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郭世富说什么呢!他挨过国民党的马棒。为了军麦的事也挨过,为了马料的事也挨过。他总是希望:多说好话,少拿粮食。他想:国民党也是人嘛。谁知道马棒和拿马棒的人,全没人性。唉!杨加喜!你的嘴真爱拍!说起来好像口袋装西瓜,直出直入,没有拐弯,也没有分寸。他也挨过马棒嘛!你说这个,有什么光彩吗?现在,世富老大不得不说几句话,来表明他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态度了。
世富老大在孙兴发和振云侄子中间,蹲下来。他把烟锅插进烟布袋里头。他一边装着烟叶,一边思量着。他望着终南山一直白到山脚的雪峰,想好了他要说的几句话
“加喜!你甭冤屈好人!自解放到如今,五个年头了,咱没违抗过国策。把余粮卖给人民的国家支援工业化,咱最满意。咳!粮食放在家里能怎?虫吃,老鼠糟蹋。加喜兄弟哟!粮食不是在楼上放着哩。粮食是在哥的心上放着哩。这如今,一下卖了倒好!为啥哩?省心!钱存在银行里,用多少,取多少,还有利息喀……”
他把干部们宣传的话,全部说完以后,才划着洋火,吸着了旱烟。他现在相当地平静。扬加喜新旧社会对比的话,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他说话的表情临时增添了真实的感觉。
畅快人杨加喜仰脸对着雪白的终南山,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今年肚疼,不是疼粮食吗?”
“唉——”郭世富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受地挤了挤眼,说,“好兄弟哩!人过了五十,如比庄稼过了白露,一天不如一天。我这肚疼病,年年冬里犯,有一年日子多,有一年日子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凉犯,吃不对胃口也犯。屋里人都说:要当心。当心!当心!土疙瘩庄稼人嘛,七事八事,紧时忙时,怎个当心?”
他说得杨加喜、孙兴发和郭振云三人,都很感动。他的来到引起的这段插话,就这样搁过去了
蛤蟆滩的评论家杨加喜,现在言归正传了。
“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是冯有万,妇女队长是郭秋霞……”
“郭秋霞?”兴发老二和振云老三惊住了,“哪个的媳妇?”
“媳妇?这辈子当不成媳妇哆。欢喜他妈!任老三的寡妇!几回普选,咱叫她起官名,她都不起。咱这个选举委员脸面小,只好在选民册上登记任郭氏。这回她要当社干部,得报县委批准。她投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玉梅,给起了个郭秋霞。王同志说这是老来来红的意思。”
三个听众都嗯嘿笑了。老来红!真个可笑!在他们老庄稼人脑筋里,一个新时代女性的名字,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的模样,两样怎能联系起来呢?叫起来不盛歪嘴吗?欢喜他妈不脸红吗?
郭世富很高兴知道灯塔农业社的情况。他可惜自己来迟了,没有从头听起。他想问问社长、副社长和会计是谁,但是自负的评论家继续报道了。
“第二生产队的队长是杨大海,妇女队长是廖树芬,拐子福旦的媳妇。才二十一岁,拖了两个娃子。你们口张了那么大做啥?振山给他们建议来:‘不行啊!不行啊!一个家里妇道多了,还惹是生非哩。上河沿生产队二十来个女劳力,毛长嘴尖,拐子福旦媳妇怕拿不起来吧?’人家不听。人家单挑劳动好,诉旧社会的苦能哭下的那号人。卢支书说:办社走贫雇农路线,比土改还当紧。区委王书记说能耐是锻炼出来的。咱振山见区乡的头头一个调儿,他再没吭声……”
三个老中农听着,一个个都点着头,表示佩服郭振山精明。他们的观点接近:灯塔社男干部的阵势倒还罢了,要是出乱子,就在女人们这方面。在他们老脑筋的印象里,无论哪个大家庭分家,都先是女人们过不到一块。他们很高兴能够站在这样近的旁边,看见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的成立和垮台。这是多么有兴趣的事情啊!
郭世富很爱听这种谈论。他打听灯塔社当头目的人选。他觉得办得成办不成,这个最重要。但是杨加喜不喜说重复话。振云侄子给本家叔父介绍:
“梁生宝是社主任。高增福是副主任。欢喜是会计。驻社干部就那韩培生嘛!你不记得吗?高个子……”
世富老大听了,低了头。他的脸色阴沉了。他心想:真倒霉!这几个人,他看见他们,心里就怪别扭。他们终于还是扭到一块办社!世富老大打了一个寒颤,觉得今天很冷。他和灯塔社的这帮将领,暗暗较过量。他知道他们是些不很弱的人。杨加喜随便轻视他们,不见得明智。
一贯自负的杨加喜,现在开始谈论办事能力的重要性。
“能耐不要紧吗?’他大声地笑着说,“既然能耐不要紧,振山是官渠岸的人,又不入他上下河沿办的灯塔社,为啥要吸收他当建社委员哩?评地等,评牲畜,评农具价,哪样事情不要咱的郭主任说话?都叫他社外公道人!没点眼力,怎能公道,实话说吧!郭主任说下的,就和斗量过、尺子打过的一样。有一回,一个西杨村人,提一包棉花路过咱村。振山说:能有十二斤。我心里思量:不信你长个金口玉牙l我故意从屋里取来秤一称。好!十二斤四两!”
杨加喜说毕,两手响亮地一拍,然后摊开,仰头朝着冬季浅蓝的天空,哈哈大笑。这个自足、自负的庄稼人!他完全不能克制自己表明对能人的崇拜。他丝毫也不像有意扩大郭振山的影响。但他这番评论,却无形中感动了三个老一代庄稼人。他们对官渠岸的群众领袖——代表主任郭振山,也是满怀着尊敬。郭世富突然领悟到:将来在蛤蟆滩有资格、有本事同灯塔社较量的,恐怕只有郭振山。
郭世富多么后悔,活跃借贷失败以后,千不该万不该怠慢振山侄子。他恨自己老糊涂了!
“人为一口气,丢了十亩地。实实在在!”郭世富难受得自思自叹。
世富老大噙着烟锅,低着头,恨他自己:为什么在讨论活跃借贷的会上,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呢?为什么不继续拿出石把粮食,光一光振山侄子的脸面呢?他从郭县买回来“百日黄”稻种,为什么只打发一个小女娃告诉振山侄子呢?人家是很强的人,怎能低三下四来分稻种嘛?糊涂!糊涂!
郭世富陷人一种痛心的回忆中。这当儿,杨加喜他们也不闲谈了。世富老大以为他们在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难受起来。当他听见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的时候,他抬起戴毡帽的头来了。噢!原来他们在盯着从西边走来的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女人。
现在这女人正从小土神庙前经过。剪发,红糖糖的脸盘,穿着一身农村人走亲戚的海昌蓝衣裳。仪容和举动,相当地庄重、大方。情绪是兴奋的,好像她有什么喜事。
四个闲人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过了官渠向下河沿走去了。
杨加喜问:“这是哪个村的女人?你们谁认得吗?”
马亲家兴发老汉说:“我认得。这是竹园村的闺女,漉河川范村的媳妇。年前她走娘家,常经过咱村。怪事!听说给范村家离婚了,怎么又在这条路上走哩?难道又复婚了?”
大伙有了兴趣。蹲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绕过小土神庙又看她的背影。被离婚的女人,这时还没过汤河。她在水渠边的小路上站住了。现在她向一个放牛娃问路。放牛娃指着冯有万的草棚屋。现在女人拐了弯向冯有万的草棚屋走去了。
草阎王振云老三,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
“想起来了!”
“怎么?和金姐娃是亲戚?”
“不是!金姐娃她妈,给梁生宝说范村的一个女人。也许就是这?”
大伙都点头相信。他们回到“闲话站”上来了。
现在,闲话换了新的题目——梁生宝的婚姻问题。这也是蛤蟆滩公众注意的事情之一。尽管不是什么村内大事,但梁生宝现在周围乡村影响这样大,怎能不吸引人注意呢?他已经在章村乡、杨村乡、峪口区赵村乡和竹园乡,以他亲身的休会,做了几次关于互助合作优越性的报告了。当上堡乡和冯店乡来请他的时候不常讲演的小伙子,嗓子已经坏了。同时,建社工作使他离不开村子了。
灯塔杜一开始建社,和他的马特别有感情的孙兴发老汉,就公开宣布:将来汤河的石头软了,他也不人社。但是对梁生宝这个人,他和冯有义一样看重他、喜爱他。兴发老二现在感慨地说:
“生宝的头一个童养媳妇,那不是媳妇。那是小伙子脊背上的一块石头,压了小伙子多少年。这阵,小伙子成了有名人了。你看,不用他穿起新衣裳去瞧对象,对象来瞧他了。好!人家娃该着挑个好媳妇。”
对草无情而对人相当有情的郭振云同意他。
“对!屋里有个贤良媳妇,小伙子好给农业社跑嘛。世富大叔,你说是不是?”
郭世富轻淡地笑笑。对于旁人,在这种场合,他喜愿加添几句吉利话。对于灯塔社主任,说句心坎里的话,他宁愿他娶个糊涂媳妇,搅得小伙子心烦,甚至于办不成农业社,最好!但他怎么能说出这号话呢?他只看看喜欢评论的杨加喜。让加喜去评论吧!
杨加喜冷笑了一声,摇一摇头,表示不愿意评论这号事。世富老大知道他瞧不起梁生宝,用话激他,让他说。
“怎么?你看兴发和振云说得不对吗?”苍头发老汉挑逗。
“对!”说话爽直的加喜,冷言冷语地说,“要挑个好媳妇过光景,就不能看见这个女人也缠,看见那个女人也缠!要规规矩矩!……”
“你说梁生宝不规矩?”
“规矩!规矩!”杨加喜在三个老庄稼人注视下,把他红光满面的胖脸,板得挺平。他又加添说:“我说是应当规矩!我说得不对吗?嘿嘿……”
这时候,水嘴孙志明从高增荣的草棚院出来了。他站在土院墙的豁口上,急得跳了一跳,大声地呐喊:
“加喜!你这人!当个副组长,不负责任!快来!”
杨加喜朝二个老庄稼人笑了笑,算是告别,然后扯开粗壮的两腿,在日头照得冒热气的村道上,向高增荣草棚院走去了。
郭世富看着那宽肩阔背的庄稼人,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心中有钢的人。他要说的话,他畅畅快快敞开嘴说,大声地朝着天空笑。他要说那里为止,就说到哪里为止。他不说的话,你把手伸进他喉咙里,也掏不出一句来。杨加喜就是这样!话多,从来也没把自己装在口袋里头,被人家质问住。世富老大知道王瞎子不让梁生宝进他的草棚屋,也不让拴拴媳妇素芳到梁三老汉草棚院串门。世富老大也知道徐寡妇对人说过:要是改霞嫁了梁生宝,她就要寻死!看模样,马亲家和草阎王不知道这两样事。世富老大想激杨加喜把这些事抖开来,给梁生宝脸上抹黑。他没有达到目的。
“杨加喜!杨加喜!真个是有学识的庄稼人!”郭世富在心里感叹。
他问:“加喜现时当啥副组长?"
“你还不知道吗?’’振云侄子惊奇地问。
“我半个月没出街门。”
“屋里人也没给你说吗?"
“大伙嫌我有病?"
“咳咳!”振云侄子说,“世事大变啦。整个官渠岸都联了组。俺振山哥当大组长,加喜的副组长,志明的会计。这两日正在盘豆腐坊。打发了人进南山到陕南买牲口去了。说他们小戏当大戏唱,不叫农业社,也要和灯塔社比赛!咱下堡乡五村,往后可有热闹看!”
孙兴发很自信地笑笑,说:
“世富老哥!你知道吗?现在,宫渠岸只咱三家单干户。上下河沿还有两户,一个铁匠,一个木匠。……”
郭世富布满皱纹的消瘦脸,现在完全发了黑。好像有人狠狠地照脊背捣了他一棍,他有点直不起腰了。
他恨杨加喜:“滑头!我一点也没有看出你。你现时真顺国策走了。你给我说的那些朱子格言,你根本不重看吧?你!”
在三人分别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世富老大才明白了当前的新形势——不光把余粮统购去了,而且把农村平静的汪洋大海打乱了。现在,不是贫困的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分化了。现在是富裕庄稼人开始分化了。共产党厉害!毛主席能!世富老大有点心慌了:他怎么办呢?照孙兴发和郭振云的样儿?还是照杨加喜的样儿?
两天以后的黄堡镇集日,郭世富在粮食统购以来头一回出现在集上。他不像从前一样,到这个市上看看,到那个市上看看。还有什么看头呢?他也不像从前一样,半后晌日头很高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做一点零碎活儿。他像一个打主意不过日子的人,在仁义堂中药房接待病人的东厢房里,一整天坐在小炕桌旁边,喝贡尖茶,吸旱烟叶。他那么不想回蛤蟆滩去。蛤蟆滩正在起的影响深远的变化,使那里对他变成不快活的地方了。他一直坐到天黑定了,才起身回家。这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路上遇见熟人;在一块走路,他不得不说话。
世富老大手里提着烟锅,在黑暗的街道上,没精打采地走着。他过了汤河上的黄堡大桥。他非常熟悉从公路转人稻地里的小路。他没提灯笼,也没捏手电筒。亲戚要给他,他不要。他把人家经常要使用的东西带走做啥?熟路,他刚起身就到家了。……
咦!前面的路上是一堆什么东西呢?长条条地倒在那里。啊!是一口袋粮食呀!国家对粮食抓得这样紧,什么人还敢私运粮食呢?世上可真有贪图大利不顾国法的家伙!
世富老大想:“准是碰见了人,掮不动了,掼下就跑……”
他小心谨慎地躲开小路,绕稻地里走。他是正经庄稼人,从来不动人家的一个稻穗。他的行为对全家二十几口人负责,敢做出一点不正当的事情吗?朱子格言说得清清楚楚:勿贪意外之财!
世富老大经过粮食口袋旁边的时候,心慌不安。他又盯了一眼。啊呀!我的天!不是粮食。一个死人!老汉全身打冷颤,头皮紧绷起来,鬓角的筋突突地跳着。
他扯腿就跑。他跑不快。两腿软了。什么人打死了什么人呢?
“三十五石!哼!”是姚士杰的破嗓音,好像喉咙里堵着东西。
世富老大站住了。浑身冷汗。现在,他才感觉到他心跳得多么厉害。对富农本能的同情之心,驱使他折转身,走到倒在路上的姚士杰跟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就嗅见酒气冲冲。他推了醉鬼一把,想着“勿饮过量之酒”的格言,在黑暗中低低问:
“你灌了几斤?”
“嘿嘿,才喝了四两!”
“不信!四两酒就喝得你走不回家哩?怎样?能走吗?倒在这里不怕狼吗?”
姚士杰挣扎着,坐起来了。
“哇!哇~·哇!唉咳咳……”吐了一大摊,好呛人啊!姚士杰用袖口揩着挣出来的眼泪。
“吐了就好哩!这阵回!”郭世富很不赞成地说。
过了一刻,醉鬼才清醒了,嘿嘿冷笑。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走路了。在回官渠岸的路上,姚士杰要说话,世富老大不让他说,使劲地推他。
“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要说话,我就不和你一块走哩!”老汉坚决地警告。
顽固的富农轻视地一笑。他不再吭声了。世富老大多么怕有人知道他和富农一块回家。
两个人走到官渠岸东头。在郭世富四合院的街门口,老汉心
慌地说:
“这阵你一个人回去。我不送你去了。”说着等富农走开,他扣响街门环。在等家里人来开街门的时候,世富老大望着姚士杰在黑夜无人的村巷里走去的背影,吓得他浑身哆嗦着,说:“这家伙真个不服政策。恶人远离!恶人远离!……”
姚士杰一家从他爹起,就是恶人。姚家的创业史比郭世富的创业史还见不得人。
辛亥革命以后,皇帝被推翻了,民国还是很混乱的。官军、变兵、土匪和强盗,任性地掠夺头上盘辫子的庄稼人。黄堡、下堡、赵村和竹园村,天刚黑,堡子门就上了锁,钥匙放在本村的乡约那里。不到第二天早晨,任谁也别想要来钥匙。每天晚饭后,头上盘粗壮辫子的精干庄稼人,带着装好火药的土枪,上了堡子墙守夜。
可怜的蛤蟆滩稻地住户们,不要说堡子墙吧,多少庄稼人连院子墙都没有,一个个独立的草棚屋散布在稻地里。当时官渠岸不像现时有几十户人,当时还没形成这条街,只有十来户分散在渠岸边,算是到蛤蟆滩落脚以后光景过好了的庄稼人。既然不能靠人的力童保护自己,就只好求神保佑了。就是这十来户庄稼人,凑钱、出力,在官渠岸盖起那座小土神庙。现在已经变成闲话站,那时候可是每天早晚,都有人去向白胡子泥塑像烧香叩头,析求免灾。
民国五年阴历四月十六,蛤蟆滩倒霉的时刻终子到了。黑夜四更天,逐渐普遍起来的犬吠声,把户户庄稼人统统惊醒了。我的天!官渠岸谁家出事了。山了什么事呢?狗咬得这样厉害?庄稼人蹲在草棚屋里,两腿筛糠,胸腔里捣鼓。每家人都求神保佑别让人来捣自己的板门。
谢天谢地!过了一阵,犬吠声逐渐缓和了,稀琉了,后来完全停了。好得很,这是一场虚惊。待到鸡啼以后,提心吊胆的庄稼人们都松了口气。初夏,日长夜短。鸡啼以后,很快地亮了天。
黎明时分,所有蛤蝮滩的庄稼人,都跑到官渠岸西头去看。大伙都往一个三间瓦房、两间草棚的庄稼院里挤。啊呀!原来自耕户姚富成被什么人拉走了!村巷里有人在谈论:说大约有上百人马,从北原上过来的,经过下堡村西门外,由王家桥过了汤河的。说大队停在半里西边的挑林里,有三个人来到官渠岸紧靠边的庄稼院。说看情形是脚踩着肩膀,翻过土院墙,进了姚家院的。唉唉!富成老大被抓住了。他的兄弟,二十多岁的彪小伙子,聚成老二,行动敏捷,溜进后园,趴在打过坯的土壕里藏下了。
“穿的啥衣裳?你没盯见吗?”大伙问聚成老二。
脸色灰白、愁眉苦脸的可怜小伙子,两手捧着盘辫子的脑袋,蹲在土院子里,眼泪雨点似的往地上滴。
“粮子!”小伙子难受地说,“灰军衣……”
“进院子都说啥话?”
“听不懂……外路人……”
“没事!”一个大度量的庄稼人安慰他说,“聚成,啥事也没!是粮子,准是山里头有土匪,叫你哥给官兵领路去。”
大伙顺着这个话头,都给聚成老二宽心:
“领到一定的地点,他准要放你哥回来。”
“顶远到山口上!人家换人呀!”
“再远了,人家还怕他路生哩……”
所有的人都劝说姚家的婆娘们和闺女们:别哭!人已经给拉走了,哭能哭回来吗?不管怎样,在富成老大回来以前,要照旧过日子。
但是,四月十七响午,准确的消息从黄堡镇和下堡村,传到了蛤蟆滩——驻在渭原县的一连官兵哗变了。说黄昏时分,变兵包围了县衙门,打死了知县大人的。说同时间就开始抢劫钱庄和大商号。人定时分,变兵绕开驻有民团的窦堡镇、黄堡镇和峪口镇,赶天亮前进了秦岭的丛林。可怕!可怕!
蛤摸滩的庄稼人,这才替富成老大捏了把汗。要是变兵,那他的性命就……,可怜的姚富成!一个贪财爱地,拼命想发财的人,日子刚好过了,遇了这凶事!唉唉……
这天日头落山以前,一个高大的庄稼汉背着一大背茅柴,从西南边竹园村的田间小路上,向蛤蟆滩的地界走来。只见茅柴动,看不清楚背柴的人。在田地里割青棵的庄稼人们注意盯着:哪村人?这大忙天,还顾得进山割柴?真个怪家伙!
背柴的怪家伙蹒跚地向官渠岸走来。庄稼人们现在认出来了—富成老大嘛!啊哈!真个要发财!换了旁人,变兵一放脱,恨不得多长几条腿往回奔哩。他还要顺路揪一背茅柴回来!这样的创业人不发财才有鬼哩!……
是姚富成!现在他,背着柴,进了他的庄稼院了。所有官渠岸十来户庄稼人都丢开正割的青裸,手里拿着镰刀、跑去看望看望从阎王那里回来的人。富成老大已经把茅柴放在院里了。他掳起布衫襟子,楷他脸上的汗水,朝着来看望的乡亲们笑着。不要命的家伙!遇了多吓人的事,他还笑!
老姚家一家大小,你看那个高兴吧l都喜得闭不上嘴。两个已经梳起小辫的闺女跑来一人抱住爹爹的一条腿,好像要把富成老大抬起来似的。小喇叭嘴直叫:“爹爹!爹爹!爹……”
乡亲们围上来,乱嘴纷纷地问讯。
“啥地方放脱你的?富成老大?”
“进山走了十五里。”
“潘家店子吗?”
“嗯。”
“埃马棒来没?”
“没。官不打顺民!咱规规矩矩领路,他打咱做啥?”
“变兵过秦岭啦?’’
“变兵?”
“你当成是官军吗?渭原县的粮子变啰?”
姚富成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他好像现在才骇怕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变兵?”
大伙都说:官军也罢,变兵也罢,人回来了,就太好了。兄弟姚聚成高高兴兴去解他哥哥背回来的茅柴。你看他对过日子的兄长惊人的勤劳,有多感激吧!但富成老大挡住兄弟,不让解柴。他气恨恨地说:
“忙啥?天还没黑,你先割青裸去!”
家伙!创业的心多狠?发财心急,简直没一点人情味儿。所有来看望的乡亲们,看见富成老大这样没人性,再没什么话好说,都扁一扁嘴走了。老实头聚成老二,也拿起镰刀,很听话地割青棵去了。
人们走后,姚富成的婆娘发现了使她心疼的事情。
“啊呀!你的汗背心哪里去了?怎么光穿个布衫回来呢?”
富成老大不理婆娘。他非常的严峻,好像他得了什么邪病,凶狠狠的,有点可怕。婆娘心疼地跟在屁股后头追问:
“去年新缝的汗背心嘛。是不是变兵从你身上翻走了呢?”
姚富成冒火了,一拧身对婆娘发起凶来。
“你!狗日的!差点连人都回不来呢!”
兄弟媳妇劝嫂子。“嫂子!甭絮烦哩。人没回来,你墙头上烧香许愿;这阵人回来了,你可连个汗背心也舍不得哩?……
富成婆娘惭愧地笑笑,不再提汗背心的事。嘿!一个汗背心值得几个钱!
……
当日晚饭以后,渭河平原上劳累了一整天的庄稼户,照旧都睡定厂。姚家的女人们也在瓦房东屋和西屋的炕上睡了。姚家哥俩在中间屋脚地说家常话。老大给老二使了个眼色,他先跷腿出了瓦房中屋的门限。老二跟着老大,出来到满天星光的院里。富成老大走到士围墙根,去解开那背茅柴。他从茅柴中间,使大劲捧起一个小白布包。
“啥?”兄弟惊愣了。
“你盯!”
兄弟低下盘辫子的头,仔细盯着。
“这是你的汗背心嘛!哥,里头包的啥?嗯?”
“低声点l’,老大用脚踢兄弟的脚尖。“叫屋里人听见?……”
老大把沉重的小包,轻轻地放到地上。他拉兄弟和他身贴身在土院场上蹲下来。老大把胡楂嘴巴,对准兄弟的耳朵,细声说:
“到了潘家店子,老总们放我回家。我,折转走了不到三里,到山神庙沟岔。一块房大的石头后头,闪出一个粮子。天呀!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思:唉唉,回家呀回家呀,这下怕要回老家啦。唉唉,这个粮子还不要我的命吗?咦!谁知道粮子挡住我,朝我巴结地笑哩:‘嘻哨’,就这个样儿。聚成,你着洋不洋?粮子说:他不喜愿跟大队过秦岭去。他不喜愿到陕南混事去。他说:他家里有八十老母。他要回家务农去。我说:好嘛!你回家务农,是好事嘛。他说他寻不上路。他央我领他走小路,翻过小岭,只要送他到西边的小河口就对了。他当下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聚成,你看洋不洋?我一看:这好运气嘛!我就领他进了小熊沟。我们上了桦树岭。我指给他下西坡的小路。他央我领他下沟。真个狗熊!我说;老总!再给我一个元宝。不给找不领你!他乖乖地给了。聚成,你看洋不洋?他拿的银子可重。我看他拿着挺沉的模样,下了小河口,我又朝他要。狗日的不给啦。到了地头啦,用不着我啦。聚成,你看洋不洋?我心一急,就脆下给他磕头。他又给我添了二十两。我恨不得拿元宝把他的脑壳硬烂!那个小气鬼!看他小子怎样把那么些银子拿回家去!我离开他,就揪了这背茅柴。我拿葛条拧成绳,银子夹在茅柴里头,背回家了。我一点也没露白。他小子银子多,主意少。他小子想得出这个法子吗?唉唉!聚成,可惜你没跟我去。他的银子太多啦。那个鬼子孙!我后悔没把他打死!”
在黑暗中,富成老大贪婪地说着,兄弟张大嘴巴听着。
当天黑夜,哥俩就把一百二十两银子,埋在草棚院外面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里头了。官渠岸几个庄稼院的狗,不紧不慢地向哥俩吠着。在那个慌乱年月,头上盘辫子的老实头庄稼人睡在草棚屋里,他谁敢出来看看是什么动静呢?
过了几天,富成老大开始对蛤蟆滩的庄稼人,讲说一个非常有趣的神话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
“……土神爷是庄稼人的神,因此村村都有土神庙。家家过年敬土神。财神爷是买卖人和富户的神,因此商家和财东家都常年敬财神。他们各保佑各的民,你们看洋不洋?有一天黑夜,财神爷和土神爷在一座桥边相遇。他们蹲在一块歇脚。土神说:
“‘财神爷,你把那银钱也给穷庄稼人一点吧。甭只管给你的商人和富户!你看俺的穷庄稼人受死受活,缺钱使唤’财神说:‘唉!庄稼人有苦命,没财命。给他,他也不要。他光爱劳动。’你们看洋不洋?土神说‘我不信!你着,那边过来一个推车子的人,你把元宝给摆在桥当中,看他要也不要。’财神说:‘好!你看吧!’元宝摆下了!推小车的庄稼人过去了。他推一车茅柴,必定要走桥当中,才能过桥。看!他推着,推着,推不动了。元宝恰恰挡住独轮车。看!他停了车。他绕车走到前头来。他抱起了元宝,气呼呼地扔到桥下边去。他嘴里还骂:‘啥人缺德!把石头摆在当路口。真个鬼子孙!’骂毕,他顺顺当当推车过桥走了。你们看洋不洋?财神说:‘士神爷,你看见了吧?你的民给你烧香叩头,从来不理我。我给元宝他不要,还骂我鬼子孙!’心善的土神爷爷笑了笑,站起来心服口服地走了。……”
这个神话故事,富成老大即使说一千道,每一遍都能感动诚实的庄稼人。他们对白胡子土神爷爷更虔诚了。
但是那年夏收毕,说故事人姚富成卖了麦,竟在黄堡镇上买了油漆财神阁子,敬起财神来了。人们借用他的口头语,嘲笑地说:“你看洋不洋?”
三年过去了。秋收毕了。富成老大和他兄弟聚成老二,在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上打土坯。哈哈!他们挖土挖出了一堆银子——五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元宝。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汤何流城。
“神灵!神灵!”汤河流城的自耕户庄稼人敬财神,从那年冬天起,成个风气。
姚富成哪里敢把银子放在家里?那年头,土匪和强盗仅仅为了那些银子,也会轻而易举地把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富成老大拷打死。老大在一种对他非常有利的杜会风气中,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很自然地花完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买了十来亩麦苗地,一辆铁轮大车。阴历十月初一,黄堡镇骡马大会上,他卖掉自耕户庄稼院使用的大牛,买下富户庄稼院使用的大马。……
这就是官渠岸富农家的创业史。
富成老大创业以后,变得比从前更贪婪了。他拼命地千活,狠心地剥削蛤蟆滩的穷庄稼人。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他铁爪子。他兄弟聚成老二吆车没经验,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被摔下辕,给大车的铁轮轧死了。铁爪子的劲头更大了。嗯!他雇了吆车的把式给他做长工。他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起官名叫姚士杰,和杨加喜同窗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启蒙受业。铁爪子对他儿读的孔子和孟子的书,一点也不关心。他既不懂,也不过间。他对娃子摇头晃脑念的那些“圣贤之言”,没一点兴趣。他不断地抱怨卢秀才不会教给他儿珠算。在冬季的黑夜,富成老大常常从平柜里捧出一个红油木匣,拉开抽盖,翻出一张一张放账和买地的契约来看。看着看着,他干脆打断儿子正念的《论语》,让小蒙生念契约给他爸听吧!
立借约人高兴业、今因不便、借到姚富成名下大米两石、同中人言明、每斗每月一升行息、期至十月、本利还清、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到期不还、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全无异言、空口无凭、立约为证。
不识字的铁爪子很详细地给儿子讲解这张契约。为什么要写明“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呢?这不是太絮烦了吗?光写明要最好的大米,行不行呢?不!不行!尽管借出去的不是这样的大米,借约上也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不给人借。借债的人没办法咯!非借不结喀!为什么要写明“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呢?这不是太无情了吗?光写明到期不还就要财产顶账,行不行呢?不!不行!债户和债主中间,说什么有情?什么无情?不这样写,到期不还,你不能动手种人家的地、拉人家的牲口、拆人家的房、伐人家的树嘛!嗯!
“大米好吃?还是玉米糊糊好喝?”铁爪子这样启发地问小蒙生。
戴黑锻瓜皮帽的白胖小子如实地回答:“大米好吃。”
啥人喝玉米糊糊?啥人吃大米?”
“穷庄稼人喝玉米糊糊粥,财东家吃大米喀!”
“你长大要当啥人呀?”
“我要当财东……”
“着!”铁爪子满意极了。“我娃灵醒着哩!是这,你就要好好学放帐和买地的本领!”
于是铁爪子又拿出买地的契约叫儿子念。念毕以后,他又详细地给小蒙生夸耀为父买地的经验。最要紧的是买好地不要买坏地。一亩好地等于二亩坏地!粮食,他总是等有好地的庄稼人伸手,他才出借。他绝不急急慌慌借给没好地的庄稼人。哪怕他们就要困难死哩!他绝不心软。债户还不了账,又舍不得卖地怎办?他先把地典当下。典当几年以后,债户赎不起了,再买!这样一步一步来,稳当!有眼的人,他也抢买不去的!……
“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铁爪子感概地说,亲热地抚摩姚士杰的小脑袋。
醉鬼姚士杰那晚上从黄堡镇回到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黑摸着闩了街门。他头重脚轻,相当不稳当地走过黑暗的砖铺院子,踏上正房门台阶。一只脚刚刚伸进正房中屋的门限,富农就遭到他婆娘和他娘的联合冲击。
“集集喝酒!集集喝酒!”婆娘从西屋出来恨恨地冲击他。
迷信老婆从东屋出来,愁容满面地说:
“阿弥陀佛!士杰!酒不是好吃喝哎!你肚里有气,喝酒就是喝火畦。火烧心时,人会做出没底子的事呀!”
“你叫他狂!”婆娘用白眼珠翻看男人。“要喝,你不会把酒打回家喝?咱家墙高院深,墙外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
脸孔煞白的姚士杰,只惨然一笑。他过路人一样漫不经心走进西屋去了。他那么想和郭世富说话,世富老大不愿和他说。屋里人那么想和他说话,他不愿和她们说。她们懂得什么?对她们来说,中国只有四合院这么大,世界只有蛤蟆滩这么大。她们只明白世事变化对自家不利,不明白世事变化对他们的家业威胁到了什么程度。灯塔社挖通了社员稻地的水渠,好像挖断了他姚士杰身上的血管一样疼痛。灯塔社拔掉地界石,好像拔掉了姚士杰的骨头一样疼痛。姚士杰相信郭世富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但是老孤狸精!你装得像拴拴一样迟钝。你这个老滑头!
姚士杰根本不问牲口喂了没,饮了没。不问!他没兴致问了!自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杜建社以来,家务劳动就由婆娘和他妈接替他了。现在,姚士杰像一个歇店的人,进得西屋,脱了鞋,上炕就睡。婆娘和娃子不是婆娘和娃子了,就像和他同歇一个店的人了。既然把他同婆娘和娃子联系在一块的土地、房屋、牲口和粮食,开始没有多大意义了;那么,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抱头睡他的觉,一直睡到黑暗的明天。
姚士杰在被窝里头气呼呼地想道:
“啥土地!啥房产!啥牲口!啥粮食!哼!共产党一鼓动穷庄稼人,谁也不能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全是世上的!混吧!混了一天算一天!他妈个皮!”
想到这里,富农灰心丧气地翻身转向墙壁。他打定主意了:闭紧眼睛睡觉!
姚十杰闭紧眼睛,却睡不着觉。先是他爹在他脑子里活来了。弯着腰,圈着腿,在四合院里颠前跛后地经管哩。“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声音还在姚士杰耳朵里响着哩。真正是“音容宛在”!随后,所有解放前耀武扬威的人们,一个一个都在他脑里出现了。他们有的戴着美式大盖军帽、黑墨眼镜和挺神气的武装带;有的穿着丝绸大衫,大礼帽下边的胖脸上,八字黑胡子剪得很整齐很整齐。曾经使姚士杰感到那么亲切的人们,他们现在都哪里去了呢?难道统统跑到台湾和香港去了吗?难道统统像杨大剥皮一样劳改去了吗?姚士杰感觉到:他是多么孤单!现在,婆娘上炕睡在他身旁了。姚士杰转过身来。他把脸露出被窝,惨然一笑。
“娃他妈,你说我这阵最恨谁?”
“振山老大!”
姚士杰摇头。
“增福老二?”
姚士杰仍然摇头。
“梁生宝吗?”
姚士杰不满意地闭起眼睛。
婆娘娇态地说:“人摸不著你脑子里思盘啥……”
姚士杰枕头上的脸灰黄,有气无力地说:
“老蒋!”
婆娘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老蒋!”姚士杰十分肯定地重复说。“我这阵最恨他老汉了。他老汉把咱的江山卖了。老汉一败涂地,卷起金银财宝跑到台湾过消闲日子去了,单把咱掼下了。咱能跟他跑吗?咱离不开咱的庄稼院呀。咱靠务劳土地、性口和粮食,过仰头光景,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咱这好日子还能回来吗?灯塔社不是咱的好邻居哟!振山老大在官渠岸也闹腾起联组了。咱这阵可是真个孤立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给咱咬着牙哩!……”
他一阵说得婆娘为了他们将来不快活的日子淌眼泪。愤怒的火焰在姚士杰胸中,燃烧起来了。
他起来重新穿衣裳。婆娘用哭声问他:“你起来做啥呀?你想杀人吗?”
姚士杰并不答话。他匆匆穿上衣裳。他赤脚下地,趿拉上鞋。他端去玻璃罩石油灯,开了平柜的锁。他怒气冲冲翻着拒子里头的东西。
这个强霸惯了的男人!他引起婆娘的不安。她在枕头上仰起头来,恐慌地问
“你寻啥哩?你疯了吗?”
姚士杰仍不答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是一张不大的硬纸片,折叠得很整齐。姚士杰展开一看,咬咬牙,几把就撕碎了。他来到炕边,把碎纸片投进炉洞里去了。他蹲下去怒目盯着,炕壁的炉洞里,碎纸片在燃烧着的红火灰上,跳动起火焰来。
婆娘惊奇地问:“你烧啥哩?”
“党证!留着这木西有啥用?”姚士杰气得脸都歪了。
婆娘同意。她提眼男人:
“烧了!墙眼里头还泥着一张啦,也挖出来烧了!留着有屁用?揩屁股还割人哩!”
富农又不答话了。他也不去挖自己用泥封住的堵眼。他脱了鞋,上炕重新脱衣裳睡了。生了气的一时冲动,并不能驱使姚士杰毁掉他最后一张国民党的党证。老蒋没指望了,美国可有原子弹哩!他在下堡乡、黄堡镇和渭原县,入过三回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反动党派成员登记时他交出了一张。现在,他烧掉了第二张。藏在墙眼里的那张,是国民党县党部发的,盖着陕西省党部的硬印哩。他想:也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这张党证能有用项?……
蛤蟆滩的冬夜,近来总要到后半宵,才没人声和灯光了。但是不久,鸡啼声急急忙忙地打破了这短时间的寂静。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刚刚睡热了他的被窝,第一声鸡啼就把他无情地叫醒了。第二天有重大事情,不管睡得多么晚,生宝总是醒得特别早。蛤蟆滩的共产党员夜里接到通知:今天上午开下堡乡支部大会,接收高增福和冯有万人党。早饭后的事情嘛,这时才鸡叫了头遍,生宝着急什么?他闭起眼睛想重新入睡,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个人肚里饿了,想吃东西;劳累过度了,需要休息。年富力强的灯塔社主任,自建社以来,生理上的反应迟钝得多了,精神上的反应却感觉得特别灵敏。是啊!灯塔社不光需要增福和有万入党!艰难的事业需要杨大海、欢喜母子、廖树芬……一个一个觉悟高的男女社干,将来全是党员。生宝知道一只手擎不起天,事情要人伙办的道理。
这样想着,在小炕上黑摸着,灯塔社主任穿上他的庄稼人衣裳。为了不引醒同屋的同志,他轻轻地溜下地,轻轻地穿上鞋,轻轻地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手里提着腰带,出来站在草拥院里,才开始结他棉袄的纽扣。
他一边结纽扣,一边向后边的马棚走去。在屋角拐弯的地方,从马棚里出来的爹,挡住了他。
“主任!你起得这早做啥?”继父干涉地问他。
“把灯笼给我用一下……”
“你上哪里去?”
“到一队饲养室那里去……”
老人大不满意。“主任!你睡得太少了。嗯!甭慌嘛!看事情闹了多大?你当头目人,不吃饱睡好,怎能办事嘛!”
对继父这种关怀人的方式,生宝忍不住笑。他结着纽扣说:
“爹!你再甭叫我主任好不好?不怕人家笑话吗?县委上派来工作组。振山同志没入社,也当建社委员,自日黑夜帮助四评哩。是党的号召,同志们的力量办社哩!咱姓梁的父子办起这么大的农业社吗?”
“大伙叫你主任,我顺口跟上叫哩喀!他谁那么爱笑话人?”老人毫不在乎儿子的指责。他振振有词,继续辩论:“我啥都知道!嗯!人家工作组走呀!人家郭主任办人家的官渠岸大联组呀!你是社主任!你牲口要合槽吧?你大农具要一块保管吧,牲口病了,要你主任请兽医看哩。农具损坏了,要你主任找人拾掇哩。庄稼活路,你主任要好好安顿哩。你十八户添到二十二户,添到二十五户,又添到二十八户了。这是凑热闹的事吗?这是过光景哩!看吧!社员们吵嘴闹别扭的时候,看姓啥的出来说话呀!唉!我睡不着觉。我一个人蹲在马棚小炕上,成夜价替你发愁哩。哎,主任,光咱父子俩说话,那两个手脚不贵重的人,咱叫他们来年再入社不行吗?”
继父热切地商议着,等待着回答。
生宝还不知道,在蛤蟆滩重大事变的这些日子里,爹竟替他担心成这样。但他并不感激,他觉得这样熬煎是多余的。他结着腰带笑问爹:
“他两个啥时偷过人?”
“一个在民国十三年偷过人家的粮食。另一个在民国二十七年偷过人家的衣裳喀!”
“咳!”生宝忍不住笑了,“那是旧社会生活逼迫的嘛。解放后,光伙好过了,他们还拿人家的东西吗?再说,咱没叫他们开会,他们自己跑来的,开头旁听,后来抢着发言哩。人家说人家对社会主义这条路有认识,咱能把人家推出去吗?爹,你常说新旧社会一个理,不对呀!新旧社会两条路呀!”
老人低下去戴毡帽的头。他叹了口气。这表示他也是不好意思推出去,承认新旧社会有时就不是一个理。
生宝很满意他一下子就说服了爹,结着腰带,向马棚走去了。
“不!你甭忙,我还有话哩!”继父固执地挡住他。“这么多日了 , 咱父子俩没空儿私下说几句话。你甭把爹当傻瓜!你们开会,我都听着哩。我不说话,可他谁说话,我都拿眼睛盯他,看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问你:登记毕土地,大伙不是把土地证全交给欢喜,由社里一块保管吗?”
“就是呀!”
“那么,你为啥容让咱的生禄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你看!人家庆喜见咱生禄不交,人家也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了。好!有义倒是个老实头,交了土地证,见两个人不交,他又要回去了。嘴巴上一个一个说得都好听:坚决走大伙富裕的路!就是不交土地证。我的主任,这怀里揣的是啥心眼?你琢磨来没?”
“我琢磨来。没啥!”生宝觉着爹真有趣,笑了。“他们走这路,心还不踏实。到时候,他们自己交出来呀!爹!你还把土地证看得那么贵重,做啥?”生宝很惋惜地问。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继父仰起了头,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儿子。
生宝继续好心好意劝爹。“你成天眼盯住几个家底厚的中农,看他们的脸色,怎能睡着觉呢?这不是合股做生意嘛,谁的股份大,你盯谁的脸色。你盯大多数贫雇农的脸色嘛。你看他们是啥态度?只怕社里不收他们的土地证!盯着他们,不由你身上来劲!”
继父听着,使劲地连连点着他戴毡帽的头。生宝见爹这回信服了的样子,十分高兴。他还想说儿句,突然间,老汉格外带劲地折转身,回马枷里去了。
共产党员儿子亲热地跟着这个庄稼人爹,欢欢喜喜进马拥去取灯笼。
老汉积极地点着他喂马用的灯笼。生宝非常满意地看见,灯光照亮的那个老皱脸,是严肃的、和蔼的。现在,爹把灯笼尊敬地交给他。老人不再用教训的口气,而是用建议的口气,充满了感情地说:
“你,啥时抽空儿和竹园村那对象见一下面?”
“你看我有一点工夫吗?’’生宝笑着说,“这关系我一辈子的事,再不敢马虎哩!等过了这一阵子,消停了再说吧!”
爹同情地点头。“没工夫!是没工夫!可是听金姐娃他妈的口气,这女人是你的好对象。说和你一样,对互助组热心。世上女人很多,和自已对心的难找。我怕你把好姻缘耽搁了哩。说这女人劳动美!范村的男人在西省当中学教员,光姗她没文墨,不喜爱她。她是个强性子人,早就满意离婚,硬婆婆舍不得她,拖扯了好几年……”
继父还要继续说下去,生宝已经匆忙地跷开腿走了。他没工夫听,况且这些情形他全知道。有万拉他到有万的草棚屋去和范村的女人见面,都没有拉去。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量还没把改霞留给生宝的印象冲洗干净;他对改霞早巳不存一点念头了。他不去和新的对象见面,只是因为他在建社以来激荡的感倩,没有给办这件事留下一丝一毫空隙。既然当下办不成,何必急着见面?
当生宝开街门的时候,睡在东边老草棚屋的妈城叫他,叫他带上拾粪铁锹,防备路上碰见天亮前回山去的狼。生宝笑了笑,说:“我提着灯笼,狼怕火光。”
现在,提着灯笼的生宝在天亮前开始结霜的牛车路上,大步流星地向南走去。这两日,白天黑夜有会。在空隙时间工作组牛刚同志和社主任交谈劳力安排,酝酿生产计划。他根本没有工夫亲眼看着两个生产队改修饲养室的事情。
生宝知道第二生产队在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的饲养室,工不大。富裕中农原来的大马房,有放草和存干土的地方。现在,三间房全部盘了槽,只要在旁边再搭两个放草和存干土的稻草棚棚,就行了,铁人父子要求在饲养室后檐墙另开一道门,牲口进出不走街门,他院里千净,他家娃们安全。这不费工。可是第一生产队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小自耕户庄稼人两间大的牛棚棚嘛,必须添盖一间,才能站得下全队的十几头牲口。生宝本想就在他院里的小马棚里拴一部分牲日算了。大伙都嫌一个队的牲口拴两处,管理不便当。真个叫人感动!高增福搬到二队社员王生茂草棚院住去了。增福在官渠岸的小草棚,前日已经拆掉了。正准备用那些木料,在有义那里添盖两间草棚。这样,牲口合槽的事虽然推迟了几天,但对经营管理好。太好了!
“昨日把地工挖好了没有呢?从各社员家里凑的干土坯,运到地点了没有呢?”生宝一边走,一边这样思量着。
他要亲自去察看察看工作进行的情形。现在,蛤蟆滩各处草棚院的鸡叫二遍了。增福和有万也该起来了吧?他俩今日人党哩。难道他们高兴得能睡着觉吗?恐怕他们这时己经醒了吧!在屋里想着他们在支部大会上要讲的话吧!
生宝从牛车路转到稻地塄坎的小路上来。他从郭锁两口子黑灯熄火的稻草庵子旁边拐了弯。他看见冯有义草拥院有灯火在士围墙里头闪亮。他想:准是有义起来喂牛。有义可真是个实心眼庄稼人啊!哪怕是明天牲口要合槽,他还是照旧鸡叫起来喂牛。生宝这样愉快地想着,又走了几步,他听见灯火亮的地方,发出匀称的咚咚声。不是有义喂牛!是有人在那里做活!哪个社员这样积极呢?哈!鸡叫头遍就起来做活!当生宝听见有人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他断定:在那里做活的,还不是一个人哩!
“好!”生宝高兴地一个人说他爹,“社员们对办社这样积极,你看不见!三两户中农役交土地证,你看见了。把你愁得要命!”
生宝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忍不住笑刚才离开的继父。年老人习惯了从财产看事情,不习惯从人看事情嘛。其实,财产算什么呢?多大一个中国,早先不在蒋介石手心里吗?怎么现在变成由咱共产党领导呢,……生宝给继父讲过这个道理。老人信服这个道理。但碰到具休事情的时候,爹仍然习惯地拿旧眼光来看。生宝不着急。他相信:在今后若干年的互助合作过程中,爹会改变眼光的。
现在,梁主任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了。好啊!这边堆着木料——檩子、柱子和椽子。那边捋着从各杜员家收集的干土坯——愿折价投资,就折价投资;愿要土坯,等开春以后打得还。噢噢!垒墙根子的石头,也从汤河滩运来了。那不是吗?多大一片,堆在土场东南角两棵槐树跟前。决定要干,一天两天就把材料备齐全了。真个是人多势力大,大伙拾柴火焰高啊!
生宝在土场上转来转去,察看了一阵。惊人的集体力量使人情绪高涨极了。冯有义的街门还关着。他绕弯走到东边推倒土院墙脚的地方,看看什么人在这里做活。刚踏进残缺的院墙豁口,他惊愣了。
“我当是谁?还是你两个在这里挖地工?”
“你来了也挖嘛!可没工分……”第一生产队长玛有万笑着说。
副主任高增福,仍旧是那么严肃。他停住撅头,严肃地解释:
“赶天亮,俺两个把地工挖就了。大伙一早打地基。吃过早饭,日头暖和了,让他们垒墙根子去,咱过河去开咱的支部大会!”
梁主任咧开嘴笑。“你俩个真争!黑夜散了会,啥时分了。你们挖了这么多地工,才睡了多大一阵阵觉?”
严冬腊月天只穿衬衫劳动的彪小伙子有万,用袖子揩揩额上冒汽的汗水,说:
“散了会,俺就没回家喀。走在路上,增福说咱俩上工地去看看?我说:走!我们来了,就不想回家了。”
“回去也睡不着!”增福严肃地说,“躺在炕上等天亮,还不如干活'痛快。庄稼人嘛!”
“才娃呢?整夜跟生茂嫂子吗?”
“嗯!跟他姨睡呢!前两年,离开娘惯了。现时,离开爹也惯了。娃嘛,越惯越娇!实在!”
梁生宝还要问什么呢?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要问问材料备得够不够吗?他要向两个新同志讲一讲今天这个日子在他们一生中的重大意义吗?不!生宝赶紧把灯笼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去了。
“呸!呸!”他往手掌上唾了两唾,捞起一把铁锹,跳进地工土壕里去,使劲地往外掘两个新同志挖起的土。
下堡村乡政府,那个有几棵古柏的院子里,为了接受两个新党员,会议室新打扫过,并且特别布置了一番:彩色的领袖像、红旗上的镰刀和斧头金光闪闪,“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大标语满璧生辉。来自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蛤蟆滩的二十几个庄稼人,坐在会议室前边几排长板凳上。布纽扣的对襟黑棉衣,布腰带,旧毡帽和包头巾,装束着他们庄稼人重劳动过的体形。在走路的时候看起来,这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但坐在这里,他们是一些当前最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事情主要靠他们团结他们的街坊邻居办成的。解放后,减租反霸、土地改革和互助合作这三大运动,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庄稼人里选拔出来。现在,粮食统购统销的圆满完成,互助合作的空前发展,你看他们眉飞色舞的胜利者气概吧!
梁生宝包着头巾,坐在第三排长板凳中间。他用快乐的眼睛,亲热地盯着站在主席位置的支部书记。嘿!卢支书的干部制服今天穿得这样整齐!连领扣都扣上了!你看他,和蔼可亲的中年庄稼人脸盘,容光焕发,洋溢着愉快的情绪。生宝看着支书这神情,他真从心里往外舒服。
站在领袖像和红旗下边的卢支书,两手按在一张三斗桌,开始讲话。
“同志们!’‘支书从前犁地吆牛喊坏的嗓音,现在亲切地说,“我记得粮食统购以前,咱们在这里开过那次支部大会,大伙都没今日这么轻快。是不是呢?”
所有的同志都愉快地笑着。生宝看看他的左邻高增福,又看看他的右邻冯有万。他们第一次参加对他们神秘的党内会。这件事对他们一生的严重意义,显然从他们精神上看得出来。在同志们中间他们一直相当拘谨。但现在,他们也和同志们一块笑了。生宝看见两个新同志的精神和大伙融合起来,他心中非常畅快。
卢支书要继续讲话。坐在第一排长板凳中间的、一九四九年和卢支书同时人党的郭振山同志,这时用他那洪亮的卖过瓦盆的声音感概地大声演讲:
“我的天!庄稼人拿粮食当成宝物哩。明昌,你该知道吧?人老八辈子,都是用一点钱,到镇上去粜几颗粮。咱政府这回要把庄稼人席囤里的余粮一回统购。布置下来这个工作,你怎能轻快?”他坐在长板凳上,向后转脸,教育比他晚入党的同志们说:“只有挂名的党员轻快!实在说吧!”
所有的同志都点头同意下堡乡这个最早人党的同志。
“现在,咱们把任务超额完成了。,卢支书安静地继续说,“上级给咱们下堡乡分下二百二十万斤的任务,咱们完成了二百四十万斤,群众敲锣打鼓,把粮食送到黄堡粮站去了。振山说旧前庄稼人是用一点钱,粜几颗粮。确实,余粮统购没发放农贷好办事。可也要想一想:要是不能一回把余粮统购起来,咱们党中央怎么能把这号工作布置下来!大伙同志应当思量思量:咱们得到这样大的胜利是个啥道理呢?”
郭振山照例先说。“咳!那还不明白吗?咱们多少干部白日黑夜宣传哩!”
大十字的高增旺笑说:“宜传总路线的影响也就是大……”
王家桥的王来荣说:“还有咱党威信高,群众拥护!”
“对着哩!”郭家河的郭振华补充说,“自解放到如今,咱党宣传的事情,样样都办到了。群众信服咱党的话!这一条可要紧哩!”
梁生宝看见卢支书满脸喜欢地看着他,似乎问他为什么不说话,生宝发现大伙谁都没有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村党员给庄稼人带头的间题。他对这个重要性,在最近余粮统购和灯塔社建社过程中,感觉更加深切了。你不管哪个行政村、那个农业社,或者哪个互助组,你没有共产党员带头,你事情就难办得多。亲身体会到的道理,总比从旁看到更深切。但生宝说不出口来。以他的互助组为基础正在建立灯塔社,是县级试办的农业杜。从他嘴里讲出这一条来,会给同志们一种显示自己的印象。他下决心要时刻检点,使自己对人对事处处同郭振山有区别。
“生宝同志,你怎么不说呢?”支书果然亲切地笑问。
生宝笑说:“大伙同志说得对着哩。卢支书,你说吧!你比我们有经验,看得全面!”
生宝看见支部书记能体会他这时的心情。他虽然是一个走在大伙前头的人;但他是一个年轻人,不久前才转成正式党员。在同志们面前谦逊是他继续进步的必要基础。卢支书很理解地着了看他,笑了笑,放弃了让他发表意见的意图。生宝了结了一桩心思。
“还有很要紧的一条!”支书对着坐在五排长板凳上的下堡乡全体共产党员说,“就是党员对群众起带头作用。这是永远要紧的一条,大伙甭把这条忘了。”
所有的同志都非常钦佩地转头看梁生宝。
“振山同志。”卢支书叫道。
郭振山在三斗桌对面,低着戴毡帽的头沉思。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
卢支书站在二斗桌后面问:“你记得四九年咱俩人党的情形吗?”
郭振山开头不明白支书叫他的意思,迷感地笑着。当他明白提出的是他的光荣,他立刻轻松起来了。
“记得清清楚楚!和昨日的事情一样喀!王书记,那时还是区委组织委员,在马家堡你那个小土窑窑里,接受咱俩人党。那土窑里地场太小只能挂一张领袖像,还有头大一面小红旗。有一年多,下堡乡他谁也不知道咱俩在党。咱的支部是在土改时公开的。对不对?老卢!”
“对着哩!”卢支书笑说,“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抬起头对大伙说“同志们,土改以后,咱们就有十来个党员了。我那小土窑窑,就不够开支部大会了。咱们就得在乡政府党支部的办公室里头开会。查田定产和整党以后呢?党支部的办公室也坐不下全体党员了。现在,大伙看嘛,咱们在会议室开支部大会,坐满了五排长板凳。我说,到下堡乡完成合作化的时候,党员同志准定能坐满这个会议室。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嗯!互助合作运动大发展,准定有大批贫雇农够上当党员的条件。我们能实行关门主义吗?不能!大量的工作要党员带头嘛!大伙看是不是这个理呢?”
“是啦!”
“对对!”
“道理说得透亮!”
下堡乡的共产党员们从心底里同意,拿灿亮的眼光盯着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和他领来的两个伙伴。
总爱用庄稼人谈话的方式讲话的卢支书,使人不知不觉地进行了支部大会的第一个项目——主席讲开会目的。卢支书现在宣布开始讨论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的事。当支书猛然间叫两个新党员的人党介绍人之一梁生宝介绍他两个的情形时,生宝竟完全没有精神准备。支书谈话式的讲话,把他的心思引到别处去了。虽然事前在肚里想好个草稿,但到会场上,在讲话前,生宝想重温习一遍,他才不至于在讲话中遗漏掉什么。现在来不及了。管它呢!生宝英俊的身派,勇敢地直立起来,毫不踌躇地向讲桌走去。
所有的庄稼人,对历史来说,都推动社会前进。不过当他们仅仅通过在田野里诚实地劳动,在庄稼院细心地经营耕畜和家禽,在市集上公平地出售农产品来尽历史义务的时候,社会前进得太缓慢了!几乎要隔过许多年,你才能感觉到生活似乎发生了一点轻微的变化。在那个时代,庄稼人里头也有饱受过惨痛生活磨练的一部分人,非常不满意兄弟之间和邻居之间为了一点可怜的家业,互相竞争、互相忌妒、互相仇视,甚至互相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艰难地熬完了自己的一生以后,常常是憋着一肚子气死的。只有当他们的子孙和工人阶级有了联系以后,社会生活的变化才进入了历史的暴风雨时代。
梁生宝在支部大会上介绍高增福和冯有万的情形时,他分明感到上述的这种意义。他很想讲点他们在这方面的觉悟。但他想来想去,只能谈他们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具体事实。当卢支书请两个入党申请人讲讲他们对党的认识,讲讲他们自己今后怎样努力的时候,支部大会的进行甚至还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两个出身悲苦的同志充满了对党的感情,却不知道怎样讲出来。
下堡乡的共产党员们都盯着高增福和冯有万。两个人使着浑身的劲儿,很吃力地坐在长板凳上,克服他们面临的困难。显然,由于用脑过度,他们的鼻梁上和眉宇间,渗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暖烘烘的太阳从大门大窗进来,照着会议室里缭绕着的吸旱烟的烟缕。但会议室里有一种挺别扭的沉闷。
高增福说:“万!你先讲吧……”
冯有万央求说:“你先讲嘛!”
卢支书笑说:“不管你们谁先讲,反正都要讲一讲。”
梁生宝看得出他们内心十分紧张。他同情他的两个伙伴。他理解增福和有万这时的滋咔;他们自觉到做一个共产党员的严重性和责任感了。在他们人党的会上,庄稼人的精神和共产党员的精神这时正在他们内心中交替。生宝坐在两个伙伴中间,都能感觉到他们感情激动妨碍着他们讲话时需要的从容思考。
生宝鼓动他的左邻高增福。“增福!我记得你社会发展史讲得蛮好嘛!都是自家的同志,你顾虑个啥?”
高增福严肃地站起来了。“好!我先……”
“来!”卢支书高兴地让开位置,说,“到这里来讲!”
高增福从两排长板凳中间的人缝里,不慌不忙地侧身走出来。他站在讲桌后边,把头巾取下来,放在讲桌上。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高增福开会来以前刚刹的光头。消瘦的灯塔社副主任,容貌比以往哪一个冬季都精神。生宝知道由于互助组水稻丰收,增福这辈子头一回拿大米当家常饭吃;从前他生产的大米卖掉,自家喝玉米糊糊。灯塔社的建立解除了增福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入党更给他添了精神。大伙看见灯塔社副主任穿着一套新棉衣,简直换了另一个高增福。他是在这里开会,要是在路上碰见,你会以为他是哪个走亲戚的富裕中农吧?
郭振山忍不住笑。“增福,你那露棉絮的开花破棉袄,今辈子用不上哩!”
“有用!”生宝夸奖地说,“人家在木柜里保存着哩。说往后才娃长大不知道创业人的艰难,好做教育的材料。”
同志们敬佩地看看高增福。多么认真活人的态度啊!
高增福很动感情地低头思量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棉袄襟子的底边,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讲桌的棱边。他的眼睛有点潮湿了。看!只要谁说一句触动他感情的话,他那眼泪珠就要掉下来了。
卢支书走近他身边,亲切地低低说:“增福同志!你怎样想,就怎样说。甭管它几个问题,你甭作难哪!”
增福沉吟说:“我思量:对党的认识,我不懂啥。众同志都比我强。咱朝众同志学习。这是实话!”
他表明了态度。然后他又深沉地思量起来了。他是有满满一肚热烈的话,说不出来吧?生宝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副手,干着急。要是有个重东西,增福一个人搬不动,生宝早已跳出去帮助搬了。但这是在自己入党的会上讲话……。
增福突然仰起脸,看着坐在第三排板凳上的生宝。“主任!你刚才讲话,提到俺爸领我讨饭做啥?老人已经不在世上二十多年了。再甭提他哩!提起他叫人伤心?”说到这里,增福转向静听的大伙同志,继续抒情地说,“俺爸是有一股穷志气。他不到财东街门口去讨饭。他到庄稼院街门口讨饭,看见人家打发时不高兴,他就不要了。他领我到了另一个庄稼院街门口,才告诉我:人家瞧不起穷人,咱没志气,人家就更瞧不起了。可是,这有啥意思呢?我长大了,还是低三下四给财东做活哩。说是解放以后穷人翻身了,我高增福又是有志气的人嘛,为啥连个互助组也搞不成功?嗯?为啥我跑了二里远,入梁生宝互助组?嗯?没党领导!我信服咱王书记说的话——庄稼人没党领导,治不了世。李自成就坐了朝廷,没党领导,他弄得乱七八糟,只坐了四十天,完哩!咱有党领导,咱敢办农业社。咱把地界石扳得扔在一边。咱把社员们的渠道挖通,实行冬灌。咱把郭庆喜和冯有义的草棚屋租来,改修成农业社的饲养室。咱心里踏踏实实,胆正着哩。没党领导,蛤蟆滩的几个人谁敢这么大胆?”
整个会议室都兴奋地笑着。增福自己很严肃、很认真。他那么激动!他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他内心激动的感情。
卢支书热情地鼓励他。“讲!增福同志,你讲得很好嘛!你继续讲。把你肚里头热腾腾的话,全讲出来!”
所有的人,包括从前认定高增福无能的郭振山同志,都瞪大了眼睛。生宝心中无限地感慨:他这伙伴可是一个牛皮灯笼,外头不见光,内里亮堂着哩!生宝没想到增福在肚里头准备好这样一篇精彩的入党演说,不声不响带到会上来了。
但是增福非常诚恳地对卢支书说:
“完了。我对党的看法,就是这些。”
然后他转向大伙同志,变得愉快地说:
“介绍人提我的两点意见,我全承认。我有庄稼人的一股别扭劲儿。当了党员,我要把心胸放宽豁一点。另外,对党的政策,我学习差池。从今向后,我要站党的立场,不能站贫农立场。生宝同志,多谢你。我今日才明白了:依靠贫农和站贫农立场不一样。就是这话!我讲完了。”
增福从讲桌上拿起了他的包头巾。他仍然用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回他的原位。梁生宝连忙给这个穿着一身新棉衣显得宽壮的左邻让开点位置,并且用充满了深情盛意的眼光迎接他。
高增福坐在板凳上以后,往光头上包着他的头巾。他现在平静了。他严肃的脸上带着做完一件事的愉快的笑容。
但他那诚恳的态度和真挚的言词,感动得整个支部大会不平静了。生宝看见前边两排板凳上,有同志独自连连地点头,在内心中敬佩高增福。生宝的邻座,有同志互相交换赞许的眼光,也点着头。生宝还听见后头两排长板凳上,有低低议论的细小声音——前两年真没看出增福老二是个人物!……生宝听了,满意极了。
这时间,好强的冯有万不等支书叫他,自动地站起来了。蛤蟆滩的老民兵队长新任灯塔社的生产队长勇敢地迈着豪壮步伐,向讲桌跟前前进!大伙着时,头戴黑制帽,腰扎军皮带的彪小伙子,站在红旗和领袖像下,激动得胖脸盘相当红。
生宝高兴地想着,是增福的态度感动了他呢?还是增福的讲
话启发了他呢?家伙!
“我的毛病大啊!”有万坦率得出奇,一开头不说他对党的认识,一开头就直截了当地检查自已的缺点。“俺主任,就是俺生宝同志,提我的意见提得对着啦!我是个野性子人。党里头规矩严!我想入党想了几年,只怕自己火性一发,坏了党的名声。昨日黑夜,俺主任通知我今日人党,我犯了熬煎。我心思:唤!黄堡镇仁义堂中药铺有治性情急躁的药吗?我有万卖了鞋袜赤脚当生产队长,也要抓得吃几服!”
会议室爆发了哈哈大笑声。连严肃的高增福也笑了,低声对生宝说:“家伙!”
卢支书喜欢地笑说:“仁义堂没这号药。党里头有这号药哩。药性平和的和药性厉害的,都有。毛主席说:治病救人。有万同志,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不知道,那不要紧。你还是讲一讲对党的认识吧。为啥忙着检讨呢?”
有万活泼起来了。生宝很担心卢支书的插话,会使得有万在大伙面前感到尴尬;想不到他竟表现得好像有了希望。对他来说不是上台讲话而是随便谈话。
“卢支书!"有万畅快地大声说,“只要党里头把我的急躁病治了,咱有万是有用之人。保证!我对党一心不二!这就是我对党的认识。还叫我讲啥话呢?卢支书!”
卢支书笑说:‘你就和增福一样,想起啥讲啥。随便!”
“好!”有万高兴极了,还是检查他的缺点。“我是一块生铁疙瘩。我有点分量,可没炼成个家具。同志们只管把我放到火里头烧好了!夹出来只管拿锤子捣好了!咱有万不护疼!我的天!俺们把人家庆喜和有义的草棚屋,改修成饲养室了。俺们把土地证收起来了。再过几天,就要把牲口往一块拴哩!虽是试办,这不是演戏嘛。毛主席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我有万任性,把事办坏,对得起谁呢?旁人拿田地、牲口和农具人社。我心思:有万连这条命也入社了。咱八岁死了老子,七岁死了娘。父母双亡,给掼到马路旁边的官树底下没人管。咱和野草一块往大长的。那时间死了有万,和死了一棵小树苗一样简单。嗬!想不到我活到今日,入共产党!同志们!王书记和我谈了半夜话,说要改造社会,就得先改造自己。同志们!咱嘴说的不算。同志们!等着看咱的行事!我保证!就是这话!完了!”
小伙子像机关枪连发一样,非常干脆地一阵讲完了。他畅畅快快地回到他的原位上。
这时的支部大会已经充满了生气。高增福和冯有万对革命的坚决,他们对党的真挚感情,对自己缺点的坦自,深深地感动了其他党员。灯塔社这三个同志被共同的事业凝结起来的团结性,也给了其他党员非常强烈的印象。
当支书请大伙对两个入党申请人提意见的时候,会场上表现出诚挚的欢迎。
“都够条件!”
“对!同意!”
“有啥说头?都是好同志……”
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的互助联组长——高增旺、王来荣、郭振华他们,热情地表示要学习灯塔社几个同志对互助合作的劲头,搞好自己的联组,积极准备建立农业社的条件。坐在第一排板凳正中间的那位穿黑棉衣、戴旧毡帽的大个子——郭振山同志有胡楂的嘴噙着烟锅,只是微徽地笑着,没有说什么。从前,每一次接收新党员的支部大会,振山同志总要讲一讲党领导庄稼人推倒封建大肚鬼的伟大意义。每次他都要回叙一下反恶霸地主杨剥皮的斗争,以及他和支书在那次斗争中一同人党的心情。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新党员提出一些要求和希望:积极参加党的会议,不要叫人家三请诸葛;自动按时交党费,不要叫人家讨账;随时注意地主、富农和被管制分子的活动,千万不要麻痹。
郭振山每次都这样讲话,给在座的同志很探的印象。他的讲话总要占去每次会议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时间直至使人感觉到他比党支书能行为止。这次支部会上他会给大伙讲些什么热烈的话呢?难道他因为他整党学习时受过批评,互助合作方面落在同村几个年轻同志的后头,党支书这回没有首先单独征求他的意见就不讲话吗?……同志们拿吃惊的眼光,盯着五村代表主任宽阔的肩背和相当大的后脑瓜,着他到底讲不讲话。
梁生宝想着团结的重要性。他示意增福和有万要他们自己请同村的振山同志,给他们提些宝贵的意见。这样,高大的郭振山才站起来,先在板凳边上磕掉他烟锅里的旱烟灰。
组织起一个比较起来经济力量相当雄厚的互助联组对灯塔社的四评工作有着社内社外一致钦佩的帮助,现在下堡乡各村的共产党员从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上,看不出一点不好意思。大伙能看出的是在社会主义的路上不定谁走在前头的那股神气。
高大的振山同志显得很有派头,对高增福和冯有万两人笑笑。他用一种长者和前辈的低沉缓慢的调子,说 “我高兴你们两个在党。生宝同志培养了你们一年,你们长进多了,这时够上在党的条件了。我高兴。嗯!为啥呢?旧社会咱蛤蟆滩有姚士杰一个国民党员。嗬,你看那个称王称霸吧!我郭振山不服他,啥党也不在,就拿打架的笨法子和他较量。他抓住我的布衫,我扭住他的领口。他扯破我的衣裳,我扯掉他的扣子。想起来真个把人笑死!解放以后,咱们靠群众和他较量。好!他软了。现时蛤蟆滩四个共产党员了。我比谁都高兴。官渠岸一东一西两座四合院,我郭振山住在中间,觉得腰背添了力气。姚士杰算啥东西?狗粪一堆!理也不喜理他,咱们干咱们的!”
振山同志越说,声越高,劲越大。终于,他换了洪亮的嗓音,有决心、有信心地大声说:
“说到互助合作方面,我和增旺、来荣、振华同志一样,坚决搞好联组,准备办社。灯塔社先走一步,做个样子,我们紧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就上来了。落不很远的,放心!不生问题啊,落不很远!总路线的灯塔照着大伙哩,并不是只照着一个农业社!”
当振山同志很有把握地坐回原位的时候,听他讲话的同志早已换成另一种眼光看他了。这真个是强硬干部!可惜有时候对同志和对敌人一样,说话都不留一点情面。
卢支书轻视地朝着“轰炸机”一笑。
今天一直是兴奋的梁生宝,原来是红光满面的脸上,现在失掉了光彩,出现了沉思的灰暗。他是使着很大的力气,听振山同志讲话的。他不是听言词,他是听言词里头的味道。他听出了一股放了几天的剩饭的酸味。他多么痛心啊!
对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那么热心的梁生宝,在卢支书付表决的时候,竟忘了举手。支书提醒他的时候,他举起来了。但表决以后,他又忘了把手放下去,独自一个人还举了一阵。在举着手的时间里,生宝心里头还在坚决地想着:
“不!振山同志!我不让一个村里唱两台戏!我要争取你!我要把你从油嘴杨加喜和水嘴孙志明他们那里夺回来。你和他们暂时搞联组吧!你和他们长久搞下去了,对你、对党、对五村的互助合作,都没好结果。我舍不得你,振山同志,你有能力!”
生宝想到这里,看了看郭振山黑棉袄和旧毡帽的背影,心中有数地一笑。
但当支部大会开始讨论如何以灯塔社为中心建立互助合作网的时候,年轻乡文书推开太阳照着窗纸的门进来了。
“生宝同志!拴拴过河来给你们两个主任和生产队长报丧——王瞎子死下了。看你们现在就回去,还是开毕了会再回去?"
隆冬的清早,灯塔农业社的八个男社员抬着一副灵柩,从稻地里的牛车路上向南走着。几天前刚刚评了灯塔社一级强劳力的拴拴
,现在穿着不合身的白孝衫,扛着“引魂幅”,拄着哭丧棍,走在灵柩的前头。孝子深探地弯下腰走着,挺伤心地号哭他老爹。但抬
灵柩的人,灵柩后头带着铁锹、供品、香纸和纸人纸马的殡葬办事人们,甚至亲戚任老四和欢喜一大帮人,谁都没有普通办丧事的那
种沉痛表情。有些不拘礼仪的粗鲁庄稼汉,还不严肃地笑着,倒像这是一种普通的劳动。最后头是一辆牛车,上头坐着送葬的妇女们
:死者的老伴、儿媳妇、两个外甥媳妇——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仔细听起来,确实是也有假哭的,也有真哭的。在那些七高八低
的哭声中,有一个显得最认真,听了那个凄惨哀痛的劲儿,谁都看出只有她是真伤心。那是拴拴媳妇素芳!
生平第一次帮邻人主办丧事的梁生宝,掮着准备埋人用的铁锹,走在灵柩后头的人丛中,心里头奇怪在他后边牛车上哭的素芳
。
“阿公活着的时候,把你简直没当人!老顽固这阵死了,你还哭得这么伤心?没主心骨的女人!他死了,你和拴拴不是好过吗
?……”生宝想着索芳嫁到蛤蟆滩以来的情形,甚至气呼呼的。他捉摸不来这号女人,心里头到底怎样想着呢。
灵柩过了官渠岸,就看见墓穴地了。这块早地并不是他王瞎子的,也不是他那两个外甥的。这块旱地,先前是下堡村地主吕老
二的祖业,土地改革时,把这地分给了上河沿的铁锁王三。现在是灯塔社的土地了!土地证已经在社会计任志光(欢喜)手里。生宝
想不出埋王瞎子的适当地点,有人提出这里,社务管理委员会通过后,很容易就征得了快乐的铁锁王三同意。光绪初年出生在渭河下
游王家堡子的直杠一辈子顽固到死,想不到他归宿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土地里头吧?
到落了一层厚霜的棉槎地里,大伙把灵柩稳稳当当停在任老四带来的两条长板凳上。欢喜把棺材上面绑着爪子的那只红花公鸡
,抓起扔在霜地上。那公鸡东倒西歪咯咯叫唤了儿声,就安静了。庄稼人们围上来七脚八手解绳。这时,牛车也到了。妇女们停了哭
下车。索芳哭得直不起腰来。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扶素芳下牛车,她也没停住哭。
“没出息的女人!”生宝鄙视地想,对这个女社员的教育问题,他真有点发愁。现在她已经不只是一个邻居媳妇,而且是灯塔
社的一个女社员了。经过建社期间两条道路的教育,她还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改造成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呢?糊涂虫
!
埋葬直杠老二的灯塔社一队社员们,渐渐都注意到拴拴媳妇的伤心好令人奇怪。在灵柩周围解绳的庄稼人脸上出现了迷惑不解
的神情。冯有义甚至感动了,低声说“啊!拴拴这屋里家,还是个孝敬媳妇哩!”人们都看社主任。
蛤蟆滩曾经传播过生宝和这女人的流育蜚语。王瞎子曾经愚蠢地挡住生宝,不让进他草棚屋去。瞎老汉曾经公开地禁止儿媳妇
到生宝家去串门儿。生宝不是不长嘴。但对这号事,除了生气,他能说什么呢?忍耐有时是比激动更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并不是每个
人的天然禀赋。这是事业对人的一种强制。要是担负看重大任务而任性,就不值得党和群众信任。所以尽管对尸首挺在眼前这口棺材
里的顽固老汉一肚子气,但梁生宝对办这葬事,却是挺认真严肃。不是邻居和乡亲,不!是新建起的农业社的政治影响问题!
抬灵柩的绳解完了。现在,年轻社主任又同大伙张罗着,宣布往墓坑里吊灵柩。这时候,按丧礼的程序,在旁边霜地上等着的
妇女,重新号哭起来了。
孝子拴拴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掘墓人,现在下墓坑里去了。其余的人分站在两旁,开始把王瞎子的灵柩吊下墓坑里去。然后,地
面上的人弯下腰,看着下边的人把灵柩一点一点挪进墓洞里去。用带来的土坯封了洞口,帽子上缀红布条的掘墓人都上地面来了。唯
一的孝子留在墓坑里头。人们从两边用铁锹往墓坑里丢土。有些土丢在穿孝衫的拴拴身上了。挂拴在下边紧张地踩着土,一边大声地
认真号哭着:“爹爹呀!爹爹呀!”
只有一个孝子踩土,如果填到墓坑里的土太虚了,下基雨时,进了洪水怎办呢?生宝向大伙提出这个问题。死者的外甥任老四
跳下去了。任老四只是踩土,不哭他舅。生宝叫欢喜也下去踩。年轻气盛的农业社小会计千脆拒绝为他所反对的舅爷服务,惹起了社
员们几声有控制的笑声。
生宝不满意地说欢喜:“你和死骨头斗气吗?”
把这当做灯塔社的葬事,社主任自己跳下墓坑去了。要是踩不实土,头一场暴雨就陷一个坑人家该笑说:“这就是农业社埋的
人!”
掘墓人不再任意乱丢土了。他们小心用铁锹从坑沿上往下溜着土,不让掉在梁主任身上。他这一行动使所有在场的人惊叹。
当土填满了墓坑,在上头堆起一个大坟堆的时候,放鞭炮的声音劈劈啪啪地在棉槎地上响起来了。放炮人冯有万,用一根抬杠
高举起正响的一串鞭炮。蛤蟆滩一个最老的劳动人现在最后离别了阳世。
这时候,从黄堡那边的东原上升起了红太阳。宇宙空间的光和热,按时送到人间,汤河平川上的棉槎地里的寒霜,现在开始融
化了。啊!生命有限,而人类世界水恒!
按照殡葬礼仪,纸炮一响,送葬的妇女们都停止哭丧了。王瞎子老婆,脸上还有几颗眼泪,他的两个外甥媳妇,脸上不像刚哭
过的样子,现在都站起来了。她们扯着素芳的胳膊,要拉她站起来。别哭啦!老人已经埋毕啦!但素芳只管她弯着腰,伸长脖子,失
声断气地抽泣着。好像决心要把肠肠肚肚,全部倾倒在这墓地上,她才回家。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你看:眼泪、鼻涕和口水,一串串
地往棉槎地上淌着。她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她眼皮红肿,面皮却苍白。她脸也变形咯。曾经是俊俏的小媳妇,现在多么丑陋难看
啊!
“贱骨头!”有万拿着一根抬杠,走过生宝身边的时候,低声骂着。
生宝生气地拿起铁锹,把坟堆周围一小块必须休耕的护墓地划定。乱丛丛的办事人们,收拾着麻绳和抬杠,做着准备回家的事
情。生宝独自把带来的四块石头插在墓地四角,作为标界。有万在另一边大声地吼叫:
“主任!只给直杠老汉四尺宽六尺长的地面!不能多给!”
社员们都笑了。生宝不笑。他想把心思转到工作且马上要谈的农业社生产计划上去。谁知素芳当妇女们拉她回家的时候,她越
哭得伤心了。梁生宝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素芳和李翠娥一样,对灯塔社的女社员将来要参加农业劳动发愁,怕劳动的,怎么会有好
思想呢?……
还是光棍汉的梁生宝,每每有这样两种不同的情绪。当他遇到一对恩爱夫妻和和睦睦过着勤劳日子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想
:真个!他也该很快找个对象结亲。但当他遇到另一对糟糕夫妻,别别扭扭过着憋气日子的时候,他对这件事就心凉了。他甚至一辈
子不想找对象了。你当心找下麻烦!你想给大伙办点事情吗,糊涂媳妇老和你闹!他是担负多大事务的人嘛,哪里有时间闹家庭纠纷
?现在,看见拴拴媳妇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他更不急于和竹园村那女人见面了。
孝子和亲戚在坟前插香、烧纸、烧纸人纸马。生产队长冯有万吼叫一队社员们,都来认领各自没有折价归社的小农具——撅头
、铁锹、麻绳和抬杠。
生宝说:“对!叫大伙先回去,马快吃了早饭,就去修盖饲养室!”
突然间,社员们喊叫起来了:
“老韩!老韩!”
“老韩来了!”
“他来做啥呢?”
生宝抬头一看,是现在住到二队去的韩培生同志。高大个子,穿一身灰斜布棉制服,棉制帽的耳遮聋拉下来,盖着耳朵,在官
渠岸和墓地中间那段庄稼小路上大步流星赶来。因为走得急,在严冬清早的冷空气中,老韩鼻子和口里冒着三股热气。生宝一看见他
,就眯起眼笑了。接连几黑夜准备给灯塔社的生产计划写草稿,老韩早晨起来迟了。生宝想:准是又有什么急用的数目字,跑来问他
……
韩培生满面笑容到了墓地。生宝直截了当地说:
“咳!培生!有啥弄不清楚的,你就近问增福嘛。他在任家院里,经领着给办事人做饭。他全清底!”
韩培生两手插在裤兜里,大个子站在墓地旁边笑。
“我住上河沿。不知道你们这样快,就把他埋了!”
生宝说:“找们这里埋人都在日头爷出来以前。”
社员们手里拿着各自的小农具,站在老韩周围亲热地说笑着。整个早晨,人们都按殡葬礼仪板着脸不吭声。本来无论看到或想
到什么,都应该憋着,等离开这个场合再说;但现在驻社干部兼农技员韩培生的出现,大伙再也憋不住了。庄稼人在一块做活,喜欢
开玩笑。
郭锁说:“农业社务庄稼讲究新技术,埋人又不讲究新技术,你跑来做啥?”
“看我们堆起的墓疙瘩合标准吗?”白占魁问。
冯有义挺感慨老韩在蛤蟆滩住了一年,和这里的庄稼人都熟了,所以跑来尽人情。……
“老韩和瞎老汉才没人惰呢。”生宝不同意有义心地善良、思想陈旧的看法,说,“他两个是对头!有义,他是来看希罕事—
—农业社埋人。老韩,我说得对吗?”
曾经想把王瞎子挽留在互助组的农技员,现在很感慨地笑着点头。
“直杠老汉可有一股子蛮劲!”韩培生笑说,“五0年的时候,开头他说土改是乱世之道。最后他不得不参加乱世,又说是天官
踢福。我还等着听他这回怎么为他去年退组狡辩,谁知道他竟然不声不响死了。”
大伙听了老韩这话,都谈论起王瞎子的死。所有的人都不怀疑:是总路线的宣传和灯塔社的建立,结束了老汉不光彩的一生。
老汉死前根本不为退互助组狡辩,也不阻挡拴拴入社。拴拴从外头回家,陆续报告老爹:农业社土地怎样人股的,劳动怎样评工的,
粮食将来怎样分配……瞎老汉皱纹脸带着惭愧的晦暗,用干柴似的瘦手摸着炕席片,凄惨地一笑,低下头去了。他显得难受极了。老
邻居的儿子梁三收养的逃荒娃,活成这样的大人!全蛤蟆滩都嘲笑过他不许小伙子进他草棚屋,不许素芳到梁三家串门。现在女社员
赵素芳要参加社员大会和妇女小组会,再也不需要取得专制公公的许可了。灯塔社建社开始,瞎老汉再也不到草棚屋前晒太阳了。他
吃饭越来越少。老婆问他身上哪里不舒服。他说没病,只是不想吃饭。就在下堡乡开党支部大会那天,儿子和媳妇回家发现老爹悄然
挺在小炕上,手脚已经冰凉了。老汉始终没耽搁拴拴和素芳参加建社活动……
大伙谈论得这样津津有味。向来在刚埋毕人的墓地上,庄稼人们要是谈叙死者,那就只说他一生的好处,大伙都说老汉也可怜
,老韩严肃起来不同意:
“有啥可怜?华阴知县衙门八十大板打得他晕头转向以后,一辈子再没觉醒过来。是这样不?”
“对!”有万用手捉着一根立在地上的抬杠,非常同意。“老韩一句话说清了直杠老汉一辈子。”
大伙都准备走了。生宝原来也想着社员们赶快回去吃了饭,好去盖饲养室。但是现在他叫大伙等一等,老韩一句话触动了他的
心思,使他想起区委王书记过去谈到他这邻居老汉时说的一番话来了。王书记说旧社会给我们党遗留下来两样事情:改变贫穷的生活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困难;改造落后意识,才是我们党真正的负担。
生宝说:“老韩,你说得太对了!八十大板打得拴拴他爹,一辈子没堂堂正正活人嘛。旧社会叫庄稼人受穷。这算啥哩?最可
恨的是把挺精明、挺有力气的庄稼人,性气给弄歪了。去年整党时,学习社会发展史,今年建社又学习两条道路,给我的教育性可大
哩!我想:要是一千年以前,庄稼人们就像咱现时一样,把田地、牲畜、大农具凑在一块堆,大伙商商量量订计划搞生产,多好呢!
大伙都好好劳动,按规程分到各人的一份,谁也甭占别人劳动出来的东西。互相帮助,甭互相妨碍。互相提意见,就像咱农业社现在
这样。那么,谁还能欺负谁呢?谁还能害怕谁呢?谁还能把谁不当人呢?人人都志气刚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样样都有。要
是那样,拴拴他爹一辈子会是啥样子呢?他劳动那么好,会那么低三下四吗?他心眼那么多,会办事那么蠢吗?鬼!他比谁也强!他
比谁也精!……”
社主任这篇类似墓前演说的话,把驻社干部和社员们都听得凝神不动。在坟前烧纸人纸马的任老四、欢喜和拴拴,也停住手,
跪在那里倾听。拉素芳起来的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捉着拴拴媳妇的胳膊也转过脸来听主任讲话。已经不哭的素芳听了主任的话,
重新又哭起来了。
社员们说:“主任!你说得倒好!可那时间没共产党领导嘛!”
生宝说:“现在有了共产党领导,指明了这条路:大伙可要真心实意爱咱社,可不能三心二意啊!就是这话!咱回!”
社员们带着麻绳、抬杠、撅头和铁锹,同驻社于部很有感触地谈论着主任这番话,离开了墓地。在早晨的太阳照耀中,殡葬办
事人们在化了霜的庄稼小路上走了一节,还听见背后慕地上素芳悲惨的哭声。有人回头看了看,见任老四和拴拴也去参加劝说了。生
宝这回明白了为什么素芳哭得那么伤心……
人身体里头到底能有多少眼泪呢?眼泪流得太多,对人有什么害处吗?为什么哭得时间长了,觉着脑子里头疼呢?为什么后来
眼眶里也感到火辣辣的呢?曾经有过哭瞎了双眼的人。索芳现在不管这些。她只想哭!哭!哭个痛快!好不容易!阿公的死给她这样
一个哭的好机会!她可以公开地、尽情地大哭它几场。哭个够!
从墓地里回来的时候,素芳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她觉得头昏。她用一只手扶着头不让自己晕倒。回到草棚屋,当孝子的拴拴到
任家院,向正吃饭的殡葬办事人们叩头答谢去了。素芳在草棚屋里间炕上,栽倒抱住头睡。谁给她盖上被子的呢?她不知道。她拉子
拉被子,索性连头也盖上。她脑子里头还在继续疼,她眼眶里头还在继续火辣辣的。她胸腔里像装满了汤河滩的沙子,一直堵到喉咙
眼上。她觉着憋得喘不过气来。啊哺!
但素芳的神志是清楚的。建社以来进行了两条道路的教育,世界对她变得容易理解了。事情并不像她从前想得那样捉摸不定。
现在,命运对她也不是那么神秘了。原来命运也是由人弄成的?
妈告诉过素芳:妈十四岁从上堡村嫁到黄堡镇赵家十字的。那时候,爹十五岁。家里有二十几亩好地,一头大黑牛。爷爷劳动
挺好,日子过得站起坐下一样便当。三年以后,爷爷得了猛病死了。同镇子的两家富户兼商家——张家和李家,开始对十八岁的爹“
亲热”起来了。他们渐渐地对爹“关心”起来了。张家说:“要啥吗?得财!到前街柜上拿去。没现洋,写在账上,你怕啥?……”
李家说:“唉!得财!你爹不在了。你人年轻,怪叫人心疼。缺啥,到柜上去勤拿。啥时得便,啥时给钱……”后来,他们竟强留年
轻的爹,在铺子里喝酒、吃肉。后来,他们竟把爹硬推到炕上去,替爹脱鞋,把爹压倒,请爹抽大烟。妈告诉素芳,张家和李家竞争
,竟然争不停,互相骂仗。从素芳记事的时候,她就知道:爹变成一个穷大烟鬼,在黄堡街上摆菜摊。素芳看见张家和李家从菜摊前
头走过去。连理也不理爹。爹瘦得那么可怜,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人们在巷子里碰见爹,连招呼也不打。奶奶是个庄稼院胆小老婆
儿,害了气臌病不在世了。妈同爹闹过几回,没得法儿。那时没有离婚的办法,妈就和邻居一个叔叔好起来了。……
“那时间,谁要是像现在建社,把一个巷子里的住户,召集到一个屋里开会,互相提意见,多好呢?”素芳蒙头睡在被子里,
咬牙切齿,恨死旧社会的那条遭路了。
她在被子里又哭起来。她呜咽着。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呢?但是没办法,经过了两条道路的教育,索芳什么时候想起可怜的
爹,什么时候就有眼泪。她当着阿公的棺材,拖长声哭叫“爹爹呀”,她心里想着娘家亲爹赵得财。
前几天。经常在欢喜家草棚屋开妇女小组学习会。索芳没有发过言。一回也没!她说什么呢?她从哪里说起呢?她说到哪里为
止呢?说不成!千脆不说吧!
她总是拿着一只正纳的鞋底,静悄悄地走进开会的草棚屋里。她总是在炕沿尽边旁人的脊背后头,静悄悄地找个空原坐下来。
开会以前,她只是静悄悄地纳她的鞋底。开会以后,她低头听着旁的女人们发言。人家都发言!梁三婶子说她领主任民国十八年逃难
的经过。任三嫂和任四嫂说她们怎样领着欢喜和桂花,从华阴县逃荒到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了叫人心酸。金姐娃、彩霞、生
禄家嫂子,连翠娥那样的货,都能说几句“自发道路”不好,“社会道路”好。但素芳说不出来。她只凄惨地笑着。建社工作组的女
同志王亚梅叫她发言的时候她的脸红了,浑身急得冒汗。婶子们和嫂子们都说,顽固公公管得不让媳妇出来,自解放到而今,这还是
头一次参加会呢。好心肠的亚梅同志不勉强索芳,鼓励素芳现在应该认真学习,努力跟上大伙,别一个劲儿坐在那里没头没脑纳鞋底
。
她不是没头没脑坐在那里。她在按照会上说的道理,想着她从前的身世和她眼前的境遇。素芳有时候自己思量:要是爹二十几
岁了,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爷爷才去世,该多么好呢?要是那样,也许爹妈和她这一生,会是另一个样。也许爹活成一个好劳动
庄稼人。也许妈是能干把家的妇道。也许她自己是个害羞的庄稼院闺女,长大以后又是梁生禄嫂子这样的庄稼院媳妇。也许……唉,
还是怪命不好喀。谁叫爷爷死早呢?谁叫爹那么不懂事呢?只要是命运造成的不幸,人什么痛心事都能够忍受,然后渐渐地忘记痛心
。这正像被人砍下的刀伤,长好以后,只留下伤疤,而不再疼痛了。
灯塔社建社以来,人们一再地触动素芳的伤疤。素芳一再地回忆起疼痛。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儿,叫做什么主义来着?这
个坏东西引出了一条“自发道路”。这条道路充满了人对人的欺骗、损害和仇恨。只有极少极少的几个最诡诈、最缺德、最残忍的人
发了财。大多数老实头全像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贫穷、屈辱和凄惨。亚梅同志说的有些词句虽然不懂,意思素芳全能明白。这回,素
芳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她忙放下鞋底子,脸朝着墙壁,背对着婶子们和嫂子们,赶紧出去上茅房去哭。
可恨的张家和李家,为了你们争夺财产,毁了我们赵家!土改时把两家都订成了地主。活该!素芳感到还不解恨。但到了草棚
屋外面,她又尽量往今后思量了。她想这“社会道路”是一条大家富裕的路。她入了灯塔社要好好劳动,不只过好日子,她还要给大
伙好印象。对这两点,她有信心。自已的男人评的是强劳力,只是老实一点,农业社不欺负人。素芳这样往光明处想,往美好处想,
她感到精神上立刻轻松了。远望无边的蓝天和白雪覆盖的终南山下,这片冬小麦点缀的绿色平原,今年将开始新的生活。她止住眼泪
。她胸口不那么堵得难过了。让从前的事过去吧!
素芳仔细揩干了眼睛。她决心不让别人看出她出来流过泪。她回到继续在开会的草棚屋,婶子们和嫂子们只奇怪她上茅房多费
时呢。
没想到妇女小组学习两条道路,一天比一天深人了。郭锁的媳妇彩霞,竟检查她自己在互助组时期有过不好的思想。她男人眼
互助组进山,挣到了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就想退组,两口子单干。多亏了改霞妹子规劝,没让自己走到邪路上去。素芳脸腾地通红
。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得很深很深。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她的男人拴拴从山里回来以后退了组,和毒辣的富农搭伙种地。尽管这事素芳
不愿意,是顽固的暗眼公公坚持,但当时她正在富农家熬汤,人家会怎么想呢?羞耻啊!羞耻!要是当场有个地缝,素芳愿意进去。
素芳原来还想在适当的机会发几句育,表白她走新的道路的心意。现在,要是不提退组,她怎么在会上谈谈自己的想法呢?她
现在只好当哑巴当到底了。抬不起头,脸没处放,感觉到似乎胸腔里有虫子,在无情地咬她的心。好像虫子从内部吃苹果一样,要把
她的心吃空。疼啊!素芳忍不住表现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神情了。她邻座的梁三婶看出来了。主任他妈把一只手怜悯地放在她肩上
,关怀地问:
“素芳,身上不舒服吗?”
“唔。三婶。不舒服几天了……”素芳的眼睛湿了。
生宝妈说:“看见你这几大没一点神。不能开会吗?回家歇息去!”
“不!我能听,我爱听……”素芳低头忍着眼泪说。啊!在生养了生宝又教养了生宝的梁三婶面前,素芳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寒伧
啊!想起官渠岸的富农姚士杰,她就想起梁生禄家那只大灰狗。那狗不出声咬人,咬毕就跑了。素芳在心里头诅咒:“姚士杰!你不
得好死!”
这一天好容易耐到了散会,素芳却不愿意回家。她家草棚屋的外屋坑上蜷曲着瞎眼公公。素芳多么不愿意看见他啊!
她最后一个离开会场。
日头快落了,大伙却看见工作的魏组长骑着自行车离开蛤蟆滩走了,说是进城去汇报工作。什么紧急的事呢?为什么这么晚还
起身?黑夜,拴拴早早去参加男社员不知在谁家草棚屋开的会。女社员一般晚上不开会,素芳独独一个人先睡在草棚屋里屋炕上。
她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感到没一点磕睡。她索性穿起衣裳,黑暗中坐在草棚屋里屋炕上,等拴拴回来。她有点骇怕,虽然外
屋炕上有公婆睡着,也感到孤单。她多么想对什么人倾诉她的烦恼,排遣她的苦闷。她能对谁说呢?要是她能到黄堡去倒在妈怀里痛
哭一场,她再回蛤蟆滩就能轻松许多。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去呢?她能不参加会吗?能吗?不能!不能!
第二天,女社员继续开会。素芳强打精神去了。亚梅同志首先说两条道路的学习只是社员们自己教育自己的一种办法。社员们
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厌恶了自发道路,就更加坚定走“社会道路”的决心。不过要是不愿意联系自己的经历,也可以不联系。表表
自己的决心和态度也好嘛。旧社会几千年了。对农民的思想改造,可是性急不得。要经过长时间的集体劳动,互相提意见,互相帮助
,那时,整个社会的意识才能显出新水平。不要求一入社,所有的社员都是新人……等等。
素芳停住了纳鞋底。她瞪大了两眼。这是说她!至少其中有她!有些话和有些词,她听不懂。但她拼命使着劲儿听。她不让亚
梅同志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她耳朵旁边滑过去。听毕以后,她仔细一思量,大意思能明白七成。啊!办了这农业社可好呀!社会以一
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了,入口一直伸到她脚下,要她进去。而家庭对于入了农业社的人,很快就失去它过去束缚人的那个作用
。这一点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
素芳在心中暗自使劲。她下决心在灯塔社好好劳动。她一回也不让人家提意见。她的身体很强壮,她什么病也没。什么农活不
好学呢?“任三婶,你当妇女组长,你帮助我。”素芳看着会场上的欢喜他妈,在心里头这样说。
妇女小组讨论新的题目的时候,女社员们立刻争着发言,表示对农业社应有的态度:对劳动应当脚踏实地,不要敷衍了事、混
工分;对公共财物要像自家的东西一样爱护,不要随便破费、不心疼;对领导人要尊重,不能“兵不认将”;对社员要讲究团结友爱
,不能像单干时一样纷争;等等。讨论会开得特别热烈,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可怜的索芳还是没发言。她想说,但她始终被自卑感
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怎样也挣不脱羞耻心理对她的控制。她的心思有一个旧的轨道,笔直笔直,拐不过弯儿来。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人
家旁的女社员一样,心怀坦然,有说有笑呢?
在旁人发言的时候,在她低头纳着鞋底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又想起可怜的她爹赵得财。爹年轻的那时,要是碰上这样的杜会,
该多好呢?素芳在旁人背后低着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应当多想将来、少想过去的道理,但现时她做不到这一点。光荣可能
被一次罪过所毁掉,耻辱却需要时间来洗刷!……
正在开会中间,在屋里照看阿公的婆婆来说老人咽气了。妇女们立刻停止讨论。素芳和大伙一同到了她家的草棚屋。从这时起
她放声大哭起来。她尽她的嗓子哭!哭啊!这可好哭一场了。
“爹爹呀!爹爹呀!可怜我那爹呀!”
素芳在阿公尸灵旁边,哭着可怜的她爹赵得财。解放的第二年,她爹在新社会再寻不到大烟抽,硬发瘾发死的。那时候,素芳
空号了儿声,连一点眼泪也没挤出来。那时候,她恨死大烟鬼赵得财。谁认他爹?“一份子好家业给你抽干了!我不认你这爹!你害
得俺娘俩好苦!你死得太迟了!”但现在,经过了两条道路的学习,素芳只想着她爹赵得财可怜。旧社会制度杀害了多少人呀!
在埋葬阿公以后,素芳回来睡在草棚屋里间的小炕上,整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婆婆、男人、任三嫂和任四嫂,先后都来安慰她
。她眼痛导致头昏,没力气坐起来。她说谁也别管她,让她独独睡一天,什么什么都好了。
傍晚时,工作组亚梅同志来看她。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她要下脚地。亚梅同志挡住了她。多么好心肠的女同志!亲姐姐一般怜
惜的眼光看她哩。手指纤细白净的两手,捉住素芳粗糙结实的两手。显然已经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素芳的情形了,亚梅同志真诚地安慰
她说:
“为什么这样伤心呢?嗯?不要那么冤嘛!现在你解放了。你爱人在男社员里是一级强劳力,你自己在女社员里也是一级强劳
力。你俩在农业社劳动,日子会过好的!”
哭得眼皮浮肿的素芳,哑着嗓子说:“我一定在农业社好好劳动。王同志放心!我哭是为从前的事!”
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刘淑良头两回到蛤蟆滩,没有和她姑给她介绍的梁生宝见面。她姑、她姑的闺女金姐娃,还有那个招亲女
婿冯有万,对她的态度都很诚恳。说是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忙,梁生宝腾不出空子谈亲事。她相信他们对她所说的,全是真情实话。看
来他们对当这介绍人是热心的。不过她告诉她姑:妈给她另说下几个对象叫她挑,不满意她到蛤蟆滩来……她姑是明白女人,一听就
懂得她说这话的意思。
“椒良!你可是甭三心二意。他谁再给你说对象,你也甭答应啊。等着姑的口信!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
她看见她姑说的一家人全笑。
淑良很兴奋!她每回要离开蛤蟆滩回竹园村去的时候,情绪不仅不因为没有和对象见面而扫兴;相反,因为更加喜爱这个梁生
宝,情绪高涨了。梁生宝一个公道、能干、待人诚恳和办事踏实的青年人,党把创办农业社这样大的责任,搁到这个青年人的身上,
是多么大的信任啊!淑良见过梁生宝一面。不过在渭原县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听梁生宝讲话的时候,淑良还没和范村家正式离婚,她
也想不到梁生宝有没有女人这个问题上去。现在回想起来,形象愈来愈清楚了。
她每回都是把包袱拿在手里,却不起身走。她觉得还想听什么话。没说完。金姐娃竟然挑逗她这个表姐。
“淑良姐,你看俺蛤蟆滩这地方好吗?”
刘淑良看看稚气的表妹,抿着嘴笑。她知道问这话是拿她开心。有过借口到堂姑家来找生产队长的女社员们使劲儿盯她。她们从
上到下盯她红红的脸盘、宽阔的前领、剪整齐的短发、挺刚强的后脑勺,浆洗得很千净的海昌蓝衣裳和薄底的方口鞋。甚至于听见过
女人们在草棚屋外面说话的声音:“嘿!竹园村这女人寻对象这么文明,自己跑来寻咱主任!……”是的!刘淑良既然有勇气到你们
蛤蟆滩来,她就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从前范村的这位互助组长总是带着老练的自信的大姐风度淡淡地笑着。当金姐娃再次挑逗的
时候,她笑问:
“你想着姐觉得这个地方好不好呢?”
金姐娃更加露骨地挑逗:“我思量:淑良姐准嫌蛤蟆滩不好……”
“是吗?为啥呢?”
“夏天,蚊子叮死人,蛤蟆鼓吵得能抬起你!冬天,你看嘛,这稻地野滩地方,外头风多硬!村堡子里头,好比你们竹园村吧
,庄稼院挨着庄稼院,人家又多,风又小,多暖和,多热闹!你不知道那句口头话吗?”
“死闺女!”她姑笑着,制止金姐娃没分没寸地挑逗客人。
但是淑良不在意,她很含蓄地笑着,问金姐娃:
“啥口头话呢?”
“有女莫给蛤蟆滩!”金姐蛙又抿嘴笑了。
好调皮的金姐娃!你看,现在连她姑也拿亲切的笑眼盯着她说什么呢……
不!她不说蛤蟆滩是个好地方。她不是那号个大粗心的老实疙瘩女人,尽管她心里头挺喜欢旁边奔放的汤河,绕着分散的庄稼
院流过的渠水,汤河边的护堤白杨和渠岸上的倒垂柳树。她不愿流露出她对这亲事十分心切。
淑良的心思略微一动,她就有了词了。她反过来问金姐娃:
“噢?这地方那么不好吗?”
“可不是呢!到老年还得粗脖子病呢!”
“那么,你为啥不出嫁到外村去呢?难道世上再没比冯有万强的男人了吗?’’
这突然袭击,果然把金姐娃整住了。娘俩用惊佩的眼光看着淑良。她带着肃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爽朗地笑着。娘俩也一同笑了
。她们笑得更加和她融洽、更加和她亲热了。淑良从她姑看她的眼光里,觉得出介绍人更加赏识她了。
“淑良!”她姑进一步明确地约会,“等俺农业社牲口合槽了,工作组走了,姑给你捎话。”
但是,淑良要知道得更清楚一点——要多少日子牲口合槽?工作组要多少日子才走?但她说不出口。她只是站在草棚屋的脚地
,还是等待着听什么话,不走。
她姑好大工夫才明白淑良的意思了,同她闺女:
“有万说建社工作还要多少天呢?金姐娃?”
金姐娃说:“等俺有义哥那儿的饲养室盖起,还要四五天,牲口才能合槽。工作组要订好了生产计划才走哩……”
淑良明白创办一个农业社不简单。一年以前,她还在范村的时候,和那里的村干部一块参观过窦堡区大王村的“五一”农业生
产合作社。淑良有耐心等着。她要知道一个大约的时间,是因为她自己当前有困难,或者说处理她的婚姻问题中她所遇到的种种麻烦
,她决定不对她姑说了。说这些做什么呢?她已经不是一个十八岁的没有主见的闺女了。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公认为刚强的女人
了。在她和梁生宝见面以前,她自己想办法应付得了所有纠缠着她的麻烦。何必什么话都对亲戚叨叨呢?增加了梁生宝的一些不必要
的想法,反而对事情没好处。
她姑送她出了草棚屋。她们走过土场,走过绕着土场的水渠。她双手挡着她姑,叫不要送她了。金姐娃执意要远送一程。姐妹
俩在三九天的寒风中走过弯弯扭扭的稻地小路,来到笔直的牛车路上。
金姐娃站住了。她指着下河沿一个草棚院,说:
“那不是吗?淑良姐,你看!就是那个草棚院。东西两座草棚屋,院里一棵大榆树。你看见了吧?看噢!主任他妈在东屋住,
主任自己和办社干部,在西屋住。土改以后,他爹在后边那马棚里盘了个小炕,和马一屋住。老汉说黑间喂马方便,其实主任他妹子
大了,一炕住不下了……”
淑良问:
“他妹子这阵在哪里呢?”
“在吉林省的什么县。女婿是志愿军排长。不,是炮长。北杨村有名的杨明嘛,你不知道吗?啊?……”
淑良又细看了一阵那神奥的草棚院。啊!梁家一家人在她脑里,现在变得更具体了一点。好人家!里老人、外老人、她妹子,都
好!……
辞别了金姐娃以后,淑良在官渠岸到竹园村六里远的黄土路上走着,比她来时还要带劲儿。人生将要向她揭开这新的一页了吗,
她是一个在感情上受过伤的女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她曾经在内心中谨值地控制着自己,不轻易对任何男人有感情。现在,淑
良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是那样地喜爱梁生宝。对这个对象,她还能有什么疑虑呢?如果她这辈子还和一个男人过活,她就希望和梁生
宝。现在就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同样喜爱她?一直把她的离婚当成耻辱的娘,不情愿她嫁到这稻地野滩里来。她这回回去,要把她姑
和金姐娃所说的梁生宝的为人,全都告诉娘。她老人家对穷苦庄稼人住的地方,抱着早已过时的旧观念。她相信:她能打消老人家的
顾虑!
淑良第二天回去后,汤河流域的一个好天气,日头暖烫烫的,冯有万丈母娘带着针线活,去找梁生宝他妈串门。
巧得很。串门人在稻地小路上碰见全体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浩浩荡荡到上河沿去,说是给第二生产队的社员们划分自留地。梁
三老汉尽管他不是二队社员,也跟着去了。嘿!每一件建社的事情,老汉都不放过。有万丈母娘听人说:不管天好天坏,梁三老汉都
要跟着,拿他那小眼睛看到底。她想:老汉不在草棚院,更好!她和生宝他妈说话,没人打搅。
生产队长的丈母娘受到了社主任他妈的热情接待。
“哟哟!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热风!”有万丈母娘在草棚院走着,手里拿着儿女婿的一只未完成的袜底子,开玩笑说,“不是冷风!我想吃梁主任的二十八
片猪肉、六个枣糕,想穿梁主任送的一双鞋了!”
主任他妈立刻就明白她的来意。也开玩笑说:
“这是旧乡俗!你说成亲也不行了。新社会叫介绍人,不兴谢媒人。……,,
两个老婆婆说笑着,很融洽地进了草棚屋。主客先后都上了小炕。
她们谈叙了一些家常话——今年冬天,天气比较暖和。稻地里第一次复种的小麦,长得很好,主任的试办可能要成功。蛤蟆滩庄
稼人吃马料(青棵)的苦命,就要完结了;吃白面馍的好命,就要到来了……等等。后来,她们又谈到农业社的好处……集体劳动,
牲口合槽、打破地界……说到打破地界,主任他妈情绪高涨极了。她说:庄稼人再也不要为地界吵嘴、打架、打宫司、动文动武的了
。她又说:办社的这些日子,她简直高兴得不知做什么是好;她一辈子也没这样快活过。……
有万丈母娘仔细盯着生宝他妈。啊!果然!老皱脸皱纹也少了些,容光焕发,显得更贤惠,更慈祥了。有万丈母娘这时心里想:
把淑良介绍给这个好心婆婆做媳妇,她算做了一桩积德事情。……
现在,两个老婆婆坐在小炕上,面对着面。主人和客人这样亲热,以至于她们膝盖挨膝盖坐着说话。
有万丈母娘顺着打破地界这个话头,很自然地开始向生宝他妈介绍她娘家户族侄女。
“说起地界,梁三嫂,想起一段故事,正是给主任说的俺侄女的。她爹是个挺要强的庄稼人。他有十几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
和一间草棚屋。他可没儿子。你没儿子嘛,你就过低头光景。你忍了再忍,让了再让。你对付着过日子就好了。可是他不!他和人家
吵嘴动不动就嚷:‘你欺我没儿吗?’有些人听他这么一嚷,念他没儿,也就不再和他计较了。有些人可邪哩。他一嚷,人家更不让
他了。”
“百人百性嘛,”生宝他妈说,“世上啥样人都有哩!”
“说的是啥呢?”有万丈母娘继续说,“淑良她爹有二亩祖业好地,当当心心在竹园村穆财东的地中间。说是地中间,其实是一
块一块地都卖到穆财东手里了,只剩淑良他爹这二亩地。那老穆家兵强马壮,弟兄五个。穆大棒槌西安中山学堂毕业,当的是峪口镇
镇长。”
“有钱有势。”
“可不是呢!老穆家叫淑良她爹把那二亩好地也卖给他们。淑良她爹呢?不卖!不卖就是不卖!看他穆家财东势大,也不能强买
人家的祖业!淑良她爹在街道上的闲话站说闲话,说他死后要往那二亩地里埋。……”
“话说得太直!传到穆家耳朵里去了吧?”
“就是啊!要不说啥事都是一步一步闹大的,怎能一起头就闹出了大事呢?那穆家又尽是些心气不平和的汉子,对着面出气能冲
倒人。他们犁地,不在自己地里回牛,专意在淑良她爹地里回牛。你想嘛,二亩地种的庄稼,给他们四边一踉,还有啥呢?”
“啧啧!真个欺负人!”生宝他妈痛心地说,“唉!解放以前那个社会,太可憎了。有钱有势就有理!”
有万丈母娘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一街道人都劝淑良她爹。这个说:‘卖了卖了!你又没个小子,给谁保祖业哩!’那个说:
‘惹不得,避不得吗,还有的说:‘甭在刀刃上试脖子软硬哩!’可是,淑良她爹不听话。……”
“啊!有一股志气!”
“就是的!淑良她爹脖子一僵一僵,走到地里头去了。‘你们欺我没儿吗?,开腔就是这话!直棍棍一样!穆老二说:‘你那是
说谁!改线她爹!’你看,梁三嫂,我还没和你说哩。淑良小名也叫改线,和改霞一样,也是她爹的三女儿。改线她爹,不,这阵就
得说椒良她爹,也不是省气过日子的人。他既敢到地头去间理,就是不怕强的人,淑良她爹涨红脸说:‘你们看我说谁,我就是说谁
!’穆老三说:‘说俺?是好汉,你指名道姓说一下,试试看!’,淑良她爹脖子一僵说:‘啥呀!直这么欺人?就说你们姓穆的!
看你们能把我一口吃哩!’穆老四说:啊嗬!真个厉害!往咱脸上撒尿哩!’当下穆老二、穆老三和穆老四,兄弟三个,拿着撅头把
和牛鞭杆,去把淑良她爹压倒打了一顿……”
“咦唉!那个社会,想起来真叫人后怕……”
“不!梁三嫂,叫人着气的事,还在后头!官司打到渭原县。半年没过堂!一年也没过堂!谁知道淑良她爹的状子叫啥人给捏死
了!淑良她爹去催案,一回又一回,把门的不让他进衙门。人家问他:‘你的状子呈上去了吗?’他说:‘呈上去了呀!’人家说:
‘那你就等着。’他问:‘等到啥时候?’人家眼里冒火星了:‘我知道等到啥时候?我是看门的,又不是我当县长……”
“你看!那个社会多可憎!……”
“淑良她爹一想:唉!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他看把门的能比他小二十几岁,他也称呼:‘老总!你给兄弟何一问
,行不行?’‘不行!没有工夫!’人家说。淑良她爹伸手到补丁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老袁头,双手递给把门的,说:‘嗯!老总
!拿这块钱买纸烟抽去。求你老总代劳,替兄弟买一下子。兄弟要买成烟再送老总,也不知道老总爱抽啥牌子的烟。”,
“哟噢,可怜死了!”
“你猜怎么着?把门的笑了笑,接住银元,装在口袋里头。人家去绕了个弯儿,就出来对淑良她爹说:‘咳!老汉!你这阵回去
。甭为打官司,荒了田禾。案子排着号哩。轮到你名下,会传你的。甭着急!’淑良她爹千恩万谢,回到竹园村等着。……”
“传他来没?”
“传鬼来!一钱买的一面笑!”
“唉——”
“官司拖了一年多,花了几块买笑钱,也没过一回堂。有一回,淑良她爹在衙门口,正遇上穆大棒槌也进衙门。把门的问也不问
人家,还给穆镇长鞠躬……”
“你看!”
“淑良她爹看见:穆大棒槌穿着中山装,戴着大礼帽,直端走过大堂、二堂,进了后头,说那就是县长老爷住的地方……”
“你看!你看!”
“沿路碰见穆大棒槌的人,也朝峪口镇的镇长弯腰点头哩!”
“你看!你看!你看!……”
“淑良她爹看到底,脑子一下木了。老汉心里一阵毛乱,就血迷了心。他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走到一个茶摊,趴在茶桌上。
过了好大工夫,老汉才清醒过来,朝老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卖茶的问他怎不好受,好强的老汉说,他中了暑气。……”
这时候,有万丈母娘看见生宝他妈气得脸煞煞白,再也不能答白了。串门人赶紧劝说主人:
“甭着气,梁三嫂!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咱这阵就说咱这好人—咱的淑良。不是她爹在渭原县茶摊上吗,老汉扭头一看,咦,
他三闺女站在他身旁边。‘改线!你怎也进城来了?’她爹惊讶得不得了。淑良,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嘛,还是十三岁,我记不清楚了
。大脸盘、宽额颅,后脑勺拖一条粗辫子。看长相,就不软弱的。从小跟她爹上地,个子也贪长,看样子能有十六七岁。胆大着哩!
娃说‘爹!我跟你来的’急得她爹直跺脚,‘天呀!一个闺女家,好大胆!我怎么一路没见你呢?’……”
生宝他妈先是吃惊地瞪起眼睛,随后高兴地笑了,说:
“就是!跟她爹进城,她爹怎么能不知道呢?”
有万丈母娘说:“好梁三嫂哩!你想想嘛!打官司的人进城,一路又不倒看一眼。人在气头上,只顾往前走哩。……”
“她妈知道娃进了城吗?”
“不知道喀!急得她妈还在家求神祷告哩……”
“娃进城做啥呢?”
“见他爹回回进城,半夜三更回家,娃跟着她爹做伴……”
“啊呀!可真是个有心计的……”
有万丈母娘注意看着:生宝他妈脸上流露出非常喜欢淑良的样子。她心里想想:“只要当婆婆的喜欢,这亲事就有人催促了。主
任是个孝子,听他老娘的话。于是,有万丈母娘自然丢开了淑良她爹,专门谈淑良本人。
“你说这女娃叫人多亲?梁三嫂!淑良她爹本来咬牙切齿,想打闺女一顿来着,他问明白情由,一下心暖了。老汉这才想起:他
常说他没儿,受人欺负,倒给小闺女添了一番心思。自他给老穆家打了那顿以后,他一跷腿出门,小闺女就跟在后头,嘴上使着大劲
儿,拧紧眉毛,准备着保驾她爹。淑良她爹那阵儿看见,心里头好笑:一个小闺女算啥?挨不起一耳光。他这阵儿看见:小闺女真个
人小志大;可就从心眼里疼爱她了。老汉领着闺女到饭铺,把饭一吃,爷儿俩回家了。从那回以后,淑良她爹再也不催案了。在那二
亩地的四界上,老汉和他闺女挖了三尺宽的土壕,不让老穆家在他地里回牛。小淑良看见她爹这样受人欺负,又上了年纪,气也不够
使唤了,就帮着她爹种地。竹园村谁都知道:娃打主意不出嫁了。娃长大招进门女婿过日子呀!”
“这是个好主意嘛。”生宝他妈说,“怎么后来又出嫁到范村去了呢?”
有万丈母娘说:“咦!你听我慢慢说。也是合该淑良难看,全怪她老子!老汉不是不催案了吗?可想起个叫闺女念书。淑良她妈
说:‘算了吧!改线她爹!闺女念了书,也当不了峪口镇的镇长。’老两口这么扯筋,正好范村有个独苗子叫范洪信,见星期回家背
馍,在渭原县念中学。这学生廿一岁了,没娶过亲,独独一个老母亲。淑良她爹听范村俺姐一说,赶紧!急里慌忙,就叫娶亲!一个
财礼不要,还给女婿贴补书钱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了。“老两口这下也不扯筋了!……”
“可不是呢!倒是全家大小都满意这亲事喀。过门以后,倒还挺好。范洪信上学用功着呢,老是第一名。小两口商量好,范洪信
高中毕业,回窦堡镇教学,侍奉老母亲过日子。淑良在家里种地,干活可泼辣呢。她跟她爹学会了犁地,连撤籽都会哩。她就是没吆
过车,挑挑担担,也顶个男子汉……”
有万丈母娘说着,看见生宝他妈听着听着,老皱脸上显出沉思和不高兴。她不说了。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梁三嫂?你思量啥?不是现时提倡女人劳动吗?”
生宝他妈满怀顾虑地问:“针线活一点不会吗?”
“噢噢!这一样你放心!淑良啥针线活都会。衣襄、鞋、袜子,连裁剪也不用求人。”
生宝他妈笑着说:“是这样就好。你知道我这几年里,眼不好使唤了。秀兰到东北去以后,一家几口人到时候穿不上……”
“我知道你为这个常犯愁。主任也心不安。只要淑良到你屋做媳妇,到时候,你只管伸手端碗吃饭,伸胳膊穿衣裳吧!”
生宝他妈笑了。“这样好的媳妇,为啥要离婚呢?”
有万丈母娘说:“梁三嫂!说起来话长。范洪信四九年高中毕业,咱这里就解放啦。上面给学校来了公示,说穷庄稼人子弟上大
学,吃饭不掏钱,公家还给补贴。范洪信功课又好,考上了大学……”
“变了心了!”
“一开头还没。淑良也不朝这样思量。嘿,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嘛,全范村人高兴,淑良能不高兴吗?人家娃可不是小心肠女人,
光惦着自己的男人。你知道:五0年土改,咱下堡村杨剥皮定了恶霸地主,判了五年徒刑;竹园村的大恶编穆棒槌,嗬,判了八年。
淑良听了畅快着哩。她在范村前街跑到后街,叫人开会。”
“当了干部了……”
“就是的。还入了青年团。积极着呢!范洪信第二年回来,叫椒良上学。说识了字,往后出去两口一块工作。因此女婿常回家看
淑良是不是用功念书。”
“这倒挺好。怎又离了婚呢?”
“好我的三嫂子呢!没管两年的‘皇历’。事情总是变!淑良在范村小学上了二年,学生娃多了,教室坐不下了,年龄大的不让
再上了。从这以后,范洪信平时就不多回家了。到后来,人家放假也不回家了。信上说,学校搞啥运动哩,不放学生回家。椒良亲自
到省城去看,是真运动,还是找借口不想和淑良在一块过了。梁三嫂,你不知道咱这淑良有多刚强。娃一看范洪信,自己就说好不成
!先是人家忙得没工夫和她说话。后来到范洪信屋里来的人,说啥话,她连一句也听不懂。是真忙,不是做假。淑良心里就思量:哪
个村里不是鸡叫?哪个村里不是牛嚎?哪个村里不是共产党领导?她和一个大学生别别扭扭扯拉在一块有啥好,她和一个庄稼人情投
意合过一辈子有啥不好?迁就人家才不合她的心思呢!”
“思想开通!”生宝他妈不由得赞美。
“人家淑良可精!”有万丈母娘更加带劲地说,“淑良自己提出离婚。人家才不等范洪信提出来呢!婆婆和她可亲,哭肿了眼睛
,不让!死也不让!说她不要她儿了。说把淑良当她闺女,另招女婿过光景!话虽这么说,儿总是自己养的,媳妇总是外人养的。淑
良好劝了婆婆几个月,就回竹园村了。……”
有万丈母娘说到这里,不由得流露出来对娘家侄女热爱和感到骄傲的心情。她看见主任他妈有皱纹的嘴上,使着很大的劲儿,还
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啊啊!”生宝他妈几乎是瞪圆了眼睛听着,最后惊叹说,“啊啊!”这么明亮的女人!少有!少有!”
有万丈母娘说:“要不我给主任说呢!梁三嫂!你知道金姐娃她妈,今辈子没说过媒。我自到蛤蟆滩几十年没虚虚道道。我心思
:咱的主任为大伙跑前跑后,伤脑筋劳神,要是没人替他张罗亲事,靠他自己恋爱,怕再过十年也是光棍!咱这淑良,自回到竹园村
,窦堡区的峪口区,七只胳膊八只手抢呢!听说媒人能把竹园村她娘家的门槛踏破,人家娃就看上咱的主任!渭原县开会见过……”
主任他妈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老婆婆给生宝锥鞋底子,表现出认真思量这件事的神情。过了一阵,生宝他妈的热情,不像先
前那么高了。尽管她解释她想的不是这事,亲事要主任自己来决定;但有万丈母娘还是看见有了问题。她很后悔:自己光有一股办好
事的热心,却没说亲事的经验。她这才想到,她应该一来就问清楚:主任和宫渠岸改霞的关系到底怎样?因为有万丈母娘听说:梁主
任出了名以后,曾经竭力阻挡女儿和他成亲的柿树院老婆儿显得有点惭愧,并且话言话语间,很不满意郭振山。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这条断线还会接起来呢?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有的……
有万丈母娘这样思量着,正想摸摸这个底,草拥院传来欢喜他妈的声音:
“你两个在这里说啥?这大工夫还没说完?……快出来看热闹!官渠岸的人敲锣打鼓,由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上黄堡区上去要
求办社了!”
两个老婆婆静静一听,果然,蛤蟆滩南边有锣鼓声。……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卢明昌有一大堆工作做不完。三天以内,他必须督促乡长和文书把全乡的缺粮户和粮食统销供应的数字,分头
下村核实完毕。在这个时间里,支书自己要和郭家河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二次话,和马家堡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三次话。如果有
时间,王家桥有两个共产党员不团结,那个村的互助组整顿得不能令人浦意,卢明昌多么想亲自深人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及早改变
那里的形势……他做梦也想不到郭振山就在这个时候又玩弄起两面派手腕来了。好家伙!口头上同意区委对蛤蟆滩互助合作的安排,
暗地里竟然指使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一帮群众鸣锣击鼓到区上去申请办社!轰炸机简直是往活人眼里伸拳头哩!卢明昌哪怕摆下所有
其他的工作,也要尽先和这个自高自大的郭振山碰一碰!你还了得!把党的决议当什么看待!……
在支部办公室里,乡长樊富泰向卢明昌建议:
“干脆!明昌,你甭到蛤蟆滩找他谈了!”
“那么我到哪里去和他谈?’’卢明昌不明白地问。
“干脆!打发人把振山老大叫过河来。咱们在支委会上狠狠斗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啥共产党员!上天呀!”
卢明昌把乡长说话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对乡长严厉的脸上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非常失望。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急躁!”卢明昌不客气地说。
“你对振山老大太软弱了!”乡长更加生气地直言,“你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斗争!他就欺你这一点!明昌!”
卢明昌听了,重新把再一次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去,心里想:“噢!怪不得老百姓有人背后把你叫樊简单哩!你总是把有毛
病的同志当敌人整……”支书把旱烟锅伸进烟口袋里头去,心烦意乱地拧着、拧着。外面,风刮得窗户纸直响,好不叫人烦躁。
卢明昌吸着早烟,不客气地说:“好!我软弱!你强硬!你在王家桥整顿互助组,也搞斗争!老樊!你动不动急躁做啥嘛。前两
年是土地改革,咱们提倡农民和地主面对面斗争,为的是和封建势力彻底决裂。现时社会主义改造。刚开头还是人民内部的事情,着
重是提高同志的觉悟。你老念一本经,还不看对象。去年子,你就说梁生宝软弱,不敢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够不上个带头人。你说
过这个话吧?”
“我,好像说过……”
“你就是说过嘛,啥好像不好像!可是县委杨书记怎么说的呢?他叫梁生宝下大决心,甭怕一切困难,进山搞副业,先闹丰产。
他说这是眼下同自发思想斗争的好办法!你看!梁生宝一股劲换稻种、割竹子,接受新技术。丰产以后,县上就在咱下堡乡创办农业
社呢!要是梁生宝听你的话,今天和他爹面对面斗争,明天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后天和郭世富面对面斗争,蛤蟆滩的群众能像现时
这么信服互助合作好吗?”
事实胜于雄辩。一贯火暴性子的乡长,这回不得不认错了。卢明昌从那个瘦长脸上看见尴尬的笑容。
“噢!这是杨书记给梁生宝说的吗?……”乡长呐呐地问。
“当然!”支书肯定地说,“梁三老汉现时不是服气他儿了吗?
郭振山现时还不服气梁生宝。咱们再看他一两年,看他服气不服气。咱们现时在支委会上把振山老大斗争三个月,他就服气梁生宝了
吗?俗话说:光说不算,做出再看!”
樊富泰没有词儿了。穿着补丁灰制服罩新棉袄的支部书记,吧吧两下子在办公桌边上磕掉了烟灰。他把短烟袋锅装进上衣口袋里
头,起身到蛤蟆滩去!找他振山老大理论去!看轰炸机这回又是搞什么鬼!
出了有几棵古柏的乡政府院子,党支书踏上了沿着汤河北岸的马路。天变了!云很低、很厚,很不稳定地在汤河上空翻腾着。远
望终南山,黑黝黝的。近看渭河平原苍苍茫茫,风尘弥漫。啊!要下雪了!在几百步的距离内,卢明昌碰见好些庄稼人从黄堡镇赶罢
集回家,匆忙地走着。不管每个人的觉悟程度怎样,所有的庄稼人都问讯党支书到哪里去呀。卢明昌亲切地回答:
“我到五村去呀。看这冷的样子,恐怕是寒流快来了。今黑间预告要下雪。回去赶紧把白菜苫好,当心冻了。要是没垫圈的土,
快回去挑几担吧!……”
这个穿着干部服的朴实庄稼人,到了下堡小学门前,离开了大路。他很熟悉路径,拐进菜地和桃林间的小路上去。这时候,卢明
昌的脑筋开始摆脱正经过蒙古草原预料今晚要到达关中平原的西伯利亚寒流。他开始专门考虑郭振山的问题。
“轰炸机到底是真想办社呢,还是做样子给人看呢?”卢明昌边走边怀疑。“按振山老大那股自发劲头看,我估量他是做样子哩
。好容易!他和自家的好田地、老黄牛决裂,就那么简单吗?我看他敲锣打鼓,就是虚张声势。要是真想办社,他先寻我谈呀!好玄
!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是个细致事嘛。轰炸机吼叫几声就能行吗?了得!”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经过菜园安装着解放式水车的井旁,自言自语地笑着。“你自以为精明得要死,实际你糊涂透了。真
的做不得假,假的装不成真!你以为这样一来,你脸上就光彩了……‘我也申请过办社,区乡千部不让我办!’算了吧!我看这样一
来,你脸上更不光彩。不要说王书记吧,你连我卢明昌也骗不了!你顶多能暂时骗骗咱的樊简单同志;时间长了,他也要识破你的!
你不是实心实意给人民办事的人。你的个个汗毛孔都是心眼。你浑身是心眼!你老是利用群众达到私人目的。你快倒霉哩!”
到结了冰的河边,走上独木桥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甚至于气愤起来。“嘿!我工作这样忙,郭振山和我打虚仗,真个气人!”
但是过了汤河的独木桥,走过布满荒草的河滩,踏上了河南岸稻地塄坎的时候,卢明昌回心一想:
“能吗?振山老大能这么胡闹吗?他从头到尾参加了灯塔社的建社工作。兴许他认识提高了,懂得办社的方法步骤了。皆因组
织决定他暂时不人社,他就想自己建社。这个可能性,有!轰炸机个性强!渭原县人民代表嘛,不甘心落在梁生宝后头。他在那天的
支部大会上讲话,就意意味味地有这个意思。”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觉得郭振山好笑。在经过灯塔社的一块烂浆稻地边时,支书笑说:“要是你真想办社,你先给我卢明
昌打个招呼嘛!好赖下堡乡有个党支部哩。不经过支部讨论,你就叫你的人往区上跑吗?你不看重我这个无能的支部书记,我可要看
重这个职务。我不能拿党的工作任性,和你赌气。我现时就下村里找你谈来了。轰炸机!看你给我怎说呀!嘿嘿”
卢明昌心中有数。他心气很平和,毫不急躁。他来到梁生宝草棚院前面的土场上,走到敞开的街门口,看见院里空无一人。一帮
鸡在院里聚成一簇儿很愁闷地卧着,看样子因为天变了,又刮风,很不好过。咦!生宝同志的草棚屋却蛮热闹,开什么会呢?高谈阔
论……
党支书站着听了一阵。噢!原来是讨论灯塔社的副业生产!啊哟!争论相当的激烈。高增福不赞成开办油房,他赞成扩展互助组
时期的豆腐房、养猪,油房等来年官渠岸的人们入社了,人力畜力充裕了,再办最好。冯有万赞成买胶轮车,农闲期跑运输,农忙时
,生产队好使用。梁生宝坚持要开办油房,社内有磨油的把式,和渭原县油脂公司订个加工合同,不图赚钱,只图稻地有便宜的上等
肥料——油渣,水稻丰产就有了保证!卢明昌听见屋里韩培生的声音:“今年互助合作大发展,肥料供应可能要紧张,开办油房最有
利农业生产。”啊哟!好几个声音转而拥护开办油房。“办!办就办!”
卢明昌本想进去叫生宝同志出来,在街门外问问他对当前官渠岸问题的看法,现在,党支书改变了主意。
“不!”卢明昌想,“他们正讨论在劲头上了,让他们讨论去吧!叫出生宝来,他好对我说啥哩?我先和他振山老大碰一碰头,
再看吧!”
卢支书在草棚院外的土场上一拧身,在风地里朝着伸向官渠岸的牛车路上走去了。他穿着家做的庄稼人鞋,很自信地踩着郭振山
领导下的这个村的道路。什么事他也不怕!不是昨天才组织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什么阴谋诡计,党也有办法识破……只不过事情增加
一些曲折的过程罢了。
卢明昌从空旷的稻地野滩刚走进风小的官渠岸巷子,他就端端碰上杨加喜和孙志明两人。他们从东头郭世富街门前的街道上走过
来了。
“哈!卢支书嘛!”粗壮结实的中农杨加喜总是那么畅快地咤呼着,扯大步赶上前来。“想你想得连饭也咽不下去了,你才来哩
?快去看一下俺们从商州买回来的山地牛!好不好?啊?”
“支书把俺们也关心一下嘛,”在杨加喜后头走上来的孙水嘴,话里带着明显的刺。“看我们啥事办对,啥事办得不对。指导一
下嘛!党是太阳,应当普照天下嘛……”
你听!这是什么话?俗话说:说是要娶媳妇,可敲打埋老人的锣鼓!现在说是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可是说些不团结的话!卢明
昌沉得住气。他不喜欢地膘了一眼水嘴小鼻子小眼不严肃的样子,严肃地说:“孙志明!你对我卢明昌有意见,你就批评我。你不要
动不动党长党短!工作做得不够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啥时候给你说我就是党来?嗯?”
他说得水嘴无言答对,小眼睛眨了又眨。
卢明昌不得不放弃先和郭振山见面的打算。他不能让这两个群众有不必要的错觉,以为他在压制他们,不让郭振山很快赶上去。
他先去看看郭振山联组新买的牛,勉励他们几句,然后再独自一个人去找郭振山本人谈,表示他对农业社和互助联组的支持是一样的
。他想:先摸摸杨加喜和孙志明对待办社问题的态度,也好嘛。他走着,笑问庄稼人杨加喜:
“你们买了几头牛?”
杨加喜在支书身边大步走着,高举起一只壮大的手掌,伸出三个指头来,在空中摇晃着“三头!”
“价大小呢?”
杨加喜先伸出两个指头,后伸出三个指头。“这!这!”
“一头二百三十块钱?”
“哈啊!你见过那么大的牛吗?”
“三头才二百三吗?好便宜呀!”
“可不是吗!”杨加喜得意地仰头对全世界说,“要不是便宜,谁倒愿意冷冬腊月,爬山过岭,到南天国去!商州牛多得很!到
冬季里,荒山坡上一群一群放野。卢支书,你不知情,到那里买牛,是瓜地里抚瓜!……”
“挑得眼花!”孙委员在旁边带劲地补充。他被支书批评得灰了一阵,现在又恢复了情绪。“这是联组的副帅出的主意。他给俺
联组节省下一半价款!换句话说,就是买一个,白拿一个。这可不是西瓜!卢支书!”
卢明昌实在忍不住想笑。但他硬强迫自己没笑。笑了有失支部书记的严肃性儿!他知道孙志明在他面前抬高杨加喜,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杨加喜是蛤蟆滩的活周瑜,低着头有了意,仰起头就有了诡计;但杨加喜至少哲时还不是什么杜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这一点
卢明昌心里十分肯定!
“好嘛!”卢明昌走着,诚恳地忠告右边的油嘴和左边的水嘴说,“当干部给人民办好事,是自家的本分。你们给我说这些,应
该!给老百姓,可以少说这些话。……”
精灵的杨加喜隔着卢支书,很不满意地盯了孙委员一眼。
“对!卢支书说得对对!”民国初年下堡村卢秀才的启蒙生杨加喜,大大方方笑着。“朱子治家格言有一句:善欲人见,不是真
善!这话和你支书说的是一个意思。我能明白……请!牛在我这院里拴着哩。”
卢明昌在两个村干部前头,抬脚跨进了杨加喜院的街门。三个人现在到了有三间瓦房和三间草棚的庄稼院里头。杨加喜他爹——
信佛教的杨善人,从瓦房中屋走出门台阶来。和死去的姚富成老汉同年岁的佛教徒,翘起白山羊胡子嘻嘻笑着,向下堡乡的领导人拱
手:
“阿弥陀佛!卢支书,你是喜客!……”
卢明昌咧嘴笑着看看七十几岁的高大庄稼汉,惊讶地说:
“啊!你还是那么结实!……”
“托支书的口福!请!请到屋里喝碗水吧!”
但这时,杨加喜和孙志明已经把那三间草棚屋的板门推开了。卢明昌第一个走了进去。嗬!四头牛在啃着一个槽里的切碎的玉米
秆。在灯塔社牲口合槽以前,这里给卢明昌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不是味儿——蛤蟆滩的另一股力量在争先!
“轰炸机!”卢明昌在心中反感地想道,“你耍的这套把戏,危险!我今日来,就是结结实实给你敲警钟来了!社会主义革命是
一场严肃的斗争,要认真。不能面面上是社会主义,心里头是个人主义。”
两个村干部一左一右,争着给支书介绍这些牛的情况。靠右边拴的那头黄牛,是加喜本人的,卢明昌认得。其余的一头黄牛、一
头黑牛,还有一头白花牛,是从南山买回来的。四头新凑到一块的牛伙伴,很不团结。它们一边吃草,一边互相威胁。其中靠右边的
那头白花牛,因为好斗,在商州山坡上的牛群里,已经把半头牛角损失掉了。
“就这样,还是数它好强!要不是靠边,要不是缰绳拴得短,它早把那三头牛挤到汤河里头去了。’,孙水嘴非常满意地赞扬。
他在槽外边抓住那半头牛角,使劲地摇着,亲热地说:“不怕你强!给你套七寸步犁呀。有你使劲的时候!你甭急嘛!商州客!”
但自负的“商州客”白花牛根本不理解孙委员。它只管埋头啃草,一边还不放松用屁股挤它的左邻。这惹得槽外边站的卢支书和
杨加喜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卢明昌笑毕说:“都是好牛!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杨加喜说:“咳!事情就是从牛起的头嘛。牛吆回来,你看一官渠岸的人那份高兴吧。大伙都跑来看,挤了一巷子人。志明站在
高处一吼叫:乡亲们!迟早要办社,迟办不如早办,早办不如就办!省得分了牛再合槽,多出几层麻烦来。大伙心一热,一片声同意
,就要上黄堡请愿去!志明说:咱把锣鼓家伙敲上!大伙说敲上就敲上!……嘿嘿,我们少经没见,冒冒失失,卢支书,应当先通过
你来。”杨加喜很抱歉地笑着,赔不是。
卢明昌淳朴地笑说:“通过我不通过我,根本不是问题。我现时也没批准办社的权。王书记对你们说他有这个权吗?”
“王书记说他也没这个权。这个权限在渭原县委哩……”
“王书记还给你们说些啥?”
“王书记给俺们讲话来!书记说:俺们对社会主义有一肚子热心肠,这好得很。他说俺们甭叫脑袋也跟了心肠发热;办社要有计
划,有准备!卢支书,俺们看事简单:旁边有灯塔社的样子,俺主任又是建过社的,为啥自己不办,拿眼睛盯着人家办!……”
孙志明在卢支书背后给杨加喜使眼色。意思大约是叫他少说为佳吧?卢明昌没看见使眼色,他是从杨加喜胖脸盘的反映上看出他
背后的动静。好嘛!越是这样,卢明昌越要抓紧多问:
“王书记说怎样有计划、有准备呢?”
“嘿嘿,就是说有条件喀!”
“啥条件呢?”
“嘿嘿,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呢?”
“嘿嘿,我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能背诵朱子格言的庄稼人,却说记不清刚经过的事。他一边看孙志明,一边吞吞吐吐。杨加
喜!精灵鬼!看你讳莫如深笑着的样子吧!卢支书能看透你杨加喜的心肺!什么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从你嘴里说出关系大的话罢了
。
卢明昌不放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底细。现在,他放弃了杨加喜,转向孙水嘴。
“你记得哪三个条件吗?志明?”
水嘴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显出狠心的表情,开始大发起牢骚来:
“头一个条件——常年互助组的基础,俺们承认自己是差。可二一个条件——领导骨干,俺们郭主任比不上梁生宝?还是加喜比
不上高增福?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俺不会照葫芦画瓢吗?难道梁生宝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
“啊呀!”卢明昌眼盯着孙水嘴放肆的样子,心里头想,“啊呀!小伙子,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哪!灯塔社吸收郭振山参加建社委
员会,是为了团结他,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哪!”
“那么王书记说的第三个条件呢?’’卢明昌硬憋住气问。
“第三个条件,更不在话下!群众都自愿喀!看见上下河沿办社,眼都像红枣一样!”
卢明昌笑问:“是群众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自愿吗?怎么加喜刚才说是你一鼓动,大伙心一热,就到区上申请呢?到底是怎么回
事?你两个先把话说一致嘛!”
“算哩!算哩!”总是畅快的杨加喜咧开大嘴巴笑着,“算哩说了!志明年轻气盛,慌慌!我不应当跟着他跑到区上去。卢支书
,俺们听王书记的话。俺们先办他一年联组,秋收后建社。志明,你再甭性急哩!俗话说,一铁锹挖一眼井,没水干着急。卢支书,
你说怪不怪噢?还没一句不灵验的俗话哩!呵呵……”
卢明昌不愿嬉皮笑脸地把话岔开去。他坚持问:
“王书记答应你们秋后办社了吗?”
“没,”杨加喜郑重地说,“王书记劝我们秋后入灯塔社。说全蛤蟆滩团结紧,学窦堡区大王村的样儿,创造模范村。……”
“大伙的意见怎样呢?”
“嘻嘻,大伙现时……”
“大伙说:那得灯塔社办好!”孙水嘴不客气地说,“办不好,俺们为啥要入它?俺官渠岸不会自己另办吗?模范模范,谁给吃
饭?”
嗬呀!郭振山的这个“得力助手”,仗着郭振山的办事能力,在支部书记面前这样趾高气扬?卢明昌觉得可笑,盯了他一眼,然
后笑问两个村干部:
“你们看灯塔社办好办不好?”
孙志明不吭声。杨加喜含蓄地笑说:
“现时看不来。看工作组走后怎样呢……卢支书,到上屋里喝水吧!”
“不哩!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振山谈。你们这牛的问题,我和振山商量以后再决定。”
卢支书在杨加喜街门口,离开了两个显然不敬重他的村千部。他在转向郭振山家的路上,心中感慨地想起樊乡长,一个人自言自
语说:
“樊简单!你简单?事情可不简单哪!这个革命可和土改有些不同。‘朝山的不是全为了敬神!’杨加喜是活周渝。他着见蛤蟆
滩贫农互助合作的声势浩大,要比旁的村早合作化。他在全下堡乡,也是最会看大势的人。他心思:眼看非走这条路不结,与其将来
跟上梁生宝和高增福走,不如赶紧把郭振山抬起来吧!我捉摸:他杨加喜准是这心眼。这人在官渠岸群众里头有人跟。孙水嘴没人跟
。请愿的事是水嘴鼓动起来的。要是杨加喜不赞成,群众没人去。我敢肯定!就是这!看他轰炸机给我怎么说呀!……”
卢明昌离郭振山的草拥院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那土围墙里头传出来震动很大的响声。有一声像劈柴,有一声可像打铁,有一声又
像搞什么重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呢?这样大的风,快要下雪了。党支书走进支部委员的院子里。嘿呀!兄弟两人在对付那样大一盘树
根!振山老大虎头虎脑,两手捉着一把砍进树根的长柄斧头。振海老二使劲抡着撅头,用撅头背捣斧头背。两兄弟都把棉袄脱下放在
稻草垛上。这样冷的天,他们只穿着白布衫做活。这情景立刻把卢明昌惹笑了:官渠岸什么事也没!
“啊呀,你两个这样过日子啦?啊?天变了,当心着凉!”卢明昌走到他们跟前诚恳地说
弟兄俩停住了劈树根。振山老大站直起来,向支部书记笑着。满脸汗珠的振海老二向支书打了招呼,进屋里去了。
郭振山笑说:“我算见你要过来。我今日就连黄堡的集都没上,在家里专等你来!”
“你的脑筋真好使唤!”卢明昌抱怨说,“是这,你为啥不到乡上寻我呢?我忙得连鞋也穿不住,你闲得劈树根哩!”
卢明昌说着,努力观察郭振山大脸盘的表情变化。想不到郭振山猛地勃然大怒,大眼珠在鼓眼包里瞪得拳头大。
“我办下啥错事要到乡上去投案?啊?”郭振山大声轰炸。
卢明昌吃了一惊。原来事情竟然和原先枯计的完全不同吗?
“噢?他们到区上请愿,你也不知道吗?”
“怎不知道?我的魂灵知道嘛!”这回占了理的郭振山在支部书记面前,毫无顾忌说着反话。“我估量你和富泰在乡上说我来。
早起打了三个喷嚏。吃了早饭,右眼皮跳,耳朵也热乎乎的。我心思:‘哎!叫他们说去!这回有灯塔社干部证明哩。’牛吆回来,
他们到区上去,我一直帮助灯塔社划分自留地。你看,不是我的魂灵知道吗?明昌?”
卢明昌看见轰炸机愤怒的大眼珠子,出现了一种新的眼神——相当嘲笑支书的表情。卢明昌根本不计较这个。他知道郭振山眼神
变化无穷。他看见过郭振山不稳定的眼睛愤怒、轻视、得意、流泪和求饶。所有这些表现都只有表面的意义,而不能改变他的本性。
卢明昌不在乎地笑说:“甭轰炸我了。振山!谁也没准备冤屈你嘛。出了事情不能问一下情况吗,这么娇性?”
郭振山的大眼珠子又换了眼神——和解的表情。
卢明昌进一步说:“你不知道事情,我信哩。可是同志老哥,我要给你建个议:甭坐了人家的投底轿!”
“你啥意思?明说!”
“你看孙志明和杨加喜好像要抬你……”
“啊呀!”郭振山大脑袋一拐,“明昌!你把我看得还没三尺高嘛。你简直把我看成饼子哩嘛。我就那么容易上人的轿吗?”
卢明昌想起他土改时净得好地,笑了笑说:“好同志老哥!只要你有这党性,最好!你要亲自下手搞哩。甭叫人家把官渠崖联组
领到二路上去了。”
“放心,郭振山在党,也不是一年了!”
“好,振山!今日是阳历一月十七号,阴天,刮风,咱俩在你院里说下这话。咱到冬后再看。咱这阵先说到三头牛,你准备怎办
吧!”
“早定规了。”
“怎定规的?”
“官渠岸三个互助组,一组一头。牛按原价,一头给一户人包养上,以后原价归社。牛坏了包赔,牛好了有奖赏。”
“好办法!草料和喂牛户的劳动报酬呢?”
“牛工钱也用不了。明昌,你从前是个庄稼人来嘛!夏忙和秋忙,一头牛犁地、套车,要做下多少工哩嘛。用不了的,大伙评议
,给喂牛户提几成奖,其余的添到牛价里头,归公伙。”
“好办法!这样公共牛私人养,责任心强。”卢明昌说着,心里想:轰炸机可真个有一套办法。……
谈了一些其他的工作以后,卢明昌在阴云密布的平原上回下堡村了。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思量着官渠岸给他的印象,感慨地想:
“梁生宝!你的担子可不轻啊!你要卖大力气给党挑啊!多少人拿不同眼光盯你,大伙都在等着看你这台戏!……”
西伯利亚寒流按照气象预报的时间,到达了大关中平原。约莫是多半下午的光景,越过渭河南来的七级老北风,把端着大老碗蹲
在村巷里吃饭的庄稼人,统统赶回各自家屋去了。漉河南北两岸的旷野里,狂风凶猛地卷起道路上的尘土,无情地喀嚓喀嚓折断公路
两旁树上的细枝。这时在漉河川推着自行车赶路的中共渭原县委副书记杨国华,连窦堡镇也走不到了,别说进县城吧。他赶紧折转,
踏着顺风车子,经过漉河流域空寂无人的村巷,原路返回大王村。这时,风力大约达到了八级。乌云在远处的地面上翻滚。进了大王
村街巷,杨国华已经望不见漉河南岸的终南山。副书记顺路进大王乡政府去摇城里的电话,线路早已经不通了。杨国华推车回到工作
组住的庄稼院,办公室里白天点起了灯工作。他对
同志们笑说:
“哈呀!老天发脾气这么厉害?根本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事情!灯塔社快要成立,我非到下堡村去一趟不行啊!”
参加大王村工作组的几个年轻干部建议:等天好了,杨书记可以翻过漉河南岸的高原,从大王村直接到下堡村,不必回县城去。
“不行!,杨国华笑说,“灯塔社出问题了。县上昨天打电话来,叫我回去。陶书记要再研究一下……”
天黑时,狂风竟变成了暴风雪。谷粒一般大小的雪粒,啪啦啦地敲打着大王村的庄稼院、瓦房顶和土围墙。白天已经安排过五一
社的工作,县委副书记现在身在大王村一间庄稼人小屋,精神上已经在下堡村。他借着石油灯光,从头至尾重新细看一遍灯塔社建社
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工作报告。看完以后,杨国华在庄稼人小屋脚地两个粮食席囤中间走来走去,系统地、认真地考虑蛤蟆滩的社
会形势、基本群众觉悟的程度和骨干力量的强弱。考虑的结果,杨国华对梁生宝、他周围的几个人和拥护他的群众,仍然是有信心的
。尽管建社过程中,社外的少数几个村干部有些不满意的表现,但县委副书记还是不放弃他对梁生宝的支持!不过,十多年农村工作
都是民主革命时期,杨国华承认自己对社会主义革命缺少经验。他问他自己:我是不是偏信了王佐民呢?王佐民是不是偏信了卢明昌
呢?果然是逐级地偏听偏信,最上层的那个领导者是要犯错误的。杨国华想,他早该到下堡村去,拿自己的眼睛看看那里的各种活动
……
这样想着,县委副书记发觉外面的暴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好!他明天回到县里,当天就可以到下堡村去了。他从小炕边拿起手
电筒,走出门去看,啊呀!鹅毛大雪片纷纷扬扬,非常慷慨地从房檐上头往庄稼院倾倒。好家伙!手电光几乎照不见庄稼院那头的柴
垛和街门。
“好好地下三伏的雨,数九的雪。这一场下得带劲!”杨国华仰头鼓励正在努力下雪的天公说,“照这样实心实意认真下一夜最
好。这就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宣传老百姓不迷信,可我们从来也不否定天时的作用……”
杨国华独自一个开玩笑。愉快的心情显示灯塔社和梁生宝的问题对他不是那么严重。而这场大雪对春节后冬小麦返育的好处,却
使负责互助合作事业的县委副书记,从心眼里头往外舒服。他回到农家小屋,非常满意地上炕睡觉。只是在入睡以前,两个孩子的父
亲由于比较冷才想到在县城的小儿女会不会感冒?他们的母亲也下乡了。……
……第二天早晨,杨国华穿好衣裳,第一件事是出去看看雪下了多少。他开门出了小屋,他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在一片刺眼
的白光中,他的上下眼皮固执地往一块纠合。他仅仅能眯缝着眼看,只见天地间是笼笼统统的一片白光。他低下了头去。过了好一阵
,重新抬起头来,他才逐渐分清楚哪是雪盖的终南山,哪是漉河南岸的高原,哪是土墙外其他庄稼院的房顶和庭树。嗬哟!下了这样
厚的一场雪!院里头他面前的一棵刺槐,树枝都被雪压弯了。赶紧!扫雪归田——这是当前的一件紧要事情。县委副书记杨国华相信
所有的区这回都行动起来。群众是刚刚被总路线的宣传动员起来的……
早饭以后,大王村“五一”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全体男女老少,连工作组同志都出动扫雪归田。杨国华起身回县城去。他不特自行
车,也不带行李,用绳子结住了棉裤腿,像在陕北当区千部时一样,只背一个装文件的挂包,矫健地扯大步投进了刺眼的茫茫大平原
了。
隔着玻璃窗,从院里隐约可以看见戴近视眼镜的县委书记,正在他办公室聚精会神地工作。他左手指头夹着冒烟的香烟,放在办
公桌上。他的右手即使不写的时候,也拿着钢笔。这样,他有时候吸一口左手的香烟,有时候用右手的钢笔在文件上画一画,写一写
。这位书记睡眠不足和患着慢性胃炎,他的脸色总是苍黄、晦暗、缺乏光气。他每天平均要看五万字的文件—打字印的、刻蜡版印的
和笔写的,高高地垒在他办公桌的两边。对于中央和省级的文件,他是那样专心致志阅读,认真地、严肃地考虑着。为了县级各部门
的主管干部阅读文件时容易抓住要点,他给他们画着记号、写着眉批。这县城里街上的市声和陇海路渭原车站的火车叫声,不影响这
位本县主要掌握政策者安静地工作。尽管他坐久了腰疼,他从来不躺下去批文件。他在这方面的刻苦精神是众所周知的。
踏雪归来的杨国华站在有一片小竹林的院里,看了一阵,很佩服陶书记这股坐办公室的劲头。副书记没有打破这砖圆门小院的肃
静,没有惊扰书记办公。等公务员开了副书记办公室的门,杨国华就悄悄走进自己房里去了。
“陶书记最近还打针吗?’’他问公务员。
“打着呢。”
“胃病好些了没?”
“吃药哩!”
“你要记住!”杨国华叮咛公务员,“你每天晚上到时候要催陶书记睡觉。你不催他,他能一直熬到天亮!”
“就是的!找一夜给他端几回洗脸水。意思就是催他休息……”
“端儿回?”
“至少三回。有时还发脾气……“
杨国华笑了笑,内心颇为惋惜。公务员拿着副书记的脸盆走了以后,杨国华坐在沙发上,一边脱下踏泥的鞋袜,换上从陕北寄来
一直没穿的“棉窝窝”。洗过脸,公务员给副书记房里生火,杨国华阻止了,说他当时就要下乡,然后就到隔着会议室的陶书记办公
室谈话。
“老陶!”杨国华在滴着消雪水的门台上走着,兴奋地叫了一声。
“噢?老杨回来了?”陶书记在屋里头的办公桌上埋头答应。
扬国华揭起棉布门帘走进热供供的房里。戴着近视眼镜,穿一身蓝咔叽布棉衣的陶书记,现在放下手里的钢笔,从他的弹簧圈椅
里站起来了。相当高大的身躯,走过来同副书记握手,然后两位领导者在沙发里坐下。旁边,大型的钢炭炉子上的水壶发山吱吱声。
“你昨天没有回来,我以为你这两天不能回来了。刚下了这么厚一场雪,你怎么走的呢?”陶书记关心地说,脸上显出很文静的
首长的表情。
杨国华笑着拍拍他的大腿。他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立刻从沙发里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起他路上所得的感慨。
“老陶!你应该出城去看看今天的景致!嗬呀!我们年年冬里发动扫雪归田,哪一年也不像今天这样普遍、热烈!男女老少都出
动了,带着铁锹、木锨、扫帚、担笼、簸箕,全到村外的大小路上。真个是‘江山如此多娇’!真个是‘红装素裹,分外娇烧’!总
路线的力量真伟大!”
陶书记听了,高兴得笑眯着眼睛。“伟大!嗯!就是伟大!我们党每提出新的任务,都要出现新的局面。抽烟!”
副书记接住了香烟,同书记两人重新在并摆的单人沙发里坐下。从无边的雪原上走来的杨国华,摘了棉帽,光着他体育教员似的
平头。公务员进来从暖瓶里给两位领导者倒了两杯茶水。书记站起从玻璃柜里取出他喜欢的咖啡糖,款待下乡归来的副书记。杨国华
不客气地拣起一块,剥了纸包皮,投进嘴里。好热!房里的钢炭炉离沙发太近,杨国华索性解开棉袄上所有的扣子,敞开他穿毛衣的
怀来。
有滋有昧地嚼了一块糖,喝了几口茶,杨国华就抓紧时间先汇报大王村的工作。四个社的牲口全部合了槽。联社委员选出来了。
章程也通过了。只有士地和劳力的分配比例,章程上暂时没具体规定。原则上规定劳力比土地的分配比例要大,具体的将来看产量高
低再定。产量越高,劳力分配的比例也相应地提高。总目标是做到户户社员都能增加收人。这看起来是个经济问题,实际上是阶级路
线问题。杨国华在大王村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脑筋,想不到现在谈着谈着,发现陶书记竞然脸板得挺平,没有一点反应。他似乎是听
不明白,又似乎是没兴趣听。这使杨国华禁不住大吃一惊。极用心地体会上级文件里说些什么,而对下面发生些什么无心细问,掌握
政策的人这种领导作风,使杨国华不止一次为他负贵的互助合作运动的发展担心。
笨拙地发了一阵呆以后,杨国华看了看手表。他对陶书记干笑说:
“老陶!谈一谈下堡村的问题吧!我今天下午就到那里去。”
“啊呀!今天下午就去吗?你从大王村跑回来的,到下堡村还有几十里哪。明天去吧!”陶书记认真地劝止。
杨国华努力笑着说:一天走几十里路算什么?解放战争中间,一天跑过一百几……”
“现在没那么紧急。”
“也不消停!”杨国华说,“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区的光明杜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都开过成立大会了。灯塔社牲口还没合槽
。眼看到春节了。”
“嗯,那里的建社工作是落到后边了。”陶书记承认,右手摸着头顶上的长头发,笑着,“当初常委会讨论的时候,你说要给南
边沿山的两个区树立一面旗帜。我同意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那里建社的条件可能还不够成熟。嗯,急了一点。”
“你觉得他们究竟哪些方面差呢?”杨国华注意听陶书记很有分寸的谈话。
陶书记很从容地说:“首先,常年互助只有八户。踏踏实实地认真互助只有一年。粮食统购运动中间,才搞起来联组,马上建社
。嗯,你考虑这是不是一个间题?”
“这是第一点,”杨国华不表态地说,“还有呢?”
“骨干力量也不强。”陶书记很冷静地分析,“梁生宝年轻,有股干劲,可是,缺乏锻炼。嗯,副主任倒有三十几岁,听说办法
不多,还有农民的执拗。会计嘛,小学刚毕业一年,是个娃子,算盘子上还不会归除。魏奋说,建社过程中,那个行政村的代表主任
郭振山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土改时是先进人物,后来是人民代表,那个同志相当有能力……”
杨国华心里头纳闷:“魏奋在两次汇报会上,为什么不谈这些呢?为什么单独同陶书记谈这些呢?大概是因为我积极主张办这个
社,不好意思当我的面谈实际情况吧?其实大可不必!”
“两个人的品质怎么样呢?”扬国华内心平静地问,“魏奋说来没?”
陶书记很公道地说:“品质嘛基本上都是好同志。郭振山作用更正派。梁生宝解放初期男女关系方面有点问题,说主要是同本村
的一个姑娘和一个邻居媳妇,群众里有些议论。嗯,有问题,也不大。年轻人嘛,解放前在秦岭山区躲过兵役,山里头风俗混乱,可
能受些影响。说这两年梁生宝的事业心占了压倒优势,这方面没有问题……”
“噢噢!哪方面是有问题呢?”杨国华惊讶地问,真想不到梁生宝有这么一段不好的经历。
陶书记很慎重地说:“你去亲自了解一下再说吧。初步看起来,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工佐民看问题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
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经验和群众威信。粱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有年龄
的限制嘛。老杨,你说不是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完全正确的,”杨国华淡淡地笑说“事实是怎么样,现在还难说。”
“为啥呢?”陶书记惊奇地盯着这个相当厉害的副书记。
“等我到下堡村,在蛤蟆滩看一看再说吧!现在,你说灯塔社怎么办吧?能下马吗?”
“这个问题,也等你去具体了解以后,咱再决定。”陶书记很稳健地说,“总的来说,要是能够说服了群众的话,他们搞一年互
助联组再建社,条件就更成熟一点了。那时候,究竟郭振山挂帅好呢,还是梁生宝挂帅好呢?可以看得比现在更明显一点了。嗯,最
好是避免一开始就给这个村子埋下分裂的根子。”
“要是不能说服群众呢?老陶,县委巳经批准了。社名字也叫出去了。”
“那就只好把这个包袱背起来嘛。你给王佐民说清楚:我们县级试办社站队,本来没有排上黄堡区。他这个胖小伙子硬挤进来了
。他们要多出点力,不要依靠县上。好不好?”
“好!”杨国华痛快地说,“很明确!你不给亚梅同志捎什么东西吗?老陶?”
“捎啥呢?她快回来了。”
“情书一封嘛。你写好,我吃过饭来取。或者你叫公务员送过来……”
“算了吧!”陶书记幸福地笑一笑,“在这方面,我也是没有你热情。”
……
杨国华就在县委机关匆匆忙忙吃了一顿,也顾不得回家属院去把儿子和女儿看一看,就在下午两点钟的光景,踏上了县城到黄堡
镇的公路。他并不因为自己主张建立灯塔社患得患失。他也不怕负这个责任。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徒步跋涉的副书记杨国华满怀着感
情,奔向有问题的地方。革命对他是充满感情的事情。他永远不能不凉不热地对待任何人的问题和任何工作的问题。在一路,杨国华
脑筋里始终摆不脱个念头,享情并不像魏奋汇报的那样。
“梁生宝!你到底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雪后的蛤蟆滩变成了茫茫的世界。早晨,厚雪封锁着所有的庄稼院。庄稼人都忙着扫自家院里和门前的积雪。从外面看起来,稻
地的住户好像被这场厚雪压得死气沉沉了。只有各处庄稼院的狗跑了出来,在茫野里奔跑,互相追逐,咬仗,在雪地上打滚JL。官渠
、翻身渠、团结渠、皂龙渠,和汤何一样冒着热气,在白雪里湍流着黑色的水。
早饭后,经过了扫雪归田的一场热闹,庄稼院和庄稼院之间很快恢复了交通,庄稼人和庄稼人的交往也跟着恢复了。人们变得异
乎寻常地好动,生活变得异乎寻常地活跃。每个人都感觉到内心中有一件快活的事情,使自己不能在雪后安安宁宁待在温暖的屋里头
。“大寒一场雪,来年好吃麦”,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扫雪以后,全村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老汉和娃子们,在社的和社外群众,上下河沿的和官渠岸的,喜欢农业社的和不喜欢
农业社的,三三五五走过雪地上的黄土小径,来到了冯有义院和郭庆喜院,看看新修成的饲养室。这现在是全村注意的中心。
“听说昨日刮起大风那儿,刚刚把槽盘就!”
“就是!真个巧!自灯塔杜动工修建饲养室,总是阳烫烫的好天气。要是早些日子变天,就怕冻得连泥巴也按不到墙上去。”
“着!时来运到。该着梁主任脸上有光。”
“对着哩!人家梁生宝就是有福之人喀。自到郭县买稻种起,谋啥啥准,做啥啥应。睡觉梦见周公,走路遇见财神……”
“说的啥话!”
“那么你说:为啥专等着人家修好饲养室才变天呢?这不是运气好是啥?”
“旁人看见是运气好,当事人可费了心思哩。……”
人们在一条扫开雪的小路上走着,这样谈叙着。而在另一条小路上走着的人们,谈叙着另外的话:
“灯塔社几时牲口合槽哩?日子看定了没?”
“看啥日子呢?新历书上早就没黄道吉日了。听说饲养室里头一谋里好,就合槽呀!”
“说是灯塔社成立那天,县长要来主事。下了这场厚雪,就看来得了不?……”
“来呀!他县长本人不来,也要来个大员!不小的事嘛!”
各条路上的庄稼人们谈叙着,来到饲养室院里。这在蛤蟆滩庄稼人的生活里,是这样重大的事件,以至于人们等不得合槽,就来
参观空饲养室。从半上午到半下午的这个时间里头,全村人川流不息地从准备牲口进出的前门进了饲养室,又从准备起粪和垫土走的
后门出去了。人们看看房顶、看看墙壁,又看看脚地,好像这是什么新奇建筑;而其实木料、砖瓦、土坯和泥巴,同蛤蟆滩所有的房
屋一般无二。人们用手摸摸泥墙,看干得怎样;用手摇摇槽外头拴牲口的水撅,看结实不结实;伸开胳膊量量每个槽的长短,看统共
能站多少牲口。有人还向社干部们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
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杨大海,还有四个生产组长和两个饲养员,在两队的饲养室整整忙乱了一天。世界上一切的琐碎事务
,不管它有多么伟大的意义,事务本身仍然是很琐碎的。两个主任领导大伙,把早先折了价的大农具——犁杖、耙、搪,在饲养室外
檐墙上挂起来了。他们从附近的社员家里收集到谷草和麦草,安排劳力在草房外面铡起来。注意!草越铡碎,牲口越喜爱吃!人们把
给牲口拌草用的水缸搬来了,安置在槽头前边。恐怕新泥的槽座子受冻以后,泥皮脱落下来他们在两个饲养室都烧了火堆,保持着室
内不冻的温度。人们带着一种难以用庄稼人日常中表明的心情,荣幸地做着这些事情。梁生宝很明显地看出来:大伙感觉到这是今生
难忘的时刻。你看!许多人抢着参加布置饲养室的工作。由于人多了碍事,梁生宝好不容易劝说许多插不上手的人不要挤到跟前。
整整忙了一大,蛤蟆滩的庄稼院点起灯的时候,所有的社干部和做活的社员才各回各家了。冯有义院里只留下了三个人——两个
主任和一个词养员任老四。
梁生宝在饲养室门台阶上拍打着衣裳上的尘土,对大伙说:
“回吧!啥也看不见做了。咱们明天再来吧!”
“对!老四!你先回,”高增福从饲养室走出来说,“我和主任
有几句要紧话谈叙……”
任老四从草房出来,关了门,咧嘴哈哈大笑。
“哈哈!咱两个正好是一个心思!我也是等着和主任一块回家,有几句要紧话和他谈叙。”
梁生宝说任老四“那么你先说吧!说毕你先走。增福和我谈叙的话长,你等不得。”
于是三个人和冯有义打过招呼,离开了昏暗的饲养室院落,来到比较明亮的土场上。这土场巳经不是土场。近两日社员们担来了
一堆垫圈土,现在已经是一座小小的雪堆。黄昏中,千家万户冬天烧炕的柴烟,弥漫在汤河两岸。在严寒的时候,庄稼人看见炊烟就
能感觉到温暖。三个人走了一段路,离开了土场和附近的庄稼院。他们到了大路边,现在没有人能听清他们说什么话了。水蛇腰老汉
神秘地开腔说:
“唉!我说这话,你两个保险听不进耳朵里去。保险!”
高增福诚恳地说:“你说!老四。你放大胆说!是好的意见,咱农业社没个不接受的理。民主管理是咱章程上定的。”
任老四又一唱三叹说:“唉唉!咱灯塔社样样事办得都顺人心,只有一样事,在多少人心里结起一块疙瘩。”
“啥事情?啊?”严肃的副主任看得十分严重。
年轻的主任忍不住笑。“老四叔!你怎么学得和死了的卢秀才一样,斯斯文文起来了?你快回家歇息去吧!你们几个老年人肚里
的不是疙瘩。我知道那是气泡。用不了多少日子,它自消自散呀。”
“啥事情?”高增福迷惑地问,“你叫老四说嘛!”
梁生宝说:‘甭说了。说出去给咱灯塔社丢人。他们要看个黄道吉日给牲口合槽。增福,你同意吗?”
“啊啊?”高增福张大了嘴巴,仰头朝着出了几颗星星的蓝天笑。“我这几天忙忙乱乱,这事一点也不知情。”
梁生宝对任老四真率地说:“你快回家去吧!再甭提这层事了,好不好?你给有万说这话,你两个能吵起来。他说:‘谁嫌不看
日子牲口合槽,谁甭把性口牵来。甭入社了!桂花他爸嫌不看日子,他甭当饲养员好哩!’有万说:‘相信共产党就甭相信神,相信
神就甭相信共产党好哩!’”
“有万这话也说得太绝!”高增福不同意地说。
任老四水蛇腰一转,对着和自己意见比较接近的副主任,说:
“对呀!庄稼人入的是农业社嘛!不是入的共产党嘛!人家把一家人的命根子交给咱们,为了过好光景,不是图热闹!你们能不
体谅人家的心情儿吗?”
高增福的瘦长脸表现出能理解任老四的好心肠。
梁生宝问:“全社到底有多少人要看日子呢,四叔?”
任老四一个一个扳倒弯曲的指头,很有理由地说:“头一个就是社主任他爹!还有生产队长他丈母娘!还有生禄一家子,庆喜一
家子。还有冯有义……”
“还有一队饲养员任老四呢!”梁生宝开玩笑说。
“嗯!”任老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也算一个……”
梁生宝说:“算了!算了!四叔,再甭说哩!俺爹有这心思,他为啥不敢给他儿说,偏偏求你传话呢?你是迷信代表嘛!你记得
吧?咱两个进山,走在路上,你见一庙,进去磕一回头。你自己说说:你磕那么多头有啥用来?还不是越磕头越穷吗?你没给毛主席
磕一个头,又分农具又分地!碰见迷信老人要解释哩!甭给他们当代表嘛。”
几句话说得这个旧社会敬神已经成了习惯的人一个词儿也没有了。水蛇腰一晃一晃,在黄昏中的雪地小路上干咳着,独自一个人
回家去了。留下来的副主任用佩服的眼光,使大劲盯着比他年轻的主任。啊呀!话不在多,要句句说到节骨眼上!
高增福没有自信地说:“其实我要和你谈叙的话,你听起来,也许酸不酸,咸不咸哩。……”
“你不说没味道的话!”梁生宝肯定,对副主任十分尊重。
高增福考虑了一下说:“官渠岸敲锣打鼓申请办社,怎么个事情?这两天我总想问你,总也没个空儿。”
“这层事一点儿也没往我心里头去!”梁生宝平淡地说。
“连一下下也没思量吗?听见就像没听见一样吗?”
“嗯,连一下下也没思量。你想嘛!这两天咱们讨论副业生产计划哩,思量事情思量得人脑子热烘烘的,哪里还有工夫思量社外
的事情?只要能行,叫官渠岸办人家的农业社。”
增福不快活地说:“我不行。就像饭里吃出老鼠屎一样,我发呕,蛮想吐,吐不出来。郭振山是故意和咱们唱对台戏!”
“快不敢这样想!”生宝连忙劝说充满实干精神但多少有点狭隘的副主任。“快不敢这样想!我的天!咱们刚刚办社,有一河滩
两座山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咱做哩。有些事情咱能料到,有些事情咱料不到;稍一差借,影响就蛮大。这是新事情,你不看连工作组
都没经验吗?魏组长一回又一回跑到黄堡区上打电话,请示县上。”
“是哩。你说得对!”增福很难受地同意。“可是有些话,我听了肚里可不舒服。”
“你听见些啥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见呢?”
虽然晚上旷野里没人,高增福还是低低说:
“昨日黑间,增荣俺哥跑来给我悄悄说,官渠岸有个大中农私下讥笑咱俩。说咱俩走的这条路对,只怕咱俩脚歪,走不端正。他
说:上下河沿的穷鬼们解放以前给地主和富农干活儿,受人家的指使,解放以后才分到了地,也是小家小户小庄稼活儿。一下闹这么
大摊子,等着看笑话吧!你看,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吗?”
“不是瞧不起咱俩!是瞧不起贫雇农!”生宝不生气,他要引导副主任把话说尽。“你还听说些啥话呢?”
增福这回可不同意了。他说:“不!就是瞧不起咱俩!你知道是谁说的吗?杨加喜!他说,振山老大捏住半个嘴巴,用半个嘴巴
指使,也能把农业社办好!”
梁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对着星星更多起来的蓝天,大声地笑了。他笑毕,又严肃起来,对副主任情长意深地解释。
“增福!反话有时候要正听。我心思杨加喜这些话对咱们有好处。咱们的社才创办。红没见红,黑没见黑,人家就说咱俩能行吗
?秋后,灯塔社真正丰产了,户户社员真正增加了收人,那时间,人家还说咱俩不行,那才是对咱俩有意见。现时,人家说这话,对
咱俩有好处……”
“有啥好处?说得一部分社员心慌!”增福痛恨地说,“这才是杨加喜的用意。”
“我不怕!谁心慌谁甭入社。我给你说个比方。”生宝回忆着,然后笑说,“十九岁那年,我给河那岸吕老二熬长工。有一天,
我们在北原上吕家坟锄地哩。大伙都磕睡了。工头老李为了把大伙的磕睡岔过去,给大伙说了个故事,我至今日还记得一清二楚。有
一个地方有两个书生去进考。一个书生才大,地方上的人都说他一定能考中。还有一个书生才小,乡亲们都说他是白花路费。才小的
书生听了,只怕自己考不中,处处用心,时刻记着乡亲们说自己不行。人家考中了。”
“才大的书生呢?没考中。”增福明白道理了,接嘴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
生宝笑说:“不对。我听吕老二的工头说的是:才大的书生根本没考。”
“啊?那是为啥?”增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生宝不慌不忙笑说:“大伙都吹他能行。他自以为和中了考一样,一路上游山玩景。临到京城的那两天,下雨了,误了考场了。
”
增福两手使劲一拍两个大腿,三十几岁的严肃庄稼人,竟然跳了一跳,然后天真地嘿嘿笑起来了。官渠岸的大中农杨加喜轻视使
副主任不快活的现象,生宝再也看不见了。
生宝进一步诚恳地劝说:“增福!万事开头难嘛。这两天我的心思和开支部大会那两天,大不一样了。你看出了没,增福?”
“是哩,”增福同情地承认,“挺费脑筋。睡不够觉。你消瘦了。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呀!你吃饭怎样呢?”
生宝一只手摸摸他没工夫剃的长头发,说:
“睡得多吃得多。睡得少吃得少。这是定规的。不要紧。年轻人少睡点觉,多事实吃点苦,能行!只有一样,现时我还不行……
”
“哪一样呢?”
“增福,”生宝充满感情地要求,“这个话,你任谁也甭给说。连有万也甭给他说!”
“不能说的话,任谁拿铁棍把我的牙撬开,也掏不去一句!”增福非常严肃地保证。
生宝这才准备对他最亲密的助手,打开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转脸看看,南北两边的牛车路上都没人。他开始说:
“我有时候觉得心里头沉沉的。为啥?是不是杨加喜和孙志明嚷叫着要办社吓的?不是!一百个不是!光咱俩说话:他们办不好
社。他们心眼不正,明白人都能看了出来哩。我觉得心里沉沉的,是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四评、选干,订计划、讨论社章,我越来
越明白:啊呀!办社可不简单呀!上有毛主席的指示:只许办好,不许办坏。下有社员们的思想问题儿、生活间题儿。当初,建社的
开头,我看得没这么清楚。我光看见革命,没看见复杂。增福同志,咱俩的行李可不轻啊!我有时候思量:我能行吗?区委和县委对
我这么信任,我可是不敢粗心大意啊!”
副主任探探地受了感动,在黑暗中把脸凑到主任脸前细看他的神情。
“啊呀!你有这心思,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么思量,对!应该!”高增福十分钦佩。
年轻而有志气的生宝满怀深情地对伙伴说:“咱俩现时站在好汉台上了。不能光想自己能干!要想想自己有不够的地方,虚心能
得到大伙的帮助。有一天,我在黄堡街上给咱社里买钉子。有人说:‘这是梁生宝。’好几个人问:‘哪个是梁生宝?’一群人围上
来看灯塔社主任,看得我蛮不好意思。我拘束了,差一点连票子也不会数了。我掂着个红脸,拿了钉子就走。啊呀!我这才懂得,汤
河上下这两个区创办头一个农业杜,灯塔社名声真大呀。我可得小心谨慎办啦。远处的庄稼人不清知我,以为我这个农业社主任了不
起。咱蛤蟆摊的庄稼人清知我哪一年不穿开档裤了,清知我不行。你说不是这个理吗,增福同志?”
高增福好像不认识梁生宝一样,瞪大了眼,盯着他那白头巾下边非常坦率的脸。高增福好像完全不了解梁生宝一样,用研究的眼
光努力从他年轻人的脸神上寻找更多的意思。
高增福恍然大悟地说:“哎!你这心思,保险给魏组长看出来了。要不他怎么能试探我的口气呢?”
“老魏怎么问你来?”
“他拐弯抹角说,一个啥县试办农业社,思想教育阶段毕了,停住了。说条件不够,怕把农业社的名誉闹坏,决定再准备一年,
再办……”
“老魏可不是好心!”粱生宝非常肯定地说。“你思量嘛!毛主席指示试办农业社,不是给我梁生宝和你高增福试办。往小说,
是给南山根儿这两个区试办;往大说,还是给全中国合作化试办哩。他是建社工作组长,怕负责任,见天跑黄堡去打电话请示。他又
不是大中农,不耐心帮助,净挑咱的错儿。我给他一说我的心思,他再一字不提这号话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灯塔社要是不办,我梁生宝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不是我好胜,也不是我好面子。自决定办灯塔社,除过互助合作,我
啥话也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嘛!我走在路上,听人家一边走路一边谈叙:某某人给他儿订下媳妇了;某某人的婆娘养下小子了;某某人
的有奖储蓄中奖了;南瓜和小米煮在一块好吃……我心里头想:啊呀!这伙人怎么活得这么乏味!这么俗气!我紧走几步,把他们丢
在后边。我不愿和他们一块走路。要是我在路上听见人们谈叙怎样把互助组办好,怎样领导互助联组,怎样准备办社……我看见这些
不认识的人可亲爱哩。我由不得走慢点,听听他们谈叙;要是他们有不得法的,我还由不得插嘴,给他们建个议。我就是这号货嘛。
拿起来就放不下,一条路跑到黑!我给老魏说:县上要是决定停办灯塔社,我不服从!”
高增福使着劲听着。他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
“我知道你的性气了。你也知道我的性气,死,我也情愿跟你在一块办这个社。就是这话!等他县上的首长来了再说吧!现时咱
们回家。当心,野地里冷,咱说得时间长了,你要着凉。”
但是梁生宝意犹未尽,话还没有说完。他补充说道:
“增福,千言万语,最要紧的是一句话——甭骄傲,甭任性,甭大意……”
“嗯!对!”
“不光咱俩要这样,要叫他有万和大海也这样!”
“对!对!回吧!明日见”
夜,完全黑严了。生宝独自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他想着,高增福是好人手,要是怎样能把冯有万的性气改变好,别那么任性,灯塔社就更好办了。一个人办事多用些方式方法,
少动些态度,这中间该差别多么大啊!什么时候要有机会,他要和有万照这样谈叙一回。……
咦!什么人在牛车路上向南跑来了?什么人?跑得那样急!坏人吗?宫渠岸的什么人去偷听工作组谈话吗?
“啥人!站住!”梁生宝在黑夜震天动地吼叫。
那人没命地继续跑着。黑影子越来越大了。梁生宝连忙到路旁的稻地里,抓起两把雪,准备掼到那人脸上去,使那人先睁不开眼
睛,再和他周旋。前民兵队长摆好了投雪的姿势,重新警告:
“啥人!甭跑理!”
“主……任!快……”任老四的声音。
梁生宝抛掉了两手的雪,急忙向他走去。“出了什么事呢?”
“大事!……大事!……”任老四气喘吁吁地说。
“啥事?谁家?啊?……”
“卢支书……叫魏组长……到乡政府……去了!”
“去做啥?”
“县委……杨书记……来哩!”
梁生宝浑身上下烘地热起来了。
在终南山下汤河边雪盖的下堡村,冬夜寒冷而平静。杨国华坐在大庙院的乡政府烧着木炭火盆的一个房间。他把黄堡区委书记王
佐民和下堡乡支部书记卢明昌都叫来了,一块听灯塔社建社工作组长魏奋的汇报。县委副书记知道怎么工作。他要县委派出的这个干
部畅所欲言,摆出他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他说的有什么不符合事实,也不要紧。这两位基层领导同志会采取同志的态度,当面帮助
他辨明是非曲直。杨国华说,他相信大家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刚开头的杜会主义革命工作做好。杨国华这样说的时候,他看
见在两位基层领导同志面前,魏奋戴近视眼镜的脸已经通红了。今天下午,在到下堡村来的这段公路上步行着,副书记还心思过,他
到这里恐怕要熬一个通夜。他没有想到,陶书记认为那么严重的工佐民和魏奋的分歧,实际是不存在的。
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干事魏奋说:他最近一次从县城回下堡村以后,韩培生找他深夜长谈过一回。他才知道:在苦难中长大的梁生
宝是个内涵很深厚的人,这小伙的才能和德性是轻易不外露的。在建社委员会上处理具体间题的时候,梁生宝事事处处让郭振山说;
郭振山说对了,梁生宝就不说了。魏奋曾经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没主见,太不行了;而韩培生说不是这样,生宝是有意识地团结郭振山
;因为按照组织上的决定,他们将来要在一块办社。杨国华看见魏奋这样说明以后,王佐民眼里的敌意一下子消失了。汇报人承认自
己错了,灯塔社应该上马。……
当大伙商定第二天性口合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王佐民和魏奋各回各自工作的地方去了。卢明昌的家在本村,让出床
铺给县委副居记用……
杨国华关了房门,就上了下堡乡支部书记的床。他脱了衣裳,把大衣盖在被窝上头。他也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盖着什么被窝,就吹
熄玻璃罩石油灯。啊呀!骑惯自行车了,才步行了七十五里,就感觉到脚腕这么酸疼,两腿这么沉重。睡下来可真舒服呀!但他的头
脑当下还是清醒的。他闭上眼睛以后,此刻远在县城那个圆门小院的陶书记,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仿佛他就在陶书记烧着钢炭
炉子的办公室里似的。
“……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王佐民看问题
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
经验和群众威信。梁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
陶书记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是那么文静,声调是那么和蔼。活活的一个循循善诱的领导者。但刚刚接触到一点实际,他的这种
优美的风度,就使得黑暗中睡在别人床上的杨国华好笑。说的是王佐民不全面,魏奋全面;说是杨国华要注意,不要偏听偏信,他陶
宽不偏听偏信。县委副书记又仔细一想,就不是觉得书记可笑了,而是很担心这位领导同志在这场势将席卷全国的伟大革命斗争中会
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精神明明被成年累月所阅读的那堆集如山、包罗万象的文件淹埋了,模糊了主攻方向,陶书记的神气还好像他在
稳健地掌握着渭原县的舵哩。真叫人哭笑不得!
杨国华既然不需要为反复考虑灯塔社的问题伤脑筋了,疲劳很快统治了他的全身。头刚挨了枕头,他渐渐就迷糊起来了……
他醒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的房间已经大亮了。他听见村街上叫卖豆芽和豆腐的声音。
他起来洗了脸,就穿上大衣。到蛤蟆滩去!支书、乡长和文书一致留他吃早饭。不!他甚至于不要卢明昌陪他到灯塔社去。他把
棉制帽耳遮放下来,两手装在大衣口袋里。
“我是专为灯塔社的问题来的。昨晚上我没直接到灯塔社去,是因为有些问题在那里谈不方便。现在问题已经谈清楚,我就该到
我工作的地方去了。你们只管做你们安排好的工作。快过旧历年了,哪一项工作都不能耽搁,你们不要陪伴我。……”
几个农民出身的乡干部没得话说,只是钦佩县委副书记很会替下级着想。他们全体恭敬地送杨书记离开那有几裸古柏的乡政府院
子。
在大庙前头的公路上,棉袄上头罩着灰布单制服的卢支书,伸出胳膊给杨书记指路。杨国华目光炯炯地看着汤河南岸白雪皑皑的
下河沿。大车路西边那座草棚院,就是梁生宝家吗?好!他现在朝着汤河北岸雪盖的菜园南边分路的地方,大步走开了。
杨国华在莱园雪地上一个生铁水车附近,拐上过汤河的人行小路。再没有岔道了,他开始想起他现在要看见的梁生宝,本县的农
业社主任里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高兴他马上能够看见这个人。
他在沿河边的雪地小路上走着,心里头想:啊啊!人,各有不同的条件——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经历多少。但一个人有没有高
尚的奋斗目标,却不受这些条件限制。奋斗目标越是高尚的人,越能坚忍不拔,越能不露锋芒,越经得起风吹雨打。杨国华相信梁生
宝是有培养前途的。一个年轻庄稼人嘛,一心一意要在他村里开创一番新事业。他遇到了并不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压力,但他丝毫不和
哪个个人计较,而是一眼盯着他的目标。不要看见现时是嫩树苗,十年以后,可能是一棵大树!杨国华想:我今后要多到下堡村来。
的确!这个社的条件暂时是差一些:社穷,主任年轻。……
杨国华现在走到冰雪河道上,有兴致观赏严冬冒气的河水。这大概就是叫做汤河的原因吧?他过了独木桥,迎面大步走来一个高
大魁伟的庄稼人,头戴毡帽,两个大鼻孔里喷着两股热气。一看不认识,大概是个行路人,杨国华就不注意他了,继续考虑灯塔社穷
和梁生宝年轻。……
“这个社的条件暂时虽然比较差一些,可是只要主要领导骨千不错,改变面貌也不难!”
“杨书记!你来哩?昨黑间睡得怎样”冷不冷?”那行路的庄稼人走近杨国华时这样问候,满脸堆起了从心里爱戴首长的笑容。
原来装在袖简里的那两只大手,现在常出来了。劳动锻炼得两只粗壮胳膊,垂在两边。
杨国华惊奇地看着这个外表不凡的人。他心里头纳闷:这个冰天雪地大清早走路的庄稼人是谁呢?渭原县有几十万庄稼人认得县
委副书记。但他能认得的很少。他正要说几句党的领导人通常对人民群众说的那类亲切话,那高大庄稼人不等他开言,落落大方地自
我介绍起来了。
“我叫郭振山。杨书记!嘿嘿!今春开县人代会时,你还和我说过话。你问我小麦返青到拔节要多少天。我说要一个节气。你记
得吧?就在咱县府大礼堂前头的场子上,在一裸洋槐树旁边。你记不得了?你接谈的人太多了。嘿嘿……”
啊!这就是郭振山!杨国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来,在冰雪河道上同志式地握着郭振山粗大的庄稼人手。这手和他那高大的体魄
、和他那个性强也是相称的。杨国华不由得从上到下反复多看了郭振山几眼。看起来,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直至郭振山折转来和县委副书记一块走的时候,杨国华才明白了这是特意到乡政府去迎接他的,不是到下堡村去办事……
“我的天!”郭振山在县委副书记身后走着.表现出非常感动地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杨书记不嫌辛苦,来到俺下堡村。
咳!真个是!党为人民把啥心都操到了。昨黑间听说杨书记到了下堡村,要到蛤蟆滩来,全村的草棚屋都睡得迟!”
“做什么呢?”杨国华不安地问。
郭振山畅快地说:“尽谈叙县书记要来。全村人觉得光荣!”
“真是这祥吗?”杨国华更加不安了。
“你看!在咱组织面前,我还能撒谎吗?俺这蛤蟆滩是个穷地场啊!都是解放前的穷苦人,对咱党特别有感情儿!”
“这个我相信!”杨国华调转戴棉制帽的头,看看郭振山热情的样子,然后一边走一边很惋借地说,“从另一方面说,可不是好
现象哇!振山同志!”
“为啥呢!”
“县上领导同志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得太少。我四九年就到了渭原县,刚才过那个独木桥是头一回。所以全村人议论,是对我的批
判。”
“杨书记!”走在后头的郭振山赶紧辩解,“首长太克己了!全县几百个村子哩嘛,杨书记在渭原县再领导五年工作,能把全县
个个村子都走遍吗?”
杨国华心里头想:不错!这人确实是脑筋灵敏、有辩才。
“不过互助合作方面突出的村子,我应该走遍。”杨国华很认真、很实际地对这个村干部解释,愉快地笑着。
他们走上雪盖的稻地岸上了。走过了汤河的护提白杨树林,就再没有什么遮眼的了。整个蛤蟆滩的草棚院和草棚屋,一座座地摆
在杨国华眼前的雪野上。代表主任紧走两步赶上来,伸手指着说:
“杨书记,你看噢!从西面渠岸那座草棚院往东,过了这车路,再往东.到了街门前有棵大皂角树的那座草棚院,你看见了吧?
这是下河沿,就是灯塔社的一队。皂角树院往东,一直到河堤边那个草棚屋,那是上河沿,就是灯塔村的二队。上下河沿统共有四十
七户人家。二十八户人了社。有五户还要入哩,委员会把门关了。我的天!这是试办社嘛,县上指示不能超出三十户,我们能不遵吗
?生宝同志怎样说,他们也不听。魏组长叫我去劝说,他们才答应下一回再入。……”
杨国华转眼看着静静地散布在雪地上的庄稼院。严冬的早晨,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听了郭振山这样的介绍,连连地点头称赞。
“好!很好!你们做得对头!其实不是县上的指示,这是党中央的指示。社要办好,开头要小……”
“对!对!对对!”郭振山点头弯腰说,继续介绍,“南面那一排挨得紧凑的庄稼院,是官渠岸,五十二户人家。除过一户富农
和三户单干,四十八户整顿成三个常年互助组。俺们联了组,准备办社条件哩!杨书记,你看见西头那座砖墙瓦房的四合院了吧?看
见了?那就是富农姚士杰。嘿!反动家伙!狠心狗肺!不是人!他恨不得把我这个共产党员的骨头砸稀碎,上到他地里头去!嘿!他
不敢,不是不想!实在话!”
杨国华看了看郭振山显出的战士一般的气概。他继续说:
“东头那座土墙瓦房的四合院那是大中农郭世富。土地、劳力、牲口,三强硬!嘿!实力比姚士杰还厚!杨书记,皆因有这两户
反动顽固堡垒,官渠岸的互助合作总是比上下河沿难……”
杨国华相信这话。村里某条巷子有三户两户富农或富裕中农,那里的互助合作运动,总要受他们一点干扰。县委副书记很诚恳地
对郭振山说:
“你可以把条件准备充分一点。不要说一个区、一个乡,就是一个村子,东头和西头,情况有所不同。党绝不一律要求所有的同
志。办农业社这才开头,有能耐,来得及给党和人民工作。”
郭振山听了,高兴地咧大嘴笑了。
“明白,明白。我就是这番打算!”郭振山非常鼓舞地说,“人要量身子裁衣,按肚量吃饭哩。人不能穿人家的衣裳,看人家吃
几碗自己也吃几碗。杨书记,听说要办灯塔社,开头我着急来。随后我想开了:反正也落后不了几年……杨书记放心,甭过于挂心我
们蛤蟆滩的事。经过这回总路线的教育我再也不会对互助合作怠慢哩。我的天!常到县里听各位首长同志讲话,能这个耳朵听进去、
那个耳朵溜出去吗?不能!郭振山不是那号榆木脑袋,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梁生宝草棚院前边的土场上了。杨国华站住,看看郭振山。
庄稼人粗糙的大脸上,显出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狠心。根据昨晚上大家所谈的情况,杨国华觉得:这个同志有土改的历史和办事
的能力,用长一点时间还是有希望教育成好的领导人。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嘛,精神上有不少旧意识的负担,怎么能拿最先进的觉悟
水平要求他呢?郭振山给杨国华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敌人很恨。杨国华想:只要不把他当做贯彻某种错误做法
的“英雄使用,或者相反的把他当做一个坏蛋过分地整,这个同志在下堡乡会是有用的人……
“好嘛!”杨国华语重心长地勉励说,“振山同志,方向一定要搞对头。方向错了,无论你有多大能耐,使不在正经地方嘛……
”
现在,两人走进了梁生宝家矮小的街门。啊!草棚院是这样的安静。大清早全家人就到欢喜院里去开社员小组会去了。兴奋的郭
振山叫:“生宝!”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又叫:“老魏!魏组长!”还是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叫:“三婶子!“一个头发灰白、满面
皱纹的善良老婆婆,手里拿着拨火棍,在东边破旧的草棚屋里开了板门。她出来站在门台阶上,看见不止郭振山一个人,她这才紧张
起来了。
“啊呀!这是咱的杨书记吗?郭主任!”
“那么你当成是谁呢?”郭振山因为陪同“县书记,来,非常荣幸地笑着,转身介绍说.“杨书记,这,咱生宝同志的老母亲…
…”
“老人家壮实啊!”杨国华热情地问候,高兴地笑着。
生宝他妈被“县书记”惊人的没有架子,弄得手脚无措了。她手里的拨火棍,不知往哪里搁是好。最后她还是忙乱地把它糊糊涂
涂丢在门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郭振山揭起白布门帘,扬国华走进西草棚屋。老婆婆跟在郭振山后边进来了。
“生宝天不亮就到饲养室去了,”生宝的母亲对客人殷勤地说。“魏组长也到上河沿二队饲养室去了。今日牲口合槽,说还有些
事务没办治好。杨书记等一下,他们一刻儿就回来吃饭。郭主任!你去告诉他们杨书记来了,我去取暖水瓶。刚刚做饭时灌下的开水
……”
郭振山告诉生宝去了。杨国华独自一个人,转眼看看生宝的单身汉庄稼人简陋的住室。四壁粗泥墙,大幅的毛主席像,几串红辣
椒。再什么也没有了。生宝他妈进来给“县书记”倒水,他说他不喝水。他又出来到院里浏览。他对这个院子兴趣可大。他看见两边
的草棚屋檐,垂着秋后新缮的稻草,上面的积雪还没消。那三间房基大的空地上有棵大榆树。树身周围,从地面到树丫,编了一圈金
黄色的玉米棒子。杨国华一进院时,就被这鲜艳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榆树两边,是稻草垛、谷草垛和玉米秆子。这庄稼院的丰年景
象,大大地鼓舞了杨国华。他笑着想:等着看吧!合作化以后,用不到几年,庄稼院也不会是这样零落破烂了……
现在,杨国华走到西边草棚屋后边来。在一个小草棚棚门前,他听见里头有牲口吃料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到板门外面,
把一只眼睛对准虚掩的门缝,歪起戴棉制帽的头,往里头瞅。啊!是一个戴毡帽的老汉,一手拿着玉米棒子,另一手掰着玉米粒儿,
往槽里头撒着。这老汉对着喀巴喀巴嚼料的老白马说话。杨国华想:“一定是生宝同志的父亲!”
“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今日,你就要到社里的马号里去咯。你在我梁三老汉家里干的活重,吃的料少,那二年
我缺粮,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今年我不缺粮了,大伙儿可要走社会的路。你在我这里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
!……”
多有意思!杨国华在板门外头想,梁生宝的父亲这样深情厚意和牲口话别!你看老汉的注意力多么集中吧,连院里来了人都没听
见。杨国华对老汉向白马告别有兴趣,故意不惊动他,想继续听。
不知不觉,郭振山笑嘻嘻地走来了。杨国华只好离开了板门口,让郭振山先和老汉说话。
“梁三叔!我还当成你一早出去拾粪不在家。你看,杨书记来了!”
梁三老汉穿着今年冬天新缝的棉衣,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手里继续掰着玉米粒儿,走出马棚外头来。当他看见稻
草垛旁边果真站着穿狐皮领大氅的“县书记”时,老汉的脸色一下子震惊了。你看他眼睛睁了多圆,纷乱胡子嘴巴张了多大吧!杨国
华不等郭振山介绍,走过来和灯塔社主任的老父亲招呼。
“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梁三老汉却不答话。他完全蒙了,用力气瞪眼盯着“县书记”。老皱脸上的表情现在由震惊渐渐变成多么感慨的样子啊。杨国华
知道年老的庄稼人脑筋不够灵活,情景的变换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听不清话。他重新亲切地问候:
“老人家,今年有七十没有啊?”
但是梁三老汉固执地按他自己的心思说话。
“想不到!想不到!真个想不到!魏组长和俺主任商量吃过早饭,日头爷出来,天暖和了,才过河请书记呀,想不到你这早……
”
梁三老汉说着,用手扯住袖口,揩一揩含泪的眼睛。他重新那么仔细地看着书记狐皮领上边的笑脸。
郭振山笑说:“走吧!咱们进屋里谈叙,外头冻脚……”
他们进了西草棚屋里。杨国华在魏奋的床铺边坐了下来。郭振山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到他面前。杨国华接住,把水放在条桌上
,然后亲切地问最后进屋的老汉:
“老人家,你六十几岁了?”
梁三老汉的脑筋这回清醒了,非常亲切地用手指做了个六十四的数,然后就向郭振山解释误会说:
“郭主任!你听见我给牲口说啥了吧?你甭心思我舍不得老白马。你甭心思走社会的路,主任他爹不高兴!你可甭安这样的心思
!梁三老汉一辈子没虚情假意。咱们当着书记的面说话这回办社,我老汉可是痛痛快快,没一点儿含糊。我心里毛乱,皆因老白马今
日要进社,几十年养活牲口的事儿,一下子全堵到心口上来了。”
郭振山大笑:“是这样的话,你甭多心哩!旧社会的事儿,你也甭思量它哩。思量起来,没个不叫人难受的……”
“可是到时候不由自己嘛,”梁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要求。“书记,甭笑话俺土百姓……”
杨国华对梁生宝的父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诚恳地说:
“老年人总是忘不了从前受过的艰难。很好嘛!怎么能笑话呢?都是些什么事情堵到你老人家心上头了呢?”
“说起来话长……”梁三老汉摇摇头,然后殷勤地笑说,“书记喝水!喝一碗水,身上暖和了。我把手里这把玉米丢在槽里,咱
慢慢谈叙……”
梁三老汉出去了。郭振山趁这个空子说:他刚才叫过路的人捎话给梁生宝,现在他要亲自去找他们。
“不,不要去找他们。”杨国华阻止说,“让他们从从容容准备牲口合槽的事去。你也去办你的事吧!好不好?我和生宝同志的
父亲说闲话”
郭振山走后不久,杨国华听见老汉在院里用一家之主的声调吩咐:
“给书记做上饭!”
“做上了!”梁生宝的母亲在对面的草棚屋里快活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