1.11 第八章


“主任,”增福见他不重视,非常苦恼,说,“他们说得蛮有道理,所以一般都信哩。”

    “啥道理呢?”

    “说咱社的饲养室小,性口挤。说天气暖了,光里头的奥味就能把瘦弱牲口熏死。说好牲口也能给熏得不爱吃草了。我也觉得这

话有道理。为啥呢?咱饲养室里要站八九个牲口,单干户一个草棚里才站一个牲口。”

    “嗯,气昧是不大好,”生宝同意,脸色阴沉下来,“还说啥呢?”

    “说大牲口眼时是农业社的根基。说牲口饲养不好,就想把农业社办好,筒直是做梦!主任,你说孙水嘴的眼光能看到这点吗?

看不到吧?是有高人指教他哩吧?”

    生宝听毕,仔细想了想,是哩。是要有经验的庄稼人,才能对经管牲口思量得这么详细,这么周到。对!拿牲口喂得好坏断定农

业社办好办不好,也合乎情理。生宝问副主任:

    “增福,依你眼光看看,这个高人是谁呢?”

    “那还要问吗?”高增福痛心地说“水嘴最听谁说?我难受就难受这。我寻思:啊!振山同志,你刚解放就入党嘛!土改时过五

关斩六将,又不是不懂道理。组织上为了团结你,你没入社也叫你当建社委员,帮助出主意。你这阵看到俺社的缺点了,不给俺指点

叫俺注意,可叫你的人在村里乱说!泄俺灯塔杜的气,于你有啥好处呢?”

    “不对吧?”生宝摇了摇头,很怀疑地批评副主任“好老哥哩,我不同意你这样思量。振山同志哪能像这样行事呢?我不信,我

坚决不信。我看他在建社中间倒是真用脑筋帮助咱出主意哩……”

    “那是有工作组在哩。他要显示他比你能干!”

    “唉,”生宝惋惜地叹了口气,“老哥啊!咱可不能这样心窄啊。咱们还是看宽一点好。你说要不是振山同志告诉孙水嘴的呢?

咱们不是屈枉了自己的同志了吗?”

    “那么你说官渠岸还有谁呢?除了他……”

    生宝说:“官渠岸三大能人哩嘛。除了他,还有姚士杰和郭世富哩嘛。这点眼光,我看他两个都有哩。他们是一个孤狸一个狼,

虽说不多和咱见面,你能说他们不‘关心’咱们的事情吗?孙水嘴这家伙不懂深浅,管哪里出炉的饼,他得了就贩。你想真是振山同

志的话,他才不叫水嘴乱说呢。我敢打赌不会!”

    生宝坚决不信的态度和他肯定的分析,使副主任的消瘦脸上有了比较愉快的笑容,但还是显出内心有相当的保留。生宝知道他的

副主任有许多长处:立场坚定、大公无私、实在苦干;只是这庄稼人的狭隘和执拗,可是增福同志的大毛病。生宝对这点深深地惋惜

,因为对人抱成见和干大事业是不相称的。他下决心进一步苦口婆心地说服副主任:

    “增福,你说群众议论一下咱们,有啥关系呢?你何必搁在心上呢?我知道你原来是官渠岸人,为了办社你把宫渠岸的草棚屋拆

了,给咱们盖饲养室。你自己到蛤蟆滩来借人家的草棚屋住。你把农业杜当自己的性命哩。你特别听不得官渠岸人说农业社一句不好

听的话。你这个心情儿,我能想来。可是,增福,话得说回来:不怕人家说坏,单怕自己做坏。他们说咱社饲养室暖季气味大,是有

点间题儿。这只不过是咱们忙忙乱乱,没旁观的人看得清楚罢了。真正到暖季来了,咱们还看不出这一点问题吗?咱们眼看把瘦弱性

口熏死吗?咱们眼看着把好牲口熏得不爱吃草吗?到时候,咱们想不出一点办法了吗?……”

    “想啥办法呢?”高增福说,“这两天我全为这个着急。我听说,陕北和山西,都是敞棚牲口圈。咱们能不能把饲养室的前檐墙

拆了呢?……”

    “敞棚饲养室?”生宝问。他仰起头想了想说,“唔,气味倒是好些,就是……”

    “就是冬季太冷,咱关中地方的牲口没冻惯。”增福惋惜着。

    “不光冬季太冷,”生宝笑着说,“夏季太阳晒的时候,敞棚饲养室也太热呀。墙和门窗不光挡冷,更要紧的是挡热。增福,你

想想:夏季晌午前后,太阳像火烧一样,咱们赶紧把门窗关了,屋里霎时就凉快一些,这是啥道理呢?”

    “那怎么办?”增福又发愁起来,“又怕外头热,又怕里头气味大,左不行右不行……”

    生宝仰头朝着草棚屋顶,用脑筋想着。他想天冷天热,是不由人的。嗯,人除了防备,再没一点办法。可是饲养室里头的气味,

是从牲口的粪尿来的呀,不是气候呀……

    “有办法哩!有办法哩!”生宝高兴地伸出两只手来。

    增福瞪眼盯着,等着他说。

    生宝畅快得大笑起来,像原始人发现了石器。“哈哈!官渠岸哪个能人想出的这个难题?增福!到了春季,天气一暖,咱们不会

勤起粪吗?咱们是农业社呀。咱们劳力多,有工分呀,咱们为啥要像他们单干户那样,等性口粪堆满了圈才起呢?牲口粪起了,饲养

室的气味不就小了吗?增福,这么说,咱们得定出个规程:春秋两季三天两天起一次粪,夏季要见天起一次粪。叫它饲养室气味再大

!”农业社主任嘴巴上使着劲儿,显出一种志在必成的气概。

    增福聚精会神听着。消瘦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高兴起来了。副主任响亮地在自己的光头上拍了一掌,嘲笑自己说:

    “榆木脑筋!人家拿单干户的眼光看农业社的事哩。你这么容易叫人家唬住,忘记自家的优越性哩!”

    生宝见副主任情绪好了,高兴地解释说:

    “不光你没想到,开头我也惑住了。”生宝趁这个机会劝说增福,“往后你再听见官渠岸有谁说啥,你上下、前后、左右地思量

。你甭一听说咱社不好的话,心里有些发毛躁。其实这回这话对咱们有好处哩……”

    “不等牲口受不了气味,咱们就想出办法了。”增福庆幸地说,情绪更好起来了。

    “就是的!”生宝满意地笑着,更进一步提议,“我这回到城里开会,看县上能给咱多少贷款。要是数目不小,咱们到阴历二月

把瘦弱牲口卖了,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到底强壮的大牲口好经喂、好使唤,饲养室也不那么挤嘛。你说对不对?”

    “对啊!好主意!”增福听得眉飞眼笑,高兴地叫着,“就这么办!你到城里求杨书记多给咱穷杜批一点贷款好不好!家里的事

情,你就放心。好,时光不早,你明日要进城,咱们早点睡!”高增福现在简直换了一个人。

    两个主任高高兴兴地分别了。第二天早饭后,梁生宝和郭振山背了自己的铺盖,一同进城去了。

    主任走后,高增福对灯塔社的一切事情加倍地操心。工作组曾经讲过话:社员要以社为家。高增福想“咱不是以社为家。咱是以

社为命!主任说得对。主任最能摸着我的心底。拆了自家的草棚屋盖饲养室,我爷俩住在这生茂从前喂牛的草棚里来入社,我活在世

上还图啥呢?就是要把灯塔社办好嘛!”

    增福学生宝的样子,每天一早一晚到两个饲养室和一个豆腐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他一到饲养室不是帮助扫院,就是帮助

给牲口添草;一到豆腐坊,不是帮助往灶火里添柴,就是帮助往锅里头添水。他觉得这样做很随便、很自然。像郭振山那样摆出高人

一等的神气巡视做活,即使有能耐高增福也不爱,何况他自知无能。他倒是爱梁生宝沉住气,有点领导人那股稳重劲;可惜他暂时还

办不到。他帮助做活的时候,由不得随时同饲养上和副业上的人说些他所想起的话。他想起什么好主意就由不得说出来。他深深地惋

惜自己肚里搁不住事儿。

    主任进城以后的第三天,高增福提了帮助任老四修理好的牛套绳,到一队饲养室去。社员白占魁迎面走来了。前国民党军下士灰

暗的细长脸上,拧眉瞪眼,撅嘴吊脸,好像又是刚刚和他婆娘李翠娥闹了仗出来似的。高增福自从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完全不记去

年春天活跃借贷时两人在学校里吵过的那回了。他本着团结一切社员的精神,主动和自占魁打招呼。主任说得对!要改造这号人,不

同他说话是不成的!

    “占魁,你到哪里去呀?”副主任关心地问。

    白占魁却不答话,吸了口廉价的黑色烟卷,继续走他的路。

    “占魁,你这是为啥着气呢?”副主任笑嘻嘻地问。

    白占魁更不答话了。他神气地在稻地小路上从高增福身边过去了。增福隐隐约约看见白占魁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似乎轻视地扁

了扁嘴。增福这下明白了:“噢!白占魁不是和他婆娘有气,这还是和我有气哩。为啥呢?”

    要是一年以前的高增福,哼!不把白占魁叫住质问他几句才怪呢。现在,高增福已经在梁生宝互助组磨练过一年,已经是灯塔农

业社的副主任了,他不同这号小人计较了。白占魁为了自己没有能当上社干部,竟能唱出“老牛力尽刀尖死,忠心为国不出头”的秦

腔发牢骚,高增福听了简直发呕,唾了几口酸水。

    高增福这样思量着,提着牛套绳继续向一队饲养室走去。他只是更觉得改造白占魁太难了,全看主任哩!

    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着,想起建社过程中的一件事情。选举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全社只有白占魁一个人没举手。增福在稻地塄坎

的小路上站住了。先不到一队饲养室去了。先去问问有万,看看生产队长知道不知道白占魁为什么和他这样别扭。嗯!这是一条毒蛇

。得加小心,防备他咬人!

    副主任提着牛套绳,来到一队的草拥院里。有万正在院里劈柴哩。增福把刚才自占魁异常的态度说了说。有万一只脚踩着废木料

,一只手提斧头,脸朝天笑出声音来了。

    “不是人!你也甭理他算了!”有万笑毕了说。

    增福迷感地说:“到底是为啥呢?看情形你知道。”

    “我知道!”有万很痛快,毫不隐讳地说,“咱们这次社委会不是

调换卖豆腐的人来吗?”

    “调换来。可这与白占魁没啥关系呀!这回社委会上谁也没说他什么。好赖没人提起他呀!”

    “就是因为没人提起他嘛!”有万忍不住笑,“占魁问我:他没当干部的资格,连卖豆腐的资格也没吗?他老白只有到饲养室起

粪的资格!你看可笑不可笑?还口口声声老白!”

    增福一点不笑。他发呕。他没想到白占魁竟是为了这个。他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咱们能叫他这号人卖豆腐吗?有万,社员们能放心他吗?”

    “当然不放心!”有万不重视地笑说,“你也甭着气。这正好证明他白占魁想当干部的心眼不正!咱社里再没人也不能叫一个老

兵痞出去卖豆腐呀!见天得往他口袋里漏点钱,还坏咱灯塔社的名誉……”

    增福不明白地问:“他没卖上豆腐,为啥和我别扭呢?”

    有万笑着说:“他当成主任看得起他,就是你副主任不喜愿他,所以……”

    “我得找他谈一回!”增福有点感到不安了。

    “你甭和他谈!”有万诚恳地建议“等主任回来和他谈去。增福,我说他不理你,你也甭在乎。他!他不敢寻你的事喀,他调皮

捣蛋,有我哩!你和他隔一层,叫我来管他。他上天呀!我问他:‘通过社章,你白占魁举手来没?’他说:‘我为啥不举手?难道

我老白不是社员吗?’我说:‘好!社章里头规定社员要服从分配,你而今愿意做啥就要做啥。’他没话了。你看,这是个赖皮吧?

你是个社的领导,甭和他吵闹……”

    对!高增福接受了一队队长的建议,提着牛套绳向一队的饲养室走去了。他很佩服有万总是放开肚皮吃饭,伸直了胳膊和腿睡觉

,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神气。有万当这生产队长,看起来一点不吃力;高增福感觉自己当副主任很吃力。特别是主任不在的这几天

。要不是有万比他年轻,到时候有股火性由不得他要发作,真该让有万担任副主任的职务才合适。他才不像白占魁那样削尖了头钻,

一心只想当干部哩。官渠岸有人说:“高增福在官渠岸的互助组垮完了,剩下个光杆的组长,跑到蛤蟆滩去还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

要是他还在官渠岸,有郭振山、杨加喜、孙志明几把手怎么着也显不着他吧?”这些流言蜚语是当着高增荣说的。高增福听到这些欺

负人的话只是寒心,并没给其他人说。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就对了……

    沿路这样想着,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进冯有义的院里。他一边把牛套绳挂在饲养室前檐墙上,一边亲切地说:

    “老四,牛套绳给你挂在墙上了。”

    “好好好!给咱挂在原地方,”老四在饲养室里头感激地说,“你甭走了,我和你有话。”

    “我不走的,”增福说着,走进饲养室里头去,看见任老四使劲儿给一槽牛抖麸子。增福照例问:“今日牲口都好?”

    “好,”任老四的大舌头嘴说,“牲口都好,人不好!”

    “怎么,你有病哩?”增福连忙说,“要是不行,你回屋里歇去,叫我替换你喂一夜……”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说:“不是我不好,旁人不好!”

    “你屋里谁病了?桂花她妈?”

    “不是。等一会儿,我给你细说。”

    老四抖毕了牛草,沮丧地在糟边上把木捧棒敲净。高增福从他的动静看到他很难受,心里头就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四把木棒棒挂在槽前的柱子上,然后把气色很难受的脸转了过来,灰溜溜地说:

    “梁生禄不好!”

    “怎样?”

    “两回哩!”任老四伸出两个指头来。

    增福问:“今日一天到饲养室来过两回吗?”

    “哼!趁我不在这饲养室的空子,挖料给大黑马偏吃了两回!”

    增福惊奇地张了口,瞪大了两眼,看看靠边一个槽上拴的两匹马——从前是梁生禄的大黑马和从前是主任的独眼老白马一个是滚

圆溜胖,一个是疲骨嶙峋。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鄙弃地对副主任详细报告说:

    “头一回是昨日后半晌,我到外边去牵牲口。生禄给从前是他的大黑马添料,他走后我才看出来。我看见大黑马这半面料多,老

白马那边面料少。同一个槽嘛,这不是怪事儿?我寻思:保险是梁生禄把老白马的料刨到大黑马这边了。我一看料斗子,有两只手挖

下的一个坑。我思量:头一回,算啦!自已又没亲眼看见人家。你昨日来,我就没给你说。自己一肚子装了。想不到他今日后晌又来

了。这回我可就看清了。这回我故意到草棚里去取草。我故意在草棚里朝饲养室看哩。我看他怎样……”

    “他怎样?”

    “外甥提灯笼——照旧(舅)。”

    “你没问他吗?”

    任老四红了脸,惭愧地低下头去:“我没好意思……”

    “为啥不问一下呢?”增福着急地说,“你问清楚把事情搁实,咱好批评他嘛!”

    “不好意思,”任老四嘴呐地说,大舌头在他嘴里更僵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老邻居嘛!从前我不去借人家的牲口,就去借人

家的农具。我怎也拉不下那个脸……再说,增福,他是梁生荣的亲哥,咱主任的叔伯哥,我实在不愿伤这两个党员的脸……”

    高增福看见任老四脸更红得厉害了,他不再追究饲养员的责任了。任老四的心情,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增福都能理解,而且愿意

体谅。他现在只和饲养员捉摸梁生禄为什么会有这号反常的行为。

    “老四,你看生禄是不是和大黑马情太深……?”

    “不是!”任老四断然否定,“不是!主任他爹才是和老白马情深。人家拿自己的玉米来喂哩。我没见生禄拿过一回……”

    “你看他是不是对大黑马和老白马一样吃料有意见呢?”

    “看不来!”任老四难受地摇摇头,“牲口都折价归了社,不是私人的了。我不信生禄这样糊涂……”

    “那么你看他是不是暗里打退社的主意,把大黑马还当自家的呢?”

    “不能吧?”任老四怀疑说,“互助组,他说一声就退了。退农业社可没那么容易……”

    当下两个人捉摸不出生禄的思想。高增福感觉到主任才走了两天,梁生禄就这样放肆,肯定也是眼里没他高增福了。他决定明天

亲自在这饲养室等着,看生禄还来挖料给大黑马喂不!

    梁生禄过春节的几天,几乎见天都走亲戚。初二他到赵村他舅家去了。初三他到冯店他丈人家去了。初四他到章村他姐家去了。

只要走出蛤蟆滩地界,他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立刻感到浑身都畅快些。他在亲戚家里喝些米酒,说些农业社的闲话,傍晚时回到

家里,再喝些稀饭,就上炕躺下,让娃子在他身上骑马。

       “咚咚喳,咚咚喳,

        我儿转马上舅家。

        月舅抱,外爷亲,

        我儿长大你做啥——?”

    梁生禄口念着这段童谣,和他的娃子玩耍。他院里拴的大黑马已经拴在社里的饲养室里了,一点也不懂马的任老四经营着。梁生

禄的二十几亩庄稼,现在也是人家生宝、增福、有万他们操心的事了。他在自家草棚院里还有什么事可操劳呢?脑子里还有什么事可

谋划呢?他爸又烦他,不愿意听他多说话,只等天一暖和就到甘肃他兄弟生荣那里去了。他不和他的娃子耍做什么呢?他想:“啥都

入了社,婆娘娃子仍旧是自己的!”

    初五没什么亲戚可走了。梁生禄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无聊的时光呢?

    许多社员没事就爱往社办公室跑。他们还爱到饲养室去看牲口,爱到豆腐坊去看猪。谁爱去谁去!梁生椽反正不会爱到这些地方

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一群牲口挤成一堆吗?还不是生宝家入了社的老母猪下了一帮帮猪娃子吗?谁没见过!梁生禄吃过早饭出

了街门,径直朝宫渠岸土神庙前头的闲话站走去了。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庄稼人说闲话,他去了不一定要和谁打招呼,他走的时候也不

需要向谁告辞,很随便!嗯!好去处!

    奇怪!在官渠岸的闲人们中间蹲下来,他也感觉到比和灯塔社的社员们在一块做活畅快。他看见这里的中农们比他叔伯兄弟生宝

、邻居任老四和欢客亲近。特别是郭世富。哼,在宣传总路线以后还不入互助组,真是个有主意的人。世富老大问讯生禄他爸肚疼病

好了没,问讯他兄弟生荣过年回家来没,问讯该走的亲戚都走过了吗?……等等。发家致富的能人!说话的态度那么亲切,以至于梁

生禄心里不禁暗暗惋惜:“唉咦,高增福为入社把家从官渠岸搬到蛤蟆滩了,我梁生禄不愿入社,我能把家从蛤蟆滩搬到这官渠岸来

就好了。”生禄甚至于感觉到:这整个官渠岸的庄稼人,都比蛤蟆滩的贫雇农务实、稳重、厚道。

    农业社的社员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土神庙前头,引起闲人们又谈到灯塔灯。人们说两个饲养室的空气都不好。庄稼人们你一言他一

语议论:冯有义院的饲养室气味更大,牲口不爱吃草,有些老牛看起来已经比合槽的时候明显地瘦了。大伙说:灯塔社的人们也许是

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心正热,也许是忙着接待川流不息参观的人,总之是还没有发觉这一点。……

    梁生禄听着听着心发慌了。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社里的问题,而是他的大黑马。

    “你们看我那马瘦了没?”他连忙问。

    所有在土神庙前头的闲人们都笑了。笑得梁生禄脸通红。他觉得热乎乎地发烧。他问得太急了,无形中暴露出他只关心他的大黑

马;而严格地说来,已经不能算是他的牲口了。官渠岸的庄稼人们只笑了笑。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要是那么好的大黑马瘦了,旁的牲口就死完了。”

    “真个!旁的一槽牲口合起来,也不值那一个黑马!”

    “你放心吧!’郭世富蹲在梁生禄旁边,低低说:“我细看来,大黑马没瘦!我看,它和你三叔的老白马在一个槽上,多少还能

占些便宜。为啥呢?抢料老白马抢不过它。嘿嗯……”

    梁生禄脸不红了。他甚至于感到相当地满意。只要他的牲口平安无事,旁人的老牛、小驴、瘦马,管他娘!死了能值几个钱?真

是!一槽牲门合起来,也不值他的一个黑马!建社以来梁生禄一直努力克制着他在互助组时期的优越感,现在又被官渠岸闲人们鼓动

起来了。他肚里的那股不服气和不甘心的气儿,又憋得鼓鼓了。他想:明摆着他在灯塔社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为什么总像建社时期

那样胆小怕事呢?难道富裕中农比贫雇农低一辈吗?他不平服!

    初六,社主任进城开会去了以后,梁生禄就没参加社里的劳动。他并且接连两天到饲养室给他的大黑马偏吃了料。第三天,高增

福在一队饲养室等着,他没有去。不是他街门外看见了高增福,不敢进院里去。不是的!是他和世富大叔约好了,叔侄两个一块到峪

口镇逛集去,听说那里唱戏。

    吃过早饭后,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小巷口。世富老大早巳衣冠整洁,手里提着长烟锅,在那里等着他。

    “生禄,”世富老大非常亲切,笑说,“今日好天气。你们社里做开活了,你还顾得逛集去吗?”

    梁生禄上前来恭敬地在前辈庄稼人后边走着,气愤愤地说:

    “我不指望靠他妈的工分儿分粮喀!够吃就行哩,还想发财吗?”

    郭世富眯缝起眼睛,赞成地一笑。

    “你的地多,地等又高。你靠地股分粮,能过日子。”世富老大说,但他又关心地问,“可你不给社里做活,时长了社干部让你

吗?”

    “他们为啥不让?叫那伙穷鬼们多挣些工分.正合乎贫雇农路线!我十天不做活,队长也不会寻我.”

    郭世富表示明白了,一笑。他又担心地说:“你还是小心些,生禄。甭做活儿太少。你做活儿太少了,社干部日后也许会说你拿

土地入股,剥削贫雇农哩。”

    “嫌我剥削,把我开除出杜好哩!”生禄越说越有气。

    “那么你当初为啥要入社呢,该没强迫你吧?”世富老大非常有兴趣地探问。他拿最亲切的眼光盯着生禄气恨恨的样子。

    “唉——”生禄长叹了一声,灰馏溜地低下头去,“世富大叔,你不知情。等咱出了这官渠岸巷子,我给你细说根由……”

    他们出了官渠岸巷子,走上了经过竹园村通向峪口镇的牛车路。终南山的皑皑积雪,仍然一直白到山脚。但这是立春以后,平原

上的冬小麦、越冬豌豆和油莱,在温暖的阳光下,已经呈现出初春的绿色,准备返青了。坟场、地边和路旁的耐寒野草——蒲公英、

白蒿、猪耳草、迎春花……等等,却已经开始茁壮了。道路两旁远近各村,都有一些动手早的互助组,在冬小麦地里锄草了。

    看见这春回大地的景象,梁生禄想起自己的土地、牲口和大农具都不属于自己了,又是一阵心疼。

    他们在路上边走边眺望了一阵野景,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在经过姚家坟园附近的时候,梁生禄开始从头至尾对世富老大叙

述他去冬入社的经过——他兄弟生荣怎样来信叫入社;他自己怎样不情愿入社;他爸怎样只信服他兄弟,而不理他的;他心中怎样想

和兄弟分家,只因为老人在世,说不出口……等等。生禄谈叙起这些伤脑筋的事,他两鬓的头皮就疼起来了。

    “世富大叔,你该知道俺爸的脾气吧?要是顺他的意,我说啥他听哈。要是不顺他的意哩,他连看也不喜看我一眼”生禄最后灰

心丧气地说。

    世富老大听着,连连点着毡帽底下两鬓斑白的头,表示他最能理解生禄这苦恼。

    “你爸的脾气我知道……”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亲切地说。

    “你说我该怎办呢?”生禄跟在后边迫切地领教,“我就在社里听天由命混日子呢?还是……?我今日和你来逛集,不是为逛集

,确实是为领你的教。”

    “你想怎样?”世富老大挺有涵养地问,“你先说说你想怎样?”

    “我想……”

    “你说!你甭怕我漏话!话到我耳朵里,没出去的!”

    “我说,你甭笑话……”

    “哎哎!”世富老大非常体贴地说,“你侄儿到这个困难处了,老叔还笑话你可怜吗?凡人都有个不吉利的时候嘛!”

    梁生禄鼓起了勇气,嘴巴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始说:

    “我想和俺兄弟分家!嗯!分了家,他俺爸和生荣媳妇拿一份家业,入他们的社。我拿我的一份出社。我也不在他妈的下河沿住

了。我把俺婆娘和俺娃搬到你们官渠岸,今春上我就盖两间草棚屋。你看行吗?”

    世富老大听了,吃惊地瞪起两眼。他在牛车路上折转身站住了。

    “不行!不行!生禄,你为啥这样蛮干呢?”

    “怎么?世人要笑话我不孝敬老人吗?”

    “不光世人笑话你不孝敬老人哎。你搬家也不是个办法呀。”世富老大现在和生禄在牛车路上并排走着,诚心诚意解劝说:“生

禄,你听我说,人家高增福家里有多少东西?你梁生禄家里该是七长八短、七高八低一大堆吧?你从一个草绷院搬到一个草棚屋里,

怎塞得下嘛?二则,人家高增福为入社搬家,一大帮杜员帮着他;你梁生禄为退社搬家,有谁心想帮个忙,好意思出头吗?你仔细思

量思量吧!”

    生禄仔细一想:果然有道理!他在生气的时候胡思乱想。他这是心中急躁,说气话实际是办不到的。要是真正要出头露面分家和

退社,他自己也没有这份勇气。

    “好世富大叔哩,”生禄现在换了诉苦的语调了,沉吟着,“你是没亲自尝一尝农业社的滋味。自家的田地、牲口、农具归人家

社干部管,这算啥呢?人也归大家社干部管呀!我得归有万管,俺婆娘得归欢喜他妈管。要是不服管呢,就是兵不认将,犯了社章哩

。你说,咱有好田好地,好马好车的庄稼户儿,怎受得惯人家管束呢?受不惯呀!我到社里去做活儿,常是抬不起头。我像劳改所的

犯人一样,觉着丢人。我端上银碗讨饭,还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生禄说着,难受得声音都沙哑了。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掉头来看生禄一眼。老汉抬起头去,朝着西边的

蓝天嘘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生禄继续发牢骚:“他生荣入社,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我梁生禄入社,可没那么容易。我得去开会,我得听冯有万的指挥做活

。我又不是共产党员,我这是为了啥?他俺爸听生荣的话硬要入社,他又不去做活!他又不去开会!他自建社到而今,连街门也不出

。叫我一个人在社里头顶着!哼,他这连蛤蟆滩也不想蹲了……”

    “你爸要上哪里去呢?”世富老大惊奇地问。

    生禄沮丧地说:“和生荣娘妇一块到甘肃逍遥去!”

    “噢,寻生荣去。去看一下?还是常住?”

    “能常住就常住!”生禄不满地说,“反正家业都入社了,他们还有啥牵挂吗?”

    “噢!噢!难怪你要分家退社。”世富老大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们都走了,家里全给你掼下……”

    “我也走呀!”生禄赌气说。

    “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到甘肃去呀!”

    “你到甘肃去做啥?”

    “我叫他生荣给我寻个差事!”

    “你能干啥差事呢?嘿嘿,庄稼佬儿,一个大字不识!”

    “我不会在兰州扫街道吗?……”

    世富老大张开胡子嘴巴,朝西边的蓝天苦笑了起来。

    “你净胡思乱想!生禄,你净胡思乱想!”世富老大诚恳地忠告,“好侄儿哩!你再甭三心二意,一心一意在屋里等着吧。”

    “等啥呢?”

    “等农业社试办过一年再看……”

    “噢!”生禄一下子有了希望,问,“你说这灯塔社也许办不成功吗?”

    “自不敢说人家办不成功。”世富老大连忙更正,但又吞吞吐吐说,“可是……试办……反正……试办……公家也不是说试办吗

?”

    “说是试办,可是我听说试办就是开头的意思……”

    “你等上半年、一年,再看怎样吧?你没听俺渠岸的人们说社里的牲口瘦了吗?要是牲口倒了,又怎办呢?”

    “嗯!嗯!”生禄连连点着头,钦佩地说,“大叔!我像你这样能沉住气,我该少生多少气呀!”

    他们到了竹园村。过了竹园村的村街,走上峪口镇附近的牛车路,世富老大劝生禄说服他爸也不要到甘肃去,最好!

    “人活六十不远行。”郭世富引用最流行的俗话.教导着生禄怎样留住他爸。

    “人活六十不远行。”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女人们洗家匙和照顾娃去睡觉去了,梁生禄独自走进他爸住的草棚屋,用世富老大教

他的话劝说他爸,“爸,你年纪大了,不宜出门了……”

    “不怕!”梁大老权坐在小坑上,捋着斑白胡子,不耐烦听,“这而今西安到兰州通了火车,才一天一夜就到了。不像我当年跑

汉中府,要步行半月二十天。你放心,嗯!”

    “我不放心。”生禄在草棚屋脚地蹲下来了,固执地争辩。“爸,你不像你当年跑汉中府年壮力强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

门一时难。你起身,我人在家里,心也跟你走了。……”

    “哼哼……”梁大老汉不重视这孝心,鼻孔里讽刺地一笑。

    老汉坐在小炕上,垂着软囊囊的上眼皮,怀疑地盯着蹲在脚地的大儿子。他听得出来:生禄的话不是真心诚意,语气里带着虚假

,眼神里露出别有用心。老汉下决心不听大儿子的话了。他要听二儿子生荣的话!

    “你去吧。我要睡呀……”老汉把枕头从折叠的被儿上拉到炕栏边来,准备脱衣裳了。

    但生禄继续在脚地蹲着。他不走,也不站起来。他低下头去了,开始用他粗壮的手指摸着他的鞋帮子了。他在思量什么呢?

    秃顶老汉手摸着解棉袄上的布纽扣,眼看着生禄对他去兰州这样不痛快,心里头就冒火。

    “你现时有儿有女了,也该替你兄弟思量嘛!”老汉不客气地说,“生荣解放那年正月娶媳妇,五月在学校里参了军。五年了,

才回过一回家。他媳妇过门和他在一块,统共不到个把月。他现时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娃子哩。这阵啥都入了社,咱家不做庄稼

了。我这回说啥也得把媳妇给他送去。你当哥的应该替你兄弟思量一下!”

    老汉停止了解棉袄上的布纽扣,激怒了。他掩着棉袄襟子,直言不讳地教训着大儿子。生禄在石油灯光下蹲在脚地上,继续埋头

摸他的鞋帮子。他不说话,也不抬起头来。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这阴沉的样子,更加不满地训斥:

    “生禄!我送你兄弟娘妇到兰州去,你不痛快吗?嗯?你应该痛快!为啥呢?你兄弟为国为民,办公事一心一意。日后他官大了

,你不沾他的光还能吃他的亏吗?哼!糊涂虫!咱生荣为人忠诚,你也不是不知道嘛。刚参军的头三年没工资,他没朝家里要过一分

一厘钱吧?去年子,不,过了年要说前年了,一有了工资他就常往家里汇钱。那些钱都谁花了呢?你给过生荣媳妇一块钱吗?你!你

摸摸心口说:咱生荣待你好赖?……”

    生禄头埋得更低了,更加使劲地摸着他的鞋帮子。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理屈的模样,是无言答对。他更振振有词了。他原来是明说二儿子为人忠诚,暗指生禄为人狡猾,现在他干脆

直截了当说大儿子不老实。

    “头年春上,你说互助组要栽稠稻子,写信要买肥料的钱。生荣一下汇来五十元。你不拿这个钱买肥料。你买了人家在咱场边的

地。这地咱只种了一年,就入了社。你说晦气不晦气?啊?真是对不住咱生荣……”

    生椽一下子停止了摸鞋帮子。他猛地抬起了头。石油灯光照出他被冤屈的脸痛苦万状。

    “爸,”生禄抱屈说,“为老人说话要公正……”

    “我怎么不公正?”

    “爸,”生禄摸鞋帮子的手指现在摸着他鬓角的那片秃疤,痛苦地说,“那回要钱是我写的信。可买地是咱父子商量买的。这阵

成了吃亏事了,成了丢脸事了,你就全给我一个头上堆吗?你常有理!你……我不说了。我……”

    三十几岁的壮年庄稼汉,说着竟然像受委屈的娃子一样,哽咽起来了。生禄用手指头抹了眼泪珠,然后又低下头去捏鼻涕,然后

使劲摔到土脚地上去。

    梁大老汉怔住了,惊奇地瞪大了两眼,不知所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他没见过生禄被他说得这样哭过。过去的印象在他的老

脑筋里迅速地重演起来——生禄跟他劳动中长大,勤快、务正、听话。最近十几年更出息成一个有计谋、能料理、会处世的富裕户主

了。他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同为公私事来找的人接谈……处处都表现出他老子的精神:发家、贪财、好利。梁大老汉想起三年以前

他老伴死时,生荣跟部队在甘肃南部山区驻防,生禄拄着哭丧棍,放大声从草棚院一直哭到墓地,眼泪、鼻涕、口水,淌下一路,想

到这里,秃顶老汉心软了。他想:人有十个指头,无论碰着哪于指头,都一样疼。

    秃顶老汉想着这些,抱歉地笑了笑。他把已经解开的棉袄的布纽扣重新扣起来,不急着睡觉了。他要安慰安慰生禄。

    “生禄!算了!”老汉和解地笑说,“是咱父子俩商量了买的地”我老糊涂哩。这句话没说对。嘿嘿……”

    “我不是因为你……”生禄也和解地说,硬咽过的声音有点粗哑。

    老汉奇怪了:“那么你这是因为啥呢?”

    “我……”

    “你说!你因为啥?”

    “唉……”

    “谁欺负你来?高增福还是有万?”秃顶老汉猜测地说,“农业社把咱的车、马、田地都收走了,还不高看咱一眼吗?”

    “高看?”生禄气得脸都青了,“低看咱一眼!啥干部都不要咱当,连个空委员都不给咱。冯有万把我当小伙计指使。我到饲养

室去看看咱的黑马,任老四还把我当贼防……”

    梁大老汉听了这话,老皱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二儿子——共产党员梁生荣来信所赞美的农业社原来这样的对待他哥。

    “这不是二次土改吗?”老汉疑虑地说,“这不是把这回土改叫成办社,巧收咱富裕户的车、马、田地吗?”

    斑白胡子老汉对于自己相信了的事情,现在有了怀疑。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巧立过多少名目,搜刮庄稼人多少财粮,在这个秃了

顶的头脑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以至于老汉几乎是本能地对新政府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

    生禄从脚地站起来了。现在,父子俩精神上重新接近了。那刚才是苦痛的脸上现在出现了一丝隐约的笑容。但笑容在石油灯光中

只一闪,就变成了相当紧张的神情。

    “爸,”生禄走近小坑前,低低说,“快甭说二次土改。”

    “为啥?”

    “这是反对农业社的话。咱的邻居们听见不得了!”

    一听说“邻居”,梁大老汉脑筋里立刻站出来生宝和欢喜不相好的形影。为了去年下稻种和退互助组的事,他断定他们和他已经

结下了很难解开的冤仇。尽管见了面还是打招呼的,但他们的心里却是不那么尊敬他了。他要离开这蛤蟆滩一个时期,明说把生荣媳

妇送到兰州去,实际是不愿意看见生宝他们那种胜利者的神气。生禄提起这点,更加坚定了他走的决心!

     “咦唉!”生禄后退了两步,重新蹲在原来的地方,愁闷地感叹说“爸,农业社是好事情。工作组讲的话全对。旁处也有办好

的社。就是灯塔杜不行!要是能办好,咱把车、马、田地拿出来也甘心……”

    梁大老汉不加言,也不问话。他只是听着。他反正要走了。

    生禄继续叹气:“唉,灯塔社不行,办不好。他们不按党的政策办事,贫农把持,不团结中农。他们又不会计划,又不会料理。

郭庆喜和我会计划、会料理,可不要我们当干部。生荣来信叫我协助生宝把社办好,爸,你说怎么协助呢?我连个社务委员都不是。

    梁大老汉不知说什么是好。没主意,他只好眼白眨白眨。人嘴不吃饭不行,不说话行。他干咳了一声。

    生禄愁眉不展地蹲在脚地,不满地撅着嘴,又叨咕:

    “一群牲口挤在一个屋里,气味真够呛!官渠岸俺世富大叔说:老牲口比合糟时瘦了,壮牲口都不爱吃草了。二月里,春暖花开

的时候看吧!性口一死开了,看灯塔社怎办呀?”

    “啊?”梁大老汉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了,张大斑白胡子嘴巴,慌忙问,“咱的大黑马……?”

    “我去看来,咱的大黑马眼时没瘦。”

    “那么谁家的牲口瘦了呢?”

    “冯有义的黄牛,冯有万的黑牛。我看,俺三叔的老白马也像瘦了些。”

    梁大老汉点着他秃了顶的头。好像从这个事实里得到什么把柄似的,他不由自己显露出不平的表情。

    生禄抬起头,狠狠地注意盯他爸老皱脸上表情的变化。

    “爸,”生禄抓紧时机加添说,“官渠岸的人都说灯塔社办不成。人家郭振山准备条件理,说盖起四椽的大饲养室,才办社。人

家还团结中农,准备叫杨加喜当副主任哩。一样的农业社,做法两个样。看架势,灯塔社就是办不成。生宝急急忙忙,一镢头挖了一

口井,图名!”

    一句句都是那么入耳,那么中听;一句句都从耳孔进入梁大老汉的心头。听起来合情合理,叫人愿意相信。老汉原来是被县上来

的工作组唬住了。他没想到工作组迟早要走,不能老是住在这里。至于他三兄弟买的外乡女人带来的那个小子——梁生宝,他从来也

没放在眼里。哼!想当英雄,拿人家的田地、性口、农具胡整!先给生荣写信!

    不是生禄要求,而是梁大老汉自己愤愤不平地提出:

    “我正月里不走了。我等到二月再看……我们走了,要是社办不成,性口、田地退回来,你们两口子怎么办呢?”

    “爸,就说这话。你早些睡呢!”生禄站起来亲热地、孝敬地说着,离开了他爸的草棚屋。

    骑自行车的人们后边带着行李,步行的人们背着铺盖卷儿,几千穿棉制服的农村干部和庄稼人,川流不息地涌向渭原县城。渭河

平原上一片翠绿的麦田里,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这里三三两两,那里成群结伙,谈笑声和歌唱声此起彼落,到处洋溢着粮食统购

运动以后胜利大会师的欢欣鼓舞。

    今年的互助合作代表会和县区乡三级干部会同时举行。人们接到的通知说:宣传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以后,农村出现了新的形

势,互助合作现在成了农村的主要工作了。梁生宝同下堡乡的其他互助合作代表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在支书卢明昌和

乡长樊富泰率领下,从远远的终南山下步行到铁路线上的县城里,已经是半下午光景了。城里满城满巷是先报到的庄稼人,棉袄的胸

前都荣幸地挂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生宝立刻感到一种与过去不同的气氛:去年下堡乡只有他一个互助合作代表,今年就来了五

个。

    生宝这回进城带着很大的劲头。一方面,他要向其他的农业社主任,特别是向窦堡区大王村五一社主任王宗济同志,好好学习办

社的宝贵经验。另一方面,他还想问一问杨书记,要求多给灯塔社批一点贷款,以便他能够在黄堡镇二月初八的骡马大会上,卖掉贫

雇农社员人社时带来的老弱牲口,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官渠岸闲人们的议论真是适时极了。他们提醒了忙忙乱乱的梁生宝!使他对

这件事越思量越明白了。对对,他社里垫圈的时候是一片牲口腿,喂草的时候是一片牲口嘴;而到了上套的时候?你看吧,两个牲口

也不抵姚士杰和郭世富他们一个牲口有力气!生宝想:从前穷庄稼人谁买得起强壮牲口呢?也没那么多地,用不着强壮性口呀!现时

办起了社,养活着一帮独家独户时的老牛瘦驴,当然不合算了!生宝一路上就埋头在心里估计着耕种他社里的土地需要多少强壮牲口

?现有的牲口里哪几头必须卖掉?能值多少钱?需要添补多少价款?……这样一宗一宗仔细估计着,以至于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

和郭振华他们一路说笑些什么,生宝连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直到进了县城南门,生宝才拾起了头,被城里这热烈的景象鼓舞起来

了。他走了四十里路不觉得疲劳,精神反而感到更加振奋起来了。

    县城北门外火车站的汽笛声,西门外面粉厂和轧花厂的高烟筒,以及笼罩在城郊上空的黑煤烟,和生宝前几回进城的印像一模一

样。但生宝的心情比从前的任何一回都大不相同了。农业社主任梁生宝没有土改时的民兵连长梁生宝和去年的互助组长梁生宝那么活

泼那么轻松了。

    他同郭振山他们跟着卢支书和樊乡长到大会秘书处报到以后,他们五个每人都带上“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出来,跟支书和乡

长又走了半条街,到了住宿的地方——正在放寒假的渭原中学的宿舍。他们找到黄堡区占的西三斋。下堡乡的人住八号房子。

    生宝把铺盖卷儿放在床板上,就性急地去找灯塔社建社工作组的区干部牛刚同志,谈他在进城的路上所想的事情,问他这心思对

不对,能不能向县上的领导同志要求多批点贷款……

    “要是我这心思不对,我见了杨书记就不提这层事了。咱自力更生!咱陆陆续续调换!你说怎样?”生宝把牛刚从二号房子叫到

院子里,热烈地谈完以后这样问,迫切地盯着对方。

    牛刚.这个粗壮、高大的庄稼人外形的区干事,在建社过程中始终给生宝一种诚恳、痛快的好印象。现在他用粗大的手指向后拢

着他生硬的头发,严肃地考虑了一阵,不肯定地说:

    “这问题儿咱俩再找培生商量一下,好不好?”

    “好。吃罢饭等着,我来寻你……”生宝性急地相约,心里头很为他社里牲口不强的事儿不安。

    生宝慢腾腾地走回下堡乡的人住的房子。他的心思开始拐弯儿。他从牛刚同志对这事不热心的样子,想到:他建社以后头一回进

城就向杨书记要求多贷款,不大好吧?他走进房子,见卢明昌和樊富泰,他们现在已经打开铺盖卷儿铺好床了,和大伙坐在靠近桌子

的两个床边,吸着早烟。郭振山摸着桌子上头吊的电灯泡儿,对头一回进城开会的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说:“你们注意!这上头

可吸不着烟啊!”惹得大伙哄笑了。

    生宝打开他自己的铺盖,满怀心思地铺着床,推翻了他一路上仔细估计的一切:不提贷款的事儿了,自力更生!

    “二月初八黄堡会上,先卖了两个最不行的老牛。稍微能对付着使用的,叫暂时都喂着,今年增产了再说!”他这样想着,决定

吃过晚饭以后找到牛刚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改变了心思。这有什么呢?他不怕牛刚同志笑话他不老练不稳当,忽而东忽而西。经过

建社中相处的那些日子,对牛刚和对韩培生一样,什么没有考虑

周到的话,他也敢同他商量。

    在什么地方挂的一条铁轨给敲得震山响。穿制服的区乡千部和带红布条的互助合作代表,从各斋的号房里出来,拥满了中学的校

院。从东斋里出来的都是女干部和女代表,她们走到校院中间的砖道上,同男干部和男代表们汇合起来,大伙都向后边的食堂院走着

。生宝同卢支书并排走在人群里头,支书关心地间:

    “生宝,你一路上到而今,总是在思量。啥事搁不下呢?”

    “还不是俺社里的那一摊子吗?”生宝在大伙面前笼笼统统地说,“我这阵真正是人在门外心在家……”

    “家里不是啥都安顿了吗?”

    “安顿了也由不得思量……”

    生宝嘴里说着,眼睛无意识地看着牛刚在什么地方。他看见了:约莫隔着十几个人的前头是牛刚头发生硬的光头。噢,老牛同棉

袄上罩着蓝布衫的剪发头女人说话,好像很熟的样子。生宝看不见那女人的脸相,只见她的剪发头、长脖项和宽肩膀,觉得她怪熟悉

的,好像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时牛刚和那女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食堂院的砖圆门了。

    生宝同卢支书他们大伙一行,走进了黄堡区食堂。忙人吃饭快。他同下堡乡的人一桌子吃饭,见牛刚吃毕饭了,他就跟着走出食

堂了。

    “牛刚同志,”生宝一出食堂门就说,“你要是有旁的事情,咱们就甭去找老韩哩。我这阵心思变了,决定不提多贷款的事了。

    牛刚瞪圆了眼睛,奇怪地盯着生宝,笑问:

    “你思量了一路.刚才吃饭以前还是急得很嘛,怎么一顿饭工夫就……”

    “我觉着不对劲儿,”生宝怪不好意思地笑说,“穷,要发动社员尽量儿生产哩嘛。穷不能成了向上边伸手的一个理由。好在我

这心思,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牛刚在校院的砖道上,高兴地拍着生宝的肩膀。

    “你这想法对啊!将来全县的社主任在一块讨论经营管理的时候,讨论到贫雇农社员带进来的老弱牲口的问题儿,你看情况,可

以的话.再把这当成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提出来,大伙研究。自己单独先向自己熟悉的首长提出来,就是不对劲儿。”

    “对!你这一说,我全明白了。”生宝很有感触地说,很满意自己又懂了一点道理,“咱就甭去找老韩哩!”

    “你有旁的事儿吗?”

    “我没事。”

    “那么咱们一块走!老韩在县上工作,消息灵通着理。咱们问问他这会怎么开法,上边有啥新的指示吗?”

    “对!我去给卢支书说一声,就来。”

    生宝返回食堂里去告诉卢支书的时候,下堡乡的人正在商量晚上怎么过——樊富泰和郭振华要去看电影,郭振山和高增旺要去看

秦腔。生宝对大伙解释:他同牛刚寻韩培生商量社里的事情。

    生宝二回从食堂里出来,吃毕饭的人更多了。好像到了黄堡镇的市集上一样,互相不认识的男女庄稼人,杂乱地走着。生宝出了

食堂院的砖圆门,看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的剪发头女人,丰满的胸前带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站在砖圆门外头等着什么人

。他愣住了。

    刘淑良!啊,竟在这里碰见了刘椒良!

    生宝不自然地站住,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腊月里在有万的草棚屋见过面以后,他决定在春节的几夭里到竹园村去,没有去得了,

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了她。生宝不好意思地嘴一张一张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刘淑良穿得和在有万草拥屋见面时一样,那前额宽阔的长脸盘却不像那回一样红了。好像他们中间什么事情都不曾有过,好像他

们仅仅是一般相识的人。刘淑良脸色很正常地先开口笑问:

    “梁生宝同志,你来得早?”

    “我后半晌才来。你……”

    “和你一样。竹园村到城里比你们下堡村还远嘛。”

    刘淑良这样落落大方,谈笑自如,生宝就更不好意思了。人家主动地到蛤蟆滩去和他见面,而他却怠慢了人家。忠厚者的一种对

不起人的感觉,使生宝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他终于想起刚才开饭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个和牛刚走在一块的女人,好像就是眼前这刘

淑良。他于是就没话找话问:

    “你认得俺区上的牛刚同志吗?”

    “从前他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很熟……”

    啊!生宝明白了!一定是刘淑良从前的男人范洪信和牛刚同学!看见刘淑良不大愿意多说这话,生宝不好再问什么了。你听!郭

振山在食堂院大声说笑着出来了。生宝就对刘淑良说

    “牛刚同志还在校门口等着我哩,咱们有空儿再……”

    “好!”刘淑良前额宽阔的长脸盘上又出现了一下有节制的笑容。这回她脸还略徽红了一点,也没问生宝住在哪排号舍。

    生宝快步在人群乱杂杂的校院里走着,感到精神异常的兴奋。关于贷款的糊涂想法给他心情上留下的不愉快,立刻被这种兴奋所

代替了。刘淑良这回给他的好感,比起头一回见面就更明显了,更强烈了。这女人的性情是比慌慌溜溜的改霞稳重得多,老成得多啊

!要像改霞,嘿,他见过面这些日子,既没有给介绍人肯定的答复,对女方本人也没有什么表示,这回见了,还不把脸扭过一边去,

装没看见,不理他吗?……

    生宝这样想着,很想掉转头看看刘淑良是不是在看他。你听,身后边是郭振山和樊富泰说笑的声音。……

    “生宝!你去给卢支书说一声,怎么这大工夫呢?”生宝听见牛刚在人丛中的声音,却还没看见牛刚本人。

    生宝仰起头寻找着牛刚的时候,他的肩磅上被谁拍了一巴掌。他扭过头来一看,正是牛刚。

    “你在想啥心思?懵头转向了!”牛刚不理解地问。

    生宝对着牛刚眯眯地笑,只不说话。他内心中的兴奋、舒畅和欢喜,不由他自己,这时全部都堆在他忠厚老诚的脸上来了。

    “有人给你说媳妇吗?这样甜!”牛刚好奇地猜测。

    生宝更加高兴了,索性咧开了他那下嘴唇略微厚一点的嘴巴笑了起来。他看见郭振山和樊富泰快到他们跟前,就说:

    “走!到街上我给你细说!”

    他们出了校门,顺着商店门前的人行道,朝十字街走去。生宝有心趁着这回在城里开会遇见刘淑良的机会,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了

。恰好牛刚又认识女方,他就决定把事实毫不隐瞒地告诉牛刚。

    “你认识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吗?”

    “认识呀!”牛刚用一只手摸摸他生硬的头发说,“她从前是窦堡区范村的媳妇。她离婚了的男人范洪信和我是县中同班的同学

。我上学、回家路过范村,到他家去过不止一回,所以很熟。怎么?有人给你说她吗?”

    于是生宝把有万一家子怎样热心地给他说这门亲,他和刘淑良怎样在建社工作组走后见过面,他怎样想在春节的几天里去竹园村

而没去成,刚才他去找卢支书说过话出来的时候怎样碰见了她……从头至尾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了牛刚。

    “好啊!”牛刚粗壮、高大的庄稼人身体在街道上站住了,非常高兴地对生宝说,“好啊!这可是你的个好对象啊!这女人我知

道:窦堡区范村乡把她当重点培养哩!那里的党支部千方百计不让她离开,想叫她离婚以后就在范村和谁结婚。她因为范洪信的为人

伤了她的感情,坚决不愿留在范村了。你看!她刚刚回到竹园村娘家屋里不到半年,又成了那里的互助合作代表了!”

    牛宝听牛刚这么一说,开始从心底里热爱刘淑良了。有万丈母娘对刘淑良只了解一方面,所以介绍时强调她从小跟她爸劳动,结

婚到范村以后还是劳动,以至于生宝和她见面时,她劳动大了的手脚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并且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现在经牛刚介

绍了这更重要的另一面,加上她刚才落落大方的大姐风度给生宝的好感。生宝思量:嗯,这定是有心胸的女人。

    生宝对牛刚坦白说:“我想趁这回在城里开会的机会……”

    “好嘛!”牛刚热情地赞同,“要我给你说话吗?”

    “暂时不要,等要的时候……”

    “伙计呀!”牛刚亲热地拍拍生宝的肩磅,开玩笑说,“文明一点啊!你现在巳经是大伙注意的人啰,甭搞得满城风雨。先甭张

声!私下进行妥啦,回去再公开。”

    “对对!”生宝严肃地同意,说,“先对他谁也甭漏风!”

    “还有,你俩都是有过爱人的人了,在这儿谈的时候,不能影响你们开会、学习!”

    “放心!”

    他们到了县农业技术站。一打听,韩培生前两天才宣布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了。他们折转又朝县委走去。刚走到一个街口拐弯的

地方,韩培生满面笑容过来了。

    “你到哪里去?”生宝和牛刚同声问。

    培生说:“到县中找你们去呀!我现在调到县委做互助合作专职干事了,专门驻社。根据中央的指示,每社配备一个驻社干部。

我还在灯塔社。嗯!生宝,给你!”

    专职干事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和一支钢笔,交给生宝。

    “这是做啥?”生宝不明白地眨着眼。

    培生把本本和钢笔往生宝手里塞着,解释说:

    “上回杨书记到灯塔社的时候,还给了我个任务,要教给你学文化。我这个老师怕你不好好学,先买点文具送给你,逼你一家伙

!就是这!你看怎样?”

    三个被革命工作聚集在一块的同志当衡演戏,吸引了许多过往人的眼目。生宝迟疑着,不好意思接受的样子。

    “收下吧!”牛刚帮着腔,隐隐乎乎指刘淑良的事说,“现在你学文化,很快就有好伙伴了。”

    “对!”韩培生满腔书生气地同意,“咱俩一块学习,我自称老师是和你开玩笑哩!”

    生宝努力忍住笑,接受了驻社干部的礼物。

    渭原县的县区乡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的头三天,是陶宽书记的报告和讨论这个报告。报告的内容是粮食统购统销和宣传

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以后农村的新形势,党的政策和方针,按照中央指示精神做出的全县互助合作规划,以及为了实现这个规划必

须采取的一些组织措施,听了令人感到鼓舞,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

    梁生宝坐在几千人的大礼堂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席台上穿蓝咔叽布棉制服的陶书记。他集中全部注意力使劲听着,只怕有一句

话从他耳边滑过去。生宝虽说不能确切地听懂每一句、每个词语,但是因为说的是他最亲切、最熟悉的身边的事情,所以意思他全能

明白。他看见黄堡区王书记、周区长以下所有的区乡千部,只要会记笔记的都是埋头在本本上写着。他自己尽管有热心的韩培生早先

送给他的钢笔和本本,却一点也用不上,只好用脑子记吧。

    讨论会是以区为单位分组进行的。早晨是温习报告。区上王书记和周区长根据笔记,分段重讲一遍,为的是使不识字的区乡干部

和互助合作代表们懂得更明白一些,印象更深一些。上午和下午,大伙发言。小组讨论会的发言勇跃和积极是空前的。从全区各村进

城来的这些穿着四个口袋制服的农村干部和穿着两个口袋衣服的庄稼人,不能仅仅说他们对党的领导完全拥护,不,更确切地说,他

们从心里头感激党的领导。几乎人人都感慨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天!毛主席对人民的事情想得真个周到!”至于更多的道理,系

统地分析,却很少人做得到。只有讨论到互助合作规划的时候,人们的话才多起来了。大伙对于一九五四年冬天每乡办一个社、一九

五五年冬天每村办一个社的规划,议论纷纷。有些互助联组长等不得冬天,要求夏收以后就允许他们办社。有些重点互助组长根据规

划的精神,分析了组内成员的觉悟程度和经济力量,提出了自己办社的时间。所有的人对于眼下还是新奇的、甚至是神秘的农业社,

两三年内就要变成普通的现实这一点,充满了热情和欢乐。

    在黄堡区的小组讨论上,梁生宝是受到注意的人。他提出灯塔社在一九五四年冬天扩社的时候,向所有积极要求入社的贫农和生

产、生活有困难的中农开门;到一九五五年冬天,他要争取上、下河沿的四十七家农户全都能入社。生宝的意思就是说;三年实现合

作化!同时,他对郭振山要求官渠岸互助联组在夏收以后提前办社,表示热烈的同情和支持。他希望:他们这个九十九户的行政村,

同一年成为汤河上头一个合作化村,并且最好是像窦怪区大王村一样,能够办成一个联杜。

    生宝的这番表示要同郭振山团结起来,并肩前进的愿望,得到了区委王书记、卢支书和其他大多数区乡于部和互助合作代表的赞

成。身体高大的郭振山却不冷不热地咧嘴一笑,说:

    “生宝同志,你这是一番好意,只怕我的能力跟不上你哩。再说,咱们明年冬天是不是办联社,也不能由你我两个人说了就算,

要由官渠岸的人民和上、下河沿的人民决定……”

    区长周守义和樊乡长,还有几个区干部显露出赞成郭振山的笑容,欣赏地点着头。

    参加黄堡区小组讨论会的县干部魏奋和韩培生,显然看出了领导干部中间这种看法上的不一致了。他们拿观察的眼光盯着生宝脸

上的反映。

    生宝不在乎地咧开他下嘴唇略徽厚点的嘴巴笑着。他能揣摸到郭振山的心思:一方面是不服气他,另一方面可能还因为宫渠岸富

,不情愿和穷灯塔社联合哩。生宝不想说什么过早引起争论的话。他只是笑一笑,看着王佐民和卢明昌。卢支书也看着王书记,显出

不满意郭振山的神情。

    主持讨论会的区委书记一直在用手摸着丰满的腮帮,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振山同志,”王书记终于很严肃地说,“生宝同志说的是两年以后的事情。而且这是他的希望。嗯,也算一种理想吧。谁也并

没有决定!真正到了你们下堡乡五村全村合作化的一天,办不办联社,由谁来决定呢?我说是由党对群众的教育来决定。党对群众的

教育工作做好了,群众就愿意。党对群众的教育工作做不好,群众就可能不愿意。共产党员不能笼统地说人民决定!嗯,不能这样说

!”王书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看着郭振山。

    “尾巴主义!”牛刚在旁边低低加了一句。

    郭振山有圈脸胡楂的大脸盘全红了。他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去装烟。一直到休会,他再没发言。

    这回休会以后吃饭的时候,生宝故意走在郭振山一块,进了食堂挨他坐着,同他说笑。生宝着见卢支书也和郭振山开玩笑,就知

道支书和他是一个心眼。他从心里头爱惜振山同志丰富的社会经验,有一套办事能力。什么时候能让振山同志彻底认识自己的错误,

同他一心干起来就好了。下堡乡五村的合作化多么需要他们两人的团结啊!

    生宝这回到城里开会,受到比前两回加起来还深刻的教育。头一回他和改霞一块来参加土改的青年积极分子会议,心里想着:分

得了地主的土地,他就有办法了;生活会好起来,会把童养娘妇的病治好的。他要当好民兵连长,保卫下堡乡人民的新生活。第二回

,他当了丰产的互助组长来开互助合作代表会的时候,也只想着:可要搞好生产哩,保证他的几家穷邻居不会重新卖地,准备着将来

办农业社。什么时候办农业社呢?他脑子里还是非常模糊的。想不到时间只隔了一年,自己就办起了灯塔社,再过两年,村村都有农

业社了。这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和勇气,使他感到吃饭也香些,睡觉也舒服些.甚至连脚怀也宽广了一些似的。

    牛刚把生宝和刘淑良的婚事告诉了韩培生了。培生鼓动生宝抓紧这个见面和谈话都方便的机会。生宝在进城的第四天中午休息的

时间,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县中学生宿舍东斋女干部和女代表住的院里。

    “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在哪个屋儿住?”他问院里碰见的一个女同志。

    女同志看了生宝一眼,指了指东二斋二号房子。

    生宝走到东二斋二号房子门口,勇敢地、坚定地大声问:

    “峪口区竹园村的刘淑良同志在这里吗?”

    “在啦,”是刘淑良的声音,“进来吧……”

    生宝推开板门,见屋里有四个女代表。刘淑良捧着一个大碗在喝水,一见到生宝,开始表现出意外的神情,随后在其他三个女代

表注目之下脸红了。生宝没有进屋去,只说:

    “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句话。”

    刘淑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没有说。她犹豫了一下,放下水碗,出来了。她脸还红着。她显得比几天前在食堂院圆门外头见面时

倒紧张。生宝摸不来这是为什么。

    生宝在当院一棵还没有发芽的槐树跟前站住了。刘淑良低声说“到那边院子里去……”

    生宝跟着刘淑良来到东四斋院里。这里住的不知道是哪个区来的女干部和女代表,根本没一个人认识梁生宝和刘淑良了。生宝从

心里头佩服刘淑良的机智和沉着。

    “春节的几天想到竹园村去,总是忙得没抽出个空儿。”生宝抱歉地细解释,“不是替换饲荞员喂牲口,就是有走亲戚的人到俺

社里来参观。好大一个摊子,我撇下一天也不放心嘛……”

    刘淑良现在脸不红了。她盯着生宝老老实实说话的样子,忍不住喜欢地笑着,不安地说:

    你叫我出来说什么话,赶短截近说吧!甭绕大弯子了……”

    生宝也不是木头木脑的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刘淑良同房子的那三个女代表,肯定很注意他们说话的时间长短。为了刘淑良回

去好应付她的伙伴盘问,生宝就赶短截近说:

    “我想和你备细谈叙一回……”

    “啥时候呢?”

    “听说今黑间专给咱参加会的人演电影。你托个词儿,不去看电影,行不行呢?”

    “行。在啥地方谈呢?”

    “就在县委农村工作部住的院里。从圆门口往里头数,第四个房子。门前有一棵梧桐树哩。你记住,甭模错了。”

    “那是啥人的房子呢?”刘淑良怀疑地问。

    生宝看见她心眼这样机灵,高兴地忍不住笑,说:

    “那是俺灯塔社的驻社千部,姓韩,叫韩培生。我这回来和你约会,全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你甭忌讳他,人家到时候看电影去呀

。我在那里等你……”

    “好,就这么吧!”刘淑良同意了,随即转身头前走了,显得相当匆忙,回去必定要对那三个女人撒谎。

    生宝望着大方而正经的刘淑良的背影,觉得她真个美。连手和脚都是美的,不仅和她的高身材相调和,而更主要的,和她的内心

也相调和着哩。生宝从来没有在他所熟悉的改霞身上,发现这种内外非常调和的美。拿刘淑良一比较,生宝就更明白改霞和他的亲事

没有成功的原因了——两个人居住得很近,其实思想和性情却不合!

    生宝在从县中学生宿舍的东斋回西斋的路上,很有兴趣地想起:一年以前他想约改霞谈一次的时候,他有那么大的疑虑,一点也

不主动。去年五月的那天晚上,他被改霞突如其来的热情迷惑住了。幸而有互助组的人在冯有义院里等着他开会,打散了他们不合适

的婚姻;要不他今天怎么还会找刘淑良这样合适对象呢?

    和梁生宝约定了谈叙的时问和地点以后,刘淑良回到县中女生宿舍她住的房子里,心里头说不来是什么滋味儿。自从去年秋后离

开范村回到竹园村娘家里,她对婚姻问题的想法几经改变。现在。那些倩景一一重新浮现在她脑里来了。……

    她回到竹园村不几天,统购粮食和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工作组进村了。她当然要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党员、团员和干部的

一揽子会,青年团的会、一般青年的会和妇女的会。她和竹园村的其他党员或团员一块,登门访问过那些思想暂时不通的庄稼人,说

服他们不要把余粮卖给商人,要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奇怪!在这样激荡着农村的运动中,她始终有一种不安心的感觉——她不是

竹园村人。对她出嫁前住过的这个村庄,她仍然是熟悉的;但对这村里的人和事,她可是生疏得很了。她和人家一块走进一个庄稼院

,人家能按各户不同的情况说些打动人心的话进行宣传;而她只能说些一般的大道理,显得她这个年岁和身量都很大的人作用很小。

她感到难过,想念起在漉河南岸的范村,她可不是这样。不是她骄傲,在范村,她有些办法,也有些威信。

    尽管对已经离了婚的中学教员范洪信没感情了,对下雨和下雪的夜里带着伞,在乡政府院里等着她散会一同回家的那个从前的婆

婆,她也不怎么想念了;但对自已在那里加入了青年团,做过许多工作的村庄,她却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她想念培养、教育她的范

村乡党支部书记,想念她熟悉的那些村巷里的庄稼人,特别是她互助组的组员。她甚至于想念互助组搞过水稻密植的那块试验田。但

她已经不是范村人了。范村乡的党支部书记那么想留下她,鼓动那么多人给她说亲,要她在范村结婚,她还是坚决地离开了范村。在

统购粮食运动中,她曾经有点怀疑:她这样做是不是太娃娃脾气了呢?也许她应该在范村挑个合适的对象结了婚吧?

    正在这个时候,从前嫁到下堡村蛤蟆滩的堂姑——金姐娃她妈给她说这梁生宝。好!说的正是时候!梁生宝头一年在县上开的互

助合作代表会上向大王村的王宗济应战的时候,她见过的。个子比她略微高一点,人很精明、英俊,想不到他还没媳妇哩。她连忙主

动地到蛤蟆滩和梁生宝见面。当时因为灯塔社的建社工作正紧张,她在堂姑家里住了一夜,没和梁生宝见面,而蛤蟆滩和蛤蟆滩的人

却代替范村和范村的人成了她心里头所想念的了。

    汤河边的护堤白杨树,稻地中间的草棚院,绕着草棚院流过的渠水,和到堂姑家里来看过她的那些蛤蟆滩的女人,对她比竹园村

和竹园村的人更有吸引力。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成立,稻麦两熟的试验,水稻密植的成功,样样都吸引着她,梁生宝这个对象对她的吸

引力越来越大了,她在心里默算着日子,等待着建社以后她姑叫

她再到蛤摸滩去……

    妈却不大喜愿她嫁到蛤蟆滩去。妈听了她说的梁生宝的为人、家庭情形,老皱脸沉下去说:

    “唉!蛤蟆滩是个穷地方,苦得很啊。蛤蟆叫、蚊子咬,夏天你整夜唾不成觉。当年金姐娃她妈初嫁到那里哭过,说那里的水,

人吃了也不好,到老年要得粗脖子病……”

    她听了妈的话,忍不住笑,说:“妈,我不嫌这些,只要人对就好。”

    一天黑夜,她从竹园乡政府开毕会回来,母女俩睡在炕上,吹熄了石油灯以后,妈叹了口气,说:

    “线线啊!不是妈有意难为你,皆因你爹死后,我一个寡妇老婆儿,犁不能犁,锄不能锄,有几亩薄地全仗着你那两个姐夫来做

哩。从前你小的时候,就打过招女婿的主意。怪你老子受不了穆家的欺负,硬要寻个念书的人家,才把你嫁到范村去了,害的几方面

不如意。而今后侮也来不及了,眼前的事你可要仔细思量哩。你看寻个你可心的男人,进咱门过日子好不好呢?把妈养老送终,也是

你娃儿的一番孝心。”

    啊!原来是这样!淑良预先连一点也没想到妈会有这心思。这几句话在妈的心里一定思谋了好多日子,才说得这么委婉,这么周

全。……

    淑良记得: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背后吊着一条辫子,每天帮助爹在田地里牵牛犁地、薅苗、拾柴禾、收割青草

、拣遗落的庄稼穗子的时候,爹曾说过招女婿的话。那时候,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人;只是其中有一个男人

将来要和她一块过日子,因为据隔壁婶婶说,她将来要当婆娘。事情对她就是这样简单。她用自己雪亮闪光的眼睛看见:整个竹园村

的所有庄稼院,只要稍微有一点办法的人家,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婆娘在一块过光景。男人种地、上集、出公差;婆娘做饭、缝衣、

养育娃子。这祥看来,她长大一定也得跟一个男人过了。至于哪个男人和她一块过光景合适,她那时候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幼小的心

灵曾想:爹和妈知道,他们会很细心地替她挑选一个合适的男人的,不用她担心。她听爹和妈的话。所以当时她听妈说爹要给她招个

女婿,她就满心情愿了。她想:她到男人家里去过日子,还是男人到她家里来过日子,还不是一样吗?招女婿更好!她可以不离开竹

园村,不侍奉婆婆更好。她甚至于天真地对妈说过:“那么就快招吧!他穆家弟兄再欺负爹,咱就有帮手了。不是吗?妈?……”惹

得妈笑了。

    现在,淑良听妈一提,想起自己这句可笑的话来,仍然忍不住笑。笑毕她说:

    “妈!你的脑筋真个古板。你还把我当背后吊一条辫子的那个小闺女哩!你还把世事当解放以前哩!现时土地改革几年了,穷庄

稼人好赖都有了几亩地,谁愿意进人家的门呢?再说我也是青年团员了。我要一个随便啥男人做啥呢?妈,这回我要是到了下堡村,

离竹园村可近。我和梁生宝帮你种那几亩地!”她说得妈再没吮声。

    她当时对妈说的话少,但她那夜想得很多,头脑很热。

    她想:还在范村的时候,人们给她提过亲的那些对象——精明的不忠厚,忠厚的不能干,能干的思想不好。精明、忠厚、能干、

思想好的男人,又要没结过婚,这样的对象上哪里去找呢?确实,她要一个随便什么男人做啥呢?或者糊涂、或者狡猾、或者窝囊、

或者思想落后,她怎么能有做这号人的媳妇的那种感情呢?要是没有那种感情,而硬要做一个人的媳妇,那简直太寒伧了(她情愿和

范洪信痛痛快快地离婚,就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做范洪信的媳妇的感情了。难道她离了范洪信活不成吗?她不会下地劳动吗?她不会上

集买卖东西吗?她不会响应党的号召在村里工作吗?她从范村回到娘家里,就打了这主意——要是没有一个年岁相当、精明、忠厚、

能干、思想好的庄稼人,她宁愿一辈子住在竹园村不再结婚。没有想到就在竹园村旁边,蛤蟆滩有个粱生宝!她没有好意思对妈说,

但她心里头想:“只要人家梁生宝不嫌我,哪怕我到蛤蟆滩的头一年夏天就叫蚊子吃了,蛤蟆叫得我一夏天睡不成觉,我也心甘情愿

……”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甜蜜得很!

    但她第二回到蛤蟆滩去和梁生宝见过面以后,她的心凉下来了。她看见梁生宝对这事并不怎么热心。她离开蛤蟆滩回竹园村的时

候,介绍人也没给她一句肯定的话,只说等过了春节以后再……她想:这准是一句推辞的话。她恢复了她从范村回到娘家时的心情,

打定主意没合适的对象不结婚,哪怕在娘家住一辈子哩!在春节前的几天,她积极地把她娘家那条巷子的两个临时互助组整倾起来,

合并成一个常年互助组,大伙选她当互助组长。进城来参加这互助合作代表会的头一天,当看见梁生宝的时候,她既不紧张,也不害

羞。她最厌恶女人的自卑。她大大方方地和梁生宝说话,好像她和他中间并没有说过亲的事儿,只是一般地认识而已。想不到开会期

间,梁生宝会主动地来找她,约她谈叙。她的心绪怎么能不紊乱一阵呢?……

    到了给三级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放映电影的晚上了。刘淑良托词头痛,没去看电影,说要早睡。她在房子里听得人们都进了县中

的礼堂了。电影的音乐传到学生宿舍里来了。刘淑良从床上起来,用手在襟边把蓝罩衫扯展,就按照告诉她的地点,去找梁生宝了。

    不像初次进城的乡下女人,刘淑良对县城的地方不生硫。还是个小闺女,当爹和穆家打官司的时候,她就曾进过城。以后嫁到范

村,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她到县中来给范洪信送过几回东西,解放后又来开过几次会。她知道县人民政府和县委在一个大门里头,

县委在东边。她胸前带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非常熟悉地走进了水泥大门,然后在庭院的砖道上向东走。

    砖道拐弯处的一盏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梁生宝!

    “我怕你寻不上……”

    刘淑良高兴地笑笑,很庄重地说:

    “那么你在前头引路嘛……”

    两人又拐了一个弯儿,进了一个砖圆门的院子。院里只有两个房子的灯亮着,他们进了门前有棵梧桐树的房子。这是个一间房的

单身干部宿舍,摆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三斗桌子和两把木椅。脸盆放在一个小方凳上。书籍立在对着玻璃窗的办公桌上。刘淑良在

门里头办公桌旁边的木椅上坐下了。梁生宝却不坐办公桌正面的木椅,离远点坐在这房主人的床边上,一只手捏着他那庄稼人的短烟

袋锅。

    “春节那几天里头,我总想到竹园村来,总也没个闲空儿。”生宝开始解释。

    刘淑良一只手搁在办公桌的一角,有点不相信。

    “那么我在俺姑家的时候,你怎没说这话呢?”

    “当着那些人的面,我……”

    “有万跟你出去,你也没给他说嘛。”刘淑良还是不相信,一只手扯扯她罩衫的衣角,看他梁生宝说什么。

    生宝咧嘴笑着说:“给有万说和当着那些人的面说,还不是一样吗?金姐娃那嘴,你不知道,嘿!用不了三天,全蛤蟆滩都知道

了。”

    刘淑良注意地看着生宝:脸色是诚恳的,眼光里也没一点说谎的神气。她相信了,生宝是真心实意的。她是明大理、识大体的女

人,决定不把她的错误判断和她第二次从蛤蟆滩回去以后的种种心思告诉生宝。她要显得好像根本没有那种判断和那些心思一样。她

不让生宝嫌她有一般女人的小心眼。

    刘淑良前额宽阔的脸盘上,现在堆起了比她刚才在外头碰见生宝时更加亲近的笑容。她更加亲切地问:

    “两个老人过年好吧?”

    “好!”生宝两手放在两个膝盖上,端正地坐在床边,说,“俺爹俺妈都好!俺爹去年还对互助合作没识清,今年强多了。他见

天要到饲养室去看一回,再不和俺妈拌嘴闹气了。俺妈也强健,就是年纪大了。她做饭还没啥,针线活儿不行了。她把针举到半空里

,半天穿不进线去嘛……”

    刘淑良忍不住笑,心里头想:“那几口人的衣裳,我梢带着就做得穿上了。”但她嘴里不这样说。她嘴里只说:

    “嗯!就是的!要是秀兰不出门还好些……”

    “噢?”生宝惊奇地问,“俺屋的人你全知道吗?”

    “全知道,”刘淑良笑着承认,然后满怀好感地问,“秀兰这阵在啥地方呢?”

    “还在吉林省哩”

    “春节没回来?……”

    “没。说她在那里闲不惯,想回家来参加生产理。”

    “秀兰的思想真个好!”刘淑良夸奖说,“俺姑和金姐娃告诉我,她女婿在朝鲜前线的时候,脸上受了烧伤。她婆婆想念得病了

,还怕秀兰解除婚约。秀兰就退了学,还没结婚就住到婆家去了。”

    “就是的,”生宝笑着点头,“她娘俩啥都给你说……”

    刘淑良笑着说:“俺姑和金姐娃还告诉我,秀兰的一个同学叫改霞,就没秀兰那么老实。说听了这个人的话是一个样儿,听了那

个人的话又是另一样儿,慌慌溜溜……”

    “就是的,”生宝点头,略微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说,“她娘俩还给你说些啥来,你全说出来,我看说得对不?”

    “再没说啥,”刘淑良诚实地说,“她们说得对吗?”

    “对!”生宝现在很自然地笑着,很坦然地评论,“那个闺女不能和俺秀兰比!她不是在艰难里长大的,就没受过俺家受的那号

剥削和压迫嘛。她爸死的时候留下了几亩地,两个姐夫给种着。娘俩关起街门过小家子光景,寡妇老婆还挺娇惯小闺女的,也不像你

从小就跟大人在地里头干活嘛!”

    刘椒良注意听着生宝的议论。这些话对她是这样明白、亲切,她立刻感觉到她和他在精神上比刚才更加近了一些。她的这种感觉

用不着什么甜言蜜语来表达。她从生宝看她的眼神上就看出:生宝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彼此间会心地一笑,就表达了这种感情

    生宝高兴地说:“这回开的这学习大会真好!”

    刘淑良说:“就是好!听见陶书记的全县规划,真叫人高兴。没想到这么快!我们的范村的那个互助组,听说他们今年冬里就要

办社。竹园村的这个互助组差,才整顿起来……”

    “噢,你这么积极?”生宝不理解地问,“你是不是就在竹园村当了互助组长了?”

    刘淑良看着生宝迷惑的神气,忍不住笑。

    “呀,当了互助组长了。”刘淑良忍住笑回答。她心里头想,“俺姑说他老实,他也真个老实。我不当互助组长,怎能当互助合

作代表呢?你看他这个老实相吧,真逗人……”

    生宝带着满脸的老实相说:“咱灯塔社今年冬里扩社的时候,就要吸收所有要求入社的贫农。生活和生产有困难的中农要求的话

,也要收。明年冬里扩社的时候,我思量:上、下河沿的四十七家农户,就全能入社。……”

    “三年合作化?”刘淑良惊讶地问。

    “唔!”生宝有信心地说,“不光是这!俺还想在明后冬里和官渠岸联社哩,就像窦堡区的大王村现时办的那样。你看怎样?”

    刘淑良喜欢地笑一笑,一只手摸着韩培生办公桌的一角,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生宝说这些话的意思。他居然用一家人的口气

,征求她的意见了。

    刘淑良心里头接受了生宝的这种态度,嘴里却不好意思说什么意见。

    生宝看看她的神情,继续说起灯塔社的具体情况——旧社会受尽了剥削和压迫的穷庄稼人,土地改革以后生活和生产还如何困难

;人们要求入社的热情如何高;入了社的穷庄稼人生产如何积极,对社如何关心;社干部克服困难的决心如何大,举出了副主任高增

福的例子。

    刘淑良聚精会神地听着。生宝和对象见面不谈他家里的情形,全谈的是农业社,充分表现出他以社为家的精神。刘淑良心里喜欢

地听着,以至于忘记了她要掌握出来的时间。

    “我要走了,”她说,“看电影的人散以前,我应该在屋里。要么人家要问我上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了一下,同意了,很腼腆地问:

    “我看咱这事情,你要是没意见了,咱就简简单单……”

    刘淑良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

    “那么还敲锣、打鼓、坐轿呀?”

    “你说啥时办合适呢?”生宝进一步问。

    刘淑良笑说:“你甭急嘛!我开毕会回去和俺妈商量一下,咱再见话。”

    “怎么见话呢?”

    “你告诉有万,叫金姐娃到竹园村来。”刘淑良说着,开了房门。生宝跟在她后边,送她出了砖圆门。

    梁生宝到县里开会去了以后,高增福兢兢业业料理着灯塔社的日常事务。早田冬小麦地里锄草松土,稻田复种小麦地里打土块、

拾稻根·……这些农活儿,男女社员们组成的几个生产组分地段劳动,按地亩包工,全上地了。

    往年,汤河流域的庄稼人都是过了灯节才上地。今年灯塔社过了“破五”就出动,提早了十天,开了宣传总路线以后的新风气。

同村的郭振山互助联组不甘落后,正月初七,杨加喜和孙志明就匆忙地督促各组也上地。接着,在初八和初九,河对岸的高增旺互助

组、王来荣互助组和郭振华互助组一排一溜的庄稼人都学农业社的样儿,陆续出现在北原上和汤河南岸的麦地里了。社员们人人高兴

    但是不久,发生了叫人不高兴的事儿。春节那几天还只是官渠岸几个中农私下议论灯塔社的草棚饲养室太小,气味不好,到了锄

麦地的这几天终于成了人们在劳动中公开谈论的话题了。话是一股风,大伙儿传播起来很快。灯塔社的社员们开始表现出不安。饲养

员向副主任报告:已经有不少人悄悄地抽空儿到饲养室,看牲口是不是果真瘦了,或者瘦了多少。杨加喜和孙水嘴到处向人们大声地

庆幸说:“多亏郭主任有计划!俺官渠岸联组秋后先盖四椽的大瓦房。俺有了好饲养室,冬里再转社。俺稳稳妥妥!”这些话无形中

助长了社员们的不安情绪,给人们造成一种印象:似乎郭振山比梁生宝看得远、拿得稳、有办法……

    小心谨慎的高增福,赶紧同两个生产队长冯有万和杨大海商量。他们召集了一次社员大会,把主任去县里开会以前说过的两件事

先宣布了。头一件是勤起圈粪。饲养室的空气就会好些。第二件事是到阴历二月初八黄堡镇骡马大会的时候,准备卖掉一些建社时接

收的老弱牲口,新买几头精壮的大牲口;这样减少了头数,既好使用又省草料……高增福甚至于过早地向社员们漏话说:“为了调换

牲口,主任这回在县上有可能要求到一笔贷款哩。”社员们知道了领导人原来是心里有数的,情绪就都稳定了。

    只有一队社员白占魁例外。他听了高增福的解释以后,鼻孔里冷笑了几声。他轻视得连看也不喜看副主任一眼。大伙高高兴兴议

论着离开会场的时候,他别别扭扭,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自己的草棚屋里,白占魁站在潮湿的土脚地上,才向坐在坑边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拢头的婆娘,愤很地奥骂:

    “高增福是啥东西?凭啥当农业社的副主任?论讲话是叫花子卖米,没几声(升)就完了。论办事,他没能力!看梁生宝才不在

几天,把他紧忙成啥哩,恨不得趴在地上给社员们磕头!”

    李翠娥把嘴唇噙的头发夹子插进辫根里去,笑问:

    “社里又为啥事开会?把你气得……”

    白占魁划火柴点着他耳朵上夹的半截黑卷烟,蹲在脚地吸着,嘲笑地说:

    “干部办错了事儿。翠娥!当初建社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听我的话,捏住郭庆喜和梁生禄的脖子,叫这两家大中农多投资,给每

队盖一座高瓦房做饲养室。干部们傻瓜,不这样办,可显能地收拾起两个又低又小的草棚屋,还说这是勤俭创业哩。好!现时人人都

看清了:饲养室小,牲口多,气味不好!看他干部们这阵儿怎么办呀?哼!不要我老白当干部?看他们这回怎下场?”他说着,看见

李翠娥在镜子里头的脸咪着眼笑。

    白占魁在幸灾乐锅的心情中感到舒服。他认定社干部们计划不周,做错了事情,现在正被动。他告诉他婆娘:高增福的解释,他

听起来,纯粹是向大伙求饶,既掩盖错误,又笼络人心,哄编社员对干部们的信任不要动摇。白占魁看见高增福领导很吃力,这是他

整高增福的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等梁生宝回来就迟了。

    白占魁对坐在炕上的风骚婆娘商量说:

    “翠峨!商增福把咱们欺压住了。我当不成千部,全是他小子在社里头使坏。我这回想给他小子一点难看!”

    李翠娥,三十几岁仍然像个大姑娘、小媳妇一样,背着两条长辫儿,不正经地笑着,问:

    “你怎么给他难看呢?”

    “我有办法,你甭劳神!”白占魁吹大牛说,“他小子这阵儿正作难,我找碴儿和他小子闹呀。他小子不敢像从前那样硬,保险

!”

    “你闹就能当干部吗?”

    “我丢他的人。我叫他当副主任也没威信。我出了头,他小子也欺负不住咱们了。”

    “啊呀!”李翠娥有点怀疑,“你当心事情闹大……”

    白占魁把少半截黑卷烟头儿往短烟锅里使劲塞着,咬牙切齿对婆娘说:

    “你放心!我的主意铁硬,这回我不饶高增福。他小子是给人家做活长大的人,不是料理事情的材料,可现时当着副主任。我是

当过班长的人,很本没做过庄稼活儿,我会料理事情,可他小子叫我只做笨活儿,连卖豆腐都不让我去,我受不了他小子这口气了!

    “你当班长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呀!”李翠娥忍不住笑着,“你要是在解放军里当过班长,那好哩——咱俩儿都能当干部!”

    白占魁一听婆娘提起这事,他就脑火起来。

    “我当班长是在国民党军队里,怎样?解放前,老子吃大车的,没杀过人!没放过火!解放后,老子斗恶霸,斗地主,不比他们

哪个穷庄稼人勇猛?中央人民政府里头,以前国民党军队的将官有的是!”

    “那是在北京。这是在蛤蟆滩呀!”

    “所以说在这小地方,咱叫小鬼就欺压住了。我这回绝不宽容他高增福!”

    “你当心人家说你反社!”

    “甭吓唬小娃哩!”白占魁呲牙咧嘴反驳他婆娘,“一来我没说过农业社不好。二来,我也不说梁生宝、冯有万和杨大海他们不

好。我光咬住他高增福不放,看他小子把我怎样?他小子在官渠岸敌不过姚士杰的手腕,自己的互助组败散了,跑到咱蛤蟆滩来,可

当农业社副主任。他小子本领不强,我不怕他!”

    “算了!算了!”李翠娥直截了当嘲笑,“我知道你那点厉害。你就在咱屋里厉害一阵算了,你出去可甭这样胡咒乱骂。高增福

现时入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知道人家现时是以社为家的红人儿,社员们都叫好。你和人家闹,当心社员们不答应你……”

    白占魁听他婆娘说的这点倒是有些道理。经这一提醒,一些平素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在白占魁头脑里更加注意了。高增福自入

党以来,办事的确不像从前那么急躁。对人的态度也和气多了,不像从前那么面冷。碰见社员,高增福总是先打招呼,问长问短,甚

至于碰见白占魁自己,也不例外。这些印象使白占魁不能不在意他婆娘的话。

    “那么就叫高增福老欺压咱吗?”白占魁反问他婆娘,“我这辈子也甭想当干部吗?……”

    李翠娥笑说:“你和他硬闹,更当不上千部。”

    “你说我该怎样呢?”

    “你和他相好嘛。”

    “噢?叫我巴结高增福吗?办不到!”

    “你也甭巴结他。你先听他的话,学乖.老实干活儿……”

    白占魁嘴一扁,鼻孔里轻蔑地一响:“哼!……”

    “你试一试。”婆娘认真地劝说。

    “不!太窝囊哩!他小子从前是姚士杰的长工,这阵儿神气得很。我就是不愿对他小子低三下四……”

    “你还把人家当成四合院旁边草棚屋住的那高二吗?人家现时住在生茂院里了,当着农业社的副主任,和咱成了离不远的邻居。

你死记着旧仇,不和人家相好,碰见人家立眉瞪眼,还想当干部吗?梦里当去!”

    婆娘这话倒是挺有些见识。白占魁有大小事情,都要和她商量,叫她拿主意。但现在,婆娘说到高增福时挺亲切的口气,引起了

白占魁的反感。他疑心地看看这个风骚婆娘,是不是她新近又对高增福有意思了呢?高增福现在代替解放前的姚士杰,站在蛤蟆滩的

好汉台上了。白占魁和李翠娥住的草棚屋,的确就在高增福借住的王生茂草棚院后头,两家只隔着五十来步稻地小路。白占魁想:“

这小子打光棍已经几年了。去年互助组丰收,现时吃的不愁,人也不像在官渠岸住的那时又黑又瘦、愁眉苦脸的模样了。”想到高增

福现在拿着权,入了党,棉衣裳也换得崭新,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白占魁又眼红又恼恨。他比喝了一大碗陈醋,还要难受。

    他独自思谋了一阵,然后看也不看婆娘一眼,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你甭胡出主意!我不和他小子相好……”

    恰好在第二天上午,白占魁和另外两个社员在饲养室里起粪,听见院子里冯有万的声音对任老四说,豆腐坊在黄堡镇粮站买下五

百斤黄豆,得套社里唯一的那辆从前属于梁生禄的铁轮大车,要饲养员指派一头牲口去拉。

    大舌头任老四的声音:

    “那还是套生禄家的大黑马……”

    白占魁一听见这话,就在饲养室里头大声嚷叫:

    “让我去吆车,有万!”说着丢下铁锹就往院子里跑。

    他出来多一看:不只是冯有万和任老四两个,他的仇人高增福也在院子里站着。想不到会三对面僵起来,现在白占魁想退回去也

不好退了。他想:硬着头皮闯这一回,看他高增福怎么样吧!想到他婆娘从前和他一样臭骂高增福,现在有了和这新邻居相好的意思

,白占魁看见副主任衣裳穿得比从前新,肚里也有气。

    他把铁青脸吊下来,等待着有万的回答。他摆出一种很强硬的架势,准备当着副主任的面和队长冲突。

    他想:“我当不上干部,卖不上豆腐,连大车也不能吆吗?只有在饲养室里起粪的时候,就一定派我吗?”

    他思谋好这些词儿,等有万一拒绝他,他冲口就说出来。他准

各着最坏的情况—出社!

    他看见队长很作难地看着副主任,眼光里的意息好像说:

    “这家伙因没叫他卖豆腐就一肚子气。这回不叫他去吆车,恐

怕他更……”

    副主任也很作难地看着队长,眼光里的意思好像说:

    “罢罢哭!这回叫他吆车去吧。……”

    商增福很勉强地对冯有万点了点头,冯有万命令白占魁说:

    “你和老四一块套车去!有义在黄堡粮站等着你,装了车,你们一块回来!.

    “是!”白占魁滑稽地立正,然后欢溜溜地跑出街门外去,从土场上牵牲口套车。

    白占魁给这次冒险的成功陶醉了。他感到自己套车的动作轻飘飘的,有点像过春节时喝了两碗米酒的那种感觉。他心目中铁硬的

汉子软了,他浑身都是舒服的。他想“只要你高增福肯向我老白让步.咱两家慢慢变成相好的邻居,也能行嘛。”白占魁知道他婆娘

的底细,对她的行为并不认真。

    一九四二年,当驻在黄堡镇的国民党军向山西中条山开拔,李翠娥把他隐藏下来的时候,她的本夫被姚士杰暗中勾引的国民党军

拉了壮丁。两年以后本夫没有信,姚士杰督促他们请了一桌客,成了正式夫妻,他还发现姚土杰还继续到他草棚屋去哩。这新邻居高

增福,只要不和他作对,肯向他让步,副主任常到他草棚屋串门儿,欢迎!……

    白占魁就是这样的心思,吆着空车到黄堡镇的。一路上他坐着车辕,喜得闭不上嘴。

    在黄堡镇粮站装了黄豆以后,老实头冯有义说:

    “占魁,你等一阵儿,我到街上办点事,完了咱一块回。”

    白占魁听也没注意听冯有义说什么,他吆着车就走了。在黄堡街道上,他碰见姚士杰迎面走过来,满脸堆起笑来,向他拱手道贺

,开玩笑说:

    “老白!恭喜!恭喜!又当车老板啦?”

    “嗯!”白占魁神气地点头坐在车辕上没有下车。

    姚士杰竖起大拇指头摇晃着,一脸奸诈地嘲笑说:

    “好好千,老白,等你社里拴起胶轮车,你就出去吃车拉脚了。到那时,嗯,才有油水哩……”

    “一步一步来嘛!”白占魁在车辕上得意地说,“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儿,就是越来越宽喀。你放心,去年春荒,我不是吃了你

二斗白米吗?我迟早要还你!”

    白占魁脸上摆出将来有办法的神气给姚士杰看。姚士杰的话提醒了他:社里将来有了胶轮车,他就真是车老板了。他现在比他吆

空车来镇上的时候,更加高兴了。

    拉着五百斤黄豆回蛤蟆滩的路上,白占魁不断地在空中打响鞭,唱着不合调的秦腔。过黄堡大桥上坡的时候,他仍然坐在车辕上

没有下来。他想:这样好的大黑马,有的是力气。过了大桥以后,车吆得很快。他要给社干部们显示一下:他办事多麻利,赶晌午饭

时就回到社里。

    高增福和冯有万一块到一队饲养室派出车以后,两个人就分头到两个生产队里去锄麦地了。

    高增福心里头别扭。白占魁横眉立眼,凶狠狠地要去赶车;而自己息事宁人,让了步。他感到怪不安的。这样做违反了他平素一

贯的谨慎。他想:白占魁大约不至于损坏牲口吧?唉,就是吆车时不爱护牲口,自己是农业社的领导人嘛,对这号调皮捣蛋鬼迁就,

也是不应该的。

    高增福很后悔:当白占魁从饲养室跑出来要去吆车的时候,他应该说自已上黄堡镇拉黄豆去。但是白占魁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愣

住了。自己头脑不够灵活,不能随机应变。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能耐欠缺,当这领导人很吃力。

    他在外表上尽量表现得没有什么,他在内心中却很紧张,盼着主任快回来。

    “这回有义和白占魁一块拉黄豆,大约不会出岔子吧?”高增福这样宽慰自己,“下回说啥也不让这小子吆车,派这号人出去,

我心都跟走了……”

    高增福一边走一边想,从郭庆喜草棚院旁边的大路拐弯,走上了到皂龙渠一带的田间小路。

    他看见二队的男劳力聚集在上河沿那段麦地边,有的蹲着吸旱烟,有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他们为什么不劳动呢?出了什么事情呢

?高增福看见离他们五百步以外,二队的女劳力在妇女队长廖树芬带领下,打稻地的土块和拾稻根,早干得挺起劲了。

    他赶紧走到男劳力聚集的地边。生产队长杨大海红着脸说:

    “增福,大伙都不锄这段地。你来了好,看怎办吧!”

    “为啥呢?”高增福不明白地眨着眼睛。

    大海说:“这是福蛋兄弟租种黄堡铁匠张师的二亩地。你看!麦苗长得这样差,又稀又黄,就像河滩上的爬地草似的!大伙都不

愿锄,都嫌劳力白费打得粮食还不够交租。……”

    高增福转眼看看:的确是大海说的样子,麦苗很差。不能怪苗稀,土质带沙,又没上底粪,苗稠也不行呀!副主任知道建社时决

定跛子这二亩租地和他自己的地一块入社,由社里统一经营,当时就有人不情愿。他没想到现在一看庄稼竟差到这步田地。

    他征求铁锁王三的意见,王三不说话。他征求郭庆喜的意见,铁人也不说话。他又征求他的房东王生茂的意见,生茂看了跋子一

眼,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大伙儿都别别扭扭,高增福也不再继续征求旁人的意见了。

    他问生产队长:“那么,大海,你说怎办呢?”

    “大伙都不说,我说!”心直口快的杨大海毫不推诿,“增福!大伙的意思是咱社不租这地,叫福蛋兄弟自己收了这季退了地去

!大伙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大伙都笑着,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跛子福蛋背着大伙,面对汤河站着,现在转过身来赌气说:

    “好!大伙到旁的地里锄去,我在这地里锄。我自己的地,你们也甭锄哩。”

    “怎么?单干呀?”高增福问。

    “嗯。”跛子朝不远处稻地里的妇女组吼叫,“树芬!过来给咱家锄地吧!”

    纠纷愈演愈烈。高增福看见妇女组都埋头干活儿,廖树芬没听见叫她。在跛子还要叫二声以前,高增福截住说:

    “福蛋兄弟!你这火性也太大了。你还没见我的话哩,当下就要退社!你就把树芬叫过来吧,人家当干部的人,不一定和你一个

心思嘛。”高增福的意思是批评跋子比他女人落后。

    几句说得福蛋不再叫婆娘了,重新背着大伙,面对汤河站着。

    高增福又对大伙说:“我看咱们还是把这段地锄了吧。为啥呢?订生产计划的时候,主任把这二亩地算在旱地改稻地的数里了。

夏季的麦苗是不好,秋季的稻子就能丰收。咱们给铁匠张师交早地租子种水地,这不合算吗?咱们蛤蟆滩的贫雇农地少,分得地不够

种,有劳力没地方用,怎么能退租地呢?”

    他说得大伙的脸色都豁然开朗了。红脸杨大海脸更红了,说:

    “噢噢,增福说起这些,我才想起来了。委员会商量这二亩地的时候,主任是说过不能光看这季,要看下一季。噢,说过,我想

起来了。他还说,福蛋两口子种这租地,是靠天吃饭哩;到咱农业社手里,人多力强,大伙出几身汗,这地就能变成好稻地。主任说

过这话,只怪我记性差,没给你们交代清楚。咱们快动手锄吧!福蛋兄弟你也甭三心二意!”

    大伙摆成一排开始锄麦地的时候,高增福一边锄地,一边感慨地想:他身边的这些社员还是庄稼人的眼光。他白己在研究社务的

时候,总是感到自己缺少社会主义的观点;二队的这些社员就更差,只盯住鼻尖上的蝇头小利,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他想:要把庄

稼人的思想都教育好,要做多少事情啊!

    “二队的社员没办过互助组,没锻炼,思想比一队的社员差,动不动就拿退社来闹气,真像娃们一般见识。唔,等老韩和主任回

来,我要叫他们多到二队来……”高增福这样想。他怕因为自己能力不够,失误了大事,并不是他做工作怕负贵任。

    接连碰了两件不顺心的事情,高增福整个上午都是闷闷不乐的。干活儿不久,铁锁王三、王生茂和跛子福蛋他们,就忘了刚才闹

过的别扭,开始说古道今了。杨大海和郭庆喜挨伴儿锄地,谈叙的是二队饲养室起粪的方法。高增福重新想起打断了的心思:白占魁

吆车到黄堡拉黄豆去了,他不放心这家伙……

    整个上午,高增福都被这个不安的心思纠缠住了。他手锄着地,脑子里却出现了白占魁的狰狞面目,上牙齿咬着下嘴唇毒打黑马

。为什么要打牲口呢?黑马被生禄父子调教得很老实嘛。高增福想;白占魁不至于坏到无缘无故就打牲口吧?除非这家伙一肚子怨气

,抓住这个机会在牲口身上出。

    高增福开始不断地望着从官渠岸到黄堡的大车道。和大伙一块向南锄地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和大伙一块向北锄地的时候,他

扭过头望着。他心里盼着:这回平安无事,下回说什么也不让这家伙吆车去了。兵痞!二流子!不成东西!

    终于,在临近晌午的时候,离皂龙渠约莫二里以南的大车路上,在树木、草屋和田坎的那边,出现了黑马拉着的一辆铁轮大车。

高增福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眯细眼远眺:是哩!坐在车辕上的是白占魁。怎么不见去买黄豆的冯有义呢?有万告诉了白占魁要两

个人一块回来呀!

    “不见冯有义就不见吧!”高增福比较放心了些,就想,“按时回来了就好,没出岔子就不细追究了……”

    晌午,田间劳动的男女劳力都收工了。妇女组收工早。她们要先回家去做晌午饭。高增福坚持和男社员一齐收工,还不赶紧回家

去做饭。他先到一队饲养室去看大黑马,问饲养员牲口回来的情形。

    任老四大舌头嘴巴里溅出唾沫星子,大声笑说:

    “没啥!牲口出了点汗,走得快了点儿.就是这……”

    “牲口背上有鞭子打下的印儿没?”高增福低声问。

    “没!”任老四大声说,忍不住笑他,“你和主任一样,真个细心。他白占魁也是人嘛,五里阳光大路,拉几百斤黄豆,他能乱

打牲口吗?”

    高增福非常谨慎,非常认真地向饲养员解释细心的必要性。

    “咱社里贫雇农多,牲口不强。只这个黑马好,又怀着骡驹,得加小心啊。”

    说毕,他进了饲养室门,亲眼看见大黑马和老白乌在一个槽里吃草,他才完全放心了。

    他回家做晌午饭去,路上碰见白占魁从豆腐坊回家。

    “有义在街上还有事理,我独独把车吆回来了。”白占魁好久以来第一次同高增福开始说话,好像表示愿意和解,又像在领导人

面前显能,似乎以后还想吆车的样子。

    高增福不喜欢地在嘴角上一笑,应付说:“噢,吆回来就对哩。”他心里头警惕地想:“你怎样显能,下回也不要你吆车了。你

再能行的把式,也不是农业社的人才……”

    高增福回到王生茂草棚院。他的才娃和生茂的娃子在院里耍,看见他回来,喊叫饿了。

    “爸这就给咱做饭!”高增福摸摸才娃的小脑袋说,到后墙根去取柴。

    隔着土墙和墙外空地,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前边,搔情地朝高增福说话:

    “旁人家的饭都做好了,你才取柴?”

    高增福装没听见,弯下腰去抱柴。他心里头想:“这两口子真是一对!多少日子见了我像仇人一样,今日让白占魁吆了一回车,

两口子就都寻着和我说话。这婆娘太下流,我不理她!”

    他抱了柴,直起腰来。李翠娥在墙那边又笑又说:

    “哟哟!才娃他爸,你比女人还能行!烧那么点柴,够做一顿饭吗?哪天我还要来学你这本事呢!”

    高增福一声也没响,羞得满脸发烧,感觉到浑身肉麻。

    “算了吧!你甭想和我拉关系啦!我高增福不是那号人。”他这样想着,生气地抱着柴进了草棚屋。

    就在当天后半晌,官渠岸传开了白占魁吆车的笑话:人坐在车辕上唱戏,过大桥上坡也没下车。这是春节以来最新的可以供人们

谈笑的村内新闻,紧接着关于灯塔社饲养室小,气味对牲口不好的议论。这新闻就更加引起庄稼人的注意,不仅在官渠岸家喻户晓了

,到黄昏时,灯塔社的大部分社员都知道了。晚饭以后,家住在官渠岸的高增荣把官渠岸人们的议论,如实地告诉了他兄弟高增福。

    有人说:“到底是农业社有优越性儿,入社就能坐车唱戏!”

    有人说:“白占魁刚入社就过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

    有人说:“白占魁以前吆国民党军队的官车,现时吆农业社的官车。吃官车的人,谁心疼牲口呢?”

    在所有议论的人们中间,高增荣说最有影响的,在官渠岸东头是郭世富和虎头老二,在西头是杨加喜和孙水嘴。

    郭世富连声地叹着气,说“唉唉!从前梁生禄套车到官渠岸南头拉垫圈的干土,平路空车也不坐。为啥呢?人家让牲口省点气力

,自己拿着鞭子在车旁边走哩!……”

    爱养好马的虎头老二同情梁生禄说:“可怜的梁生禄!现时眼上牲口在社里给人家胡弄哩!我看见这样,一万年也不入农业社!

    杨加喜风言风语说:“梁生宝快回来了。看梁主任的吧!这高主任是把白占魁管不下……”

    孙水嘴更加轻蔑地说:“梁主任也是丈八高的灯塔,服远不照近。黄堡区和峪口区名声大,到社里看看吧!啥牲口?啥领导人?

    高增福听了这些话,气得脸色煞白,心都抽搐着。他当下找有万和大海商量,要召集社员大会批评白占魁不爱护集体的牲口,败

坏了灯塔社的名声。但是当天黑夜来不及了。还要准备准备,决定第二天黑夜开会。这还了得!

    梁大老汉晚饭后做好了睡觉的一切准备,连袜子也脱得放在一边了。他还不脱衣裳,赤脚坐在铺好的褥子上。一盏半明不黑的石

油灯,陪伴他等待着他大儿子生禄进他草棚屋来。

    自从那晚上生禄回家来说官渠岸的人们开始议论灯塔社可能试办不成功以来,梁大老汉每天晚上都这样等着儿子告诉他一些灯塔

社的消息,他才脱衣裳睡觉。他希望知道灯塔社已经瘦了的牲口是不是快死了,有没有新发现什么牲口这两天看起来也瘦了。要是社

里没什么新闻,仅仅是加喜和水嘴嘲笑灯塔社贫困,或者郭世富观察灯塔社的一点看法,梁大老汉也喜欢听听;即使是重复说过的话

,他也有兴趣,不厌烦。

    秃顶老汉自己也笑自己:他的心情前后简直是两个人。冬天建社的时候,生禄每天晚上回家来也是要对他说一说社里“四评”的

情形;但他心里厌烦,一句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只想着快过春节吧,他好早点离开蛤蟆滩这个使他不舒杨的地方。现在,他决定正月

不去甘肃了,等阴历二月再说,要是灯塔社垮台了的话,他就根本不去了。家里的生产要紧!有了这种心情他反而对社里的事情关心

起来了。要是晚饭后生禄迟迟不进他草棚屋来,他就要大声吼叫儿媳妇,问生禄哪里去了。

    他决定暂时不走,当然是专等着灯塔社垮台。他希望生禄带回来社里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垮台。他要亲眼看看梁生宝和高增

福这帮人的笑话。嘿嘿,灯塔社再也办不下去的时候,看蛤蟆滩这几个英雄怎样难堪地把土地、牲口和农具归还给各户原主吧。当归

还他家的黑马和大车时,梁大老汉要说几句挖苦娃子们的话。一定要说,非说不可。谁叫他们急急忙忙办社,给他好难堪,弄得他几

个月不好意思出他草棚院的街门!现在他看终有一天是他们难堪的时候,他等着这一天呢!

    但梁大老汉心里头也很矛盾。灯塔社办不下去的时候,让大部分牲口都瘦下去,让好几头牲口死掉,可千万别让他家的大黑马出

一点差错。让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回到他草棚院里吧!他谢天谢地。黑马肚里还怀着骡驹呢!天哪!这件事使他日夜放不下

心。……

    终于,他听见院子里熟悉的脚步声。板门被推开了,生禄走进草棚屋。儿子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站在脚地上。

    “社里今日出了啥事吗?”梁大老汉问,预感到有点不吉利。

    “白占魁今日套咱的黑马到黄堡粮站,给社里的豆腐坊拉黄豆。装了满满一车黄豆,他还坐在车上唱戏……”

    “嗯啊!世上还有这号鬼子孙!”梁大老汉吃惊地瞪起眼睛。

    生禄继续说:“有人看见他上黄堡桥头的坡,也不下车,还硬打得叫黑马拼命往上曳哩!”

    听了这句话,一股怒火从梁大老汉胸中腾地冒了起来,秃顶脑袋顿时热烘烘的,旁边的石油灯跳动着。怎样能料想到呢?事情果

然朝他所担心的这方面出来了。在他的心目中,问题很简单:己经不是白占魁不爱护农业社的集体财产,已经是白占魁糟蹋了他家的

牲口。他胸口被白占魁戳了一刀,现在心疼得颤抖起来。

    “白占魁,你小子狼心狗肺!”他咬着牙朝窗户臭骂,真想用他炕栏边斜立的长棍打那二流子的屁股。

    生禄解劝他爸“你也甭生那么大气。这而今整个的官渠岸都嚷成一片,都说农业社乱七八糟,办不成样子,咱先甭做声儿。听说

明日黑夜专为白占魁这事开社员大会,看高增福和冯有万他们怎办,咱再说话。农业社眼时还没散,牲口眼时还算社里的……”

    梁大老汉心里多么不平!但生禄说得有道理,他只好忍耐。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儿捋他的斑白胡子。

    父子俩心里都不畅快,在一块没什么话好说。生禄在脚地站了一忽儿,就回他和婆娘、娃子们住的草棚屋去了。梁大老汉自己长

长地叹了口气,仰头朝着远在甘肃的二儿子感慨地说:

    “生荣啊!生荣!你只知道国事,不知道咱蛤蟆滩的村事嘛。共产党的主义虽好,可蛤蟆滩没好办事人啊!”

    他说毕,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才脱了衣裳,吹熄灯,钻进被窝里睡了。

    屋子里是黑暗的。窗纸上一点模模糊糊的微光,隐隐约约映出了熟悉的炉台、水缸、碗柜、炕栏和炕栏边斜立着他那根长棍的轮

廓。他心里头是明亮的,如同早晨一样清清醒醒,没有磕睡。他不管怎样闭紧眼睛,脑筋总是不停止想到白天被自占魁糟蹋过、这时

候拴在农业社饲养室的黑马。

    梁大老汉伤心地回想入社以前,他为这黑马劳过多少神。他满年四季,总是起鸡啼,睡半夜地给牲口添草、上料。

    “咴咴咴……”黑马像现在这样的夜里准会亲切地呼草。

    梁大老汉也像现在这样,醒着躺在这炕上。他听见黑马呼唤,就赶紧起来下炕去添草。他甚至于顾不得穿上袜子,用赤脚在炕栏

下边的脚地上探索到两只鞋,就出去了,不管外边下雨、下雪,或者刮着暴风。……

    梁大老汉的筋骨已经干枯了。变天的时候和着气的时候,他睡不一忽儿,就压得下边的胳膊和腿酸疼。他翻了翻身,试着看睡着

睡不着。

    睡不着!翻过身以后,他又想起伏天的黑夜。啊啊!蓝天上布满了繁星,蛤蟆滩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街门外的土场上睡,他曾

经把黑马也从草棚里牵到土场上喂。让它在凉快的地方吃草吧!在没有风的时候,他手里拿把扇子.不给自己扇凉,却跑去帮助黑马

赶蚊子。嘿!租地边蚊子真多,黑马自己的尾巴简直对付不过来。他一边赶蚊子,一边叫生禄去点燃熏蚊子的艾草绳来。要快!越快

越好!牲口和人一样怕蚊子叮。

    现在,梁大老汉叹了口气,又仰天睡了。他回想冬天的早晨。他三兄弟天不亮起来出去拾粪的时候,他听见那边街门响,也就起

身。他出了街门看见生宝他爹过汤河到公路上去了,他自己不过汤河,向南去到旷野的庄稼人路上遛马。有时候,他向南走到了赵村

的村口;有时候,他向西南走到了竹园村的村口;有时候,他向东南走到了黄堡桥头。他碰见熟悉的庄稼人曾取笑他:

    “豆腐客!你真洋!你这是训练骑兵马吗?”

    “哼!你们懂个啥?”梁大老汉嗤之以鼻,不屑回答不懂道理的庄稼人无理的话。他那时候心里只想:整整一个冬季,牲口很少

做活儿,遛一遛血脉流通,爱吃草。人家世富老大有钱买胶轮车,让世华老三在农闲拉脚;姚士杰的大红马整个农闲时不是碾米,就

是磨面。梁大老汉既买不起胶轮车,又没那么多粮食加工,他就仿效黄堡镇驻过的国民党军队,每天早晨牵出去遛马。

    他现在回想起来,他从前把黑马简直当神敬奉。迷信的庄稼人不是说牲口是马王爷吗?不!他这牲口还兼着他的财神爷哩。黑马

给他犁地、曳车、生骡驹。它每年给他增加几倍于它本身价值的财富。在夏忙和秋忙的时节,黑马把收割倒的庄稼拉到场上,又要犁

地,又要碾场。梁大老汉慷慨地给黑马灌鸡蛋和白糖,而他自己一辈子也没尝过糖什么味道,他想大约和盐差不多。

    “要不是办农业社,你白占魁能套我的黑马吆车吗?”梁大老汉愤愤不平地想。

    思来想去,他渐渐感到秃顶脑袋有点沉重起来了。后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他似乎是睡着了,又像醒着

,有躺在褥子上的感觉。说醒着吧,他又神志不清,脑子里总是:黑马—白占魁—农业社,农业社—白占魁—黑马,翻来覆去地兜圈

子,直兜得他秃顶脑袋疼了起来。

    鸡啼声把他从这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迷惑状态中唤起来。他睁眼一看,嘿,天亮了!他坐起来就穿衣裳。

    他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就下炕。他拄着他的长棍,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出到院里一看:啊!满天星光,阴历正月的下弦月还

在西边的章村上空理!

    在早春寒冷的院里,他呆立了一阵,犹豫着。他终于还是决定不等天亮把生禄叫起来,商量一下怎办。

    “生禄!”他朝大儿子住的草棚星喊叫。没有答声。

    他喊叫了第二声,听见生禄婆娘醒来,推醒了她男人。

    “爸,你起这么早做啥?”生禄在草棚屋里迷愣愣地问。

    梁大老汉气恨恨地说:“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返回他自己屋里,好像他生儿子的气似的。

    他点着了石油灯,不上坑去。他站在脚地里等着生禄。

    “啥话?不等天亮了起来说呢?”生禄惊慌地堆开板门,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爸屋里。整个的气氛给人一种紧急感,要出事了!

    “我要寻他白占魁去!”秃顶老汉气势汹汹地说。

    “你寻白占魁做啥?”生禄苦笑,“你的脾气你管不了?”

    “我要先照屁股敞他白占魁几棍再说!”

    “白占魁是个社员。你和他……”

    “我打白占魁的屁股,伤社干部的脸!”

    “好我的爸哩!”生禄苦口相劝,“你怎么这样糊涂呢?简直是老糊涂哩。人常说:经一事,长一智。你为了给秧田下稻种和欢

喜闹那回你忘记了吗?这而今咱正有理,你一打人,咱又没理了。咱在高岸上看热闹多好!你为啥要自己下水呢?”

    生禄说起给秧田下稻种的事,秃顶老汉有点醒悟到任性不好。但他还是憋着气说:

    “我忍耐不住!……”

    “只有今日这一天,你也忍耐不住吗?今黑夜为白占魁吆车开社员大会,要是社干部办事不合咱的意,咱再出头露面,也不迟。

    生禄从他爸手里夺去长棍,放在一边,又催促他爸脱了鞋。他扶他爸上了炕。

    “这回的事我出面,不要你老人说话。”生禄进一步规劝他爸,“你千万甭闹事。这回咱也不退社一来社主任是俺三叔家的人,

二来生荣在军队里是共产党员。咱只能等他们自己散伙,把田地、黑马、大车给咱还回来,咱不能退社。”

    梁大老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连连摇着秃顶脑袋。

    一早晨没话,早饭后,生禄照例不去做社里的活儿,到官渠岸继续听社外群众对灯塔社的议论。梁大老汉想睡一大觉,克服他翻

腾了一夜所造成的身心疲困。但是他在小炕上躺了很长时间,怎么也睡不著。他索性起来,不睡了!看来,在灯塔社垮台以前,在黑

马回到他草棚院以前,他是不会睡一个安然觉的。

    他出来在草棚院站着,呆看了一阵空马棚,觉得更难受。他赶紧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现在他看见汤河南岸的上下河沿,这里

一组那里一组,是灯塔社的男女社员在地里劳动。有的组在早地里锄冬小麦地,有的在稻地的夏种小麦地里打土块和拾稻根。一队妇

女组劳动的地方离他最近,可以看清楚哪个是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拴拴媳妇素芳、郭锁媳妇彩霞。嘿!生宝她妈六十多岁了,也

上地劳动。当然,她儿子当着社主任,她一定满意农业社了。

    梁大老汉看见这番情景,心中怪不是昧道。他想这些庄稼户男女都是轻易信任梁生宝和高增福,跟着他们胡弄,现在连农业社的

根基已经动摇也不知道,真够愚笨了。

    他回到草棚院里,空马棚立刻对准他。他又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这回他看见了——远远的冯有义街门外的土场上,隐隐约约

似乎是一帮牲口:红牛、黑牛、白马、黑马、黄牛和灰驴。

    不看见还罢了,一着见了牲口,梁大老汉想他的黑马的心思,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第一次想到社里的饲养室去看看,不!管他农

业社什么时候散伙哩,他先把他的黑马牵回来用一用再说。用毕,让生禄或媳妇牵回饲养室去!主意巳经定了!好主意!

    他回到草棚院,对生禄媳妇说:

    “你去把碾子扫净,再去灌三斗稻子!”

    “做啥?”生禄媳妇被三个娃子缠得昏头昏脑问。

    “还要问吗?碾米!”

    “爸,刚过年,咱还有米哩。再说,我今日顾不上……”

    “我碾!我闲得心慌。我得做点活。”

    “咱昨日没给饲养室招呼呀……”

    “牲口全在场里吊着,没招呼也牵得来。”

    “可社里的规矩是头一天招呼……”

    “我去牵,看他任老四给不给!”

    粱大老汉倚老卖老说着,拄着他的长棍起身了。要是生荣媳妇在家,一定会劝说阿公;但她春节后走娘家和爹妈辞别,说定动身

去甘肃的前两天才回来。生禄媳妇脑子少拐几个弯儿,只疑惑了一下,没有劝阿公不要牵黑马去。

    土场边几棵洋槐树中间拉着粗麻绳,一边拴着几头牛,另一边

拴着几头驴。在初春暖烫烫的阳光下,任老四一个接一个地给牲口刮刷皮毛。有几头牲口黑夜爱卧圈,挺脏。饲养员总是先给要出勤

的牲口流洗打扮。要是没有出勤的,他总是先把大黑马收拾千净,另拴在一边的木桩上,然后才开始刮刷牛和驴。黑马的地位在灯塔

社的饲养室也是很高的,饲养员优待这头牲口。

    任老四正在给原先是冯有义的老黄牛刮毛的时候,听见背后大黑马咴咴地叫唤。他扭头一看:啊!梁大老汉拄着长棍走来了,真

个是好马认主!

    “梁大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是喜客!咱灯塔社牲口合槽,你这还是头一回到咱饲养室来。你老哥喂马有经验

,给兄弟教些办法,把咱社里的牲口喂好。”

    任老四是诚恳地真心实意求教。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和气,笑脸相待,并且停止了刮刷牲口,迎向前去。但是他看见梁大老汉

软皮囊似的老皱脸却始终吊着,听了他的话也没一丝笑容。

    “我来牵牲口。”秃顶老汉阴沉沉地说,瓮声瓮气。

    任老四立刻觉得不对劲。昨天出了自占魁吆车的事,官渠岸的中农们和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正在尽量夸大这件事的性质,煽风点

火。饲养员很自然地联想起来,提高了警惕。可别再出事!

    “你要性口做啥?”饲养员警觉地问,盯住老汉的脸色。

    “套碾子喀。”老汉挺神气地说。

    “几斗?”

    “三斗。”

    饲养员考虑起来。他感到有点作难。社务委员会规定社员做碾磨活儿,都得头一天通知饲养室。这老汉却不遵守。到底是给呢?

还是不给呢?给吧?他不严格按规定办事,开了恶例,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谁办公事都得有点原则性儿。不给吧?老汉这么大年纪

了,头一回来牵牲口,他实在不好意思伤老邻居的脸。怎么办呢?

    任老四一想到这老汉是共产党员梁生荣他爸,而且听说老汉很快就要到甘肃找生荣去了,他就倾向于灵活性儿。他看见老汉斑白

胡子多长,又想:他别的社员也未必有人看这老汉的样子。他就溅着唾沫星子说:

    “罢罢罢!梁大哥!你兄弟把话给老哥说在明处:本来嘛,头一天没通知,不能给你牲口。可是,老哥这是头一回,下回再这样

可不行哩。”

    任老四说着,指着原先是冯有万的小黑牛:“牵去吧!”

    秃顶老汉脖子一直,两只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瞪了起来。

    “我嫌牛慢!”

    “不要牛,给你驴。”任老四耐着性子迁就,仍然温和地说。

    梁大老汉腰杆一挺:“给我黑马!我使唤不惯瞎猫死老鼠!”

    饲养员现在完全看清楚了,这不是正常地要牲口啊!这多半是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以后,借机寻衅哩。任老四再也忍耐不住,脸

变了。他两鬓发热,眼看就要冒火了。话已到了舌尖,他又使劲咽了回去。不!不和这个棺材瓤子一般见识!他仍然好言相劝:

    “梁大哥!你听我给你细说情由。委员会规定:无论哪家社员做碾磨活儿,都不给黑马。为啥哩?皆因黑马是只做社里的集体活

儿——套车、犁地、不做社员私人的活儿。我给了你,旁的社员也来要,我说啥呢?大伙都图快,都想要黑马做碾磨活儿,不得把它

累得趴蛋吗?梁大哥,你知道黑马还怀着驹哩!”

    任老四手里拿着牲口刮子,做着手势,嘴里溅着唾沫里子,振振有词地说一片大道理。……

    谁知粱大老汉就抓住这句话,怒气冲冲质问他:

    “白占魁拉了一车黄豆,还坐在车上唱戏,把牲口用不趴蛋?我套一下碾子,就把牲口累得趴蛋哩?你这是讲的哪一国的理?啊

?”

    任老四眼眨了几眨,没有现成词儿。他赶紧想着拿什么话抵档老汉。他想起了,这是农业社的理;但老汉不等他说话,又走上前

一步,逼问:

    “俺的性口闲着站在这里,自家用一下也不行?啊?”

    “这现时不是你的牲口了!”任老四这回真冒了火,不客气地说。

    “那么是你任老四的牲口?”

    “也不是我的。是农业社的!我讲的是农业社的理,你不服气?”任老四补充说,气得涨红了脸。他失去了任何忍耐心,也把腰

杆挺起来,把唾抹星子溅到他梁大老汉的脸上去。

    秃顶老汉咬牙切齿地说:“啊呀!想不到你而今变得这么厉害!办社以前,你常在俺碾子和磨上碾米、磨面。你不光借俺的牲口

,连笸箩和簸萁也用淹的!才办起社几天,你当了个管牲口的,就这么不讲情面!要是你管人,俺一家子还有活路吗?”

    梁大老汉怒气冲天,动手就去解黑马的小缰绳。

    “你牵去套! !你敢?你……”任老四气得脸煞煞白,说不出话来,下嘴唇颤抖着。

    梁大老汉一边解马缰,一边说:“我不套哩!俺自家连一回也套不成的话,农业社也套不成!我牵到黄堡卖去!你任老四不是卖

了小牛,给农业社交钱吗?”说着,解开僵绳就牵着向黄堡走去了。

    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场上,气得拿牲口刮子的手直抖嗦。他是去抢夺黑马的缰绳呢?还是大声吼叫在地里劳动的冯有万呢?

不!不!他独自一个人很吃力地思来想去,得出结果:不能这样闹。昨天才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今天又演这出意料不到的丑角戏,

他把社里社外的人都招惹来看热闹,岂不败坏灯塔社的名声吗?

    他想:“秃老汉是赌气,谅他也不敢真卖社里的牲口。甭看他气冲冲地牵走了,过一忽儿,他要是自己不牵来,也得让生禄送来

。我不把他当回事,看他怎样!就是这番主意!”

    任老四继续刮刷老黄牛。事情一想开,他反而不那么着气了。越觉得梁大老汉的行为太可笑、太糊涂,他越认定不值得大喊大叫

。他一边刮刷黄牛,一边在脑子里想:也许这时已经有人在路上碰见老汉了,正在解劝老汉把黑马送回来呢;也许路上碰见的什么人

告诉了生禄,生禄正在去黄堡的路上追赶他爸,一忽儿会把黑马送回来的。放心!

    任老四不着急。他把所有的牛和驴都收拾干净以后,就进饲养室去起圈。社务委员会巳经决定:派农业劳动力把牲口在春节以来

踏的粪起出以后,再不等积厚了粪再派人起圈了,而改由饲养员本人每天把头一天黑夜积的粪起出去。粪不多,活儿不重,占时间也

不长。任老四对这个改变满心畅快。只要饲养室干净,空气好点,牲口健壮,当饲养员的多做点活儿,又有什么呢?

    今天是实行新办法的头一天。任老四嘴里噙着烟锅,手里拿着铁锹,一边吸早烟,一边往担笼里掘粪。他满意地想:这个办法准

好。那些笑灯塔社穷的人,等着灯塔社死牲口呢。现在看他们再挑出什么新弊病来!

    “任四叔,俺爸到这里牵牲口来了,怎么不见影儿呢?”一个女人不安的声音。任老四抬起头来,见生禄婆娘站在饲养室门坎外

边的石台阶上,满脸惊慌。

    任老四的左手从嘴里拿出短烟锅,指黄堡的方向冷淡地说:

    “叫生禄到街上去寻你爸吧!”

    “他到街上做啥去了呢?”

    “他要牵黑马去套碾子我不给,他就赌气牵到黄堡卖去了。就是这!”

    生禄婆娘一听,登时急得脸通红。她顾不得再问详情了,折转身下了台阶,就冲出街门去了。

    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饲养室里头笑。让生禄给他爸说好话去吧!旁人谁要是给老汉好脸相待,老汉还以为是怕他哩。任老四本

来牢记着自己从前经常借用这家富裕中农邻居的牲口和家具,他对他们的态度始终好。甚至于生禄曾经接连两次到饲养室

来挖社里的料给黑马偏吃,任老四也不好意思当面干涉。他痛苦地忍受着不忠于职责的惭愧,把这件事报告了副主任。今天梁大老汉

竟把贫农邻居办社以前借过他家黑马的情谊,当陈账讨起来了,任老四一下子对他们全家人都反感了。连在那个家里不管事的生禄婆

娘,他也不喜愿和她多说一句话。

    他把烟锅塞到嘴巴里,继续用铁锹往担笼里掘粪。生禄婆娘这一来,他更加放心了。等着看生禄怎样红着脸把牲口送来吧!任老

四这回还要数说生禄几句——“你爸演得这出丑儿戏,是给在解放军里的生荣丢人!哇!……”

    “你爸的行事和你家街门口的光荣牌不相称!”他甚至想不客气地这样说。他没有恶意。他实在是为了老邻居好。

    把头一天黑夜踏下的牲口粪都担出去了,任老四又担了两担干土,撒在饲养室粪坑的后半部分。他把干土预先撒好,目的是让它

吸收牲口的尿。这样比事后垫土更干净,也不因为每天起圈影响积肥。这件事办得使他满意。他忘记了梁大老汉使他生气。他在饲养

室里劳动着,心情一直不坏。

    他又给饲养室的水缸里担满了水,最后把槽也扫干净了。他到院里仰头朝天看看!日头已经到了蓝天的当中。他想起生禄为什么

还不把黑马牵来呢?他不相信生禄又是让他爸出面闹事,他自己故意躲在一边不管。生禄不至于重演去年给秧田里下稻种的戏吧?

    任老四现在有点不安起来。他站在拴牲口的土场上,右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伸长脖子朝黄堡去的路上望着。

    终于在那边,在一个独立草棚屋旁边的路上,一个人牵着黑马走来了。任老四仔细眺望:那人不像生禄。是谁呢?挺胸阔步地走

着。……

    “有万!”任老四最后看清楚了,心里不由得一征。怎么不是生禄,而是有万把牲口牵回来了呢?事情一定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简单。他开始怀疑:他今天做得有什么不对吗?……

    生产队长牵着黑马一走到饲养室外边的土场上,就不满地瞪着伺养员,说:

    “你太不负责任理!人家把社里的性口牵去卖.你也不来给我说一声!”

    “我思量他……他……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任老四前言不接后语地问。

    有万把黑马牵到拴马桩那里,生气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生禄婆娘到官集岸去寻生禄,喊叫得全村都知道了!”

    “哎!哎!”任老四用右手在自己包头巾的头上拍了两巴掌,悔恨自己汉大心粗。他忘记告诉生禄婆娘去寻生禄的时候不要嚷叫

:他家丢人事小,败坏了灯塔社的名声事大。任老四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感到难过,很愧悔地问生产队长:“你在哪里追上秃顶老汉?

    有万已经把黑马拴住了,转身气恨恨地说:

    “我在地里一听说,丢下锄就往黄堡跑。我到了大桥打听,说老汉牵着马进了街了。我就直端进街,果然,老汉牵着马正在街上

走哩。我追上他,就夺缰绳。老汉死不放手,还朝我瞪眼哩。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放开缰绳就往街道上倒。真个赖!”

    “这个死老汉!”任老四鄙弃地说,“他讹你,你怎办呢?”

    “我管他呢!我牵了马就往回走!”有万理直气壮,“我过了大桥了,才碰见生禄急急慌谎跑去。他问我话,我没理!”

    任老四听了生产队长的话,说不出他心里的难受。他本心为了不扩大影响,现在影响更扩大了。应该是他和老汉在这土场上演的

一出戏来,让有万和老汉在黄堡街道上演了。

    任老四在土场上蹲下去,两手抱住头难受。

    高增福早饭后到了下堡村。卢支书和樊乡长都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去了,增福恳切地请乡政府文书晚上过河到蛤蟆滩,参加批评

白占魁的社员大会,帮助掌握一下会场,一方面防那家伙不低头认错,另一方面也怕社员们吵闹起来。这位小心谨慎的农业社副主任

从乡政府出来,碰见汤河下游各村的庄稼人经过这里到黄堡去上集,他想起给社里的两个饲养室买两根扁担和两对笼子,让饲养员们

起粪好用。本来小农具都是由做活的社员自带,现在决定不另派劳力起粪了,社里总不能让饲养员常用自家的担笼吧?迟早要买,费

钱也不多——高增福这样想着,就投入了上集的人流。

他做什么都爱痛快,不愿拖拖拉拉。

    一进黄堡镇,他就离开上集的人流,走进前街北头供销合作社的生产门市部了。一向是仔细过日子的穷庄稼人,现在给社里当家

,像给自家置买东西一样,费了好半天时间,忘记了一切,埋头在一大堆扁担和笼子里头挑来拣去,选择最结实、最端正的。他挑好

了所需要的货,去交钱和开发票。咦!营业员们正在谈论灯塔社的事情。他不由得一怔。又出了什么事情呢?

    原来说的是冯有万把黑马夺走以后,梁大老汉倒在黄堡前街南头,围看他的庄稼人和买卖人一霎时间从四面八方跑来,里三层外

三层地拥挤上去,跷起脚尖,探头往里头看。每个人都向身边的人打问出了什么事情,十有八九都说不上情由。后来围看的人群里有

一个下堡乡蛤蟆滩人说:夺走马的是灯塔社的生产队长,倒在街道上的是原先的马主家;大儿子把马入了社,他爸不情愿;二儿子在

解放军里当军官,所以这老汉敢闹事……等等。围看的人群纷纷议论开了。梁大老汉倒在街道上,看样子正打主意,这最后一句话恰

好提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拄着长棍,就往后街的黄堡区公所走去。老汉身后跟了一大群人。他大儿子从蛤蟆滩跑来寻他的时侯

,老汉已经进了区公所的大院落。挂着区委和区公所两个牌子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高增福听到这里,头脑一下子胀大起来。他登时觉得脑子里头木愣愣的。他焦急地问:“老汉怎么把黑马牵来的?”营业员不知

道。他问:“老汉把黑马牵到黄堡镇来做啥呢?”营业员也不知道。他又问:“人群里头那个蛤蟆滩人是谁?”营业员不认识,只说

是个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右眼上眼皮有块疤痕没?”营业

员说没注意看。高增福最后灰心丧气地问:“那个蛤蟆滩人也没解劝梁大老汉几句?”营业员说没有,看样子对老汉闹事还蛮高兴哩

。高增福明白了,估摸那人八成是姚士杰。他赶紧付了担笼钱,匆匆忙忙叠起了发票,装进棉衣口袋里,带着两副担笼就往区公所跑

    他到了区公所,梁大老汉已经不在那里了,看热闹的人也早散了。他这才想起区委书记王佐民以下所有的区千部这时都在县上参

加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哩。区上的前后院落空寂无人,静悄悄的,有几只麻雀在还没有发芽的洋槐上叫唤。高增福把两副担

笼放在一进街门的大院落里,长叹一口气。从一个房门里走出来一个区上留守的同志。高增福上前去说明自己是什么人,问梁大老汉

的去向,这才知道是梁生禄把他爸寻回去了。留守的同志把梁大老汉所说的经过情形简单地告诉了高增福,先批评农业社不应该派二

流子吆车,说发生了事情以后,生产队长追到集上来推倒军属老汉,更是错误的,影响最坏……等等。高增福听着,瘦削脸一阵红,

一阵白,一阵青,鼻尖上冒出了一粒粒细碎的汗珠。他痴呆呆地站在院里,直至区上留守的同志叫他赶紧回去控制局势不要发展,他

才困难地弯下腰去,挑起他给社里买的担笼,情绪

低落地走出区上的街门。

    嘿!他沿街碰见几乎所有的人——在一块走着,或者在一块站着,都在说灯塔社的这事。庄稼人们还改不了乡村里几千年古老的

习气,不由得要按照所知道的情由评论张长李短。高增福听见有些人说军属老汉也有些过错,不应该非要原先是自家的牲口套碾子不

行;有些人则说:饲养员坚持农业社订下的制度应该,不过态度要是好些,也许军属老汉不至子把原先是自家的牲口牵到镇上来卖;

有些人说:生产队长是个愣小伙于,不该把军属老汉推倒;有些人则说:一个人打官司永不输,不能只按军属老汉说的评理……等等

。庄稼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叙述着这事,争论着道理。高增福从后街走到前街,所听到的传说就有了发展。有人甚至于说:生产队

长把军属老汉戳了两拳头……

    高增福挑着给社里买的担笼听着,低下头深深地叹气,为有万的火暴性子惋惜。春节以前,灯塔社扯旗放炮成立,谁料想过了春

节才十几天,街谈巷议的已经不是首创者的光荣了。令人难受的是:今天到这里上集的有些不喜欢农业社的人会把这事有声有色、加

油添醋地传遍黄堡全区的每个村庄。他忽然听见什么人喊叫:“高主任!”

    他扭头一看,从茶铺门前跑过来他从前熟长工的主家,正是“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就是他!

    “你在哪里来?高主任,你社里闹事,你还不知道吗?”姚士杰脸带讽刺地笑着,幸灾乐祸的样子。

    高增福瞪起仇恨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农阴险的面孔。

    姚士杰见增福还不示弱,忙改变了神气又说:“嘿嘿,其实也没啥。梁大老汉动不动发疯。外村人不知情,咱滩里都晓得喀……

    高增福霎时满肚子冒火:好恶毒的富农!在背后煽风点火,在他面前洗清卖白。他简直想掼下担笼,扑过去扇这个家伙两耳光。

但他的理智终于控制住他激动的感情。他不像有万那样任性。因为急于回蛤蟆滩去,他只咬牙切齿,铁面无情警告说:

    “姚士杰!你放规规矩矩!俺社里的事,没你说话的权——利!”说毕,又瞪了姚士杰一眼,才忙扯腿走了。

    他人在路上走着,心早巳先回蛤蟆滩去了。社里这时闹成什么样子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是不是会有社员因此对办社的信心动摇

呢?是不是郭庆喜见梁大老汉这一闹,也想把自家的骡子从饲养室牵回家去呢?因为没见冯有万和任老四的话,不知道梁大老汉这事

的底细,高增福心里头很不踏实。主任和驻社干部到县里开会不长时间,社里头竟乱到这步田地,高增福留在家里负责,深深感到惭

愧,惭愧!

    他一路上闷着头走路,只看着面前的一小块路面。整个关中平原上空是蓝天,仍然有积雪的终南山峰峦和汤河两岸翠绿的麦田,

这么广阔壮丽的山川都不能使这位伤心的农业社副主任抬起头来。他只顾一边在脚底下飞快地赶路,一边在心里头悔恨自己:在白占

魁要去吆车的时候,他为什么息事宁人,含含糊糊同意呢?在群众议论白占魁不爱护牲口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开会批评呢

?他想:要是这两次他大胆一点,也许出不了梁大老汉这事呢。

    高增福想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他的病在哪里。为什么在办社以前他能对白占魁铁面无情,而在办社以后,自己又在了党,却变得

顾虑重重呢?毛主席要求试办农业社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是应该的;是他自己不强,所以处处怕影响不好,才束手束脚。他一路上总

摆不脱一个念头:要是主任在家,准不会出这大事情。一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使他感到好像心胸往一块收缩。

    “怎么到这时才回来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把高增福从沉思默想中唤了醒来。

    他抬起头:原来是社会计任志光到村外的路上来寻他。志光也是愁容满面,两道眉拧到一块了。小伙子去年还是个活活泼泼的娃

子,办社以来,日以继夜的趴桌子建账,把人熬消瘦了。增福对志光有一种亲兄弟般的感情,心里想:等各项账目都抄写好以后,你

参加劳动,再甭熬夜了。

    “我买好担笼,听说梁大老汉闹事,又到区上去了一回。”高增福情绪不高地回答,“梁大老汉回来以后再没闹吧?”

    “他还想怎样!”志光愤恨地说,“除过到黄堡去败坏咱社的名声,他还能做啥?把担笼让我拿一副……”

    高增福给了志光一副担笼,难受地说:“唉!自建社以来,咱没见老汉的面,猛不防他来这一下。太突然了!”

    “疯子!”志光挑着一副空担笼,恨得咬牙说,“来了那股劲儿不由他,过了那股劲儿又软成一摊,总是叫生禄出来说好话!”

    “怎样呢?”增福听说事态不至于扩大,喜出望外地问,“生禄给谁说好话呢?”

    “梁三叔。”

    “主任他爹?”

    “就是的,你听我细说情由”志光从头至尾谈叙邻居老入的情形,说,“你不知道,自听说白占魁吆车不爱护牲口,梁三叔气得

嘴唇都白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记得:是主任当初坚决要吸收白占魁入互助组的吧?”

    “记得。大伙全不想要,确实只他一个人……”

    “对。老汉就为了这个,说主任做错了事,他羞愧难见社员的面,连街门也不出了。他平素一吃饭就到饲养室给俺四叔帮忙,昨

日吃了晚饭,今日吃了早饭,都没去。刚才听说他大哥卖马的事,老汉一下子冒了火,跑到生禄家街门外的土场上,跳着吼叫:‘我

儿办社你捣乱!俺又没强迫你家入社?你要是不情愿,你家甭入嘛!为啥要到社里头来给俺胡搅?’又说:‘你把生宝不当侄儿,我

也不把你当哥了!这回咱弟兄撕破面皮干。我绝不容情你!你儿也在党。我到甘肃寻生荣去呀!’梁大老汉在草棚屋里一声也不吭,

生禄和他婆娘出来给梁三叔说好话。”

    “死老汉光坏咱社的名声!”增福鄙弃地说,发呕地往路旁吐了口唾沫。

    两个人回到蛤蟆滩。各个草棚院街门外的土场上,这里一簇人,那里又一簇人,都端着饭碗,说社里发生的事情。增福叫志光把

一副担笼拿到二队饲养室去,他自己拿一副到一队饲养室。

    惭愧的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把梁大老汉到饲养室要牲口的经过情形,从头至尾对副主任说了一遍。刚刚说到有

万批评他不该让梁大老汉牵走黑马,有万和志光也到饲养室来了。

    愤怒的有万谈叙他在黄堡街上夺马的情形,激动得脸通红。他赌神发咒说他并没有把梁大老汉推倒。他仅仅掀开老汉扯缰绳的一

只手,老汉就自己倒在街道上了。他以为老汉只是耍赖皮,所以不理他,只管把马牵回来了,根本没想到他会闹到区上去。……

    高增福相信有万的话;因为志光说梁大老汉软了,就证明他没理。增福听了老四和有万所说的全部经过,事情并不像他在黄堡镇

上听说的那样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他心里登时踏实了许多。在路上还沉重的头脑,现在他感到减轻了重量,浑身也轻快了些,有了

一点肚子饿的感觉。他对办社以来最亲近的这三个伙伴鼓劲儿说:

    “天塌不下来!咱各自回家吃了饭再说!”

    各个草棚院外边土场上三人一簇儿,五人一簇儿吃饭的社员们,饭后陆陆续续都到铁锁王三草棚院来了。人们本来是到王生茂草

棚院看副主任怎样办的,生茂端着饭碗站在街门外对每个想进院的社员说增福才在做饭,劝大伙不要打搅,“当干部的和大伙一样肚

子饿,人们这才统统到隔墙社办公室的院里去了。

    好心肠的生茂嫂子帮助急忙的房客擀着面。增福自己蹲在脚地烧锅。通过敞开的板门,可以听见隔着只有三板高的土墙那边院里

,社员们大声议论着眼前这事情。每个人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虽然是一队出了事情,二队的社员们也同样激动。

    增福一边往灶火里添柴,一边仔细倾听社员们吵些什么。

    人们的看法和喧哗声一样杂乱。听,怪白占魁吆车不爱护牲口的有;怪社干部不该派白占魁吆车的有;怪梁大老汉借口闹事的有

;怪任老四当时不该让牵走黑马的有;怪有万没找生禄而直接跑到镇上夺马的有;甚至于埋怨生宝当初不该吸收二流子入互助组的仍

然有……。这使得增福想起:谁家打破了缸的时候,你听去吧,全家人都在七嘴八舌头,给所有与打破缸有关的人都能论到或多或少

、或大或小的过错。可是打破缸的根本起因是什么呢?却常常是多数人不能一言说准的。增福考虑着:社里出的这乱子,怎样向社员

们解释最好呢?

    锅里的水烧开了。生茂嫂子帮助擀好了面,就回自己草棚屋吃饭去了。增福也没想起说句感谢的话,就下好了面,给忍饥挨饿的

才娃先盛起一碗,然后给自己也盛起一碗。父子俩正在一块吃饭的时候,住在官渠岸的他哥增荣来了。

    “你看你!在官渠岸住得安安宁宁嘛,你可把好好的草棚屋拆了,搬到这里来办社!而今弄成这个样子,看社散了你怎回官渠岸

呢!”增荣站在敞开的板门外头,焦急地责备蹲在板门里头脚地吃饭的兄弟。

    埋头吃饭的增福抬头一看:嘿!他哥满脸惊慌失措。外貌和他很相像的眉眼间,皱起一堆愁纹,好像焦急得简直要哭的样子。尽

管增福懂得他哥对他是一番好心好意,并且记得自从办社以来,他哥常把官渠岸人们对灯塔社的议论及时跑来告诉他的好处;但现在

正当他心里既忙且乱、既急且躁的时候,他哥这种胆小怕事鬼的惊慌失措,又引起他的反感。他像去年春荒中他哥决定退出他的互助

组和富农搭犋种地时一样厌恶他哥。

    “谁说社要散了?”增福不高兴地说,也不站起来,甚至连头也不抬,继续吃饭。

    增荣不管兄弟高兴不高兴,走进屋里来了,恨不得掏出心来。

    “你怎是这么个僵脖项呢?你到官渠岸听去嘛。一大群人,一片声,都说社要散了。难道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说吗?众人是圣人

!”

    啊啊!这里在铁锁王三院里聚集着一大群社员,那里在官渠岸也聚集着一大群社外群众。终南山下汤河边的这第一个农业社,现

在遇到了成立以来的头一次风浪。这时增福比什么时候都清楚地想到:社里的每一个困难和问题,社外随时都有人在议论,这些不利

的影响,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并不只是姚士杰或者再加上郭世富一两个人啊!

    增福这么一思量,反又对他哥的紧张心情有点原谅了。他把筷子从汤面条的碗里拿出,站了起来,问他哥:

    “官渠岸人们又怎么说呢?”

    “说你们鸡毛飞不上天,穷鬼办不成社喀!”

    “谁说的?”

    “几个中农都这么明说哩。”

    “郭世富在里头吧?”

    “在哩。世富老大倒啥话也没说,就是笑笑,看起来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喀。杨加喜和孙志明说了几句话,人们一片声说对……”

    “说的啥话?”

    “你听!你们灯塔社两顷多地哩。要是梁生禄的马和郭庆喜的骡子老出麻烦,尽剩些蚂炸驴和骨头架子牛了,看你们怎犁得过嘛

!你说人家说得不对吗?你还嫌我说哩?在官渠岸住得安安宁宁嘛,你可把好好的草棚屋拆了,搬到这里来办社!而今弄……”

    “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吗!”增福又厌恶起来,“好我的哥哩!那面院里多少社员等着我,你让我赶紧吃饭……”

    他哥生气地走了。增福重新听见隔壁院里嗡嗡的喧哗声。现在,他连谁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只这一霎时的工夫,社办公室院里

大约已经被社员们挤满了。在那一片嘈杂的喧哗声中,分明还有妇女们和娃子们的声音——有的叹息着,有的怨恨着,还有的咒驾着

……

    增福用筷子匆匆地往嘴里扒了两碗汤面条,肚子不那么俄了。他既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填饱肚子。他叮嘱才娃慢慢吃饱,自己放

下碗筷,用手掌揩揩嘴巴就走。事不宜迟!

    他走进社办公室院里,满院的人群立刻转向了他。增福一见他们,就想起建社时这些人争着入社的情景;想起工作组进行两条道

路教育中他们回忆解放前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扯袖口措眼泪的情景;想起讨论解放后社会的发展和前途眉开眼笑的情景;想起社里给

稻地复种的冬小麦施追肥、修建饲养室和平整土地的集体劳动中,这些男女老少劳动热情高涨的情景……增福想起这些情景,禁不住

惭愧,瘦削的脸腾地通红了。

    “我对不住大伙!主任不在家,我把事情办不好。我稍微心软了一下,让白占魁吆了一回车,就惹出这乱子……”增福声音有点

喑哑地说着,非常诚恳非常坦白,非常难受。

    他的话还没落音,梁三老汉首先大声嚷说:“不全怪他,事情是白占魁惹起来的。”人们一片声同意,叫副主任甭不好竞思。增

福环视一下全院。嘿!几乎全体社员都关心社。下河沿的主任她妈,拴拴的媳妇赵素芳也来了。甚至于连上河沿的郭庆喜他爸,也垂

着一把白胡子站在主任他爹身旁。只有白占魁和李翠娥两口子,梁大老汉和梁生禄夫妻一家子,一个也没在场。

    愤怒的人群纷纷喊叫要当下开会,不再等黑夜。高增福要社务委员们出来,大伙在街门外商量一下。

    有万、大海、欢喜母子、有义和廖树芬,从各自所在的地方分开人群,一个个挤出了街门,来到土场上。梁三老汉虽不是社务委

员,也挤出来了,老皱脸上表现出他比谁也激动的神气。

    大伙告诉增福:经过这一阵喧哗、争执和辩理,社员们的怨言倒大多数集中在白占魁身上了。至于梁大老汉,蛤蟆滩人谁不知道

他是一堆麦柴火呢?忽地一下烧着了,只一霎时就熄灭了。何况秃顶老汉闹事是有情由的,谁都知道他从前把黑马当宝贝看哩。所以

大伙也没人和这个棺材瓤子较量。在喧哗中,有些社员要追究梁生禄和他爸闹事的关系,说他入社时总是勉强的神气,春节后更不给

社里劳动了,看来他爸闹事绝不能和他没有关系的。

    “着!全是生禄在暗里使坏!他爸出头,他当好人!”梁三老汉气得老皱脸煞白,“这下抓到痛处哩……”

    有万说:“我去叫生禄来开会!”

    志光说:“对!叫他来,问他!”

    志光她妈说:“甭忙,叫增福思量怎办好……”

    增福问扬大海和廖树芬的意见。二队的这两个男女队长却觉得生禄这人不像白占魁简单,还是等主任和驻社干部回来再说吧。增

福也正这样思量:按入社的土地、牲口和大车,生禄是富裕中农;但另一方面,他兄弟是现役军人、共产党员,写信来叫他入社。增

福也觉得自己拿不准这个分寸,就同意说:

    “对!生禄的事等主任他们回来再说。咱今日光批评他白占魁。万,你去把人叫来!”

    “叫不叫生禄呢?”志光问。

    “叫。你去叫。会,他还是要参加!”增福说时,看看大伙,委员们都同意。

    有万和志光分头去叫人,其余的委员们都回到社办公室院里。听说要开会了,男社员们都在院里各自找个地点蹲下来。女社员们

大多数在铁锁王三草棚屋外边,背靠前檐墙立满了整个门台阶儿,还有些老婆儿在铁锁王三屋里头,通过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她们

。社员们在院里互相谈说,像白占魁这号二流子货,就得美美地整一顿,要不他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呢。梁三老汉说,这小

子今日要是强辫.就叫他滚出社去!……等等。

    增福刚刚向社员们宣布了社务委员们的意见,街门口进来了志光和生禄。生禄满脸通红,一直红到棉袄领口外面的脖颈,连他鬓

角上那片秃疤都是红的。他在满院针刺一般的目光盯射下,连眼皮也不敢抬,在街门右边的角落里身子一蜷曲就蹲下去了。他蹲下去

再也没抬起头来,拣起一根碎柴棍在地上画道道儿。

    接着有万把白占魁叫来了。白占魁显然巳经知道全蛤蟆滩对他吆车不爱护牲口的议论和梁大老汉闹事以后社员们对他的愤恨了。

他在有万后头走进街门,像罪犯一样,灰暗的脸现在灰白了。他那深眼眶里转动的两个眼珠子,再也没有前些日子盯副主任时的凶光

了。他眼见满院一片恼怒的脸,他的脸一下惨白了。他低头寻找着空隙,连忙在街门左边的角落里蹲下。他的两眼一再偷瞟着站在办

公室草棚屋檐下的高增福。

    院里一片肃静。高增福咬得牙响,说:

    “白占魁,你把你昨日前半晌吆车的情形,给大伙说一说!”

    白占魁站了起来,把头巾扯下,拿在手里,然后立正。

    “我和有义在粮站装了车。嗯,我们装了车。有义在街上办事,我先回来。嗯,我心思只拉五百斤黄豆,不重,就坐在辕上了…

…”

    “过大桥上坡下车来没?”铁锁王三大声喊叫。

    白占魁两颊苍白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两眼看着正前方说:

    “我心思车装得不重……”

    “铁轮车,一个牲口拉,又是乡下的草路,五百斤够重哩。白占魁!你甭当成这是国民党军队的大车连:胶轮车,三个性口拉,

在碎石子公路上遛,你在车上睡觉!”红脸杨大海说。

    白占魁没话说,只眨了几眨眼皮,咽了口唾沫水。

    “我错了……”声音很低很低,远处的社员只从嘴形看见。

    有万站在白占魁旁边,指住鼻子问:“叫你和有义一块吆车回来,你为啥不等有义?”

    “你使的啥坏心眼?说!”草棚屋檐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大伙回头看时,是志光她妈。

    白占魁打了个寒颤,手里拿的头巾明显地一哆嗦。他大约知道梁大老汉把事闹了多大,一点也不敢嘴硬。他眼里露出了怕被冤屈

的恐俱,又偷瞟了副主任一眼,用想哭的声调说:

    “我没等有义……是我的错……可我没坏心眼……”

    “你没坏心眼,你为啥不等他一块回来呢?”高增福怒不可遏,学着工作组主持会的样子问大伙,“到而今,他还不老实。大伙

说行不行?”

    “不行!”大伙异口同声地喊叫。

    见满院的社员个个都是气愤愤的,白占魁大约看出这回不老实是过不去了。但他还是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我还是以前那心思……”

    “以前的啥心思?”大个子生茂不放松地盯住问。

    白占魁只好说出了实活:“我光是想当干部。嗯……我不等有义,老是想露一手,给大伙看我办事麻利……”

    于是大伙纷纷批评白占魁这想当干部的思想。有人说白占魁当初入互助组就不是有了社会主义思想,还是为当干部,和他土改时

疯狂地积极是一模一样。有人说白占魁想当干部是为了掌权,好掐大伙的脖子。也有人说白占魁不爱劳动,当干部是想使唤旁人,自

己少做些活儿,多拿工分。另一些人则说白占魁这两种心思可能都有:他没当上干部,卖豆腐的事儿也不嫌,挑着豆腐担子走街转巷

轻省,瞅空子还能给自己腰里揣点零花……等等。人们说到白占魁的疼处了。他两眼看正前方的那套国民党军队当兵的姿势,现在再

也支持不下去了。他低下头去,没脸看人。

    高增福大声地喝问白占魁:“大伙说得这些,是实?是虚?你承认不?”

    “承认……我改错……从今往后,我当老实社员……队长叫我做啥,我做啥……”

    院外头发出一阵笑声。高增福这时才看见:不知在什么时候,上下河沿和官粱岸的社外群众,顺着土墙站满了一圈,朝院里头盯

。增福仔细一看,他哥增荣告诉他的那些说灯塔社要散的人,全在三板高的土墙外边;有的看见半个脸,有的只看个毡帽或头巾。增

福在自占魁承认错误以后,来了股劲儿,胜利地置布:

    “今日的社员大会,开得好!有些人说,咱们的灯塔社快散了。大伙看,咱们是散?还是不散?”

    “棒打也不散!”

    “怎样也得把社办好!”

    “取个新媳妇,头一年还不习惯哩!慢说二十几户人办杜!出一点事儿,就散社吗?”

    社员们纷纷表示着决心,一看就是故意说给墙外的某些人听。梁三老汉站在社办公室草棚屋檐下,看见社员们这样一心的劲头,

感动得老眼又流出泪来了。原来蹲在院里的梁生禄,现在站起来了。他的脸仍然和进这院时一样红,甚至更红了。

    “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红着脸向副主任说。

    高增福对这个“特别社员”板起他瘦削的脸,按社务委员们商量的意见,说:

    “你家的事影响大,等主任回来再……”

    县委会议室是个三间大的统房,坐北朝南,在冬季和春季晴朗的日子里,从早到晚,阳光照得满房子通亮。房子里四璧石灰墙洁

白。东西墙的上端是两排国际和国内共产主义领袖的巨幅像,南北墙都有大窗子。砖铺的脚地上,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方形会议桌

,四周围全是木椅,现在坐着本县的十个农业社主任、县委农村工作部长、县政府农林局长和会议的主持人杨国华自己。四壁靠墙,

木椅和茶几间隔摆着,各农业社的驻社干部和县上有关部门被指定参加这个会的一些同志坐满了一圈。在这次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

代表会期间,每天早晨和晚间,各区和县级各部门的领导同志在这会议室向县委书记陶宽同志汇报情况和研究问题。大会进入小组讨

论互助合作的实际问题以后,每天上午和下午,杨国华就在这会议室召集全县的农业社主任开小会,讨论农业社的经营管理。

    农业社的事情,对于这次参加两个大会的几千人,目前还处在神秘阶段。杨国华知道:小组讨论分了十几摊子,人们最注意这个

会议室。他听各区的汇报说,参加三级干部会的区乡干部巳经感觉到一场震天动地的革命风暴即将到来了,心情有点像进行过战斗动

员。参加互助合作代表会的互助组长们则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散会回去就办农业社。杨国华在这个小会一开始,就把汇报会上听到

的这个情况,告诉了农业社主任们和驻社干部们。

    “我们现在是这两支队伍的尖兵。”他笑着对大家说,“我们要用火里不怕烧,水里不怕沉的精神,走出这条路!”

    所有的社主任和驻社干部都表现出严肃、认真、动脑筋思考的态度。杨国华对这个尖兵班子是满意的。在他的右手旁边,在会议

桌的北边最先一个位子上,坐着社主任里头的老大哥、五一社主任王宗济。到底试办过一年农业社了,现在已经是大王村联社的主任

,你看他操劳过度的消瘦脸色显得特别沉着、老练。在会议桌的南边最末一个位子上,坐着社主任里头的小兄弟、灯塔社主任梁生宝

。小伙子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和他们四十岁上下的社主任们一样能干。你看他那双眼睛闪闪发出诚实和智慧的光芒。尽管这时正在

隔壁办公室看文件的陶宽同志始终对试办灯塔社有怀疑,对梁生宝这个人也有保留;但杨国华相信他有培养前途,从心眼里喜欢这个

终南山下的青年人。听说梁生宝到城里的这几天,碰巧遇见了也是南山根儿来的一个女青年,解决了婚姻问题,杨国华更加高兴地多

看了梁生宝几眼。

    会议的头一天上午,杨国华讲了建社工作的总结报告。全县共有三百六十二户、二千一百三十五人入了农业社。入社的土地有二

千八百五十三亩半,牲口有一百六十九头,大部分是老弱牛驴,大车只有十四辆,其中三辆是胶轮的,十一辆还是古老的铁轮车呢。

杨国华翻着写好的稿子,找出这几个用红铅笔划出的数目字,向大家说明这批农业社的特点:穷、户多、人多、劳力也多;但是土地

少、牲口少、车辆更少。他分析了这三多三少的原因,说这回入社的农户绝大多数是土地改革以后才翻身的雇农和贫农,少数是生活

和生产有困难的中农。他说土地多、牲口强、有车辆的富裕中农只有十几户,出于各种动机和不得已的原因入了社,指出灯塔社的粱

生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杨国华向大家说明这些情况,但他一点也不为这个优虑;反而因为从总的情况归纳中发现了真理。他兴致勃

勃,断然地把“贫穷”说成是党的基本群众给农业社带来的最宝贵的“精神投资”。他相信社员们在几年里头就会用劳动创造出比少

数富裕中农更多的物质财富。于是他用一个上午大部分时间细谈农业社的政治思想工作、财务管理、劳动组织、冬季生产中表现出来

些什么优越性和目前需要解决哪些问题。

    从头一天下午起,各农业社主任就开始介绍经营管理的经验了。窦堡区五一联社主任王宗济介绍他村四个小社怎样组织男、女、

老、弱劳力,怎样安排农业、副业、修渠、植树,克服窝工浪费和盲乱现象。王渡区的前进社主任叶正兴介绍他社怎样按照做活的数

量和质量评工,克服了平均主义;怎样发给社员们工票,三天或五天记一次分,减少了会计的麻烦。九寨区的光明社主任何守业介绍

他社怎样发挥妇女的劳动积极性,把一百多亩冬小麦地锄草的任务交给了她们,顶替出男劳动力打井、整地、修渠……等等。社主任

们一个接着一个勇跃地发言,既讲合作社的优越性,又讲社员们的劳动热情。一个个社主任都非常带劲地谈叙各自社里最突出的事例

,真好比八仙过海,各显身手。这种热烈的气象反过来又给杨国华很大的鼓舞。

    可是直至第三天上午,梁生宝还没发言。杨国华开始不断地注视这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庄稼人,总见他坐在那边用心听着其他社主

任们讲话,有时候显出他在费力思考某些话的神情。他一直没有在别人讲话的时候,表现出一点准备下一个发言的样子。坐在他对面

北墙根儿椅子上的韩培生,似乎也开始为这一点不安了;而梁生宝自己却一点也不着忙,好像他根本不想介绍什么经验。怪人!难道

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讲话吗?难道他在这些长辈面前有那种和革命者不相容的自卑心理吗?去年互助合作代表会上登台向王宗济应战的

那股闯劲儿哪里去了呢?梁生宝不会给一个农业社的沉重担子压住吧?……

    在面前的会议桌上摆着摊开的笔记本,手里拿着钢笔,杨国华在不记的时候,望望梁生宝如痴似呆的神情,不由得这样思量。终

于,他点了梁生宝的名,叫他谈谈灯塔社怎样把蛤蟆滩的二亩旱地平为稻地,用掘起的土又填平三亩烂浆稻地,这样增加了五亩双季

种植的水地这件事情。梁生宝正在想什么心思,骤然听见点他的名,无意识地连忙站了起来。因为这会上所有发言的人都是坐着说话

,这个青年人仓促地站起来,引起了四边靠墙坐的几个县干部嗤笑;他们在灯塔社是不是具备了办社条件这个问题上,站在陶宽同志

一边。

    杨国华对他们这种没修养的表现,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关于灯塔社和梁生宝的分歧首先是在县委的书记和副书记之间,杨国华不

和他们计较。他知道梁生宝这是第一次参加县上的领导同志主持的会,难免拘束和紧张,所以他很亲切、很随便地说:

    “生宝同志,你坐下来谈,不要紧张。”

    梁生宝腼腆地笑了笑,坐了下来。显然他这才发觉自己不该站起,但他也并不脸红。杨国华看见他甚至于没注意到几个县干部嗤

笑他,仍然是憨厚地、虚心地对所有在座的社主任们说:

    “我们灯塔社是在小互助组的底子上办起来的。我这主任又年轻。我这回到县上来开会,一进城就打了个主意,要虚心学习老大

哥们的好办法。这几天,我听了这么多好经验,比吃啥好东西都有滋味。怪!开了几天会,我觉得我好像比开会以前,人也精明了一

些似的。……”

    他说着,在前辈面前充分流露出一个年轻庄稼人的天真、纯洁和直率,丝毫也不装腔作势。杨国华看看社主任们的反映,从王宗

济、叶正兴、何守业……直看到和梁生宝挨肩坐的三官庙区红旗社主任杨天福,他们都表现出很喜欢这个小兄弟的样子微笑着。只有

刚才嗤笑梁生宝的那几个县干部,依然还是瞧不起的态度。韩培生在那里斜眼膘着他们。

    为了表明灯塔社并不比其他社差多少,杨国华决意要梁生宝讲一讲话。他笑着激励他说:

    “生宝同志,你们办起了社,是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呀?”

    生宝咧开略微厚点的下嘴唇笑了。杨国华从生宝眼睛的神情上看出:小伙子明白了这是非叫他发言不可的意思了。

    “好吧!”梁生宝精神振作起来准备发言了,说,“杨书记,我不想说平整稻地的事情了。为啥呢?因为去年冬季,差不多各社

都平整了土地,或者修了水利。五一社和光明社最多,比起来,我们做得太少了。我想说一说我们怎样修建饲养室……”

    “主要是艰苦创业的精神和以社为家的精神。”韩培生在北墙窗下的椅子上坐着插言向副书记解释。这表明:这个题目是他和生

宝商量过的。

    “好嘛!”杨国华同意,大声说“讲什么随你们便!”

    于是,梁生宝借喝两口水的工夫,稍稍考虑了一下,然后从容地和社主任们当面谈心似的说:

     “杨书记前日说咱们这回办起的农业社都穷。我思量来:我们灯塔社比你们大伙还穷。蛤蟆滩根本没个村庄,没个街巷嘛。这

里三家那里两户,下河沿足有二三里长,全是草棚屋。光景好些的,也不过一座草棚院,有三个、两个草棚屋。俺社倒有两户富裕中

农,也没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我们要办社,可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做饲养室。大伙都知道:农业社的牲口要是不合槽喂养经营管理该多

别扭呀?……”

    “是呀!”杨国华很注意地听了生宝这几句开场白,满意地说。为了鼓起梁生宝讲话的勇气和信心,表现自己对他的支持,他又

对大伙说:“他谈得这倒是个有意义的问题。就是说,我们在物质条件困难面前怎么办?是给困难吓退呢?还是克服困难前进呢?我

去过他们那里,的确,蛤蟆滩的面貌,要是靠小家小户办互助组的话,十年也不一定能盖得像你们一样,有村庄、街巷。你们那里要

是没有做饲养室的大房子,贫农社员还有人自动让出土改时分得地主的房子。他们蛤蟆滩连一户地主也没有,过去受周围几个村的地

主剥削。好!你继续讲!”杨国华坚决支持地对梁生宝说,丝毫也不在乎那几个认为灯塔社不够办社条件的县干部不是味儿的笑容。

    梁生宝好像从这几句插话得到启发了。杨国华着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兴奋起来,活跃起来。他接着说:

    “对!杨书记说得对!我们灯塔社穷,可并不是蛤蟆滩净住些好吃懒做的家伙,也不是净住些傻瓜笨蛋。我们硬是叫地主们剥削

得太可怜了。我们一时三刻缓不过气来嘛!所以喊一声办社,大伙都争着抢着入。社里有啥困难,大伙都齐心克服!……”

    接着,梁生宝就从他们社副主任高增福怎样拆掉自已的草棚屋来添补修建饲养室不足的物料,饲养室怎样在男女社员热情劳动下

三五天就完工了,一直讲到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的那天晚上通夜在工地劳动的情景。生宝谈到他最亲近的两个伙伴的时候,语调和神

态上似乎禁不住动了感情,显着他自己首先心里很激动。杨国华注意盯着,见他甚至于一点也不拘束了。简直不像在县委会议室全县

的社主任们中间,倒像在蛤蟆滩铁锁王三院里的草棚屋办公室里。

    杨国华很满意。梁生宝的发言表明他完全理解了杨国华报告的思想和观点。生宝说得更具体、更生动、更有说服力。他看见所有

的社主任们都很感动。他转眼又看看刚才嗤笑梁生宝的那几个县干部,他们也在严肃地思索着什么了。杨国华想你们也许从这段话里

懂了一点群众的力量有时候会是物质力量的道理吧?可借陶宽同志宁愿埋头在隔壁办公室里看文件,不原过来在这个会上听听这些人

的声音。

    “现时灯塔杜比我们穷,过几年,怕灯塔社比我们哪个社都要富哩。”王宗济深有感触地对大家说。

    叶正兴说:“一定!”

    何守业说“就是这话!”

    杨天福说:“用不了五年!”

    杨国华自己当然也是这种看法。他笑着看了看梁生宝,他正在紧着他头上的包头巾。大约是被大家称赞得脸不知怎样表情,手也

没处放吧,他拿这个不必要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局促。杨国华亲切地看看生宝对大家说:

    “那就要灯塔社干部们兢兢业业。可不敢犯大错误。常常因为自己某一方面好,就忽视别的方面差,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行,什么

都没问题,犯个大错误撂倒,就得些时间往起来爬哩。这可不是吓唬你呀!”杨国华最后一句话转向梁生宝说。

    “明白,”梁生宝很理解地说,“杨书记!哪里还敢粗心大意呀!”

    这样,他在发言结束以后却又接着谈起他社的草棚屋饲养室小、牲口多了气味不好,有些太老太弱的牲口已经比合槽时瘦了的问

题。他谈到下堡五村的社外群众怎样议论这件事情,社员们对这件事情怎样感到不安。他又谈到他们怎样准备一方面勤起圈粪,使饲

养室气味小些;另一方面打算在二月初八黄堡镇骡马大会上卖掉一些老弱牲口,买几头强壮性口,既减少了头数,又好使用。……

    “现时贫雇农入社时带进来的这些老牛瘦驴,喂草时净是嘴,垫圈时净是腿,使用时没一点劲儿。”梁生宝最后形象地说。

    扬国华听得津津有味,沉入了思索,甚至忘记了主持会议。

    人同此心。所有其他的社主任们乱嘴纷纷地说:他们也有这个问题,也要这样办理。虽然他们的饲养室大些,情况比灯塔社好些

,牲口还没明显地瘦哩;但贫雇农社员入社的牲口,却和灯塔社一样,都是些老牛瘦驴。

    王宗济说:“我们大王村四个社,这回全村的贫雇农都入社了。有些贫雇农入社时连牲口也没,又交不起耕畜投资……”

    杨国华连连地点着头,把这个实际问题记在他的笔记本本上。

    何守业说:“大王村互助组办得最好,还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甭说了。没牲口、又没钱交耕畜投资的人家,比一般农户入社更心

急。咱们怎么能把人家挡住呢?全是基本群众”

    杨国华继续埋头往本本上记着,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叶正兴看看对面坐的农村工作部长和农业局长,试探地说:

    “能不能给刚办的农业社分一点牲畜贷款,扶持一下?要不,刚办起的农业社猛乍拿不出那么多钱,替最困难的社员抵垫。”

    杨天福说:“这比一家一户好扶持。不要多,帮助一把就行了。我们也不能全靠贷款……”

    农村工作部长和农业局长朝县委副书记笑着。杨国华往本本上记毕以后,独自轻轻地点着头,考虑着这个问题。他笑问梁生宝:

    “你们那里贫雇农社员最多,你怎么反而不说话呀!”

    梁生宝朝韩培生笑笑,然后坦白地说:“我从蛤蟆滩起身的时候,就有了这意思;可是进城以后,又打消了这念头。”

    “为什么呢?”杨国华笑问,“是不是耍滑头,要钱的事让别人出头呢?”

    “不是的,”生宝老老实实说,“是我们社的互助组底子差,刚办社头一回进城就要钱,更不合乎……”

    “不合乎什么呀?”杨国华爱追根究底地问。

    梁生宝看了看韩培生,鼓足了勇气说:“不合乎办社条件喀”

    杨国华仰头哈哈笑了:这个年轻人心眼蛮多哩。看来,他已经从韩培生嘴里知道县上对试办灯塔社有怀疑吧?杨国华对社主任们

提出的要求,不能当下作出答复。他只说大家把实际问题谈出来,很好;至于到底怎么办,要等县上研究以后再决定。他这样说的时

候脑子里就有个很大的问号:陶宽同志对这个问题会持什么态度呢?

    这一天休会以后,杨国华叫农村工作部长和农业局长留下来简单地征求了一下他们对农业社要求耕畜贷款的意见。他到家匆匆忙

忙吃过晚饭,急速返回办公室,带上他的笔记本,就去找陶书记汇报。他不能在晚上的汇报会上谈这个问题,因为要是陶宽同志对这

个问题持着和他相反的态度(他估计很有可能是这样的),那么,在那个场合,当着各区和县级部门领导同志的面,县委的两个书记

争论起来多不好呢?不争论吧,这是对革命不忠诚、对人民不负责任。不管对不对,只看领导的意图办事,而实际违反党性——这和

杨国华的精神根本不相容。因此他决定单独汇报这个问题。

    “老陶!”杨国华胳膊挟着笔记本,在会议室隔壁陶书记办公室窗外喊叫,精神上准备着一场看来不可避免的辩论。

    咦!屋里答应的不是熟悉的陶宽同志文静缓慢的声调,而是他的爱人王亚梅活泼爽朗的女声。

    “老杨吗?请进来吧!”

    杨国华揭起棉布门帘,王亚梅已经从屋里开了门,满面令人愉快的笑容。“老陶吃过晚饭,出去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嘿!我赶了个紧,还是没赶上这老兄。”杨国华笑着说,看见办公桌上左右两边照例厚厚地堆着两摞文件;按习惯,左边是待

阅的,那右边的上面一定批了“陶阅”。杨国华登时感到他的这个上级坐办公室,也不简单;要是换了自己在这个座位上,光批阅文

件就拿不下来。

    王亚梅问:“有急事和老陶商量吗?我叫公务员叫他去。”

    “不,”杨国华忙阻止说,“老陶有胃病哩,整坐一天,饭后遛个弯儿,让他去吧。我知道他走不远。”

    既然已经进屋来了,即使不必要从礼貌上考虑,仅仅表示两个领导人之间同志关系是很正常的,杨国华也只好坐下等陶书记回来

。他走到北墙窗下,在一个沙发里坐下来。他把笔记本放在沙发中间的矮茶几上,然后转身从他坐的沙发右边的报纸架上取下一份用

中间锯开的细木棍夹着的外地报纸。随意地翻一翻,浏览着大标题。

    王亚梅给他取来了烟,又泡了茶。都放在他跟前的矮茶几上以后,这位热情的女同志踱到通卧室的侧门旁边,在靠墙摆得高茶几

跟前的木椅上坐下来陪副书记。

    “老杨,梁生宝有了对象,你知道吗?”王亚梅欣喜地问。

    “听说有了,”杨国华高兴的目光离开了报纸,望着笑眯眯的王亚梅,“听说也是个互助合作积极分子,这次代表会来了。你见

过这个姑娘吗?”

    “不是姑娘。老杨!”王亚梅忍不住笑副书记不知底细。

    “怎么?”杨国华迷惑地问,“那天汇报会上碰见王佐民,他告诉我这个事儿。我问他对象是哪里的,他说是峪口区竹园村的姑

娘……”

    “嘿嘿,他没给你说全面,是峪口区竹园村的姑娘,可曾经是窦堡区范村的媳妇来,离婚以后回了娘家的。”王亚梅说,把她所

知道的女方同什么人,为什么和怎样离婚的情形,当做等人的时候的闲话,简短地说了一下。

    杨国华听得蛮有兴趣,笑说:“女同志对这号事注意得细心……”

    “才不是呢!老杨!”王亚梅非常直爽地反驳,“要是我一点也不知道梁生宝,人家说他的对象,我连一句也没兴趣听哩。你笑

什么?实在是关心。我头一回到蛤蟆滩,生宝的童养媳妇还活着。我这回到蛤蟆滩,可怜的病包媳妇已经不在世了,听说生宝和官渠

岸的徐改霞两个有过意思,后来没成功,姑娘进工厂去了。建社工作组的同志对生宝的婚姻问题都很担心:快三十岁的人了,很难找

到个合适的对象。现在他母亲在着还好,将来难免影响他在社里工作。所以听说他有对象了,我就打听了个仔细。今天下午,我还故

意去参加峪口区竹园乡的小组讨论,看了看她本人呢……”王亚梅说着,高兴得笑眯了眼睛。

    “怎么样呢?”杨国华问,心里很赞赏王亚梅的热情;她关心生宝完全是从革命工作出发,并非对这号事特别有兴趣。

    “挺好!”王亚梅谈起生宝的对象给她的印象,“身体特别棒,一看就是好劳动妇女的样子。人又开通又大方,一点也没婆婆妈

妈气。老扬,我还听了她发言哩,挺会用脑子。讲话很清楚、很流利,简直不像是南山根儿农村来的……”

    “啊啊!这么说,真是难得。”杨国华更加高兴,吸着一支烟说,“那么就叫梁生宝抓紧嘛!”

    “已经面谈过两回了,还保密哩,后来公开了。“王亚梅正说着,陶书记在门外咳嗽了一声。她从高茶几旁的木椅上站起来,对

进了门的丈夫说:“老杨等你商量事情哩……”

    “噢,什么事情?”陶书记刚从外面进了晚上生着炉火的房子,一只手摘下黑呢制帽,笑问从沙发里站起来的副书记。

    杨国华手里拿着报纸说:“给你汇报个情况……”

    “不能在汇报会上讲吗?”陶书记问,把呢制帽挂在衣架上。

    “需要研究一下,作个决定。”

    “那好嘛。我们抓紧谈。”陶书记穿一身蓝咔叽布棉衣的高大身子,在矮茶几另一边的沙发里坐下来了。

    王亚梅进侧门到卧室里取了点什么东西,出来打了个招呼,就回她自己工作的青年团县委去了。杨国华把报纸放回报架上以后,

就坐下来开始翻他的笔记本子。

    因为时间的关系,农业社主任会议的一般情况,杨国华就不在这里谈了。他只把社主任们谈到耕畜问题的内容归纳起来,比较系

统地说明由于初次办社,社员们绝大多数是贫雇农,而一般贫雇农,就是土改后养得起牲口的,多半也是老、弱、残、次。这种情况

使这回试办的农业社都喊叫畜力很弱、很不足。他又引用了社主任们所谈的具体事例说明:有些老弱牲口在小农户手里倒也罢了,牵

到农业社的大糟上以后,经营管理既棘手,使役又不顶用……

    “所以社主任们都想把最弱的一部分牲口卖掉,另买一些强壮的牲口。这样做对农业社是有利的。”杨国华十分自信地汇报着,

闪闪的目光不时地看着陶书记戴着近视眼镜的脸。

    “很好嘛!这有什么问题呢?”陶书记很赞成地笑着,划根火柴点着了纸烟,然后又笑着,显得很容易谈拢。

    杨国华高兴地说“有问题,老陶。要卖的这部分牲口价值很低。还有些贫雇农入社时既没牲口带,又交不起耕畜投资……”

    “噢,矛盾在这里!”陶书记仰了仰头,“资金不够?……”

    “就是的!”杨国华赶紧说,立刻提出他要和老陶商量的事情,“社主任们要求给他们也放一点耕畜贷款,帮助新建立的农业社

克服这方面的困难。我征求了农村工作部和农业局的意见,他们都同意。要是你也同意,明天开会的时候,我就答应他们。”他说着

,注意观察着老陶面部表情的变化。笑容果然不见了。

    陶书记原来还很用心听着,现在那因胃病而显得不大健康的面容,出现了怀疑的神情。杨国华说完以后,看着老陶吸了两口纸烟

,又用左手扶着他有胡楂的下巴可颏了。

    一看见他熟悉的这个考虑问题的姿态,杨国华就知道不出他预料——这里是不容易通过的。

    等待了一阵以后,陶书记似乎考虑好了,转过脸说:

    “老杨,这个问题是怎么谈起来的呢?你说的这些,主要是灯塔社的情况吧?”他不等回答,接着又很认真地说,“灯塔社的情

况可是很特殊的。全县没有几个村子像始蟆滩那样贫雇农集中……”

    杨国华失望地看着陶书记令人沮丧的态度。他奇怪:老陶认为蛤蟆滩没有办社条件,怎么这样敏感?刚一提到要求贷款,他立刻

就想到灯塔社了。杨国华暗自在心里头惋惜:一个县的总领导人,这样严重的革命斗争,既不亲自下去走走,甚至于自己院子里开会

,也不来听听,只靠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掌握全面”。他脑子里有个什么成见,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啊!

    “这个要求不是灯塔社提出来的!”杨国华相信自己正确,丝毫也不急不躁地说,“恰恰相反,是五一社先提出的。当然,其他

各社都有这个要求。”他翻着笔记本子,把王宗济、何守业、叶正兴和杨天福等人说了些什么话,原原本本都念给陶书记听,只不提

最后他和粱生宝的那几句对话。

    陶书记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很严肃地,但是很诚恳地说:

    “老杨,不能给农业社放耕畜贷款呀!这种贷歌放给什么人呢?文件里说得清清楚楚:首先是土改以后需要牲口而买不起的翻身

户;其次是死了牲口当下买不起的一般农户。文件里根本没有提到农业社嘛。这是第一……”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些贫苦农户,单干的时候养不起牲口;入了互助组,不需要户户都养牲口;现在到了农业社里,养不

起牲口和牲口太弱的农户集中到一块了。政府不帮助他们,谁帮助他们呢?这是个新情况,老陶。发出耕畜贷款指示的那阵儿,全国

还没试办农业杜哩。”

    陶书记忍住笑听着,充分表现出领导者的风度,很有涵养地说:

    “你不要急嘛。听我说完,你再想想看。第二,有关互助合作的文件不是明明白白说吗?农业社要不依靠国家贷款,要依靠它自

己的力量。老杨,这就是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嘛。要是我们把扶助个别困难户的耕畜贷款拿来给了农业社,这就违反了上级指示的精神

。所以我说:办社一定要有很好的互助组基础,就是说,互助组增产了,自然就有可能给农业社投资了……”

    杨国华不服气,他争辩说:“可是我们也要看到:互助组增产是很有限度的。互助组解决不了所有贫雇农入社的投资问题。大王

村是我们全县的互助组重点吧?为什么还有许多贫雇农给社里交不起投资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吗?”他雄辩地说着,看见老陶

近视眼镜后面似乎徽徽地皱了皱眉头。他不在乎。

    “值得考虑。”陶书记很委婉地说,“不过是不是也从我们的工作上考虑考虑……”

    “工作上怎样呢?”杨国华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敏感地问。

    “说起来是老生常谈……”

    “什么?你敞开说吧!我不红脸。”

    杨国华直率地笑着。老陶转眼看了看他的面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地说:

    “你在实际工作里很注意依靠贫农,这是对的。可是你注意团结中农,是不是够呢?譬如说,有些贫农,我看可以说服他们暂时

留在互助组里,等到他们给农业社交得起投资的时候再入社,不行吗?有些中农暂时还观望、等待,我看做些工作是能够争取他们入

社的。他们的牲口和农具可以加强农业社的物质力量嘛!你说,这样贫农和中农团结起来发展农业社,不是更符合天下农民一家人的

精神吗?”

    杨国华听了这些话,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这明明不是要中农帮助贫农吗?他想起去年春天在黄堡区委王佐民的房子里他和梁生

宝的谈话。这个县的领导人住在城里苦心钻研党的方针和政策,钻来钻去,竞完全失掉了对现实的敏感性,变得这么迟钝、生硬,还

不如一个在实际斗争中的农村党员主动、灵活哩!

    “只因为没牲口农具,迫切要求入社的贫农,要他们甭入社;不愿入社的中农,反而拉们入社。工作不能照这样做吧?天下农民

一家人是民主革命时期的口号,现在我们闹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啊。”杨国华很为难地说,语气坚决,但态度很和气。

    正说着,县委秘书在门外请两个书记去听汇报。原来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参加汇报会的同志们陆续到了隔壁的会议室。现在,两

人不约而同地看手表: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五分钟。

    陶书记从沙发里站起来,说“这个,咱两个辫论不清楚。让事实做结论好不好?贷款,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事。实际问题,你们

再研究一下,看怎么解决。”

    “好吧……”杨国华也站起来,不好再说什么了。

    陶书记从他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取了笔记本。两个书记一起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听汇报的时候,杨国华发愁地看看走在前头的老陶

的背影,想起了刚才王亚梅那么热情,而老陶却被文件摞起的一堵墙把他和群众隔开了。

   ………

    次日上午的农业社主任会议上,杨国华按照陶书记的意思,向大家说明了为什么不能给农业杜放耕畜贷款。社主任们和驻社干部

们听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大家又研究了一阵,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这笔贷款虽然用在农业社买牲口上,但可以算在那些交

不起投资的贫雇农社员私人名下,将来从贷款户的收人分配中逐年扣下来,按条例分期归还国家。这办法好!杨国华听了非常欣赏。

这样的贷款方式既扶植了贫困户,又支持了农业社,和国家的贷款政策也不矛盾嘛!谁还有啥话说哩!杨国华受到集体智慧的启发,

重新快活起来;不过他还不贸然答应这样做,还是说等县上研究以后再定。

    就在这天晌午休会以后,杨国华回到他的办公室里,想着:他是不是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抓紧去同陶书记商盈呢?快把这件事

定下来,好研究农业社经营管理的其他问题。他正想着,突然陶书记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办公室里,惊慌不安地告诉他:

    “糟了!糟了!黄堡区上来电话说灯塔社出了乱子!”

    每天中午一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所有参加各区小组讨论的区乡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几乎全到室外暖烫赞的阳光下来了。县中校

舍的门台阶上,校院里砖铺的走道上,食堂院烧开水的锅炉房附近,操场上,甚至于校门外那条街道上,乱杂杂地到处都是穿棉制服

的农村干部和穿庄稼人衣裳的互助组长们。人们有端着从家里带来的搪瓷缸子喝水的,有噙着烟锅吸早烟的,有晒着太阳考虑在小组

会上发言的。还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站着或遛达着,私下继续争论着小组会上还没有争论清楚的什么问题。

    这一天中午小组讨论休息以后,郭振山从黄堡小组开会的教室出来,心情有点不安。他到操场东南角的男厕所去小便,沿路听见

人们到处谈论着互助组怎样正确实行自愿、互利和民主管理,他感到心烦。有两个特别爱辩论的人,甚至并排站在水泥小便池旁边还

在争论,例惹得郭振山笑了笑。但他从厕所出来,笑容立刻消失了,赶紧往西三斋号舍下堡村来的人住的房子走。今天上午,正在开

会中间,有人来叫区委书记王佐民去接电话。王书记接毕电话回来,神色好紧张,叫张区长替他主持讨论,把区干部牛刚和下堡乡党

支书卢明昌从会场叫出去,甚至休息,谁也没回来。这是为什么呢?郭振山心里好嘀咕。他想回到号舍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是不是接到通知,梁生宝要到省城去参加劳动模范代表会哩?郭振山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样一个念头,很不放心,他知道,去年

梁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每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比单干户产量多了近一倍;梁生宝自己有一亩九分九厘试验田,亩产九百九

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加上小伙子又改换了新稻种,雄心勃勃准备实行稻麦两熟;特别是宣传总路线以后,小伙

子提前试办了农业社……所有这些,郭振山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在后边是事实,使他优虑梁生宝这回有可能当省劳动模范,要是真有这

样的事,郭振山怕他这好高的身架和好大的脸盘,无论在这里参加互助合作代表会也罢,还是回到蛤蟆滩的庄稼人中间也罢,都够难

看!

    郭振山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一边走,一边这样烦恼。记得他一九五一年到县上参加抗美援朝代表会的时候,就是临时接到通知,

区干部和乡干部急急忙忙帮助他整理蛤蟆滩抗美援朝运动的材料。现在,王书记把牛刚和卢明昌叫了去,不是帮助梁生宝整理灯塔社

的材料吗?

    不过,郭振山走到操场中间以后,又改变了想法:也许不至于是这事吧?他王书记接毕电话叫牛刚和卢明昌出去的时候,紧张是

紧张,可并不是怎么高兴呀!郭振山这样细琢磨,又觉得自己多疑。梁生宝大约还没有先进到参加省劳动模范代表会的地步吧?在全

县来说,窦堡区大王村的王宗济,名声比他梁生宝大得多,眼下还轮不到他梁生宝吧?郭振山很庆幸他这回到县上来开会,可看清了

互助合作必定发展的前途了,不像去年这个时候,他还糊里糊涂以为办社需要二三十年,还在心里头暗自攒股劲儿,刚买了地,又准

备盖瓦房。他想:“嘿!只要给我郭振山今年这一年的时光,凭官渠岸这么多中农的性口和农具,超过它灯塔社,不生问题儿!”

    当郭振山走到操场尽头的时候,在通校院的砖圆门旁边,他碰见不知是哪个区的一帮干部,还有几个互助组长,聚集在一块议论

什么事情。郭振山听见他们好像说灯塔社怎么样,就凑近点去听。

    他不去听也就进了校院,一去听,他离不开了。原来这里说的正是他捉摸不定的事情。灯塔社出乱子了!他侧着耳朵仔细听,人

们说:就在今天早饭后,蛤蟆滩的一个富裕中农社员到饲养室牵走原来属于他的牲口,到黄堡镇去卖,被追到镇上的生产队长打倒,

把牲口夺回来了。郭振山伸长脖子继续听,看是为了什么?起因来由怎么样?但是谁也不知道,只听说被打倒的是个军属老汉,已经

快七十了,忍受不下,爬起来到区上告状;在这里开会的区委书记接到区上打来的电话,当下一边派了两个人回去了解情况,掌握事

态的发展,一边亲自到县委报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嘿!原来是这么回事!好能行的王书记,叫牛刚和卢明昌出去的时候,拿得好稳呀,连一点口风都没漏。郭振山听着听着,情不

自禁地咧开他那满是胡楂的嘴巴,仰面朝天失声笑了。梁生宝在他的头脑里,一下子变成最幼稚、最可笑、最愚蠢的庄稼汉了。

    “叫小伙子往前头扑!没那个条件嘛,你就抢的当英雄哩!我看你这回怎样收场!”郭振山想:不光是梁生宝,就是连支持梁生

宝的他王书记和卢支书,这回也够他们难看!郭振山浑身上下轻松了。

    他一转身走进了通向校院的砖圆门,神气十足地向黄堡区的人住的西三斋号舍走去。大约王书记该从县委回来了吧?还有在县委

参加农业社主任会议的梁生宝哩,准定也跟着一块回来。郭振山要去看看他们灰溜溜的样子。他在校院里青砖平房中间东拐西弯的走

道上,挺胸阔步走着,沿路又碰见有三个人在低声说这事,他也不再停下来听了。他知道是冯有万把梁大老汉打倒了。

    他到西三斋的院子里,那里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一看:嗬,是黄堡区来开会的人,几乎全到了这里!王书记和他的红人梁生

宝呢?郭振山扫视全院,还没回来哩。他走近人群跟前,看见这里也有西二斋住的窦堡区的人,还有西四斋住的峪口区的人哪。他们

都是邻近下堡村的范村乡和竹园乡的互助合作代表。外乡的人们正在打听下堡村的人们:卖马的富裕中农是什么人?打人的生产队长

是什么人?怎么会闹出这样糟糕的事情呢?全拿脑袋往人缝里头钻着听。

    原来是乡长樊富泰、大十字村的高增旺、王家桥的王来荣和郭家河的郭振华被一大群人团团围在中间,回答着问题。郭振山跷起

脚尖朝人群里看:樊简单气得脸煞煞白,增旺、来荣和振华几个互助组长,都因为本乡试办的农业社出了乱子很难为情。这个说梁大

老汉入社前如何金贵他的马,那个惋楷冯有万办事如何粗鲁憨直,强调梁生宝要是在家,绝不会出这号事。

    郭振山愤愤地退到一边,不以为然地扁嘴笑着。想不到下堡乡来的这些互助合作代表,还替梁生宝吹呢。郭振山不做声,心里头

想:“哼!灯塔社已经办烂瘫了,你们还替梁生宝吹啥哩?”

    郭振山认为下堡乡党支部的这几个委员,全看支部书记和区委书记的脸色行事。在一九五二年整党以前,当乡上和区上都看重他

郭振山的时候,正是现在在这里的增旺、来荣和振华,曾经开口闭口要“向郭振山同志学习”;但当他因为买了二亩地和对互助组不

热心被批到以后,组织上看上梁生宝了,他们竞然在最近一次改选支部委员的时候不顾资历,拿梁生宝代替了他。郭振山甚至怀疑:

他们是替梁生宝吹呢?还是掩盖他们自己在改选支部委员所犯的错误呢?他实在瞧不起这几个人了,他们并不敢把灯塔社出乱子的根

本原因说出来。

    既然谁也还没发现郭振山在场,他就躲到冯店乡来的一个身架比他还要高大的互助合作代表身后站着。听听一般人对这事件说些

什么……

    一个上堡乡来的互助合作代表叹口气:“唉,看起来,富裕中农走社会主义这条路,可真是不乐意啊……”

    “不管怎样,社干部打人就不对!”汤河下游章村乡的一个互助组长说,“上级再三叫咱们说服教育,他们怎么能动武呢?简直

不像话!”

    “真个蛮!按政策连地主和富农都不许打,试办农业社打起富裕中农来了。”说这话的是哪个乡的人呢?因为这人至今还没在讨

论会上发过言,郭振山不认得,但他很喜欢听这人一针见血的话。

    这时候挤在院里的人群,纷纷议论着散开了。但当人们发现郭振山站在这里的时候,包头巾的和绒制服帽的人头又以他为中心围

拢起来。

    “老郭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问问他。”

    “振山老大还参加过建杜上作呢。”

    “依你看,怎么会闹得这样糟糕呢?老郭!”

    肩宽胳膊长的郭振山,被一大堆庄稼人棉袄围在中间。他听见乱嘴纷纷这样说,却顾不得注意说话的是哪个村的人。

    “我还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郭振山挺神气地站在那里,骄傲地笑着。他虽然想着不让自己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但终于

还是敌不过他内心冲动的那股情绪,半阴半阳地说:“等王书记和梁生宝从县委回来,咱们就知道了……”

    围拢他的人群里,有些人表现出对他这态度惊奇。另一些人因为从他嘴里没听到更多的情况,显得失望。人们议论着散开了。黄

堡区来的人陆续进了自己所住的房门。范村乡和竹园乡的人,则绕过墙角回西二斋和西四斋校舍去了。

    郭振山现在不进下堡乡的人住的房里去了。增旺、来荣和振华他们刚才那样说,他很反感。他才不喜愿同他们几个人蹲在一块呢

!他的傲然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到几个区干部住的房门上。

    “嗯,我去和他们坐一坐。”他这样想。自从进城以来,每天和区十部们一块开会,已经馄熟了。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似乎把

领导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的光荣给了比他年轻、由他介绍入党的梁生宝,只是在整党学习会上激烈批判他的区委书记不信任他了,其他

的区干部们对他的态度并不冷淡。看来他们并不把他土改后买过二亩地和去年对互助组没认真,看得那么严重。相反的,他看他们对

他从前的威望和现在的劲头不轻视,还是希望他在今后的运动中起作用的样子。今天灯塔社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什么不到区干部

们中间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呢?

    于是带着比一般互助组长们高人一等的情绪,他走到区干部们住的房外了。他毫不犹豫,推门就进去。好!区委组织委员冯树信

、宣传委员杨振麟,区公所行政助理员吴益民、财粮助理员刘兴业,妇联主任李桂芳和青年团区委书记陈海涛,全在这房子里哪。他

们没有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有的坐在床边,有的站在砖脚地,果然正在谈着灯塔社的事件。门一开,他们都转过脸来看是什么人。

    郭振山包头巾、勒腰带的高大庄稼人身架,突然出现在这些穿制服的区干部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但是并没有引起他们特别

注意。

    区委宣传委员杨振麟对区公所财粮助理员刘兴业不安地说:

    “老刘!不知道张区长找到王书记了没,咱俩也到县委去,看看情况到底怎样……”

    “走!”刘兴业从床边站起来就走。

    “我也去!”学生出身的团区委书记陈海涛说着跟上去。

    三个区千部一阵风走了。妇联主任李桂芳是小学教员出身,白净的脸盘显得很难受,说她到外面听听各区的人们的反映,也出了

房门。霎时间,房子里只留下区委组织委员冯树信和区公所行政助理员吴益民两个人了。

    区干部们的不安、难受和紧急感,大大地出了郭振山的想象,以至于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以为他一进门,就会被围住问长问

短,想不到区干部们竟是这样震动。大约他们和刚才聚集在院里的各乡干部和互助组长们处境不同吧?他们要不是怕黄堡区的互助合

作运动受影响,就是怕这事件败坏了黄堡区在全县的名声。

    郭振山木愣愣地站在砖脚地这样想着,后侮自己不该撞进这房来。他还不如在校院里、操场上和校门外遛达:听听人们说些什么

呢。现在既然进来了,他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可是他说什么呢?肚里又没现成的词儿。他只好从棉袄口袋里掏出烟锅,在砖脚

地蹲下来装烟,满腮胡楂的大脸盘做作出难受的样子,吧砸着嘴,表示他也是听到这事件很关心而来的。

    留在这房里的两个区干部很苦脑。他们开始吸纸烟,给蹲在旁边的郭振山一支。他站起从烟袋里拿出装好的烟锅。

    “我吸这个才过瘾。”他说,划根火茱.吸着了早烟。

    组织委员冯树信吸着纸烟问:“老郭!你知道闹事的富裕中农当初入社的时候,到底是自愿嘛,还是强迫来?”

    “不知情。”郭振山把烟锅从嘴里拿出来,很千脆地回答,“我只帮助他们评了一下土地等级和劳力等级,还折了一下牲口和农

具价。你这阵问谁入社怎样入的,这事咱的生宝同志和工作组知道。我是社外公道人喀!”说着,注意看着他们脸上的反映。

    行政助理员吴益民问:“打人的生产队长是啥样的人呢?”

    “这个我知道,”郭振山很熟悉地回答,“从小没娘没老子,是下堡村讨饭的个野孩子,没一点家教。这人刚能劳动就熬长工,

解放以后,我按单身汉分给他双份地,不够他做,满年四季跑南山哩。我这阵得给你二位实说,这家伙生性可野蛮!”

    “这号人怎能当了农业社的生产队长嘛!”吴益民发愁地对冯树信说;冯树信听了,满脸堆起苦笑来。

    郭振山一边吸早烟,一边转眼看看两个区干部,果真是不满意的样子。摸着他们的这个底,他就敢吐露他的不满了。

    “哼!”他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生宝同志和他相好嘛!不光当了农业社的生产队长还入了党哪!”

    “对!”区委组织委员想起来了,对助理员说,“去年冬天,下堡乡党支部吸收了两个新党员。老郭,这人是不是叫高增福?”

    “不是的,”郭振山纠正,“这人本性高,和高增福是一家子。给蛤蟆滩的一个寡妇老婆婆招了女婿以后,改姓了冯,叫冯有万

。”

    两个区干部听了这番介绍,互相看看,显得更不高兴了。郭振山看出他们的心思,只是当着他的面不便说什么罢了。他就更加大

胆地加添说:

    “你二位思量嘛!冯有万和高增福是一家子,梁生宝和冯有万相好,高增福和梁生宝怎样呢?就是这么拉拉扯扯,他们几个人到

一块办互助组嘛。碰巧去年冬天宣传总路线,他们一哄起来就办社,这阵打下这锅浆了,臭了农业社的名声,俺官梁岸再办社多难呀

!”

    郭振山说到这里,很激动地摊开两只粗壮的手哆嗦着,显示他为了互助合作运动的损失多么难受。

    两个完全不了解实际情况的区干部,果然同情了郭振山。冯树信连忙走过来,拍拍郭振山的肩膀。

    “同志!事情已经闹成这样了,千万不敢泄气!也甭说抱怨的话,要紧的是接受这次的教训……”

    “对!”吴益民也鼓励,“只有接受这个教训把条件准备得充充分分办好社,恢复农业社的名誉,才是共产党员的态度。”

    郭振山得到这样明确的支持,他听着听着,满是胡楂的嘴巴使上劲儿了。他正想对两个区干部说说官渠岸的两个积极分子杨加喜

和孙志明怎样能干,他们怎样不服气灯塔社,他背后的房门忽然开了。

    进来的是刚才走了的几个区干部里头的团区委书记陈海涛。

    “怎么样呢?”冯树信和吴益民同声问。

    “我们到了县委,正碰上王书记和张区长在当院说话。”陈海涛一手摘下蓝布棉制帽,另一手拿手帕措着头上的汗水,说,“下

午的讨论会,还是张区长主持。县委的两个书记要同王书记和梁生宝谈灯塔社的问题。”

    “张区长呢?”

    “同振麟和兴业到咱们开会的教室去了,”陈海涛说,“事情的起因是这样:有一个二流子出身的社员,昨天拿先前是这户富裕

中农的马套车,不爱护牲口,引起原来的马主不满意……”

    “看看看!”郭振山两只粗大的手一拍,对支持他的两个区干部说,“叫他再不听我的话!这个社员叫白占魁,是旧社会的兵痞

嘛。这人去年入互助组的时光,咱的生宝同志问我来。我不让他收。他不听我的,硬收下了。看这阵他后侮不?”

    原来是这样!三个区干部都愣住了。郭振山心里更加得意,把烟锅插进烟袋里使劲拧着。在他的想象中,梁生宝现在不知在哪个

角落里哭鼻子哩。

    当当当——开会的钟声响了。他们一齐出了房子,向黄堡区的人开会的教室走去。这时候,在校院里纷纷走向各个会场的人们,

已经是到处都在说灯塔社的事件了。

    郭振山在人群中走着,看见增旺、来荣和振华他们一个个难受的样子,更感到唯有自己是下堡乡的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在下午的讨论会上,他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向教室里全区的农村干部和互助组长们大声地宣布:官渠岸互助联组怎样积极准备

条件,争取尽快地办社。他向大家保证:这回开毕会回去,就是磨破脚、熬烂眼,他也要把农业社这面红旗在汤河南岸的稻地里竖起

来。他努力给人们表现出:他是在试办农业社出了向题的时候给大伙鼓劲的样子;虽然他连一句也不提灯塔社或梁生宝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