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五章

他在上集的庄稼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很满意自己的经营本领:厉客不应该摆在外貌上。……

    他在心里对这时在终南山里苦菜滩的梁生宝说:“嘿嘿!咱两个较最较量!看你小伙子能,还是我老汉能!嘿嘿!咱两个较量较

量!你小伙子能跑?你好好跑吧!我就是走得慢!走得慢,心里也想把你跑得快的小伙子赛过去哩!日头照你互助组的庄稼,可也照

我单于户的庄稼哩。你互助组地里下雨?我单千户地里也下雨哩!共产党偏向你,日月星辰、雨露风霜不偏向你。天照应人!……”

    现在,蛤摸滩第三选区的人民代表走进供销社交款了。他对公家人大大赞扬公家提倡改换良种、合理密植和化学肥料等等的措施

。他说:有些贫雇农得了公家的恩惠,不响应党的号召,他最不满意没良心人。产量增加了,到底是为谁嘛?国家国家,国和家怎能

分得那么清楚嘛?

    “唔!这是款,你点一点。”他非常和蔼,非常可亲地说。

    但到农历三月下旬,又出现了郭世富不能一下子就明白的新情势。三月二十三日,粮食上市少了;二十六,更少了;到二十九,

只有零星的粮食上市了。一九五二年不是丰收年吗?一九五三年,富裕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不是照例要拿卖粮食的钱,准备夏

收和插秧吗?哎呀!新社会多少事情,世富老大这个不识字的经济专家都不能一下子明白。他开始助问、勤听、勤思量了。三慢加三

勤,他相信他不会做出大错事的。

    噢噢!可又是这码事!原来城市工业人口增加,粮食的需要增加,不是临时性儿的.是长期性儿的!五年计划,这才是头一年。

并且,据说,连五年计划本身,这也是头一个,以后还有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个五年计划哩……不务弄庄稼而非吃饭不结的人,会

越来越多起来的。粮食是不会松宽了!有人甚至把嘴巴对准郭世富的大耳朵低低说:西安市和渭原县的百货店、照相馆、中西药房、

屠宰场……都争先恐后买粮食储备哩。

    “今年夏忙后粮食要涨,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哩,明白哩。”世富老大感激地不断点头,“新社会尽出怪事!我说怎弄着哩!又没战事,又没遭灾嘛,粮食风快!”

    郭世富感慨地看见:黄堡镇的粮食市缩短到没十步长了。净是些糯米、酒谷、绿豆和荞麦。猪市和柴市挪过来一部分,现在不那

么拥挤了。远路的粮客们,现在骑自行车串乡村买粮,把尖脑袋往四合院和三合院的街门里头伸。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门前,穷庄稼人

们排起很长的队,依次买粗杂粮。世富老大心里头想:“政府到底是看见人家的基本群众亲,市上没粮食了,就开了官粮库了……”

    郭世富最清楚粮食是什么东西。对庄稼人,粮食经常是半货币性质的东西。遇到票子不值钱,或票子的价值不稳定的时期,譬如

从杭日战争的第三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为止的十年间,乡下人做买卖都说粮食,谁说票子呢?郭世富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最

大的俊瓜也不说票子了。

    世富老大“慢慢”思量的结果,决定他不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了。他不能任性地卖粮买肥料了。他对二十几口人的生活负着责任

,不能听姚士杰的怂恿,做出任性的事情!就是这!叫他梁生宝小伙子奔上一年再说!

    农技员韩培生和欢喜两人培育的“扁蒲秧”,已经长到约莫一寸高了。韩培生对蛤蟆滩居民们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了。下河沿梁生

宝互助组的几户人更把他当做自家里头的一个,再没有人生疏地叫他“韩同志”了。“老韩!老韩!”女人们和娃们都这样喊叫他。

他知道:农村群众把党和政府派下来的干部,不管年纪大小、职位高低,统称老张、老李或老王的时候,那里头已经带着了解、亲热

和尊敬的混合意味了。韩培生感觉到:生活在这班纯朴的庄稼人里头,饮食上虽然艰苦些,精神上却是多么愉快啊。环境不能影响人

吗?有遗传的祟高品质吗?笑话!环境可以鼓舞人的!生活在劳动者中间,使人更多地更高地要求自己。

    韩培生带来了几张表明稻螟虫、小麦吸浆虫和玉米钻心虫怎样由虫卵变成幼虫、由幼虫变成蛹,又由蛹变成成虫的彩色示意图。

农技员把它们在泥巴墙上挂了起来,给梁生宝光棍农民的住室,增添了科学和文化的气氛。他在生宝的小炕旁边搭了床铺.又从欢喜

家里搬来一个破条桌,用报纸裱糊了坑坑洼洼的桌面,当做写字台。桌上摆了几本关于农业技术的书,几本初级干部理论学习的书,

还有墨水瓶、漱口缸子。你记得他来的那天,欢喜抢夺着要替他拿、而他坚决不放手的那个白布包着的玻确盒子吗?那里头陈列着农

作物的几种主要害虫的标本,现在也摆在桌上。他摆下这个安居乐业的架势,准备根据中共渭原县委的指示:“住在重点互助组,负

责水稻产区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

    每天,农技员一出街门,生宝她妈就小心谨慎地把那草棚屋的门关严实。不识好歹的邻居小孩们想摸进屋去吗?损坏了老韩的东

西得了吗?韩培生看出来的:在老婆婆心目中,那些书籍和玻璃盒子贵重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程度。而带来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帮助

她的庄稼汉儿子,从事一桩毛主席提倡的崇高事业。看来,老婆婆对待农技员的东西,比敬神用的东西还要严肃哩。

    韩培生遇上对儿子搞互助组这样一条心的母亲,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好像不是政府为了发展互助合作事业,派农技员来蛤蟆滩的

,好像是这几家庄稼户为了多打粮食,请个“把式”来给技术上的指导似的。老婆婆那么关怀他,待承他,用一万倍的情谊报答韩培

生做的每一件事情。这使他探深地感动;有时,他又不安。

    有一天,他回到生宝的草棚屋,发现他的枕巾突然洗干净了;一问,原来是他和欢喜在秧子地里的时候,生宝他妈替他洗的。另

一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发现他压在被窝底下的袜子不仅洗了,而且补了,仍然压在原来的地方。洗了洗了吧!补了补了吧!“谢

谢你,老妈妈!”但是老妈妈隔两天单另给他做一顿面吃,却是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不能马马虎虎!不仅因为春荒时节贫雇农的粮

食困难;而且,梁三老汉根本吃不到面条,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只能在他剩下的时候吃到一碗,老妈妈自己嘴唇沾也沽不到一点点面条

哩。这对韩培生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苦痛,远不如和大伙一同吃玉米糊糊、青稞饼子和小米稀饭舒服。

    在韩培生和欢喜给秧子地里施柴灰的一天晌午,他回到屋里,看见脚地上又摆好了他已经熟悉的那个矮饭桌。他取脸盆到老妈妈

屋里舀水洗脸的时候,见案板上摆着切好的面条。

    韩培生拧起眉毛,认真地生气了。

    “老妈妈!你太不像话了!”

    “啥事太不成话了?”生宝他妈有皱纹的瘦长脸堆起笑来,扭过夹杂着银丝白发的头,看着农技员。

    韩培生满脸苦相,说:“你这是存心和我作对?”

    “给你另做点利口的吃,怎么是和你作对呢?”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韩培生没奈何地说,“县上派我们农技员下乡的时候,要我们和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哩。这是推广

农业技术工作的纪律。你是硬逼着叫我犯纪律,是不是?”

    “悄悄的!”生宝他妈很自信地说,快洗你的手去吧!锅开了,我这就给你下面呀!又不是你自己要另吃?县上给你们订下纪律

了,给俺老百姓也订下纪律了?你只管为人民服你的务吧!”

    韩培生见老婆婆在这一点上十分固执,看来非更强烈地抗议,只靠一般地解释,是扭转不过来了。

    “我搬走呀!”他很不客气地说,“我今日就搬!”

    “你搬哪里去呀?”

    “我搬到小学校去,和教员搭伙做饭吃呀!”

    生宝他妈站在案板跟前听着,习惯地撩起围巾揩揩手,板平脸认真地思量起来。然后,她非常诚恳地同意:

    “也好!你两个能吃到一块哩。你一天给俺四角伙食钱,俺茅庵草舍人家,能给你吃啥呢?俺不要你的钱,你也不让;俺给你隔

两天另做点吃,你也不让。真叫俺作难哎!罢罢,培生,你这顿吃了,从明日起,你和教员搭伙做饭去吧!”

    老婆婆接着诚恳地建议:“你住还住俺屋里,光是到学堂里起伙就对哩。”

    有什么办法呢?韩培生噗嗤笑了。

    他和老妈妈商量:往后不要给他单另做面条吃;一定要给吃,把要给他吃的东西,隔些日子做得大伙在一块吃一顿……生宝他妈

在口头上同意了。

    当韩培生在对面屋里洗手的时候,通过两边屋子敞开的门窗,他听见老妈妈一个人心疼地自言自语:

    “唉咦!在城里吃肉哩,吃菜哩。下乡来和穷庄稼人一块吃青稞哩,吃玉米哩。还不是为了穷庄稼人光景好过吗?……”

    老婆婆感动得农技员心动弹哩。她对不顾一切要搞好互助合作的儿子全心全意地支待;她对领带人们给互助组掮扫帚的高增福寄

托下的才娃,像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疼爱;她同意女儿秀兰为了照顾婆婆的落后心理,长期住到未婚夫家去。所有这一切,她看得那么

平常和理所当然……这样的心情是普通的心情吗?韩培生从老婆婆的精神品质,看得出她的儿子和女儿的精神品质了。他还不曾见生

宝。秀兰那天从北杨村回娘家来,恰好农技员到黄堡东原上预测小麦吸浆虫去了。但他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这兄妹俩一样。

    韩培生在日记里不断写下他对老妈妈的看法。在给稻秧子上草木灰的这一天晚上,他非常严肃、虔诚地打开日记本,伏在他用办

公费从黄堡街上买来的玻璃罩煤油灯下,热烈地歌颂当时正在对面屋里搂着才娃睡觉的生宝他妈:

    “……她穿着乡下老婆婆有补丁的衣裳。她的一双小脚是在清朝时代缠小的。她的一双手操劳了一辈子,枯瘦了。她脸上的皱纹

,是旧社会苦难生活的记录。她,外表平凡,又沉默寡言;但是她的心情是多么伟大、崇高啊!她的儿子如果在朝鲜前线,客观环境

需要牺性自己的话,可能就是黄继光式的英雄。她的女儿如果是在斗争激烈的地方,客观环境需要牺牲自己的话,可能就是丁佑君式

的女团员。我越来越觉得老妈妈是这一类型的母亲。……”

    韩培生不仅仅被感动,而且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责任很大。住在这样的重点互助组里,如果在生产上做不出突出的成绩,真正是对

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哩。就是领导不批评,自己也会觉得睑上无光,何况他在这次下乡以前,自己还向领导表示了自己争取入党的意

图。他希望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经受了考验,变成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他决定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他和欢喜共同培育的新式秧田上。他严格地掌握排水时间和次数,彻底干净地拔除杂草,不让秧床上生

起指甲盖大的一片青苔。同时,他时时牢记着上级的指示:“要克服单纯推广农业新技术的偏向,要帮助做点巩固和提高互助组的工

作。”

    韩培生对梁三老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注意老汉的举动、神气和言谈。他努力探索老汉的心理,判断老汉脑子里想些什么。他

发现老汉装了满肚子的牢骚。

    每天早晨,农技员起床的时候,梁三老汉已经从北原的公路上拾粪回来了。老汉饲养老白马、喂猪、给牲畜圈里垫干土、扫院、

弄柴禾,……整天不闲着。老汉不吃早烟,背靠墙蹲在地上,握着两手认真地休息。休息一刻以后,老汉站起来重新做活了,脸上带

着讽刺的笑容,胡子嘴呢呢喃喃地说:

    “唉!给人家做嘛!……”

    “给谁家做呢?老人家。”韩培生觉得有趣。

    “给人家梁代表做嘛……”

    “谁是梁代表呢?”

    老汉笑着,举起一个大拇指头摇晃着,讽刺地说:“俺伟人是人民代表呀!好大的官儿哪!……”

    韩培生哈哈大笑。两只手拍着穿灰斜纹布制服的大眼,一俯一仰地笑。他两眼都笑出眼泪来了,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楷着。原来老

汉说的是生宝!

    他故意和老汉开玩笑。

    “你甭给他梁伟人做活!”

    “甭做活做啥?”

    “你吃毕饭休息,休息毕再吃饭!”韩培生装作挑拨离间的神气。

    “呵呵!”老汉眯缝起皱眼皮,从心窝的深处发出一种忠厚的笑声,说,“你甭当我是傻瓜哎!我心里明白着哩!你和生宝是一

路子人哎!你甭试弄我哎!……”

    韩培生说不出的喜欢这个老汉的天真。可以说,老汉的心和孩子的心一般纯洁,只不过几十年的旧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凝固起来

了,一时不易化开而已。韩培生相信欢喜的话:老汉心里在关心互助组的事情。有几次,黄昏的时候,农技员发现生宝的继父不在草

棚院。他出街门去看,老汉独自一个人,秘密去看互助组的“扁蒲秧”。生宝他妈告诉农技员:土改的时候,对分得的土地,也是这

神气。韩培生一下子就理解了梁三老汉的心情。

    只有秃顶梁大老汉和王瞎子,韩培生可真有点头疼。王瞎子,他那天已经领教过了。他听好几个人说:只要生禄家留在互助组里

,王瞎子是不会出组的。瞎老汉和秃顶老汉身影相随。韩培生几次试图和秃顶老汉接近,向他宣传杜会主义的美好远景,说明互助组

是社会主义的萌芽,希望大伙齐心协力,把生宝互助组弄好。当然,热心的农技员不仅方式简单了点,话语也有点书生气味。梁大老

汉摸着花白胡子冷笑着,说:

    “唔!你说得对着哩!不光有社会主义的门牙,还有边牙哩!光想着啃俺中农的骨头哩……”

    韩培生同这个苍白胡子老汉还说什么呢?

    韩培生改变方针先做生禄的工作。他来蛤蟆滩的那天,欢喜告诉他生禄单另下了稻秧子的时候,他冲口就说:“好嘛!他按老办

法下秧子,正好对比!”后来不久,他就发现他说了感情冲动的话,他太不老练了。他从欢喜的情绪中判断:小伙子很像意气用事,

有点偏激,听口气是和梁生禄一家人有了成见了。王渡区韩家寨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知道:无论在土地改革期间中农主动靠近

贫农,还是在互助合作期间贫农主动团结中农,常常作为隔墙邻居的这两个农村阶层的矛盾,总是存在的。有时候是潜在的,有时候

表面化了。韩培生肯定秃顶老汉是个“老顽固”,但他努力观察粱生禄的神气,怀疑这个中年人可能不像欢喜所说的那样阴暗和伪善

吧。韩培生希望自己尽力能体现党团结中农的政策,而不受农村中任何一个阶层的偏见影响。当他听说生禄的兄弟生荣是共产党员、

现役解放军军官的时候,他感到他和这户富裕中农,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他更加坚定了争取生禄的决心。

    有一天,韩培生建议生禄:在“满天星”秧床上拔开两条一尺多宽的空行,人进去有插足的地方。生禄不好意思地接受了。这种

愿意接近的表现,大大地鼓舞了农技员。他亲手帮助生禄拔开两条空行,一边给生禄讲解:虽然秧床的面积减少了一点,但由于人能

进行秧田管理,实际的好处更大了。生禄笑着,表示赞成这种说法。

    韩培生把这个进步的表现告诉欢喜,偏分头很不赞成地摇摇。

    “嘿!那算啥进步哩?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嘛,谁不情愿?”

    “同志!”韩培生很不以为然地教育欢喜,“你太‘左’了!一个争取入团的青年,应当丢掉农民的狭隘。不能拿贫农的觉悟程

度要求中农。农民接受新技术,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啊!”

    “那要看啥新技术哩”农业新技术的学徒在政治上可不附和老师傅。

    韩培生对这个倔强的少年有点生气:

    “你说哪些新技术,农民容易接受?”

     我说: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人们就情愿着哩。比方‘化肥’吧。从前黄堡供销社来了化肥卖不出去,至后看见好了,庄稼人

抢得买哩。郭世富也用化肥追肥了,你能说他是进步分子吗?老韩!”

    “唔!唔!”韩培生承认这是个事实。“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新式秧田!”早熟的偏分头少年进一步雄辩地说,“从前,也宣传过,可谁也没见过嘛。今年,你来实地一弄,

一讲解,眼看见确实是好,郭世富也做新式秧田了。你把生禄当傻瓜吗?他为啥不接受呢?”

    韩培生很佩服这个十七岁少年,脑筋灵敏、口齿流利,但他却不懂得从大的方面,考虑团结梁生禄的重要性。韩培生不愿意看见

一个令人扫兴的局面——一个全区的重点互助组,住着个农技员,有两户退出去了。

    韩培生建议欢喜和他一块,帮助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表示亲近。欢喜拒绝了。

    “不!”小学毕业生非常坚定地说,“你去,咱不去!”

    “为啥?”

    “铺秧子粪的时光,我担全组的粪,他光担他家的粪。他家的粪担完了,他宁肯提溜个烟锅,在下堡村转游,也不帮我担哩!把

我的肩膀都压肿了,他还不互助我哩!他摆他富裕中农的架子,不肯给俺贫雇农做活,我才不低三下四互助他哩。俺互助组不稀罕他

那车、马!”

    “同志!”韩培生很同情欢喜,但他从理智方面劝说,“团结中农的政策,你懂吗?”

    “我知道哩。”欢喜很自信地说,“王书记在这里整顿互助组的时候说来:团结中农的意思,是互助组甭损伤中农的利益,甭打

击中农就对哩。并不是叫俺互助组迁就中农,巴结中农。王书记说得对嘛!越迁就、越巴结、越不能团结……生禄就这神气!不理识

他,看他能怎?”

    韩培生听了,心中顿时压上一块石头。啊呀!黄堡的这个区委书记,岂不是个冒失鬼吗?他发些什么无原则的议论呢?韩培生的

笔记本里清清楚楚记着县委书记陶宽同志的报告——中国农村社会,中农的比重是很大的;土改后,许多贫农上升为新中农,比重就

更大了。中农占有更多的土地、农具和更强的耕畜。没有中农参加,互助合作运动是搞不起来的;因为一切运动是否搞起来了,最终

都取决于中间分子的态度。如果中农不参加互助合作,这能算什么运动呢?韩培生相信陶书记是对的。三十几岁,头发就开始歇顶了

。人们从县委会的院子里经过,经常看见他伏在玻璃窗里头的办公桌上,勤勤恳恳地批阅党内文件和上级党发来的电报。他引起全县

干部的尊敬。深夜十二点钟,陶书记的房内还亮着灯。他煞夜,他的脸色灰暗。他为了提精神,抽烟烧焦了两个指头尖。嘿!那种忠

心耿耿为党为人民工作的精神,谁不欲佩呢?韩培生奇怪,黄堡区委书记是个何等偏激的人物?岂敢在群众里头,撒播一种和陶书记

的说法有很大距离的观点?现在,他明白了,区委书记的话鼓励了这个互助组的骨干分子们,使他们放松了对中农的团结。韩培生心

中隐隐糊糊觉得:一个非常轻率的危险人物,掌握着黄堡区的各项工作哩。

    他心里这样思付,他嘴里能说什么呢?他,一个普通的党外技术干部,怎么能和欢喜这娃娃议论区委书记的长短呢?

    梁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的一天,韩培生自己和生禄一块拔了。意气用事的欢喜果真没去。农民的狭隘传给这个少年人了呢,还

是年纪小没经世事的关系呢?要是生宝在家里,他会从大处着眼的吧?

    脱了赤脚,卷起裤管,蹲在排了水的秧田里拔除杂草的时候,韩培生拐弯抹角地和生禄攀谈起来了:

    “生禄.你们生荣同志是哪年参军的?”

    “四九年刚解放他就不上县中,考上军干校哩。”

    “现时在啥地方呢?”

    “在西北军区理。”

    “连级干部吗?”

    “排级。”

    “听说还是共产党员?”

    “就是的!”

    其实这些,韩培生都知道的。接受了和秃顶老汉谈话失败的经验教训,韩培生这回试着从生活谈起。他拿这些话作为引子,引到

他要谈的话上去。他十分赞赏的样子说:

    “啊!有这样的兄弟,你很光荣啊!”

    “光荣啥理?”生禄笑笑,一边低头在秧床上寻觅杂草拔着,“这社会,各人说各人哩。不像旧社会,外头有人物,家里就威风

……”

    “当然,”韩培生打断说.当然不像旧社会一样!我的意思正相反!你兄弟在外头是共产党员,你在村里的表现方面,应当给在

外头的人争光。我听欢喜说,生荣回回来信,问互助组搞得怎样,很关心互助组哩……”

    好像身体里头什么地方有一个秘密的开关似的,生禄的脸刷地红了。

    韩培生想:“碰到他的薄弱点了。每个人都怕人揭短……”

    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空气,韩培生拔起一棵野草,问:

    “生禄,你认得这叫一种什么草?”

    生禄红着脸,扭头看看,心不在焉地说:

    “这稻地野滩里,草多。俺庄稼人也有叫不起名的。”

    韩培生说:“这不是稻地草。你看,这是旱地草吗?这是旱地草呀!这叫做羊角蔓。马把这草籽吃到肚里去消化不了。你把马粪

铺到秧子地里,它和稻种一起出来了。明白吗?”

    “明白。俺庄稼人瞎活着哩”生禄呐呐说,看来,他的心根本不在这草的问题上。

    涌到生禄脸上的血,渐渐退回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我估摸,欢喜往你耳朵里头,不灌我的好话。”这回生禄开头了。

    “不!”韩培生很郑重地说,“你甭神经过敏。人家娃没说你啥。娃光是嫌你老人脾气坏……”

    生禄借着这个话头,长长地叹口气,说:

    “唉!——有啥法子呢?遭逢啥样的老人,能由自己挑吗?该是不能吧?我自家,哪个鬼子孙要不喜愿走互助合作的路,叫名字

骂,咱不脸红。要不,你刚才说,给出外的共产党员争光,能由我吗?”

    于是生禄把他当互助组长时,得到的奖状被老人撕碎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韩培生笑说:“老年人就是差池喀。生宝他爹也扯腿!”

    “咳!韩同志,不能这么说。”生禄认真地辩解,“俺三叔,村里谁不知道他外号‘白铁刀’?样子凶,心软哪!俺爸,嘿,你

不知道,那阵子来了,摔盆子掼碗……你叫我怎么办呢?臣不傲君,子不傲父啊!”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这新社会,主要看谁对。父子也讲理嘛。照你的说法,生宝应该不搞互助组,听他爹的话,埋头发家吗?

    韩培生说得生禄眼白眨白眨,一时肚里没词儿。停了一刻,他不自然地笑着,嘴呐呐地说:

    “生宝……生宝……”

    “生宝怎样呢?”

    “这话不该我说。……”

    韩培生听话品音,明白生禄意意思思想说:生宝不是他三叔的亲生子,却说不出口来。当然,这是伤感情的话,农技员也不去追

问。他只劝生禄要和贫雇农往一块活,不要和自己的亲兄弟走两条道路,不要让梁生荣同志在解放军里头难堪……

    生禄把手里薅下的一把杂草,使劲塞到秧田的污泥里头,非常诚恳却非常笼统地保证说:

    “老韩,你放心!咱一心不二!……”

    韩培生把白衬衫袖子卷到胳搏肘以上,情绪很高,在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上长的榆树底下,吃晌午饭了。围着小矮桌的,还有梁

三老汉、生宝他妈和高增福的儿子才才。

    老汉和老婆,由于儿字和女儿都第一次长期离开身边,他们和客人强颜欢笑,实际心中都并不宽敞。农技员决定:他要尽量使两

位老人高兴。在吃饭的时候他说些这个拥有六亿人口的大国其他地方发生的新事。有时候,经常看报纸的农技员,也说些其他国家发

生的新事。他这样做,不仅能岔开老人们心忧,还可以扩大老庄稼人夫妇内心的世界哩。

    韩培生吃着青稞饼子,喝着玉米糊糊,用筷子夹起一点生宝他妈窝得浆水酸菜,满意地送进嘴里去。他吃得很香。真香!并不是

装样子!在过去的二十年革命战争中,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踏开了一条和劳动人民在一起的道路;全国解放后,这条路就变成千百

万知识分子的共同道路了。韩培生知道:只有沿着这条道路,才有自己的光明前途。并且,他一方面说服了生宝他妈不再给他另做饭

吃了,另一方面又得到梁生禄诚恳的保证,他对自己在下堡乡的工作,兴头更高了。他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下乡前对农林科长说的那话

——请党在互助合作运动中考察他吧,什么时候他够一个共产党员,什么时候接收他……

    今天,农技员给老两口宣传怎样用机器犁地,用机器剪羊毛和挤牛奶……他说:有的是烧汽油的动力,有的是电动。他拿到黄堡

镇来过的大卡车、每天在汤河流域上空飞过的北京——西安班机做比方,老两口就明白了这不是吹。只有电这种玩艺儿,一下子解释

不清楚,老两口也马马虎虎相信了。

    梁三老汉从这些谈论里,感到世界有趣,忘了儿子和女儿不在家的郁闷,咧开八字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机器能抱娃吗?”老汉小孩子一般天真地问。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噙着饭哧哧地笑。老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忽听得街门外土场上棍子敲地的声音,又听得哼哼卿卿呻唤的声音。……

    “王瞎子!”生宝他妈不安地说,“到咱这里来了?”

    “甭理他!”梁三老汉正义地说,“啥老人?拴拴和媳妇是两棵嫩白菜,他是油汉(蚜虫)。非得把人家娃们叮干哩,他才死呀

!”

    但是,不管油汉也罢,蝗虫也罢,王曙子用棍子敲着街门坎,摸进草棚院来了。

    他一进街门,就倒在地上了。他的屁股坐在水道里,上身趴在丸石砌的门台阶上。

    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了。

    “唉咳咳咳!听上……你们……宝娃的话……倒了霉呀!呀!呀!呀!……”

    韩培生和生宝他妈连忙放下饭碗,连忙去搀扶瞎子,连忙问招了什么大祸。

    “唉咳咳咳!我……就往……你们……院里……住呀!就得……你们……养活……我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一人捉着瞎子的一只胳膊,心中如同刀绞哩!他们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拴拴到底是给老虎噙走了呢?还是

给豹子背走了呢?还是给愚蠢的黑瞎子舔了他呢?还是给野猪压倒啃了呢?还是滑脚滚坡滚到深谷里呢?……唉唉!可怜的人呀!活

活的人呀!背或肩,都能拿二百斤的好庄稼汉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只能在心里估摸可能招了什么祸,却说不出口来。生宝他妈——互助组长的亲娘,祸事的当事人的亲娘,她

傻呵呵地一个劲地喊叫:

    “王二叔!王二叔!王二叔!……”

    韩培生回头看时,在榆树底下,梁三老汉昏倒在地上了。手里的玉米糊糊撒了一地,碗也扣在他穿着庄稼人粗布裤子的屁股后头

。可怜的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吓得放声嚎叫……

    森林呀!你怎么能这样开人类的玩笑呢?生宝他妈,出生在渭北富平县,逃荒到这终南山下的老妇人啊!命运到什么时候才不凌

迟她呢?她现在满脸眼泪,却哭不出声音来。

    欢喜他妈和欢喜跑来了。他们吓得脸没血色,娘母子的眼皮,也噙着满眼眶的泪水啊!

    娘母子一人一条胳膊,把瞎老汉拉出街门,要把他拖回去。

    “舅!”欢喜他妈说,亲有远近,邻有里外嘛。你怎不寻俺?你糟蹋外姓旁人怎说呢?”

    “不是他生宝煽,终南山里有个金娃娃,俺娃也不寻去呀!甭拉!我就往他炕上死呀!……”

    欢喜又难受又愤恨,两只手拉着啥眼舅爷的手碗。少年人咬牙切齿说:

    “俺娘俩养活你!到俺屋里去……”

    外甥媳妇和外孙把老汉拉起走了。老汉穿烂衣眼的瘦长身子在地上磨着。

    这边,知识分子韩培生给吓昏过去的梁三老汉,进行头部按摩。生宝他妈端来脸盆以后,用农技员干净的白毛巾,给老汉用凉水

沐浴头部。老汉的眼皮,渐渐活动起来了。他重新睁开眼睛看这个复杂的世界了。韩培生惊奇——王瞎子这个清朝的冤魂怎么这样不

讲理呀!

    还吃什么饭呢?三天不吃饭也不饥!

    韩培生和老妈妈把梁三老汉扶到草棚屋的炕上去。欢喜来了,征求农技员的意见,愿意出发到苦菜滩去,看着到底出了什么祸事

吗?韩培生愿意。

    他们来不及做干粮,带了几天的生粮就起身了。他们也没有跑山路的毛裹缠和麻鞋,穿着走平原路的布鞋就起身了。他们准备在

黄堡街上买。梁三老汉少气无力地说:“没换麻鞋,千万不可进山。人在砂石坡路上站不住啊!”

    生宝他妈,也不洗锅碗,带着才娃上了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去了。卢明昌过河来安慰两位老年人,要他们一方不要闹哄,另

一方不要惊慌。无论出了什么不幸的祸事,都由党和人民政府承当。并且是负责到底!他要他们耐心地等待农技员和欢喜回来。没有

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光。咦!欢喜和农技员喜眉笑眼回来了。他们只到了汤河口。他们在扫帚收购站上,看到了高增福的“队伍”里头的一个

病号。

    啥了不起!拴拴只是竹搓扎了脚,化了脓,这时巳经好哩!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拴挂受伤以后,拉扫帚队的人保守着秘密。一天,西杨村一帮割竹子的人路过北磨石岔,要进去参观生宝

他们的茅草棚。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阻挡,也阻挡不住。他们进去发现了已经化过脓的拴拴。真是有趣!还保守秘密

啦!当然,在山外头人烟稠密的平原上,每天都有人死掉,没有人注意。但在人烟稀少的深山密林里头,有人受了伤,这可就是走路

的时候,或在茅棚店里的时候,谈话的好资料了。特别是保守秘密这一点,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当拴拴已经重新上了岭的时候,西

杨村拴拴的舅舅,才把话捎给王瞎子,这时已经简略到只有受伤和保守秘密两个空洞的概念了。……

    尽管这样,王瞎子第二天宣布坚决退组,拴拴回来和富农搭伙种地呀!他不准备享社会主义的福了。他骇怕!拄棍要拄长的,结

伴要结强的!他认为姚士杰的指头比他梁生宝的胳膊粗!等等,等等,不堪人耳。

    接着,秃顶梁大老汉也宣布退组了。他到下堡村打听搭伙种地的对象了。他非常愉快地对所有他碰见的人说:

    “你站住,我说给你听。拴拴退组哩,组里缺下劳力了嘛。俺拿畜力换劳力哩,你当俺在互助组里做啥哩?嗯?……”

    农技员去找梁生禄。生禄两手捧着脑袋,低下头去,假装难受地叹气:

    “唉!好老韩哩!俺爸的那脾气,我不敢惹!社会主义不是今日明日之事嘛,为国事,闹得家内鸡犬不宁,在外头的共产党员,

怕也不赞成吧?老韩,俺三叔家的样子,怕怕!……”

    韩培生狠狠地瞪了他两眼,气愤愤地歪着嘴,离开了这个阴阳人。你看!他说互助合作是“国事”,而不是庄稼人自己的事情哩

    梁生宝互助组的扁蒲秧,不管互助组在人事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只管它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往高长。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葱

茂、可爱,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铺在秧床上。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这种绿,真像宝石一样闪光哩!

    扁蒲秧不能感觉人的喜、怒、爱、憎,当微风拂过来的时候,秧床上泛起了快活的波纹。但培育这些扁蒲秧的韩培生,看见自家

孩子一般可爱的秧苗,想起互助组的分裂,他心中怎能不难受呢?

    韩培生独自蹲在秧田的青草塄坎上,把戴草帽的头插在两膝盖中间。他用手拔着脚边的三棱草,心中感概地想道:

    “杨书记说得对啊!解放以来几年,经验证明:离开互助合作的基础,甭想在单于农民里头,大规模地推广农业新技术;要是能

普遍推广,那一定是一个资本主义的新农村。中国不走这条路!可是农业生产,不接受新技术,用老办法务弄庄稼,怎会有高产呢?

中国的庄稼人几千年都是一半靠苦力,一半靠天吃饭啊。他们连想象也想象不来高产,除非互助组给他们做出来榜样。可是,这互助

合作,就这样难搞吗?……”

    农技员把无目的地拔在手里的一把三梭草,扔在背后的水渠里头。三梭草在水面上迅速地漂流去了。

    韩培生转来又认真似的拔草,又想起王瞎子和秃顶梁大老汉:

    “啊呀!你们为啥那么顽固嘛?为啥一定要走老路嘛?难道多打下的粮食,不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吗?奇怪!”

    农技员难受得很!为他自己工作上的挫折难受,也为没见面的朋友——梁生宝难受!生宝同志在终南山里,还是骇怕消息传到蛤

蟆滩出事,保守着秘密,谁知道他费了千辛万苦,回来却不得不面对互助组的分裂。韩培生想:就是铁石心肠,能好受吗?

    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韩培生每天一空闲下来,就把肘子支在桌边上,伏在那里盯着梁生宝的照片。墙上挂的玻璃镜框里,是这

个草棚院的全家照片——梁三老汉、生宝他妈、生宝、秀兰和已故的可怜的童养媳妇。农技员努力从生宝的浓眉、笑眼和方脸上,来

测度这个年径共产党员坚强的程度。他想判断他回来以后会不会灰心,或者灰心到什么样子。实在说,韩培生为这个年轻人经得起经

不起考验担心哩。

    韩培生到乡政府去,把分裂的情况向卢支书汇报了。他心下希望:支书能过汤河来,挽救这个分裂局面。但支书分不出身来。实

在分不出身来。防治北原上麦田吸浆虫的工作,到了紧火的时候了——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搞治虫器械,分发六六六药粉……一大

堆的事情。卢明昌并不像农技员一样把生宝互助组的分裂,看得那么严重。他安慰说:

    “培生同志,你甭那么难受。那两户退了就退了,旁的等生宝回来再说。组员们都不在家,你干着急也没用。秧子地能离开吗?

你过来帮助咱治虫,怎样?”

    韩培生苦笑,说他离不开互助组。要离开要得到区委王佐民书记的同意。他说:他想到东原上几十个村庄的产麦地区,寻找区委

书记去。不汇报互助组的问题,不想出办法来克服分裂局面,他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甭去哩!”卢支书无论到怎样的紧急关头,总是乐观地笑着,说,“甭去哩!东原上是这回防治吸浆虫的重要战场,王书记亲

自挂帅督战哩,你去给他讲这个有啥用?”

    卢支书把农技员从办公室拉到院里的古老柏树底下,又低低说:

    “培生同志,石峪口左近几个山村子,听说差劲。咱们宣传动员药物防治、器械防治,他们那里弄不动。据说:一部分群众把吸

浆虫当神敬。王书记把防治重点,从上堡乡挪到石峪乡去了。我看,或者你去一下也好,或者王书记要把你留在那里……”

    韩培生思量了一阵,说:

    “我不去了。现在,到了各种越冬害虫恢复活动的时节了。恐怕互助组的秧田里,也发生稻螟虫哩。……”

    韩培生怏怏不乐地回蛤蟆滩。走在汤河的沙石河道上,他想:“啊呀!这个王佐民书记!他是怎样有气魄的一个领导人呢?怪不

道他在生宝互助组里讲那样坚定的话。他讲得也许有道理,中农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就是成问题……”

    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现在很反感富裕中农。他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和韩培生的奋斗目标,直接矛盾。在理性上,他依然相信县

委陶书记的话,绝对正确。那些话可能是从高深的理论书上引来的,是不容怀疑的。但在感性上,他现在也觉得互助组要硬拉扯住中

农,是很吃力的。不过,他想:革命本身就是很吃力的!

    王佐民书记在蛤蟆滩的互助组问题上,要大家不要吃力不讨好地去硬拉扯中农;但他在东原上治虫,却自动挪到群众把吸浆虫当

神敬的地方去了。这个区委书记可真有一手!韩培生哲时还不能体会这种坚强的心情,他没在王书记直接领导底下工作过。

    韩培生看见欢喜稚气的脸盘,总是一副恼怒的面容。生宝他妈现在愁容满面,老带着难受的表情。两户人退组以后,老婆婆身上

好像某一部分疼痛似的,互助组的不争气,使她老人家似乎有一种对不起政府派来农业技术员的感觉。暂时还采取观望态度的梁三老

汉,看来心情是复杂的:老汉对互助合作的道路是有怀疑,但对梁大老汉和王瞎子没有好感。韩培生见老汉在草棚院出来进去,总是

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摇头。他的心情到底是对互肋组摇头呢,还是对那两户退组的摇头?农技员探问老汉对互助组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老汉苦笑着,用亲切的讽刺口吻回答:

    “等俺的梁伟人回来看吧!……”

    在生禄和拴拴两户宜布退组的头两天里,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有万的丈母娘、有万媳妇金姐娃和冯有义婆娘,都到互助组长

的草棚院来过了。妇女们对互助组的前途感到忧虑;她们不知道男人们回来以后,会有什么变卦。韩培生分析:她们普遍的心理是:

怕互助组散伙了丢人。“扯旗放炮订生产计划哩,在村民大会上念给全村人听哩,这阵还没到插秧,就散伙呀?”这是她们对生宝他

妈和韩培生说的心慌的话。

    在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的第三天下午,农技员突然接到一封下堡乡政府转来的信。他拆开一看:

    培生同志:

       按时间推算,估计梁生宝互助组的秧苗,现在长得差不多

    了吧?望你火速带上行李,前来石峪乡政府找我,参加这里的

    治虫工作。

       石峪乡平素工作差础较差。我们绝不能让生产上的迷信

    思想,造成大片小麦的严重减产。我们坚决执行县委的指示,

    用科学来克服迷信思想。县上给我区增拨来农药三千斤,喷

    药器二十个,增派临时技术人员二人。但仍然缺乏技术指导,

    有严重浪费农药现象。因此征得县上同意,把你也暂调来。

    等治虫完毕后,你仍回生宝互助组去。请你急速安排一下,

    请务于明日一早赶到。

       此致

    敬札

                            王佐民一九五三年五月十六日

    韩培生看毕信,眼睛通过窗口,望着墙外的树荫。他站在脚地沉思默想了半天,惋惜着:秧苗快到发生稻螟虫的时候了呀。过了

一刻,他又看第二遍信。看毕,他又仰头望着远远近近的树荫,沉思默想起来。这时,渭原县委陶书记、杨副书记、黄堡区委王书记

和下堡乡卢支书——这三级党委书记不约而同的那股为人民操心的劲头,渐渐地注入了韩培生的精神。

    中学生出身的韩培生,现在觉得身上热烘烘起来了。他必须坚决地向工作紧急的地方奔去。他带着信,去找欢喜。他把一只手搭

在欢喜肩膀上说:

    “欢喜!秧苗现在二寸高了。草也拔了,灰也撤了。水也不用每天排了。现在,光剩下防虫一样事了……”

    “你要回县城去吗?”欢喜看着农技员手里拿的信。

    “不!王书记调我到石峪乡去治虫。明天一早就走……”

    “还回来吗?”

    “当然!治虫用了好多日子?走!咱俩到秧子地里,我教给你以后怎弄。”

    韩培生拉着欢喜的手来到西斜日头照着的秧子地边。

    农技员告诉欢喜:每天到秧子地里来一回,用一根细竹竿子,轻轻地拂一拂秧苗。要是从秧苗里头有一种小蛾飞出来的话,那就

要在飞出小蛾的地方仔细检查,把产在秧苗叶尖上的虫卵,用手轻轻地剥去。至于虫卵的形状、大小、它的褐色保护毛,韩培生借着

玻璃盒子里的标本,早已给欢喜讲解过了。欢喜用心地听,把农技员的嘱咐复述了一遍。小家伙真机灵!韩培生从小家伙的神气上,

看出了一个未来的新型农民。

    韩培生决定不等明天一早才走。他决定当下捆行李起身。他要赶黄昏前后,就赶到石峪乡政府。参加战斗,就需要一种战斗的姿

态。

    不要说生宝他妈,连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和农技员惜别。妇女们大大称赞韩培生的吃苦耐劳精神,

不眼高、瞧得起穷庄稼人。这时梁三老汉把一个大拇指头举得高高,说:

    “共产党!共产党!……”

    韩培生被夸奖得很不自然。实际上他还并不是共产党员。但在梁三老汉看来,似乎他已经是了。他又不好给这个老汉解释,也解

释不清楚,只好看起来就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吧!

    韩培生在生宝草棚屋一边卷被窝和褥子,一边不胜感概。他在这屋里住了快一个月啦,还没有见过主人的面哩。现在,主人要回

来啦,他可要走哆。

    韩培生捆着行李,用线毯子包着,感慨地想着:梁生宝回来以后,这个互助组会怎样呢?这个年轻人能过了这一关吗?够他过的

!韩培生希望生宝互助组能最后保持住六户,再不要有人受那两户的影响了,那就再好没有了。而组长呢?他希望生宝难受过几天以

后,重新恢复起当初的锐气吧!……

    听见什么人从街门口撞进来了。听见那人急促地往门台阶上掼下什么沉重的东西了。

    “韩同志!”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么兴奋地吼叫。

    对面草棚屋生宝他妈高兴地说:

    “生宝!你回来啦?老韩在你屋里哩!”

    韩培生刚刚惊奇地折转身来,生宝已经冲进草棚屋来了。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农技员毫无精神准备地被互助组长使劲儿抱住

了。梁生宝把韩培生抱得两脚离了地,又放下。然后,庄稼人有力的两手,使劲捏着知识分子的两只胳膊,眉飞色舞,异常高兴地笑

咧着嘴说:

    “韩同志!在山里头就听说:你给咱下出全黄堡区头一份儿稻秧子!好呀!俺们可得好好干哪!”

    韩培生仔细看时,他完全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人,就是梁生宝吗?出山后解下的毛裹缠夹在腰带里,赤脚穿着麻鞋,浑身上

下,衣裳被山里的灌木刺扯得稀烂,完全是一个破了产的山民打扮。生宝的红赯赯的脸盘,消瘦而有精神,被灌木刺和树枝划下的血

印,一道一道、横横竖竖散布在额颅上、脸颊上、耳朵上,甚至于眼皮上。韩培生没进过终南山,一下子就像进过一样,可以想象到

那里的生活了。

    韩培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他的心在胸腔里蛮翻腾,他的眼睛湿润了。共产党员为了人民事业,就是这大的劲啊!

    生宝他妈看了一阵儿子,背过脸去了。老妈妈用手指头抹了泪珠,转过脸说:

    “生宝!你为互助组受死受活,人家拴拴家和生禄家退出去了……”

    “我早知道了。”生宝平淡地说,“我一起头就不想要这两户来,王书记硬叫收下。这阵,两个重包袱子哲时卸下,更好往前干

嘛!……”

    老妈妈看见儿子快乐的神气,破涕为笑了。韩培生的思绪,现在完全被打乱了。他的心灵和情感,受了这样大的震动,以至于一

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梁生宝继续笑说:

    “要是我心里没底,那我慌!我心里有底,我慌啥?这回是他们自家退出去的,不是咱不要他们。好!下回他们要再回互助组来

,可就好办事了。韩同志,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韩培生嘴上使着多大的劲儿说。

    梁生宝看着农技员用毯子包起的行李,奇怪地问:

    “怎?你要走吗?”

    韩培生把王书记调他上石峪乡的情由一说,梁生宝说:

    “那么,明早走吧!咱俩先拍上一夜嘴嘛!在山里头想你想得连青稞饼子也咽不下去了。嘻!走!看咱的宝贝秧子去!”   

个人亲热地相随着,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去了。这时,韩培生的思想,已经理出相当的头绪了。他觉得他在蛤蟆滩不到一个月的时

间,在人生的道路上,又向前跨了一步!原来,人,不论文化程度高低,只要不计较个人利益、个人得失,就会有惊人的勇气、坚定

和胆量!发现了这一点,可真是不简单哪!韩培生和生宝一块走着,心里头想:不识字的人民群众里,有多少杰出人物啊!在旧社会

,他们都被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埋没了,一生为着妻子儿女的生活奔波,最后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人死了。新社会每一次群众运动

,总要把他们选拔出一批来,让他们给周围的群众领头。韩培生过去对陕北下来的有些同志,很难理解。这个是熬长工出身,现任县

委组织部长;那个是放羊娃出身,现任青年团县委书记。在理性上,帐培生相信他们的履历;但感性上,从庄稼人到领导于部,这中

间的一段变化,他想象不来。现在,他想象来了。县委组织部长和青年团县委书记,当初像现在他身边走的这梁全宝,是一样的庄稼

人啊。党通过解放战争和根据地建设,把他们从幼苗培育到成材的树木!……

    现在,韩培生入党的要求更强烈了。和他并肩走着的“梁伟人”,坚定了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争取入党的决心!非入不结!一切

都决定于自己!    “立夏”前约莫一星期到十天的光景,汤河流城的庄稼人搭镰割青稞的时候,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夏忙天”了。翻青稞、泡稻地

、插秧、塞肥料、割麦、种秋田、捞稻地里的草和薅旱地里的苗……农活都挤在阴历四、五、六这三个月里头。而从旧历年开头的整

个正、二、三月漫长的春天,当农业生产还没有高度组织性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田地里的活路。在“春闲天”,有办法的庄稼人,

截上草帽逛毕窦堡镇上的会,紧接着就逛峪口镇上的会——解放前叫骡马大会,解放后叫物资交流大会——有些人逛会的主要目的是

看戏。有些人常常只到饮食摊和席棚饭铺里,“交流”一点“物资”,过了看戏的瘾以后,就在暮色苍茫中:优哉游哉地信步回到村

里。一年四季没有几天闲天,贫雇农哪有看戏的工夫?他们除了养活家小以外,还必须在这三个月里头出外跑闹,挣来购买上稻地肥

料的钱,修补、增添农具的钱,可能的话,买个牛,或者卖掉小牛买个大牛……

    阴历四月初,下堡乡所有出外的庄稼人都回村了。进终南山掮椽、背板、拉扫帚的人,到陇海路沿线的城市里做临时工的人,带

着木匠家具串乡村耍手艺的人,用小本钱挑担儿做小商贩的人……都回来了。白占魁在西安,为解放路民乐园摆破烂摊的朋友,收了

一个时候破烂,现在也回家收割青稞、泡地、捆秧来了。

    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梁生宝割扫帚队的惊人收人,是人们谈论最多的事情。劳动互助所显示出来的优越性,引起贫困的庄

稼人这样大的兴趣,在一般情况下,准定能大大促进一下蛤蟆滩互助组的发展。但拴拴和生禄两家的退组,大大地抵消了生宝互助组

在群众里头的影响。高增福想乘机从他带的掮扫帚队里头,挑选几户,组织个常年互助组,人家就拿拴拴和生禄的样子,和婉地劝止

他说:

    “好增福哩!算哩!人心不齐嘛!你增福的一片好心,俺们领情。生宝互助组的人还退的话,咱们趁早!……”

    姚士杰高兴。他饭量增加了,睡得挺实在,心情快活的脸孔,总是带着自满的神气。姚士杰相信命运。他认为一个人在交运的时

候,一切根本没有期望的“好”事,都会自己找来的。譬如拴拴在山里伤脚,简直像神使鬼差一样。只因这一伤脚,任何人也不能说

他姚士杰曾经破坏过梁生宝互助组。是王瞎子主动寻他哎。他呢?“皆因亲戚关系,面情上过不去,才答应了。”两家这样自然地形

成了劳动生产上的关系,又变成他和素芳那个关系最理想的掩护了。他不让他婆娘和他妈、素芳的男人和阿公,看出一点点含糊来。

为了使可怜的素芳对他更服帖些,在两家确定搭伙以后,姚士杰偷偷往素芳衣裳兜里硬塞了三块钱。不管她要不要,他要给她。

    一天黄昏的时候,姚士杰在院子里模样很凶,声调非常严厉地吼叫:“素芳!扫槽笤帚在哪里?我要给牲口拌草,怎也找不见。

谁乱拉来?”说着,把卷住的票子,塞进素芳衣兜里。

    素芳,手提着水桶,根本不防备是这个事情。姚士杰看见她想拒绝,却怕被人看出,她只好像平常一样温顺地说:

    “姑父,我见在上房中间屋来。……”

    “在啦!”迷信老婆在西屋大声说,“士杰,我扫地使了一下……”

    就这样,什么人也没感觉四合院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这样,姚士杰把不幸的素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拉进又

一次悲剧里了。姚士杰也看出:新的社会风气使妻侄女心中不安,有罪心理使她对堂姑父越来越缺乏热情,甚至有点骇怕这种非法关

系,似乎有点不得已应付他的样子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姚士杰断定:依靠素芳自己被毁损了的心性、意志和力量,她逃不脱他的玩

弄……姚士杰想:素芳暂时还没有劳动者从劳动中培养起来的那种高贵自尊,他还可以把她当破坏生宝互助组的工具。他并不关心素

芳这一生的前途怎样。难道拴拴家庭好坏,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庄稼不爱长吗?难道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大红马不爱吃草吗?怪事!

    姚士杰自认为他是蛤蟆滩最聪明的人。他觉得似乎所有的贫雇农一齐动脑筋,也没他一人的脑筋灵动。实在说,他把那些住草棚

屋的庄稼人,根本没放在眼里。他认定:互助合作,要不是用强迫命令的话,要是老像现在这样讲究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的话,万年

也到不了社会主义!他在前院经管牲口和在后园菜地做活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断地在心中嘲笑郭振山说:

    “你想限制我姚士杰吗?你不许我入互助组吗?嘿嘿!我有

粮食,我就有办法喀。我不叫互助组,看你把我怎样?你又没个章程,禁止贫农用劳力换富农的畜力!只要你们提倡生产,就好!…

…”

    自从把拴拴也决定和他搭伙种地以后,姚士杰就更加后侮:土改当年,他不该拉拢高增福包庇他的成份。把他的计谋在全村人里

头揭穿以后,有很长时间,他是全村耻笑的人。其实,他想把自己的成份订成中农,只是怕富农和地主是一类人,心里不踏实。其实

,土改那一阵子过去以后,他仗着他的田地、粮食和牲畜,还不是蛤蟆滩有势力的一个人吗?他的仇人郭振山在村巷里看见他,不理

他,有时气恨地盯他两眼,却把他没有办法喀。……

    他到郭世富新添修的四合院里,家里人说世富老大在秧田里。他到郭世富的秧田里,世富老大正在看他按照农技员的办法务弄的

新式秧床。

    “啊呀!大叔!你这政策秧子好得很哩嘛!”他用讽刺的口吻,揶揄蹲在秧田塄坎上的郭世富。

    郭世富的皱纹脸嘻嘻地堆起一脸笑。

    “好!就是好!”郭世富站起来,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着,认真地说,“那韩同志说,草籽是秧子粪里头带着哩,实在!能拔

草!就这一样大好处。旁的,小意思。……你吃!”他两手把装好的烟锅递给姚士杰。

    姚士杰摇摇头,高傲地说:“我才吃毕。”

    在郭世富擦火吃烟的当儿,姚士杰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视,嘲笑地盯着这个不坚定的大庄稼院当家人。他鼓动地说:

    “好嘛!那你就决意栽稠稻子吧!黑哩?他们贫雇农黑不起,你不怕没吃的喀。红哩?甭叫梁生宝一个人卖嘴!这关系一个区的

事哩!”

    郭世富八字胡子嘴里噙着烟锅,一只手拿起草帽,另一只手搔着白脑心光头皮,深沉地思量着。最后,他把烟锅拿在手里,幸灾

乐祸地笑了,说:

    “我思量,用不着和他们比哩……”

    “怎哩?”

    “我怕他们逃不脱人们给互助组编的那句口曲儿——春组织,夏垮台,到了明年重新来。”

    “啊?要散伙啦?”姚士杰高兴得眼光闪闪发亮。

    郭世富说:“散伙是还没散伙来哩。就是那两家一退,有几个人心里头,没以前踏实了。”

    “谁哩?”姚士杰心切得很,恨不得把郭世富的话,用手从那说话慢吞吞的胡子嘴里掏出来。

    郭世富是个慢性子,仍然幸灾乐祸地笑着,慢慢地说:

    “你还不知道吗?头一个是任老四。穷怕了。山里挣得几十块钱,舍不得往稻地里头塞。心疼,怕撩了哩。你知道,他年年粮食

不够吃,要拉人家的账,光欠我的就一石哩。”

    “唔,还有谁哩?”

    “还有郭锁。听说他想把小牛卖了,添上山里挣的钱,买个大牛,也不情愿按计划栽稠稻子。冯有义是个老实头儿,着大势行事

。有义说,任老四和郭锁不按计划栽稠稻子的话,他也把山里挣的钱做旁的用呀!嘿嘿!你看,就是这样。够他梁生宝小伙子闹腾…

…”

    姚士杰听得眉飞眼笑起来。真正是老天帮助他整梁生宝!突然间,姚士杰的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

    “老叔,趁这个机会,你……”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你朝任老四要账!你敢吗?”

    “咹?”郭世富惊骇地尖叫起来。

    “怎理?他前年和去年春上吃了你的粮食,前两年秋后还不起,这阵有了办法了,也不该还吗?你问他任老四:有上稻地的钱,

没还账的钱吗?看他怎个话!”

    “啊呀呀,士杰!”郭世富惊骇地咧歪着嘴,“你给我出这号主意?想往阴沟里推我吗?”

    姚士杰笑了:“怎往阴沟里推你?”

    “咱不敢!咱不敢!”郭世富连连丧胆地说,“咱不敢把事做绝了。你思量:这是啥世事嘛!人家一追问,我说啥哩?”

    说毕,郭世富用警惕的眼光盯了姚士杰一眼,谨慎地提防自己被愚弄。

    姚士杰感觉到了,连忙改口说他是说笑的,并不是认真的。他又说了几句闲话来冲淡他挑拨的印象。然后他怀着对郭世富的轻视

走开了。

    姚士杰被梁生宝互助组的新问题,大大地鼓舞了。他最喜愿听见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号召的事倩,发生问题。听见什么地方有了问

题,他走路脚步也轻快了,回家能够吃一老碗饭,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梁生宝互助组那几个人对密植的动摇,在他看来,正合乎他

对草棚屋庄稼人的估价。他自认为:这就证明他有眼力,看得清事由。他觉得他的能耐大小和他的家业大小是相称的。他自信他是不

会被互助合作整住的。他一定要保住他在下堡乡第五村首富的地位,等待“世事变化”……

    他回到四合院里,变得疯狂一般厉害。他大声吼骂:

    “他妈的!谁把猪放出来的?啊?”

    “哟哟!”迷信老婆说,“妈到偏院上茅房,忘了关偏门,你怎么开口骂人?阿弥陀佛!”

    姚士杰不好意思地抹开脸去,嘴软地说:

    “猪把屎拉到前院脏死人!……”然后他并不难受地走进前楼底的马房里去了。

    梁生宝互助组新的麻烦,帮助姚士杰下了犹豫很久的决心:他不卖己经生下三年的骡驹子了。他并没什么特别用钱的地方。这个

骡驹子今年能和它妈——红马——一块套犁泡稻地了。高增荣、拴拴和他,三家好几十亩稻地,光靠红马,活太重了。他想:留着这

条骡子吧!减轻一点老红马的苦力吧!同时畜力顶劳力,不算剥削——互助组是这个规程,难道对他姚士杰就换了另一个规程吗?乡

长讲话说过:这样规定,是因为眼时农村畜力不足的原故。好嘛!——姚士杰想——让两个牲口替我干活吧!

    他非常慷慨地拿起升子,到隔壁屋挖了半升碗豆,倒在牲口槽里。这回他给红马和骡驹子两边槽头,倒得一样多了。好些时侯以

来,他给骡驹子少倒一点料,甚至不倒料,让它光吃草。因为它暂时拴在这里,很快被他卖了,就成人家的牲口了。

    他拍拍急忙吞料的红骡子的脑门,笑说;

    “好好吃吧!今年,你和你妈,要替我给人家做活啦!我给人家开工钱,就是剥削;你们给人家犁稻地,就不算剥削了。哈哈!

你这个傻瓜,你急啥?往后我见天给你料吃呀,再不亏待你啦。看把你馋成啥哩?唔唔!”他亲昵地拍它的脑门。

    姚士杰这样说的时候,他心情舒畅极了。他甚至觉得人民民主专政,对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同一天的黄昏。姚士杰婆娘在给灯里添油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瓷瓶里没油了。姚士杰提着空瓷瓶,过汤河去,到下堡村大十字口

的杂货铺去打石油。他在河坝里走着,碰见一个换了季穿白布衫的人,从下堡村回蛤蟆滩。看见姚士杰,那人看样子是想躲开。

    姚士杰向黑糊糊的影子问:“谁?”

    白占魁怯弱地说:“我……”

    姚士杰心里明自了:这家伙是怕朝他要账哩。借了人家的粮食、钱,老是推,根本不想还——这是白占魁的心性。不要脸!拿婆

娘顶账!

    “占魁!”姚士杰笑问,“这回挣美了吧?看你走步,挺带劲,一定……”

    占魁在沙子和碎石的河滩路上站住,满脸堆起卑微的笑来。

    “好士杰哩!借你那二斗粮,等往后吧。我这回挣的钱,预备和人家合伙买个牛哩!”

    “怎么?”姚士杰大大惊奇,“一心一意种庄稼呀!再不到西省去收破烂哩?”

    “不哩,种庄稼呀!西省的派出所究得挺紧,不迁移户口是不好混。迁移户口吧,又舍不得丢家里这几亩地。实确咱又不是地主

、反革命分子,何必叫警察当嫌疑犯查究理?再说,要过光景的话,到底这里有点根基了。把户口迁移到西省,马路上能种地吗?没

吃的就是没吃的。”

    “对嘛!你早该老老实实种庄稼!”姚士杰教训道,“甭胡混哩!二次土改没指望哩!”

    白占魁惭愧地笑笑,抽身就走了。

    姚士杰想起郭世富说郭锁想买牛的事,连忙转身叫道:

    “占魁,占魁!”

    “唔?”

    “你预备和谁合伙买牛呢?还是你独独买呢?”

    “我的天!我独独还买得起吗?我正打听对象哩……”

    “我告你个对象。”

    “谁?”

    姚士杰努着嘴,下巴朝郭领的草棚屋指一指。

    白占魁说:

    “那敢情好!可他入梁生宝互助组着哩呀?”

    “我不知道,听说锁锁想退组。我也是听人说哩。你自家打听去好哩。”姚士杰推脱自己的关系。

    白占魁一拧身走了。姚士杰在继续向下堡村大十字走的路上,心里很得意他这一手。他想:“要是白占魁和郭锁接谈上,着梁生

宝娃家的热闹吧!”

    从终南山割竹子回来梁生宝互助组面临着一大堆紧急农活儿。其他的庄稼人,早趁雨后光了场;他们回来得从渠里挑水泼场,才

能套牲口拉碌碡压场。为了防备插秧时汤河缺水,不管用不用,必须清理各处井边的渠道——铲除杂草,挖出去年下雷雨淤起来的泥

土。而且,同黄堡区供销社结账,同组内组外参加割竹子的人算胀,由于生禄退组缺了畜力,想向人民银行渭原县支行黄堡营业所交

涉一笔特别贷款,买一头互助组公有的牲口,……等等等等的事情,搁在生宝一个人身上了。

    从终南山里回来的第二天,生宝尽管已经发现任老四、郭锁和冯有义的动摇,他还是找有万和欢喜一块、先去挖渠。他们在一东

一西有两棵刺槐树的井边休息的时候,换了平原上夏季衣裳的三个年轻人,由于拴拴和生禄退出互助组,坐在刺槐树的明影底下,气

得鼓鼓的。生宝对有万和欢喜说:

    “你两个甭着气!气下病,直杠老汉给你们拿药钱呀?还是生禄给你们拿药钱呀?气把肚子撑破还得我到黄堡去叫来皮匠给你两

个缝吧?”

    生宝带着被灌木枝划下一道一道血印的瘦脸,强颜欢笑,尽量拿自己的乐观情绪,影响这两个伙伴,惹他们笑。欢喜被惹笑了,

有万还是不笑。他瓮声瓮气地说:

   “咦!我看来哩。毕了能剩咱们三户!”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三户就三户!三户也要实行计划!……”

    ‘唉,咳咳……”有万觉得可笑,又叹气了。

    “你甭笑!”生宝解释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我给你细说,你

听!”

    生宝对两个伙伴,严肃地解释坚持住阵地的意义。他从一九五三年春天农村自发势力对活跃借贷指示的抵制,许多中农普遍退出

互助组,说到粮食市场意外地紧张。他说:他怀疑毛主席是不是知道农村变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问题这样严重,毛主席能不想办法

吗?能让资本主义脑袋们长时这样器张吗?公家能闷住头只管城市建设吗?不会的,绝不会的!

    “所以我说咱这互助组,就好比天旱时的一棵嫩苗苗。只要甭让它死了,有一场好雨,它就冒起来啰。咱三个千万不敢松劲。咱

不松劲,他老四、有义和郭锁几个,还许能跟上来哩;咱一松劲,他几个就更动摇了。”

    把生宝当做生活指导者的欢喜,惊佩地盯着“老师”。冯有万现在也带着笑脸说:

    “好嘛!看你生宝这卦灵不灵吧,干!挖渠!……”

    他们休息过以后,重新清理井旁的渠道了。

    五月之夜。蛙声开始在水渠和秧田里鼓噪了。庄稼人开始在晚饭后歇凉了。各处的草棚院和草棚屋外面,都有男人和女人说家常

话的声音了。

    世界是这样的悠闲、清雅、平静啊!……

    冯有义草棚院的豆腐坊里,梁生宝互助组在算胀。同时他们要最后确定各人所需要的化学肥料。组长准备第二天上黄堡镇。

    豆腐坊里除了互助组的人,还有高增福。他现在离开这几个人,觉得无论蹲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意思的。天生就一个属于贫雇农

集体的人嘛,离开集休简直活不下去。才才现时还跟着粱三奶奶哩。才才也离不开梁三奶奶啰。梁三爷爷和梁三奶奶,都喜愿草棚院

有个挂娃。才才又是那么知道好歹,老两口叫娃过了忙天再回去。高增福只好同意,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些崇高的情感

,把毫无亲属关系的人们,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块。高增福决定把才才的口粮给生宝家。他想做老两口的干儿,结个干亲;梁代表反对

,说这是旧乡俗,新社会不需要这一套。……

    算清账以后,豆腐坊里要开始征求化肥的数量了。已经退组的拴拴,说他要走了。有万一只手直摆,鄙弃地说: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媳妇等着你睡觉呢!”

    拴拴!可怜的老实疙瘩庄稼人,被他爸弄得脸上这样难堪、自愧的样子,一声不吭,抬脚出门了。

    生宝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表明一下态度。

    “拴拴!你等等……”

    拴拴折转笨重的身子站住了。

    “拴拴!”生宝很同情地又很惋借地说,“那么你就和财痨的孙子、铁爪子的儿子去打交道呀?”

    “噢!”拴拴老实地承认,“我扭不过俺爸嘛……”

    这时候,豆腐坊所有的眼神都很可怜他。大伙都思量素芳和拴拴不是和谐的夫妻。两口子和姚士杰打交道,时间长了,会有好戏

看吗?但男女关系,这是暖昧之事,人们只能从行为举动上判断,在心里头暗想,说不出口来啊。即使自己亲眼看见吧,能说出口吗

?在这方面说一句闲言闲语,惹出人命案子的有多少呢?大伙都恨七十三岁的被剥削者,竞然至死都以和剥削者拉交情为荣哩!唉唉

    生宝只说:“拴拴,在山里头,你伤了脚,互助组待你怎样?”

    “好!”拴拴诚恳地说,“太好哩。实在好,好就是好嘛,……”

   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肚里没有词句了。他走时,他爸没给他教嘛!他自己想不起来怎样说这一类话。

    生宝又说:“是这话,你告诉你爸!甭说俺互助组的坏话。昧了良心,还要说坏话,哪怕他是瞎子,我们也不容让他!”

    “噢!我给他说。他不能说二话……”

    “还有!你甭忙走!你忙啥?俺们不会强迫你。入组自愿,出组自由。你告诉你爸:二回要回互助组来的时候,说话!你就说:

不管他怎样不觉悟,俺们不计较他。好赖是咱贫雇农里头的人嘛。毛主席叫俺忍耐、等待哩。你明白吗?”

    “明白……”

    “好哩!那你走吧!”

    拴拴抬脚出了门限。豆腐坊里所有的眼光,都看互助组长,都惊讶组长说出这样的大肚量话。看来,都想不到生宝一个年轻人,

竟能这样严格地按党的政策办事。多少互助组长真正遇到有人退组的情形,个人意气就代替党的政策了。

    高增福兴奋地说:“这话,拴拴准能替你捎到哩……”

    冯有义感动地说:“拴拴太老实哩!快三十的人了,和娃子一样听话!”

    经常喜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倒吊着脑袋,靠墙蹲在那里,反而一声也不吭。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舅舅做下不体面

事难受呢?还是因为不想按生产计划密植水稻作难呢?看吧!任老四穿着婆娘给他新洗浆的补丁白布衫,用旧棉裤改做的蓝色半截裤

,蹲在那里,和哑了一样。有什么心思,你说嘛!说出来,大伙宽你的心嘛……

    现在,互助组长换了亲切的笑容,转来问任老四了。

    “四叔!你的主意拿定了没?人家是穷得发愁,你是有了几十块钱发愁!我梁生宝十几岁,跟你钻终南山,直钻到解放。这阵,

咱们一块闹互助合作,你拆我的台。你好狠心呀!”

    几句说得任老四猛使劲抬起了头。他带着抱歉的面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请求原谅。

    “咳咳!我怎是拆你的台呢?我又不退组?我光是不想密植,我……”

    “光是破坏生产计划喀……”欢喜气愤地接嘴说。

    “你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叫把我逮捕起来!’任老四突然冒火了。

    大伙连忙劝说:

    “话说得鲁笨点……”

    ‘娃是好心……”

    “叔叔侄儿,还能为一句话红脸吗?……”

    任老四咽下去一口气,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学毕业生。然后,他带着非常抒情的语调,嘴里溅着唾诛星子,向贫雇农伙伴们诉苦:

    “咳!实在说不成!你们拿眼睛看嘛,我养活一群娃子,一个一个嘴巴窟窿子。他们肚里要是饥了,你不给往进塞点东西,愣哭

叫哩。我穷怕了。订计划的那阵儿,我两手空空。你们说上天,咱就登云!这阵儿,咦!手里有了几块钱,我手软了,舍不得花。我

心思:啊呀!万一稠稻子吃不美,这不是把几十块钱白塞到泥里头了吗?……”

    “怪不得你穷哩!”有万嘲笑地说,“你成天骇怕万一嘛!你说:万一吃饭噎死了怎办?……”

    任老四不满意地说:“万!你娃家甭笑我!你一身力气,金姐娃还没开怀生养来哩。过光景方面,你还不知道首饰是银的,喇叭

是铜的……”

    组外积极分子高增福非常能体谅任老四。他调解说:

    “算哩!算哩!老四甭和有万辫嘴哩。你说你的心思吧!”

    现在,任老四满头大汗地蹲在灯光下。现在到决定大事的时候了嘛!实在说!要解决这样重要的问题,比推一千斤的碌碡还要费

力气哩!

    “为这桩事,我几夜睡不好觉了。”任老四坦白地说,“你们看:把我的眼窝熬成啥哩。说句难听的话,就和鸡屁股一样红了。

这几天,我身上有两个任老四,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个说:要栽稠稻子!不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订计划的王书记,

对不起生宝!那个说:你小心招祸!你不能和人家比!人家丢得起,你丢不起!……咱有啥说啥,咱就是这话。实实在在!因此上,

我说:你三户先实行一年。好哩?明年,我再……”

    梁生宝仔细地听毕,很受感动。他想起了区委王书记的话——农民离开几千年的老路,走上一条新路,可不容易哪!但生宝表面

上假装听了老四的话,非常失望的样子。

    “噢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认清我梁生宝。”

    任老四连忙解释说:“我知道你心大胆大。你是好汉!”

    “不对!我不是好汉。是我背有靠!”

    “我知道:卢支书和王书记,这阵都扶持你哩……”

    “还不对!你另说!我背后到底站啥人?”

    “我说不准!嘿嘿,你办下好事,年轻人呀,不敢傲呀……”

    “整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宝非常激动地大声嚷说,“是我傲吗?四叔!我梁生宝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汉他儿。

你忘了我是共产党员吗?实话说,要不是党和政府的话,我梁生宝和俺爸种上十来亩稻地,畅畅过日子,过几年狠狠地剥削你任老四

!叫你给我家做活!何必为互助组跑来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旧眼光看新事情吧!你还是和我们一块实行计划吧!有义和郭锁,都

拿眼盯着你哩!一个人不走,事小;堵住后头的人了,事大哩!”

    老四重新垂下他的光头去了,灯光照着他的秃头顶,一说起党和政府,就想起自己是一基本群众来了。一刻以后,他抬起头来,

使着大劲把唾沫星子溅了几丈远,跳了一跳说:

   “好!是崖,任老四要跟你跳一回!”

    大伙都高兴极了。冯有义当下声明,他按计划插秧。高增福,等不及谈毕郭锁的问题,他站起来了。他赤着红赯赯的上身,肩膀

上搭着从黄堡镇破烂摊上买来的旧白布衫,瘦削的脸严肃地问:

    “你们说:我今黑间来做啥?”

    “做啥?……”大伙惊奇地问。

    “我入你们这互助组来了!收我,也要入!不收我,也要入!一句话:非人不结!就是这事!”

    大伙,先是愣瞪起眼睛。接着,全哧哧笑了。这是地地道道的高增福——不声不响,心里打着主意,到时侯一下子给你端出来了

    冯有义的豆腐坊,一时间,异常活跃。还有什么收不收的问题呢?天上飞来一员大将,大伙有什么说头呢?从村子的一头跨到村

子的另一头,隔着二里稻地入互助组,谁也想不到!生宝兴奋地提议:举高增福当互助组的副组长,大伙一致拥护。生宝又提议:两

人分工——他管外事和思想教育,增福管庄稼事务和活路安排。大伙都说:一斤酒装进十六两的瓶子里头了,正好!冯有万跑过来,

学着秦腔里的姿态和道白说:

    “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是了……”

    大伙都哈哈大笑。连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的郭锁也笑了。

    “甭闹!甭闹!”高增福严肃地说,“有义屋里的人,都唾着了,你把人家吵醒来!”

    有万亲切地抱住高增福赤裸裸的肩膀,提议说:

    “大伙帮工,三天就把你的草棚屋挪过来了。省得你跑腿!”

    生宝、欢喜和任老四,都笑看高增福,看他是不是乐意。

    “不!不!”增福坚决地摇头。“把我的草棚屋扒了,我情愿。把姚士杰的眼中钉拔了,我不情愿。我入了这互助组,我还是蛤

蟆滩第四选区的人民代表。我挪到第一选区,叫姚士杰浑身轻松?使不得!使不得!”

    大伙都从心眼里感佩高增福。都说:这高二确有点武二的神气,只是他不会打拳弄棒,也不像山东人武松那样,一碗一碗往肚里

灌酒。

    但非常可惜,尽管有任老四和高增福两个的精神影响,在郭锁的问题上,仍然没有解开最后一颗疙瘩。

    三十多岁熬长工出身的人,土改后才和他解放前的主家收买的丫头,正式结了亲。相差十五岁年龄,并不妨碍两口子在地主三套

四合院的前院,多年凝结起来的感情。这是一种阶级感情、兄妹感情和两性感情的结晶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分解它。二十二岁的

彩霞,多年被虐待的奴牌,没有发育起来,身派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色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消褪被折磨的痕迹。但三十几岁的郭锁

,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可亲的女人了,大炮也把他俩分离不开。两口子商量得卖掉下堡村大十字分下的瓦房,把家搬到蛤蟆滩来,住

草棚屋了。一则,下堡村的人总是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对私通了多年才结亲的人,这使他俩很不舒服。二则,卖了瓦房,买了二亩地

,同土改分来的算在一起,有七亩地了,好过日子了。这对受气夫妻渴望买牛,生娃子,幻想着与全世界无关的平静日子,散一散窝

在心头的气吧!他们没想到,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头一个春天就挣下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了。真个好事嘛!

    郭锁抬起抱歉的脸,带着一种请求的神气说:

    “大伙宽限我三天!行不?”

    “不行!”有万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彩霞一夜就商量好哩,要三天做啥?请和尚念经吗?”

    “你见谁都耍笑!”生宝不满意地批评有万。他又和气地转向郭锁,“你要三天做啥?”

    生宝知道郭锁要三天,张罗买牛的事情。曾听说白占魁也在寻对象合伙买牛哩,可是他人味不高。郭锁不乐意,彩霞更不乐意。

尽管两家都是私通后成亲的,翠娥根本不能和彩霞相比,白占魁也不能和郭锁相比。他们嫌和白占魁两口子合伙买牛,会降低自己的

人品;但左近的稻地滩里,又没第二个想合伙买牛的庄稼人。郭锁低着头不张声。生宝看出郭锁说不出口。因为和这个新客户没深交

情,也不好深说,他只好同意了。

    “三天就三天吧!夜深了,快计划咱的化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占魁才不听姚士杰的煽惑,去找郭锁合伙买牛呢。他根本瞧不起郭锁,为了逃避邻人异样的眼光,就把土改分的高瓦房卖了,

两口子过河来钻低矮的稻地草棚屋!入了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挣了一笔钱,就不想实行互助组的生产计划了,反而要脱离互助

组买牛,单另发家创业。白占魁看来:真个没出息的庄稼人,胆如鼠.吃不多,看不远!白占魁心里头思量:哎哎!他白占魁要是像

郭锁那样熬长工出身,雇农成份,哼!蛤蟆滩轮得上郭振山当头掌权吗?熬长工出身的白占魁,准定掌握蛤蟆滩的全权!但国民党旧

军队里当兵出身的白占魁,无论他怎样表现自己,他总是当不上村干部。解放四年来,事实一再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气馁

。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试一试看钻进去钻不进去。钻不进去拉倒!他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打听了两天合伙买牛的对象以后,白占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入生宝互助组。互助组的分裂,一部分组员对密植计划的动

摇,提醒他萌起了这个念头。这是个大好机会,表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进步。要是在平时,梁生宝准定不收他!

    白占魁到梁三老汉院里去找互助组长了,说梁生宝上了黄堡街上了。事不宜迟!他随即跑到黄堡镇。生宝从德顺油房看毕油渣,

往供销社走的时候,白占魁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当街挡住忙碌的生宝。

    他抓住生宝的白布衫袖肘,拉着戴草帽的互助组长走。

    “来来来!生宝!到那个墙影底下,哥和你说几句话!”

    “啥事呢?”生宝草帽底下的忠厚脸,疑感地笑着,跟他到墙根底下。

    白占魁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根零散的纸烟。这是他刚才买的,一只手给生宝递过来一根,另一只手给他自己嘴巴上塞上一根

,匆忙地准备擦火柴。

    生宝警觉地不接白占魁的纸烟。吸着纸烟当然很舒服,但当白占魁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怎?你忌烟了吗?”白占魁惊奇地问。

    “没。我觉得早烟比纸烟好……”生宝做假地说,掏出短烟锅装着旱烟叶末。他忍不住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浪荡鬼不满意他见

外。生宝问:“占魁!你是啥事?心直口快!我忙着哩!”

    白占魁,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地说:

    “我想入你的互助组!怎样?”他说的时候嘴上使着大劲。

    生宝瞪大了两眼: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也会碰上……

    “你瞪眼做啥?”白占魁认真地辩解,“真个!你们的条件,我样样都遵,行不行?要密植吗?我密植!要稻麦两熟吗?我稻麦

两熟!要服从组长领导吗?我听你兄弟的将令!要遵守劳动纪律吗?大伙叫我立正,我不稍息!你们还有啥条件吗?你兄弟说!”

    太痛快了!痛快得令人有点担心他心眼不正了……

    生宝推辞地笑说:“好占魁哩,你自由惯了。俺互助组的集体性儿,怕你受不了约束。再说:阴历七月间,俺又进山掮木料呀!

你吃下那苦吗?”

    白占魁的黧黑脸上,表现出一种被轻视的苦状。他大为不满地说:

    “你们上天摘月亮不?上天摘月亮,我也去!不是吹!咱老白在旧军队里受得苦,你们庄稼人想也想不来哟!人有了组织性儿,

啥事才好办哩。反霸和土改那两年,你当民兵队长。你队长叫白占魁做啥,白占魁不做来?腊月寒天,冻肿了脚,白占魁不是成夜价

放哨,不让杨大剥皮溜吗?旁人不知道,生宝,你知道不知道?……”

    这情形是实在的。梁生宝的心,有点动了。但他还是推辞地笑说:

    “我们这互助组要往社会主义走哩!我知道:你光是种地有困难。你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吗?”

    “咦呀!那么瞧不起人!我跟你们往共产主义走哩!”白占魁决断地说,脑袋一拐。

    “你那好吃懒做,占魁,一时改不过来的。实在!”

    “你们不能把我改过来吗?嗯?你们上天堂,把我一个留在底下?不入互助组,我今辈子就是这吊儿郎当鬼了啰。入了互助组,

你看吧!我要是不学好,你们不会把我踢出来吗?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白占魁能赖住你吗?真是!……”

    看!这家伙!句句说得占理。梁生宝满脸难为情,没得词句了。

    现在,生宝不能说根本不考虑白占魁入组的问题。现在生宝只能不肯定地推脱,说等他和全体组员商议后再……

    “明日见话!”白占魁抓得挺紧。

    “噢!明日见话……”生宝只好答应。

    在供销社取得化肥,在回蛤蟆滩的路上,生宝一边在炎热的阳光下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考虑白占魁的问题。

    “人当然不是好庄稼人。有点二流子气,不是勤俭节约的过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货喀!可是,白占魁力气是有,大伙逼住他

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说,现时是劳动生产的社会风气,他大约看见‘流’下去没前途吧!看样子,听口音,这回

是下了决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决心好好劳动过日子……”生宝在推独轮车过黄堡大桥的时候,这样自思自量,并且独自笑着。

    过了桥,在马路上顺着一行白杨树影,推独轮车向西走着,生宝继续思量:

    “这个家伙说话蛮占理,把我说得没话支应。互助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务嘛。有这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有这话!说这是互助

组对社会负担的义务,说要主动地吸收二流子入组,互助组不能不要他们。说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烦,那么,社会上的这么些人

,谁又来改造他们呢,看情形,我还是应该收下这个家伙一一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着,在岔道口忘了拐弯,向峪口镇走去了。折转回来,拐过弯,他在田间小路上推独轮车向北走着,又思量起来。

    “这个家伙比王瞎子怎样呢?不比王瞎子没办法嘛!实在!他有好吃懒做的一方面,也有胆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组把

白占魁有办法治没办法治呢?有办法治他!有万、欢喜、老四,现在又有了增福!一个鬼刮不起妖风,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风!不敢

收白占魁,太没共产党员的气魄!难道退出去两户,我就胆小怕事成这样了吗?……”

    生宝想着想着,身上来了股子劲,脚步使劲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还想改造全社会吗?收!坚决收!收下你郭锁也寻不下对象合伙买牛了。我互助组退了两户.收了两户

。毫毛也没动了一根。八户还是八户!就是这主意!”

    但把全组的化肥推回蛤蟆滩家中,他给组员一说,除过有万和欢喜支持,全都反对。

    任老四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道:

    “咱要那个货做啥嘛?犁地掉了铧,还不知道!套磨子,反插了磨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你收他,你和他互助去!我退!”

随即又很伤感地补充,“生宝啊!为人做下多大好事.也甭傲呀!小心栽跟头啊!”

   严肃的高增福更加坚定、明确。他本来要检查全组青稞黄熟的程度,准备安排各户收割的先后。听了组长的话,副组长不检查了

,因为他不入组了。春天在活跃借贷会上,白占魁骂过高增福,那倒是小事;主要是新社会发光的真金子,不能和旧社会的渣滓混在

一块。不能!绝不能!对可亲可爱的生宝,他也不大声嚷嚷,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很和气,很平静,要求把化肥分给他,他回呀

!……

    生宝笑着解释说:“增福重你甭这样好不好?要是拿人换人,一百个白占魁也不抵一个高增福。咱商量嘛!你是副组长,你坚决

不收,我能收吗?”

    高增福拿眼睛说:“你有这意,我就看你还不稳当。你和郭振山差远呢!我不和你在一块闹了,你太危险哩!”

    但他嘴里还不这样说。他嘴里说:

    “你们互助吧!白占魁住得离你们近,好联络。我往得太远了。真个!实在太远了。把咱的化肥给咱,咱走呀!……”

    拿眼睛说的话和拿嘴说的话,生宝心里全明白。他不给增福化肥。增福连化肥也不分,就走了。

    现在轮到娘老子数说年轻的生宝了。

    “看你惹下这气!刚刚弄得像样了,你又戮散了。宝娃!脚跟站稳点嘛……”老妈妈看见互助组新的分裂,多难受啊。

    梁三老汉,经过了买稻种的事实,进山割扫帚的事实,面对着两户退组而不动摇的事实,他对儿子从心底里服气了。“在党”可

以把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变得这样强大,窝囊受气一辈子的梁三老汉,有什么话说呢?梁三老汉给人夸口说:宝宝有这个气魄,把十亩

地和一个草棚院一脚踢了,肚里也顺气。要干?干吧!但吸收白占魁入组,又超过梁三老汉的想象力了。

    “你呀!你呀!”老汉用手指晃着儿子说,“你太张狂了!非栽大跟头,不肯学稳当!世上没比白占魁缺德的人了!咱收他做啥

?甭说他在组里头胡捣,他老老实实,咱也不光彩。人家说:看!退了两户,梁代表的互助组急了,兵瘩、二流子、破鞋,啥人都收

!风吹到你耳朵里,好听?不好听?看你狂成啥了?……”

    生宝,把黄牛皮纸口袋里的化肥,放在农业技术员床底下了。他蹲在脚地上,吸着一锅早烟,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的对呢?他一只手拿烟锅,另一只手摸着任老四前天给他新剃的光头皮

,思量粉:他是不是应该按多数人的意思办事呢?任老四、高增福和他的娘老子,都是十成的好庄稼人嘛!他不应该违背着他们的意

思,一意孤行啊!唉唉!整党的时候,王书记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共产党员的意见是好的,经过解释,群众还不能接受的话,应当

等待,不可以硬性执行。……对!应当等待。那就决定不收白占魁吧!

    决定了以后,梁生宝难受极了,白占魁那么殷切地申请人组的神气,使好心的互助组长心中不如意。没有能力执行党对互助合作

的全盘政策,使自觉的共产党员心中不如意。他觉得他给党丢了脸,给一个二流子唬住了。拴拴和生禄退组他没有感到不如意。他按

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不顺心?白占魁要求人组入不成,他不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他多么不顺心啊!白占魁!白占魁!他是个人嘛,

又不是狼!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动军官,不是一贯道坛主。他只不过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大车连副班长嘛!反霸、土改,一直

跟上跑到现时,当不上干部,连互助组也入不上吗?互助组一不是党,二不是政权,三不是群众团体,这是个劳动生产的组织嘛!咱

能把事情做绝吗?庄稼人不愿要二流子,这是能想通的;但共产党员不应该顺着庄稼人跑嘛。生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果真不收

白占魁,这是做下不占理的事了。这是把白占魁往做坏事的路上赶哩。白占魁会变成互助组的敌人,他有一股疯狂的破坏性儿呢。他

会蹲在下堡村大十字嚷嚷没他走的路了,坏互助组的名声。互助组收了他,占住理了,他捣蛋吗?开大会宣布管制他!叫他破坏!他

破坏个鬼!

    想到这里,生宝决定还要做工作。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烟锅扔在农技员的写字桌上,抬脚就出门限,急急忙忙走了。

    “生宝!饭好了,你上哪里去?”他妈追出来了。

    “我有紧事!”生宝不回头地说。

    “吃毕饭再去。”

    “回来再吃!你们先吃……”他向南扯大步走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岸插秧。弟兄俩把神子卷到膝盖以上,并排站在泥水里,倒退着插。他们赤着上身,被日头烤

成紫赯色的脊背上,汗水以脊梁骨为分水岭,刷刷地向两边淌着。他们劳动着,用光溜摘的胳膊揩额上的汗珠。

    日头已经到了峪口镇东边北杨村上空了。过了正午时分,蛤蟆滩田野里除了他们,已经再没一个庄稼人了。但郭振山弟兄俩还不

回家。他们要在割青稞以前,插完这二亩新搓稻地秧。一定得插完,不插完,庄稼活儿就让不开路了。

    庄稼人啊!当他们专住心发家创业的时候,说增产,吃奶的劲都可以使出来的;说节约,肚里可以不觉得饥饿啊!郭振山的这股

劲,是可以想象的。你忘了梁生宝父子租种吕二细鬼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了吗?

    劳动是人类最永恒的祟高行为!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令人心疼,给人希望。全蛤蟆滩的庄

稼人都在惊叹:呵呀!翻身渠西岸的二亩衰败桃林地,眼看着挑林不见了,眼看着地里长起了玉米和小麦,眼看着一片水汪汪的稻田

横在你眼前了。共产党员们向庄稼人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一点不假!

    代表主任有几天心情不佳。他给改霞出的主惫,竟然很不投时机。改霞不仅没考工厂就回来了,甚至于在村道上看见代表主任冷

谈了,不尊敬他了,不请教他了。开头他很慌:自己的群众越来越少,怎么是好?后来他想开了‘反正有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好

过,村内又没什么重大的政治斗争,种庄稼要那么多群众拥护做什么?他给改霞出主意,一片好心肠,只是碰得时机不巧。自己没什

么歪心眼,他问心无愧!改霞不高兴他吗?他不到柿树院去串门,不结了吗?谁离了谁,过不了日子呢?至于互助组,是个临时季节

性的互助组。改霞她妈找到门上,互助上两回;不找他,拉倒!什么了不起!坚强、自信、有气魄的郭振山,实在说,永远也不会向

人低三下四啊!最后,梁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正合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分析,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让生宝同志在不成功的事惰上

,多卖些力气吧!他想:小伙子有多余的精力……总之,活跃借贷的失败,中农纷纷退互助组,粮食自由市场的紧张,使这个经济上

还在向富裕中农发展的郭振山,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富裕中农的意识了。

    梁生宝很难受、很焦急地跑到翻身渠西岸,找到代表主任的时候,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已经出了稻地,站在布满三棱草的稻地

塄坎上了。振海到水渠里洗腿去了,代表主任带着泥脚和梁代表谈公事。一定是公事!私事,生宝从来不找他商量!……

    “怎样?”郭振山的鼓眼珠子盯着生宝难受的样子,先开口笑问,“这回在山里头,捞了不少款吧?”

    生宝以一个下级和晚辈应有的谦逊态度,很尊敬地说:

    “挣得不少!解决了贫雇农的春荒和肥料间题儿。”

    “你自己一点也没捞得啥吗?嘿嗯!全是为贫雇农吗?嘿嘿!……”

    生宝觉得口气不对味儿,但他还是强笑说:

    “当然,我的肥料问题儿也解决了……”

    “对!这样说话好!说啥要说全面!甭把自己说成全是为贫雇农!那么,旁人全是为自己吗?”

    年轻的生宝低下了头。唉!自己说话方面太欠缺了。可他心里并没有暗射代表主任的意思啊!教训!教训!往后说话,可得注意

    郭振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手上的泥,咄咄逼人地教训说:

    “小伙子!整整一春天,你可没参加一回党的会啊!”

    生宝有点不安,说:“郭主任!你看,头一回,我在县里参加互助组长代表会;二回,我去郭县买稻种哩;三回,我在终南山里

割扫帚去了。……”

    “假也没告嘛!”

    “我想不到恰恰我不在的时光,党里头开会……”

    “你应当想到!嗯!你应当想到!为啥呢?难道党能一春天不开会吗?入党的时候给你说得清楚:交党费、参加党的会,是党员

的义务!”

    生宝没话说了。他脸上很灰,更难受了。啊呀!一个人的缺点,总是过后逐渐才被自己发现了!当他热衷于一个严重的困难事业

的时候,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正常的组织手续了。要是他每一回起身以前,都到郭振山的草棚院去,说: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开党的会

议,他不能参加——这样才合乎手续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回走的时候,不去告诉党的小组长呢?这是一个明

显的错误!是仅仅因为年轻吗?不是的。不能自己原谅自己!他,唉,真糟糕,是郭振山在整党学习中受过批评以后,他对他有了某

种程度的轻视了。他还不懂得:一个同志的思想是一个问题,而组织领导是另一个间题啊!现在,郭振山还是他的顺导者,他能说什

么呢?他想到这里,难受得简直要掉眼泪。他恨自己不老练!他警惕自己:万万不要大意!要注意不和郭振山把关系搞僵!……

    “振山同志,我错了。”生宝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很低,颤抖着。他只有在党内受了委屈才有眼祖。

    郭振山满意地笑一笑。然后,他带着领导人的优越感和庄稼人朴素的好心,原谅地笑说:

    “承认错误,就是好同志。甭难受哩,念起你是顶备党员,不追你的思想儿。往后注意!”

    于是,郭振山跳到渠里去,一屁股坐在渠岸的青草上,洗腿去了。他一边洗腿,一边扭头笑问:

    “生宝,你寻我做啥?是不是互助组烂包了?”

    生宝庆幸地说:“烂包了,可又收抬起来了。”

    “啊?你倒有两手儿,剩了几户?”

    “七户。还有一户,我来就是请示你:白占魁要求人组,你看收得收不得?”

    “你看收得收不得?”

    “我想收哩……”

    “哼哼!”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一声冷笑。

    代表主任半天不做声儿,专门洗腿。洗毕腿,跳上岸,还不做声。穿上鞋,他才对等待着的梁生宝郑重其事说:

    “同志!自解放到现时,对这个人,我捏得紧紧,不放松他。他想往咱们里头钻吗?刀子把他脑袋削尖,也钻不进来!他想当干

部吗?比他上天还难!啥底子?兵痞、二流子、社会渣滓,……你为了凑够八户,充好汉,从互助组那面给他开后门吗?”

    梁生宝的心全凉了。看来,他自己想事的确不全面。看来,他自己似乎的确有点前进心切,脚步贪大吧?算哩!不收了!一个预

备党员,负不起这个政治上的贵任。要是郭锁三天里头终于退了组,他决定抱残守缺,搞五户贫农一户中农的精干互助组,不再惹麻

烦了。他很感激地说:

    “振山同志,多亏来请示了你!我不收哩。一半组员不赞成,收下也是个麻烦喀……”

    郭振山见生宝非常的听话,他那股喜欢教训人的恶习,又失掉了改霞不理他以来的自制。他相当关怀地说:

    “生宝同志啊!你要学稳当一点啰。站稳了一步,再跨一步。你想当劳动模范,要慢慢来嘛。甭太急!你想上省、进京,和毛主

席见面吗?太年轻哩!准备上十几年。太急了办不到,还要栽跟头!咱一个村人,我好心好意才给你说这话。旁人谁给你说这话?你

明白了吗?……”

    几句说得服服帖帖的梁生宝:一下子怒火冲天了。这个人怎么这样惹他反感?他发愁怎么能够和这个人搞好关系呢?自己掺杂着

个人利益办事,对人家也是什么都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猜想。在前线上牺牲的,大约是为了熬军官吧?破命工作的,大约是为了升级加

工资吧?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当然都是为了当劳动模范!哼!脑子真个会想事!生宝咬着牙,抿着嘴,两鼻孔喷火,肚里发呕,想不

起来再和这位前辈庄稼人说什么话。……

    他支支吾吾和郭振山告别了。

    回到草棚院,生宝蹲在脚地吃了妈给他留的午饭。娘老子一句也问不响,生宝越想越有气,晌午也不歇,草帽也忘了戴,光头顶

着红日过汤河,在汤河上绊了一跤。嘿!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什么时候毁了自己,什么时候拉倒!一切都豁出来了。拼到底;失败了

,给旁的同志做吸取教训的材料!中国革命牺牲了多少性命哩?……

    他急匆匆地到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

    他撞进乡政府有几棵古柏的大院里了。啊啊!大十字、马家堡、王家桥和郭家河的全体党员、团员、人民代表和五种委员,正在

用午唾时间,开紧急会议。他们准备傍晚时,向北原上的小麦吸浆虫发动总攻。不让害虫有立足之地,就得这样围攻。蛤蟆滩稻地里

没有吸浆虫,所以没有召集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生宝在院里悄悄地听,卢支书正在会议室讲话。

    “大伙说:什么东西,中国人民没有办法治呢?老蒋的几百万军队,拿着老美的武器,谁把他们消灭了的?小小的吸浆虫,欺负

住咱们了?大伙说:能忍不能忍?……”卢支书用庄稼人粗犷的声音,鼓动大伙对吸浆虫仇视和蔑视。

    “彻底消灭吸浆虫!”樊乡长领头喊起来。

    “彻底消灭吸浆虫!”整个会议室爆炸了。

    生宝胸中的热血佛腾!这里,他看到和他精神一致的共产党员。看见这个情景,为了人民的事业,他愿意把自己讨饭娃子不值钱

的生命投了进去.永无反侮!

    生宝不进会议室去,他从来不愿惹人注目。但他也不回汤河南岸去。他蹲在古柏底下等着。他现在好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赌气

。直至今天,他才明确地感觉到:他和郭振山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斗争。尽管郭振山那股神气,使他那么反感,他还是要竭力控

制自己,不要使斗争发展到直接的冲突。他决心以互助合作的成功,促使郭振山认识自己的错误。要是郭振山终于不觉悟,他“在党

”不久的;不是光光在嘴巴上讲几句有党性的话,就可以水远“在党”啊!要看行动怎样哩!

    生宝蹲在那里想:他对郭振山毫无畏惧!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着和他正面冲突。郭振山是受过批判的人;他不愿和郭振山正

面冲突,只是为了有能力的郭振山同志,有时间终于觉悟起来,领导他梁生宝往前干,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胆小怕事。郭振山要是把

世事,看得只有下堡乡第五村这么大,任着性子抱住梁生宝解放前发家创业的梦想,当做人生的目的不放,有他难看的日子!……

    总攻吸浆虫的动员大会散了。各村干部纷纷回村活动去了。支书、乡长和文书,都要去帮助工作薄弱的村了。生宝把卢支书拉住

,两人进了挂着白布门帘的办公室。这是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后,他第二次见支书了。

    生宝见支书忙着要下村,直截了当提出白占魁申请入组的问题。他闭口不提他请示过郭振山,更不提郭振山说了什么。不要说卢

支书忙,不忙,他也不提那些气话。

    卢明昌满脸笑纹问他:“你心里头怎想?”

    “我想吸收白占魁!”生宝挺挺胸,威武地说。

    于是他向党支书逐一说明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从党的政策方面、从互助组的力量方面、从白占魁的历史方面、从入组以后两种

可能方面……他真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说得非常详细,非常详细。他好像生怕官司输了。

    总是畅快的、遇事总是往前看的卢支书听毕,笑说:

    “快快快!快收下!他不人,咱不能强迫。咱能硬把他编到哪个互助组里吗?呀!他要入,巴不得哩!他啥了不起?一个国民党

军里吃大车的副班长嘛!全中国的旧人员,国民党的将官有几千,都杀哩?都收容下哩!都交给人民管教他们学好哩!你回去!增福

、老四他们同意哩?算哩!不同意?你捎话。黑间我收了兵,就过来说服!……”

   ………

    生宝浑身舒畅地回蛤蟆滩,路过在欢喜家的杏树底下跳一跳,摘了一个已经不酸的杏,填到嘴里。好香!

    哪里还要卢支书晚上过来说服高增福和任老四呢?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意思,高增福和任老四能不听吗?你见过自己和自己闹别扭

的人吗?

    所有原来反对的人,包括娘老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生宝了。但生宝明白这是党的威信高。要是他自己的咸信高,他一提,人们

不就同意了吗?他只有一点——一片真心革命,其他一切都是党的。

    生宝通知白占魁,晚上到冯有义豆腐坊参加安排夏收插秧的会。白占魁那家伙,真调皮,立正给组长行军礼……

    初夏的夜晚,既没了春寒,炎热还要过些日子。西风从渭河上游的平原上,掠过正在扬花灌浆的麦穗,吹了过来。风把白天太阳

照晒的热气,都带向晋南和豫西去了。有风的晚上,蚊子顾不得叮人。因为多数稻地没泡上水,蛤蟆的叫声也不到最厉害的时候。

    多迷人的夏夜啊!放了水的稻地里,到处是星光闪闪。谈恋爱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夜晚,院墙怎么能圈得住呢?

    在晚饭以前,已经做好了出去的一切准备,改霞急匆匆地吃过饭就起身了。她刚出草棚屋的时候,外边很黑,只看见终南山和东

原黑糊绷的大轮廓。但当她走出街门的时候,北原、下堡村、房屋、树林、道路和田坎,都可以分辨出来了。

    妈追到街门外,朝她的背影喊叫:

    “改霞!你见天黑间往外跑做啥?你见天黑间有事吗?”

    改霞根本没有吭声。只管她照着预定的路线走去。

    “你早些回来啊!甭叫我又出来吼叫你啊!”

    然后,改霞听见她妈没好气地关了街门。改霞不在乎这一套,她已经决心不再拿自己的人生大事,迁就这位封建思想的老妈妈了

    她现在摸到一点老人的脾性了。当她迁就妈的时候,妈就对她抓得更紧;但当她表现得十分坚定的时候.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她相信,妈将默认她所做出来的既成事实。

    改霞已经是决心要跟生宝过了。这一点,现在,什么人也不能改变了。代表主任的思想,改霞已经看透啦。嘴巴上那一套拥护党

的漂亮话,再也蒙蔽不了二十一岁的改霞了。改霞这回可亲眼看见生宝被互助组的纠纷苦恼着,而代表主任却很轻爽,埋头和他兄弟

振海插那二亩新搓稻地的秧,也不主动去给生宝帮个忙!什么思想!

    自生宝从山里回来那天起,改霞每天晚上到下河沿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去转游。她希望能碰见生宝。她揭望着和他在翻身渠那边的

挑树林里去谈一谈。她要向他解释误会,说明他上次在黄堡大桥附近,怎样伤了她闺女的自尊心;但现在,他早已被原谅了。她要表

白,她对他的一片真心实爱,始终没有变过。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词句,怎样对生宝说明她两次进城的不同心情,详细地剖析她离开

他以后,内心经历过的难受和愧悔。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夏夜短吗?没关系!只要生宝情愿,她将在桃林里,和他待到黄堡镇东原上

空,发出鱼肚白的时候,待到庄稼人吆着牛,在晨光熹微中上地的时候。她不怕妈说!在改霞心中,生宝不是那号爱赌气的年轻人,

不会由于她一度的做作而记恨她。她知道他是这号人——青年人的年龄中年人的老诚!这号人的热情,常常比一般青年人容易表现出

来的热情,还要宝贵。改霞不是从外貌上心爱生宝的,她爱他的“人”——对于这个‘人”字,改霞还说不出全部的道理来。但有一

点,对她是清楚的:他做事和普通人不一样。

    改霞要告诉生宝团县委王亚梅同志说,党县委的书记们对生宝的印象很好。她相信:生宝听了一定会感到鼓舞的。她估量,生宝

准是被县上挑选成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改霞已经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自己要主动,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等着生宝对她主动。这倒并不是势利眼的想法,而是她已经

从上次的经验中肯定:生宝的心思全花在党交给他的事业上了,而对于和女人在一块的兴趣,比一两年前淡薄多了。改霞决定:当她

和他一块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的时候,她将学城里那些文化高的男女干部的样子,并肩走路,而不像农村青年对象一前一后走路。

    但是事实一再使她失望——头一夜,农技员韩培生同志还没走;第二夜,生宝在冯有义草棚院算工帐;第三夜,生宝又在冯有义

草棚院安排夏收和插秧。这第三夜,改霞曾经决心在水渠边一棵白杨树底下,等着他散会,可是妈在官渠岸,朝下河沿一股劲吼叫:

    “改霞哎——改霞哎——改霞哎——”

    声音又高,拖得又长,夜间听得很远,恐怕河对岸下堡村的每一个屋子里,都能听见。改霞在白杨树底下的黑暗中,听着心慌,

只好快快不乐地回去,对妈凶了一气。娘俩差点干起仗来……

    “我这么大的人,狼能把我吃了吗?你吼叫啥?……”

    多年的寡妇妈妈,想起没了男人,自己管教不住闺女,哭了一场,改霞又心软了。

    第四夜,改霞在铁轮车的草路上,碰见了生宝。但欢喜和他在一块朝冯有义草棚院走着,她能说什么呢?表情和眼色在黑夜中又

失了效用,她只能和他打个一般的招呼。等到他们向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以后,她在心里亲昵地骂道:

    “死欢喜!你就是生宝的尾巴,老跟在他后头!”

     ……现在,这已经是第五夜了。这一回,改霞决心更大,决定再不避讳欢喜了!她决定要当着欢喜的面,约会生宝!她不能这

样成半夜地在野外跑。怕什么呢?欢喜也许现时会笑一个大闺女追小伙子;但当她住到姓梁的草棚院里,成了生宝媳妇的时候,这还

算什么呢?人,光光是一时的面皮抹不开罢了。

    看!看!生宝和欢喜又在夜色苍茫中出现了。他们从田间草路,转到大车路上来了。

    改霞加快脚步迎上去,免得他们很快从大车路,又转到通冯有义草棚院的田间草路上去。

    “你到哪里去呀?”到了眼前,改霞心中紧张地问。

    “研究夏收和插秧的活路安排。”生宝很自然地回答,然后又按礼节问,“你上哪里去呀?”

    改霞心里一沉:生宝怎么对她这样说话呢?从前和她说话,总是和所有搞对象的人一样,很不自然;现在他和她说话,同一个普

通的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一样,大大方方,很自然了。改霞不由得心沉,觉得别扭,懊悔她不该听代表主任煽惑,进城去考工厂…

    但她现在懊悔已经晚了。她立刻强自笑笑,表示讨他喜欢,又亲切得像一家人似的问:

    “夏收和插秧的活路,怎么还没安排好吗?”

    生宝却只事务式地说:

    “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人事方面变动太大,又新入了增福和白占魁两户,得另安排一遍……”

    这时候,聪明的欢喜已经看出,改霞是非把组长缠住不可了。欢喜知道这两个人一度很受人注意的关系。聪明的小家伙笑说:

    “宝哥,你们说话,我先走了。”说着扯大步头前走掉了。

    于是,生宝和改霞,只有生宝和改霞两人,单独在黑夜无边的关中大平原上了。

    路旁渠边的夏蛤蟆,嘎嘎地叫着。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夏蛤蟆停住了,钻进水里头去。等他们走过去以后,它们又把脑袋伸出水

面来,继续嘎嘎地叫了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走了十多步远,双方还找不到起头的词句。生宝看来一点也没有夜游的那种悠闲神情,反倒使人觉得他忙着

要离开的样子。改霞事先安排好的词句,由于生宝的冷淡,又完全被打乱了。她不知道怎样起头,才能比较自然地谈到两个人的关系

上去。

    但改霞的心情是兴奋的。她和他并肩走着,她的海昌蓝布衫的窄袖挨着生宝“雁塔牌”白布衫宽袖。

    终于,改霞想到,应该从生宝眼时最心切的话题说起。

    “你们互助组怎收了白占魁呢?”改霞很关心地问。

    生宝,经过了几天的急剧变化,很感慨地望着终南山说:

    “有啥法子哩!他要入嘛!有啥理由不收他哩!他的出身是在旧社会卖过兵的,他的成份可又是贫农。你说怎办呢?”

    “哼!”改霞在心里鄙视白占魁,说,“他早先也赞成土改。头削得尖尖往积极分子里头钻哩。咱不要他当村干部……”

    “现时也不要他当干部。你放心!光要他互助生产。”生宝坚定地声明。

    过了一眨眼的工夫,生宝为了更能说服对方,加添说:

    “这号事,我问过卢支书才定点的。我不敢自作主张……”

    “他的女人烂脏……”

    “翠娥在解放前,白占魁当兵不在的那几年,是太烂脏哩!解放后这几年,社会风气好了,也没人到她那革棚屋去了。”

    “她不爱劳动!”

    “那不要紧。白占魁也是一路子货喀。改造哩嘛!”

    “啊啊!”改霞在生宝身旁走着,赞叹地说,“我真服气你!你真个坚决!”

    从这里,改霞用一种打动人心的抒情调子,继续倾诉说:

    “你知道吗?近时你互助组这个退组,那个不实行计划,我都知道。我总是替你着急。我心里思量,叫你怎么办呢?区上把你的

互助组当重点。你又在县上和人家挑战应战,到农忙时,可又散伙了。我心里真急哪!自你从山里头回来,我见天黑间在这一截路上

,溜转着等你。你哪里知道呢?我听说郭锁儿想退组,我跑到郭锁儿的草棚屋,劝郭锁儿的媳妇,别让郭锁儿退组。我给彩霞讲:互

助合作是贫雇农彻底翻身的大路,单干没前途。……”

    在从大车路拐向田间草路的地方,生宝站住了。改霞借着星光和稻地水面反映蓝天的夜光,观察到生宝脸上欣愉的笑容。她高兴

了。

    但现在走到分路的地方了。

    改霞柔媚地把一只闺女的小手,放在生宝穿“雁塔牌”白布衫的袖子上,轻轻地、轻轻地说:

    “你还生我的气吗?那一回在黄堡桥头上,你太给人难堪了,我才不是……”

    她的两只长眼毛的大眼睛一闭,做出一种娇嗔的样子。

    好像改霞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通过她的热情的言词、聪明的表情和那只秀气的手,传到了生宝身体里去了。生宝在这一霎时

,似乎想伸开强有力的臂磅,把表示对自己倾心的闺女搂在怀中。改霞等待着,但他没有这样做。

    共产党员的理智,显然在生宝身上克制了人类每每容易放纵感情的弱点。生宝的这个性格,是改霞在土改的时候就熟悉的。现在

眨眼就是夏收和插秧的忙季。知更鸟在每一家草棚院的庭树上,花言巧语地敬告:“小伙子小伙子贪睡觉!田禾黄了你知道?”而改

霞面对的生宝呢?又不是一般的小伙子。他领导着一个断不了纠纷的常年互助组,白占魁也入组了。他没有权利任性!他是一个企图

改造蛤蟆滩社会的人!

    “啊呀!”他突然想起了,说,“有义草棚院一大群组员等着开会哩。”

    “我跟你一块去开会。”改霞更来了劲儿。

    “不好。”

    “我在外头等着你!”

    “甭等哩。改霞!你放平稳一点吧。再甭急急慌慌哩。我这阵没空儿思量咱俩的事,你要是真……那就等秋后我消停了再……好

吗?改霞?就这样吧!”

    说毕,生宝坚决地转进田间草路。他扯大步,向有嘈杂声的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了。

    改霞在路口上站着。夜幕遮盖着可伶的闺女。她用小手帕揩着眼泪。唉!听上郭振山考上工厂哩,弄得人家说自己急急慌慌。很

显然,这件事使生宝对她有了新的看法。一刻以后,她向官渠岸的柿树院走去了。她决定不让妈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大约所有不惹女

人爱的男人,都像孙水嘴那样不好摆脱吧?大约所有惹女人爱的男人,都像生宝这样高傲吧?改霞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两个强性子结

亲.是不是能好!……

第一部的结局

    生活不断地向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问题。有些人能够凭靠自己的工人阶级

觉悟,回答这些问题。有些人不能回答这些间题——不能完全回答、或者完全不能回答。在这样的时候,社会上就出现了复杂的现象

。一部分具有高度工人阶级自觉和坚定正确立场的人,奋不顾身地抗击企图阻碍历史前进的旧势力。一部分觉悟不够和观点模糊的人

,就会在复杂的斗争面前迷惑蹉跎、等待观望了。当然,还有少部分觉悟很差、观点不正确的人,三摇两摆,就迷失方向了。在社会

主义革命的历史时期,这本书的第一部描写的一九五三年,就是这样。

    一九五三年八月,毛泽东同志审阅周思来同志在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上的结论时,写了这样的重要批语: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

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条总路线,应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

灯塔,各项工作离开它,就要犯右倾和‘左’倾的错误。”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关于实行粮食计划收购与计划供应的决议,提出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任务,就把创业时代人民领袖的

这个论点,更加具体化了。

    “……必须使他们懂得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即是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或者说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将我们

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使我国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实行党在过渡时期中对于农业的社

会主义改造的方针,即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经过发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一步一步地引导农业过渡到社

会主义的方针,才能一步一步地发展农业生产力,提高农业的产量,才能使所有的农民真正脱离贫困的境地,而日益富裕起来,并使

国家得到大量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农产品。……”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召开了第三次农业互助合作会议,迎接粮食统购统销和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以后的新形势。这次会议

决定全国所有的县,普遍建立农业生产合作壮。毛泽东同志指出:“在新区,无论大中小县,要在今冬明春,经过充分准备,办好一

个到两个合作社,……只要合乎条件,合乎章程、决议,是自愿的,有强的领导骨干(主要是两条:公道,能干),办得好,那是韩

信将兵,多多益善。”

    看吧!社会主义力量,在一九五三年冬天,要占领全国的乡村阵地了。几千年分散的中国农村社会,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从根基

上开始动荡起来了……

    蛤蟆滩的粮食统购统销工作,根据党的十月决议,按期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开始了。下堡乡人民代表会按耕作面积、当年产量

和人口调查,计算出第五村应收购三十五万斤余粮的任务。工作的期限是两个月——十二月和一月。赶阴历腊月二十三,庄稼人送灶

王爷的那天,要求做到所有出售的余粮,全部入仓。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住在下堡村乡政府,指导全区的工作。工作的安排是;第一

阶段,宜传总路线;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第三阶段,组织入仓;第四阶段,整顿互助组和处理遗留问题。每个

阶段,大约半个月时间。……

    啊啊!你看那个热烈吧,省上的、专区的、县里的,谁能知道中国有多少干部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下了乡呢?乡村里,白天黑夜在

开会——党的和团的支部大会,乡人民代表会,全体乡村干部会,妇女代表会,青年代表会,民兵代表会,老人座谈会从早到晚,乡

村中锣声不断,传话筒哇哇叫。到处说的都是关于总路线的话。

    “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

    “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大家富裕的道路!……”

    “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一家一户的庄稼人就统统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啦!……”

    这些话,从乡政府说到行政村,说到庄稼院,说到老婆婆们坐着的热炕头上。一切人都在计算:十五年后,自己多大岁数了。有

些人兴奋,有些人难受;有些人嫌慢,有些人嫌快;有些人相信,有些人怀疑;有些人欢笑,有些人愁闷;有些坏脾气的人变快活了

,有些好脾气的人变暴躁了;有些不大在村里转游的人满村欢奔,有些爱在村街上站的人不出街门了;有些人饭量增加了,有些人胃

口变坏了;有些人睡得更稳了,有些人夜里睡不踏实了。在中国,历史上没有过一次党的决议,像一九五三年十月的决议引起这样普

遇的思想变化和情绪变化!

    当下堡乡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四个行政村,刚刚开始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的时候,忽听得

第五行政村蛤蟆滩响动了锣鼓。庄稼人们跑出来隔河遥望,只见稻地滩里红旗飘飘,人声欢腾。人们争相问讯:哪一个小伙子又在什

么地方为人民立了功勋呢?……

    不!不!不是报喜!是蛤蟆滩的统购工作完成了。他们要锣鼓喧天地向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送粮了。

    这是为什么呢?两个月的工作,难道半个月就完成了吗?稻地野滩里的这伙从前的佃户和长工,嘿!真行啊!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功,使得总路线的意义在蛤蟆滩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了。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侮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

接近单干户产量的一倍。组长梁生宝有一亩九分九厘试脸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这八户组员里头

,有五户是年年要吃活跃借贷粮的穷鬼,现在他们全组自报向国家出售余粮五十石,合一万二千斤哩。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它不长

嘴巴,自己会说话的。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任老四、欢喜、冯有义、郭锁,以及为了熬好名声争取将来能当千部而好好“表现

”了半年的白占魁,现在都站在大伙面前,大伙可以看见!

    蛤蟆滩的大部分贫农和普通中农,只进行了余粮摸底,根本不需要个别说服这一套。只有一个中农名叫虎头老二,不愿意一下子

出售五石余粮。蛤蟆滩能说会道的宣传鼓动家、代表主任郭振山,把肚里所有关于总路线的学问,统统向老汉说尽了,老汉还是只出

售三石。虎头老二后来加到三石二斗、三石三斗、三石三斗五升、三石四斗。当加到兰石五斗的时候,虎头老二赌咒说:要是再加一

斗,他就是四条腿了。热心的郭振山宣告失败了。丰收以后有钱在脖颈里围一条白毛巾的梁生宝,去了。

    生宝走进虎头老二的草棚院,亲切地笑笑,叫大名而不叫外号说:

    “兴发二叔!听说你心情不畅快,侄儿看望你来了!……”

    虎头老二惭愧地低了脑袋,再没有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民国十八年来蛤蟆滩的小叫花子嘛。可怜娃子后来给人家看桃园,后来

割牛草卖给没娃的庄稼人,后来当吕老二的长工、佃户,后来怕抓兵,是个钻终南山不敢在平原上露面的黑人。现在蛤蟆滩人人尊敬

他,个个喜爱他。秋收后,在总路线的风声传到蛤蟆滩以前,好像有人故意要试验梁生宝的德性深浅似的,生宝屁股上每天跟着几个

卖地的人。全村人盯着:看梁代表打下那么多很食,他不买地做什么用呀?人家生宝始终不搭手买地,说他的粮食准备着做来年互助

组的生产投资呀。……

    虎头老二抬不起头来了。郭振山再来说服十回,他可以不应。但他怎么能折梁代表的面子呢?折了这个人的面子,全蛤摸滩的庄

稼人都会对他孙兴发老汉冷淡的。终于,虎头老二把真心话倾吐出来了。

    “唉!二叔没脸和你侄儿说话。唉!二叔心思:振山老大怎说也不应,就没人再来说服二叔了。想不到你侄儿来了。罢罢罢!就

是了!五石就五石!”

    生宝什么话也没说,嘻嘻笑笑,拿自己的短烟锅,尝了老汉一袋生烟叶子,表示出来亲热以后,就说他忙,告辞走了。

    蛤蟆滩的几家富裕中农,连一个晚上也抵抗不住贫农和普通中农拥护统购统销的气势。村干部给梁生禄算下九石余粮,给铁人郭

庆喜算下十一石,给郭世富算下十八石。他们都谨小慎微地拿出来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庄稼院坐落在蛤蟆滩贫农和普通中农的庄稼

院中间,全国没有一个完全是富裕中农的村庄。在分散的庄稼人面前,富裕中农有时会神气十足的。但在沸腾的群众运动面前,富裕

中农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世富老大春天那股神气,现在完全消敛了。现在,他土改时期吃不下饭的那病,又犯了。不过,听说,没有

上一回犯得重。他能下炕,只是不出街门罢了。

    只有姚士杰一人企图顽抗。村干部给他算下三十五石。他回家对婆娘说:

    “给我拆洗被!给棉裤里添絮些棉花!”

    婆娘不明白,惊间:“为啥?”

    “我大概是坐禁闭的门儿多!班房子里保险不暖和喀!”

    迷信老婆和他婆娘,都愁眉苦脸劝说他,软化他。

    “卖了吧!卖了吧!咱前楼上不是有百十石粮食吗?”

    “人要紧!粮食放在楼上,人到县里去守法,为啥?这社会!阿弥陀佛!这社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

    姚士杰拧住眉毛,咬紧牙说:

    “粮食多少不当紧,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他妈的!这是买粮吗?他们说了宜传教育,不强迫。我就要顶一顶,试试看到底强迫

不强迫!就是非卖不结,我也要抗到腊月二十三!看他们能把我怎?高二进咱院来,你两个愣哭。我叫你们给我拆洗被,看他小子怎

说?”

    姚士杰把手里的白铜水烟瓶往竖柜上使劲一放,又使劲一推。他推倒了水烟瓶不要紧,撞倒了酒瓶。酒瓶又顺便打破了穿衣镜!

婆娘和他妈,很心疼,姚士杰不心疼。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说:

    “打破了另买!活在共产党手底下,咱要钱做什么?”

    但就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姚士杰两年前土改中所骇怕的事情,想不到“国家买粮食”的时候,猛不防落到他头上来

了。既不是官渠岸西头人民代表高增福一个人,也不是代表主任郭振山一个人,而是一大群蛤蟆滩的庄稼人,涌进姚士杰的四合院里

来了。一部分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部分要求来给他们做后盾的群众,还有一部分来看姚士杰的热闹。但当成百个庄稼人——其中有

许多老汉、老婆、女人和小孩,乘机涌进四合院观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在姚士杰的感觉上,全是和他敌

对的人,全是他所痛恨的草棚屋庄稼人。

    世界上没有一个在精神上和人民群众敌对的人,是真正厉害的人,不管他手里掌握的是政权,还是军队,或者财产。当姚士杰独

自在四合院的时候,他想着他可能咬钢吃铁,但当他一旦站在和他敌对的群众面前,他浑身的骨头就有点酥起来了。

    姚士杰站在正房门台阶上,脸红腾腾。在正房中间屋,迷信老婆“临时抱佛足”,给菩萨插香、磕头。在正房西屋,姚士杰婆娘

从窗纸上糊的小块玻璃往院里盯。两只带银镯子的手蛮哆嗦,蛮哆嗦……

    高增福站在西厢屋台阶上,十分满意地说:

    “土杰!知道你的话难说,大伙说我不行,来的人多。……”

    郭振山在东厢屋门台阶上,严厉地说明当前蛤蟆滩的新形势:

    “姚士杰!现时,咱五村每家每户向国家卖的余粮,都定点了。现时,就等着你哩!你一定点,就入仓呀。你好好思量。把你眼

皮挺起来嘛!你甭光看你的脚嘛!看看咱蛤蟆滩的庄稼人嘛!”

    但姚士杰不抬眼,只看着他的脚。满院的群众嚷嚷起来了。

    “慷慷概慨!甭装可怜虫!”

    “这伙人不是到龙王庙求雨!”

    “你是个聪明人嘛!”

    姚士杰抬起头,显得十分可怜的样子,说:

    “好乡亲们哩!我没那么多余粮嘛!有,我还不卖?世上有人不喜愿光荣吗?光荣!光荣!要拿粮食光荣哩嘛!我有四十亩地,

均拉打上一石,才四十石粮。你们给我算下三十五石,我一家人嘴缝住?屁股填哩?牲口不吃?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嘛!”

    “强辩!”郭振山大喝一声,“瞪着限睛说瞎话!给你说得清楚!二十石是余粮,十五石是陈粮!”

    “我没陈粮……”

    “你的陈粮哪里去了?”高增福大声问。

    姚士杰说:“春上抢大价,粜哩……”

    “胡说!你春上没粜粮食,反倒买了些粮食!”人群中说话的是高增荣。他和姚士杰搭伙种地一年,清底。他拿这个有力的揭发

,希望获得群众对他今年失掉立场原谅。

    郭振山又向人群拥挤的前楼下马房门口,寻找第二个证人。

    “拴拴!你知道他卖粮来没?”

    拴拴慌忙说:“卖来哩!好几个人给他卖来哩!”

    满四合院的人群哈哈笑了。拴拴很紧张,连忙解释:

    “咱有啥说啥!咱不偏随富农……”

    孙水嘴在旁边笑问:“拴拴!到底是他卖来哩,还是他买来哩!你怕把张翠莲说成李翠莲了!”

    拴拴,看来脑筋很直,很费劲地对孙水嘴拐弯说:

     ”人家卖来哩,他买来哩!三回!”

    现在,全体群众都盯住姚士杰煞煞白的脸孔了。姚士杰没话说了。高增荣和王拴拴把他拿住了。他咬了咬牙,恨增荣和拴拴。他

不仅有陈粮,而且他在春天还买进了二十来石小麦,放在前楼上,在城市和乡村粮食紧张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是能给共产党领导的人

民政府增加一点点困难,他就要干。他说的:他要钱做啥?……

    站在当院的任老四气得脸发了青。他在人群头上高举起旱烟锅,大吼大叫,唾沫星子溅到房顶上去了。

    “毛主席提灯笼,把俺往总路线儿上引哩!你小子想把灯光给俺遮住?打你个狗日的!”

    任老四卷着袖口,往前挤。大伙把他档住。显然,老四太过火了。不过人们知道,他想借这个机会,为姚士杰从娘家那边引诱素

芳熬月子的事,出口气。大伙惊奇:啊呀!刚刚开始不缺粮了,任老四就变得这样厉害了!

    大伙把任老四不适时的恼怒,平息下去了。代表主任郭振山来以前准备好最后说的话,现在到说的时候了:

    “姚士杰!俺们明日要入仓!嗯!俺们不等你了!你的问题儿,看起来,五村的群众解决不了!交给乡上,看政府怎办!蛤蟆滩

锅小,煮不烂你这颗牛头!”

    郭振山转向满院的群众发布命令似的说道:

    “乡亲们!咱们走吧!咱们入咱们的仓!不算他富农的余粮,咱们也超了额哩!没得狗屎,也种白菜!”

    于是,满院的群众,如同拨开水口的稻地水,哗哗地从街门里流出去了。

    姚士杰的婆娘,在街门外追上走在人群后头的郭振山,死央死告:

    “郭主任!入哩!俺入仓哩!娃他爸说,俺一家大小明年不吃,也要给公家卖够数……”

    高增福反驳道:“你胡说白道!你们为啥不吃?我们买余粮,不买口粮!你们为啥不吃?说出这话,还是反对!甭入!”

    但急于争全县第一面红旗,决心要在这次余粮入仓中走在窦堡区大王村前头,见识比较开阔的郭振山劝增福说:

    “叫入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富农嘴里没好话”他转身对姚士杰婆娘,“叫预备粮食!七成细粮,三成粗粮!错了一斗也不行

!明早装车!”

    姚士杰当天从外村寻了两家嫡系亲戚来,当夜把三十五石粮食从楼上盘到楼下,倒在三个席囤里头,准备装车了。……

    在蛤蟆滩的统购粮食入仓工作中,有能力的代表主任郭振山,充分显示了一个庄稼人卓越的魄力和组织才能。在一九五三年十二

月的最初几天,当各村干部每天白日黑夜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郭振山心底还很虚。他骇怕他一年来和党的路线背道而驰的自

发行为,会第二次受到批判。他嫉妒梁生宝的成功,羡慕小伙子“幸运”。他每次到乡上,有胡楂的大脸盘,总是红腾腾的。他走进

乡政府会议室,总是挑选一个不惹眼的角落蹲下去,一个劲吸早烟。他逃避区委王佐民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的目光,尽管二位书记的

目光是兴奋的、慈爱的和亲切的,丝毫也没有首先发动一场党内斗争的意思。直至最后,王佐民书记看出来了,有少数新中农党员精

神惶惑。他宣布:所有沾染了农民自发思想的党员,只要在这次运动中表现很好,过去的不光彩思想,就不准备翻腾了。他说:党对

党员错误思想的批判,目的是为了改正;只要党员拿党中央决议的镜子,照出自己脸上不光彩了,只要自动改正了,就好嘛!这一说

,郭振山怀里揣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几个新中农党员,纷纷检查自己的自发思想。聪明的郭振山,从来不在这种浪头上顽固,也检查

了几句,说他对互助合作认识不清,没想到只要十五年完成合作化;根本不提他准备给韩万祥砖瓦窑投资的事。当运动下到村里的时

候,白铁皮做的传话筒,别人就再也摸不到了。郭振山整天在胳膊底下挟着传话筒,好像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天,蛤蟆滩的庄稼

人在草棚屋里随时有可能听见代表主任的最高音,在初冬的稻地野滩里震荡着。郭振山仍然是五村的总领导人。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

,只要自己认识了错误,只要他的活动,基本上对人民有利,那就好了。

    蛤蟆滩统购粮食的入仓工作,郭振山得到王佐民和卢明昌的大力支持。他们让下堡乡长樊富泰给他从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

马家堡动员了三十辆牛车,每辆自带六条口袋。他们赞成郭振山的计划,搞得热火一点好,推动全黄堡区各村的运动嘛!郭振山兴奋

得心花怒放,跑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快喊哑了。不要以为郭振山没用了!郭振山还是郭振山!他自认是一个对革命非常有用的人。…

    领头的大车是郭振山的大辕牛,角上挂着红布。红旗在前面引导,接着是锣鼓乐队,接着是穿着花红衣裳的祖国花朵——妇女和

儿童。在宣传总路线的时候,人们说的那些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前景,使得他们没有办法不欢笑啊!到黄堡镇上去露脸,享受光荣的

甜蜜感觉,是自愿的。代表主任宣布:不愿去的,不要去。富农和几家富裕中农的妇女,都没有去。孙水嘴挑选了领导妇女们呼口号

的工作。男子汉吆牛车,或者推独轮车。郭振山拿着传话筒,跑前跑后照应。初冬的温暖阳光,照着二里长的运粮队伍。牛车上,红

色的和绿色的三角纸旗,在前进中招展着。周围所有村庄的庄稼人,男女老少,都涌到村外,来看光荣的蛤蟆滩群众。这个热烈的场

面,终南山啊!你不受感动吗?你在这里蹲了亿万年了,你倒见过什么呀!

    奇怪的是:为什么好多大伙熟悉的人物都不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参加一辈子忘不了的历史壮举?蛤蟆滩的庄稼人、妇女、儿童

,都在这里嘛!

    他们怎么能在这里呢?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三人,早到渭原县互助合作训练班学习去了。本来要高增福也去的,他有官渠岸

西头他自己选区的工作,还有他们互助组施冬肥的农活,留下来了。渭原县冬季工作的分工是:陶书记负责统购统销,杨副书记负责

互助合作,双管齐下,不失时机。据说:梁生宝他们要在县上学习半个月!

    梁秀兰也不在这里。生宝他妹子也不在北杨村了。一九五三年七月,板门店停战谈到终于签字了。杨明山所在的部队,第一次轮

换回国,驻在祖国的东北某地了。英雄杨明山,在九月底汤河流域割稻子的时节,回了一回故乡,看了父母亲,同时结了婚,把我们

可爱的紫赯色脸闺女带走了。

    怎么?改霞也不在这里!怎么?改霞应该在这里嘛!我们本来希望她和生宝在冬天结婚的,她哪里去了呢?改霞,她这时在北京

长辛店铁路机车厂当铸工学徒了。西安要成立铁路机车修配厂,向各县要祖国农村最好的青年哩;卢支书知道改霞投考过国棉三厂,

愿意出外,选中了她,把她介绍去了。小伙子们和闺女们,有的到了沈阳苏家屯当学徒,有的到了湖南的衡阳,改霞写回来信说:她

被分配在长辛店了,学习期限是一年。改霞是七月间走的。她走的时候,梁生宝正和组员们爬在泥泞的稻地里施第二遍肥料。改霞朝

生宝劳动的地方,最后好感地看了看,在心里头告别说:“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这回是定要走了。

……”

    刚强的闺女,为了考虑把她和生宝的关系,告诉不告诉卢支书,她在党支部办公室脚地,站了一顿饭时光。最后,她决定坚决奔

赴祖国工业化的战线。她尽管对生宝还有好感,但她走的时候毫不动摇。改霞在五、六、七的三个月里,把这个人生问题,翻来覆去

,想得很深、很细。世界上的大学问家,不见得有恋爱的闺女分析男方那样深刻、细致。改霞想:生宝和她都是强性子年轻人,又都

热心于社会活动,结了亲是不是一定好呢?这个念头,自从五月之夜不愉快的幽会中从她脑里萌起以后,她就再用铁镊子也夹不出去

了。她想:生宝肯定是属于人民的人了;而她自己呢?也不甘愿当个庄稼院的好媳妇。但他俩结亲以后,狂欢的时刻很快过去了,漫

长的农家生活开始了。做饭的是她,不是生宝;生孩子的是她,不是生宝。以她的好强,好跑,两个人能没有矛盾吗……在狂热的时

候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冲动,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改霞也能想得很远,很宽。第一部的恋爱故事虽然落了一个不成功的结局,改霞虽然

不在蛤蟆滩了,她的音信参加了宜传总路线的运动。改霞像全国所有的工人、军人和出外干部一样,给家乡的庄稼人写回来了信,要

求乡亲们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授工业化,走互助合作的道路,特意问到生宝互助组的成就。铸工学徒改霞的信和军人梁生荣、电工郭

振江的信一样,是在村民大会上朗读的。

    梁生宝,在改霞走后,他才知道改霞走了。开头,他心中一怔,他好后侮了一阵,随后又被互助组的各种伤脑筋的事务岔开去了

。生宝想不到:改霞竟不等秋后谈恋爱,竟不和他谈一次话,就走掉了。被事业心迷了心窍的小伙子啊!我们承认:你处理父子关系

,处理和王瞎子一家人的关系,处理和郭振山的关系,处理白占魁的问题,都是相当出色的!但你处理和改霞的关系,却实在不高明

。你为什么要划定恋爱的期限呢?为什么要在秋后空闲的时候,摆开恋爱的架势,限期完成呢?看来,你在这个间题上相当拘谨,不

够洒脱,没有一点成功的经脸哩。

    卢明昌在介绍改霞走了以后,才知道这码事。支书很后悔。他抱怨梁生宝不早泄露他的秘密。实在,包得太严了!简直让人看不

出来!两年以前,支书敬告生宝注意他和改霞的关系,那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两人都有谈恋爱的条件了嘛!小伙子太死

板哩!卢支书很惋惜地把这码事告诉了王佐民书记。王书记笑了笑,却不怎样惋惜。他说改霞有点浮,不像生宝那样踏实;恋爱是富

于幻想的,而结婚则比较具体和实际。乡支书非常钦佩区委书记的分析,但当王书记说改霞自负太甚的时候,卢支书就不同意了。他

说全受郭振山的影响!两位书记都担心生宝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要不是成十年八年地熬光棍,要不找了一个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的女

人。王佐民鼓动卢明昌干预生宝的私事。区委书记说:得便的时候,他也准备干预哩……

    蛤蟆滩的余粮入仓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积极整顿官渠岸的互助组,追赶梁生宝。上河沿和下河沿的互助组,好像动员好了的军

队一样,在宣传总路线的声浪中,就呼呼啦啦地联了组。在施冬肥的集体劳动中,梁生禄和拴拴都脸上无光地回组了。上河沿的铁人

郭庆喜也入了组。贫农组员们嚷着要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不过郭振山估计,在全县来说,他们不一定够上条件吧?……

    一天,乡政府散会以后,郭振山把卢支书叫到院里的古柏跟前,疑疑惑惑地问:

    “明昌,生宝他们这回在县里怎么学习这长的时光?怎么去了三个人呢?”

    卢明昌很高兴地说:“预备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嘛!”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刷地通红了。像红布一样的红,而不是普通的红。……

    半天,郭振山才吭出第二句话来:

    “那么,我,怎办呢?党……”

    “区委会上决定你搞官渠岸的互助组。正预备和你谈一谈。你在互助组里磨练上一年,再带着一批互助组入社当领导,对你自己

也有好处。一来,头一年不能办大社,你人了社,官渠岸的互助组叫谁领导?”

    “高增福。增福能行哩”

    “高增福要让人家入社!人家是建社互助组的领导人之一,到建社的时候,能把人家推出去吗?你是党员,人家是党外积极分子

,咱组织上办事,能那样不合理吗?你说!不过,你这个喜愿走社会主义大路的意思,可好,可是个大进步。”

    郭振山想着他在统购统销中刚刚建立的功劳,名满全区,很不服气。

    “在五村建社,我不领导,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弄不好!”

    支书笑了。和郭振山有开玩笑交情的卢明昌又像春天开活跃借贷会那黑夜在苜蓿地里一样,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话的神气。卢支

书为了不使郭振山太难为情,带笑脸说:

    “你应当放心!这不是梁生宝和高增福两个人办社!这是咱们全党办社!好轰炸机哩!咱俩骂笑,我不怕惹下你。你这个爱吹的

毛病,连你娃他妈都不爱听。振山同志,再不要夸大个人的作用了!给你说句从心窝窝挖出来的话吧,多少人就为这点,倒大霉了。

……”

    想到蛤蟆滩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建立起来以后,自己在村里退到次要地位的那个尴尬,想到党对梁生宝看得比自己重,想到自己土

改时的功劳竟然换不来组织对整党后自己“糊涂一时”的原谅,倔强的郭振山的大眼睛竟被泪水罩起来了。

    但是,倔强的郭振山不会让眼泪流出来的。他挣扎着硬不眨眼,让泪水在眼睛里打圈圈,然后在身体内部从鼻泪管流下去了。但

有一滴流错了路,没有进咽喉去,而从多毛的大鼻孔出来了。郭振山把它当做清鼻涕,用一个指头抹掉了,擦在鞋底的边上。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多么吃惊个人主义的顽硬啊!卢支书心里想,好在他只说了“一来”,没来得及说“二来”。要是他把区委会

上讨论这个问题的真实情形,全部告诉郭振山,振山老大对党组织会怎样想呢?

    在区委会上,委员们有几个主张郭振山当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的人,但以五票对八票被否决了。表决以后,区委书记王佐民才对

大伙说明:党不能把一个不保险的人物,推荐给本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当领导人。当然,要是推荐,有党的威信,社员们

是会接受的。王佐民认定:将来的事实会证明,在互助组里磨练磨练,以后人社,这是郭振山面前一条稳当的道路;现在入社当主任

,有可能损害了党的威信,郭振山本人也垮台了。毛主席指示:骨干要公道、能干。郭振山能干,不公道!……这样说明以后,几个

对下堡乡变化不摸底的委员,才改变了土改时的印象,一致通过了梁生宝。区委会把材料写给县委,县委经过讨论,最后才确定了。

    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从县上回到蛤蟆滩的第三天,灯塔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新名词,就在汤河流域几百个大小村庄里,风快

地传开了。……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黄堡镇逢集。街上的庄稼人特别拥挤:有送余粮的,有到银行营业所存款的,有拿卖余粮的钱买东西的,有

领着圈女在集上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已经成功到镇上来照相的……街道是庄稼人的海,几家饭馆里传出嚎叫的猜拳声,

那是富农们在用野蛮的呐喊,发泄他们窝在心里头的郁闷!

    不管庄稼人们喜欢不喜欢,市集上都在谈论几处黑板报上用红粉笔标题的大消息:本区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灯塔农业社

成立了。为庆祝这件事,区级各机关、事业单位和小学校,在街道上大贴标语,红红绿绿,如同庆祝什么纪念日似的。

    在南街十字附近,在供销合作社的烟、酒、醋、酱门市部门前,刚开始舍得吃了的庄稼人,站了一长排队。黄堡的杂货铺很多,

到处什么都可以买,价钱一样,拘钱拿货,快得很。但庄稼人宁愿在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前面站队。他们相信党和政府,也就相信公

营商业的道德。庄稼人最骇怕吃亏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对商人始终保持着高度普惕。……

    现在,烟酒门市部前边排队的几十个淳厚庄稼人,也在谈论蛤蟆滩的灯塔农业社。人们传说:主任姓梁,名叫生宝,很年轻,才

二十几岁,早先名气不甚大。……

    “他爸叫啥呢?”前头的山羊胡子老汉扭头问。

    后头的一个戴毡帽的罗锅老汉,感叹说:

    “峡!他爸没名!听说跑了一辈子南山,官名叫啥,人都不知道喀!你看吧!这社会,就要在咱穷庄稼人里头出人物哩!”

    等等、等等的谈话以后,都表示要抽空子到下堡乡去,拿自己的眼睛,亲眼看一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人们说:牲口要合

槽,农具要折价,土地要入股,庄稼人要编生产队。啊呀!可不简单哪!这个梁生宝到底有多大能耐呢?就算有党和政府的靠山,当

农业社主任不是一根棍儿,立在那里就行了。总之,庄稼人们又有兴趣、又有疑虑——好事倒是好事,就看办得怎样呢!……

    排队买东西的第十七个老汉,个子本来很高大,因为罗锅腰,显得低了,不被人注意。他穿着笨手笨脚的新棉袄新棉裤,左胳膊

上挂着一个竹篮子,里头平放一个空豆油瓶。他低头用右手指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了。

    大伙终子注意了这个奇怪的老汉。为什么在大伙高兴的时候,他流泪?而且看样子流上没完了。

    所有的人都看见:这个老汉满面很深的皱纹,稀疏的八字胡子,优愁了一辈子的眼神,脖颈上有一大块死肉疙瘩。看来,几十年

沉重的劳动,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很明显、很突出。上万赶集的庄稼人里头,这样的人也是少数!

    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这是梁生宝他爸嘛!

    梁三老汉在庄稼人们谈论灯塔农业社和社主任梁生宝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爹和他两辈子创业的历史。实在说:那不算创业史!那

是劳苦史、饥饿史和耻辱史!他爹和他合起来,在世上活了一百来年,什么时候倒在一个冬天同时穿上新棉袄新棉裤来?总是:棉袄

是新的,棉裤是旧的;几年以后,棉裤是新的,新袄又是旧的。常常面子是新的,里子是旧的,或者絮的棉花是旧的。土改后,梁三

老汉曾经梦想过,未来的富裕中农梁生宝他爹要穿一套崭新棉衣上黄堡街上,暖和暖和,体面体面的!梦想的世界破碎了,现实的世

界像终南山一般摆在眼前——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秋收后,宝娃子对他妈

说,旁的什么都不忙,先给他爹缝全套新棉衣,给老人“圆梦”要紧!老汉说:

    “宝娃子!有心人!好样的!你娃有这话,爹穿不穿一样!你好好平世事去!你爷说:世事拿铁铲子也铲不平。我信你爷的话,

听命运一辈子。我把这话传给你,你不信我的话,你干吧!爹给你看家、扫院、喂猪。再说你那对象还是要紧哩。你拖到三十以后,

时兴人就不爱你哩!寻个寡妇,心难一!”

    但生宝娘俩,还是坚持给老汉“圆梦”。老汉想起这些,感动得落泪了。人活在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的尊严吗?

    当排队的庄稼人顾客知道这是灯塔农业社梁主任他爹的时候,一致提议让老汉先打油回去,老汉上了年纪,站得久了腿酸。梁三

老汉不干,大伙硬把他推拥到柜台前面去了。

    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

不会少的,但最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巳经过去了。

     立冬以来,汤河流域一直没有认真地冷过。冬至到小寒的半个月中间,曾经变过一回天,刮了一下午五级到六级的西北风。那天黑夜,落了不到二寸雪。第二天太阳一出,刚刚半天工夫,一层薄雪就化得无影无踪了。隆冬的渭河平原,白日仍旧温暖如春。蛤蟆滩渠道里的紫草和鸡爪草,青翠晶亮,在急湍的清流里快活地漂摆着。庄稼人们谈论着:解放后的冬天比解放前的冬天暖和了。有些人说:是人们心里暖和。那些人则坚持:天气也的确暖和了,而且还是一年比一年暖和啊……

     阴历癸巳年十一月二十七,小寒前六天,一九五四年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蛤蟆滩。

     在蛤蟆滩周围——在黄堡镇、上堡村、下堡村、冯店村、章村、杨村,以及田地和蛤蟆滩毗连的峪口区赵村和竹园村,新年来得相当热烈,有声有色。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运动,已经乡乡进入敲锣打鼓送粮人仓的阶段了。区、乡政府、商店、邮政代办所,都贴起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的红纸对联了。各乡的六年制完全小学,为了庆祝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新年,在街道上起扎了柏叶牌坊。老师们和高年级学生们,还敲锣打鼓,化装游行哩。有的装扮成非常愉快的工、农、兵、学、商群众,拿着工具、农具、武器、钢笔和算盘,手舞足蹈,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有的装扮成艾森豪威尔、杜勒斯、麦克阿瑟和他们在中国的台湾岛上豢养的走狗。看看艾森豪威尔愁眉苦脸,杜勒斯阴险毒辣的样子吧!麦克阿瑟在游行的行列里颠跋着,架着伤兵拐棍,显出一副狼狈相。把余粮卖给国家以后心情愉快的庄稼人们,指着穿黑礼服、拿文明棍的那个美国人,叫他“杜老四!杜老四!”然后呵呵地笑着,高兴极了,畅快极了。……

     但这个时候,整个蛤蟆滩却是严肃的。上下河沿大约有三十户左右的庄稼人,要和几千年古老的生活道路告别了。他们要走上一条对他们完全陌生的生活道路了。所有坚决走这条新路的庄稼人,对农业生产合作社有疑虑的庄稼人,和被邻居们造成的形势逼着不得不跟着走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经历着一个激荡人心的历史时刻。心情振奋的、心情沉重的和心情郁闷的灯塔农业社各阶层的社员们,他们把心思全贯注到建社的事情上去了。就说那些决定暂时不人杜的庄稼人们吧,也在眼巴巴地盯着,看灯塔社到底怎么办呀。谁还算它哪一天过阳历年呢?可以说蛤蟆滩的大部分庄稼人,对周围大村庄的锣鼓声和歌舞游行,没一点兴趣。甚至于中共渭原县委派到这里的建社工作组,对过新年这码事也胡里糊涂。建社工作组和建社委员们,一部分人在忙“四评”——评土地等级、评劳力底分、评牲口价和农具价;另一部分人在抓思想教育,对所有将来要参加集体劳动的男女社员,进行有关团结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起码的教育。和这两样事情同时,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和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给两个生产队的饲养室盘槽的工作,也不能被挤掉。所以,中共黄堡区委,在元旦早晨,派骑自行车的通讯员到蛤蟆滩,通知建社工作组的县区干部去参加新年会餐的时候,大伙都瞪眼了。

    “啊呀!今天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了吗?……”

     一九五四年了。元旦这一天,好平静的蛤蟆滩呀!渠岸上有啃枯草的牛。庄稼院周围有觅食的鸡。温暖、明朗的阳光,热情地把庄稼人吸引到室外来,开会、做活、闲谈。谁不愿意享受冬天的好天气呢?只有姚士杰一人,在他的四合院正房东屋炕上,抱着脑袋睡觉!

     郭世富在统购粮入仓以后,今天是第一次出了街门。这位大庄稼院的家长,和从前一样,衣冠整洁。他头上戴着老伴在热天给他保存得很好的毡帽。他浑身上下,穿着一色新浆洗过的黑市布棉衣。他要尽量摆出一种“没有什么”的神气。但没出街门的这半个来月光景,毫不留情地在他外貌上留下了惹眼的痕迹。老汉瘦咯——脸色暗了,颧骨高了,皱纹深了。他两鬓的白头发,也比粮食统购以前多了一些。春天,老汉兴高采烈地盖起了准备囤放余粮的前楼;诸葛亮活着,也想不到当年冬天,共产党就想出这个粮食统购统销的主意!每一场空欢喜后头,都紧跟着一场实难受。十八石余粮,卖得老汉体重至少能轻十斤!

     世富老大现在出了街门,他看看官渠岸村巷的东头,又着看西头。噢!那里,在小土神庙前头,官渠岸的“闲话站”上,几个老中农在晒太阳,说闲话哩。看见了他们,老汉皱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在背后提着长烟锅,朝那几位闲人走去了。

     出门见喜!今天在这里的是几个好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身派粗壮的结实庄稼人,站在那里正发什么议论。那不是杨加喜吗?是哩!就是他!这人言多,可是个有钢人。民国十年前后,加喜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念过三年书。半部《论语》囫囵装在肚里头,怕至今也没消化开;可是他念过《朱子家训》这本农村名著,可在官渠岸行了好事。世富老大不识字,趁下雨天和上集走路的工夫,他向杨加喜学了许多朱伯庐(明末诸生)治家格言。那些格言,几百年来,都是大庄稼院过富裕光景的经典。郭世富一个粗笨庄稼人嘛,要不是这位明朝人的精神影响,他哪能使一个落荒到蛤蟆滩的穷家,发达成现在的样子呢?现在,世富老大看见杨加喜站在土神庙前,大声说笑,他立刻感觉到心里宽慰了许多。加喜和他爹务劳起三亩大一片挑园。他家每年收人几百元,家业渐渐兴旺起来了。种庄稼的学者侃侃而谈,这就证明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社建立,对于富裕庄稼人,并不像世富老大蹲在炕上所想象的那么暗淡吧?

     郭世富看见了蹲在杨加喜左边的,是虎头老二。嘿!数九天,头剃得亮光,舍不得叫老婆给你做一顶帽子戴?这孙兴发养一匹好马,见天早晨出去拾粪,牵着马遛。谁想碰碰马的缰绳吗?滚开!人家都叫他“马亲家”哩。蹲在杨加喜右边的,世富老大闭上一只眼,也认出那是草阎王郭振云。这人对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杂草,铁面无情,锄草刨根,狠心透了。他做活没个定时。肚里饿得动不得了,就算晌午了;看不见做活了,就算天黑了。这两个“务实庄稼人”,曾经不止一次当众宣布他们不喜愿互助合作。这是毛主席许可的!他们不像有学识的杨加喜那样灵活,看见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和贫雇农邻居们互助做活。他们比杨加喜更加“务实”。世富老大从心眼里喜爱他们。想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在下堡乡五村,绝不像姚士杰那么孤立。他是有伙伴的!

     郭世富在村巷里向土神庙走着,在心里宽慰自己:

     “算哩!甭难受哩!十八石粮食,从黄堡粮站的仓库里头回不到咱楼上了。咱白难受做啥?咱还是往前看吧!”

     现在,世富老大慢慢走到小土神庙前头来了。

     孙兴发和郭振云站起来了,表示欢迎官渠岸的长辈来到“闲话站”。老汉自信:他在他们中间的威信,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是共产党不可动摇的。

     郭振云咧开稀疏胡子的嘴巴笑着,亲切地说:

     “大叔!你看日头爷爷多红?噢?

    “噢!”本家叔叔很和善地笑笑,说,“不像数九天……”

    孙兴发一只粗糙手摸摸亮光头,说:“头九,二九,不算九,小寒到大寒,才冷呀。……”

    “对!”郭世富也同意,“小寒不冻大寒冻,大寒不冻来年定起虫……”

     闲话说得十分愉快。但完全靠自家的劳动培育起一片桃园,多少有点自负的杨加喜,对世富老大就不那么尊敬。他看见他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四十多岁的粗壮庄稼人,一只手拍拍饱满的肚皮,问郭世富:

     “怎样?好些哩?你?”

     “好哩”世富老大痛快地回答,努力把脸挺得板平,表示他已经不在乎那十八石粮了。

     但是旧社会不断地向他传授过治家格言的杨加喜,并不放弃教给他新社会过日子的新态度。聪明庄稼人更加明白地劝说他:

     “往宽处思量。老哥!咱土疙瘩庄稼汉嘛,顺着国策走,没错!这如今,人民政府按牌价买粮食哩。你记得不?国民党要了军麦,又要马料。嘴说等着发官价,给过你一个麻钱吗?嘿!提着马棒,到咱官渠岸来,吓得鸡飞狗跳墙。你郭世富没挨过马棒,还是我杨加喜没挨过马棒?……”

     马亲家和草阎王声明:他们没有挨过马棒。不管国民党的官兵从黄堡镇过汤河,还是从下堡村过汤河,他们总是来得及朝峪口区的赵村或竹园村跑。人家从来也没有追上他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