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梁三老汉推开杨国华所在的草棚屋板门进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里头放着几个玉米棒子。老汉用另一只手把身
后的板门闭上,走到杨书记跟前很认真、很严肃地开始说:
“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就
是这话!”
“对!很对!”杨国华两手捧着水碗,非常同意老汉的观点。“日社会确实是这样……”
看见“县书记”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梁三老汉十分满意,在脚地蹲下来。老汉把小簸箕放在脚地上,说话不耽搁做活,一边用粗
硬手指掰玉米粒儿,一边开始给“县书记”诉说什么事情堵在他心口上头。杨国华把水碗放在桌上,弯下腰去,也从小簸箕里拣起一
个金黄玉米棒子要掰。
“使不得!使不得!”梁三老汉扯住大衣袖子央求,“书记!你喝水吧!”
我不渴,也不冷,一心要听你说。”杨国华笑着说,不给老汉玉米棒子。
梁三老汉看见“县书记”决心帮助他掰玉米粒儿,只好同意了。共同劳动使老汉在大干部面前的拘束,也一下子减去了多一半。
他高兴地重新蹲下,开始掰玉米粒儿,一边从他幼年时他爷喂养过一头小黑牛开始,一个也不遗漏地谈叙着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宝三
代喂养过的牛。每一头牛的大小、毛色,值多少钱,按当时的市价折合多少大米;每一头牛曳犁怎样、曳水车怎样,后来怎样卖掉了
,或者怎样死掉了。老汉特别着重谈叙他爹的一头黄母牛在民国二年被土匪抢走的情形,他自己死过两头牛的情形。谈叙到梁生宝被
拉壮丁,他为了赎买儿子,到黄堡镇上去卖儿子心爱的大黄牛,老汉停住了掰玉米粒儿,两只粗硬的手颤抖着,帮助他表达心中的痛
苦。当谈叙到这草棚院最后一次不喂养牲口的可怜光景时,老汉就不得不用新棉袄的袖口揩他忍不住的眼泪了。
杨国华多么感动!庄稼人对牲口看重,他是知道的。但像梁生宝的父亲这样动感情地叙述他养牲门的历史,在整个创办农业社的
过程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人家!”杨国华安慰梁三老汉说,“这回你草棚院不喂养牲口,可不会过可怜光景了。绝对不会的!建社的两条道路学习,
你参加了吗,”杨国华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得怎样。
“参了加了。”老汉声音有点哽咽地说。
“你相信工作同志的话吗?”
“相信。相信。可是要到那个天地,要共产党领导好哩。就是这话!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老汉说着,用那双小眼睛察看着“
县书记”是不是见怪他直言。
杨国华感到很有趣地笑了,问:
“你看共产党能领导好吗?”
老汉嘴上使着劲儿说:“你书记要勤来俺这个地方呢!……”
梁三老汉看样子还要详细谈论,梁生宝和魏奋回来了。梁生宝在魏奋后头,进了草棚屋。他两手拉住杨书记的一只手握着。那个
高兴啊!那个亲热啊!因为杨书记来而连夜剃了头的梁生宝,现在眉飞眼笑,满脸闪光,却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雪以后的头一个晴天,太阳从东原那边升起来,汤河两岸的一片雪地到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庄稼人们只好眯缝着眼睛走过雪
地上扫开的小路。吃过早饭以后,别说蛤蟆滩本村,就是汤河北岸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葛家堡,也是村村都有三五
成群的人过汤河来,走向吸引人的蛤蟆滩。灯塔社牲口合槽,由于县委副书记的来临,在这一带的庄稼人的心目中升了级。听吧!早
饭后不久,蛤蟆滩就响起了阵阵的锣鼓声—这是革命高涨时期农村里显示先进和光荣的乐队。谁都以为这是灯塔社在敲打,仔细一听
,才知道来自南边的官渠岸。还是先前到区上请求办社的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几个官渠岸的群众在敲打。他们本来不准备对灯塔社
的牲口合槽表现热情,郭振山早晨迎接杨书记以后,回去临时发动大家到灯塔社去祝贺。许多人都明白这锣鼓是敲给杨书记听的。
刚刚吃罢饭,梁三老汉的小小草棚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黄堡区委参加工作组的牛刚、驻社干
部韩培生,都到梁生宝的这间小草棚屋,同杨书记握手。看人家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人的样子吧!梁三老汉的小眼睛看见草棚屋脚地
,没有他蹲的合适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们到一块,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动悄悄退出小屋,让人家姓共的一家
子团聚去吧!
老汉出得门槛,正碰见清瘦的增福、彪壮的有万、红脸的大海和留偏分头的欢喜,进了小院。一个个满面笑容、喜形于色,来向
杨书记表示欢迎和尊敬。梁三老汉是非常荣幸的主人,笑嘻嘻地亲自揭起白布门帘,让这几个和生宝特别亲近的社干部进屋里去见扬
书记。染三老汉然后下了门台阶,走向敞开的街门。雪后的强光使老汉眯缝起眼睛,见街门外的土场上,还有几个男人伸头探脑,朝
院里头看。他们现在畏畏缩缩,不敢像平时一样直身大步进梁三老汉庄稼院来。他走出街门见是左近的几个社员,还有几个大十宇和
葛家堡的庄稼人,也守候在土场上,想要看看杨书记是怎样一个人。
“啊啊!”梁三老汉诚实地说,“要不是草棚屋太挤,你们进咱屋里去见书记。依我看,和书记谈叙谈叙,也能办到哩。书记没
一点点官架子,帮我掰了一早玉米粒儿。硬叫我给他细说俺人老三辈子喂养性口的过场。人家不嫌我说的烦絮.用心往耳朵里头听哩
。看样子对咱庄稼人的事情顶明白。嘿嘿!我心里思量:怪不到掩主任胆子蛮大,敢创办社,有这高人指教哩嘛!……”
说话间,一大帮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跟着穿皮领大氅的杨书记,从草棚院出来了。杨书记用笑脸环视聚集在土场上的所有庄稼人
,然后和梁三老汉打了招呼,才同梁生宝和魏组长并着肩,走上扫开雪的牛车路上。一长溜人在一片晶亮闪光的雪地中间向南走去了
。在社主任的街门外等着杨书记的庄稼人,在干部们后头也向南走了。锣鼓声现在已经不在官渠岸,而在第一生产队饲养室外面的土
场上敲打。
梁三老汉现在一个人留在他家门外。他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朝整个上下河沿大雪地里所有的庄稼院嘹望,心情格外舒畅。
多少日子以来,他就在精神上准备着,老白马最后离开他草棚院时,忍受一次难过。他不敢说他是不是会流泪。早晨起来,这种预料
到的难过,眼看着逼近了,心胸开始异常郁闷起来。这位“县书记”大清早就来,态度是这样令人愿意亲近,信任地和他谈叙,彻底
地改换了他的心情。
老汉回到重新安静下来的草棚院。他推门进了院子东边的旧草棚屋。主任他妈正在刷锅。由于招待了贵客,她显得格外兴奋和带
劲儿。老汉走到老婆跟前,笑嘻嘻地说:
“唔!今日是个吉庆日子……”
“你怎知道?”老婆在锅里刷着碗问,“你又不会掐算。”
梁三老汉肯定地说:“我不会掐算。可我知道今天是吉庆日子。为啥呢?日头还没出来,喜鹊就在咱树上叫,跟着书记就到了咱
屋里。你说不是吉庆日子是啥?你说!”
主任他妈笑了笑,姑且同意了这种牵强的解释。她只求老汉不要打搅她洗碗,不要耽搁她去参加牲口合槽。“我今辈子只这一回
……”
“我这阵把话给你明说吧!”梁三老汉权威地说,“几千年就咱们赶上这回事。怎么能说你一个人只这一回?我一睡着就迷迷糊
糊。是梦?不是梦!不是梦?是梦!”
“啊!”主任他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又是这样?”
梁三老汉嘿嘿笑说:“你不要告诉旁人。你说出去人家要笑主任他爹。我一做梦就听见人家说大伙把地界打破,把水渠改了,把
牲口拴到大槽上去合伙喂,是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耍闹,并不是真的。可是我醒来看见:这全是真的。工作组也罢,社干部也罢,社员
们也罢,个个人都顶认真地办社哩。我有时间由不得一个人思量:唉!这号事为啥不到旁的村试办去呢?就算上一级一定要在咱下堡
乡试办吧,为啥不叫大能人郭振山在官渠岸试办呢?振山老大滑头!”
“你真个给主任丢人!”生宝他妈责备地说,“你这忽二忽三的毛病,啥时才能好呢?”
“嘻嘻!”梁三老汉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是今日以前。现时县书记大雪地里亲自来参加牲口合槽,共产党从上到下,对这事
这样认真,没含糊!”
梁二老汉对牲日合槽看不看皇历的问题,现在也不那么重视了。他断定今天是个“黄道日子,有紫微星下界。他想:即便没紫微
星下界,共产党书记下了乡,不是一样吗?嘿!官渠岸什么人传出来的流言,说梁生宝试办社不如郭振山试办社?这回,他亲眼看见
郭振山在书记面前和在庄稼人面前,完全是两个神气。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汉看见他儿子在书记面前,完全
和平素在庄稼人面前一样,老汉从心里头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万甭在庄稼人面前拿板弄势
,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虚溜。梁三老汉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观察过:书记看见他儿子明显的比看见郭振山喜欢。他心中是多么高兴啊!
……”
梁三老汉在草棚屋脚地坚决走了一圈,才压下去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他决定暂时不把他新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婆。精神振奋的
老汉坚决地开了板门,横过了土院子,进了西边拐角的马棚里。好!老白马把书记和他合伙掰下的玉米粒儿啃完啦!他摸摸老白马的
脑门,亲热地笑说:
“吃饱不想家!你这就要走咯。一早一晚,我到饲养室来看你。你到社里受不了欺,任老四心肠好着哩……”
过了不久,上下河沿中间王生茂草棚院外头皂角树上挂的大铜铃,给什么人拉响了。这时候,梁三老汉已经在院子里饮了老白马
,扫了马身上。连马蹄两侧的粪污,他都扫得干干净净。听见了大铜铃声,老汉给屋里的老婆招呼了一声,生宝他妈出来把红布拴在
马笼头上,老汉就庄严地牵着老白马出了街门。真像给哪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娶亲,他去给新娘子吆轿车一样。
在街门外扫开雪的土场上,梁三老汉站住了。欢喜他妈牵着也是打扮起来的小黄牛,从她家的草棚院出来。拴拴媳妇素芳在后头
吆牛。嗬!小黄牛角上的红布结成一朵花的样子,比仅仅把红布头垂在白马两个耳朵旁好看。梁三老汉心中一喜,就决定等着邻人过
来,一起牵着牲口去合槽。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特别是直杠老汉的葬事以后,梁三老汉有了新的认识,已经不鄙弃素芳了。
“呵呵!”老汉笑眯了限,“你把牛打扮成这样,是给欢喜娶亲吗?”
四十几岁的大脚女人今天棉袄外头罩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她说:
“欢喜还早,主任快了。前些天对象到咱这里来过,你没见吗?”
梁三老汉如实地说“听说来过。我不知道嘛……”
这样的说笑,只能使人高兴。梁三老汉也不客气,牵着他的老白马领先走上了牛车路。妇女生产队长牵着她的牛跟在后边。头上
还给死去的阿公戴着白孝帽的素芳,走在最后边。
“梁二叔!生禄也来了。”素芳高兴地喊叫。
欢喜他妈朝前边说:“等一等.梁三哥!咱这几家邻居一块走吧。”
梁三老汉站住,扭转戴毡帽的头,看看牵着大黑马的梁生禄。他想:应该等着一块走!
生禄噙着烟袋锅,很平淡、很随便地牵着马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低沉。走到跟前,天上的阳光和地上的
雪光对照中,梁三老汉仔细一盯侄儿,才看出稍微有点脸红。可能还是为夏天退互助组害羞吧?
现在几家老邻居一起去送牲日合槽。欢喜他妈关心地问:
“生禄,好久不见你伯出来了呢?”
梁生禄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拿出嘴里的烟袋锅,吞吞吐吐说:
“他肚子不好有日子了。……”
以前经常到梁生禄草棚院串门的素芳,很熟悉梁大老汉。
“啊!三嫂!”索芳感叹地说,“你不知道!人老了,性子越来越拗了。他们心里钻住一点,九牛二虎拽不过来。俺梁大叔自办
社起,吃得越来越少,可肚皮越来越胀,也不请医生看。……”
女生产队长接这个话头,毫不含糊地对梁生禄说:
“生禄!可要叫媳妇们好好侍奉汤水。你伯上年纪了!”
梁三老汉走在最前头一声没吭。欢喜他妈现在是社干部,听拴拴媳妇一说,表现出对社员的关心。梁三老汉一辈子耿直成性,从
来不虚情假意的说话。他想:什么肚子不好?蛤蟆滩除了郭世富,现在添了个闹假病的人。梁三老汉最清楚他的亲哥。夏季白天给黑
马在水渠里洗澡,夜里蹲在土场上成半夜地给黑马扇扇子、赶蚊子的。现在,办起农业社,黑马要去合槽,他哥连街门口也没送出来
。……
冯有义草棚院左边的社员们,早已把牲口牵到积了大堆垫圈土的场上了。土场南边,在两棵刺槐树中间,拉开一条长绳。马、牛
、驴和骡子,一个挨着一个,拴在这条长绳上。人们说要等到下午喂草的时候,才把牲口拴进饲养室里去呢。说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
二队饲养室那里,也是这样。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王生茂草棚院外面皂角树上挂铜铃的大场上,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官渠岸的几
个群众敲锣打鼓。那一带现在是蛤蟆滩的政治中心——副主任高增福暂住在生茂院里,而隔壁铁琐王三院里就是灯塔社办公室。
从下堡村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一队的饲养室再到二队的饲养室;从黄堡镇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二队的饲养室再到一队的
饲养室。当然人们不只是看伺养室,爱幕地用手摸摸新盘的槽,而且非常用心地细看挂在饲养室前檐墙外面的犁杖,数着犁杖的数目
。放草的房子和保管室,也有川流不息的外村人,从不糊纸的窗格子中间,往里头狠瞅,好像切碎的干草、折价归公的水车、木齿耙
、旱地耥……等等,都是哪一国的稀罕物件似的。甚至场上大堆垫圈土还不够半年用的,是多么新鲜而有趣啊。至于拴在刺槐树中间
的一排牲口旁边,簇拥的庄稼人就更多了。人们询间饲养员每头牲口的价款,询间社员们耕畜投资的比例和归还投资的期限,没有牲
口怎么交耕畜投资?交不起怎么办?……等等。
梁三老汉牵着老白马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面的场上了。饲养员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正在向外村庄稼人回答问题。看
见主任他爹来了,任老四停住了口,水蛇腰一晃一晃,分开簇拥在周围的人群.笑哈哈地接住梁三老汉手里的缰绳。至于欢喜他妈和
梁生禄牵来的牲口,饲养员用长胳膊一指,让他们自己拴到刺槐树中间的麻绳上去。受人尊敬的梁三老汉被空前的热烈情景鼓舞起来
,早巳摆脱了他哥不送牲口合槽的不畅快的心情。现在他站在人群里头,喜得闭不上胡子嘴巴。他很想说几句在这种场合适当的话,
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他缺乏机智,而是他的老脑筋对于这刚刚开头的新生活,还不是那么适应哩!
任老四可是大变了呀!一早剃了头发和胡子,亮光脑袋上包着新头巾。嘿(腰带早不是一年前的稻革绳了。梁三老汉奇怪:他啥
时新扯的蓝布腰带呢。新的装束,新的心情,要办新的事情。哟哟!任老四简直变成一个新人了嘛!社里照顾到他的小孩多、劳动力
少,把饲养员的职务分配给他,好把他那群娃子喂大。这样他满年四季,不管天阴下雨,见天都有一个劳动日。你看他那个荣耀和高
兴的劲头吧。梁气老汉身边有一个郭家河西头的庄稼人,开玩笑地问任老四:
“你捞到这好的差事,过年春天,俺郭家河要包打土坯,可寻谁去呀?”
任老四张大嘴巴,仰天朝着皑皑的终南山,和庄稼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他把主任家的老白马拴住以后,也顾不得招呼欢喜他妈和
梁生禄了,就开始严肃起来,继续回答一个打断了的重要问题。
“今天上槽的牲口不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太小的牲口和太老的牲口,不能干多少活,俺社里不收。让社员们自家喂养去。新办
的农业社嘛,底子不厚,供养得起空闲的牲口吗,社员们嫌麻烦的,不愿意自家喂养,又怎办呢?所以牵到集市上卖了。没有精壮牲
口的社员,可要把卖得钱交耕畜投资。社里开春好买牲口呀。就是这话!到那时节,俺灯塔社犁地、套车、曳磨子和套碾子的牲口,
就全有了。驻社干部老韩说,眼前我就是拖拉机站长!”
好!说得一清二楚!梁三老汉一点也没料到:仅仅个把月的办社活动中,任老四就学了这篇嘴才。梁三老汉舌根发痒,现在想说
几句话。他指着新近和他接近起来的任老四,向着村外庄稼人们赞扬:
“俺饲养员的小黑牛卖得六十个元,人家硬要如数交到社里……”
任老四怕他继续说爱社如家,打断他的话,对参观的庄稼人解释说:
我那小黑牛犁地不行,曳水车可行哩。大家嫌它本事不全,叫我卖了去!我心思:也好!咱当饲养员,槽上没自家的牲口也好
省得社员们说咱偏心眼子……”
这个贫农的心地是这样忠厚、善良和正直,引得所有参观的庄稼人都用好感的眼光看他。下堡村谁都知道,就是这样的好劳动人
吞糠咽菜多半辈子。现在,他们开始创办农业社,首先是要多打粮食的。更多的意思庄稼人嘴笨,说不好。
一个包头巾的彪壮庄稼人,唉唉感叹着,然后说:
“单干户没牲口的,牲口不硬帮的,不是犁得粗糙,就是种得粗糙。怎能多打粮食?”
“就种不在准时节上嘛,”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汉接嘴说,“总是太晚,总是等人家有牲口的自己种完……”
梁三老汉心里想:这两个庄稼人内行。不料这时候,官渠岸李铁蛋的老娘叱叱咤咤,大声叫唤:
“好我的乡亲们啦!你们只知道外头人的事,不知道没牲口了,屋里人有多难。推磨子、推碾子,走肿了女人的脚腕!借邻居的
牲口吧,唉,一天要三问安,讨人家喜欢;路上碰见,离着几丈远,就得给人家笑脸。”
梁三老汉胡子嘴巴使着劲儿听着,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住这个老婆子。一股热力儿从这个多疑的、不坚定的守旧老汉心中猛烈地
冲了上来。啊!这老婆子说话真叫他心动弹!年轻人们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是幸福生活;老年人说,
牲口合槽,就是幸福生活了。他梁三老汉深深地同情铁蛋他妈。
“甭着急!铁蛋他妈!”梁三老汉安慰说,“盼着俺灯塔社试办成吧!前有车,后有辙,就是这话!你们官渠岸的贫苦农要享幸
福,也快……”
说得老婆子挺高兴。梁三老汉很愉快地离开了正式不属于他的老白马。解放前,最后一回卖掉黄牛赎梁生宝,梁三老汉用手指抹
了多少眼泪珠,倒看了多少回才离开牲口市场。他现在居然一眼也不倒看,仿佛一个大人物,脚步带劲地绕过大堆垫圈土,在人丛中
进了一队饲养室院里头。
冯有义戴着走亲戚的瓜壳帽,站在当院当讲解员回答人们关于农具和草料方面的向题。梁三老汉侧起耳朵听见说:“凡是要牲口
曳的大农具,都折价入社了;凡是社员手捉把子的小农其,都由私人置买、私人保管。初办起杜,草料都得社员们按劳动力和土地多
少投资……”
“等夏收和秋收了,俺们就能把牲口的草料先留下,再分配。”有义很实在地有一说一,许多外村庄稼人都非常有兴趣,点着头
。
“有义说得一字不差。”梁三老汉心里喜欢他。由于院里的人多,正说话的冯有义没有看见主任他爹。梁三老汉决定不去打扰人
家了,就向新修的饲养室门口走去。
啊呀!饲养室门上还贴了红腾腾的对联!真个是办喜事哩!
下堡小学戴眼镜的那个教员站在门台阶下边大声念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光芒万丈!”
“对联编得好!”下堡小学校长很欣赏地评论说,“字也写得不错!工作组哪个同志写得这手好字呢?……”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令人畅快!梁三老汉一个大字不识,不懂得字写得好坏。戴着毡帽的老汉就站在门外头仔细看看对联贴
得端正不端正。然后他才笑嘻嘻走进饲养室里头。这是老白马今天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梁三老汉今后常来的地方!
这样多的外村庄稼人站在槽帮外边,梁三老汉只得从一长排庄稼人背后侧身走过去。和头一天官渠岸的人来看时一样,外村人们
也在谈论这个饲养室能拴多少牲口,夜里牲口是不是能卧下的问题。布腰带里插着烟袋锅的郭锁,在这里给大伙解说。
“这个槽上拴三条牛,那个槽上拴四条驴,靠北边的那个槽上拴两匹马和一匹小骡子。副业上的牲口不在这里头拴。好玄!牲口
干一天活,夜里卧不下还行吗?”
梁三老汉听说老白马将来站的地方靠边,很满意。只是老白马和生禄家的大黑马拴在一个槽上,他对这点颇有顾虑。老自马口大
了,嚼料慢,和年轻的大黑马在一块,吃亏。……”
“唔!我回头来看牲口的时光,叫老四把大黑马的缰绳拴短一点;要不,料都叫它吃了。”梁三老汉独自思量着这事,也不顾得
听外村庄稼人再议论些什么了。他不喜欢生禄父子,但他对他家的大黑马一直是羡慕的。多么彪壮的大黑马呀!你现在是农业社的咯
!
这真是使人称心的事。从早晨开始,梁三老汉在欢乐的气氛中高涨起来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而且继续高涨。他现在带着老家
长的那种心情,揭开准备饮牲口的水虹盖看看。缸里已经盛满了水,他很浦意。然后他经过人们背后,出了饲养室后门。
我的天!梁三老汉抬起双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一看,呀呀!上河沿雪地里扫开的路上,从黄堡镇那边三三五五过来的人们像上集一
样向蛤蚊滩走来了。看起来,从外乡来参观的人要比下堡村来参观的人要多呢!黄堡区的第一个农业社名声竟然这样大,吸引来东原
上和山口上的庄稼人,梁三老汉刚才在饲养室里头也想象不到。
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家草棚院外头的土场上,聚集了大群的人。锣鼓在那场上打得更起劲,好像不止一套锣鼓。成百的男娃和女
娃,被锣鼓声紧紧地吸引在周围。铁锁王三的街门口,这个人出来,那个人进去。街门两边的土围墙上,好像贴出什么告示,多少人
在那里往墙上看哩。
梁三老汉朝那里望了一阵,把双手从眉毛上头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到二队饲养室看看,然后再到办公处去。于是他选择了通向郭
庆喜院的一条沿水渠的直路走了。
过了“腊八”,进人脂月中旬,冬季的白天就渐渐长了。太阳从东原那边升到蛤蟆滩上空的时候,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起
来。斜坡的雪水从积雪下边流到扫过雪的土路土,在路面低洼的地方汇集成一道道细流,还来不及流多远就渗进干土里去了。
约莫到了晌午光景,中共黄堡区委通知过的几个乡,党支部书记和重点互助组长,陆续都来到蛤蟆滩,祝贺灯塔社成立。也可以
说区委书记王佐民想通过现场参观,激励各乡党支书和重点互助组长们对这方面的热情。而事情到了在这光荣事业的前进道路上有进
取心的黄爆乡、冯店乡、刘村乡、上堡乡、河西乡和章村乡的党支书们那里,他们就不是只带一个重点互助组长,而是带来几个互助
组长。这就更加渲染了灯塔社成立的热烈气氛。
外乡客人从王家桥、黄堡桥和官渠桥过来,都被锣鼓声引导到铁锁王三的草棚院来了。所有的社干部和一部分社员,都在这院里
接待客人。梁生宝和高增福两只手不断地同客人们的两只手互相握住,然后感激地接受客人带来的礼物——一副挂在屋墙上的中堂对
联。扫净的土院里摆着儿张条桌和几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些庄稼人用的粗瓷饭碗。冯有万和杨大海热情地把盛在饭盆里的开水,用
勺子舀在饭碗里,双手端到客人面前。工作组干部把接到的所有中堂对联,立刻挂在街门外两边的土墙上去,让庄稼人参观。隔壁生
茂和增福同住的院里两个妇女队长欢喜他妈和福蛋媳妇,领着几个女社员给客人们烧开水哩。
终于,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影闪过了黄堡大桥。自行车队向人群拥挤的土场上飞来,前头是区委书记王佐民,他后头有黄堡区供销
合作社主任和几个区干部。区委书记喜气洋洋下了自行车。韩培生前去接住他的车子,说杨书记在办公室里,他就直端朝那里大踏步
走去了。
“我昨晚上回去就给陶书记挂通了电话。”王佐民站在办公室脚地,一只手摘下棉制帽,另一只手用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水,同时
向杨书记汇报。“我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和你的意见谈了一下,陶书记同意。半夜前后,我就派出人给各乡通知。”
坐在韩培生床边的杨书记满意地笑了笑,问:“图章呢?”
“带来了!”王佐民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图章和一个圆图章,递给了杨书记
杨书记看了看,又笑了笑,交给陪着他的魏奋和郭振山看。
他们在草棚屋办公室说话的时候,梁生宝和高增福在院里接受区级各单位刚到的礼物。供销合作社、银行营业所和卫生所送来三
面闪闪发光的锦旗,每面都用缝纫机扎了一些黑条绒绒字,表达人们对于本区第一个农业社的诞生的热情。
从上河沿二队饲养室转过来的梁三老汉,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傻瓜。他无论在人群拥挤的土场上,还是在王三草棚院里,都
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先前以为土地已经打成一片,水渠也挖通了,大农具早收到一块,只剩下牲口合槽,就
算成立了。铺排得这样隆重,是梁气老汉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以前,连一点也梦想不到的。现在他才明白主任和魏组长一早就到了办公
室,就是准备接待这样多的客人。唉!梁三老汉没这种眼光,他们谁也没工夫告诉他。
在整个创办社的这些日子,梁三老汉只要有机会和儿子单独谈几句话,他就要叮咛他:把土地和劳力的等级评公道!把牲口和农
具的价款折公平!梁三老汉对农业社的这方面最担心。他知道一个家庭弟兄妯娌多了,怎样闹事。他不知道农业社和任何家庭没有一
丝一毫相似之处。因此,在灯塔社创办的时候,他碰见所有的社员都眉开眼笑,人人都带着荣耀和自豪的表现,而他自己有时还独自
一个人发愁。唉!发愁了一辈子,已经成了性格。只有今天这种气氛使梁三老汉心胸大大地敞开了。他向每个和主任他爹招呼的人咧
嘴笑着,生平第一次对这隆重的场面感到骄傲。他的衰老的躯体有了新的精力,一种新的精神也在他身上成长起来了。
他从场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到场里,他简直不能有一刻待着。他要看看官渠岸哪些庄稼人来了,哪些庄稼人没来。到今天还
有人不信服他儿子吗?他看见马亲家孙兴发和草阎王郭振云两个人,在去饲养室的路上。随后他看见郭世富兄弟三个和上中学的永茂
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全村只有姚士杰一家子,没一个露面。
梁三老汉在办公处街门西边的土围墙前边,被各乡送的中堂对联吸引住了。这时候,生宝和增福两人抬了一张条桌,出了街门。
接着,冯有万、杨大海和韩培生,还有欢喜,每人搬出一条板凳来。梁三老汉听说要开会,要求客人们在东边,社员们在西边,都在
土场上站好。他听见增福到隔壁街门口叫那院里集中的女社员都来。这时间,土场上蹲着和站着谈叙的人们纷纷到自己应站的一边去
。梁三老汉直至人们差不多集合好的时候,他才从大伙旁边绕到全体社员后头。郭庆喜、生茂和铁锁几个人非拉主任他爹到前头去站
着。梁三老汉不得已,只好到前头男社员们站的地方。他刚刚站到那里,杨书记、王书记、魏组长、卢支书和郭振山,一个接一个出
了办公处街门。虽然有几条板凳,可是杨书记不坐;他不坐,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坐的了。
魏组长宣布灯塔社成立大会开始了。土场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竹声。梁三老汉迟钝的感觉怎么也跟不上来。他竟然不知道拍那
两只被农具磨硬的手掌。他只是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大伙鼓掌。当魏组长请黄堡区委和区分所的代表颁发印记的时候,庄稼人再一次
鼓掌的时候,梁三老汉拍手了。他两只小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一块长方图章和一块椭圆图章从区委书记王佐民两手,严肃地放在梁生
宝恭敬地伸出来的两手里。
一个县的沿山地区创办一个小小的农业社,竟然办得这样隆重,这样庄严是不是过分呢?不!当你仔细一思量:这个小小的农业
社,它的成功和失败,它的顺利和挫折,它的整个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属于蛤蟆滩这几十户庄稼人,也不仅仅属于这个沿山地区
和这个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样做是恰当的。在不太久远的将来,这个运动将席卷全中国。开创的工作认真、严肃是十分必要的。
当组长请县委副书记讲话的时候,开头不坐板凳的杨国华,现在披着他的狐皮领大氅,健步登上了板凳。这位副书记含笑伸出两
手平息了掌声。满场的庄稼人群静悄悄的准备倾听一篇精彩的讲话;但是这位副书记首先声明他只讲两分钟,他说这是不适宜于讲长
话的场合。他说大家来看新事物的诞生,而时间又是不长的。他不能侵占大家宝贵的时间。他只向听众宣布一点:中共渭原县委将严
格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办事,就是“典型示范”四个字。说通俗一点,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虽然共产党认
为社会主义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但是共产党决不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庄稼人。
“啊呀呀!”梁三老汉听了这几句话,惊叹他活着竟能赶上这样好的世事。“真个入情入理!”
梁三老汉听见站在社员前头的驻社干部韩培生说,灯塔社从今早晨起到开这个大会,所有的活动都是杨书记昨晚上来以后安排的
。直至刚才开大会以前,他一直在办公处的屋里检查、纠正和亲自帮助一些活动。
杨书记讲话以后,梁生宝代表全体当选的社干部,向各级领导人、来宾和社员们保证:要按社章办事,要对得起上级和社员对他
们的信任。他最后感谢大家的祝贺。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很周到。梁三老汉听着,独自一个人笑:“怕是县书记教的……”
散会以后,梁三老汉情绪更加高涨了,根本不觉得彼倦。他跟外乡客人们一块,又到了冯有义草拥院里。他现在有了一种新的有
信心的心情。他在人丛中走着,努力直起腰干显得罗锅背比先前也小了。两队饲养室外头上午已经拴在土场的牲口,下午要合槽了。
梁三老汉没忘记看生禄家的大黑马是不是把嘴伸到老白马这边来,不让老白马吃料。……
不看倒还罢了。一看,梁兰老汉整天振奋的精神,一下子没劲了。好像有人照背脊给他一拳,他感到阵阵的心痛。昨天他还看见
大黑马用的是那条皮缓绳,今天换成旧麻缰绳了。啊呀!皮笼头也换成旧笼头了!别人家给牲口头上戴上红布、红花,梁大老汉和梁
生禄像卖牲日一样换细绳和笼头!
梁三老汉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个走着,羞耻地回忆起他哥和他分家时一根柴禾也要争的情景……
杨国华在灯塔社度过了兴高采烈的一天,甚至于他去年创办五一社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蛤蟆滩是全县最贫穷的庄稼人聚居的地
方,这里的贫雇农群众盼“走社会”的心情逼切,真使他感动。他很想在灯塔社多停两天,可惜时间不允许。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
区的光明社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最近都成立了。他们都要他给安排汇报的时间。他亲自抓重点五一社;工作组回县以前,他还要去
大王村一趟,和已经有一年办社经验的社干部共同研究解决几个具体间题。当然,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务必在春节前完成。春节的假期
一过,就该筹备召集新的年度全县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了。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呢,竟连一天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那么,就用最后
这个晚上的时间,同工作组的全体同志谈一谈吧。陶书记的爱人单独悄悄告诉他,灯塔社在兴奋热烈的气氛中,还是有些令人不安的
预兆在暗中蠕动。这样他更加需要听听大伙的意见了。
“还像昨天那样,大伙都到下堡乡政府去谈吧,免得灯塔社的群众听见传开去。好不好?”王亚梅有点神秘地问。
“好。”杨国华同意;虽然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严重问题。
庄稼人晚饭以后,夜幕早已经降临到蛤蟆滩稻地的草棚院了。梁生宝和他的二位热情的老人,在草棚院送“县书记”出街门。直
至杨国华肯定地答应不久以后就来,梁三老汉的两只手才放脱他的一只手。他同魏奋和王亚梅走向汤河对岸烧炕的柴烟弥漫的下堡村
。梁生宝则独自一个人走雪地里的小路向南去了。他要告诉另外两个工作组的同志牛刚和韩培生,叫他们随后就去。
手电光照着路,三个县干部顺利地走过冰雪覆盖的汤河滩,来到下堡村当中那个大庙院的乡政府。他们受到卢支书、樊乡长和小
文书的热情接待。三个基层干部慷慨地往火盆里加满了他们平素节约下的木炭,端到院里,用折叠的报纸煽旺了火,又端进屋里来,
放在砖铺的脚地当中招待贵客。然后,三个主人都来告别,急急忙忙到各村参加什么会去了。
把狐皮领棉大衣脱下放在卢支书的床上,杨国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火盆旁边。魏奋和王亚梅在支书的办公桌两边,对着玻璃罩
石油灯,翻看由于下雪晚来一天的报纸。县委副书记一看手表,嘿!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烤火!烤火!”杨国华抓紧时间说,“报纸你们明早在学习的时间去看吧。”
说是烤火,他其实就是要谈话。一整天,杨国华注意看魏奋的神情,始终不自然。这个戴近视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干部同他说话的
时候,脸总是红的;而他侧面看见的时候,确实有点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见。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又爱面子,竟表现
得这样患得患失啊!杨国华一直想同魏奋单独谈谈,叫他不要这么没出息,但一直没有适当的场合和时间。现在,牛刚和韩培生还没
来,他就抓紧空隙,尽管有王亚梅在场,他只好谈了。
“魏奋同志!”杨国华两脚踩着火盆的木架子两角,用火筷子拨弄着炭火,亲切地间道,“你今年二十几岁?”
“二十五。”魏奋说,胆怯地在火盆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参加革命几年了?”杨国华又问。
“四九年刚解放参加的。”
“你在基层工作了几年?”
“扬书记,你知道吧……”魏奋开始有点奇怪地说,“我没在基层工作过嘛。渭原县干训班毕业以后,就留在干训班工作。干训
班结束以后,分配在县政府建设科。去年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
王亚梅忍不住笑,手里拿着卷起的报纸,推了一下组长穿棉袄的肩膀叫他不要说了。“杨书记四九年第一批到咱县的,还不知道
你这几年的经历吗?……”
陶宽同志的这位挺精明的爱人,同魏奋一条板凳上坐下来,说:
“杨书记,你要谈什么,就直说吧!”
杨国华笑了笑.手里拿着火筷子说:
“我就是想拿事实说明:魏奋同志很聪明,自从参加革命,一直受到重用。是不是这样?”
自己做错了事,还说什么呢?魏奋两只手掌在穿棉裤的膝盖上边,互相搓着、搓着,显得很局促。王亚梅说:
“是的,是的。老魏虽然调到农村工作部,实际就是咱县委的笔杆子。他这回下来当组长,完全是没精神准备的。他原来留在县
上听各区的电话汇报,给地委写统购粮食的工作报告。因为县上的千部都下完了,灯塔社又要上马,最后把他也挤下来了。杨书记,
听说是你叫挤的嘛……”
“是哩,”杨国华笑着承认,实际他全知道。他说:“这样做没错。创办一个农业社,主要看本身的条件,工作组强弱固然有影
响,但不是根本问题。搞社会主义革命,现在淮是内行?这是个新工作,应该说:我们大家都在向群众学习理。”
“对!对!”王亚梅非常同意,“尽管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灯塔社肯定是能办好的。你看令天那个热烈情景嘛。简直难以想象
!”
“也不能笼统地说你们工作没做好。”杨国华实事求是地说明。“魏奋同志,你的错误,是有客观原因的。我们党有个老规程:
只要不是故意捣鬼,错了也是好同志。接受教训嘛,在实践里头提高嘛。比你魏奋聪明的人,没实践经验也不行呀!你这回体会到在
现场具体指导,比你在县上坐办公室看材料写报告,要难办得多吧?体会到了?这就是大进步嘛。一个革命者首先要迈出去这一步。
就是说,要会干革命,不光会写、会说革命。有些同志硬是几十年都迈不出这一步……”
杨国华看见眼睛特别灵活的王亚梅,听了最后这句话,注意地盯了他一眼。这样,他就不发挥这个意思了,免得她回到县上同爱
人说,似乎副书记在下边同干部谈话中影射书记不深人实际。杨国华不愿意造成背后说人的印象。他转而谈魏奋的具体错误,就是对
梁生宝和郭振山两个人看法的间题。
强调实际工作的复杂性,强调不过早地给任何同志做结论,这是杨国华对待干部问题一贯坚持的精神。他曾经亲眼见过有些领导
人只凭一时的印象和需要,重用花言巧语而言行不一的干部,令人寒心地不信任不露锋芒而对党忠心耿耽的同志,给革命造成多少损
失。杨国华想:做领导人多年的人还办这种蠢事,何况魏奋一个年轻人,头一回领导工作组创办农业社呢?所以,他原谅魏奋不信任
梁生宝而重视了郭振山。这是合乎情理的,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愚蠢。
“你的主要问题不在看法是不是准确。”杨国华进一步帮助同志。“你的主要问题是你不懂得尊重党的组织。你不要大惊小怪,
听我细说嘛。你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长,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你要先向下堡乡党支部和黄堡区委谈你的看法,他们对蛤蟆滩的
人事有历史的和全面的了解。你很谦虚地向他们汇报,他们也许能改变你的看法。你也可以不同意他们,因为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宗派
主义和片面性。那时,你再找县委书记,坚持真理,把问题彻底搞清楚。可惜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你越过了两级组织,直接找县委
书记,目的是想推翻黄煲区委的决议。你知道吗,创办灯塔社,决定梁生宝当社主任,这都是黄堡区委表决通过的决议。这个决议可
不可以推翻呢?也可以推翻。或者是经过黄堡区委重新讨论,撤销这个决议,或者是渭原县委讨论通过一个决议,认为黄堡区委原来
的决议是错误的,就是说:蛤摸滩不存在创办农业社的条件。可是你呢?你以为陶书记,或者我杨国华,个人决定,就可以推翻黄堡
区委的决议。魏奋同志,任何党员都得按党章办事。领导人违反党章独断专权,在党内实行家长制,不光犯错误,还要把我们党的风
气弄坏!你想到这一点了吗?”
杨国华谈这个严肃的问题,故意使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他甚至于含着笑谈着。
但是王亚梅深为震动地惊叹起来了。“啊啊!怪不到昨天下午黄堡区上来人通知老魏,叫他昨晚上去开会,说法和平常不一样…
…”
“区上是怎么通知的?”杨国华笑向。
“他们说叫老魏去向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汇报工作;说杨书记也来听汇报哪……好像,好像……”
“好像怎么样呢?”
“好像有点不顺耳。要是平常,一定是通知老魏向杨书记汇报工作,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也来人听汇报。”
“是我叫县委办公室打电话给黄是区委那么说的。”杨国华问,“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王亚梅感概地说:“按杨书记刚才那样分析,当然是向当地党组织汇报对啦。可是,杨书记,一般的眼睛都是只看见上级领导人
,不习惯遵重当地党组织。像你这样做工作,我们还没见过。所以工作组同志昨天下午都说要打一场官司了。老魏自己说,他这回可
能犯下大错误。可是他不是有意的,杨书记。
杨国华看看魏奋。小伙子虽然脸还红着,但那近视镜片后面羞怯的眼神消失了。由于杨国华谈话时表现出对他谅解和关怀,尽管
问题严重,魏奋的眼神里还是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对批评他的人感激。
“党性!党性!”魏奋感慨不尽地连声说,“杨书记!你这回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今辈子也忘不了的。我以前总是以为听党
的领导人话就是有党性。”
“不管领导人对不对吗?”
“我以为领导人总是对的。”
“那么你写东西,领导人叫怎么写,你就怎么写,没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魏奋很不好意思。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差不多是这样,就是这样……”
杨国华笑了。他听说过,魏奋上中学的时候叫魏福明,参加革命的时候改为魏奋,意思是要为革命奋斗一番。可是近来县上有人
叫他魏奉了,甚至简直叫他魏奉命,挖苦他,对他没做过实际工作,很快地被提拔重用有意见。杨国华听到过这个情况,当县上派不
出人来创办灯塔社的时候,他就坚持把魏奋挤出来下乡。现在他亲切地笑着对魏奋说:
“你要真正把这当成生动的一课,你才能真正为革命奋斗一番。”
说得王亚梅和魏奋都笑了。本来可能是一次使人感到别扭的谈话,现在杨国华看见他们听了他的批评,还是很高兴的。
这时候,院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推开门进来了高大个子韩培生和敦敦个子牛刚。留着头发的两个人都不戴帽子,带着一股冷
空气进门,就用手解各自包耳朵的围巾。王亚梅挪动板凳让出地方,魏奋把卢支书接待客人的另一条板凳也拿来放在火盆旁边,但两
个人不忙坐,先争着谈叙灯塔社的热烈情景。
“啊呀!”韩培生说,“你们可没看见,好戏在后头哩。到吃晚饭的时候,两队饲养室槽前头可站满了女社员。她们做好饭,才
有工夫来看看新合槽的牛、马、驴和骡子吃草。女人们刚刚回家吃饭去了,娃儿们可端着碗来,站在槽前边吃饭。小家伙们手拿着筷
子指着说:他家的驴,你家的牛,而今都是咱社里的了。大人和小娃们都对刚刚成了集体的牲口那么有感情。”
“群众的热情真正叫人感动,”牛刚接着说,“你们知道吗?梁生宝和高增福,今晚上都要和饲养员一块睡觉。两个生产队长冯
有万和杨大海也争着要在饲养室睡。可是,他们争不过主任。两个主任都是光棍汉……”
说得大伙都嘻哈哈笑了起来。
当五个人说笑着重新在火盆周围坐好的时候,杨国华仔细看看新来的两个工作组成员——黄堡区公所的生产助理员牛刚和准备将
来做灯塔社的驻社干部韩培生。杨国华听魏奋说过,牛刚这回帮助灯塔社抓生产和订生产计划,韩培生则分管建社的“四评”(评土
地、劳力、牲畜和农具),并且帮助小会计欢喜建账。杨国华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多么琐碎、繁重,现在他们的情绪是这样愉快兴奋,
这使他十分高兴。他问他们:
“你们两位说,端着碗在饲养室吃饭的娃们长成小伙子的时候,咱们能把现在的老牛和毛驴换成拖拉机吗?
韩培生说:“有这样好的群众,有党的正确领导,大约二三十年的时间,可以办到!”
牛刚甚至于认为不需要二十年。杨国华拍着这位敦敦个子穿黑棉袄的肩膀,笑着说:
“同志!你可要分清楚啊!在一部分先进地方,譬如说试办社,那可能要快些。但是在整个农村用机器代替牲口,这可是改变社
会结构的大事啊!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起这个变化,这是人类历史的大事!”
杨国华转向初次参加创办农业社的两个县干部,要他们充分认识这个工作的艰巨性,说:
’’需要我们大胆而又谨慎,做几十年实际工作,来改变中国的整个政治、经济结构。准备好今后大部分时间下乡吧!”
说得魏奋和王亚梅都认真地思索起来。杨国华看手表时,已经九点过了。他叫他们抓紧谈具体问题吧。
魏奋叫熟悉蛤蟆滩情况的韩培生先谈谈一队社员白占魁最近令人怀疑的异常表现。为了要使县委副书记重视这个前国民党兵痞的
流氓破坏性,工作组长要韩培生从头至尾叙述一遍白占魁许多不正当的表现——这个抗日战争初期驻在黄堡镇的前国民党军大车连的
副班长,是怎样在部队开拔的时候来到蛤蟆滩,和不正道的妇女李翠娥过在一起的;土地改革的时候,白占魁又怎样表现出来一种疯
狂的积极性,动手就打地主和富农;复查土改的时候,这个家伙怎样要求把富农姚士杰和富裕中农郭世富统统划成地主,想要分掉他
们的土地和浮财……等等。
“这不是故意破坏吗?”杨国华听得生气。
“不是,杨书记。”韩培生说,“这人就是这个思想。这就是他的本性。他可是真积极,不是假装的。他防地主转移财产,自动
站岗放哨。开会时打锣叫人,他可吃苦耐劳,手冻烂了,不去黄堡上药包扎,豁出命来干呢。”
“他是为什么?”杨国华奇怪得很。
韩培生笑着说:“他就是一个心思,想当干部。这回没当上干部,下回来了新的工作,他还要拼一回命。他不死心,也不泄气…
…”
“他给谁说出过这个意思吗?”杨国华问。
“没,”韩培生说,“这全都是从他前后的行动里表现出来。这回的表现最明显。”
于是,韩培生就从白占魁参加梁生宝互助组说起。白占魁对他在别人纷纷退组,梁生宝互助组正闹垮台危机的时候要求入组,特
别自豪。他经常对人说庄稼人目光短浅,似乎他这个前国民党兵痞倒是有远见的。他人组以后,在劳动方面又很卖力气。他最听梁生
宝的话,叫白占魁干什么,比谁都积极。对高增福虽然有意见,他也不顶撞,表现得相当克制。办社的时候,白占魁那个热心,就是
贫雇农也比不上。任老四卖了小黑牛,建社委员会考虑到他家贫,没有让他把全部价款交社里做耕畜投资。白占魁没养牲口,自动卖
了肥猪,所得价款一分不留,大喊大叫地如数交给社里。在打破地界,挖通水渠的那天,别人都穿着鞋袜站在渠沿上做活,只有白占
魁脱了鞋袜,严冬腊月,赤脚站在水渠里挖泥。挖完了,他的两只脚已经通红,浑身还直打哆嗦……
“有这个必要吗?”杨国华笑问。
“要是有这个必要,还说啥呢?”韩培生轻视地说。
王亚梅特别厌恶白占魁,说:“样样事比别人做得过头.处处要突出自己口。”
“反正只要白占魁在场,他就要引人注意,表示他最革命。”牛刚补充说。
杨国华考虑到中国农村社会的复杂,觉得这家伙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群众对他的态度怎样呢?魏奋同志?
魏奋说:“群众当然不喜欢他。不过成天在一块,习以为常,也不像我们工作组讨厌他。譬如那天挖水渠的时候,我在场。他是
脱了鞋袜,赤脚下水去挖。这样做活,当然是得劲一点。不过因为活儿不多,本来不需要这样,所以群众就没有人学他的样儿。有人
笑他。他沦泥的时候,一边做活,一边大声地嚷叫:‘走社会的道路,浑身是热的,不拍冷。’后来有人告诉我,他那样喊叫,就是
给我听的,叫我注意他脱鞋袜做活……”
杨国华听得也厌烦起来。“国民党兵痞居然冒充英雄。现在他搞什么名堂呢?”
韩培生说:“选举的那天,宣布候选人名单的时候,白占魁瞪大了两眼注意听。一直没听见念他的名字,他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
。”
“有什么行动表现吗?”
“有,”韩培生说,“选举社主任的时候,通过梁生宝,白占魁举手来;通过高增福,他不举手。有人提醒他,他也不举。这个
家伙!”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去年春天搞活跃借贷的时候,高增福曾经和白占魁吵过一架。以后自占魁申请入互助组的时候,高增福又不愿意吸收他。
所以,他大约认为:他这回当不上干部,全是高增福戳他的底。当天散会的时候,白占魁脸上的气色是很恨人的。”
“嗯,嗯,嗯……”杨国华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这家伙是要防着点……”
王亚梅说:“昨天下午白占魁和郭锁儿两个人在一队饲养室院里铡草。白占魁唱了两句秦腔——老牛力尽刀尖死,韩信为国不到
头。郭锁问他唱什么,他说韩信替刘邦打得天下,刘邦怕韩信比他能干,把韩信骗到长安杀了。……”
“这家伙!真有问题!”杨国华现在认识到他们向他汇报这个情况的严重性了。他问:“你们估计他会搞什么名堂?”
魏奋汇报:工作组交谈了一下,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和高增福个人闹别扭,闹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不过估计不至于敢行凶。但
是牛刚和韩培生,特别是牛刚,则认为破坏农业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甚至更大些。白占魁这家伙能有什么原则!他拼命地表现他
是个积极分子,可是一旦咱公家填不满他的欲壑,他就向阶级敌人那边倾倒了。韩培生叙述:去年春天活跃借贷未成,白占魁和高增
福吵了一架,就向富农姚士杰借了二斗大米,至今颗粒未还……”
“永远不会还!”牛刚大声断定。“姚士杰也不会要。姚士杰是傻瓜吗?他喜欢新社会吗?他想破坏灯塔社,他能直接上手吗
?他当然要假手别人。他找谁去呢?嘿!”
这个敦敦个子胖胖脸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句句话铮铮有力,说得所有的人都表现出只能同意他。整个冬季专门领导创办农业社
的县委副书记,现在激愤地站了起来。杨国华想:今晚上的谈话,他以批评工作组长开始,现在他要以表扬工作组结束了。
杨国华站起来指着魏奋说:
“你回去写个材料!这个问题要向其他几个建社工作组通报。他们也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同志们!国民党统治中国二十几年,他
们的政府和军队残余部分虽然逃到台湾岛上去了,大陆上的几亿人口里头,不是有千百万他们的残渣余孽吗?人民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不能不让他们也一起走吧?可是他们不会像人民那样认真走的,他们总是会搞些不三不四的名堂。这样,咱们就不能不分出一部分
心来,提防他们搞鬼。”
杨国华说毕,坐下来时问魏奋和王亚梅:
“这个问题,你们和社干部交谈过吗?”
“交谈过。可是,”魏奋脸上显出不大好意思说的神气。“可是,可是,”他又转向王亚梅同志,“怎么说呢?”
“你就按实际说!”王亚梅鼓励魏奋。
于是魏奋如实地汇报:“梁生宝同志不重视这个问题,他轻视地笑”
“他为什么这样呢?”杨国华可真是不理解了。
王亚梅说:“这个同志虽然觉悟比较一般的水平高点儿,可他还是个庄稼人。我们认为他满年四季差不多天天看见白占魁,所以
没有我们工作组同志看得清楚……”
“熟视无睹!”杨国华说。
“对!对!就是这样!”全体工作组同志说。
但杨国华还是想不通梁生宝的表现。他内心深深地为这个他认为优秀的互助合作带头人惋惜。他又问魏奋:
“梁生宝同志没说具体的意见吗?”
刚刚受到批评的魏奋不说话。他看王亚梅。
王亚梅说:“梁生宝好像对我们有了气。他说得难听。”
“他怎么说?”
“他说:你们要是说白占魁是个危险分子,还不如说我梁生宝是个危险分子。只要我梁生宝不和白占魁往一条板凳上坐,拍肩膀
拉手,称兄道弟,把他拉到灯塔社管理委员会里来,把咱的高增福同志排挤出去,那白占魁再过二十年还是个普通社员。蝎子的尾巴
,有点毒水,也不多!增福和有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哩!”
杨国华听着听着,目瞪口呆起来。他想起毛主席从前的一句著名的教导: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过了“大寒”,进人阴历腊月的下半月,汤河流域的大庄稼院都比小庄稼户早几天开始准备过春节。但蛤蟆滩的富农姚士杰今年
可陷入了粮食统购和灯塔社建立给他带来的重重苦恼,简直没一点心思过光景了。自把统购粮从他那四合院的前楼上装走以后,他就
一直什么农活和家务活都懒得做。
姚士杰咽不下去郭振山这口气!在统购粮入仓后的那几天,他憋着这口气,跑遍了黄堡周围十里以内的大村庄。他向亲友和熟人
打听:有没有一户富农交售三十石粮食的。没有!所有的大户人家都像郭世富那样,只交售二十石左右余粮。富农多加几石陈粮,也
不过二十五石左右罢了。既然证实了郭振山不按国家的政策办事,借公事报私仇,硬挖他十五石陈粮,姚士杰就要决心控告郭振山不
给他一家人留下足够的口粮了。他叫婆娘保留着前楼上只剩下几个空席囤的现场,准备着将来公家派人到四合院检查!
“郭大!”姚士杰在心里头臭骂他的仇人,“你小子狠心?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咱俩没完。等着瞧!”
这回说啥也要和郭振山见个高低,叫他知道姓姚的就是富农,也不能任他轰炸机随便欺负。解放这几年许多事实证明,共产党只
有一点好处:各级政府从来不袒护违反国策的人。姚士杰有信心站在黄堡区上面对郭振山说理。那天下午,当姚士杰从黄堡前街到区
公署所在的后街时,偶然碰见了杨加喜。这两个小时候下堡村卢秀才书馆的同学,平素在蛤蟆滩村里碰见,总是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
路了。但现在是在黄堡后街,滑头的油嘴转脸看看左近没有熟人,愿意和富农站在一块说几句话。正好!姚士杰想把控告郭振山的理
由摆一摆,看看这个活周瑜怎么说。但是,姚士杰还没有来及开口,杨加喜先告诉他:皂龙渠那边从前下堡村地主吕老二的稻地,土
改中分给蛤蟆滩的贫雇农时划分成许多小块,现在办起农业社,重新又连片了。减少了愣坎和小支渠占地,地块比以前还大了。姚士
杰在皂龙渠一条支渠口上的二亩稻地,现在到了农业社的大片稻地中间,那条支渠向南移了。油嘴问姚士杰知道不……
姚士杰听着听着,早已脑子热烘烘地沉重起来。一霎时间,他眼前一片灰。他想说句什么,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干瞪着两眼发
呆。等他脑子渐渐转过弯儿来,想问一下细情的时候,自负的杨加喜已经离开他走了。只给他留下那个胖大脸盘一贯嘲笑人的印象。
他喊叫:“加喜!加喜!”油嘴连头也不回,只在几步以外边走边说:“你自个儿看去嘛!”这个家伙就这样不尊重他。去他妈的!
穿着一身汤河流域的富农普遍穿的那号黑市布棉衣,腰里结着很粗的蓝布腰带,脚腕上用扁带扎着裤管,现在姚士杰孤独独地站
在黄堡街上,感到他心里头好毛躁呀!他该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根本用不着仔细思量,事情已经明摆在他面前:农业社成了他的地
邻。来年插秧的季节,汤河水枯的时候,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就甭想轮到他灌自流水了。他要是还想务劳水稻,他就得自己掘
井,安装新式水车。专为那二亩稻地,这样做算过账吗?
“高二!你小子从官渠岸搬到上河沿去,当了灯塔社的副主任,就干出这一手来整老子吗?”姚士杰在心里骂他从前的长工高
增福。
现在,姚士杰哪里还有心思为了多交售几石统购粮到区上去控告郭振山呢?既然灯塔社有将近三十户社员,他的地同社里的地搭
界的,恐怕不止皂龙渠这一处吧?况且随着农业社的扩大,恐怕将来他的每一块地都要和农业社的地搭界吧。多交售几石统购粮算什
么呢?这才是他真正的苦恼,无穷的苦恼。他爸好不容易给他传下来的这富农家业,眼看要完蛋在他手上了!
在黄堡街上灰溜溜地站着,站着,站着,姚士杰终于还是独自一个人走进他最经常去的那个饭馆。前几回,他往周围各大村庄跑
得饿了,每顿饭都要喝酒,直喝到有了酒意,就吃饱回家了。这回他不吃饭,整个下午的时光消磨在饭馆里,直至点着灯,他还不走
。他面前的饭桌上已经摆了四个二两的白瓷酒壶,他还要喝。硬是饭馆掌柜好言相劝,他才起身回家。他刚过了黄堡大桥,就醉倒在
路上了。老天爷指使郭世富搭救他,要是黄昏时山口上出来觅食的狼伸鼻子嗅到在野地上的醉汉呢?多危险!
头疼。不想吃饭。浑身没一点劲儿。姚士杰好像大病一场。他睡了好几天,总算渐渐好起来了。
他好起来了,但他整天整天不出四合院的街门。他爸死后的那个时候,他就是这神气。整天蹲在正房西屋的砖脚地上,一个劲儿
地吸水烟。吸罢水烟,他甚至连院里的家务活儿也懒得做,大白天,脱了鞋上炕,伸展了腿睡觉。
婆娘发愁地掀他起来,规劝他做活儿。
“刀伤斧伤,也有好的时光嘛!粮食拉走这么些日子了,你也该想开了。半月以前你起出来那么大一堆粪,这阵你不往地里拉,
等谁替你拉吗?”
“不忙!”已经躺倒了的姚士杰灰心丧气地说,“你忙啥?”
“还不忙?”婆娘苦笑着,“你从前常说:十一月上粪上金哩,腊月上粪上银理,正月上粪哄人哩。这而今都腊月啥时候了?全
村就咱一家麦地没上粪。你知道不?”
姚士杰听见婆娘学他从前过光景时说的话,心里觉得真个好笑。他赌着气说:
“咱就是不上龚喀!地里打得粮够咱吃!你是不是明年还想多卖些统购粮,支援工业化?”
婆娘深深地叹口气,没心思说笑,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婆娘还是不放松,问躺倒的男人:
“那么,场院那堆粪,你预备怎么办呢?”
“留到明年春上铺秧田呀!”
“到那时光,马房里又积下粪……”
“积不下了!”姚士杰斩钉截铁地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卖红马。”
“这又是为啥?”婆娘吃惊地瞪大两眼。
“为啥?”姚士杰这回坐了起来,事关重要,他得给婆娘细说情由,“既然不要多打粮食,地犁那么深做啥嘛!买个老牛,划破
地皮种进去就对了。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这个啊,真正狠心!只是曳碾子曳磨,使惯了快马使慢牛急死人。”
“你思量思量:光为了做碾磨活快,留着大红马吗?这不是给农业社留着吗?”
婆娘迷惑地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不是眼时不让地主、富农入农业社吗?它怎么能收咱的马呢?”
“笨蛋!全村的庄稼人都入了农业社呢?”
“不是说要十五年的时光,全村才能都入农业社吗?”
“谁告诉你的?”
“工作组在大会上讲的!你也去听会来。你没去吗?”
“啊呀!”姚士杰惊叹着婆娘的头脑简单,“那说的是全国!不是全村!好我的娃他妈哩!要是一村一村地说,并不要十五年。
你再甭糊涂哩!”
“那么要多少年?”
“给你打个比方说吧!赵村要十五年,竹园村只要十二年,下堡村只要十年。咱蛤蟆滩,我看只要二年。顶多三年!你看着吧!
连一户也剩不下……”
“有那么快吗?”
“怎么没?上下河沿那伙穷鬼,一家一户没法过日子,今年就都往社里头挤哩。皆因试办社,上头规定不让超出三十户,只好等
明年。”
“咱住的这官渠岸,总该多要几年吧?”
“一样!”姚士杰断然说,“杨加喜那家伙,好滑头!要是等官渠岸的贫雇农明年都入了灯塔社,他以后再人社,就得在梁生宝
和高增福手下活人了。人家先把郭振山抬起来和灯塔社唱对台戏。要是灯塔社试办成了,咱村明年就是两个社。你说咱这光景怎么过
?你说!”
他说得婆娘可真慌了,脸煞白,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和婆娘说着说着,姚士杰又心烦起来。他不睡觉了。他下了砖脚地,穿上鞋。他到竖柜上取了水烟袋,点燃了火纸。然后,他蹲
在砖脚地又吸起水烟来……
姚士杰吸了一袋水烟,装第二袋的时候,他仰头看见婆娘却在坑上躺倒了,扯住袖口揩眼泪。姚士杰只好站起来,走近炕边,反
转劝女人:
“你这是做啥?”
“怎么活人?”婆娘硬咽着喃喃说,“老的老,小的小,这家人靠劳动怎么活人呀!还不就指望咱俩劳动吗?”
“在哪里劳动?”
“农业社呗!还能在哪里呢?”
“把你美的!”
“那么在哪里劳动呢?”
“看这样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吧。”姚士杰说,“要是也学老大哥,可就苦了咱们了……”
“怎么?嗯?”婆娘连忙在炕边坐起来。
姚士杰说:“和土改时对地主一样:扫地出门!不过土改时还给地主分一份。农业社不收富农,带上随身用的东西移民!”
“那哪里去呢?”
“比方说:这帮去黑龙江,那帮去新疆。”
“能吗?”婆娘不相信,“太不近人情了!你听谁说的?”
“冯店咱妹夫他哥。”
“他怎么知道外国的事?”
“人家旧社会念过高中。人家把写着这事的书掰开,指给我看……”
“我的天呀!……”
“你甭放大声哭嘛!”姚士杰制止婆娘,“没给你说,这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还不一定。再说,灯塔杜也不一定能试办成。”
“你怎么知道?”婆娘瞪大了眼问。
姚士杰说:“总有人不让他们试办成……”
“谁?”
“你问那么细做啥?”
“你告诉找,我不给人家说。你叫我也高兴高兴嘛!看这些天把人愁成啥了!”
“告诉你!”姚士杰拿火纸的手指自己。
婆娘坐在炕边,俩手一拍,一俯又一仰说:
“我这回算是服气你了。你不是躺倒不过光景。你谋着大事哩!想好办法了吗?”
“想好一个了。还有一个,暂时……”
“使劲想!使劲想!甭让他们试办成!”
事实很快地表明了中共渭原县委副书记的设想是实事求是的。不是因为梁生宝和高增福特别热心,也不是因为这二十几户社员生
产特别困难,更不是因为中共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坚持,而是人类社会最大的一次革命,要在终南山下河滩流域这个偏僻的角落试点
。因陋就简,毫不夸张,可以说完全是农民方式的灯塔社成立大会,把一种崭新的生活十分逼真地摆在消息闭塞的几万庄稼人面前了
。请选择你走哪条生活道路!
灯塔社成立后头一个黄堡集日,赶集的路上和集市上,庄稼人说的都是这事。汤河下游的庄稼人绕道走蛤蟆滩稻地小路,为的是
亲眼看看农业社是什么样子。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就是汤河上游、的庄稼人,听说农业社离镇还不到五里路也有人专程去看。最
令人感动的是山里头白杨岔的一个庄稼人,出山来卖喂牲口用的草筛,听说办社的就是春天拍扫带来来回回在白杨岔歇脚吃饭的那伙
人,他不卖草筛了,亲自过汤河到蛤蟆滩找他的朋友高增福,将草筛作为礼物送给农业社。
姚士杰这个集日也出了他的四合院,来到黄堡镇上。不是个把月以来的那个姚士杰哆!脸上再也看不出惊慌、懊恨、倒霉的样子
。在灯塔杜成立大会以前,在庄稼人们不知不觉中姚士杰已经渡过了第一次危机。甚至那黑夜醉倒在路上的事,全世界只有郭世富一
人知道,姚士杰自己连婆娘都没有告诉。紧接着灯塔社成立的第二天晚上,姚士杰趁着男社员开会、白占魁不在家的空隙,他溜到他
们独立的草拥屋后窗口,叫出李攀娥来,告诉她怎样引诱高增福,把他搞得臭臭的,也许白占魁能把他打个半死,谁再也不要妄想在
蛤蟆滩试办农业杜!办了这件事,姚士杰现在脸上重新出现了沉着、从容、不在乎的神气。他到镇上来,挑着两个空竹篮。他每年办
年货的头一回,总是一次买够敬佛教的老娘全年烧的香。
姚士杰进了堡子南门,远远望见十字街那面人们都往北街挤。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伸手捉住肩膀挑的两个一前一后的竹篮,也向
北街挤去。啊!原来是黄堡小学校门外南北两处院墙上写着灯塔社章程!
许多人在看。有的人还抄写。有的人在给别人讲解。姚士杰能看,他从第一条看到第三十四条。有些他看了两遍,有些他看了三
遍。他特别注意社员退社时已经连片的土地怎么办。章程上说在其他处给划同等土地。谁能知道,富农分散在连片土地中间的会不会
这么办呢?姚士杰想到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
不看倒还彻里期涂,一看就像对自己的十个指头一样清楚,姚士杰在心里连声惊呼:
“妈呀!妈呀!”他想:章程规定得这么仔细!这么合理!只要按章程办理,没有试办不成的!他想:只把高增福搞臭不够劲儿
。恐怕要对社里的牲口下手吧?……”
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灯塔社办公室里,梁生宝主持了工作组走后的第一次社务管理委员会。有人主张农业社春节只放两天假,生宝
坚待按乡俗,从阴历脸月二十三起让社员们准备自家过春节的事去,到正月初六再开始社里的农业和副业活路。社会主义是千年万辈
子的事业.刚开头那能一步登天?他们还决定了春节以前社员们磨面和碾米使用牲口的办法,春节期间干部轮流替换饲养员的办法…
…等等。散会以后,高增福和杨大海到二队传达去了。梁生宝和冯有万来到冯有义院的一队饲养室。
两个人刚走进冯有义草棚院的街门,饲养员任老四哈哈大笑,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梁生宝说:
“主任!你看洋不洋嗷?今日来了个庄稼人,参观咱的饲养室,可细详哩,个个槽里抓起一把碎草细盯!我说:你盯那么细详做
啥?莫非农业社喂牲口的草,也和你们单干庄稼人两样不成?……”
“那人说啥呢?”梁生宝问,感到很新鲜。
“那人给我一说,脸腾地红了。说咱农业社喂性口的草铡得比单干庄稼人都碎。”任老四很有气概地笑着,明显地表现出他荣任
着汤河流域第一个农业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多么值得自豪的历史性事件!
梁生宝觉得不对:为什么朝个个槽里都伸手呢?庄稼人细盯一下农业社的碎草,也可以嘛,可是问他一下,为什么脸红呢?两种
表现凑一块,叫人好不放心。
“哪个村的人?”梁生宝很重视这件事。
任老四张大口笑:“哈哈!这话你可把我问住了。自从咱社牲口合了槽,近处远处多少人来参观过?我忙得有工夫问人家都是哪
个村的人吗?”
“特样的人应该注意一下。实在!”梁生宝很严肃地说,“你看见那个该是十成庄稼人吧?”
“就是喀!十成庄稼人!”汉大心粗的任老四大声保证,多少有点不耐烦。他提着白杨岔人赠送的草筛,进草房里去了。
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盯着主任盘问饲养员的生产队长,现在才惊讶地开了腔。
“啊呀!”有万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心眼……”
“这不是多余的心眼!”梁生宝很认真地说,“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农业社有眼睛看不见的敌人……”
“这话我信!可是你在旁的事上,太缺少心眼。”
“我在啥事上缺少心眼?你提出来,我克服!”
“人家在俺屋里等着你呢!你到底有心思和人家见面不?”
梁生宝笑了,用眼睛制止有万,不让他当着任老四开玩笑。最近参观饲养室的许多庄稼人,的确有看得很细致的;饲养员和生产
队长都不怀疑,梁生宝现在只好希望那个庄稼人不是放毒的破坏分子。他不再细问任老四了。他也不能责备饲养员没问清那人是哪个
村的。饲养员确实忙不过来。这回如果有责任,那就只能怪社主任本人,没想到派专人在参观者多的时候到饲养院帮忙。
任老四给牲口筛了草以后,梁生宝和冯有万在院子里详细告诉饲养员春节以前社员私人使用牲口的办法。然后两个好朋友出了街
门,向土场边有条水渠绕过的草棚院走去了。从竹园村来的刘淑良,在那里等候着同梁生宝见面。工作组刚走,热心的介绍人就打发
金姐娃去把女方找来。
梦想不到这样快在蛤蟆滩办起农业社!梁生宝狠狠地忙碌了一个来月,现在,终于有工夫办私事了。不光是介绍人热心,生宝的
二老也催得紧。梁三老汉性子急,甚至于侈想着过春节的时候,能看见儿媳妇坐在生宝的炕上呢。老汉直截了当向儿子宣布:竹园村
的这女人合乎他的心思——个子高、身体结实、劳动好。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要挑这号实心疙瘩;大学生离婚下的,庄稼人嫌吗?
……
生宝刚开始向有万草拥院走,就想起他爹这几句话。他忍不住独自在心里头笑。在他想来,事情当然不像他爹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在和刘淑良见面以前,对谁什么话也没说过。
马上要和新对象见面了!婚姻问题几经波析的梁生宝,心中不由得有点感慨起来。离开了蛤蟆滩半年的旧对象,身形和面貌很自
然地浮现在生宝脑海中。但生宝是意志力很强的人。他还有足够的理智,使自己不再为那个聪明而幼稚、好心肠而世故的改霞浪费一
分心思。现实地考虑每个时期眼前的事情,是梁生宝的生活本能。
有万和生宝一边走一边开玩笑,说:“看你这身穿戴!怎么也不罩一身新衣裳?”
有万叫生宝在田间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他自己绕到前边,面对面地、很认真地从头上包的羊肚子手巾、身上穿的黑市布棉袄、蓝
布腰带,到脚上穿的庄稼人白布袜子黑布鞋,仔细看了生宝一遍,然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头来,说:
“好漂亮的小伙!就是随身衣裳,敢保她刘淑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生宝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这才知道有万拿他开心。他上牙咬住下嘴唇,伸手去抓有万。有万早闪到路旁融化过雪而泥泞的田地里
。小伙子仍然挤眉弄眼地笑着,准备自卫。
“那么肮脏的嘴巴,你怎么吃饭?”生宝笑骂,“你以为女人寻男人,全是为了那一样事吗?”
“为好几样事!可是长相也挺要紧的。为啥人都不爱麻子脸呢……”
“呸!……”
梁生宝很不喜欢地唾了一口,头前走了。冯有万从田地里回到小路上来,笑眯眯地跟在主任后边。他们过了水渠,到了有万草棚
院街门前的土场上,有万叫生宝不要把开玩笑当成实在话。社会上早就流行着找对象“不看穿、不看戴,单看男方人实在”的话。
“再说,这而今根本不是人家要看你。”有万对生宝说,“人家见过你。这而今是人家叫你看她对眼不对眼。人家才一回二回到
咱蛤蟆滩来。说实在话吧,要是人家要看你,那就得我陪你到竹园村去了。做啥都论谁寻谁!……”
“行理!行哩!甭瞎拍嘴哩!”生宝在前边走着,不喜听这些话。他感觉到他这个知心朋友,在婚姻问题上可同他有很大距离。
什么“对眼不对眼”,什么“谁寻谁”,听起来有点做买卖的味道。曾经同改霞有过男女间自自然然发生的感情,所以生宝现在感觉
到有万的话很不舒服。
他们走进了草棚院。有万干咳嗽了一声。这是给屋里等着他们的人打招呼哩。现在,有万推开革棚屋的板门,让生宝先进。
生宝一只脚踏进屋里,就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坐在炕沿上的长方脸盘女人,溜下了脚地。生宝看见女方羞得满脸通红,
他就不好意思细看人样了。他只见女方两手捏着自己的蓝布罩衫前襟,兴奋地站在脚地上,等待着把她介绍给梁生宝。
“主任,这是俺侄女。俺淑良和你一样,也是对互助组热心。听说咱这里办了社,她跑来看哩。”老婆婆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
但她闺女和女婿却用嬉笑的眼光看着生宝。
生宝支支吾吾答应着脸通红了。农业社主任进屋以前还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脸红,现在给有万和金姐娃看红了。本来在心里还准备
好一两句见面话来,脸这一红,连半句也想不起了,只好笨头笨脑地站在那里,显得比女方还拘谨些。
有万在这里倒很文明,挺灵活地说“淑良姐,你坐在炕上。生宝,咱俩坐在这板凳上。坐下吧,立客难待。坐下!都坐下!”
想不到有万在这种场合真有一套!生宝在板凳上坐下了,立刻觉得比站着自在了许多,手脚都自如了。随后他感觉到脸上的烧也
渐渐退了,不像刚才那么拘谨。
现在,生宝看见女方已经重新坐在坑沿上。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劳动妇女,前额宽阔的长方脸盘,浓眉大眼,显
得精明能干。生宝再看她托在木炕沿上的两手和踏在脚地上的两脚,的确比一般只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要大。生宝看见她那手指头比
较粗壮,心里就明白这是田地里劳动锻练的结果。骨骼几乎同他一样高大,猛一看似乎有点消瘦,仔细看却是十分强壮。
生宝这样细看女方时,他发现人家的脸又羞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转移开眼睛,掏出他那个一巴拿大的短烟锅,准备抽烟。
但是女方脸红是脸红,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宝。这女人竟然这样大方,那双有主意的、胆大的眼睛,一个劲地认真细看生宝
,好像看不够似的。生宝听说有些闺女同对象见面,低下头去,不敢抬起眼皮来;这个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两手托着坑沿,公然等待
着对象同她说话哩。
生宝不知道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说什么好。他手用短烟锅在烟布袋里头挖着,脑子使劲地加紧想着。他越是想很快说出几句什
么话,越是想不出适当的词句。
往灶火里添着柴的有万丈母娘,给生宝递过来一根着火的柴枝。这可以节省一根火柴,生宝连忙站起来,从烟布袋里急急忙忙抽
出没有装满的烟锅,赶紧接住柴枝,噗噗地吸着了烟。
生宝把着火的柴枝投进灶火里去,重新在板凳上坐下来,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对象。这时他真发愁了:和这个女人没见
过面嘛,说几句什么话呢?想不到以这种生硬方式和对象见面,叫人这么难为情呀!
生宝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有万和在案板前边擀面的金姐娃,狠狠地注意盯他脸上的表情。这两口子准是察看女方在他心目中的反
映,看他喜爱不喜爱。不管怎样,他能在介绍过以后不同女方说几句话吗?
好!有万丈母娘能行!随机应变地打破了使大伙馗尬的沉默。老婆婆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笑着问她侄女:
“淑良,你看俺社里的饲养室好吗?”
刘淑良把诚恳的脸从梁生宝转向她堂姑,很庄重地说:
“好,姑!就是地方小一点……”
生宝现在有题目了。他停止了吸早烟,用右手大拇指头按一按冒烟的烟锅,顺着女方这话头,说:
“地方就是小。可是,黑间牲口都能卧下哩。”
“就是夏天是不是……”女方很大方地转脸重新对着梁生宝,却不愿意直言。
有万问:“淑良姐是说夏天太热不是?”
“嗯。”刘淑良点头,眼盯着生宝,好像判断他是否同意。
生宝心下不胜惊讶:啊呀!这女人是懂得不少庄稼行的事哩嘛。还很会用脑筋,说话也满得体。生宝吸了几口早烟,这样想了想
,然后不是对着刘淑良一个人,而是对着大伙,以说闲话的口气说道:
“夏天黑间,牲口是热。到那时,咱们把一部分牲口拴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下雨天,土场上不能拴性口,可饲养室里头也不太热
。”生宝说得很坦白,一点也不觉得农业社用这种穷办法不体面,创业总是要受些艰难.
有万在他身旁还给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解释:
“淑良姐,甭笑话。俺蛤蟆滩贫雇农多,社员都没现成大房子,好腾出来做饲养室。初建的穷社,新盖又没力量。穷凑活一年吧
。只要俺稻麦两熟试验成功了,明年你再看吧。主任,明年一队说啥也得先盖三间……”
尽管刘淑良很注意地看着生宝,生宝也只得不同意有万。
“明年的事情,现时还说不准。就是大丰收了,也得看情形办事。你就忘记了吗?上级指示:订计划要把社员增加收人放在第一
,公共积累其次。盖房忙啥?有钱要先尽生产上用哩。”生宝很坚定地说明。
话不在多,要紧处只几句就显出人的见识高低。女方听了灯塔社主任和生产队长的这几句谈话,她那非常诚实的脸上,立刻流露
出倾心爱慕生宝的表情了。
这时烧火的有万丈母娘重新提起建社初期一度议论纷纭的问题——分户喂养牲口是不是更合算?老婆婆相当动感情地坦白:自从
她家的牛牵到大槽上以后,就感觉到草棚院空洞洞的,怪不习惯。她说: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了,听不见外边牛棚里牛嚼草的声音,她
就好大工夫再睡不着,觉得生活空虚。她明知道牛在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里,明知道任老四是很可靠的饲养员,她就是睡不着觉。她
承认她没出息……
在案板那里擀面的金姐娃,一边做活,一边笑着接下去说:二队队长杨大海的女人更叫人笑,想牛想得肚子疼,半夜哭鼻子。有
万说大海的女人有肚疼的老病,金姐娃还坚持:自从牲口合槽以后,大海婆娘肚子疼病加重了。
母女两人还要举出一些其他女人和老汉如何不习惯新生活的例子,有万不客气地阻止她们拿这些不先进的事例在外人面前说闲话
。
“用不了半年就习惯了!半年以后,牲口分户喂养又不习惯了!”有万十分肯定地说,很讨厌地盯了金姐娃一眼。
生宝很赏识有万这个高见。他也是牲口合槽派。为了这个,他准备克服无论什么困难,而绝不向旧习惯退让。他一时来了劲儿,
忘了这是同对象见面的场合,对有万丈母娘和金姐娃发议论说
“现时,大伙只是牲口合槽不习惯。日后,大伙不习惯的事多哩。等到对农业社的啥都习惯了,蛤蟆滩的风俗也就变了。总有大
伙不习惯单干的一天,那时间,谁拿大炮也打不散咱农业社了。”
生宝说毕,母女俩表现出非常信服主任的笑容。刘淑良一直坐在炕沿上有兴趣地听着,谁说话她看谁,并且努力保持着很得体的
笑容。
现在,有万丈母娘烧开锅了。木锅盖周围,到处冒汽了。金姐娃的面也擀对了。小媳妇拿起菜刀,准备切面条。
生宝站了起来。有万捉住他的一只胳膊。老婆婆连忙从烧火的小凳上站起来,挡住主任的去路。
“你这是做啥?”有万不客气地留客。
老婆婆很不乐意地说:“把你怕成这样!又不是吃酒喝肉,吃一顿家常便饭,拉不下亏欠。主任!”
金姐娃手里拿着准备切面的菜刀,跑过来笔着对生宝说:
“主任,你就在俺屋里吃一顿饭吧。看把俺妈急得:喝酒吃肉也说反了。”
生宝有点怀疑:让他和女方在一块吃饭,是不是有万一家人有意安排的呢?意思是好意思,可是这样说亲可太性急了。双方都是
当干部的人嘛!谁受得了这种直截了当、生拉硬扯的办法呢?
“我有事情,不能在这里多耽搁。”生宝站在他们全家包圈中,不慌不忙,但很坚定地解释。他瞥见女方这时也是很不好意思地
站在那里。
有万和丈母娘同声问:“有啥急事?说对了让你走……”
生宝很正经地说:“卢支书通知,乡上今黑间开会哩。叫党支部各委员天黑以前在乡政府聚齐,商量个事情。”
有万说:“我不信!就是有事,你也不是支委嘛!”
生宝说:“我现时是支委了……”
有万一家人不再留客了。相反,全都表现出十分感动的样子。梁生宝现在已经是下堡乡各项工作的决策人之一了。
“主任太忙了,身不闲来心不闲!”有万丈母娘对侄女夸耀。
包头巾的梁生宝最后转过脸去,向剪发头的刘淑良做了一下告别的表情,就开门出了草棚屋。有万送他出了草棚院的街门。
太阳已经落了,余晖反照着汤河两岸冬天的原野。这是天黑前一刹那灿烂的时刻,山、水、田、狗、牛、羊,都给晚霞照映上了
一抹轻轻的褐黄色。
走到街门外土场上那半个麦草垛附近,有万档住了生宝。
“怎样?你这阵给我说心里的话!”
生宝站住笑着,想量着:怎样给有万说明女方给他的印象呢?几句话说不明白。女方给他的印象既不是简单的“满意”,又不能
说“不满意”。
“快说吧!”有万办好事心切,催促着。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他开始开诚布公地对有万说:
“女人是好女人。嗯,庄重、精明、说话蛮有分寸……”
“是这话就好!你两个赶过年就结婚嘛!”有万畅快极了,喜得闭不上嘴。
“为啥这么着急呢?”生宝不同意地说,“你等我把话说完……”
“怎?”有万惊奇起来,“既然看对眼了,不结婚等啥呢?”
生宝很恳切地说:“甭着急,万。只见了一面就结婚,太急促了。等我俩来往上几回再……”
“唉唉!,有万大失所望地转开脸去,朝着黄堡镇方向非常惋惜地叹息着,“唉唉!你这个人呀……”
“我这个人怎样?”生宝笑间。
“你这个人,样样事都实在,就是这样事不实在!”
“我怎样不实在?”
“一个庄稼汉嘛,黑脊背、泥腿子寻对象嘛,还有来往的啥?自己一不是下堡小学的教员,二不是黄堡区上的干部,自己倒有啥
机会恋爱?以前自己忙互助组,这时又试办上农业社。上集都没工夫办一点私事嘛,倒想和外村的什么女人恋爱?出洋相!”
有万不客气地说毕,扭头望着终南山白皑皑的雪峰,表现出他对生宝这一点特别不满意,嗤之以鼻!
生宝既不因同志的批评脸红,也不因好朋友不满意生气。包头巾的生宝脸上,显出一种有信心的神情。他心里头有主意地笑着。
他怎么对有万说呢?他看出刘淑良庄稼活是内行。互助合作的历史很短的蛤蟆滩,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一个妇女带头人。竹园村和范村
的土坡里生长起来的这个刘淑良,只要她一到灯塔社,肯定是大伙拥护的妇女带头人。肯定!这样好倒是好,只是农业社刚刚成立,
主任找了个对象结婚,可不能马上就是社里的女领导。将来大伙都熟了,男主任和女主任在一家里,也不好办。社员们难得全都理解
,就是社员们充分理解,官渠岸的群众怎么看呢?下堡村的群众怎么看呢?这个事他现在给有万说不清楚。他和女方见了面,才能想
到这个。他初步思量,他恐怕要先同乡和区的领导谈好,才能办这事吧?现在,他只含含糊糊对有万说:
“你回去招呼人家吃饭吧!”
“吃饭有人招呼哩!”有万不乐意地瓮声瓮气顶他。
生宝又说:“我要去开会。这事咱缓后再谈叙。”
“人家明早要回去!俺给人家倒是说你喜愿还是说不喜愿?”
“就说等过了年,从从容容……”
“年前不能结婚?”
“不能。过年以后不忙,叫我们来往来往。有些话我两个当面直接谈好些……”
“不相信俺的话?”
“你这是说的啥?我这么着急结婚,不叫人家笑话吗?……”
有万不高兴地离开了生宝,返回他草棚院去了。生宝跳过土场外边的水渠,从一条捷径路上向下堡村走去。
晚照给大地涂抹的那一点褐黄色,这时早已熄灭了。汤河两岸呈现出黄昏前的灰暗和寒冷。汤河北岸的下堡村,从瓦房和草棚屋
升起的做晚饭的烟柱,现在在村庄上空汇集到一块,用肉眼看来,同平原南边终南山上雪盖的森林一般高了。
生宝向汤河上的独木桥走着,惋惜着热心帮助自己解决婚姻问题的有万想得太简单了。生宝相信他将来当面直接告诉刘淑良有这
个问题,她会十分明白的。可惜他和她今天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希望她不要因为他没留下来吃饭而有不好的想法。
生宝心里很自然地想起: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顾
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但是改霞后来终于还是进了工厂,生宝至今对她摸不着深浅。当他从终南山里回来,改霞恨不得当时就要同
他结婚。那好像是同谁赌气,绝不是正常、冷静的样子。改霞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呢?生宝连一点也不摸底。
生宝在路上回想起五月间那天黑夜的情景。当时改霞对他那么亲热,以至于他感到太突然了。他没有一点那么亲热的精神准备。
噢!要不是当时互助组的人们全在冯有义草棚院等着他开会,改霞那晚上也许会把什么根根由由全告诉他。但他当时的全部住意力都
在互助组的事上。他想:改霞既然这样,她往后会寻他谈的。没料到这个自负的闺女竟然再没有寻他,就到城市去进工厂了。
生宝现在向汤河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他自己:
“我是不是该寻改霞谈呢?她思想有了疙瘩,全靠郭振山同志给她解。我是不是不该净等着她寻我呢?”
生宝走到一块三角形烂浆稻地边小路上的时候,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在心里头暗自检查他同改霞的关系。
“不能!”生宝毫不后悔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寻她改霞谈。她和我接近过,可她和郭振山同志更接近嘛。土改的时候,有人说
我和改霞的闲话,郭振山同志批评过我嘛。改霞解除婚约以后,郭振山同志对她抓得更紧了。我梁生宝不能为了男女问题,叫郭振山
同志说长道短。她改霞没主意,就拉倒算。我做得对着哩。”
“主任!主任!”生宝走到河岸的草路上听见有万在后边吼叫他。
“出了什么事呢?”生宝心里头一怔,返身站着等有万。
有万走到生宝跟前审问:“你这阵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拿推辞话应付我们?”
“我说的真心实话呀!”生宝诚恳地说,十分奇怪。
“你没说真话!你不喜愿就说不喜愿。淑良和俺是亲戚,咱俩相好,甭来这一套!”
“你怎么想起跑来问这话呢?”生宝还是其名其妙。
有万说:“俺金姐娃对我说,改霞写回来家信,说过年要回来看她妈。又说是她妈见你当了社主任,写信叫闺女回来和你……”
“胡拉乱扯!”生宝不高兴地说,“我连改霞过年要回来的一点味儿也没嗅见!”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
“胡说白道!”生宝挺严肃地骂有万,“等我从乡上回来,今黑间就告诉你这事我想怎么办。你老是这么毛躁,咱办啥农业社呢
?”
“那么,改霞过几天回来,你们会不会……”
“不会!”生宝断然肯定地说,“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已经到工厂了,正学着手艺哩,怎能返回来跟我种地呢?”
“哼哼!”有万见生宝的态度挺明确,现在他又在鼻孔冷笑改霞,“她拿啥和刘淑良比呢?只不过人长得秀气一点就是了。思想
可不见其怎样!她这回穿上了灯心绒裤子红皮鞋回来,我连招呼也不招呼她。蛤蟆滩搁不下她!”
生宝朝着总是激烈的有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从河岸下了沙土和石子的河滩,去下堡乡党支部办公室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蛤蟆滩全是准备过年的气象。这家碾大米,那家磨白面;这家做米酒那家蒸年模;这家扫房子,那家贴窗花;
这家杀猪,那家买肉……社里社外,家家户户都忙活了。
腊月二十四,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庄稼人吃过早饭不久,官渠岸就爆发出刺耳的猪叫声。两个强壮的庄稼人金旺盛和李铁蛋
到互助联组的猪圈里把猪抓住,猪就开始拼命地嘶声尖叫。他们一人抓着一只猪后腿,把猪倒拖出猪圈,拖过土场,然后推到宰猪桌
子上去,直至全部带泡沫的鲜血从猪脖子上淌进瓦盆里,震动全村的尖叫声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官渠岸的庄稼人,更远的上河沿的庄稼人,特别是那赶热闹的儿童们,都到土神庙对面这土场上聚集起来了
。小学校这操场是全村的公共广场。郭振山、杨加喜和孙志明选择这里杀他们互助联组豆腐坊喂的肥猪。
郭振山现在像个老当家人,手里拿着早烟锅,指着联组的猪圈,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再把那个白蹄儿拉出来宰了!”
旺盛和铁蛋向猪圈走去。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猪叫声。直至这个白蹄猪也淌完了带泡沫的鲜血。
这时候联组长郭振山看见:围着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讶的神情。啊呀!这两个猪,钱不少啊!郭振山从他们的神情上看出
,人们对联组的冬季副业生产相当满意。他就是这个意思。要拿这回杀猪吸引庄稼人们对互助联组注意,不要只看见灯塔社牲口合糟
。郭振山,决心要人们看见联组的经营管理水平比灯塔社高!他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他手里的早烟锅又指着猪圈,又权威
地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把那个白脑心儿也拉来宰了!”
孙水嘴提醒说:“昨儿黑间组长联席会上,你说留一个肥猪,黄堡二月八过骡马大会再杀。”
“不等了!”郭振山临时改变了主意,“猪肉已经长就了。一回杀得卖了,省麻烦!”
联组会计孙水嘴看着另一个领导人——联组的副组长杨加喜这时抿着嘴笑。显然,杨加喜很容易摸着郭振山想扩大影响的心理,
就大声痛快地同意说:
“杀!多喂个把月,也长不了多少肉!正月里喂不好的话,还要掉膘……”
不一刻工失,猪圈里的最后一个肥猪,也将四条腿伸直,倒在土场上了。
好!一回杀倒三头肥猪!郭振山就是要轰动一下小小的官渠岸。以往过阴历年时,只有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喂起肥猪的粮户,一
家杀一个猪。一部分猪肉他们过年吃了,一部分零卖给本村喂不起肥猪的农户。一般庄稼人哪有粮食喂肥猪?都是将小猪喂成壮猪,
就赶到黄堡镇粮站的猪场卖了,到过阴历年时再买几斤肉,全家大小油一油嘴罢了。现在,郭振山要拿这个壮举,使许多在场上看杀
猪的庄稼人明白:互助联组这一大家人,杀三个肥猪,过年自己吃!叫姚士杰和郭世富看看!
一大群顽童围上来抢着拔猪鬃。一个男娃子因为使劲太猛了,被猪鬃勒破了手指,疼得流眼泪了。
轰炸机仰头向着蓝天大声吼叫:“看!看!看你们抢的啥?拔那几根猪鬃有啥用呢嘛?快给我滚!到一边耍去!快滚!”
娃子们听话的离远了点,胆大的依然留在旁边,等着看开膛。
下堡村的杀猪把式现在开始在每个死猪的两个后蹄上割开了两个口子。他把他带来的那条铁棍伸进去,很内行地向猪身上的各个
方向捅着。旺盛和铁蛋嘴对准开的口子,用力给死猪吹气,脸涨得通红。两个用庄稼人碗大的拳头,捶着死猪的两肋和腹部。死猪渐
渐地鼓胀起来了。
郭振山全神贯注地指导着这一切活动。他对旺盛和铁蛋说:
“甭逞二百五了!还是取打气管子去吧。费牛劲,又吹不好。甭拿嘴吹啦!旺盛!能机械化,为啥用土办法?哎,傻瓜……”
孙水嘴自己去郭世富家取打气管子来,自己打过气,又用麻绳子结扎打过气的死猪腿。郭振山说:
“志明!扎紧一点,省的过一刻儿慢跑气……”
高增荣从豆腐坊草棚屋门口大声说,开水已经烧好了。郭振山对两个站在他身边的娃子说:
“腊腊和胜利!你两个到西四合院去,把磅砰给咱推来。”
“俺小娃儿,人家能给吗?”腊腊有点犹豫。
郭振山说:“你说互组联组要称猪,他富农敢不给用?”
“走!咱就说郭主任叫咱去的!”胜利年岁大点,更懂事。
两个娃子向西四合院跑去了。留下来看杀猪的庄稼人们,都拿佩服的眼光看看下堡乡五村的行政主任兼官渠岸互助联组的大组长
。郭振山很得意。他藐视富农,故意打发两个娃子去西四合院推磅秤。他想:互助联组使一下郭世富和姚士杰的气管子和磅秤算什么
?他们的车马,不久将折价归郭振山领导的农业社呢!
庄稼人们见郭振山很神气,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特别是郭振山临时互助组的老成员金兴盛和金旺盛弟兄。
“姚士杰、郭世富两家,年年是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杀猪。今年咱互助联组一过二十三就杀……”
“村里人都买了联组的猪肉,看他们的猪肉卖给谁去!”
“郭主任会计划。在他们头前两天杀猪,把他们的生意给抢光!”
郭振山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头可高兴啦。哼!群众的眼睛雪亮。有眼的都能看见蛤蟆滩谁的能耐大。但群众看事情终究是有局
限的。郭振山杀猪更深一层的意思,可借在场的庄稼人说不出来……
和杨加喜一同给死猪打气的孙水嘴,蹲在地上用麻绳子使劲扎住一个打过气的猪后蹄以后,现在站起来了。
孙水嘴肚里有气地对周围的庄稼人们说:“咱们官渠岸的风水不好,两家富户拖后腿,互助合作走不到人家头前。咱不和这两家
自发户斗,叫人家谁和他们斗呢?……”
所有在场的庄稼人都明白这里的“人家”是谁。灯塔农业社的肥猪,都按照产销合同,卖给黄堡供梢社去了。那些肥猪早已和供
销社零散收购的单干户的生猪一块,被县联社用卡车拉到渭原火车站,运到省城里去了。
“灯塔社虽说办起来了,其实是个穷社!”虽然势利可依然淳朴的庄稼汉金兴盛,感叹创业的艰难,“就好像穷汉过光景一样嘛
,总是往前探钱使用哩。要修饲养室,没钱。刚开头办社,就寻到供销社门上去订生猪合同。猪还在槽上喂着,就拿到款子,买修饲
养室的材料……”
“他们倒买啥材料来呢?”杨加喜好笑地说,“拆了高增富的草棚,使得的使不得的,全用上去了。不够,又朝旁的社员动员投
资。槽板是冯有万给他丈母娘预备下做棺材的板。你知道吗?缺一条檩,走遍社里的渠岸,找到一棵够材料的树。不拿现钱买,好说
歹
说,动员社员投资。尽拿嘴办社!”
郭振山板着脸听着,不阻止对灯塔社的议论。他同意杨加喜这几句话。实话!金兴盛看见自己说的不合领导人的心思,赶紧加添
奉承的话说:
“就是的!加喜说得对。咱们官渠岸联了组,买了三个大牛。他们扯旗放炮办社,连一个牲口也没买……”
“咱经济条件好,可政治条件差呀!”杨加喜学着区干部说服他们不要办社的语调,讽讽刺刺地说。
孙水嘴猛然站了起来。他冲过去和杨加喜吵架,愤怒地质问:
“咱组政治条件差?咱和富农斗!咱杀了联组的肥猪在本村卖了,不让农户买富农的猪肉!加喜!你当联组的副帅,你怎么怀里
揣个牛角,朝自己顶呢?你?……”
孙水嘴吵虚架,惹得一群围看杀猪的庄稼人大笑。
郭振山看见他的两个助手攻击灯塔社,太露骨了。他不得不说几句话,表明他的共产党员的态度,说:
“你两个怎么肚量这么小呢?能装三碗大米饭,装不下一口气!咱互助合作走不在前头,怪人家做啥呢?上马路拾粪,也得看谁
起得早。再说,咱这阵已经是联了组,准备办社的条件。合作社和互助联组,上不差一,下不差二。咱又不是落得很远、黄牛黑角,
黑牛黄角,哪个能犁地,到晌午头儿再看!甭看刚到地头有股猛劲!”
郭振山说着说着,越说越心不对口了。开头,他的话还和他对卢支书说过的一致,有自我批评的意思。随后,他不由自己,克制
不住他不服气梁生宝的心思。他心里头明明白白:他不应该在庄稼人面前吐露出他的这种真实的心情儿;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并不
是一个头脑糊糊涂涂的人。他只说出这样的一句,立刻就生硬地把话头转到杀猪的事上去。
“嘿嘿,灯塔社把生猪卖给供销社,联组杀了肥猪在村里卖肉,都一样嘛。全卖给人民吃了!灯塔社有困难,订合同卖生猪,做
得对。咱渠岸不困难,杀了肥猪和自发户斗争一下,也应该!……”
郭振山很满意孙志明这样解释“斗争”。但他的嘴说出这几句话,总觉得不对味道。他连忙看看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果然,人
群里头有两个灯塔社社员,不以为然地互相笑了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咱社不是不和富农斗争呀!咱把猪卖给供销社,把猪吆走的那天,有人提说留两个杀的在村里卖,主任不让。主任说:叫供销
社杀的卖肉,他们专门做生意,农业社不做生意……”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腾地红了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满肚的气显在脸上。
“志明,你甭在这里帮忙了。”郭振山使劲装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你到学校里去取锣。告诉村内各户:谁家过年要肉,割
来!和供梢社的价钱一样,比私人卖的便宜!你说这几句。嗯,不来割的,不给门上送!”
“上下河沿去不去呢?”孙水嘴问。
“没给你说村内各户吗?”郭振山对孙水嘴生气,“下河沿的那几家,都给通知到……” 郭振山互助联组的三头肥猪,统共杀了二百三十多斤肉。到晌午光景,官梁岸,上河沿和下河沿,约莫有五十多户人家,来到土
神庙前边这土场割了肉。有割三斤的,有割五斤的,最多的割了十来斤。杨加喜捉的秤,孙志明收的钱、记的帐。晌午以后不久,他
们就连头、蹄、肚、肠、心、肺,都处理完毕了。郭振山办完这事,有股胜利者的傲气。他在心里头对梁生宝说:“你农业社不做生
意?我互助组做一回给你看看!”
联组的三个领导人最后离开杀猪的土场。这时候,忙乱了半天的郭振山,才想起改霞她妈好像没有来割肉。没有!他问,杨加喜
和孙水嘴都说没见。
“为啥呢?”郭振山独自个儿在脑子里捉摸,“改霞过几天要回来呀。她妈连点猪肉也不割吗?不能不割肉吧?准定有旁的啥缘
故!”
“是没现钱不好意思伸手呢?还是肚里头对我郭振山没好气呢?唉!唯有这号女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一个麻钱的事搁在心上头
,一辈子也过不去!”
都说改霞她妈后侮不该让改霞出远门去工厂。都说改霞这回探家,她妈就会不让她再走了。村内的种种传说,使郭振山不安。尽
管老婆儿对他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还是有必要亲自到柿树院去摸摸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改霞几天之内就回来了。这不是和
他没关系的事呀……
郭振山提着一个猪头,从土神庙对过的土场上回家去。不!他不回家去了。他直接到柿树院去!这个猪头九斤重,他按公道的惯
例折四斤半肉钱买下来的。要是改霞她妈愿意要,干脆!他就原价让给老婆儿吧!他想,这样比空手去好说话些。
郭振山提脚踏进柿树院的街门里。啊啊!尽管是斜对门邻居,尽管他动员改霞支援工业化的那阵子,常来串门儿,只有半年多的
时间他没来过,郭振山现在感到院里的柿树、草垛简直生硫得很。他心情上涌起一股进了不相好的邻居院里的那种不愉快感觉。但他
不得不来。
“徐大婶!”郭振山朝草棚屋窗户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不像从前一样哆!屋里没有立刻答声。看这老婆儿多别扭!
“徐大婶在家吗?”郭振山又咧嘴问,颧骨上的肌肉颤抖着。
屋里不大痛快的声音:“嗯——啊……”
郭振山很不乐意地踏上门阶,推开门板,勉强进了屋里。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老婆儿没下炕来,只拿嘴让座。那双眼睛连看也不看郭振山手里提着什么。好像郭振山亏了她的心,骗了她
的钱似的。
郭振山把猪头放在脚地上,努力强笑着说:
“咱联组今日杀猪,你老怎没来割肉呢?”
“俺屋里没人吃肉……”老婆儿愁容满面,感叹说。
“不是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吗?”郭振山讨好地问,“我听说你老高兴得很嘛,又做米酒,又蒸花馍,又扫房子,又贴年画。
一渠岸都说你准备欢欢喜喜和闺女团圆。怎?你怎优愁成这样?啊?……”
老婆儿拿起衣襟,揩了揩眼眶里的泪水。郭振山更加纳闷:这又是为什么呢?不开通的老婆儿!
“你老甭着急嘛,大婶!”郭振山安慰她,“她昨日没回来,今日就回来呀!她今日不回来,明日就回来呀。她打信说回来,还
能不回来吗?你老着那么大急做啥?我听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给你家留下一个猪头,旁人谁要都没卖。我知道你们女人家吃不下
去肥猪肉。这猪头肉不腻人,你娘俩儿过年煮得吃去!嗯!”
郭振山亲切关怀地说,说着已经在脚地蹲下来了。现在,他已经克服了他刚进屋来时那种窘迫的感觉了。
他知道几句讨好的谎话,好比一片膏药,给谁贴上都会觉得舒服。坐在炕上的改霞她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放在土脚地上的猪
头。但老婆儿什么话也没说。她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她只是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显示她简直伤心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郭振山听他婆娘告诉他:改霞他妈对同巷子的女人们说过,她后悔没让改霞和生宝结婚,后悔把自己守寡守大的闺女放出笼飞走
,成年累月地连影子也见不上。郭振山相信改霞她妈的这种心情是实在的。的的确确守寡守大的闺女,这地方一般都是招亲,或者嫁
给本村人或邻村人,母女好常见面,互相关照。郭振山没想到改霞她妈尝了半年独自个儿住着一座草棚院的苦楚,竟然伤心到这步田
地。他不免吃了一惊。啊呀呀!徐寡妇瘦了呀!好不叫人心软啊……
庄稼人朴素的本性这时在郭振山的精神上觉醒了。他开始有点可怜改霞她妈。眼见过孤单的老婆儿这半年里头,常常地把她大闺
女和二闺女的娃子,轮流接到柿树院给她做伴。从老婆儿的心情来说,当然,改霞最好是不去工厂。郭振山用非常温和的话语,一片
真心地开导改霞她妈,不能按老婆儿的心情办事啊!
“大婶子。你老是个明白人嘛!自解放到而今,改霞妹子解除婚约,改霞妹子入团,改霞妹子进下堡小学……样样事实,我这笨
嘴一说,你老就明理了。事情要想开哩哎,不能白日黑夜往一点上想嘛。怎能说,改霞妹子是飞走的鸟儿呢?她到北京长辛店铁路工
厂当学徒,二年期满。等咱省的铁路工厂筹办起来,她就回到西省了。到那时间,她还能不常回家看望你老吗?二年,只有二年,你
就等不了吗?”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做活了,现在两手放在怀里,专门别扭,抬起眼睛,看了看郭振山的大脸盘,她又嘘了一口气。郭振山想:
是!老婆儿是有话说不出口。不是没话!
“我说大婶子,”郭振山开始惋惜地安慰,“退一步说,改霞妹子住工厂,对你老也不是没好处,人家二年学徒出来,又有了手
艺、又有了文化。人家当了正式工人,每月起码的工资三四十元。人家吃过穿过,还能接济家里。你看河那岸下堡村的职工家属,哪
一家不是掀了房上的稻草换瓦顶?哪一家不是雨伞、胶鞋、暖水瓶、花布被子,……样样全!眼看就要享福,你不想,可想着改霞妹
子在柿树院守着你。在咱农村烧锅做饭好?啊?大婶子?”
改霞她妈终于给问得出了声儿,冷笑了一笑。
郭振山想听听她到底怎样,不打岔,等着她开腔。老婆儿突然间满肚皮怨气,冒出了一句:“尽是你拿这套话,把俺娃哄编走的
!”
郭振山碎不及防,受到明目张胆的攻击。他的大脸盘腾地通红了。“哼!这老婆子死顽固老封建!心这么歹毒?怪不得土改那年
,她听到有人说粱生宝和改霞几句闲话,就到我郭振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梁生宝!这时,老婆子又看梁生宝比我强,该反
过来咬我郭振山了!”郭振山满肚起火,嗓子眼胃烟,眼皮里头发痒,鬓角里的筋嘣嘣跳着。鞋底下的土脚地往下沉,屋墙在动荡。
他不由自己的要暴躁起来了。竟然有这样昏头昏脑的老婆子!
但是郭振山忍住了。他一转念:眼时村里的形势对他不算有利。梁生宝已经成长起来了。甚至于有些庄稼人眼里,农业社主任是
比互助联组长站得高些。党里头对他虽说还没看绝,可没前两年看重他了。他的威望去年整党时从下堡乡缩小到蛤姚滩,今年互助合
作又从全村缩小到官渠岸一条巷子里,改霞她妈才敢对他这么冷淡,甚至子竟敢用言语冲撞他。他为了几句话,在这时候和这死老婆
子闹翻,吵得满村风雨,太不合算。忍吧!忍吧!等他郭振山的互助联组办成丰产的农业社了,那时候,他将和人见高低。好汉不吃
眼前亏!
涌到郭振山脸上的热血,现在回到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郭振山使了很大的劲儿,才在他惨白的脸上装出了笑容,讽刺说:
“大婶子!你老的记性不行了哟!改霞妹子住铁路工厂是卢支书说的,可不是我郭某人说的哎!我郭某人劝说她住国棉三厂来,
没成了事实。那回以后,国家嫌招考工人扰乱农村青年人的心思,改成由地方上介绍了。我郭某人还没介绍入住工厂的权柄嘛!”
“不是你一春天来来回回神说,俺娃儿连想也想不起住工厂的事儿!”老婆儿有根有据地反驳。
郭振山笑问:“那么改霞妹子一春天尽想啥事来呢?”
不出郭振山所料,老婆子只看了郭振山一眼,说不出想和生宝结婚的话。
“你为娘的知道闺女想啥事,我一个男共产党员和一个女青年团员,公事公办,长幼又差了二十多岁,哪里知道改霞妹子想啥事
呢?她不是把啥心思都对我说呀!”郭振山很有把握地辩论。
老婆子还是说不出话,又不满意地盯了郭振山一眼。
郭振山这回得意地笑了,心里头想:“看!你老婆子说不出口吧?改霞没对我提说过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你也没给我提说过这
层事。我没给改霞说过不要她和生宝结婚的话。我给谁也没说过这话!给俺屋里娃他妈也没说过!我没说过破坏旁人婚姻的话。我只
是劝说她住工厂,我怕啥?你老婆子心里头这样思量,或者改霞本人心里头这样思量,那是你们自家猜想。要怪我,你们拿得出一句
话的证据吗?嗯嗯……我郭振山也不是俊瓜,说话没一点把握!”
郭振山眼看着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头这样想着。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子——说不出口!他一下子放心了。他
非常爽朗地笑着,开始了他所习惯的高谈阔论。
“哈哈!我是春天来来回回劝说过改霞妹子支援工业化。我一片为党为国的好心肠。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嘛,眼直心实,脑
子又不多拐弯儿。我相信国家工业化是第一当紧的事。我走路听人家说:要三十年,才能把咱中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国家。说到那时候
,才能闹农业合作化。谁知道这是些脑筋期涂的书呆子说的瞎话。直到宣传党的总路线了,我才知道我上了书呆子的当。城市和农村
一齐建设,不是先城市后农村。咦!我这死脑筋听瞎话吃了亏。我今年没抓紧咱渠岸的互助组,办社落在后面了,脸上无光。我已经
在支部会上坦白反省了。我承认错误。我从今向后心眼放活些,好好办互助合作呀!就是这话!你老看我劝说改霞妹子住工厂,有啥
心眼不正的地方吗?你老提说出来,我看合乎我的
心情儿不!哈哈!是呀!谁也有想不到、看不到的时候,你老就帮助我洗一回脸嘛!”
几句话说得改霞她妈软了,脸也不那么沉了,难受地回话说:“大侄儿!不怪你。怪我老糊涂了,不该让改霞走就是了。”
想不到这场争论这样容易地烟消云散。郭振山想:“好!她改霞今日或明日回来,无论再去不去长辛店工厂,我郭振山都好说话
了。嗯!要是改霞不回工厂去了,和生宝结了婚,一块办他们的灯塔社,我郭振山也不心慌。我郭振山没对她改霞说过一句生宝本人
的坏话。她改霞不能在我的好肉上生蛆!就是这话!”
郭振山现在不再劝说婆儿让改霞过了年回工广去。双方的心事已经不和,邻居间的感情己经不睦,郭振山努力想几句无关紧要的
闲话说一说,然后好走。但是他想不起来,因为这母女俩现在引起他的反感,没有话说。
这回是改霞她妈先开口,难受地说:“郭主任,你把猪头拿走……”
“怎?”郭振山开玩笑说,“舍不得钱?这猪头九斤重,才四斤半肉钱。”
“不要……”老婆儿连看也不看东西,坚持地说。
郭振山提议:“要不咱两家一劈两半。怎样?”
“我连一个猪耳朵也不要……”
“为啥?给我伤脸?要我难看?”
“不是。我没心思做……”
“赶明日改霞回来,叫她自己做嘛!”
“改霞不能回来了……”老婆儿又拿起襟子揩眼泪。
“啊?”郭振山张大了嘴。
“今日乡邮送来改霞的信,说她不回来了……”
“为啥?嫌花路费??”
“不是……”
“那是为啥?请不脱假?”
“也不是……”
“咱两家真有啥冤仇,你老怎么不信服我?你老就痛痛快快告诉我吧!我帮助你老分解,看到底是怎回事情:为啥说了回来,到
时候又来信说不能回来了。”
改霞她妈流着眼泪说:“咱陕西去的学徒全不回家,她想回来,没人结伴嘛……”
“不信!”郭振山大声地说,“那么她原来和谁结伴呢?”
“就是原来结伴的人不回来嘛……”
“啥人?她这回信上要是没说清楚是谁,就是假话!”
“带领她们的组长……”
“男组长?女组长?”
“男——人……”
郭振山张大了有胡楂的嘴巴,仰起头笑。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他怕惹得改霞她妈痛哭流涕,不好看。但是他从心眼里舒服,
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没见过世面的傻寡妇老婆儿啊!你的闺女在工厂里十有八成已经有对象了。人家这阵儿在河北省有了相好的
,你还在陕西省等着闺女回来和梁生宝相好呢!真是个榆木脑筋!但是郭振山嘴里笑着劝改霞妈说:
“大婶子!你甭难受。改霞妹子今年春节不回来,她明年准回来呀!她明年春节不回来,她学徒期满准回来呀!在家千日好,出
门一时难!没人结伴,一个女娃子家,路上就是不好行动嘛。你老把心放宽,喜喜欢欢过年。这而今,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无论在哪
里,青年人都能学好。改霞妹子又心灵,又是青年团员,拿我这双笨眼,一解放就看出:蛤蟆滩搁不下这人!你老这阵见不上闺女难
受,将来有你老畅快的一天。我眼不瞎,能算见这卦。就是这话!你老坐着,我还忙……”
郭振山说着,提起脚地上的猪头,高高兴兴走了。
自灯塔杜牲口合槽以来,梁三老汉每天一吃过下午饭,准到一队饲养室去了。他到了那里,就帮助饲养员把土场上晒了一天太阳
的牲口,牵到槽后边拴好。任老四给所有的槽里都喂上草以后,梁三老仅就以社主任他爹的心情,认真地察看着每头牲口吃草的情形
,一边同任老四说些喂养牲口应注惫的事情。直到饲养室的马灯点着,挂在槽对面的墙上了,梁三老汉觉得到了该回家去的时候了,
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他暗自羡慕任老四这个工作!
有一天,梁三老汉从饲养室回家,正碰见梁生宝从草棚院出来要走。老汉叫住儿子,郑重其事地说:
“主任,你等一忽儿再走。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哩。”
已经出了街门的生宝,跟在继父后头返回草棚院里。
“任老四经管不好咱队的牲口!”梁三老汉心事重重地说,“我不是说他存心不好好经管。我是说他不在行。为啥哩?他汉大心
粗,一点也不细心嘛!他家多少年没牲口。他也没给地主家喂养过牲口。经管牲口有多少老经验哩,他都不晓得嘛!”
梁生宝很同意地笑着,然后心平气静地解释说:
“爹,你说的这话是实。社委会也知道哩。俺老四叔虽说缺少经验,可他贫雇农,人忠厚。有万和我经常帮助上,他出不了大错
。……”
梁三老汉还不放生宝走,他进一步地试问儿子:
“难道全队寻不出一个比任老四合适的人吗?”
“找不出来了。爹,你不知道,实在寻不出来了。”梁生宝感叹地对继父叙述选择饲养员的经过,“起初提冯有义来。大伙说:
饲养室在他院里,叫他当饲养员不合适。后来又提郭锁,倒是有喂牲口的经脸,成份也对着哩;可他当了饲养员,他媳妇黑夜独自个
儿不敢在草拥屋睡觉。叫彩霞常年寻邻居的闺女做伴,也不是办法。这才……”
“为啥不寻我呢?”梁三老汉非常惋惜地说,“你的眼睛总是看远不看近。我比他们谁都合适嘛。早知道你们社委会有这困难,
我自报也要当这饲养员!”
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张大了嘴。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
“你笑啥?”梁三老汉并不觉得可笑,很自信地说,“你甭看我年纪大!喂牲口比他任老四强!”
说到这里,老汉突然变成了很难受的神情和语气了,说自从老白马合槽去了以后,他自己在草棚院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两只手闲
起来,他心里头怪不是味儿。他在自家院里寂寞得蹲不住了,就往饲养室跑。到了那里,看见社里的一帮牲口争着抢着吃草料,他心
里头就舒畅、快活,就不想回家来了。……说他就是这样看上任老四的工作的。
“我不是图饲养员工分大,我是图心里头杨快。”梁三老汉实事求是地说,“你这时当社主任,常不在家里。你妈是个不爱说话
的人,我成天间没事干,在家里不闷得谎吗?……”
他说得生宝收敛了笑容。他看见生宝严肃认真地思量起来。
“爹,”生宝向他解释说,“你不明白。当饲养员不光是喂牲口,还要给做活人分配牲口,责任大哩。我当社主任,你当饲养员
不合适。咱这是社会主义,不是合伙做买卖。社员里头没一个人说不对,咱领导人自己也不能照这样办。是不是?”
“噢,噢,是这徉啊?”梁三老汉连连点着戴毡帽的头,他脑子里对农业社是合伙过光景的理解,始终扭不过弯儿来。
生宝继续对继父说:“你对喂牲口有经验、细心。好嘛!你常去帮助饲养员嘛。人家谁也得说好。爹,你注意啊,给牲口喂料的
时候,你甭动手。人家饲养员知道哪个牲口喂多少。”
“对,对,”梁三老汉非常赞成,“叫人家饲养员喂料!”
这次谈话以后,梁三老汉到一队饲养室去得更勤了。他不仅帮助任老四把牲口从土场牵进性口棚里,还帮助扫糟,筛草。他告诉
任老四:不要喂了草就不管了,要注意每个牲口吃草的情形:因为牲口不会说话,有病没病,全从吃草怎样看哩……
但是梁生宝和刘淑良见面的这一天,梁三老汉吃过下午饭连一点到饲养室去看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嘿,梁三老汉眼看就要娶儿媳妇了嘛!
嘿,这草棚院眼看就要重新有生气嘛!
梁三老汉兴奋起来了。他比去同对象见面的他儿子还要兴奋。当生宝吃过饭走后老伴向他透露了这事的时候,他喜得胡子嘴张大
了,多大工夫合不上。有一股眼看不见,手捉不住的舒服感觉,就在这当儿,从他头脑里扩散到他穿着新棉衣的衰老身体的每个部位
去了。啊呀呀!终于盼望到这一天了!
老汉从屋子里匆忙地走到院子里去。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应该马上就做。他站在院子里不知道他这时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从院
子里匆忙地返回屋子里。他觉得有许多很要紧的话,要同生宝他妈说。他站在屋子里,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那老皱脸上只是从心里头往外高兴的笑容。这笑容是那样的确定,梁三老仅现在丝毫也不怀疑儿子和对象见面的结果——喜事临
门!
大喜啊!大喜啊!庄稼人娶媳妇——还有比这大的喜事吗?
梁三老汉简直想跑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亲眼看看他未来的儿媳妇长得啥样——贤良不贤良,温和不温和……但是,公公跑去看还
没成亲的儿媳妇,这成什么体统呢?这是在范村当过互助组长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团员,不是十几年前他从终南山里给宝娃领回
来的那个十一岁的童养媳妇。
想到了这点差别,梁三老汉就从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难以约制的极度兴奋中,渐渐地冷静下来了。吃毕饭正在收拾碗筷的生宝
他妈笑说,主任等开过社务委员会才去同对象见面,而不是从家里出去直接就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了。梁三老汉听说是这样,六十几岁
的老人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出去站在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向南望着,要看生宝什么时候进冯家秘密的草棚院里去。
“去了!”当他看见生宝去了的时候,他匆忙跑回到草棚屋里,欣喜万状地对刷毕了锅的生宝他妈说,“去了!和有万一块去了
!……”
这样说着,梁三老汉头脑里立刻出现了这个草棚院的一片新景象——一个聪明、能千、孝敬的媳妇,代替了头发霜白的生宝他妈
,烧锅、做饭、喂猪、扫地。他当公公的在脚地的小矮凳上坐下来了,媳妇立刻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双手端来恭敬地放在他这公
公面前的饭桌上。而且,梁三老汉一双快活的小眼睛,仿佛已经看见至少一年以后才能出现的又胖又精的小孙孙。小东西会给这草棚
院的生活增添多少欢乐的气象啊!……
他把他脑子里己经发生的这草棚院的变化,如实地告诉了老伴。
“你看我说得对不?”他最后相当自得地问生宝他妈。
生宝他妈在脚地重新烧锅,准备蒸过春节待客用的做酒米。梁三老汉说到这里,突然叫她暂时不要蒸了,等主任同对象见过面以
后,要是亲事能成.就把结婚时用的做酒米,一齐蒸上。
“我不爱听你的,”一直忍不住想笑的生宝他妈,现在笑了,“你这人怎是这样!土改的那年,你说你梦见咱的草棚院变成瓦房
院了,咱家成了富裕中农了。可是,刚过了三年,怎样呢?不是连地带牲口,都入了社吗?这阵儿,生宝刚去同人家见面,你就说结
婚以后的事情,亲事保险能成吗?……”
“怎?”梁三老汉听了老伴这话,大吃一惊,“难道没心思和人家结婚,就同人家见面吗?”
生宝他妈笑了笑,不说什么。梁三老汉生气了。这娘俩又在这件事上捣什么鬼,瞒着他,不同他商量。一定是这样!
“亲事为啥不成?”他变得激动起来,大声嚷着,“工作人一走,我就催主任到竹园村去。还没等他去哩,人家二次到咱这里来
同他见面。还有这好的事吗?不花一个钱!不要衣裳,不要鞋!人家寻到门上要跟咱……”
于是,生宝他妈在草棚屋脚地上拉风箱烧锅,梁三老汉就站在她旁边,向她叙述解放前的旧社会里穷庄稼人订个媳妇多少不容易
。
“你知道刚刚死了的直杠王瞎子娶拴拴他妈花了多少吗?”梁三老汉弯下腰去,伸出两个粗糙弯曲的指头,愉偷说,“三百块银
洋!任老四娶桂花她妈,我的天,三百!为了挣这三百块钱,把任老四的腰都累成弯弓了。远处的样子,咱就甭说了。”
梁三老汉站直起来感叹地在草棚屋脚地连连地摇头。他回忆起过去的时代,仍然不寒而粟!
“生宝他妈,”老汉非常庆幸地说,“这而今新社会,咱的生宝站到人前头了。娶媳妇不要花钱,还挑三拣四吗?”
生宝他妈往灶火里填了一把柴,拉着风箱。她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地笑了笑。她笑得那么轻淡,好像为娘的人对儿子的亲事倒不
热心。
梁三老汉奇怪起来,怀疑起来了。
“怎?”他急切地问,“你嫌这是人家离婚下的吗?”
“不是……”
“你嫌她针线活上不行吗?”
“不是……”
“你倒要个啥样的儿婚妇才如意?”梁三老汉又生了气,“你看上徐寡妇那个飘风浪荡的三女子,我还看不上呢!侧贴上二百,
看我要那号儿媳妇不?”
梁三老汉火气很大,使劲儿开了草棚屋的板门,准备上饲养室去。和这号糊涂妇道说不成话!一家人为了一个媳妇,意见竟然这
样不一致,使得老汉很不痛快。家里一不痛快,老汉就想往外头去,甚至于不想回家吃饭、睡觉。娘母子都一样,没一点庄稼人的本
分!
“生宝他爹,你甭走啦。”老婆停住了拉风箱,不得已地叫住了他。
梁三老汉返回草棚屋里,但他身后的板门仍然开着,话不对头,他还要走。
“你把门闭上……”
梁三老汉看见老伴和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把门闭上了。
“你的嘴甭乱嚷嚷!”生宝他妈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低地说,“我怕这女人不生养哩。金姐娃她妈说她小产过一个,以后就再
没和男人在一块。我怕这女人常在田里做活,常下稻地的水里去,身子是不是受了病……”
梁三老汉听着听着,他的黄胡子嘴巴张大了。他的小眼睛瞪起来了。
“介绍人没说怎样……”
“金姐娃她妈说没受病。可是我疑心。因此上,我就对这亲事不热心。咱等生宝见过面再说。”
梁三老汉仰起了头,朝着被烟熏黑的房顶,思量起来。对!对!事情确实应当朝这样谋算。只有生宝他妈能谋算到这方面,他自
己十年也想不到这层事。
“那么你为啥不叫主任甭去见面?”老汉又问。
生宝他妈说:“有这个疑心,也不能说人家身上一定有病。只要生宝对心思,哪怕等过了门,咱给她治病哩。再说,人家有万一
家人一片热心介绍,生宝不去见面,叫人家说生宝眼高。……”
“对!对!对!就是这话!”梁三老汉连连点头同意,并且用那双诚实的小眼睛,很佩服地看着他这老伴。
梁三老汉现在对这亲事也不热心了。尽管天已经快黑了,他还是要到一队饲养室去看看。不看一回,他黑夜连觉也睡不着。
现在,草棚院里只剩下生宝他妈独自个儿了。草棚院这样的寂静,只有老婆婆自己拉风箱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鸡已经聚集
在鸡窝口上,准备进窝。母猪在老白马合槽以前,早已经叫主任吆到社里的豆腐坊去,作价归社了。她想买个小猪,还没买下哩。所
以,这个草棚院与其说是庄稼院,还不如说暂时成了干部招待所了。工作组在的时候,白日黑间人来人往,简直就是办公处。工作组
走了,连主任和主任他爹都常不在家。爱跑你们跑去,老婆婆独自个儿给你们看家,做饭给你们吃!……
生宝他妈觉得草棚院的这一切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固然不是她早就希望的,但发生了的变化却完全合她的心思。她儿子日
夜为之奔忙的事情,想不到她还赶上了办社。她在六十岁以后,越活越有劲儿了。她总觉得她身上好像有许多力气没有出哩,并不觉
得家务操劳是一种负担。
自生宝他妈带着宝娃从渭北逃生到这里,十几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她曾白日黑间为儿子操着心。她怕儿子没个严厉的生父
管教,学不正经。儿子的堕落是为娘老年最大的不幸。这样的例子她看见的无数,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这点,什么时候胆颤心惊。她在
宝娃小的时候,就不让他赌钱;拾到的东西还给东西的主人,找不见主人就交给大人;和女娃们一块玩耍的时候,不许有下流的话语
和举动,要不妈就不喜爱了。宝娃羽毛丰满了,展翅飞到世面上去了,她还习惯地重复对宝娃的母教,常常引起小庄稼人的反感,被
认为是娘不信任儿子。现在想起这些往事,灯塔社主任他妈独自一个人笑。当她看见儿子同杨书记、王书记和卢支书在一起说话的时
候,他们彼此间是那样诚恳、信任和互相尊重,她还要为儿子操心什么事情呢?只有娶媳妇这一件事了。
“当了主任事情多,更分不出心思来多思量这事了:旁的我倒不怕,只怕他碰不上好对象,结了婚在一块过日子不合心,生宝他
妈在老汉走后,独自个儿拉着风箱自言自语。
她相信金姐娃她妈的话,相信刘淑良是个好女人。她只有一点觉着不称心,就是怕刘淑良有妇女病。但是,世上有多少十全十美
的事情呢?她想:只要生宝见面以后心里满意,家里已经不像解放以前那么困难了,结了婚再给刘淑良治病。介绍人说前几年小产过
,那就是小产过。金姐娃她妈怎么会哄骗人呢?她不会的!
这样想着,生宝他妈心里十分平静地拉着风箱烧锅。锅烧开了,老婆婆站起来了。她揭开锅盏,将早已准备好的蒸箔放在锅里的
开水上头。她往箔上铺上笼布,然后将淘洗好的软大米,倒在笼布上摊开,重新盖上了锅。
草棚屋里开始有点昏暗起来,一定是日头已经落了。老婆婆有经验,这时候鸡全进窝了。她出去到草棚院里关了鸡窝,然后才回
到草棚屋里坐下来重新烧锅。生活无论怎样琐碎,对于生宝他妈来说都是特别重视的。她从来没有一次忘了关鸡窝,或者忘了喂猪。
她坐下来重新拉风箱。她想起跟女婿远在吉林省的女儿秀兰来了。
“快过年了,怎么还不来信呢?人家过年回来探家哩,你连一道信也不写吗?死心眼的闺女!和你爹一样的心性!上个月来的那
一道信只提了一句:东北天气冷得厉害。到底怎样冷呢?你也不说个明白。叫人挂心!在暖和地方长大的人头一年到了冷冻地方过冬
,手脚都冻坏了吧?嘿嘿!就是冻坏了,我知道信上也不会写。我不管你了,好坏和杨明山在一块哩,不是你独独一个人……”
生宝他妈总是这样,无论想起什么使她不安的事,她能想出去,也能想回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得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的时候。
几十年艰难生活给了她这个本领。
“三老婆!天黑了还烧锅做啥呢?”草棚院里的声音,是相好邻居欢喜他妈进了街门。
“来嘛,串来嘛。”生宝他妈欢迎串门的人,说,“我烧锅蒸二斤做酒米……”
欢喜他妈掀开屋门进来了。生宝他妈伸手从炉灶里取了一根着火的柴枝,递给欢喜他妈,让她把搁在泥巴墙壁上的石油灯壶点着
了。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许多,主人看见客人脸上带着快活的表情。
欢喜他妈搭坐炕边,那双田间劳动过的半大脚站在脚地,面对着生宝他妈从心里往外地乐哩。
“你笑啥呢?”生宝他妈继续拉着风箱,有点怀疑地问。
欢喜他妈高兴得合不上嘴说:“你家过年从来也不做酒嘛,怎么今年蒸起酒米来了呢?”
“今年办了社。生宝说正月里区上、县上的工作人一定要来,叫我做上二斤米的酒。”
“是这么回事吗?”
“那么你说是为啥呢?”
“不是准备给主任办喜事吗?”
“和谁结婚呢?”
“甭瞒我们邻居了!三嫂子!连上河沿和官渠岸的人,都在私下谈叙哩,你瞒着邻居做啥呢?”
生宝他妈听说名声已经在全村传开了,只好照实说:
“不是,欢喜他妈,亲事还没一定哩。今儿才见头一面嘛,怎能准备结婚呢?”
欢喜他妈那双同欢喜一模一样的杏核眼,惊奇地瞪了起来,说:
“噢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任今儿穿得整整齐齐,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那么你当成是和哪里的对象见面呢?”
欢喜他妈两手一拍两只膝盖,失笑了,说:
“你看人的嘴巴有准儿吗?三嫂子!全说这两三天里头,改霞要回来了。说改霞她妈等改霞回来,就不让她再到工厂里去了。”
“为啥呢?”生宝他妈拉着风箱笑问。
“叫改霞和主任结婚哩嘛!”欢喜他妈说真事一样,有根有据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咱村里办起灯塔社以后,改霞她妈对主任
的看法大变了。写信说她想念闺女想念得不行,叫改霞过年无论怎样回来。改霞回信说,她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回来呀。”
生宝他妈听了这些,丝毫也不感兴趣,只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人家屋里的事情,我们怎能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相信哩。主任也不知道吗?”
“我看他也不知道。他今日准备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挺认真嘛。要是他对这亲事没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
“真个碰得巧!”欢喜他妈感慨地说,“今日社委会开会,大伙见主任穿得整整齐齐,还以为是因为改霞快回来了。谁想到他还
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村里人对生宝和改霞的事为啥这样挂心呢?”生宝他妈有点奇怪地问。
欢喜他妈满是深刻的皱纹组成的一脸诚实相,诚恳地说:
“大伙都心思主任和改霞的好亲事没成,怪可惜的。竹园村这个对象是范村离婚下的,大伙都心思……”
“都心思怎样呢?”
“都心思……怎么说呢?反正是不称心呗!”
生宝他妈拉着风箱,忍不住笑。她还不知道邻居们和村里人,对她儿子的婚姻问题有这样的看法。
“不对,欢喜他妈。”生宝他妈认真地解释说,“不能光听说离婚下的,就心思女方不好,不兴是男方不好。才离婚吗?金姐娃
她妈给我备细谈叙来,这个对象比改霞合婚。改霞和生宝才不合婚哩……”
“三嫂子,你还迷信吗?”
“不是迷信。改霞这阵就是回来,和生宝结婚的门儿没了。外人不摸底儿,我清楚着哩!”于是生宝他妈拉着风箱,把她的心情
如实告诉相好邻居,说,“春天,还是改霞刚刚解除婚约的时光,秀兰低低对我说过:改霞对生宝有意思。我当时觉着:生宝和改霞
一个村里长大,一块参加土改,一个党员,一个团员,要是果真这样,也是好亲事嘛。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上他们两方面的言谈、举
动和行事了。有时间,我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有时间,我看着不像是那么回事。改霞进城考了一回工厂以后,我就越看越不是那么
回事了。从那时以后,我看着俺生宝反正是没一点意思了。他一心要办好互助合作,这是大伙都能看出来的。。……”
“哎,三嫂子。”欢喜他妈听到这里,插进来笑说,“这个你可没外人摸底儿呀!改霞头一回考罢工厂,主任从山里头回来,有
一黑间,互助组在有义草棚院开会。欢喜跟主任一块去的时候,碰见改霞在路上等着主任。俺欢娃眼活,看见是这码事,头前走了,
留下主任和改霞说了一阵话。你摸这个底吗?”
“我不知道……”
“就是呀!”欢喜他妈有信心、有希望地说,“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主任和改霞的关系深远着哩,只是人们平时嘴里不说就是
了!”
生宝他妈含糊地笑了笑,开始有点动摇了。但她想了想,又坚定了。她反问道:
“既是这样,改霞为啥后来又进了工厂呢?”
“可不呢?”欢喜他妈也奇怪,“大伙就最摸不清这个底儿,因此上觉得怪可惜的。难道这婚姻里头还有人搅吗?……”
“不会的!”生宝他妈坚决地说,“不会的!谁为啥要搅这婚姻呢?没来由的事嘛!”
现在,老婆婆看见锅益周围的汽儿,巳经冒圆了,她停住了烧锅,站起来掀开锅盖。酒米已经蒸到八成熟了。欢喜他妈帮助她把
笼布提出来,把酒米倒在案板上凉起来。……
第二天早晨,还在蛤蟆滩的庄稼人吃早饭以前,人们就看见有万家的女客经过官渠岸的街巷,向竹园村方向走了。女人脸上的表
情是严肃的。看出来和梁生宝的见面,没有给她快乐。不过,从那红光满面的脸上,也看不出败兴的样子。有万丈母娘是给她怎么说
的呢——是只告诉她生宝要等过年以后再说呢?还是把改霞过年要回来的话告诉她了呢?
人有两种痛苦:身上生疮害病,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也是比较容易医治的;唯有心病,难以忍受,也难以医治。如果这种心病是
可以对邻人诉说的,能够从邻人那里得到安慰和解劝,倒也罢了。最糟槛的是不好对邻人诉说,得不到邻人的安慰和解劝,那么,这
种心病就更难于忍受了,更难于医治了。
梁大老汉自灯塔社建社工作开始以来,就没出过街门了。他大儿子梁生禄和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对邻人们说:老人肚里头有了病
。其实老汉只是本心不喜欢农业社,而又不能不入社,心里头难受。
梁大老汉无论是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或是蹲在草棚屋檐下晒太阳,他努力使自己想别的事情,他的心思却总是离不开他自己创业
的历史。
他总是想起他和三兄弟分家以后,自己卖豆腐的困苦光景。那时候,从后半晌起,他就在自己住的草棚屋脚地,曳着豆腐磨子转
圈圈,直转到点上灯以后,那时候,要是他能够买得起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多好呢?何至于自己当毛驴曳磨子,累得腰腿疼。他脚掌
上还走起一个又一个水泡。吃过晚饭以后,他脱下了上衣。他不是上炕睡觉呀!他是用赤裸裸的胳膊,去揉那装豆渣的布口袋呀!直
揉到半夜以后,生禄他妈烧开了锅,他自己将一锅豆腐做好了,两口子这才能上炕。他只能睡时间很短很短的一觉。天麻麻亮了,他
就起来了。他挑着豆腐担子过了汤河,赶紧到下堡村里去。夜长夜短,天热天冷,刮风下雨,没一天早晨,下堡村的人看不见他豆腐
客梁大。他那熟练的叫卖声,从东到西叫过去。卖完豆腐了,他赶紧回到家,匆匆忙忙吃早饭,匆匆忙忙带着农具下地。他头也不抬
地做活,做到晌午时光,汗流侠背地回到家里。从后半晌起,他又磨豆腐了。这中年时的劳苦生活在他老年入了农业社以后回想起来
,竟是这样清晰!
梁大当时曾梦想:要是有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哪怕是一头瞎眼毛驴也好,他儿子生禄长大就不像他一样曳磨子了。
一个秋天早晨,他给经常的顾主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在院子里刚打毕了拳,端个细瓷杯品茶,叫住了他。
“豆腐客!梁大!”
梁大匆匆出街门的时候,转过身来,恭敬地笑着,等财东说话。
“我爱个四川小走马,咱关中买不到,要到汉中府去买。梁大,你愿意给我跑这趟吗?嗯,这而今收了秋,田地里没啥牵挂。你
跑这趟,我亏负不了你,总要比你卖豆腐强十倍哩!我看见你心灵眼活,人也诚实,不像你老三那号跑山的笨蛋,只配割得卖柴。我
想扶你一把。”杨大剥皮说着,红胖脸上显出了恩德主人的神情。
梁大听了这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杨大剥皮,迷迷糊糊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甭拿我开心。你
有多少亲朋贵友,怎看上我这个穷豆腐客给你办事?……”
杨大剥皮很严肃地说:“梁大!你不知情。这而今终南山里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你一身穷打扮,模样又是地道的老实头下苦人
,你在路上不显眼。”
梁大一听说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他心里头就抖索了一下。我的天!这是有性命危险的事呀!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当面一句话回绝
呢?他抓着头皮作难。
杨大剥皮劝说:“梁大!你是个明白人,甭把好差事耽搁哩。指望你卖豆腐,你儿孙手上也甭想创业!你仔细思量去!”
“好。让我思量思量再……”
“思量好了你说话!啊!早去早回,甭等天冻了,走路、歇店都受罪。就是这话!记准了吗?”
梁大当日卖完豆腐回到家里,他给生禄他妈说了这话。婆娘连理也没理他,好像她根本没听见一样。
当夜,做好第二天卖的豆腐,两口子睡在炕上了。梁大腰腿疼起来,又想起杨大剥皮的话。他对生禄他妈重新提起财东叫他去汉
中府买马的事。这回婆娘生气了,一翻身把脊背给他,恨得咬住牙说:
“你活够了吗?你活得不耐烦了?你不会在墙上几头碰死吗?死在咱家里好些,逢年过节,生禄还能在你的骨头跟前烧纸硫头。
你把骨头送到汉中府去,谁能寻上你的尸首在哪里呢?”
再不能比这话难听了。梁大只好收了心,一心一意做豆腐。
过了三五日,粱大给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又在院里叫他,问:
“豆腐客!梁大!你思量好了没?”
“唉!”梁大深深地叹口气,抱愧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另寻人去!我怕给你办不好事情。我挣不了你的大钱。我又认不
得马好马坏。我买回来不合你的心,怎办?”
“不是叫你买马哎!蠢汉!有个亲戚在汉中府做官,给我买马哩。叫你去把马给我寻回来……”财东嘲笑地说。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又想起磨豆腐的劳累,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随身带着大笔款子,太凶险了。土匪把你的款子抢去,你还是财东。土匪把我结果了,我的两个小子没爹,怎么
能长大呢?”
杨大剥皮仰起头,朝着秋天早展蔚蓝的高空大笑起来。
“哈哈!蠢汉!“财东连声耻笑,“这而今不是清朝,动不动背着碎银子上路。俺亲戚在汉中府垫了马钱,你带回来信,我把马
钱如数交给他家里了。你随身带大笔款子做啥嘛?啊?”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比他卖豆腐强十倍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我把马给你寻回来倒也罢了。要是路上遇了土匪,把好马给你劫走呢?我回来白挣你的脚钱,我过意不去。我还
是给你送豆腐吧!买主卖主,两不伤情……”
杨大剥皮生了气,一只白胖手连连摆着,鄙视地说:
“去去去!快卖你的豆腐去!我另寻人!我不就是为了你一身穷汉打扮,模样又是老实头下苦人,土匪顶多把马劫走,不会伤你
。你不领我的情,拉倒!”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财东帮助他创业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没敢答应。他怪不好意思地从财东院里出来.灰溜溜地去卖豆
腐了。
现在,梁大怎样也抵抗不住杨大财东的引诱了。他虽然不好意思问明财东给他挣多少钱;但他相信:总比他卖豆腐强得多。唉唉
!财东还耻笑他胆小,不敢到汉中府去。他再到财东院里去送豆腐,他感到脸上发烧,怪难为情。……
这回他先不给生禄他妈说。他卖完豆腐,到下堡村大十字街的小铺,买了一份敬神的香表。他挑着空豆腐担子,先到汤河边去洗
了手,然后来到下堡村大庙里头。他放下空豆腐担子,先去撞钟,然后走进正殿。他插了香,烧了表,磕了头,然后跪在那里眼巴巴
望着泥塑的神像。
玉皇大帝,十分万灵神位!凡人姓梁,弟兄三个。老二少亡了。凡人和老三跟着俺爹,从西梁村逃荒,落脚到这下堡村蛤蟆滩为
民。老人去世以后,弟兄分居。三兄弟跑山割柴,凡人做豆腐卖哩。光景都过得十分苦情。而今下堡村杨大财东叫凡人去汉中府给他
拉马。皆因路紧,有劫路的土匪,凡人担不起凶险。玉皇大帝神灵.给凡人做主!……”
梁大脆着,合手祷告完毕。他拿起卦,双手放到卦盘上去。一卦下去,低头一看,是熟悉的“上上大吉”四个字。
梁大喜笑颜开地挑着空豆腐担子,眼明脚轻,过了汤河回到家里了。
他当日就没有再磨豆腐。他把扬大剥皮所说的情由,把他在下堡村大庙讨卦的情由,都对生禄他妈说了。他叫她给他收拾鞋袜,
他要上路上。生禄他妈见他这回主意铁硬,又相信玉皇大帝,只得流着眼泪给他收拾行李。过了三天,他就起身到汉中府去了。
直至梁大从下堡村杨大剥皮家里站起要走的那一刻儿,财东才把他叫住,用手遮着酒气冲冲的嘴巴,对准他的耳朵说:
“你这回到汉中府去不是买马……”
“那么是做啥呢?”
“是给我往回背三百二十两大烟土!”
“啊?”梁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瞪起眼睛,退了一步。
杨大剥皮笑说:“看你!甭慌!啥事也没!你路上走慢一点,吃差一点。你穷衣裳,穷身子,穷吃用,没人理你。只有这个法子
,才能把货运回来。旁的什么法子,我都把货损失了!你回来以后,黑间进村。你把货交给我,你第二天在村里露面。你对人说土匪
把马劫走了!一句话就完了……”
梁大迟疑起来。他想不去了。他把已经背起的破棉被,放在脚地上。
杨大剥皮笑问:“你这是做啥?”
梁大脸煞煞白,说:“我没那份胆量,你另寻人吧!”
杨大剥皮说:“这样好不好?你去。要是去的路上有人注意你,你到汉中府以后,就甭背货了。空回来!脚钱照样给你!你看这
好不好!总要你放心回程平安,才背货!”
梁大想想,觉得也是理。他骇怕,人家也不给他背货。
“要是背回来货,你给我多少脚钱呢?”梁大这回可要争一争,“这可不是寻马,你利大,我凶险大……”
杨大剥皮早已考虑好了的样子,伸出一只白胖手来,痛痛快快用手指做出两个码子———和六。
“才十六块钱,我不去!”梁大坚决地说。
“一百六十块钱!蠢汉!”杨大剥皮嘲笑说,“你回来原封不动把三百二十两黑货交给我。我每两给你五角钱!你能买十亩地,
你还用受穷吗?”
梁大听了这话,狠着心起身了。
………
约莫费了个把月时光,梁大日行夜宿,提心吊胆地从汉中府回到了下堡村。他在破棉被包着的枕头儿里头,带回来杨大剥皮的三
百二十两黑货。他自己果然得了一百六十块钱。他果然在当年冬天买下十亩地。第二年,他就只在农闲时卖豆腐了。第二年冬天,杨
大剥皮又叫他到汉中府去“买马”。他回来又给自己买下八亩地和一头牛。第三年,梁大就再也不当豆腐客了,他变成了下河沿的首
户庄稼人。第三年冬天,杨大剥皮还叫他去汉中府,他再也不愿意去冒险了。
“我的衣裳和模样变了,”他向扬大剥皮解释说,“装穷人怕装不像……”
梁大在接头的十几年时光里,因了生禄学成一个好庄稼汉,他保住了他置的田地,买下马,套起车,光景过得有耕有读。二儿子
生荣解放那年高中毕业没考大学,住了解放军的军政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在兰州军区的部队里头当军官。梁大老汉经常想:他生荣
是蛤蟆滩地位最高、最有学识的共产党员。“郭振山和梁生宝算得了老几呢?哼!”秃顶老汉根本不把他的穷邻居任老四和欢喜母子
看在眼里。他经常当面揶揄他们,说他们沾了他生荣的光,才翻身了。老汉在庄稼人面前摆出了红老太爷神气,谁敢提他给杨大剥皮
“买马”的那个关系?
梁生禄很贪心地经营着这份富裕的家业。梁大老汉早在心里把全部土地,分成均等的两份。老汉在渠岸和地边上栽树的时候,也
很注意不破坏这种均等。他当老人,对两个儿子要心公。他不愿意因他偏心,在他死后,两个儿子为争家业吵嘴,给他丢脸。他常常
教训梁生禄说:
“生禄!你兄弟在外头干事,不贪家业。我而今活着,是个公道老儿。我死后啥也带不走的。这全是你弟兄两个的家业,你不能
占你兄弟的一分地、一棵树!你甭看你兄弟从小念书,出了学校于事,没和你一块做活。他没沾你的光!你两个都沾我老汉的光!嗯
!”
直至梁生宝、冯有万和欢喜去县里学习办社的那天,梁大老汉还对生禄说过这话。他要把家业传给子孙,他兄弟的养子梁生宝却
热心互助合作,谋着把他的这份家业“充公”。他曾经料定梁生宝是白费劲,不得成功。没想到小伙子竟然能从县里搬来一个工作组
。
听说要来个工作组办社,梁大老汉腿都软了。他叫生禄赶紧到章村去。傍晚的时候,生禄就把章村他姐夫——一个识字的富裕中
农寻来了。当晚,他们就给共产党员梁生荣寄了信,告诉村里要试办农业社,问他是不是可以先不人社。
头一年修通了西安到兰州的铁路,回信不几天就到下堡村大十字的邮政代办所了。生禄把信拿回来,就跑到章村去寻他姐夫。不
识字的梁大老汉独自在家拿着信,两手发抖,就像十几年前在下堡村大庙里讨卦两手发抖一样。
天呀!生荣是他心目中的大人物,现在决定着他一家人入社不入社的命运。梁生宝算什么?梁生宝听卢支书的话办事,而生荣前
年回家时,卢支书专意登门来看望。
生荣是梁大老汉最信服的人。还是中学生的时侯,生荣曾经偷偷地对他说:“爸,国民党要垮台……”说过不到一年,国民党果
然垮台了。现在,无论谁个把农业社说得天花乱坠,梁大老汉都不相信,只等他的亲生骨肉一句话!他相信他生荣的信里,一定说明
农业杜能不能办成功。梁大老汉从心里佩服他儿子。他的穷邻居们知道什么呢?他的邻居们是些没学识、没眼光的穷庄稼人。拿梁大
老汉的眼光看起来:共产党是真搞社会主义,而穷庄稼人喊叫办社,只不过是谋着富裕中农的田地和车马罢了。
章村的女婿来了。全家的男人和女人都聚集在老人的草棚里来,静悄悄地听着念信。
梁生禄听着听着,脸通红了。连鬓角里头发中间的那片秃也红了。梁大老汉听着听着,老皱脸却渐渐白了,到后来煞煞白了。秃
了顶的脑袋垂着斑白胡子,木愣愣地站在全家人面前。他从心里到外头,全身都凉了。
梁生荣完全站在梁生宝一边!这两个叔伯兄弟走一条路!
父亲大人:
来信收到了。知道生宝哥领导咱村上下河沿试办农业社,
男是十二万分高兴!互助合作是新社会的潮流,无论谁也阻档
不住。不管个人进步不进步,将来每家农户都要走这条路。当
然,早走的光荣。迟走的,剩下少数人单干,没前途,没办法
了,将来还是非入杜不行的。望大人和胞兄切勿犹豫,坚决入
社,并协助生宝哥把社办好,为妥。千万!千万!
男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身体很好,饮食较前增加,望
大人和胞兄勿念。我们部队也正在学习总路线,男不愿请假,
耽搁学习,所以春节不能回家。男以后争取时间回家看望大人
……
那些关于生荣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的话,关于生荣饮食增加的话,曾经多么能够激起梁大老汉的欣喜啊!但是现在,老汉根本
没有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去。只有关于农业社的那几句话,好像一个生硬的物件一样,猛力地嵌进他的老脑筋里。他的脑筋感觉到
鼓鼓胀胀的,其他的什么事也顾不得想了。
“重念一迫!”梁大老汉对章村的女姗说。章村的女婿从头至尾又念着信。梁大老汉歪着脖子,注意听着。虽然生荣的信写得那
么明白、恳切,但他还是对章村的女婿说:
“你再念一遍……”
当第三边念信的时候,梁生禄在草棚屋的脚地蹲下去了。三十多岁的庄稼人两肘支着膝盖,两手捧着他包头巾的脑袋,抬不起头
来。梁大老汉一下子冒了火,气呼呼地说:
“入社!生禄!听你兄弟的,入社!咱生荣知道国家大事,你知道啥?我是创业人。我还活着,我说的算!嗯!……”
一向在邻居面前摆出“红老太爷”神气的梁大老汉坚决地宣布,没一点含糊。蹲在地上的生禄站起来了,红着脸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服从。
从此,梁大老汉再也不想将来的事情了。曾经在心目中把所有的田地分成均等的两份,在渠岸和地边栽树时也注意着不破坏这种
均等,现在全都是他白操心了。农业社要接管一切折价人社的产亚。让生禄和农业社打交道去!他自己老了,没有多少年头活了。他
只有从回忆过去卖豆腐的穷光景中,得到安慰。……
“现时总比那时候强!”梁大老汉这样想,“就凭我从小卖豆腐的可怜,他邻居们也不能苛待我。他们总要让我吃饱穿暖!嗯!
……”
至于他曾给地主杨大剥皮“买马”的事,现在对他完全变成滑稽可笑的事了。他连想也不愿意想这层事。
“在“四评”的那几天,生禄每天回家,总是红着脸告诉老人:哪块地评了几等几级;哪棵树折了多少价;哪件农具析了多少价
;马评了多少钱;……梁大老汉总是这样回答:
“算了,生禄!甭给我说这些了。我听不进去。多了少了,就那么回事!一份家业都入了社了,争那点价算啥嘛?”
梁大老汉说这些话时,已经完全变了性气。仅仅在半年以前,他为稻秧子和欢喜母子闹事,他是多固执、逞强。现在他是多么随
和、好说话,表现出一个快死的老人的普良。
梁大老汉软囊囊的眼皮包着失掉光彩的眼睛,带着泪水,觉察出生禄不喜欢听他这些话。他想:生禄是不情愿入社,老是脸红着
,说不出口。他开始对生禄反感了。他想起梁生宝互助组办社以前,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稻秧子的事和欢喜母子闹的;是生禄叫他
出面,借口拴拴退组,他家也跟着退组的。生禄对邻居们说:老人上了年纪,糊涂了,不愿意互助;他是儿子,没有办法。现在,梁
大老汉多么懊悔啊!他简直不好意思看见欢喜母子和生宝!他干脆不出街门算了!
老邻居拴拴他爸的死,在梁大老汉心头里引起十分凄凉、十分悲怆的感想!他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在世上能活多长时间。他要章村
的女婿在给生荣的信上,结尾添上一句:“为父上了年纪,日夜想念儿,望儿春节回家见面……”但是生荣回信说部队学习党的总路
线,他不愿请假,推说以后回来。梁大老汉说什么也等不得“以后”。这是一句遥遥无期的口愿。
他想“罢罢罢!过了旧年,天暖和了,我和你媳妇坐火车到甘肃去!……”
灯塔杜成立了,梁大老汉没什么操心的事了。田地、树木、牲畜、农具……世上的一切财富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所有的
这些都归了农业社管,他何必劳神呢?王二直杠死了,梁大老汉却还贪恋这个世界,他有个好儿子,比挣下家业强——生荣在他心里
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爱。
梁大老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过年吧!他要一过春节就走。生禄要他过了正月,至少过了灯节……
旧历年的正月初一,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因为初二就“立春”,气候也明显地温暖起来了。
早晨,黎明以前,不知下堡村谁家第一声响了爆竹,接着汤何南北的庄稼院此起彼落,劈劈啪啪,直响到天亮。天亮以后,黄堡
镇、下堡村、赵村和竹园村——这些蛤蟆滩周围的大村堡,和庄稼院稀稀落落的蛤蟆滩一样反而安静下来了。直至一轮红日从黄堡东
原升起,照彻了汤河两岸,庄稼人们才家家户户都吃毕饺子了。这时候,汤河两岸各村到处响起了锣鼓声,喧染出一种欢乐的过节气
象。
按照乡俗,初一不走亲戚,只是村内同族的少辈给老辈拜年。当梁生禄给他三叔和三婶拜年去了以后,梁大老汉就准备着梁生宝
来给他拜年。
打扫得干净的炕席上摆着小炕桌。小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还有一盒完全是为了应酬而买的香烟。阳光照在小炕前边的窗纸上
,映得满炕通亮。事情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今年因为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两家的关系起了根本的变化,就更加严肃了。当双方心
思不合的时候,这种场合的礼节性更强!
梁大老汉穿着过节衣裳,赤着秃顶的光头,捋着斑白长胡子坐在炕头。他盼着梁生宝快来,说几句应酬话就走。他等着把小炕桌
搬去,伸开胳膊和腿睡觉。大年夜里,他思念生荣,没睡好觉。他刚刚吃了一碗饺子.就感觉到头昏昏沉沉起来了。
但梁生宝迟迟不来。秃顶老汉渐渐烦躁起来,疑心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莫非架子大起来了?他后悔不该让生禄先给他三叔拜
年,应该等生宝先给他拜过年,生禄再去。……
在内心中始终有一种对梁生宝的反感和轻视,梁大老汉这时恼恨起来了。
“野种子!不是俺老三的骨血,是渭北一个什么庄稼人的后代,在民国十八年的灾荒年月,一股风把他刮到蛤蟆滩来生了根!”
梁大老汉这样想着更生了气。他简直想叫两个媳妇把小炕桌搬走,他要睡觉。……
突然间,传来了梁生宝在院子里和两个媳妇说话的声音,接着掀开板门进了草棚屋。
“伯!过年好吧?”生宝喜笑颜开地问候,一身过年穿戴。
梁大老汉看着生宝庄重的装束和相好的神情,然后老气横秋地说:
“好!你也好!坐在炕上,吃烟!”
梁生宝坐在炕边,两腿垂在炕壁外边。他从小炕桌上拿纸烟。生禄家取来暖水瓶,冲茶。梁生宝一边吃烟,一边解释:
“我昨黑间在饲养室睡的,今早起等俺老四叔吃了饺子,才把我换回来。因此上给伯拜年来迟了……”
梁大老汉没吭声,一只衰老的手捋着斑白胡子。生禄家给生宝倒着茶,说:
“为啥不叫有义就近喂一夜牲口呢?”
“干部替换饲养员,这是社务委员会的决议,不是不相信旁人。再一方面,也是个责任问题儿!眼时咱社里只有这么点家当,就
得精心管理。……伯!等过了年,天暖和了,你到咱饲养室看看。一排排牲口吃起草来,真个叫人爱!”
梁大老汉抬眼看看生宝喜气洋洋的样子,心里想:“你自然高兴喀!人家的家业全归你管了嘛!”但是他嘴里没兴趣地说:
“世事成了你们年轻人的啰。你们好好办去吧!我老了,不行啰。嗯!”
几句话说得生宝明朗的脸色一下子沉了,拿起茶碗来喝着,思量着什么。这正是梁大老汉的目的。他知道这个对农业社着了迷的
小伙子,一定要和他谈叙农业社的事情。他不爱听这些事情!他宁愿和他说些家务事,儿女情!
“宝娃!”梁大老汉在生宝喝茶的时候教训说,“人是过一年,长一岁……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啊?”
“我……明白。”生宝放下茶碗,迷惑地说。
“你兴许不明白!”梁大老汉倚老卖老地说,“今日是大年初一,你来给伯拜年。伯告诉你吧!人过了二十,就不好定亲啰。你
思量思量……”
梁生宝张大了口,恍然大悟地笑了。可以看出:他明白他伯不喜愿谈叙农业社,而把话岔到这里来了。
“伯!”生宝诚恳地说.“过了年,我在意这事呀!”
“嗯!对!嗯!有对象了吗?”
坐在脚地板凳上的生禄家代替生宝说:
“人家给他介绍竹园村的一个女人,是从范村离婚回去的。年前才见了面……”
“人有娃子没?多大年纪?”梁大老汉表示关心。
生宝在生禄家嫂子面前不好意思地说:
“没,独独一个。过年虚岁二十五……”
“抓紧!”梁大老汉忠告,“抓紧!甭三心二意!嗯!”
生宝表示他准备趁过旧年以后这几天不忙,调查调查这个对象再说。这时梁大老汉张大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显示他疲劳极了
,用挂在纽扣上的手帕,揩着打呵欠时流出来的眼泪。生禄家在旁边解释说:
“俺爸大年夜里没睡好……”
生宝就告辞走了。
春荒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好慢;而春节——庄稼人不做活,吃好的,从早到晚在一块热闹……人们不觉得一天又一
天过去了。“破五”一过,庄稼人劳苦的一年就开始了。
梁生宝过这回春节可一点也没清闲。他不光替换饲养员喂牲口,而且出了他没预料到的事情。从正月初二庄稼人开始走亲戚的那
天起,下堡村八百多户人家来了上千家亲戚,听说这里河南稻地里办起了农业社,都跑来参观新鲜事物。梁生宝曾想到春节时蛤蟆滩
的亲戚会来参观,但没想到全下堡村的亲戚陆陆续续来的人,竟比社成立的时候还多。大部分是十里以外的远路亲戚,其中暂时没试
办社的峪口区的庄稼佬看见什么都打听。真是忙死人!
生宝只好照灯塔社成立时工作组的办法,要求所有的社干部这几天里头都别走亲戚了。大伙分组待在两队的饲养室院里,向参观
的庄稼人解释事情,回答人们提出来的关于处理土地、牲口、农具、树木和记工分配的具体问题。生宝知道这是试办社对周围农村所
负的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要求社干部们对待参观的亲戚们态度要谦虚,不能有丝毫傲慢,老大神气。同时他又低声告诉大伙:眼
睛放灵活一点,注意坏人混杂进来破坏。……
生宝这回把会计任志光也拉出来参加了解答工作。自建社以来,复杂、琐碎而又是生疏的农业社账目,把一个一贯爱跑的活泼少
年,个把月时光就变成了大人,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了。志光按照韩培生和牛刚教给他的方法在建账。他很费劲地把那些临时记在一张
一张货单上的各户土地、牲口、农具、树木的数量等级和价目,一笔一笔抄写到社员分户明细账上去。春节前,小伙子右手的中指头
已经被水笔磨起了水泡,叫他妈给他用布条裹起来他继续抄哩。生宝曾问:让培生和牛刚都帮助会计写,不是很快就可以建起帐吗?
可是志光一定要留下来,他一个人慢慢一笔一笔亲自抄,说他要磨练他当会计的写算本领、细心和耐心。于是好强的小学毕业生废寝
忘食、起早贪黑地写着、算着、拨着算盘珠,竟连正月初一也没出来在村里玩玩。生宝嫌志光太坐久了,叫他出来做点别的事儿,也
算休息了一下脑筋吧。
就这样,春节的几天在兴奋和忙碌中不知不觉过去。生宝唯一的收获是吃得比平素好,脸上比建社时丰满、光滑些。
他原来打算趁去北杨村向秀兰公婆回礼的便,顺路去竹园村亲眼看看刘淑良娘家的情形,到时候也没去成。秀兰的阿公正月初二
来看了两个老亲家,生宝他爹正月初二到北杨村去回了礼。生宝初二连给客人斟杯米酒的时间也腾不出来,只是在秀兰的阿公参观饲
养室的时候和亲戚见了一面。他看得出来,秀兰的阿公明白他是真忙,并不是当了社主任.冷待亲戚。
正月初六,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就要和官渠岸互助联组长郭振山一同进城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县互助合作积极分子代表会去
了。初五黑夜,生宝赶紧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的办公室里召开社务管理委员会,安排下一段的农副业生产——旱地冬小麦地里除草,松
土保墒;稻地里复种小麦的地里打碎土块,拾去稻根,为开始春灌、追肥做准备;豆腐坊的工作照旧不变,只是卖豆腐的有个别不太
老实、不称职的人,调换了一下。最后,生宝宣布他不在的时候,由副主任高增福经管一切。……
散会以后,所有的社务委员都忙着安排第二天的活路去了。办公室里只留下主任和副主任。生宝看见增福消瘦的脸挺沉,眼神深
思默想盯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在临别时说,又好像说不出口来。生宝看见增福的这种表情,想起他解放前有一回和任老四一同进山
,桂花她妈这样恋恋不舍地盯过任老四。共同的意志和共同的命运把两个单身汉庄稼人结合起来过光景,竟然产生了夫妻一般的深情
厚意。这使得梁生宝由不得想笑。
“咱俩也散吧,”生宝忍住笑说,“才娃睡了?还是在生茂屋里等着你回去呢?”
增福说:“早睡哩。这而今不是一年前的才娃了。再也不要我抱着出来开会了。嘿,穷娃懂事早,听话。官渠岸我原来那草棚独
家,没院墙。我搬到生茂草拥院后,有院墙、有街门,又有同院邻居。我刚搬来的时候,生茂嫂子还帮我照看过一下娃。以后熟惯了
,娃就不骇怕了。嘿,俺才才多大一点人,自个儿伸被子,自个儿脱衣裳。他睡了还叫我走的时候别忘了吹灯。你看可亲不可亲?”
“真个可亲!”生宝喜欢极了,“这么说,你这回搬过来入了社,还把娃的拖累也解脱了。这就好,好得很哩。过两年咱社有办
法了,得给你先投资.把你的草棚先盖起来……”
“主任看你说这啥话!只要生茂不嫌我,你甭惦着给我盖草棚屋。”增福不客气地打断生宝,拍拍胸口大声激动地说,“我连这
颗心都入了社哩,一个草棚屋算啥?只要咱们把社办好,我这辈子不盖草棚屋也是畅快的。要是社办不好,嘿……”
“怎样呢?”
“我在这蛤蟆滩也站不成……”
“回官渠岸呀?”
“我领着才娃革命呀!到哪个工地给工人老大哥做饭去呀!”
生宝张开嘴,仰起头笑。笑毕,他一想:副主任突然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恐怕不是没有缘故吧?可是为什么呢?“噢,看他忧虑
成那样,八成是我要进城,他孤单了。对,他独独领导,当然觉得担子重……”想到这点,生宝笑着安慰副主任说:
“增福,你放心。我进城的这些天,咱社里大约不会出啥事情。即使有事你和有万、大海商量着办。事情再大了,你不会把社务
委员都叫到一块讨论吗?你甭熬煎。十天半月以后,我回来的时候,培生和牛刚同志就全来了。那时咱们就要热火朝天积肥了。”
生宝热烈地鼓着劲,充满了乐观气概。但副主任的稍瘦脸上仍不轻松愉快,虽然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还是显着内心相当不安,
不说话。
“你还有啥顾虑吗!”生宝开始重视起副主任的情绪了,“或者,你看见咱社啥事不如意吗?或者你觉得有万和大海对你不尊重
吗?你说出来,趁我还没走哩,咱想办法解决……”
好了!现在增福抬起眼睛,看看生宝的脸色,他好像考虑着每一个词句似的慢慢吞吞地开口说:
“主任,你明日高高兴兴进城去开会,我不该给你说这些话,叫你听了不高兴……”
“啥话?难道又是宫渠岸有人说咱办不好社吗?”
“就是的,”副主任非常难受,“增荣俺哥告诉我,这回说的人可多呀。话更重!”
“啥话?给我说一下,我看重不重。”
“你甭伤气。”
“哎呀!看你说的!群众议论一下,我能躺倒吗?”
高增福到说的时候脸色更黑了,学着别人的腔调告诉生宝:
“甭看灯塔社名气大,眼时参观的人多,怕只是不到半年的寿命!要是过了这个夏季不垮台,把我的嘴巴打肿……”
“哈呀!”生宝惊奇地大笑起来,“谁说得这么有把握?啊?就好像灯塔社的命运在他手心里!难道官渠岸有人想硬把灯塔社咒
垮吗?增福,这话是谁说的?”
“俺哥听见孙水嘴说来。他说:说咱难过夏的人可多哩。”
生宝一听这话的来源,就不重视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