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四章


生宝把他割柴的硬手交给他。

    “我,不行了……”他捉住生宝的手以后,重新慢悠悠地说,“宝娃,我把欢娃托付给你,你关照他。你教他,他,学你的……

为人……”

    “你放心好哩,他就和我的兄弟一样。”

    “他四爹,草包虚大汉;他舅爷,死心服……你照应我娃……”

    “明白!明白!……”

    说毕,任老三闭上深陷的眼睛,再没睁开。欢喜在旁,哭成泪人。十一岁儿童的脸上,袖口和衣襟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这聪

明伶俐的娃子,很想对他爸说几句宽慰的话,保证他听生宝的话;但他说不成声,只是垂倒了头呜咽着。第二天早晨,在天亮前,生

宝和夜间出了山的狼,同一个时间进了山口子。天亮以后,欢喜穿起白孝衫,拿着哭丧棍儿,向四邻叩头报丧。……

    把瘫了多年的父亲尸体,埋在地底下以后,十一岁的儿童举目四望,来看灾难的世界。北原、汤河、黄堡镇、下堡村,房屋和树

木,统统地在颤动,他脚底下的土地,也很不稳当地晃荡着。他的心像一颗铁疙瘩一样,向下沉着。他的脑筋因哭得太多而昏晕。他

朦朦胧胧知道:他本是一个小奴隶,为下堡村的财东杨大剥皮或吕二细鬼的家业更加兴旺而往大长着。他长大以后,或者在他们那里

熬长工,或者在自己家里种他们的租地,把最好的粮食送给他们。当他长到对老蒋有用的时候,也得到终南山里去逃丁。现在,孤儿

清清楚楚看见,更凄惨、更苦难的前途摆在他面前了——他不能再上小学了。

    他做梦也梦不到解放,梦不到土改。他狂喜乱奔,从这里到那里,跳着奔着走路,唱着共产党带来的新歌子。虽然他不能明白世

事变化的全部含意,但光光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要垮台,就值得他跳起来庆贺。他几次梦见他爸还活着,醒来以后,他才知道这只是

他的希望而已。他真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告诉他爸,阳世上变成什么样子,让阴间的亲人,也高兴高兴吧。

    一九四九年,十三岁的欢喜念完初小四年级,妈的心意,是无论如何也不再念了“穷汉人家嘛,识那么多字做啥用呢?农闲时节

担得卖桃、卖柿子,能写算几下子就行啦。”但相好的邻居生宝,坚决主张他念到高小毕业。随解放就当上村干部的生宝,笑欢喜他

妈还把新社会学文化的目的,和旧社会上学比哩。欢喜当时听生宝哥解释:自己不识字当干部多困难,希望欢喜长大当干部不困难。

哪知道:这才几年,欢喜现时已经不光是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了,而且很快就要向县上派来的农业技术员,学习新技术了。欢喜高兴

得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舒服,觉得身子很轻捷、很有劲儿。走起来总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满足于一步一步地走。新的社会给这

个儿童时代准备熬长工、做佃户的少年,安排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渴望着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快一点,总想着前头有什么更

好的事吧!

    生宝领带人们进山以后的几天里头,欢喜做了多少活啊!他把全互助组铺秧子地的三合粪(人畜粪+炕土),统统担到秧子地边

去了。除过没进山的梁生禄是自己担的以外,其余七户约莫三百担粪,把十七岁少年的肩膀都压肿了。

    欢喜他妈心疼地说:“欢娃!你慢些。担担,歇歇。甭使性子,甭一股气担,你正长身子哩。”

    “怎?”欢喜不服气地说,“难道担子能把我压成矮子吗?笑话!你甭多那份心!”

    意志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有时会转化为物质的力量。欢喜已经知道“世上无难事”这句格言了。他曾经请求生禄和他一块担全

组的秧子粪,这是生宝临走时的嘱咐。生禄以一种富裕中农对贫农,加上成年人对少年的双重优越感,冰冷地说:

    “噢!我的粪担完,有空哩,再说。”

    但是生禄把粪担完以后,始终也没“空儿”——今日走黄堡,明日串亲戚,后日去峪口镇看戏去了。欢喜知道他是不甘心给贫农

做活。看来,他是专门在互助组里给贫农开工资的人;给贫农做了活儿,就降低了他富裕中农的身价。既然这样,欢喜也不勉强他,

好在秧子粪有限,自己担了算了。

    他把秧子粪一堆一堆,堆在秧子地四周。这是生禄和生宝两家的荸荠地。他请生禄和他一块犁了一遍,耱了三遍,泡在那里,只

等农技员来了,铺粪、撒种。……

  但是一天又一天,很快地过去了,农技员还不见来嘛。留偏分头的少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情不自禁地盯着通向汤河的大路。见天

黄昏,失望随着夜幕笼罩了少年的心情。

    “谷雨下种小满栽”——这是汤河流域稻地里庄稼人熟知的一句农谚。又说:“谷雨前五天不早,谷雨后五天不晚。”可见下稻

种,就在这十来天里头哩。有些庄稼人早些,有些庄稼人晚些,还有些大庄稼院,下一部分早秧,下一部分晚秧,这样来防止栽到后

来秧子长冒。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那十天的边缘了,汤河上到处是整秧子地的人了。有几家年年动手特别早的大庄稼院,如姚士杰、

郭世富,还有下堡村的几户富农和富裕中农,都已经铺了粪,下了一部分早秧了。欢喜看见他们的地头,插起戴毡帽的稻草人,吓唬

觅食稻种的鸟雀和水鸦,他心里更加急了。他聪明地想到:“俺互助组里虽然贫雇农多,合起来也是大庄稼院呀!”

    少年开始不安起来了。听说徐改霞进城去考工厂,他想托她去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催一下。但当他跑到官渠岸柿树院的时候,寡妇

老婆儿说她闺女早已走了。

    没有托得上人,反而在官渠岸被人好一顿嘲笑!

    “欢娃!”孙水嘴斜起一只眼睛,歪着鼻子,一副明显的轻蔑神气,说,“政府给你们派的农技员,怎还不见影儿?”

    “说了来,总要来的!”欢喜努力板着脸,严肃地回答。

    水嘴进一步作态说“咦!真个!来了!那不是吗?你看那里!那里!在白占魁草棚屋西边的路上哩……”

    欢喜知道这是故意儿戏他,理也不理,照直走去。他心里想:“你啥他妈的村干部!还有脸申请人党哩!你不为俺着急,见俺着

急,你反而高兴,你啥立场?”欢喜只是气愤,而并不难受,也不对互助组的事有一点动摇。欢喜知道孙水嘴的为人——他素常并不

真正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他实际上只响应郭振山个人的号召。在水嘴的心目中,郭振山个人就是下堡乡五村的党和政府,其他人算

得什么?他只要讨得郭振山喜欢,就可以在村里趾高气扬了……这话欢喜是从有万嘴里听到的。

    “哎!欢娃!你站一站,我问你一句话。”

    欢喜转脸一看,见郭世富叫他。他站住了。

    “欢娃!”郭世富有了皱纹的脸,带着椰揄的笑,眯缝着两只眼睛问,“你把粪都堆在秧子地边,不往开铺,是啥意思?给俺自

发势力显你们互助组的优越性吗?”

    一句话一把刀子,戳伤了欢喜的阶级自尊心。显然,他不能用对待水嘴的态度对待这个阴险的富裕中农了。这一霎时间,郭世富

向他四爹讨陈账抵制活跃借贷,又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和互助组比赛,企图降低互助组的影响……这些阴毒的行为,都涌到欢

喜脑里来了。他决心用刀子回击刀子!但十七岁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给他提供一句刀子一般厉害的话来。一时情急脸红,他竟不再

装大人,破口骂道:

    “放你的屁!你放屁……”

    官渠岸东头的几个老中农,端着大老碗,蹲在街门口吃饭。他们先是带着满意的神气,欣赏被椰揄的欢喜作难的样子;但当欢喜

破了口骂这个他们所尊敬的长者的时候,他们不再旁观了。

    “嘿!狗儿子!出口就伤人哩!”

    “把他捉住塞到渠里去!”

    “甭叫他跑哩!到俺渠岸撒野来哩?”

    说着有人放下老碗,向欢喜奔来。欢喜见势不对,撒腿就向复种青棵的稻地中间的小路跑去。他听见后头人们哈哈大笑,扭头看

时,他们并不认真追他。他不再跑了,放慢了脚步,带着被污辱的心情,缓缓地向下河沿走去了。

    被污辱的欢喜带着受伤的心回家。十七岁——还是一个容易落泪的年龄,但他努力控制自己,在快到家的路上,用袖口揩掉几颗

滥出眼眶的泪珠,准备做出好像什么事也不曾有过的样子,走进自己草棚院的街门,不让他妈为他担负着重担子而忧心。

    但当欢喜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受了新的创伤。素芳——他的拴娃婶子,梳洗打扮得俊俊俏俏,提着个包袱,从草棚屋出来了。

她由草径拐到大路上,向南走来了。欢喜知道她不是走娘家,她是到官渠岸四合院去。羞耻心好像狼一样猛地咬住少年稚嫩的心。他

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蒙受互助组和贫雇农所遭到的耻辱。除了妈妈,欢喜还不曾接近过女性。他还没有这个愿望。但他想:他将来

长大成人,要是有人给他说素芳婶子这样的贱货,他宁愿打光棍一辈子!

    侄婶在铁轮牛车碾下很深的车辙的路上碰了面。欢喜眉毛拧成一颗疙瘩,故意把脸朝向黄堡那边。他不愿看见素芳不要脸的样子

。但婶子却并不觉察他的这种心情,打着招呼:

    “欢娃!你哪去来?”

    欢喜不理她,一声不吭走过去。他向路边车辙以外的青草上,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嗅见素芳脸上发出的雪花膏味道,简直要发

呕。

    他回到草棚院,妈问他:“给改霞托付了没?”

    “人家早走了!”

    “走了走了。你甭犯熬煎了。”

  “怎?”

    “刚才,卢支书托付人带话来说,农技员再过三两日就来,叫咱甭着急。三合粪准备好,甭铺。”

    欢喜一听,乐得简直要跳起来。一切的屈辱感都被卢支书这一句口信,像用手取掉了一般。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官渠岸几个人

欺负他算得什么?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素芳他婶子去干不体面工作,简直不算回事情!欢喜顿时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少年,而是

一个强大的人。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到:整个党和政府在他这一边,委托他做事情哩。他是属于一个强有力的集体的。

他很后侮:不该在官渠岸那几个中农面前跑掉,实际他们只是吓唬他罢了,他们哪里敢真把他塞到渠里呢?叫他们下回再试试!

    黄昏,秃顶梁大老汉拄着长棍,凶狠狠地走进任家草棚院来了。

    “欢娃!”光头老汉站在当院吼叫。

    “咦!”欢喜在牛棚里应声。

    “告诉你!俺明日铺龚、下种啦!”说毕,老汉就走了。

    欢喜丢下牛草筛,追出来,迷惑不解地问:

    “大伯!等一等!你这是为啥哩?”

    “哼!为啥!俺庄稼大,要早动手!就是这!”老汉拧身说。

    “好大伯!”欢喜见老汉凶狠狠的,心里不服气,脸上强笑着,学着成年人的腔调说道理,“你家庄稼大,咱互助组人多嘛!今

日卢支书带口信来,说农技员三两日就来了。”

    “啥农技员不农技员!俺不等啦!”老汉说着,甩袖就走。

    欢喜追上去,在街门里头拉住老汉的袖子。他强硬起来了。

    “你家铺了粪、下了种,就要灌水啦?”

    “俺可为啥不灌水嘛?”老汉狰狞地说,“俺不灌水,撒了种做啥?喂鸟吗?”

    “一块地里头,你们灌了水,互助组可怎下种呀?”

    “嫌不方便,你们明日也下种嘛!”

    “哎!大伯!你这是故意和互助组为难啦?”

    “啥话?”

    “就是这话!你这是和互助组为难!”欢喜代表一种巳经形成的新的社会力量,直起脖颈说。

    老汉见欢喜不服软,动了肝火,折转身,用长棍戳着院里被脚踩硬的地上,咬牙切齿问:

    “俺给互助组借秧子地,要俺跟互助组转?”

    “你家也是互助组的人!订生产计划的时光,你家生禄在场哩!使唤你家的秧子地,是生禄应承下的。这阵全组的人都在山里,

光留下我一个,你就使单下户借秧子地的规程吗?”

    “哼!你倒学了一片好嘴!你倒说说互助组的规程!”

    “互助组就得按计划办事!”

    “咦!咦!看你凶成啥样子!你把我老汉打一顿好了。唔,唔,打嘛!打!打!……”

    老汉一步一步进逼着。欢喜没想到老汉会耍无赖,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盯着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长胡须,脚底却一步一步退

却着。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欢喜简直忍不住想哭。组外的自发势力刚欺负过他,组内的自发势力也来了。他很着急,他该用什么办

法来对付这个老无赖呢?……

    这整个的过程中,在草棚屋做夜饭的欢喜他妈,一直站在黑暗中盯着。看见别人仰仗着富裕的地位,欺自己的儿子年小,刚强的

女人简直要从眼里掉出血来!她真想一扑出去,扯住大老汉的衣服,抱住他的腿,要他打她一顿,不要摘她的心肝!但她一回心又想

:这样做事,太小人了;对互助组的影响也不好,给村里笑说:快看去吧!梁生宝互助组打架哩。

    欢喜他妈,衣襟和粗布单裤上沾着茅柴枝,走出院里。

    “欢娃!少说几句不结了吗?”她然后转向大老汉,“他大伯!欢娃年轻,你吃盐比他吃米多,他说得不对,你甭计较。”

    大老汉不理她,继续凶狠狠地瞪着欢喜:

    “你多大一点龟儿子,就这么厉害!你厉害,把我老汉送到政府法办了!我就按借秧子地的老规程办事!”说毕,一拧身走了。

    欢喜他妈憋着一肚气,跟着老汉出了街门,看着老汉连脚跟都生气的样子,走进他家的街门去了。然后她才回到草棚院里。

    欢喜站在黄昏中的草棚院里,使劲地咬着牙,便劲地扭着嘴,使劲地瞪着眼。幼小的但并不软弱的心灵,正在思谋他下一步朝哪

里走。他并不觉得事态有什么严重。生宝哥走时悄悄叮嘱他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你甭骇怕他生禄!你甭迁就他!王书记说来,互

助组根本不能迁就富裕中农,越迁就越不能巩固。咱指命咱贫雇农劳动的劲头,咱根本不指靠他的车马,咱迁就他做啥?”欢喜恨的

是生禄自己不露面,总是让这个棺材瓤子出头。

    欢喜他妈从街门外回来,说欢喜:

    “你和那个死老汉说啥哩?你,到底是年轻啊,欢娃!要不,他寻你,你寻他生禄嘛……”

    “对着哩!”欢喜在心里承认妈说得对,承认错在自己沉不住气。弄成这个难堪的样子,他才明白:既然生禄让老汉出头,他不

和老汉说,而和生禄本人上话,这才算真厉害。但他不像生宝哥那样能沉住气,他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生宝哥一样老练起来呢?…

    娘儿俩在越来越昏暗的草棚院站着,互相听得见喘气的声音。天空出现了第一颗亮星,很关心地盯着娘儿俩,看他们怎么办。

    他们听见身边轻微的脚步声。是欢喜他四婶,抱着一个正吃奶的娃子,敞着怀,颠到嫂子和侄儿跟前来表同情。当秃顶老汉在草

棚院发歪的时候,任老四婆娘在破草棚屋里,吓得气也不敢出。她骇怕大老汉,就像老鼠骇怕猫一样,似乎老汉可以把她一口吃掉。

现在,她慑慑懦濡地颠到他们跟前,好像生怕隔着老远的大老汉听去一样,偷声细气地劝说:

    “三嫂、欢娃,你们甭难受哩!做夜饭吃去吧!”

    娘儿俩凝然不动,不甘罢休。

    “好三嫂啦!本来是人穷理短,有钱的气粗。咱小胳膊扭不过大腿……”

    “啥?”欢喜气汹汹地打断他四婶。“你刚好说了个翻翻!他小胳膊扭不过咱大腿!”

    “好娃哩!咱穷邻居,断不了使唤人家的碾子、磨子、笸箩、簸箕……咱甭惹他……”

    “你好没志气!咱不会到上河沿,郭庆喜院去上碾磨吗?”

    “我腿不好使……”

    “那你上生禄院的碾磨去!甭管俺!”欢喜说着,转向他妈,“妈!给我点着灯笼!”

    “你上哪儿去?”

    “上下堡村,寻卢支书去!生宝哥叫我没办法了,就往卢支书那里跑。”

    “对!寻去!”欢喜他妈赞成,“要不老汉骑着咱脖子软和,总想骑!”

    欢喜他妈取来灯笼,在灶火上去点的时候,欢喜找着了一根棍子。

    这娘俩人穷志高的气概,感染着四婆娘。她大概因为自己的怯弱,感到了惭愧吧?或者是阶级的感情使她耻于置身事外?或者是

互助组的事,关系到她家的切身利益?她鼓鼓勇气,胃着和富裕邻居决裂的危险,在欢喜要出街门的时候,扯住娃的夹袄袖子。

    “欢娃!你知道大老汉为啥凶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家生荣从军队上汇回来五十块钱啦!老汉腰硬啦,走路和平时不一样啦,出气也和平时不一样啦。生禄给生荣

写信,说互助组要密植水稻,用的肥料钱多;说全互助组计划进山割竹子,他因家事搁不下,进不成山。你看,钱到手里,父子俩又

商量不往稻地里上,怕不保险……”

    “那么,他们拿那五十块钱做啥用呢?”

    “我没听清。我在他院磨棚里,只听到这些。……”

    欢喜怒愤愤地提着灯笼,出得街门,使劲地踏过土场,在复种青棵的稻地间的小路上,向汤河的独木桥走去。他负气地不经过生

禄家的挑树林子。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草路,照亮了路两旁正在孕穗的青裸。附近的水渠边,一九五二年冬眠的少数青蛙,嘎嘎叫着。

汤河北岸,下堡村做夜饭的炊烟弥漫,人声嘈杂……

    夜并不很黑,路隐约可见。欢喜提着灯笼,是为了壮胆。这是庄稼人夜间出外的习惯,为了吓唬黄昏中出山的狼;天刚黑的时候

和天临明的时候,在河坝上容易碰见“山神爷”。但欢喜这一刻提着灯笼,并无恐惧的感觉,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狼。他的全部感觉

器官,都被愤怒控制了,热血在十七岁的少年血管里奔流。这个时候,饥饿、疲乏、恐俱,都在他身体上得不到反映。

    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想着:

    “你大老汉?欺人太甚了!我叫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世界!新中国,连地主都倒了,你个富裕中农,还不老老实实?杨大剥皮

厉害,这阵在县城里守法哩;吕二细鬼剥削人心狠,一份子家业消散,给气死了。你大老汉想走那条路吗?走不通啊!看我把卢支书

叫过河来,训你一顿吧!你甭当成你儿是解放军军官,在穷邻居们跟前,摆那套老太爷威风!你把世事看开啊!新中国哪能使旧中国

的理?生荣是共产党员,他当成家里真要响应增加生产的号召。他要是知道他爸是这个鬼样子,他给你五十块钱?他给你五角钱才怪

哩!……”

    欢喜走着,觉得自己长大了,很能行,很厉害。虽然生宝和有万,这时远在终南山的老爷岭那边,在丛林里过夜;但欢喜感到他

们的精神,和他在一起哩。他甚至感觉到区委王书记、下堡乡卢支书的精神,也和他这个十七岁的人在一起哩。他明白:大老汉错把

他当做可怜的任老三的孤儿欺负,而对于他是赫赫有名的梁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兼未来的农业技术员这一点,却认识不清。他这回决

意要老汉认清这一点!

    “欢娃!欢娃!”后边黑暗中有人叫他。是生禄的嗓音。

    欢喜不理他,照直走去。

    “欢娃!你站一站嘛。我给你说句话。”

    欢喜横了心,不站。他走得更快了。

    “你爸欺负了我,你才出面?你不早和我说话呢?”他心里想。

    身后响起跑步声。跑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袖肘被扯住了。

    “欢娃!”生禄气喘吁吁地说,“你甭到乡政府去。你寻哥嘛!哥没好话,你兄弟再奔政府,也不迟嘛!”

    “哼!”欢喜铁板着稚气的脸,“你父子红脸黑脸耍得妙!”

    “哎!兄弟!你可把哥的心亏煞哩!哥从外头回来,听说俺爸和你闹翻了,就跑来朝你兄弟回话嘛。唉唉!没法子把心掏出来,

给你兄弟看看……”生禄说着,显得非常着急的样子。

    欢喜不吭声,生禄扯扯他的袖子又说:

    “甭到乡政府去!甭叫下堡村的人笑咱!俺爸老哩,土埋到脖颈上来哩。他是风地里的一盏灯,谁知道啥时灭呀!你兄弟嫩苗嫩

芽,和他较最做啥哩?咱弟兄头发畔子黑墨墨的,一块的年头长呀,闹到乡政府去,你当成光给俺爸丢人吗?不啊!兄弟!给咱一下

河沿丢人!叫人家下堡村的人说:看!蛤蟆滩的人,就爱闹仗。”多难听!与咱重点互助组的名声,也有妨碍……”

    欢喜纵有铁硬的心,一说到互助组的利益,他怎能不考虑呢?他成年人似的问:

    “那么秧子地怎办?你家得等农技员来了,一齐下!”

    “啊呀,好兄弟哩,这个事,可得你兄弟担耐。”生禄用一只手摸摸他有片秃的脑瓜,十分难受地说,“俺爸的脾气,你不知道

吗?那年子,俺屋里闹事,他用撅头把锅台挖了,全家做不成饭,你记得吧?旁人可以到政府告他,我为儿的,把他看上两眼。这样

吧!我自己的老人,不能叫组里为难。他是一定不等农技员来,我就费点工夫,担些土,在秧子地中间加一道垄,多开一个水口,咱

分开下稻秧子。这该不害组里的事吧?”

    “预备退组呀?”欢喜机灵地问。

    “不!兄弟!不!”生禄坚定地说,“另下稻秧子,这全是为俺爸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他要退组,我就不听他了。我是决

意跟你们走大伙富裕的路,走定了,绝不走自发的老路。你放心!他俺爸再闹退组,我给俺老二写信呀。你知道,俺生荣是共产党员

,我不能在家给他丢脸。俺爸听生荣的话,我在老人眼里算啥呢?……”

    欢喜听到这里,完全软了心。解放军军官梁生荣的英武形象,直立在欢喜脑际。他学着成年人的神气,叹息一声,然后,折转身

往回走了。

    欢喜戴着破草帽,在黄堡镇胶轮大车站上,迎接农技员,这是第二个下午了。头一回没接上。这一回,胶轮车一到站,欢喜的全

部注意力,就集中到眼睛上,紧张地盯见车上有一个身穿灰斜纹布制服的高个子年轻人。那人肩上挂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手里提一

个白布包袱,包着什么盒子呢?欢喜见那个灰制帽底下,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脸盘。那人在纷纷下车的旅客中站起来了。欢喜

看清楚灰制服胸前,挂着县人民政府红底白字的圆证章了。他乐得连通名报姓都忘了,伸手就去接那人手里的盒子,要帮助拿东西。

    “这是做什么?,县干部生气地问。

    “同志!”少年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亲热地说,“你不是到下堡乡五村梁生宝互助组去的农技员吗?”

    “咦!就是的,你……”

    “我是来接你的。我叫任志光。全互助组都进山了,把我留下,跟你学新技术哩。”

    “好!好!”农技员高兴地咧嘴笑着,说,“等忽儿,行李取下来,我跟你走。这个盒子,我自己提呀。”

    行李从车上取下来了。欢喜把农技员的铺盖卷背起来了。他还要替农技员拿挎包,手一碰,硬拐拐的,尽是书。农技员不给他,

笑说:

    “小同志,都叫你拿着,我自己空手走吗?”

    欢喜把肩背上的行李背得更合适点,两个人就在傍晚的斜阳下,向蛤蟆滩走了。

    “同志,贵姓?”欢喜仰起稚气的脸,很有修养地问。

    “姓韩,我叫韩培生。从省农业厅办的农业技术训练班学习回来,县上又开了一星期会,才决定到你们这里来。你们等急了吧?

    “不要紧!不要紧!”欢喜像成人一样说。他和这个比他高一头的韩同志并排走着,多么兴奋,多么荣耀!谢天谢地,上不起中

学的任志光,可找到了好老师。韩同志肩上挂的那一挎包书,引起他深深的尊敬。他深信: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

    一路上,欢喜一见如亲,把互助组目前的概况,滔档不绝地一下子都报告了韩培生。全组几户、多少亩稻地、下稻秧子的准备工

作、改换“百日黄”良种、准备稻麦两熟的雄心,以及组内自发势力梁生禄不等农技员来下了秧子,组外自发势力郭世富也搞稻麦两

熟和互助组比赛,等等,等等。他直说得韩培生精神振奋,显出立刻要进入斗争的神气。

    他们走进下堡乡五村地界了。田野上,泡秧子地的和下稻秧的人们,戴着草帽,卷起裤管,露出泥腿,这里那里,顶着或背着西

斜的日头劳动着。和韩同志在蓝色的青裸和小麦的海里走着,欢喜孩子气地大声向四野里通报:

    “农技员来了!农技员来了!”

    他情不自禁要吼这几声。他的感情是很激动的。他因互助组有了技术指导而感到骄傲。他吼叫着,通知官渠岸那些揶揄过他的人

,嘲笑过他的人。他和韩同志走着,觉得分外得势,分外有劲儿。不要看他人小,他要做大事情!让揶揄他和嘲笑他的人,最后

落得难堪吧!他们将来要老老实实向他学习的!

    他按照生宝进山走时的嘱咐,把韩同志领到生宝草拥院里,让韩同志就住在生宝独住的光棍屋里。秀兰去北杨村慰问病中的婆婆

,还没回来哩。梁三老汉带着满肚子思念儿女的郁闷,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只有生宝他妈,带着高增福托下的才娃,留在寂静的草

棚院里。离开了爹的没娘娃儿怕生,寸步不离这个好奶奶,好像他的小手长在她的衣襟上一样,生宝他妈走到哪里,才娃就跟到哪里

。这可怜娃委实使人心疼。生宝他妈想起互助组长这般大时的情景,对才娃更疼爱了。只要她的手里不拿东西,她准用一只手牵着才

娃的小手走,好像慈爱的祖母,领着自己的小孙孙一样。

    草棚屋是打扫现成的,只等着客人来住。头发灰白了的生宝他妈领着才娃,向韩同志表示过欢迎,就去楼柴禾,给客人准备洗脸

水和开水。

    “不!”韩同志把东西扔在草棚屋以后,精神振奋地说,“老大娘,甭忙!志光,咱先看看秧子地去!”

    欢喜说:“洗洗脸,喝点水,歇歇再……”

    “不!先看秧子地去!”韩同志兴奋地立意要去。

    大个子农技员拉着小徒弟的手,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了。

    秧子地边,插起了稻草人。稻草人的两只种出来的假手,挂着两块黑布条,在微风中垂摆着——梁生禄照老法子下了稻秧子,弄

起这个,来照看撒在秧床上的稻种,不让鸟雀吃。

    “看你把俺互助组搅得散不?”欢喜在秧子地边,生气地看着生禄加了一道垄,隔出来的一块秧子地。

    “也好!”韩同志在旁边笑说,“同一块地里,育出两种秧,正好叫群众比较。”

    韩同志左看看,右看看,给欢喜讲解:这块秧子地,左近没有大树,没有房屋,地势比较高,所以选得还科学。这时候,蛤蟆滩

整秧子地的和下秧子的人,见农技员指手画脚说什么,好奇心促使他们,丢下农具跑过来了。远一点的人,见近处的跑来,也跑来了

。渐渐地,更远的人,包括下堡村在河南岸下地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要跑来看看,农技员在梁生宝互助组,到底搞些什么名

堂。

    不知不觉中间,人们沿着秧子地的愣坎,站满了一圈。高高低低的人影子,倒映在泥水里。

    孙水嘴问“同志,你要弄啥新花样秧田?给大伙亮亮宝。”

    “好!”韩同志说,脱了鞋袜,卷起灰斜布裤管,从一个参观者手里,借了把铁锹,踏进泡着水的秧子地里去。

    韩同志挨着生禄加的那道垄,用铁锹划出一个约莫一丈长、四尺宽的长方形。隔过二尺,他又划了另一个。然后,他站在泥水里

,对大伙说:

    “这叫做新式秧田。”他指着旁边生禄整个一大片不分秧床的地,又说,“那个叫‘满天星’……”

    “就这简单?”孙水嘴不以为奇,撇撇嘴轻蔑地说。

    欢喜厌恶地瞟了水嘴一眼。他知道水嘴因为郭振山对互助合作不热心,抓住一切机会贬低生宝互助组所做的任何事情。欢喜很想

说:“简单,你走!”给水嘴个难堪。但他想到水嘴好歹是村干部,秧子地周围又站的有富裕中农和富农,要分清里外,也就不理他

了。

    预备和生宝互助组比赛的郭世富,不满足地问:

    “那么,同志,你说说这新式秧田,有些啥好处呢?”

    “好处很多!老人家”韩同志在泥水里,用热心宣传的口调,对这位长者恭敬地说,“第一,排水干净,秧床上不生青苔;第二

,秧床中间通风,秧苗不生瘟热症;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培育壮苗,就要施追肥,要拔除杂草,要治虫。但是,”他指着生

禄的秧子地说,“像那个‘满天星’秧田,简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嘛,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呢?只好撒了种以后,让它听天由命长去。

    “对着哩!”

    “同志说得有道理。”

    “十成稻子九成秧!就是当紧。”

    庄稼人们互相看着,议论着,对韩同志说的新式秧田,有了兴趣。韩同志很高兴,很兴奋,他的话投了庄稼人的心。过去一区派

两个农技员,到各乡去,趁乡上召集村干部开会临结束的时候,用嘴推广新技术的办法,证明是落后的。县委杨副书记提议,今年改

变的这个方式,一开始就给农技员很大的鼓舞。

    庄稼人们有兴趣,使欢喜更感到骄矜。他用鄙弃的眼光瞟膘孙水嘴,看见水嘴脸有点灰。

    “那个‘满天星’秧田,培育出来的叫做什么秧苗呢?”韩同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解,“那叫做‘牛毛秧’。为什么?秧苗长

得倒高,只是很细,像牛毛一样,秧插浅了,风一吹倒了,浮在水上;插深了,成半月二十天发黄,要死不活,缓不过苗来。好容易

缓过苗来了,又不爱分蘖(就是分岔),插多少株,吐多少穗。稻秆又软,稻粒还没有灌好浆,头一场秋风它就倒伏了,割到场里,

秕子比稻子多。我说得对吗?”

    有人承认:“有时候有这情形……”

    人们私下议论:

    “不好也没他说得那么凶险吧?”

    “他把咱人老三辈子的庄稼活,说得不值一个麻钱!”

    “你们看:他像不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

    欢喜连忙注意韩同志的情绪。韩同志,他第一次和蛤蟆滩的群众接触,就直率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全部真理,伤了这些庄稼人的

自尊心。他有点后侮,他笑着对大伙解释:

    “你们问我嘛,我就得按实讲解嘛……”

    孙水嘴这阵又说话了。他带着讥刺的笑容,问:

    “同志,难道你下出来的秧子,就没一点弊病吗?每一根都像树苗那么壮吗?”

    “抬杠!”欢喜不满孙水嘴,气得脸通红。

    但林同志是县干部,有涵养,踩着泥水,赤脚在秧子地里,走到站在塄坎上的孙水嘴跟前,笑说:

    “你这个老乡,说话太粗鲁!”韩培生很负责、很严肃地说,‘我们培育出来的秧苗,不能像树苗一样壮,但可以做到没有弊病

。我们培育出来的叫‘扁蒲秧’,肥壮,茎枝健硬,插秧就长,不缓苗。……”

    “啊呀!”有人惊叫起来,“看,当心把天吹塌着!”

    “世上有不缓苗的稻秧子吗?”另一个人觉得可笑、无稽。

    “怎样才能下出那号秧子呢?”郭世富认真地问。

    欢喜一眼盯着:韩同志不慌不忙,走到郭世富跟前去,很尊敬地给世富老大讲解培育“扁蒲秧”的方法,因为他发觉这个老者对

新事物有兴趣。他谈到“落谷稀,(就是撒种稀)的道理,谈到秧苗一寸左右高时,施一次草木灰的作用,谈到为什么秧苗一二分高

时,每天排一次水,为什么秧苗一寸半高以后就改变五六天排一次水,以至于天阴、天晴、天凉、天热的不同情况,不同的排水次数

和排水时间……他还在讲解着,冷笑的人们已经开始走散了。

    “鸟!听得人脑子疼!”

    “太烦絮了!谁能记住他说的那些!”

    “单干户记住也办不到啊!一个人有多少工夫!旁的活不做了?光下稻秧子呀?”

    “生禄和他们一块地里下秧子,还不和他们一样哩!”

    姚士杰,在他站在秧子地边的整个时间里,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暗暗拉了一把郭世畜的衣角,两个富户人一块走了。

    “走!啥鸡巴‘扁蒲秧’?不如于脆叫成‘政策秧’算哩。谁跟上政府的政策跑,谁下那号秧子去!咱弄不成!”姚士杰对郭世

富说。

    这时,欢喜凑到韩同志跟前了,指着两个人的背影,低低说:

    “你看!那说话的是富农,听话的是富裕中农。他两个是俺互助组的敌人!”

    韩同志吃了一惊,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思索的表情。生活在农技员到蛤蟆滩的第一天,就向他表明它的复杂性和冲突的尖

锐性。

    “同志!”注意你的书呆子气!不要光从表面上看人吧!蛤蟆滩的人事,绝不像这里的风景一样平静优美啊!要是你以为这个环

境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那么协调,你将要不光彩地离开这里!请你警锡!书生同志!”他这样警告他自己。

    拴娃媳妇赵素芳,穿着一身海昌蓝衣裳,提着包袱,从东山墙用两根椽顶着的破草棚屋,进了砖墙瓦顶的四合院,她非常满意富

农整齐、干净、舒适的去处。脚睬着平坦的砖墁院子和脚地,抬眼是洁净的屋墙和彩色年画,窗明几净,没有草棚的烟薰气味。她穿

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是为了讨谁喜欢,而是为了适应这个新的环境。瞎眼公公一再嘱咐她,要她收拾得让四合院的人看见顺眼

    “人家那里,和咱这茅庵草舍,可不得一样!甭叫人家嫌脏!”瞎老汉严厉地说。

    开头的几天,素芳山于生疏,有点拘束。她很骇怕堂姑父,眼光不敢对直地和姚士杰的眼光相遇。在她心眼里,这个人有着四十

多亩稻地和早地,一座四合院、骡子和马,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命运使得他一生下来就高她一等。她很想知道堂姑父是不是满意她做

的活,但她却只敢从侧面、从背后看他,不敢从正面碰他右眼皮上头有一片疤痕的眼光。当她在屋子里或院子里和堂姑父相遇的时候

,她总是低下头去,低垂着眼皮看着地上,自卑地躲开让堂姑父先过去。她听见一声堂姑父在院里什么地方威严的咳嗽声,心里像打

雷一样震动。她也听说堂姑父和白占魁婆娘李翠娥有;但现在给她的印象却是这样严肃,简直令人相信不下去:这样勤俭持家的过日

子人,会做出那号浪荡事情吗?

    晚上素芳和产妇睡在西屋炕上。迷信老婆——姚士杰他妈带着娃们睡在东屋。姚士杰暂时不得不独独一个人,睡在厢屋里。迷信

老婆叫儿子睡在西厢屋的伙房炕上,但姚士杰觉得天暖和了,在东厢屋脚地,搭起一个床铺睡觉了。

    有一天夜里,全院都睡定以后,素芳上炕睡下,吹想灯,轻声地叫道:

    “姑!”

    “咯!”产妇在被窝里应声。

    素芳说:“我总是骇怕俺姑父。他铁板个脸,总是凶狠狠的,叫人骇怕。是不是嫌我做活看不上眼?”

    姚士杰婆娘笑说:“他素常总是那样喀。他四十来岁的人,还能和你娃家嬉皮笑脸吗?再说,俺屋里屋外,只他一个人担事,想

不完的心思啊……”

    素芳听了堂姑的话,想道:“噢噢!人说家大业大,可真费心思哩。穷有穷愁,富有富愁,我这才明白。”她更加祟拜堂姑父持

家过日子的那份严肃了。看!赏姑父为家业和庄稼,熬煎成什么样子!起早贪黑,经营牲口,给牲门圈垫土、起粪。院里有一根柴枝

他也要拾起来,送到伙房里来。素芳经过她堂姑这番解释,放下了一层心思,再看见堂姑父,就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有一天,高增荣搭伙和姚上杰一块下稻秧子。二人在四合院吃晌午饭的时候,姚士杰说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素芳对堂姑父的观

念。

    姚士杰一边吃饭,一边笑问增荣:

    “你们贫雇农那两年和我划清界限,避得和我没来往。这阵你和我一块泡地、下稻秧子,看我到底有啥可恶吗?”

    没立场的贫农呵呵憨笑着。

    “无事生非哩,没狼撵狼呗!”

    “好话!”姚士杰大为满意,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成份,咱泥和水,水和泥!咱像他梁生宝互助组一样,也奔社会(主义)

的路走!旁的富农怎样,我不知情。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我的天,这阵是啥世界嘛!没土匪,没贼盗,没苛捐杂税,不抓兵

,不派款,不打人骂人。咱乡下,这阵连个军队的影子也见不上。干部下乡讲话,总是叫搞好生产喀。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

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嘴说订下咱个富农,可救下咱一家人的性命哩!不解放,嘿,得了吗?那时光,我总担心,我非死

在黄堡驻军手里不结。咱这野滩河坝地方,又没个堡子;他们白日是明驻军,黑夜就是暗土匪嘛!他们来把院子一围,朝我要银子要

钱;我没,他们还不把我拷打死?所以上说,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

    代替堂姑招呼做活人吃饭的素芳,听了这番谈话,甚至于对堂姑父十分崇敬起来了。在解放后没参加过几次群众会和社会活动,

被啥眼公公管制得很严,可怜的素芳的思想、意识,仍然停留在旧社会。在蛤蟆滩,有些人如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是一九四九年就

解放了;有些人如高增福和任老四他们,是一九五0年土改中才解放了;但还有一大批人,至今没彻底解放或根本没解放哩!素芳不

能和男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有通奸关系。素芳也不能和女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教唆她和拴拴打离

婚哩。素芳只被允许到秃顶梁大老汉家去串门,因为暗眼公公认定富户比穷户的德性高。素芳哪里来的新思想新认识呢!

    在素芳想来,一个人有那么多地,前楼粮食快压塌楼板,楼下是骡驹和母马,对新政府能说出这番深情的话,是很有良心的人哩

。绝不是什么需要划清界限的危险人!后来她又想到:对!对!一年收割几十石粮食,没捐没款,查田定产以后,每年只出有数的一

点点农业税,他不拥护人民政府谁拥护呢?随后,她又想起她在黄堡镇赵家十字娘家门上听到人们的议论:说党员、团员和村干部里

头,有些人做事机械、过火、六亲不认。素芳觉得堂姑父是好人,她在他家里做活,丝毫也不需要有什么顾虑。生宝和欢喜他们,爱

说什么说什么去!她觉得她在这亲戚家里,比在她自己家里整天看瞎眼公公的恶相强。

    素芳渐渐习惯了她在四合院的杂活。她给产妇熬汤,到渠岸去洗屎片子。她代替产妇做饭,套磨子磨面。猪由姚士杰喂着。田地

里农活忙的时候,迷信老婆喂猪。姚士杰的大娃子和大闺女,都上县中了;小娃子和小闺女,跟他们的迷信奶奶住着。素芳的活儿很

轻松。对于二十三岁的少妇,这简直和不做什么事情一样。一个月的时间多么短暂啊!要是堂姑愿意,素芳愿意在她堂姑家里住上一

辈子!她觉得富农是一家高尚的人家,有上学的,有做活的,有敬神的。上房中屋,一股点香的味道,使人感觉到如同住在庙堂里头

一般崇高。

    一个阴沉的闷人天,素芳套磨子磨面。磨棚在从正房东屋前面的偏门进去的偏院里。在布满椿树、榆树和揪树的土院子里,有猪

圈、有大车棚和磨棚。朝村巷开的大车门,经常关着。磨棚里有一台旱磨、一台粉磨。姚士杰他爸在世时每年冬天请把式磨粉,现在

,怕露富引人注目,不敢磨了。那粉磨仅仅是在磨面时,放放罗面的家具罢了。

    好心的堂姑父把生过骡驹不久的枣红母马,牵来套在磨子上,又帮助素芳把麦子掮来,倒在磨扇上一部分。当素芳把罗面用的笸

箩、簸箕和罗子,一样一样搬到磨棚里面的土坯台上的时候,母马曳着磨子已经走开了。素芳把洁白的新毛巾包在剪发头上,准备着

磨上落够一罗子的时候,就开始罗面。她感觉到不像给富农家做活,而像住在感情好的亲戚家里。

    “姑父,你走吧!我自己能弄哩。”她恭敬地说。

    堂姑父还不立刻走开。过日子的人细致地告诉妻侄女:添麦子的时候当心,不要把麦粒撒在磨道里;要知道每一粒麦子,都是劳

动人血汗换来的。堂姑父又叮咛:母马拉屎、撒尿以后,打扫的时候轻点,不要扬起灰尘落在面里头。最后,堂姑父又指着磨棚墙眼

里插的芦苇秆儿,说:

    “磨二遍的时光,磨眼里添上两根芦苇秆噢……”

    “对!对!对!”素芳一一答应着,恭敬、卑微、胆怯。她很想看看堂姑父盼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抬头,特别是

这僻静的偏院,只有堂姑父和她俩人啊!在任何一个男性面前,她都感到自卑。

    素芳不知道为什么脸红,感觉到紧张。素芳,被瞎眼公公唆使着,拴拴已经把她打得丧失了性气。她没有勇气。做什么的勇气也

没有了。从黄堡镇赵家十字嫁到蛤蟆滩下河沿来以后,她渐渐什么打算也没有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死心塌地把自己当做一种工具

——做家务活和生娃子的工具!没有觉悟的素芳啊!没有解放的素芳啊!她现在最本质的品质就是自卑。她哪里有勇气看看堂姑父盼

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她只听出声调是严肃的、令人尊敬的长者的声调。她只能用温顺对待这个又富有又能干的长辈亲戚。

    堂姑父终于走了。素芳感觉到眼睛、手和脚都解放了。

    但是堂姑父又回来了,在偏门口大声严肃地命令:

    “素芳!你把偏门闩啦!省得骡驹从马房钻出来,到磨棚里捣乱!”

    “噢!”素芳答应着,听话地走去闩了偏门,更加敬佩堂姑父过日子的精细。

    现在,僻静的偏院和外界的交通也断绝了。素芳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天地里。堂姑父真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哪!

甚至于说他和李翠娥有,索芳也认为是恶人造谣。

    母马曳着磨子走着,磨盘上落下来磨碎的麦粒。素芳跟在母马后头走着,用手把磨碎的麦粒揽进罗子里去。

    她坐在矮凳上,开始在笸萝里头罗面了。没有瞎眼公公咒骂她,这样地做活,她是很愉快的。

    偏院是这样幽睁。地上是春草、落下来的榆钱和风吹来的柳絮。榆树、椿树和揪树的枝头,可爱的小鸟在歌唱。一只公斑鸠飞来

了,叫唤了几声,母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刚套磨子的时候,母马思念驹子,咴咴地叫着,现

在也不叫了,很安心地曳着磨子。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连这个偏院都是非常祟高的去处。

    素芳罗着面,按她自己的觉悟程度和观念,思考着人生。她奇怪:遭逢着什么样的父母、公婆和男人,到底是什么权利决定的呢

?这,真是她想不通的……平等!平等!平等!说说罢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真平等呀!解放后一般不满意旧婚姻的女人,张闹离婚

,李闹离婚,素芳闹什么离婚昵?她准备一辈子听任命运的摆布,做活、吃上、穿上、不挨打,就好了!等瞎眼公公死后,日子可能

要比现时好过一些的。唉!瞎服公公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素芳想着,真是越思越想越凄惨,她不由鼻根一酸,涌出了眼泪。她揩着眼泪,带顶针的手摔着鼻涕。独自一个人在这偏院里,

真是哭鼻子的好机会。素芳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哭弃子的理由。人家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喜愿和拴拴过日子,她说什么呢?……

    她听见磨棚后边的土围墙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停住了罗面,也停住了对人生的思考和流泪。她在磨子的嗡嗡声中静听着。

她的心哏哏地跳着。是不是把偏院和后园隔开的土墙什么地方倒了呢?

    她有点骇怕。她抬眼着看:这个磨棚的土墙该坚固着哩吧?日子不管怎样地难过,素芳愿意活着。将来,瞎眼公公死后,她生了

娃子,日子会好过起来的。在这里做个把月活,土墙倒下来把自己压死,才倒霉哩!婚姻不美满,她还希望做母亲的时候,尝到人生

的乐趣哩!……

    她听见背后有嘘嘘蔌蔌的声音了。她忙掉头一看,天呀!天呀!怎么堂姑父从后墙跳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不是做梦吗?我的天!

    可怕!可怕!你看堂姑父的神气吧!咧着有胡楂的嘴巴,露着白晃晃的牙齿,眯着右眼上眼皮有一片疤痕的眼睛酸溜溜的,简直

换了另一个人。这哪里是勤俭持家细致过日子的堂姑父呢?简直像到了噩梦里头一样。

    素芳吓得缩成一团。她有点发冷,打着哆嗦。她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的脸发黄,全身的热血,不知道都哪里去了。

    她想喊叫,她想大声说话,但她喊叫不出来。她不是嗓音哑了,而是骇怕喊叫的后果。这号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怜的素芳承担得

起后果吗?我的天哪!素芳没有力量和欺负她的命运对抗哪!自己的名誉不强啊!

    唉唉!现在她想喊叫也来不及了。堂姑父已经伸开两只中年人强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热血回到她身上来了,挥身发热,满脸发烧。她的脸,红得好像要从毛孔里渗出鲜血来的样子。她觉得好像被人用绳子捆起

来了。

    她的心里头毛乱极了,好像谁给她胸腔里塞进去猪毛,扎混混的。她心里厌恶地想:这算做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不管怎样,在帮助套磨子的时候,姚士杰巳经侦察好妻侄女的性气,断定她不会反抗。现在他把有胡楂的嘴巴,毫不动摇地

按到她通红发烧的脸蛋上来了。

    家芳现时好像得了重病,浑身好像发高烧,身子也酥软了。她的带着银色的白铜手镯和黄铜顶针的右手,胆怯地推开堂姑父,苦

苦地央告说:

    “姑父!不行……”

    “行!嘻……”

    “俺姑知道可……”

    堂姑父坚决地摇头,表示素芳她姑不会知道的。这时候,索芳已经被坚决、果敢的堂姑父抱离她坐的凳子了。

    这时候,母马继续曳着磨子,很认真很严肃地在走着。榆树、椿树和揪树枝头的小鸟们,继续在歌唱着。在这祟高的世界上,二

十三岁的素芳,不幸的女人,受到她出生以来第二次打击。她的堂姑父,无论在神气上还是在动作上,一下子变成另外一种人。她怎

么还不如在场的禽兽呢?

    生下来的时候,素芳和改霞、秀兰是一样可亲可爱的女娃子。刚满月的时候,就会咧着没有牙的小嘴巴对大人笑了。五六岁的时

候,十分淘气,十分可爱,整天和黄堡镇赵家十字的娃子们玩个痛快。捏泥人泥马,备办泥饭,做砖块、石头蒸馍,她是能手。聪明

和机灵,她是孩子们里头少有的。要是她遭逢了另外的父母,她很可能成为出色的女性哩。

    但可怜的素芳,不幸她爹赵得财旧社会是黄堡镇上有名的浪子,把她爷留下的一份子殷实家业,毫不惋惜地抽进大烟葫芦里去了

。同时,赵得财把一个堂堂男子的强壮体魄、志气和自尊心,统统抽掉了。到后来,只要有一口大烟抽,什么叫做体面,要脸不要脸

,见鬼去吧!哪怕抽过一口大烟以后,干瘦的身上觉得只舒服不大工夫,只要捞到手,就抽!至于人间的其他一切好事坏事,他都可

以闭上眼睡觉。人不是到世界上受罪来的嘛。

    自素芳记事起,她爹赵得财就在黄堡前街上摆个菜摊。庄稼人把菜批给她爹卖,她爹经常不回后街的家里过夜。素芳开始懂事的

时候,就注意到她娘比她爹厉害、能行!娘常常发歪、掼东西、骂人,爹鼻尖上吊着一滴清鼻涕,一声也不吭。后来素芳看出来

了,娘并不和爹好;娘和另外的一个叔叔好。那个叔叔来串门,说着话,嬉皮笑脸地伸手摸娘的下巴,然后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在小炕上躺下来了。

    素芳对娘和叔叔的关系感到神秘。聪明的幼小心灵渐渐地发现了:叔叔一来,娘准打发她到前街爹的菜摊上去。人从会说话的时

候开始,就有了好奇心了。终于小素芳发现她离开以后娘和叔叔做什么了。母亲是人生第一个老师,是每个人最先崇拜的人。娘的心

性和气质,采取一切方式,进人儿女的意识中去。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种影响;礼教、法律和教育,都有年龄

的局限。从小时,小素芳钦佩娘的聪明、能干。小眼睛看见全黄堡镇上的人都瞧不起她爹,她也不听爹的话了。爹不让她在街乱跑吗

?她偏乱跑!爹把她没有办法。……终于,旧中国小市镇庸俗、低级、灰色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地损毁了这个幼小的灵魂!

    素芳在十六岁被一个饭铺堂倌引诱怀孕以后,哭红了眼睛,央告娘给她找一个比蛤蟆滩拴拴年轻些、灵敏些的人。娘说:

    “索芳!你听妈的话,没错!脸黑了,就说黑了的话。我看女婿老实点更好。你婆是个傻老婆子,你公双眼实瞎。你嫁到那里,

还不是由你吗?……”

    素芳明白了。娘拿自己的榜样教她哩。她想:反正自己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她感到娘太好了,并不因她不体面的行为责罚她,反

而为她设想,为她辩护。

    爹曾经咄咄呐呐。娘说:

   “你少咄呐!哪个女人没年轻的时候?哪个年轻女人不贪欢作乐?你倒好!你把一份子家业抽干净了?”

    爹再也不敢吭声了。素芳感激很厉害的娘。

    素芳嫁到蛤蟆滩下河沿王瞎子东歪西倒的草棚屋不久,就看见邻居小伙子宝娃灵巧可爱。梁三老汉的破草棚院和王瞎子的草棚屋

中间,只隔着一亩杨树林子地;宝娃多病的童养媳妇,脸黄、消瘦,总是显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苦状。所有这些,都帮助素芳编织

她的美梦。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她庆幸:她将和可爱的生宝相好一辈子,而让拴拴和生宝她妇作他们最理想的掩护。素芳鄙弃白

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和随便什么男人都搞。素芳决心学她娘,娘只和一个叔叔好,好到老。这样,她将和她娘一样,因女婿不称心,四

邻不把这当做人格上的问题,而把这当做病态社会的正常现象原谅了。

    她和鲁笨的拴拴睡在一个炕上,幻想着和生宝在一块相好。她每天都想看见邻居小伙子,想和他说话。她把心中对生宝的喜爱,

用眼睛表示给他。她站在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做针线,望着生宝在地里做活。生宝掮着农具从地里回来,她都用眼睛迎接邻居小伙子

。她找寻各种话题和邻居小伙子说话。亲热地叫着“生宝哎!”她在他面前做出各种姿态,企图打动他的心。但生宝的心是铁的,不

仅对她没一点意思,反而鄙视她。为了不坐在炕上而站在敞院做针线活,为了她找机会往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跑,她没有少挨打。但她

对生宝的心思并没有死。解放的第二年,一九五O年冬天,一个黝黑的夜晚,瞎眼公公病在炕上,她在路边等生宝从外面回家。

    “生宝哎!”

    “唔。”在枯草路上走来的民兵队长答应。

    “你几时进城开会呀?”

    “后日。你有啥事?”

    “唔!”她伸出手来,“这是我给你织的一双毛袜子,你穿去。省得到城里脚冻裂口子,怪疼人的。”说着,用她软绵绵的手,

把毛袜子塞到生宝硬壳壳的手里。

    生宝气得冒了火,很不客气地申斥她:

    “素芳!你老老实实和拴拴叔叔过日子!甭来你当闺女时的那一套!这不是黄堡街上,你甭败坏俺下河沿的风俗!就是这话!”

说毕气恨恨地走了。

    素芳从此很骇怕这个厉害邻居。好长日子,她躲着不敢见小伙子的面。有一回,生宝竟以村干部的资格,大白天日教训了她一顿

。生宝板着脸要她好好劳动,安分守己和拴拴过日子。她向村干部生宝哭诉,她还没有解放。她没有参加群众会和社会活动的自由,

要求村干部干涉。生宝硬着心肠,违背着他宣传的关于自由和民主的主张,肯定地告诉素芳:暂时间不帮助她争取这个自由,等到将

来看社会风气变得更好了再说。看来,命运使她只好永远不能满足她的感情要求了。她不再幻想和拴拴以外的任何男人相好了。她是

多么不满足于仅仅做拴拴生娃子的工具啊!和拴拴在一起的淡漠无情,没有乐趣,使素芳感到多么委屈啊。想不到竟然是她的堂姑父

,当她在四合院偏院磨面时,把她抱住……老老实实爱劳动的拴拴,什么时侯那么亲热地抱过她呢?世界上还有不鄙视她,而对她好

的人啊!不打她,不骂她,不给她睑色看,而喜爱她,她的心怎祥不顺着堂姑父呢?素芳像回想惊险的事情一样,回想堂姑父套好磨

子的时候怎样喊叫她把偏门闩起来。她只在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喊叫给堂姑和迷信老婆听的。尽管这样,那天磨完麦子以后,

素芳的神情仍然有点异样,紧张和不断地偷看堂姑和迷信老婆的神情。当确信她们都毫没觉察、毫不疑心的时候,她的神情才正常了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注意到堂姑父依旧和往日一样严肃,直来直往威严地咳嗽着,发出一些令人敬畏的命令。素芳深

深地佩服堂姑父做假的本领!……

    磨面以后的第五天,姚士杰的丈母娘——素芳的娘家族奶,来看正坐月子的女儿。母女睡在一个炕上,可能要说些贴己话。她们

大概是怕素芳听见,堂姑叫素芳跟迷信老婆睡上几夜。迷信老婆和娃子们都嫌挤,叫素芳独自到西厢屋伙房炕上睡去。姚士杰的女人

看见自己的男人一直是一本正经,她毫不疑虑地同意了。

    第一夜,堂姑父就从东厢屋赤脚片摸进妻侄女住的西厢屋来了。这回索芳已经不再是被动的、勉强的和孩怕的了。对于素芳,和

另外的男人可以在一块一回为什么不可以在一块一百回?她想:反正是不规矩喀。她甚至于产生了报复心,和堂姑父在一块的时候,

带着对瞎眼公公仇恨心理!叫你指使你儿打我!

    当姚士杰离开西厢屋小坑的时候,他附耳低声叫道:

    “素芳!”

    “唔。”极低微的女声答应。

    “你愿意常在姑父院里,还是只这一月?”

    “常在怎样?只这一月怎祥?”

    “只这一月,就没话了。”

    “常在呢?”

    “你阿公那几年为啥教唆拴拴打你?”

    “你甭问!”

    “我知道喀!”

    “姑父,甭提从前的事……”

    “不,素芳,不能不提。”

    “为啥?”

    “你阿公是不是怕你和生宝……?”

    “就是的。”

    “那就好办了。”

    于是,姚士杰如此这般,又这般这般地把他在田地思谋了好几天的明谋,低声地灌进了灵魂卑微的女人耳朵里去了。声音是亲切

的、甜蜜的和迷人的……

    素芳的心一沉,不知怎么她骇怕起来了。啊呀!堂姑父占女人像占产业一样地贪心哩!超出一般的私通关系,索芳可是不敢啊。

她骇怕,她感觉到危险了!

    “姑父你为啥要害人家生宝呢?我和他没……”素芳胆寒地说o

    姚士杰放肆地说:

    “为咱俩天长日久好嘛。要不,你怎和你阿公说?嘻嘻!……”

    素芳感觉到缠着她的是一条可怕的毒蛇。

    素芳很久很久地沉默着,不忍心接受堂姑父的毒辣手段,达到退出生宝互助组的目的。那样对生宝太残忍了。她也不喜愿拴拴和

高增荣一祥,来和堂姑父一块搭犋种地,那样太惹眼了。

    索芳心情沉重地央求说:

    “姑父,那样太……”

    “太怎呢?”

    “太过哩!生宝是好人,你……”她不敢当面说堂姑父是恶人,只渗然笑了笑,担心和这个恶鬼搞关系有危险。

    富农在这一回走的时候,要给素芳留五块钱;声明这五块钱不在那十二块钱工资里头。那个数目他将公开地给她。素芳不要这五

块钱。她觉得接了这钱,她就太下贱了,太肮脏了。她简直不是人了。她生活里需要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出卖自己。她要这个钱

做什么呢?花出去以后,只能引起人们对她的怀疑,臭了她自己。她娘从来不要叔叔的钱。相反,娘常给叔叔做鞋,做袜子;有好吃

的东西,也留给叔叔吃。叔叔的老实婆娘却和娘相好哩。

    在蛤蟆滩,王瞎子的消息最不灵通了。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事实上,他的感觉也最钝迟。他的思想、情感、气质和态度,从根本

上不适应解放后的新社会。下堡乡有许多这样的老汉,他们吃饭不管事,闲度自己的晚年,有时候对国事和政策发表几句无伤大体的

感想,也不引起强烈的反应,所以看起来没有什么。王啥子掌握一个家庭的生产和生活的全部实权,矛盾就显得特别突出了。

    梁生禄和互肋组分开下稻秧子的事情,一星期以后,瞎老汉才知道。他一知道,心都沉下去了——对他来说,发生了世界上最严

重的事件:劳动和吃饭的事有了问题,得了吗?

    瞎老汉在儿子拴拴割的茅柴上,躺不住了。他从身边摸到那根棍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他用棍子探索着熟悉的路径,亲自到梁

生禄家的草棚院去了。

    “老大哎!”王瞎子像所有的人有求于人的时候一样,非常谦卑地对梁大老汉说,“你这阵日子过圆啦!你可要拉拔拉拔你这个

看不见的老邻居呀!”

    “怎?”秃顶老汉自大地说,“又没啥吃了吗?”

    “不哎。听说你家的秧子和互助组分开下啦?”

    秃顶老汉瞪起三角眼:“这与你家有啥关系?”

    “关系大啦,老大哎!你家不是谋着退组吗?”

    “俺不退组!”梁大老汉生气地说,“俺就是退组,与你家没牵连!你大声嚷做啥?”

    “好老大哩!你家要是退组,咱两家一齐退吧。叫俺拴娃和你家生禄一块做庄稼吧。俺家没牲口,你家缺劳力,咱两家正好……

    秃顶老汉听着听着,冒了火。

    “看你咄呐些啥?哼!你是存心把俺生禄往禁闭里头填吗?慢说俺不退组,就是退组,也不能要你家拴娃一块做。俺担不起破坏

互助组的罪名。你快摸回去吧!这社会,各管各无事。俺不联络你,你也甭联络俺!”

    瞎子非常丧气地用棍子探索着路径,回到草棚屋门前的茅柴堆上深长地嘘了口气。怎么办呢?他被梁大老汉言过其实的话,吓唬

住了,开始对人民政府有了怨恨——既不能分给每户足够自耕自吃的地,又清算了从前给他租地的财东,他王啥子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呢?互助组没了梁生禄,他拴拴挣谁家的工分呢?

    他难受极了。足足三天,他没出东歪西倒的草棚屋,蜷曲在炕上难受。他早断定共产党弄不好事情,都用些粗人办事哩嘛。哪里

听说过有不打人不骂人的官家,把世事治理好的呢?……

    欢喜好忙碌啊!除了互助组下稻秧子的事,小学毕业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留偏分头的少年人,把互助组各家按照老习惯在阳光下

晒了四五天的“百日黄”稻种,收集到生宝的草棚院里。在生宝娘和他妈热心地帮助下,在梁三老汉密切地观察下,欢喜和农技员韩

培生同志把一百斤水和二十斤土混合起来,进行了选种。他们把漂在泥水上的秕谷去掉了,然后把稻种捞在筛子里,抬到生禄家草棚

院旁边流过去的翻身渠洗净。洗净后,他们又说说笑笑抬回生宝的草拥院里,在一百斤水里加了二斤福尔马林农药,把稻种浸泡了半

点钟光景。这回,他们把稻种捞在席片上堆成堆,用口袋和稻草严严实实覆盖起来了。韩同志说:这样子,就杀死了稻种上的病菌。

    这一套挺简单的措施,给欢喜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插上了翅膀。他理想:这样用集体的力量和科学的方法种地

,庄稼人们将来还会缺粮吗?

    可惜欢喜只高兴了几天。当他听他妈说:他的傻舅奶透露他舅爷正为生禄家可能退组而难受着的时候,偏分头简直木了。他在他

舅爷心目中是一个毛孩子。他有什么办法使老汉的脑筋哪怕开一点缝隙,让新社会的光明透射进去一点呢?脑筋这个东西又不像旁的

什么物件,可以拆卸开,到汤河边去洗洗啊!

    他想请韩同志去教育教育他舅爷,看看怎样。

    他把他舅爷的为人情形,告诉了韩同志。他把韩同志领到他舅爷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里。

    “舅爷!舅爷!农技员韩同志来看望你……”

    “啊,啊,”二老汉在低矮的草棚屋炕上坐起来瞎着眼睛说,“坐下,坐下……”

    高大的穿着灰斜布制服的韩培生,不嫌小炕脏,坐在炕席边。

    “老人家!”韩培生亲切地说,“不舒服吗?”

    “没啥……”

    “怎投啥呢?听说你几天不出门限了……”

    ‘难受……”

    “有什么难受的?”韩培生引导说,“谈一谈好了。”

    “熬煎……”

    “是不是怕生禄家退组,熬煎生产和生活问题?”

    “嗯。”瞎老汉承认,悲观地用手摸着炕席片。

    韩培生开始教育说:“有什么熬煎头呢!甭熬煎!你们互助组的前途光明着呢。生宝同志领带全组在终南山里割扫帚,我们在家

里下稻秧子。他们挣了钱,咱们搞密植。一亩地差不多需要往年两亩地的工夫。咱不需要挣他富裕中农的工分。你还愁你的儿子没有

活干吗?愁粮食打得不够吃吗?”

    “一亩地要顶两亩地打粮食哩!”站在脚地的欢喜帮腔。

    韩培生说:“连明年夏种的小麦算上,顶普通两亩也多。退组是一条黑路,退出去的人还要回来的。互助组要用集体的力量压倒

富裕中农……”

    “嗯!”王瞎子鼻孔里笑了一声,打断了农技员的宣传。

    “怎?”郭培生说,“你不相信吗?”

    “说话腰不疼,腿不酸。嗯!容易!说大话容易!”

    “咦?你怎能这样说?”

    “当然!”王瞎子激动地说,“我种地种老了。你们在旁处唬人去!甭在我眼前来这一套哩。白费!甭说稻子,连水渠边的野草

,我王老二都知道它们姓啥名谁,怎个脾性!你们甭糊弄我哩!我知道日头从哪里出来,哪里落下去!……”

    他这死顽固,使得韩培生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笑笑,和欢喜离开了。

    王瞎子独独一个人,重新躺在小炕上继续难受他的。他不知道生禄家有一天果然退组的话,他的拴拴将给谁家种地呀。听秃顶老

汉的口气,退组是一定了。瞎老汉恨自己眼看不见了,要不,他到下堡村能给拴拴找个好主家哩。谁都知道拴拴劳动好嘛!

    拴拴媳妇素芳一天下午回来看望阿公。瞎眼公公在低矮潮湿的草棚屋小坑上,很厉害地坐起来,严厉地教训:

    “你回来做啥?素芳?”

    “爸!”素芳孝敬地说,“听说你老人家不舒帖,我回来看看你嘛……”

    “我没啥喀!你在人家屋里做事,就应当好好做喀!你吃了人家的熟的,又拿人家的生的,你甭叫人家嫌!你回来做啥?胡来!

老王家是要脸面的人!”

    几句训得年轻媳妇抬不起头来。这时可恨的瞎眼公公使素芳,更加靠近她的堂姑父了。人家好心好意回来看望老人尽人情,光世

面,谁知道睛眼公公还来这一套!她感谢堂姑父给她的温存,使她的生活有了乐趣。当一个女人还役有阶级觉悟,还没有自觉到劳动

最祟高的时候,她还能从什么旁的角度看人生呢?

    儿媳妇带着对瞎眼公公敌对的悄绪站在脚地,她准备走了。瞎眼公公又威严地叫住问:

    “等一等!姚士杰的稻秧子下了没?”

    “下了”

    “叫人下的?还是他自个下的?”

    “高增荣和他在一块……”

    “互助?”

    “不是。”

    “做日工?”

    “不是。”

    “那么是怎样?你狗日的畅畅快快说话!”

    素芳只好按实说:

    “他两家在一块搭犋。”

    “咦咦?”老汉突然有了希望,兴奋地说“他人民代表的哥能和富农搭犋,我王老二的小子,就不能和富农搭犋吗?素芳!你叫

你姑探探士杰的口风:要是生禄退了互助组,拴娃也和他家搭犋,他家的骡马捎种咱这点地。”

    素芳很气恨的脸上,立刻换了惊慌的面容。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和她堂姑父一块搭犋,想不到这个瞎眼公公自己说出来了。她惊

慌地向:

    “怎?生禄家要退组吗?”

    “唔!十有九成!你问一下,省得我爬二里路!”

    素芳作难,不做声儿。

    “你狗日的办点人事!你不问,我自家爬去!”

    素芳只好答应了。

    素芳作难极了。公公惊人的死牛脑筋,是不是往人生的绝路上推她呢?在回四合院的路上,她很骇怕她和堂姑父超出男女私通的

关系,引起不堪收拾的恶果。这倒并不是道德上和人格上的自惭自愧。她从十六岁起,已经不是个正经的女人了,还有什么顾忌?她

觉得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瞎眼公公和鲁笨男人。公公常常三娘教子式地训她,男人曾经打得她多少日子下不了炕。她只是希望平平稳稳

地、静静悄悄地活下去,生娃子,做母亲,直至变成老太婆。她不反对新社会!她开始后悔到四合院来做活。堂姑父可怕!太可怕了

    小腿上打着白布绑腿。脚上,厚厚的毛缠子外头,绑着麻鞋。头上是一大堆蓝布包头巾。嘿!好一个精干、敏捷、英武的小伙子

吧!为了适宜于在深山丛林中活动,梁生宝恢复了解放前在山里逃抓兵的样子,把自己轻而易举地装扮成一个山民了。

    他低头出了茅棚店,在枯草坪上向整个南碾盘沟吼叫: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南碾盘沟那面,高上青天的桦树山林,很轻浮地回声,好像故意学他的声调。

    对于平原上来的人,这真够滑稽可笑了。早饭后,昨晚在南碾盘沟歇店的那些进山贫雇农们,三三两两在枯草坪上吸早烟,都忍

不住笑了。他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这个下堡村的彪小伙子,看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来了。

    “自解放,我三年没进山。这回乍一进来,不知到了哪一国里了,怪模怪样!”生宝向山外同区的庄稼人解释。

    吸旱烟的庄稼人们,笑着同意生宝,说:“就是的!俺们也觉得怪模怪样,过几天就惯了……”

    他们又张一言李一语地谈笑:说一进汤河口,在高山的深沟里头,人立刻变小了;说天也变小了,地也变小了;说声音却变大了

,好像进了地窖的感觉一样……

    说话间,个个是山民装扮的蛤蟆滩进山人,有的从另外两家茅棚店钻出来了,有的从左近的杜梨丛里钻出来了。饭后游转的人们

,听得生宝召集,谨慎地赶快到自己夜宿的茅拥店去,去取行李,然后向枯草坪上聚集。他们提着一清早打捆好的行李——被窝、衣

物、镰刀、粮食、灶具,以及后备麻鞋等等,很像一群移民似的认真地站在一块堆,等候头目人吩咐。没有一个人吊儿郎当。

    早晨的太阳,从苦菜滩东边好汉岭的树梢上头,向这南碾盘沟投射过来红烫烫的阳光,照着这十六个人的小小队伍。下堡乡第五

村活跃借货会失败的那晚上,在月光下包围梁生宝,要求他领导他们的那时候,他们还是一些零散的穷庄稼人。现在,聚集在这里的

,已经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集体了。人数虽少,看来精神力量相当强大。他们昨天一早进汤河口,钻到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峡谷里头,寻

找着乱石丛中和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溯河而上,过了一百二十四回汤河和两回铁索桥,经过大石砭、小石砭、大板桥、小板桥、白

杨岔、独松树、虎穴口和号称四十里的龙窝洞,然后攀登上老爷岭,在刺骨的山风中,回头遥望了一下亲爱的下堡村,当日傍晚就下

岭到了这目的地——苦莱滩。

    这苦菜滩在老爷岭与大岭〔秦岭的主峰)之间,山坡比较斜缓,方圆约有三十里是黄土质的荒山沟岔。这是他们这些贫雇农所熟

悉的地方。这里和那里,他们看见过被遗弃了的碾子、磨子和废墟烟墙,说明这一带曾经有过人烟的。一说:大约在同治年间,山民

们不堪股匪的骚扰和蹂躏,迁移到西边的白草河谷去了;另一说:不知在什么更早的年代里,在这比山外的黄堡镇高出一千四百米的

地场,唯一可种植的山芋(甘薯),无法保存过冬,山民们迫于生活,丢开了他们一滴汗一滴血开垦的荒地跑了。管哪一种说法真确

哩!他们到这里来割竹子,掮木料;又不是考古队,只注意现在这里是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的世界了就成了。每年,只在阴历三

月和七月两次农闲时节,山口外有人到这里来,打扫干净茅草棚开店,招徕进山的穷庄稼人,只供夜宿和做饭用的锅灶、柴禾,一夜

要两角钱。解放前,这些茅棚店每逢雨雪天和夜晚,都是聚赌、酗酒和斗殴的场所。解放后,经过各次运动,贫雇农的觉悟提高了,

再没有人用酒浇愁,发泄郁闷,人们才在店里安静地休息了一宿。

    生宝一行十六人.只准备在这南碾盘沟的茅棚店里歇一宿。他们要到竹子多的地方去,搭自己的茅棚。他们熟悉地理情况:北磨

石岔一条小溪旁边,有一座茅棚的遗址,石头垒的四堵矮墙是现成的。并且有一个相当大的草坪,可以做熏竹子,缚扫帚的场子。他

们已经打听清楚,这个情况没有变化。现在,他们聚集起来,就要向北磨石岔出发了。

    无论到哪里,总得开点玩笑,似乎才是真正的冯有万。他背着自己的行李,掂着步枪喊叫:

    “大伙站齐啦!立——正!”

    “大伙站齐啦!立——正!”沟那里的桦树山林也喊道。

    大伙都嘻嘻嘿嘿地笑起来了,没一个人听他的指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万!俺一顿只吃三老碗饭,你一顿就吃四老碗!你是有长余的力气,正经事用不完吗?说句实话吧!这里除过生宝和你,全是

三十开外的人。没一个基干l实话!你这民兵队长,到这里是个光杆,俺不听你的指挥。看你能把俺怎样?”

    说得大伙又是好一阵笑。有万似乎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得意地看着人们精神抖擞的劲头。

    南碾盘沟所有三家茅棚店里歇的进山人,现在都出来了。看解放后的新鲜事儿吧!进山也编成队进啦!有的甚至跑到跟前来,用

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新生的集体,钦佩地评论着。

    “人家下堡乡卢支书,工作做得畅……”

    “这不是卢支书办下的事情!”

    “那么是你办下的事情?这不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吗?”

    “就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也不是卢支书办下的事情!给你说吧!这是咱黄堡区的王书记办下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喀!正月里,王书记在蛤蟆滩住了成半个月,结下这果儿。给你说吧!这是梁生禄互助组,组长没进山来,打发他叔伯

兄弟领进来了……”

    “噢——”人们都仰头张口地相信了,“梁生禄这好叔伯兄弟嘛!”

    准备好向大伙宣布他的计划,生宝故意不开腔。他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了这番议论,蛤蟆滩的人都笑了。生宝从心里往外舒服

——千真万确,这是区委书记办下的事情。可惜那人没有完全说对,应该说王书记没进山,打发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领进来了。有万

要纠正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不正确报道,生宝阻止了他。

    “乡亲们!”年轻的领导人现在快活地开始宣布,“有万、大海和我商量了一下,咱们这样闹腾,大伙看怎样?有义、老四叔和

我,俺先到北磨石岔去,给咱盘锅头。有万领着郭锁、生茂、铁锁王三和挂拴,在离磨石岔五里的地方,给咱砍椽。店主家说来,那

里可有一片好杨树林子哩。其余的七个人,我就不提名字哩,都跟咱的红脸大海老哥,去割缮棚的茅草。大伙看对不对?”

    “对嘛!”大伙一哇声同意。

    “对嘛!”对面桦树山林回声,显得声势更加浩大。

    “那么咱就行动!”有万把步枪交给生宝,胳膊一扬说,“砍椽的人手,跟我走!”

    “割茅草的人手,跟我来!”老大哥神气的杨大海严肃地说。

    人们背着行李卷儿,纷纷出发了。生宝、任老四和冯有义,背起行李和头一天大伙沿路割下的葛条,也出发了。忙碌的茅棚店主

跑出来,向坡道上招手告别说:

    “梁生宝!梁代表!要是你们今日搭不起茅棚,黑间可到咱这里来歇哇。一回生,二回熟啊!”

    “对嘛!你忙你的吧!”生宝在坡道上说。这时只听见他的户音,实际上已经看不见他了。他的下身在杜梨丛中,他的背上,又

是行李,又是葛条,又是锅,遮着他。

    三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踩着去年的枯枝败叶走路。还能听见有万和大海他们林海中说话的声音,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秦岭里的丛林——这迷一样的地方啊!山外的平原上,过了清明节,已经是一片葱绿的田野和浓荫的树丛了;而这里,漫山遍野

的杜梨树、缠皮桃、杨树、桦树、椴树、葛藤……还有许许多多叫不起名字的灌木丛,蓓蕾鼓胀起来了,为什么还不发芽呢?啊啊!

高山的岩石上,还挂着未融化的冰溜子哩。生宝走着走着,不断地听见掉下来的冰块在沟壑里摔碎的声音,惊得山坡上的野鸡到处飞

。听见脚底下淙淙的流水声,却看不见水。啊啊!溪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冰层下边流哩。

    冯有义和任老四,背着葛条和行李,在前边走着,交谈着山里山外气候的差别。这种交谈是庄稼人日常的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

部分。尽管是见天都要说的闲话,听起来淡而无味,但庄稼人在走路和做活的时候,还是有必要认真地交谈交谈。要不然,让他们说

什么呢?关于朝鲜战争和关于五年计划之类的事情吗?四十几岁、五十岁的庄稼人暂时还知道得很有限很有限哩。而该议论邻居的长

短,那是婆婆妈妈的恶习,只有淡而无昧的话题,年老的庄稼人说了几千年,也没有得罪下一个人。

    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背着行李卷、葛条捆子、高增福的锅和有万的步枪,走在两个上辈庄稼人的后头。他既不参加他们的谈论

,也不听他们的谈论。他有他自己的心思。他越想越觉得有趣。……

    南碾盘那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庄稼人有趣!真有趣!看起来,那人还是相当重视共产党的领导,很正确地把组织贫雇农集体

进山,归功于区委书记在蛤蟆滩整顿互助组。但那个多少有点夸夸其谈的老乡,却不正确地说:是富裕中农梁生禄他叔伯兄弟梁生宝

,领着大伙进山来了。你看多么逗人笑!生宝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了……

    “你笑啥?”任老四在路上扭转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非常自信地说,“不是我在这里卖嘴!你爹也说:这苦菜滩,康熙年间

,有百十户人来!”

    “对!就是的!说来!”生宝认真地应付说。任老四很满意,又和走在最前头的冯有义,考察苦菜滩的历史去了。

    生宝继续想他自己的心思。他并不因那个不认识的庄稼人不重视他梁生宝,而纠缠在这个心思上头。不!这个年轻庄稼人决意学

习那些具有远大精神目标的共产党人,胸怀宽广,把人们对自己重视不重视,看成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他只觉得有趣。为什么呢?

在整党学习时王书记说过嘛!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里头,富裕中农是受人敬重的人物。他们因为有一匹好马或者因为有一个大家庭,

或者有一个拿高薪的中学教员,就在周围的村庄里很有名气。王书记断定:将来到社会主义的社会里,私有财产制度消灭了,农村中

这种可笑的现象,自然也就改变了。

    “呀!王书记说得对嘛!”生宝心中惊讶地想。他从日常的生活里,经常注意一些革命道理的实际例子;现在他在这个深山丛林

中走着,对革命的道理,又有了新的发现,脚步多么的带劲啊!生活着真有意思,他热爱生活!

    从日头在蓝天上的方位看来,约莫到山外庄稼人吃晌午饭的时光了。现在,任老四、冯有义和生宝三人,在北磨石岔四堵石头垒

的矮墙中间,盘好了锅头、烟洞了。他们并且把矮墙里面的枯枝败叶、石块和尘土,都打扫干净了。满身灰尘的生宝,坚持用树干和

杜梨枝,绑好了一个大床架,准备把茅草垫在上面,让大伙睡着暖和一点。就地垫着茅草睡觉,太潮湿了。任老四带来一块破狗皮,

旁人谁带什么铺衬呢?日子长了,有人长疥,有人筋骨疼,怎能按期完成计划呢?

    做好了搭棚的一切准备以后,任老四大舌头嘴里噙着早烟锅,嘴角里流着口水,蹲在新垒的锅头前面烧开水去了。砍椽的和割茅

柴的人们到了,好用开水吃干粮嘛。闲不住的冯有义,拿起他们带来的一把撅头,好心好意去修理通溪水的小路。他说修一修,人们

到溪边去提水的时候,不至于把谁绊倒。因为一切都顺利、和谐,生宝异常兴奋,掏出他一巴掌长的短烟锅,相当神气地吸着旱烟,

很满意地观赏这北磨石岔的景致。

    这可是一个真正的荒山沟岔啊!离南碾盘沟十里,离最近的白草河人烟,有三十里山路哩。可怜地方呀!仅仅因为有两扇被遗弃

的破烂磨石,你才有了名字哩。生宝站在向太阳的枯草坪上,看见背后是黑黝黝的松坡,鬼声鬼气;对面是看不透的桦树山林,里头

藏着什么东西呢?啊呀!周围又是一片杜梨的灌木丛,怪不得没有人在这里安家哩。这里只有一条象征性的路,从沟岔拐弯绕过来,

又顺着丛林的狭谷,蜿蜓上岭去了。

    生宝带着这北磨石岔主人的神气,对两位上辈庄稼人,口气很大地说:

    “你们看!这个地点真好吧?派百把人进来,也能容下哩吧?”

    修路的冯有义同意:“唔,就是挺宽敞,能搭三座茅棚。可是谁能派出百把人呢?”

    生宝说:“我说互助合作大发展以后的话哩。”

    烧火的任老四说:“那也要看岭上的货怎样哩!没多的竹子,派来一百人,做啥呀?游山玩景呀?”

    不一霎时,有万领带掮椽的人到了。紧接着,在他们后头,杨大海领着背茅草的人,也到了。转眼之间,任老四和冯有义砍掉杜

梨丛的这枯草坪,变成了热闹的杨木椽和茅草的堆栈了。新砍的杨木,有一股清香味,茅草带着枯涩味和尘土味,弥漫在枯草坪上。

    人们解下包头巾,揩着头上和脖颈里的汗水,都高兴地笑着。所有的人都满意这个地方,满意搭茅棚的准备工作,满意烧好了开

水。你看吧!满意得很哩!大伙纷纷看新盘的锅头、刚绑好的床架,嘻嘻哈哈,北磨石岔一片欢笑声。

    在左近的密林里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不高兴。它们瞪圆了炯炯的眼睛,透过各种乔木和灌木枝干间的缝隙,注视着这帮不速

之客。当三个打前站的人在这里做搭棚准备工作的时候,这些山口的英雄、好汉和鲁莽家伙,静悄悄地躺在密林里。它们眼里根本瞧

不起这三个人,甚至于可能还等待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对其中离群的一人,施展一下迅猛难防的威力。可是现在,野兽们明白人类的

意图了。这不是三个过路人!这是相当强大的一群人,到这里不走了。它们开始很不乐意地离开这不安静的北磨石岔了。你听吧:周

围的密林里,野兽在多年积成的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上,沙沙走动哩。咦!有一只野猪在茅棚对面的桦树林和灌木丛里,一边离开,

一边不断地回头看哩。你看它用白眼珠愚蠢地瞅着这帮进山人,有一般敌对情绪。

    “他妈的!你不高兴走吗?”有万盯见野猪,骂了一声,就跑去取步枪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发子弹推上膛,爬到枯草坪上就瞄准

。他嘴里还说:“你不高兴走吗?甭走噢!老子撂倒你,庆贺俺们安家的喜事,美美吃几顿!”

    “甭!甭!万!”任老四手里拿着拨火棍,连忙奔跑去拉他,嘴里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愤怒地吼叫,“你这是做啥哩嘛?

你一枪放不倒它,它就要来扑你哩。山里有的是那,它不伤人,人甭惹它,谢天谢地!”

    任老四说着,好像演戏一样,对大伙念出一段山民口歌来:

       山里人们实可怜,

       一年四季没个闲。

       自从粮食种下地,

       天一半来兽一半。

       天天守,夜夜看,

       眼熬红,嘴喊烂,

       猪八斗来熊一石,

       到头还是灾荒年。

    “你看!人家山里人把嘴喊烂,还不惹它哩。咱山外人来拉个扫帚,惹它做啥?你嘴馋,不会照腮帮子响响亮亮摔几个巴掌吗?

还说庆贺咱安家的喜事!口号倒挺响亮!”任老四教训趴在枯草坪上的冯有万,由愤怒说到后来,变成开玩笑了。

    大伙嘻嘻哈哈笑了一阵,都同意任老四的互不侵犯政策。这时那只野猪也巳经不知去向了。有万也就笑着站了起来,把枪送回原

地。全体一致向忙于查点杨木椽的生宝建议枪,只有在夜里野兽侵犯茅棚的时候,需要自卫才用。任务不是来打猎。

    梁生宝欣然同意。你看!不是他本人渴望着建立什么功勋,活动起一帮人,而是大伙的迫切要求,把一个年轻人硬推到这领导地

位上。生宝看见大伙自觉的集体观念、帮助领导人的主动精神,他心中满意极了。他对这帮人的力量充满了信任。他带着热爱大伙的

心情,向他们亲热地笑着说:

    “拿出咱们的玉米窝窝和青棵饼子来吧!咱们吃干粮吧!吃毕,咱们好动手安咱们的家啦!”

    于是,十六个人纷纷去解自己的行李卷儿,取出干粮和碗。……

    吃毕干粮了。生宝又和大伙商量着,把人们分成两帮。一帮人把茅草扎成小把,另一帮人把杨木椽子就地绑成“叉”字形的马架

,椽子上头横绑一根檩,椽子中间横编一些牡梨枝。然后,全体动手,将茅草一把挤一把,用葛条绑在马架上头。……

    工作进行得异常简单而又寻常。没有人挑轻避重,嘴撅脸长。所有的人都表现出自觉的认真和努力。工作开始以后,领导人立刻

变成伶通劳动人,参加做活了。生宝看见,大伙对于修盖这十六个人的共同家舍,人人都是非常重视的。要是山外的村庄里,给任何

私人盖棚,这种全体一致的精神,是看不到的。即使是贫雇农,没有共同利益和共同理想把他们的精神凝结在一块,他们仍然是庄稼

人。谁用工资也换不来他们给自己做活的这种主人公态度!

    那边,杨大海照料着几个人,把成堆无组织的茅草扎成小把。严肃认真的红脸汉子倾心教给大伙:怎样把茅草用绳子勒紧;怎样

分出镰把粗细的一束茅草来,拧紧,拦腰一缠;怎样把缠束剩下的草梢,用镰刀塞进茅草把子里去。这边,有万干劲十足地挥舞着斧

头,把带着银灰色树皮的杨木椽,砍成一般长,碎木屑到处四溅。为了好看一点,他把大节搓也砍掉了。任老四和冯有义指拨着其余

的人,老师傅似的张罗绑马架。梁生宝现在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成员,任老四指挥他,冯有又也指挥他,叫他把成捆的葛条拉扯开,

送到人们需要的地方。生宝很听话地做这个活。

    大伙这种亲密无间,乐乐呵呵的情绪,深深地感动了年轻的领导人。生宝精神非常的振奋,并不是因为自动要求他领导的人对他

服从,而是他又从这种现象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以前,他以为要改造农民,好嘛,在近几十年内,准备着年年冬季开通夜会吧!现

在,他看出一点意思来了,改造农民的主要方式,恐怕就是集体劳动吧?不能等改造好了才组织起来吧?要组织起来改造吧?

    生宝拉扯着葛条,用镰刀割断,递给使用的人。给领导人分配的这个不重要的活儿,使他有可能时而望着扎茅草把子的人们,时

而望着摆弄椽子的人们。这时,在整党学习中经过了社会主义教育的头脑里,就生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来了。

    “这帮人为啥这样团结?为啥这样卖力?这部分人为啥这样甘愿听旁人指使?那部分人为啥理直气壮地指使旁人?人和人中间,

这是一种啥关系?”

    生宝想着,忍不住笑。多有趣!你看!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人一块往二丈四尺的杨木檩上,用葛条绑交叉的椽子。他们面对面做

活,一人拽住葛条的一头,咬紧牙,使劲。看!绑紧以后,他们又互相笑着。看来,他们对集体劳动中对方的协作精神,彼此都相当

地满意。但就是这两个人,就是生茂和铁锁,去年秋播时,为了地界争执,分头把全体村于部请到田地里头,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谁

也说不倒,只得让他们到乡政府评了一回理。他们走后,当时作为评理人之一的梁生宝,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道“唉唉!生茂和铁锁!

你两个这回算结下冤仇疙瘩了!分下些田地,倒把咱们相好的贫雇农也变成仇人了!这土地私有权是祸根子!庄稼人不管有啥毛病,

全吃一个‘私’字的亏!”但事隔几月,梁生宝却在这里看见生茂和铁锁,竟然非常相好,在集体劳动中表现出整党中所说的城市工

人阶级的那种美德。这真是奇怪极了!

    “这是为啥呢?”生宝奇怪地想,“难怪人说进山的全是一家人哩!生宝开始想到:“对!对!在深山里,野兽和人是两个敌对

的阵营。”但他随即又想到:“不对!不对!要是能过日子,他们又为啥一块到这鬼地方来呢?不是政府动员他们来的嘛,也不是我

拉他们来的嘛,是他们自己情愿来的嘛……”

    生宝觉得这里头有“教育意义”有,准定有!他想起蛤蟆滩活跃借贷的失败以后,这帮人怎样包围他,要求他领导他们的情景了

。他又想起进山前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在黄堡的谈话了。啊,啊!工人阶级是咱中国的领导阶级!这贫雇农是咱党在乡下依靠

的阶级。王书记在整党学习会上说过的:

    “在解放战争的时候,翻了身的贫雇农,把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送去参军,组织起解放军。又把自己家里种的粮食,送

给前线上的解放军,又把受了伤的解放军抬下火线。为了解放自己,在共同的斗争中间,不管他们从前互相有过什么意见,都可以忘

记。”

    “对!对!”生宝把葛条理顺,递给冯有义的时候,非常兴奋地对自己说,“你可要坚决依靠贫雇农哩!”

    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奇怪地笑他

    “生宝!你叫谁依靠贫雇农?你叫有义依靠贫雇农吗?土改时不给他订了个中农吗?”

    忠厚的冯有义说:“人家不是和我说话哩。咱这头目人,可用心机哩。他手里做活,脑子不知想到哪里去哩。你是不是自己和自

己说话?生宝?”

    生宝笑着承认,开玩笑说:“大伙都一心一意做活哩,就我一个不专心!”

    “你好好给俺们计划,没人说你使奸!实话喀!”任老四非常诚恳地要求:

    所有在马架周围做活的人,都从心里满意这个年轻领导人。

    ……半个下午的工夫,马架绑好了,茅草把也绑上去了。十六个人分站在两旁,叫着号子,把棚顶抬上半人高的矮墙上去了。大

伙高兴地又笑又叫,把各人的粮食口袋、衣物包袱、咸菜疙瘩,统统挂在草棚里头的杨木椽子上了。

    当天晚上,生宝主持在茅棚里开了会。他们做出具体的计划和分工,还让割竹子有经验的人,都介绍些技术和应往意的事项。第

二天早饭后,把任老四留在茅棚处看守、做饭和做缚扫帚的准备,其余一行十五个,就带着弯镰和麻绳爬坡上岭了。……

    在终南山里,再没比割竹子苦了。爬坡的时候,低下用头巾保护的脑袋,拿两手在灌木丛中给自己开路。灌木刺和杜梨剐破衣裳

,划破脸皮和手,这还能算损失和受伤吗?手里使用着雪亮的弯镰,脚底下布满了尖锐的刀子——割过的竹茬。人站在陡峭的山坡上

,伸手可以摸着蓝天,低头是无底的深谷,可真叫人头昏眼花!割竹子的时候,你还要提高警惕,当心附近的密林里,有豹子和狗熊

窥视。老虎不常有,野猪一般不伤人,但豹子和狗熊讨厌,一个过于凶恶,一个过于愚蠢,人得提防着……

    “宁肯每天少割些竹子,迟几天完成任务,大伙的安全第一。生宝同志!”区委书记严肃的脸盘和亲切的声音,总在梁生宝脑中

萦绕着。

    头一天相当混乱,真令人担心。生宝第二天把全体分成两组,一组由杨大海负责,一组由有万负责。这样才比较好一点。他们又

补充规定:谁也不能到离开大伙一丈以外的地方去,特别是不能到互相看不见的地方去。郭锁贪心大,看见一片好竹楣,总爱一个人

不声不响独独去割。大伙给他提出警告,时刻不要忘记这是在深山里头,万不敢离群。拴拴行动迟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

落在大伙后头。生宝自己包干照顾拴拴。他总走在拴拴后头,随时准备着帮助拴拴。要知道,这是王啥子的独苗苗儿子,生宝一时一

刻都不敢疏忽大意!别怪年轻人一处在负贵任的地位,就显得老气横秋吧。你看:生宝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不比实际年龄大十岁吗

    把人民大众的事包揽在自己身上,为集休的事业操心,伤脑筋,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和心情思念家庭和私事——这是上一代共产

党人在二十年战争中嬴得人民信赖的原因。生宝同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接触中,从他们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中,看出了这种精

神。解放三年来,生宝注意到许多领导同志,都有这种精神,他就决定自己也这样过活。他也不懂得这是什么行为。在这艰苦奋斗中

,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目的。他既不想从集体的事业里捞点高于别人的利益,也不希望别人把他当做领导来恭敬。

    割了三天竹子了,他们往南碾盘沟茅棚店送第一批扫帚了。茅棚店主人大声喧嚷着告诉他们:黄堡区三三两两结伴的进山人,都

羡慕他们这种做法——扎住营盘,死熬死战!

    “我的天!一般贫雇农进山,来回五天,爬坡上岭割下来竹子,早晚在茅棚店里削好、熏好、缚成扫帚,掮出山在黄堡街上卖了

,买得二斗玉米回家喝糊糊哩……满苦莱滩割竹子的穷庄稼人,没有不称赞你们下堡乡五村的互助合作搞得畅。他们一听你们这割扫

帚队的收人,都惊得嘴巴张了碗大,半天闭不上嘴。……”茅棚店主人大声说着,学着惊讶的模样。

    生宝听了高兴不?当然高兴!原来只计划本互助组进山,后来竞有上何沿的许多人参加,现在又有这样多的人羡慕和称赞嘛。嗯

!这表示基本群众多么乐意党指示的方向啊。群众的赞成,就是共产党人艰苦奋斗的最高报酬。七百五十块人民币,才多大点价值呢

?只有庸俗的人,眼睛只盯见钱!生宝受了多么大的鼓舞,他又雄心勃勃起来了。

    “要是我互助组今年的丰产计划成功了,这些组外参加割竹子的贫雇农,明年就是我互助组的人了。至少也得学窦堡区大王村的

办法,成立个互助联组吧?”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哎!哎!快不敢动不动就想到来年的事上去啊!要操心眼前的事啦

。快不敢听到人家说好,就脑袋大哩!就脚跟离地哩!要是搞坏了呢?自己有什么?全下堡乡谁不知道咱乳名叫宝娃,本来没多大本

领嘛,现在也并没丢人不丢人的问题;党受到大影响,因为这是党指的路嘛。”想到这些,生宝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头脑就冷静下来

了。对集体事业的责任感,使人有自我克制的精神,并不一定在乎年龄大小。

    生宝很喜欢有万心宽体胖,和谁都能说笑、打闹,撅起屁股拉屎的时候,还唱着那么几句很不内行的秦腔。在生宝看来,这是一

种特长,对深山里的集体生活大有好处。

    送毕扫帚,在回北磨石岔的路上,生宝有意和有万一块,溜在最后头。生宝心心思思,低低说:

    “万!你看大伙是不是有些枯燥。……”

    “就是的,”有万说,“时间长了,没多少话说哩。”

    生宝说:“这可不好!闷着声,人容易想家哎。我叫茅棚店掌柜的给增福说,给咱捎一盘象棋来。”

    有万说“太好哩!”

    生宝说:“象棋捎来以前,闲下的时候,你给咱逗大家笑笑。行不?你有这个本事,我没这个本事。”

    有万推了生宝一把说:“去你的吧(甭糟蹋人哩!这算啥本事?只要有好处,我给咱出洋相。这事不费钱!”

    有一天下午饭后休息的时候,拴拴望着对面山坡的桦树林发呆。有万就问:

    “拴娃子,你想谁哩?”

    “我谁也不想嘛!”拴拴掉转大脑袋很诚实地说。

    “我不信!”有万大声嚷,“想得都人神哩,还说不想!是不是想开小差回家?”

    拴拴憨厚地呵呵笑着:“我为啥开小差?”

    “不想你的素芳嘛?是不是?坦白!”

    拴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颇抖着厚嘴唇憨笑。惹得大伙,除了任老四,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生宝正在检查各人割下的竹子的质量,看看哪些不适宜于缚扫帚的,拣出来烧火。他不知道大伙笑什么。他想:有万果真逗大伙

乐乐,真好,山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为了调剂茅棚里的生活,生宝还建议任老四给大伙说说三国故事。快乐的铁锁王三,会学马、牛

、鸡、犬的好几样叫声,学鸡叫最像了。生宝也鼓动他叫一叫,打破寂寞,提高人们的情绪,转移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在大伙逗笑的

时候,生宝独独一个人,检查缚好的扫帚,是不是合乎规格。

    生宝自己闲下来的时候,却思念家乡。白天,他和大伙一样爬坡上岭;夜里,十五个汉子快乐一阵以后,都在茅棚里睡得得呼呼

。在鼾声此起彼伏中,领导人自己独独醒着。生宝躺在树枝和茅草的铺上,听见对面山坡森林在山风中呜呜的呼啸声,心里却惦着山

外欢喜下稻秧子的事儿:农技员什么时候来的呢?欢喜和生禄的关系怎样呢?这是他所面对的另一件重大的事情。至于抗美援朝战争

和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国家工业化,他不懂得多少,有毛主席惦着这些哩……

    祸事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发生了。一天,半后晌时光,生宝一行十五人,每人拉着从岭上割来的一大捆竹楣,面对着西边山峦间渐

渐下沉的夕阳,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大捆的已经返青的竹楣,在树木杂乱的山坡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扬起灰尘和融雪以后被日头晒

干的腐朽枝叶碎屑,呛得人们鼻孔发痒。生宝在拴拴后头,忽听得前面哎啊一声。生宝连忙站住,探头透过尘土瞅时,只见拴拴被一

棵古老松树的枯枝挂住了破棉袄,笨重的身体在半空中晃悠着。

    “等一等!快甭乱动弹,等我来接你!”生宝连忙喊叫,丢开他的竹楣捆子,向拴拴跑去。他担心拴拴跌下地,站不稳,滚下坡

去;滚到谷底,那就糟糕透了。

    但在他正跑的时候,又听见咚地一声,拴拴笨重的身体已经在地面上了。接着他就听见拴拴疼痛的叫喊声。

    “唉哟哟!唉哟哟!……”

    “坏哩!”生宝心里着急地怨恨,“倒霉的家伙!叫你等一等,你急啥哩?绊了腿哩?还是崴了脚腕哩?”

    生宝跑到跟前一看:天呀,比绊了腿、崴了脚腕更糟啊!拴拴两只大手抱住一只打毛裹缠、穿麻鞋的脚。一股鲜血从血染红了一

大片的裹缠和麻鞋上,泉涌下来。身量很大而意志薄弱的拴拴啊!他现在坐在枯枝败叶的草地上,捧着一只脚愣哭愣哭哩。眼泪在他

布满尘土的脸上,像两条小河急湍地直淌。

    “唉哟哟!唉哟哟!妈妈哟……”拴拴的哭声好像尖刀子一样,戳着生宝的心窝。

    生宝的心在扑簌蔌地颤抖着。这时,前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生宝蹲下来。他把拴拴的麻鞋脱下来,把毛裹缠解开了。啊呀!在拴拴脚板中间靠外边肉皮肥厚的地方,创口上鲜血发着泡沫,

争先恐后向外涌哩。

    “哎呀!你怎弄的?”

    “唉哟哟!踩在竹茬上哩嘛!妈妈哟!”

    “甭喊叫,有多深!”

    “到骨头上哩嘛!唉哟哟!……”

    “唉!真倒霉!”生宝这时已满鼻子上急出细密的汗珠了。

    生宝神经质地在这个棉袄口袋里一捏,又在那个抑袄口袋里一捏。在哩!黄堡区卫生所给他的急救包和碘酒、红汞、酒精(三个

玻璃瓶用胶布粘在一块),都在他腰里哩。临时护理员连忙开始给拴拴擦伤和上药,心里想:皮肉的外伤也许比筋骨的内伤好得快一

些?……

    这时间,前头走了的人,不见他俩,全返回来了。由于山坡地势的限制,人们到不了跟前的。都站在灌木丛坡上,只露着上身伸

长脖颈探头往这里看。

    “怎弄的?”

    “竹茬扎脚了!”

    “怎不看路吗?”

    “松树把人挂住了!”

    “挂住该叫人帮忙嘛!”

    人们七嘴八舌交谈情况。都灰溜溜的。

    “算哩!算哩!甭乱说哩!天快黑了,赶紧包住伤,咱好下山。谁来把药瓶瓶帮我捉一下?”

    站在最前边的冯有义,难受极了。他蹲了下来,树根一般的双乎,带着迷信神鬼的虔诚,捧着粘在一起的三个玻璃瓶瓶。

    生宝按照黄堡区卫生所的护士的指点,用药棉蘸酒精,洗净创口周围脚板上的死肉皮。然后他撕破急救包里的一个小纸口袋,把

消炎粉倒在原来已经叠好的四方块纱布上,按到创口上,用胶布粘住,外面又用药棉和绷带缚住了。

    这整个很不熟练的处理过程中,可怜的拴拴啊,他仰天躺在铺一层枯黄松针的地上呻唤着。他一躺下来,抬起脚,血已经止住了

。也许是由于流血不少,也许是由于骇怕,拴拴的脸煞煞白。他虽然闭着眼睛,眼泪却仍然从眼角里涌出来。令人怜惜的拴拴啊,他

的笨重的身体里头,可能储存一桶眼泪啊!

    “拴娃!贴上药子好些吗?”好心人冯有义把玻璃瓶瓶交还生宝,也抹泪珠。

    “还疼啊……”拴拴说,抿着嘴,难受地哭着。

    “甭难受!”生宝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安慰,“黄堡区卫生所的先生说来,破伤五六天就能好!”生宝非常肯定地说。

    生宝负着这番贵任,他心里更难受!但他可以同拴拴和冯有义一块掉眼泪吗?他没有权利和群众一样,随意表现自己的软弱性。

他必须表现得十分坚强,用他的坚强来感染拴拴,使拴拴也坚强起来。他感到这是领导人的责任。

    但是,满脸尘土的生宝,无论怎样也不能掩饰他的灰败情绪。他和坡下边满脸尘土的大伙商议:怎样把他和拴拴两人的竹子,分

开拉下营地呢?他自已背挂拴下坡!大伙要轮流背,他不同意。他最年轻力壮。他要注意在下坡时不让创口重新出血。要背高一点,

膝盖以下向上弯起来。这样背着就很吃力。他说他不放心旁人背,大伙才同意了。

    生宝背着这个约有一百九十斤、既笨又重的老实人下山。生宝心里深深地为他背的这个人过于老实而难受。拴拴,像一头牛一样

闷头做活儿,他永远也不知道疲劳,好像只是为了做活,才生下他来。他的善良使任何人对他都没意见。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

全世界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当然,他自己的亲爹,最应该信任了。这种善良使生宝一遇到拴拴媳妇素芳向他投送眼波,他心里就厌

恶透了她。生宝绝不是那样没心肝的禽兽,把一个人的善良,当做和这人的媳妇明来暗去的有利条件。正相反:他把帮助这个软弱邻

居,当做自己理所当然的义务。他只可借王瞎子太没眼,竟然常常教儿子戒备堂堂男子梁生宝……

    生宝背着拴拴,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坡。他的两手向后抱住拴拴向上弯起来的小腿。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直杠王老二瞎着眼睛的顽

固模样。

    “不亏!不亏!”在生宝想象中,王瞎子会这样说,“叫你再跟上生宝跑吧!把你的腿绊坏哩,你就往他生宝炕上睡!叫他生宝

养活你一辈子……”

    想到王瞎子,生宝心里毛乱!唉,这户人入他互助组的时候,他就有点勉强。光是挂拴,累死他也满心情愿,可恨的王瞎子心太

奸了,在互助组中,总觉得人家在捉弄他儿子。无论你怎样关照拴拴,王瞎子总怀疑他家吃了亏,见面总是念叨:“唉!宝娃!俺娃

是傻傻!俺娃傻啊……”好像肚里有一肚子的疑虑说不出口。生宝简直想说:“王二爷不放心,你家退组好哩!”但记着王书记的指

示,他一切都忍耐了。有一回,生宝听他妹子秀兰说,王瞎子竟然教给儿子使奸心,说:“给旁人家做活儿,你卖那么大劲做啥?累

下病,他家给你抓药理?”唉唉!生宝听了,不由人不发暴躁!原来老汉就这样给儿子传授聪明哩!他要找老汉说他几句,但是走到

草棚屋外头,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他不会承认的。那个瞎老汉!理他做啥?还是听王书记的话吧……”他又退了回来。

    “生宝同志啊!”每逢个人的情绪和共产党员的理智在他精神上冲突起来的时候,王书记的熟悉的声音,就回到他的耳边了。“

生宝同志啊!要把落后的农民领到杜会主义的路上,可得有耐心呀!不然,你就是革命革到十里堡,也进不了城哩哎!许多同志从县

上开会回到村里,决心蛮大;但到农忙天碰几鼻子灰,心就凉了。你要知道,这对你是个磨练啊……”

    生宝曾经提议:在上下河沿挑选十户八户人家,而先不要王瞎子这样的农户参加,他敢保证搞好重点互助组。王书记哈哈大笑。

    “你真有趣!如果每个共产党员,都不愿带动自己周围的群众,大伙都到别处挑选自己的群众,那怎么能弄成呢?郭振山说:他

弄不成互助组,就是因为官渠岸的群众落后。他说:‘要是我和生宝一样,住在下河沿,你看郭振山常年互助组!’而你呢?你要在

半个村里挑选,那么剩下的那些群众,譬如王瞎子,让谁领导呢?让给富农姚士杰吗?要是旧社会光光给我们留下了贫困这一样东西

,我们党可以限期把祖国建设成共产主义社会;可是旧社会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样东西哪,那就是愚昧。这是敌人给我们留下的最坏

的东西了。生宝同志啊,群众里头落后的一部分人和一般群众落后的一面,是我们共产党员真正的负担。要知道,跑到台湾的敌人和

没有跑到台湾的敌人,千方百计利用我们这个负担!我们绝不能逃避负担,让敌人任意利用啊!生宝同志!……”

    现在,当生宝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背着拴拴下坡的时候,王书记所说的这番话,统统又像重新对他说一遍一样。每逢到困难

和危险中,党领导者的话,就出来支持你了,就像小孩子在病中想妈妈一样。

    生宝背着拴拴一边走,一边想:什么叫艰难?“艰难”二字怎样讲?他明白了:鬼!当自己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

的时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艰难了!整党的时候,人们说红军长征,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天比一天离目的地近,所以艰难变成了快

活。而且,每天一到宿营地,就有新的一次快活。他一想:对!庄稼人过光景,也是这样喀。他和继父租种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那年

,他一点也没觉得艰难,反而畅快;因为他一心想着发家创业。只在秋后发现创不了业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年才变成可怕的艰难了

。现在,他为了社会主义,背着拴拴走,他心里痛快!

    下了陡坡,到平缓的枯草坡上,生宝让拉扫帚的人前头先走。他自己慢慢背着拴拴回茅毛棚。

    他们已经到了夕阳照不到的阴沟里。毛茸茸的山冈的阴影,笼罩着山谷,乌鸦呱呱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空,刷刷地飞过去归巢

    “生宝!”拴拴在脊背上叫。

    “怎了?”生宝怜惜地问。

    “息一息吧!”

    “难受吗?”

    “不。你累啊……”

    “不要紧的。天快黑了,还顾得息?”

    又走了一节,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拴拴又叫:

    “生宝!”

    “你又怎了?”

    “息一息吧!你头上,出汗了。”

    “庄稼人,出汗算啥?”

    “这阵路平哩,叫我,下来爬……”

    “啥话?伤口又流开血,可怎办呀?”

    拴拴又不响了。生宝可以觉得出挂拴不安的心情;老实人有感激的意思,却说不成词句。

    “生宝!”

    “啊!生宝!”

    满头大汗的生宝低头弯腰背着挂拴走,听得前头灌木丛里,有万和任老四紧张地吼叫他。他答应了一声。先下岭的有万,现在替

他背来了,任老四则是惦着他表兄弟。

    生宝这才把拴拴放在一块大岩石上。拴拴坐在岩石的毛茸茸的干青苔上。生宝站在旁边,这时已经满身大汗,衣裳里子贴到皮肉

上,觉得很冷。

    不需再问,有万和老四已经从先回去的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四急得两手拍着穿破棉裤的两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呀!你!你总是不当心!该是扎在竹茬上了嘛,要是滚了坡,该怎?”

    “算哩!算哩!”有万不满地打断老四,“这阵还说那些话做啥?来,拴娃子,我背你。”

    在有万背拴拴的时候,老四问生宝:

    “他踩的新竹茬?旧竹茬?”

    “啊呀!”正在用腰带揩脖颈里汗水的生宝,这才想起来了,“真正人紧无智,我忘了看。”

    “要弄清楚。新竹茬,三五天就长好了。旧竹茬,怕要化脓,就麻烦了。”

    “对着哩,我知道这个。走!咱叔侄上坡看看!”

    于是,有万背拴拴回茅棚去了。生宝和老四一人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弯镰,在傍晚时上了坡。

    倒霉!他们到松树底下一看,是头年割过的旧竹茬。生宝赶天黑时和老四回到茅棚,就给拴拴按医生的嘱咐,吃青霉素片了。但

不管怎样,到夜里,挂拴受伤的脚,还是肿胀起来了。对于拴拴,精神上的压力,比肉体上的疼痛更难受。他哼哼着,呻唤着,吸泣

着。他顾虑他因伤耽搁了割竹子,少挣钱,要挨他瞎爹的骂哩。

    “你放心养伤!拴叔!”生宝慷慨地说,“你不能上岭的这些日子,我割的算你的!”

    生宝的精神,感动得好心人冯有义瞪起眼睛看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厚敦敦的庄稼人,是个完全可以自己耕作的普通中农。他入这

个互助组,只是喜爱生宝这个人。他把入生宝互助组,当做一种对新事物的有意义的试验。要是失败了,他也不后悔。生宝的每一次

自我牺牲精神,都使有义在互助组更加坚定,对互助组更加热心。

    在拴拴的脚跳脓的那些痛苦的黑夜,在山外,正是姚士杰在蛤蟆滩四合院东厢房,和拴拴的媳妇素芳睡觉的时候。而生宝在荒野

的苦菜滩的茅棚里,侍候着拴拴,给他按时吃青霉素片,烧开水喝,安慰他,给他讲生宝记得的社会发展史,一方面教育他,另一方

面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疼痛的感觉。化脓多不过十天,紧七、满八、九消停喀……

    高增福的掮扫帚队的成员,是很不固定的。头一回去了十五个贫雇农。第二回有一个肚疼倒了,只去了十四个。由于生宝拉扫帚

队生产逐渐上了轨道,第三回去了十七个人。当然,老基本是官渠岸的人,有时也有下堡村的人,有时也有黄堡镇河对岸那一段

蛤蟆滩的人。有人这回去了,下一回不去了;另外的人可又老远地跑到汤河口扫帚收购站来,争取要去。事情是很零乱的,但高增福

不嫌烦絮。反正从汤河口到苦菜滩是一百里山路,运出每把扫帚来,供销社给开三角五分脚费,又不亏负下苦人,谁愿去谁去,朝高

增福说话。高增福兢兢业业掌握着这件事情。

    高增福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世上只给他留下一条路——跟共产党走!这事如同渭河向东流一样明确,如同秦岭在关中平原南

边一样肯定。大地上的路有移改,这条精神上的路永没移改!解放前,他曾和下堡村其他庄稼人一块,被强迫站在下堡村大庙外头的

土场上,听保甲训练员训话:“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高增福那时还没见过共产党员是啥样,他也腻味国民党训炼员的那一

套鬼话。他心里想:“就你们国民党好!把百姓整得够可怜了,还说人家杀人放火哩!”解放后,共产党分给高增福土地,贷给高增

福耕畜贷款,世界上还有比共产党对高增福更相亲相爱的吗?

    有了这个认识,就什么也打击不倒高增福!他的邻居姚士杰以为拉垮高增福的互助组,会使高增福服软吗?见姚士杰的鬼去吧!

高增福虽然暂时变成一个没有组员的互助组长了,但他一不恐谎,二不害羞。梁生宝的割竹子队,不仅在经济上解决了高增福的困难

,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支援了他。这使他在没有互助组的短时期内,不感到生活空虚,精神孤单。他组织起替梁生宝他们掮扫帚的脚

力,找到一种临时的方式,为党的号召尽点力量了。

    从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到老爷岭那边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来回共走三天。清早从山外起身,掮扫帚队傍晚时住到龙窝洞

尽头、老爷岭下的独松树那个茅棚店里。第二天清早,他们攀登上老爷岭的二十里乱石头通天猴路,半上午到了热闹的南碾盘沟茅棚

店,吃饭、绑扫帚,他们返回来仍然住在独松树。第三天,他们把扫帚掮到汤河口交货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红终南山的峰巅了

。许多人就在口上歇了,也有精力旺盛的人回到离口十五里的蛤蟆滩去,和自己的婆娘娃子一块亲热地睡一夜,次日天亮时赶到口上

来的。要是有人不愿再去,高增福就要他自己回去连夜寻好代替的人。增福自己不回蛤蟆滩去。

    他回去做什么呢?一则,他不愿意回去扰乱娃的心思,或者叫生宝他妈疑心是不是不放心她呢。高增福是理智很强的人,他知道

应当怎样对待父子感情。他希望:他的才才长大成人,也是一个独立性格很强的人!

    有些人在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并没有人党,或者没有完全入党。由于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也有些人在组织上没有入党,但他

们自认他们的精神是在党的。高增福属于后一类人,他总是拿自觉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他自己。郭振山说他能力不够,“在党”以

后作用不大,他心悦诚服,敬佩郭振山的精明。的的确确,不可以拿自己窝窝囊囊的一个庄稼人,进去影响党伟大的名望,降低党的

威信。自己不够条件嘛,又削尖了脑袋往党里头钻,那动机不是自私吗?还说什么为了人民!高增福就讨厌那号人。

    不过衣衫槛楼的光棍汉,没有一天放弃过“在党”的精神准备。高增福毛遂自荐地担负起这组织掮扫帚脚力的责任,他就开始有

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了。他希望:他这回把敬爱的共产党员梁生宝委托的事务办好,善始善终,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因此他时

刻小心谨镇,绝不让生宝失望。虽然梁生宝这个党员看来脾气比郭振山那个党员好,他弄错事也许不至于瞪眼,但对高增福来说:郭

振山瞪眼,他也不生气嘛;梁生宝不瞪眼,他也不放松自己的警惕喀。嗯!人活在世上,怎能马马虎虎呢?应付谁呢?欺编自己吗?

    掮扫帚队进山的时候,在离口二十里的白杨岔吃早饭,在离口五十里的干石砭吃午饭。他们出山的时候,又在干石贬吃早饭,在

自杨岔吃午饭。这两顿,全吃干粮,喝每人一分钱的现成开水。只有在独松树住的两夜,大伙把随身带来的小米或玉米糁糁,凑到一

块在茅棚店里做饭吃。不可能一到就轮上做饭。茅棚店里只有两口锅,跑山的人很多,得有个先来后到。当大伙走累了,伸长身子地

睡在独松树茅棚店烫人的大炕上的时候,高增福独独当着大伙的“女人”,蹲在灶火角落里填柴、扇火、做饭,弄得一脸黑。大伙于

心不安,抢着去烧开水和做饭,高增福不允许,强迫旁人都去休息。

    “我来,”衣衫槛楼的光棍汉坚定而又诙谐地说,“你们都有婆娘,吃惯了伸手饭了。我当惯女人了,会做饭,还快!”

    要是有人还去争着做或者要帮他的忙,消瘦但是很有力气的领队,保险推你一个跟头。要是你还再三麻缠,他可以一连推你三个

跟头,脸上严肃得令人生畏。为了这点事,谁倒愿意闹得大伙不愉快呢?这样,掮扫帚队的领队就把自己变成常任炊事员了。

    吃过饭,大伙坐在茅棚店外头的荒草地上吸旱烟。高增福很快地把自己变成政治活动家。他在黑暗中向他的贫雇农追随者,宣传

共产党互助合作的政策,讲解这条道路的光明和伟大。他有本钱宣传这些道理。头年冬天,下堡乡支部整党期间,他以党外积极分子

的资格,旁听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社会发展史这门课程现在他已经讲熟了,因为他在正月里走亲戚和二月里上集的路

上,对许多庄稼人讲过无数遍了。现在,在深山的地窖似的狭谷里头,在秦岭的原始森林中,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同道的贫雇农们保

证:人类社会将来发展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绝对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高增福的社会发展史讲座,给进山掮扫帚的贫雇农的大部分人,很强烈的鼓舞。但也有少数人联想到高增福互助组的散伙,并不

认真听他的话。他们坐在荒草地上听着,脸上显出一种忧恍惚惚很不确定的笑容,会使任何有自信的宣传家心灰意冷。他们大约不好

意思说出他们的心思——高增福互助组都被富农姚士杰拉垮了,组长还在宣传农业合作社哩。说出这号令人丧气的话,岂不是给热心

的领队太难堪了吗?唉唉!可怜的觉悟很低的穷庄稼人们!其实你们心里所想的,咱高增福尖锐的目光都能盯得出来哩!高增福不因

你们不重视他的笑容而气馁。要知道:重要的不是高增福互助组被富农搞垮了。重要的是:互助组被搞垮以后,咱高增福对互助合作

的前途,有丝毫的动摇吗?好心人不怕被人误解!高增福继续宣传他的社会发展史,继续在独松树的茅棚店里给大伙担任炊事员,态

度上对重视他的话和不重视他的话的贫雇农,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要生气呢?这个宣传工作既不是郭振山,也不是梁生宝交给他的

附带任务。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说出他所得到的真理,是他内心的要求嘛,是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嘛,怎能强求人家重视自己的

话呢?

    第三回出得山口,高增福情绪高极了。他决定第四回进山时,把掮扫帚的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因梁生宝拉扫帚队的产品在苦菜滩

南碾盘沟的茅棚店外头那个荒草坪上,积压起来了。我的天!割竹子的技术越来越精巧,动作越来越熟练,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嘛!据

茅棚店主人说,梁代表告诉他来:连拴拴那样的把式,每天也从岭上往下坡拉十八把扫带哩!每天割二十把以上的有一半人,冯有义

领先.达到了二十四把扫帚的最高峰。啊呀!真叫人从心窝里往外舒畅理!不增加人怎么行呢?力气最大的脚力,掮扫帚超不过二十

把呀!增加人!坚决地增加人!

    有下堡村大十字的三个人,知道高增福的掮扫带队今日出山,蹲在汤河口等着要参加。高增福情绪很高地托回家的五个同伴:每

人“招”一个“新兵”来。看来,队伍是非扩编不可了。

    夜里,人们都休息定以后,高增福按捺不住白己的兴奋。他把官渠岸的李铁蛋,从铺麦草的脚地拉起来,去供销社扫帚收购站斜

对过的小酒铺去喝酒。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这个抒发情感的高尚举动。

    “走!铁蛋,我请你!喝酒,人多了俗气。”

    “这是为啥?”

    “心里畅快嘛,得喝两樽!嗯!我的天!咱贫雇农队伍啥的气魄!啥的阵势!”

    李铁蛋明白了。这喝酒的名义是非常祟高的,只好跟领队去。这不是一般的“请客”。这实际上是李铁蛋奉陪令人尊敬的领队;

因铁蛋这时对睡觉比喝酒的兴趣更浓厚些。

    在柜台外头的板凳上坐下了。两个人要了二两“六十度”和五分钱的豆腐干。喝过三樽以后,披着开花破棉袄的高增福,一只穿

夹袄的胳搏搁在柜台上去了。接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光头,也搁到那只胳膊上去了。

    “怎样?”三十来岁的铁蛋酒气冲冲地红着脸问。

    高增福严峻的脸上,天真地一笑,说:

    “头有点晕哩。”

    “你看你弄这啥事?咱两个没酒量的人来喝酒……”

    “不要紧,喝猛哩。应该一点一点地呷来·一一,

    “我扶着你,咱回店里吧?”

    “没事!一阵儿就过去了。”

    的确一阵儿就过去了。开了酒钱,在回店里去的路上,高增福穿麻鞋的步态刚健,酒兴冲冲。普通贫农带着要建立丰功伟绩的气

概。他向黑暗中已经拔了三节的冬小麦宣布:

    “等俺才才长大了看吧!到那时,看咱中国是啥社会!”

    高增福和李铁蛋回到店里,非常高兴地睡一夜。三樽六十度“西凤”使掮扫帚领队睡得非常踏实,一夜都没翻身。

    第二天清早,出太阳以前,二十五个人在汤河口聚齐了。高增福听到蛤蟆滩方面令人丧气的消息了。他瘦削的黑脸,刷地白了,

煞煞白了。他有力的两手颤抖着。他咬着牙关,腮帮子抽搐着。可怜的高增福领着大伙进山口的时候,松开了两个肩膀,垂着两只胳

膊,脑袋耷拉下去了。所有他的人手,看见他的这种神情,都惊楞了。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拴挂媳妇素芳进四合院,这件事狠狠地打击了高增福的情绪。姚士杰真凶!竞敢把打击对象瞅到共产党

员梁生宝的互助组上!

    气恨消耗了高增福的体力。对生宝互助组的担心,使他难受极了。他的心情和力气,简直不适宜于走长途的山川了。领队落在大

伙后头了。

    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白杨岔和干石砭休息的时候,他再也不提社会发展史了。到独松树的茅棚店里,他也不给大伙当女人做饭

了。他一到地头,就躺倒了。他枕着胳膊,脸色阴沉、灰暗、难受,一只手愤恨地拔着枯草,谁也问不响。大伙都说他病了。他摇头

,弄得热热闹闹的掮扫帚队,没意思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由,值得坚强的高增福这样伤心!

    次日晌午在南碾盘沟,领队竞不给自己绑扫帚。他张罗得大伙绑好扫帚,对李铁蛋说:

    “铁蛋兄弟!你到汤河口张罗得交一下扫帚吧!我……”

    “你怎哩?”

    “我走不动哩!”

    “好,对。你老哥在这里歇上两天。”

    “我不在这里歇。我到北磨石岔寻梁生宝去呀!”说着,高增福极端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打发大伙起身,不要管他,说他会好起

来的。

    在北磨石岔,拉竹子的人们满脸尘垢,从岭上回到茅草棚的枯草坪上。他们吃过任老四做现成的小米稠饭以后,照例要战上三盘

,大伙才有心思削竹子和点火熏竹子。

    看吧!破白布画的棋盘,在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铺开了。红棋的主帅——严肃的红脸汉子杨大海,黑棋的主帅——矮矮

胖胖快乐的铁锁王三,都愉快地含笑各就各位了。接着参谋们、好战分子,以及欣赏杨大海和铁钦王三脸色变化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爱动手的参谋和爱着急的参谋,挤在红黑主帅的两边。人人准备贡献自己的智慧。好战分子们两手支在膝盖上,俯身站在第二圈

,对这山林野沟里即将展开的战局发展,充满了无限的关怀。在他们背后,在第三圈,站着嘴噙烟锅的欣赏家。他们准备从杨大海和

铁锁王三脸色变化上娱乐自己,解除从岭上割竹子带回来的疲劳。除了要洗锅的任老四和伤了脚的拴拴,连生宝和有万在内,都在后

两种人里有自己的位置。有万是参谋,生宝是欣赏家。

    生活对于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劳动人民,大约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有乐趣的。

    生宝在解放前逃抓兵的那些年月里,早学会了走棋。可是在这个荒山沟里簇拥的这十几个人里头,他不当主帅。不是他瞧不起大

伙,是解放后他再也没走过一盘棋了。他发觉:走棋有时是很费心思的事情,当陷人困境的时候,甚至很不畅快;而看别人走棋,却

永远是有趣的、轻松的、畅快的,是真正的娱乐。生宝这个领导人,在事业活动上,你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人操心、忙碌。但在

平时,你怎样也看不出他是个领导人来。他现在和大伙一样,衣衫蓝缕、包着一大堆蓝布头巾、噙着烟锅、脚上包着毛裹缠和穿着草

鞋,站在那里丝毫也没一点领导人的优越感。

    杨大海和铁锁王三的棋术,在这老山林里走一走,很有趣。要是换在下堡村大十字口,那差得远了,没几个看家。铁锁王三有时

竞把车放在杨大海马蹄底下了,杨大海还不知道踩哩;杨大海有时走了撇腿马,铁锁王三也不知道干涉。生宝发现了,只是抿嘴笑着

,也不去揭发。他是来娱乐自己的,不是显示自己的。

    这是一场看来十分严重的战斗。不久,铁锁王三占了上风,把杨大海的马包围住了。快乐的王三更快乐了,满脸笑容,两手抱住

膝盖,晃荡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矮胖身子,神神气气地仰望着对面山头上的桦树林,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可怜的扬大海更严肃了,

深深地埋下头去,苦苦寻思着:怎样才能救活陷人重围的马呢?严肃,对过光景来说,是很好的品质;但对走棋来说,生宝觉得划不

过来。可以看出大海太认真了,一开头就怕失人,结果嘛,老处于被动,弄得来满鼻尖都是汗珠,脸更红了。生宝忍不住地笑了。

    杨大海输过两局以后,陷人深深的烦恼中去了。有万用他的短烟锅在棋盘上指点了几下。大海接受了有万的指点。现在,王三脸

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面对新的局势了。

    快乐的王三现在肯定转入劣势了。这是双方都剩单车的残局。但诡橘的王三不知怎样一弄,吃住大海的车了。大海要侮棋,王三

不让。不让就是不让!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看小伙子的劲头,现在大有全胜三局的雄心,尽管有有万这高级参谋。生宝劝大海认输

算了。重摆!今日增加一盘。

    “不!不!他王三也悔过棋!不是光咱杨大海悔!”红脸的杨大海严肃地坚持,多少有点固执。

    铁锁王三手里捏着红车,把快乐的脸盘伸过棋盘笑问:

    “大海!我向你!你悔得多?还是我悔得多?”

    “你说你侮过没?你说吧!”

    “悔过。”

    “这就好说了。悔一回,也是悔棋!要是你一直没悔过棋,咱杨大海二话不说!”

    “不行!”铁锁王三更加坚定了,“你两炮一马,我一炮一马,这个车不容让你!”

    “丢!丢!”有万也参加了争执,用指头划着红脸蛋,羞王三。

    对方的参谋也参加辩论了,质问冯有万:吃了对家的车,有什么羞?冯有万企图伸手拉掉棋盘,被王三的参谋按住了他的手碗。

站在外圈的欣赏家们,这时最感到满足。他们手里拿着烟锅,嘿嘿地笑着,笑得胸脯都跳动起来了。

    这时候,西边远山上的森林里,一只豹子在斜阳中咆哮着。在秦岭丛山中,豹子的咆哮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

。但现在,在北磨石岔的茅草棚外边的枯草坪上,人们不理会山中英雄的带有喊胁性的咆哮。

    大伙的往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车的纠纷上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人堆后面说。

    大伙抬头一看,原来是高增福嘛!啊呀呀!这一群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破的人,立刻转来把脚上也包着跑山路的毛裹缠,也穿

着跑山路的麻鞋的高增福,亲热地围在中间。没有人再对车的纠纷有任何兴趣了。连严肃的杨大海和快乐的铁锁王三,也丢开他们的

争执,站起来去围亲爱的高增福。铁锁手里捏着大海的车都来不及放下呢!

    亲爱的高增福!他是从蛤蟆滩来的人啊。他是他们的父母、婆娘、娃子、草棚屋、土地、耕牛、猪和鸡所在的她方来的人啊。在

这个深山窄沟里突然出现,高增福是人间的使者!高增福,你来得真好啊!大伙都喜笑颜开,恨不得抱住亲他瘦削、严肃的脸盘哪!

    “啊呀!”灰败的高增福看见大伙,多少有点兴奋起来了,惊叹说,“从南碾盘沟到这里,是十里路吗?能买卖的话,二十里也

不卖啊!”

    大伙喜眉笑眼、七嘴八舌地说:

    “你当成和咱山外头一样哩?”

    “山里头尽是母路哎。”

    “会下羔羔的路嘛!哈哈!你当啥哩!……”

    于是乎,大伙纷纷打听山外头人间的消息:庄稼长得怎样?稻秧子冒尖了吗?清明以后再下雨来没?黄堡镇的粮价涨跌?等等,

等等。生宝问到农技员来了的情形。大海问到他女人的肚疼病该没犯吧?冯有义问他的母牛下了个啥牛犊?公的?母的?等等,等等

    总是稳重的高增福,一只手拄着朝南碾盘沟茅棚店主人借来的棱镖,另一只胳膊抱着开花破棉袄,尽他所知道的,不慌不忙做了

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听人说哩。自从开始运扫帚,他也没回过蛤蟆滩嘛!大伙都非常敬佩增福的负责态度。

    任老四指着高增福胳膊底下挟的破棉袄,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关心地说:

    “增福!你把棉袄穿上吧。你身子走热了,猛停下来,当心凉着了。这山里头可和咱山外头不一样哩!”

    高增福脸上显出感谢的神情,把他的开花破棉袄伸胳膊穿上了。

    笨重的拴拴拄着椴木棍,一拐一拐从茅草棚拐出来了。他的那只伤了的脚,很臃肿地裹着妙布和绷带,还是不敢着地。任老四嘴

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来做啥?才化毕脓,你来做啥?叫着重吗?”

    “回去!”民兵队长严厉成性地命令,“增福今黑夜又不走,有你说话的时间。你忙啥?”

    这时候,知道拴拴媳妇进了四合院的高增福,脸上没一点血色了。他的瘦削、严肃的脸,好像一具凝然不动的蜡像了。他的深眼

睛润湿了。他使劲咽了一下。他的眼泪经过鼻泪管、咽喉和食道,秘密地流进肚里去了。

    大伙以为心善的增福,看见拴拴在这老山林里带了伤,难受哩。谁想到素芳身上去呢?都说:

    “化毕脓了。”

    “快好利了。”

    “再过五六天,就能爬坡上岭了。”

    高增福定了定神,难受地问生宝:

    “怎么我听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主家说,拴拴一天能拉十八把扫

帚的竹子?”

    “那是我放的一股气。”生宝苦笑说,“怕音信传到山外头,他爹知道了着急……”

    增福口一张,头一仰:原来是这码事啊!他对拴拴说:

    “你快进茅棚里歇养伤去吧,拴拴。你家里啥啥都好。你二老都强健着哩,素芳做得卖鞋哩”

    粗壮结实的拴拴很高兴,动着他的厚嘴唇问:

    “俺妈眼流泪,可好些哩?”

    “好些哩!”增福痛痛快快地撒谎说,“年年过了清明风少哩,你妈就好些哩嘛。”

    到这时,所有在这个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的庄稼人,都高兴极了。任老四要另做饭,高增福说他在南碾盘钩吃过饭了。

    大伙开始削竹子了,点火的点火了。

    “生宝,你来。我问你个话。”高增福心心事事地说。

    生宝放下削镰,跟着增福走了。两个企图掌握蛤蟆滩命运的庄稼人,脚上包着毛裹缠、穿着麻鞋.踩着枯草地,在灌木丛中寻找

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向神秘的深谷里走去了。

    人侵者惊动了当地的弱小居民——兔子和松鼠,灌木丛中一片嗦嗦声。两人拐弯以后,在茅草棚那里看不见的杜梨树林里,蹲下

来了。高增福把一只手放在生宝膝盖上,非常沉痛地咽了口唾沫,把赵素芳进四合院的消息,告诉了生宝。然后他的深眼睛紧紧

地盯住生宝显然比山外头消瘦了的脸盘,咬牙切齿地问:

    “生宝!你说姚士杰可恨不可恨?你说王瞎子气人不气人?”

    生宝垂下去头发长了的光头。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往碎捏枯树枝子。他陷入了高增福摸不着边际的沉思中去了。

    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稀烂的生宝,这时难受地向着漫无边际的山林叫冤道:

    “啊呀呀!王啥子!你就是这么没心肝吗?我对你儿和你儿媳妇,一片好心!我对你家的穷日子苦心扶持!瞎眼鬼,你就这么给

咱胡来吗?你对不起毛主席!你对不起共产党!你对不起我梁生宝!你对不起拴拴和素芳。对不起!你连谁也对不起!你这个瞎眼鬼

!”

    生宝气得捏树枝的手哆嗦着。

    后来,生宝抬起头来,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通过山谷的空间,望着西边被夕阳和落霞染红的奇峰异景。他想呀想呀想呀,想起

了区委王佐民书记的话。他的心思拐弯了,思思谋谋地对高增福说:

    “唉唉!难怪瞎眼鬼!他可怜喀!二十来岁上,在华阴知县衙门给人家打烂屁股的。往后在关中道胡浪了二年,才在蛤蟆滩落脚

做庄稼。他给财东当了五十年忠实走狗理。在他,没啥思想问题儿,他光有个习惯问题儿。巴结有钱的,骇拍掌权的,瞧不起穷

庄稼人,这是他的习惯了。增福!再怎样,咱也不能计较他了。他睡在炕上,棺材摆在脚地防备他急用,快二十年了嘛。他光是没进

棺材就是了。可怜的素芳和拴拴,吃尽他的亏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众邻居,有办法叫拴拴和素芳变成恩爱夫妻

。唉唉!唉唉!……”

    生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被灌木刺划下血印的脸,是非常深沉的。他的声调是非常抒情的。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好心肠的高增福。

高增福长长地嘘了口气。

    “啊嘘!姚士杰可杀!”高增福凶狠狠地说。

    但生宝现在又反转来劝说高增福:

    “也不能全怪姚士杰。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

立场,他应该破坏咱们。”

    高增福被生宝嘲笑的口吻,弄得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起来了。

    “那还怪谁呢?”

    “还怪咱的工作做得不够。咱得狠下劲儿做工作,把互助合作办好!增福。王书记说来:咱的真正负担是人民里头的落后思想和

少数落后分子。咱除了教育,咱对他们没一点旁的办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要不你说:咱把你哥增荣怎办哩?他就是和富农搭伙

种地去了。你能打他一顿呢,还是能到法院告他呢?”

    高增福苦笑了一笑。然后,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说:

    “唉唉!素芳进了四合院,结不出甜果儿来啊。我高增福四户贫农的临时互助组,散伙了散伙了!你生宝这八户的常年互助组…

…”

    “怎样?”

    “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哎……”

    “你放心!”生宝的右手丢掉捏碎的枯树枝,像一把菜刀一样在空中截然一砍,十分肯定地大声喝道:“你放心!增福,你甭担

心我。他姚士杰把我的常年互助组怎也不怎!好小子!太岁头上动土哩!”

    生宝坚定的神气,他蔑视姚士杰的口气,使力量回到坚强的高增福身上来了。啊呀!在党的人就是这样有坚决性儿吗?——高增

福说不出的敬佩!

    高增福在北磨石岔茅草棚里,和生宝合伙盖一块被窝,很畅快地过了夜。

    第二天,天刚亮,高增福就起身回南碾盘构的茅棚店了。往常,他编十六把扫帚。这回,他只拿十把扫帚绑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

。他把开花破棉袄垫在肩上,把脑袋伸进两边的扫帚中间,很轻松地掮起来走了。茅棚店主家笑问:

    “增福!你今日是啥心眼?才掮十把?”

    “我要一天赶到汤河口!一百里路程,掮重了人受不住。”脑袋夹在把儿朝前梢子朝后的扫帚中间,高增福严肃地解释着,欢溜

溜地赶路了。

    他赶到肠河口的扫帚收购站,李铁蛋正在经领着交货。

    一九五三年春天,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一模一样。

    一九五三年春天,渭河在桃讯期涨了,但很快又落了。在比较缺雨的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期间,就是农历三月和四月的春早

期,渭河在一年里头水最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秦岭脱掉雪衣,换了深灰色的素装不久,又换了有红花、黄花和白花的青绿色艳装。现在到了巍峨的山脉——

渭河以南庄稼人宽厚仁慈的奶娘,最艳丽迷人的时光了。待到夏天,奶娘穿上碧蓝色的衣服,就显得庄严、深沉、令人敬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庄稼人们看作亲娘的关中平原啊,又是风和日丽,万木争荣的时节了。丘陵、平川与水田竞绿,大地发散着一

股亲切的泥土气息。站在下堡乡北原上极目四望,秦岭山脉和乔山山脉中间的这块肥美土地啊,伟大祖国的棉麦之乡啊,什么能工巧

匠使得你这样广大和平整呢?散布在渭河两岸的唐冢、汉陵,一千年、两千年了,也只能令人感到你历史悠久,却不能令人感到你老

气横秋啊!祖国纬度正中间的这块土地啊!……

   ………

    但一九五三年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

    长眠在唐冢、汉陵的历史人物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们研究和制订过许多法律、体制和规矩。他们披甲戴盔、手执戈矛征战过许

多次。他们写下许多严谨的散文和优美的诗篇。他们有些人对厉史有很大的功劳,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过错,也有些人既有一定的

功劳,也有相当的过错。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是祖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春天。大地解冻以后,有多少基本建设工地破土了呢?有多

少铁路工程进入施工阶段了呢?有多少地质勘探队出发了呢?被外国资本和国民党政府无情地掠夺了多少年的国家啊,现在终于开始

有计划地建设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西安市郊到处是新建筑的工地,被铁丝网或竹板篱笆圈了起来,竞赛红旗在工地上迎风飘扬。衰老的古都,在

一九五三年春天,要开始恢复青春了。马路在加宽,同时兴建地下水道和铺混凝土路面。城里城外,拉钢筋、洋灰、木料、沙子和碎

石的各种类型的车辆,堵塞了通灞桥的、通咸阳古渡的和通樊川的一切长安古道。

    一九五三年春天,有多少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握别了多年一块同甘共苦的同志,到筹建工厂的工地和新认识的同志握手交欢呢?

有多少城乡劳动者放下三轮车、铁锹和撅头,胸前戴上黄布工人证,来到铁路工地和基建工地呢?

    一九五三年春天,听见的炮声不是战争;碰见的车辆不是辎重;看见的红旗不是连队,人群不是火线后面的民工,呐喊声也不是

冲锋。……”

    一九五三年春天,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巨画、交响乐和集体舞。……

    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

    二十一岁的闺女,黄堡区下堡乡的小学生徐改霞,对祖国工业化事业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现在,她高高兴兴来到

陇海线上的县城里,投考国棉三厂。

    县城南关,漉河左岸的渭原面粉厂,漉河右岸的渭原轧花厂,都用冒着浓黑煤烟的高烟囱和隆隆震耳的机器声,迎接这个来自终

南山麓稻地草绷屋的乡村闺女。县城北关,陇海路的漉河铁桥,用它宏伟的钢板混凝土结构,渭原车站的机车用它的汽笛声,迎接这

个一心投身城市劳动的乡村闺女。改霞兴奋极了,包袱里提着妈妈给她做的干粮,多么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殊,却丝毫也

不觉疲劳。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的先人修筑在这个大平原上的城池。

    她带着一种必当工人的豪迈步伐,兴冲冲地踏进了县城南门。

    犹如一滴水落进渭河里头去了,改霞立刻被满街满巷走来走去的闺女群淹没了。啊呀!谁也说不清投考的人有多少!街头巷尾,

一片学生蓝。剪短的和编辫的黑油油的头发,在改霞眼前动荡着,动荡着。来自城关区、窦堡区、黄堡区、王渡区、三宫庙区、渭边

区和峪口区的闺女,大多数和她年龄相仿,有些看来比她还大,有的甚至比她小得多,和她一九五0年来参加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

会的时候一般大呢。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

    改霞向县人民政府劳动科和工商科共同的地方走去。她开始有些怀疑。第一个问号钻进她雪亮聪明的头脑里来了。

    南街上,一家布匹店门前,一根高压电线杆旁边,哪个区来的几个乡村闺女在嘁嘁低语呢?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进城早,也许

知道点情况吧。

    手提干粮的徐改霞,衣服上带着沿途落上的尘土,凑近前去听一听。

    啊啊!分配给渭原县的名额只有二百八十个女工,报名的突破三千了。光城关区就有一千多报名的。根本没上过正式学校的,都

涌进城来了嘛!有些闺女,父母挡也挡不住。有些是偷跑来的!

    力气——在一般情况下是生理反应,在特殊情况下,就变成心理反应了。因为乘客拥挤,可怜的改霞跑到黄堡镇,没搭上拉脚的

胶轮车。她想在沿路——漉河桥或窦堡镇搭,也没搭上。刚强的闺女靠两条腿风快地跑进县城。奔向新生活的青年,不觉得累。现在

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她,泄气了。扁口带扣的花格布鞋里,俊秀的闺女脚发麻起来了;学生蓝制服裤子里,苗条的两腿也疼痛

起来了。她这不是常跑长路的脚腿呀!

    改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拖着发麻的两脚和疼痛的两腿,向北街娜动她沉重的身子。

    第一个冲到她心头来的是:被录取的机会很难得了。她扯旗放炮来考工厂,考不上怎样回下堡村蛤蟆滩呢?拿什么脸见人呀?生

宝和秀兰兄妹俩,会拿什么眼光看她呀?好!思想进步的青年团员徐改霞,为什么不参加国家工业化去哩?想到这里,改霞闺女家的

嫩脸皮,已经红了。

    但她随即想到郭振山鼓励她的话:“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和咱乡

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郭振山充满自信的声调还留在她耳边。她明白了:不管投考人

怎样多,她是可以考上国棉三厂的,登记表上不仅写着贫农成份,而且写着青年团员。担任过什么职务?团支部委员!

    挤过乡村闺女们更加拥挤的十字街口,走到北街一家食品店前面,改霞站住了。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可鄙的。当初

,在下堡村蛤蟆滩稻地的草路上,代表主任第一次鼓动她参加国家工业化的时候,她觉得郭振山所说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正当

的;因为她想: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现在,有这样多和她一样想进工厂的乡村闺女,她一下子觉察出这是一种自私心理

。难道她入团的动机,是为了比群众占便宜吗?她对郭振山土改中净得一等一级稻地的事,现在看得比当时清楚了。啊呀呀!代表主

任哪!郭振山哪!你整个春天给咱改霞灌输的祟高思想,是不是夹杂着庸俗的想法呢?

    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凭理性可以判断旁人的意见对不对,对到什么程度,或不对到什么程度。可惜改霞没有丰富的生活经

验,她就只好靠感性了。由思想上的惯性产生了天真的信任,只有感觉到的事实,才能证明她值不值得那么信任郭振山!

    不仅仅接受过郭振山的形响,也接受过卢明昌、梁生宝和其他共产党员的影响,幼稚的正直闺女徐改霞站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考虑

:现在不是她考上考不上的问题,现在是考工厂的人这样不正常地拥挤,都是进步的表现吗?

    当走到一家文具店门前的街上,改霞就后悔她离开下堡乡以前,没和卢支书谈一谈了。后悔!后悔!她尊敬的党支书喊叫她的名

字来嘛,她却幼稚地躲藏起来了。

    不管怎样,改霞还是带着黄堡区公署油印的介绍信、黄堡镇卫生所初步体格检查的证明,先到劳动科报名了。办事人告诉她:黄

堡区来的全住在南街上,兴顺号杂货店后院有劳动科借下的房子,要她自己去打听。

    报上名,改霞惶惶惑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劳动科办公室出来了。用手帕揩了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汗,在有几棵刺槐的大

院子里,她从姑娘群中找空隙走着。追求进步的青年团员的心,由于不安,有点沉重。人一着急,就感到更渴:嘴里干燥、苦涩,多

么想喝口水啊。但她得先到南街上打听兴顺号,找到下堡村来的姑娘.听听更多的情况。然后她再到一个茶馆去喝水、吃馍,心里才

能稳实些吧!

    出了劳动科的大门,改霞在出出进进的闺女群中烦恼地挤路。

    “改霞!改霞!你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掉转垂长辫的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动着。谁叫她呢?

    一个穿灰制服的细高个女同志,从人丛中挤过来了。女同志满脸是喜欢改霞的神情,现在用细长指头的手,抓住改霞空着的那只

手了。啊啊!改霞认出来了:这是青年团县委的王亚梅同志嘛。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期间,参加过黄堡区代表小组的讨论会,王

同志后来又到下堡乡下过几回乡。这是县上哪个负责同志的爱人呢?改霞想不起来了。……

    “两年没见,你长了这么高!成了大人了呀!”王亚梅同志一见如故地把改霞拉到路旁不妨碍行人的地方,一只手搭在她穿学生

篮制服的肩上。“怎么?你也来考工厂吗?”

    “唔。”改霞不安地承认,禁不住脸红了。

    “你解除婚约了吗?”王亚梅同志非常熟悉地问,“我记得你是解放前爹妈定亲出去的,你不情愿嫁过去。是不是呢?”

    “是哩。解除婚约了。”

    王亚梅年轻女同志的面容高兴极了,喜眯了眼睛问:

    “啥时候解除的?”

    “就在今春上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的时光。”

    “啊啊!”亚梅同志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笑了,“你真会抓好机会!还没新的对象吧?”

    改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哩。”

    “噢噢!你倒有计划!解除了婚约,到西安去当工人呀?……”王亚梅同志聪明地打趣,用手亲热地摩着改霞的肩膀。

    改霞两只大眼睛努力想从这个有几颗稀疏雀斑的白净脸上,观察出王亚梅同志对她考工厂的看法。但她观察不出来:到底是赞成

,还是不以为然呢?

    “我,喜愿参加祖国建设……”改霞嘴呐呐地解释,探讨对方的心思。

    但王亚梅同志不谈这个了,似乎这是不值得多谈论的问题。她把改霞从人多的路旁拉到更远的角落里,站在一棵正在开花的刺槐

树底下,晒不到太阳了。毫无架子的县干部,热情地赞赏梁生宝正月里在全县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和窦堡区大王村应战的豪迈气概。她

说那种气概对到会代表激励多么大,又说县上的几位首长对这个年轻人的气概多么喜欢,连在下堡乡工作过几回的她王亚梅,也感到

真个带劲。这位热情的县干部显然只记得改霞和生宝是一个村的,却不知道咱改霞和生宝中间曾经有过一度相爱的秘密。王亚梅还关

心地向:

    “生宝同志的互助组这阵儿搞得怎样呢?”

    改霞不由得通红了脸。

    “他领互助组在山里头拉扫帚哩……”

    “去了好久了?”

    “十几天了……”

    “人多吗?”

    “十几个人哩……”

    “真行!”王亚梅赞叹着,抬头望望谜一样的终南山神秘的山峦。

    县干部让改霞到团县委机关里去,因内心不安显得沮丧的改霞,婉言谢绝了。改霞推说她有事,办完事再去。……

    “好!改霞,那你忙你的事吧。我还在团县委工作哩,你有空来耍啊”亚梅同志非常诚恳地告别了。

    改霞却反而拉住王亚梅的手:

    “王同志……”

    “怎呢?”王亚梅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改霞苦恼的神情。

    “今年考工厂的人为啥这么多呢?……”

    “当然”王亚梅严肃地说,“工业建设需要人,是个事实。青年们积极参加经挤建设,也是个事实。不过看起来,大多数闺女家

是不安心农村,不愿嫁给农村青年……党中央和国务院有个教育农村青年不要盲目流人城市的指示理,昨天才到咱县上。国棉三厂招

考的公示,巳经下去了,来不及做工作了。这回算得了经验,下回再不会这样搞了。”

    改霞听着,脸更红了,更红了。想不到追求进步的徐改霞,这回竟混在不进步的群众里头了。她好强,到了爱面子的程度,心里

开始怨恨自己太信任代表主任了——郭振山是那么自负,一副永远相信自己正确,并且只有自己正确的神气,把咱改霞唬得结结实实

    王亚梅同志看见改霞很伤感的样子,以为改霞愁考不上,老大姐式地安慰小妹妹

    “改霞!甭难受。今年投考的人多,录取的机会少。党县委又做了决定,规定了录取团员和录取一般女青年的比例,不让招考人

员净挑团员。一方面,猛一下把女团员抽空了,会影响农村工作;另一方面,会引起群众有意见。这是一个社会就业问题。中央指示

,首先要照顾城市居民里头考不上中学的,没有职业的闺女。至于乡村,以后还恢复有计划、有组织的输送。说已经有几个大城市的

经脸证明,这种派人到各县大招考的方式,形响不大好。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不要在群众里头乱说。你应当把眼光放大,照顾全面。

考上也好,考不上也没啥。一个青年团员嘛,哪里都可以给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嘛!……”王亚梅同志诚恳极了。

    你看!你看!事实证明了改霞的感觉了吧?这感觉是一切自觉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良心表现,倒不在于年龄和水平。昧着这

种良心的,只有那些只顾自己不顾社会的人。改霞不明白地问:

    “啥叫社会就业问题?”

    王亚梅说:“就是找工作,靠工资维持生活。眼下,工人比农民挣得多,所以才会有盲目流人城市的现象。改霞,你参加了整党

学习?参加了?那么你知道,将来消灭了城乡差别的时候,才能没有人不安心在农村的现象。社会是复杂的,人的觉悟不齐嘛……”

    “谢谢你,亚梅同志。”改霞感激地辞别。

    辞别了王亚梅同志,改霞重新被一片学生蓝和黑头发淹没了的时候,她想哭。自己多没意思!难怪那天在黄堡大桥左近菜地草庵

跟前,她一提想考工厂,生宝就冷淡她了。她是该被冷淡的,甚至是该被鄙视的!一九五O年冬天进城来,改霞是上千青年积极分子

之一,充满了光荣的感觉。一九五三年春天,她又一次进城,却置身在成千不安心农村的闺女里头。当然,细究起来,根根由由是很

复杂的。这回考工厂,并不是完全出于她自己的心愿,多一半是被人鼓动的。开头,她犹豫、勉强,后来和生宝没有谈到一块,她才

坚定下来了。唉!譬如那天生宝只要劝她一句,她还会糊糊涂涂跑进城来吗?但生宝生性像汤河畔上的杨树苗一般挺直,改霞没想到

他对恋爱问题也是这个性子。合该改霞倒霉!现在,不管她自己感觉,或者给旁人的印象,都是她不安心农村了。她似乎是追求工资

奉养寡母的乡村闺女,她似乎是很希望嫁给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结婚对她,似乎只不过是每月几十块人民币、一双红皮鞋和一

条时髦的灯心绒窄腿裤子的集中表现而已!

    唉咳!俗气!真个俗气!两年前五一节在黄堡镇万人大会上代表全区妇女声讨美帝的徐改霞,竟给人这样的印象!在城里能找到

一个没人的僻静地点吗?改霞要认真地哭它一场!

    但改霞反过来又思量她不是这样俗气的人!不是的!一百个不是!郭振山是一个俗气的人,他整个春天动员她考工厂。言词是进

步的:为了国家工业化,团员应当响应党的号召。但这是党和政府要他做的工作吗?党和政府要他领导互助组,组织困难户生产度荒

,他不热心。他反而每天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柿树院来,热心地高谈阔论不是他的工作——国家工业化。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言词

是热烈的,心意是关怀的。勤劳、勇敢的长者有一种不容改霞怀疑的精神——诚恳和正经!但他的思想、观点,和党的正确原则竟差

了这么远啊!改霞多么惋惜自己年轻,缺少主见!

    现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一九五二年冬天,批判郭

振山的党支部大会没有吸收青年团员参加;而批判马家堡的代表主任,改霞参加了。改霞听到蛤蟆滩土改的贫农领袖也受了点批判,

心中还禁不住惋惜呢。现在,她认清了:整党时,对郭振山的检查,可能是不彻底的;可能是照顾到他在土改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吧?

可能是希望他在党内批判以后会转变吧?因为王书记说过:共产党员的威信不是个人的东西,是属于党的。改霞记得清清楚楚,区委

书记详细地讲解过这个问题,说党用党员在群众里头的威信,影响群众。而党员不能用自己在群众里的威信达到个人自私的目的。当

时改霞没有仔细玩味王书记的话,现在她明白了:就是说郭振山哩。现在,要不是经过这回亲身的体会和教训,也许再过几年,她还

不能真正认清郭振山。

    好了!好了!改霞先不忙去南街上看住的地方了。名是报了,考不考还没决定哩。她还要考虑考虑。她先去喝水、吃馍。她实在

渴得不行,饥得不行了。

    比进城前思想上大大提高了的改霞,现在很坚定地走进十字街口的兴盛茶馆。啊!这里也是考工厂的乡村闺女的世事。高朋满座

.喊喊喳喳。

    改霞在最后头的一张桌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把干粮口袋放在桌上。她用一块叠成四方的手帕,扇着

她出汗的红脸盘。她在这里歇一歇吧!凉一凉吧!

    比她先坐在这张桌子周围的乡村闺女们,畏缩地看着新来者。改霞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认识的人了。她大大方方用手帕扇着凉,转

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在乎旁的闺女们怎样观察她。

    现在,她发现了。哎!这就是一九五0年冬天,她和生宝两人来喝水的地方。就是对面的那张桌子。就是的!

    那是初冬一天傍晚的时光。她和生宝面对面坐着,热烈地谈论着党的土改政策。她俩的眼睛笑眯眯地互相盯着。就在那时候,生

宝对她赞扬党关于依命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英明政策。吸收了战争期间土改的一切经验教训,解放后土改策略

的既坚定而又灵活,分寸明确,步骤清楚,使当时二十四岁的青年农民梁生宝赞叹不绝。就在那时候,当时十八岁的少女改霞,睁圆

了眼睛,听生宝赞扬党和毛主席,脑子里羡慕一个多病的童养媳妇,竟许配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彪小伙子。刚刚萌芽了爱情要求的改霞

,那时候对生宝是这样爱慕。但他们仅止于热烈地谈论土地改革,其他的想法,在他们对革命狂热的思想上找不到空隙。

    革命的狂风暴雨时代啊!一个人一生能经历几回呢?对那个时候的回忆,永远鼓舞人在新的情况下,做出些意志坚强的果敢决定

    现在,改霞坐在板凳上思量“农村青年盲目流人城市哩,自己赶这个热闹做啥?一来投考的人太多,二来收团员也有了限制。自

己考不上.回到下堡乡,和一般闺女们一模一样,还有啥威信搞团的活动呢?……”

    “回!”团支部委员对自己坚决地说,“不考哩!”

    吃毕干粮,喝了水,改霞由于新的意志,获得新的力量。她提着干粮口袋,起身回家了。她想赶天黑歇到关村二姐家里,第二天

就回到下堡村蛤蟆滩了。

    南街兴顺号杂货店门前的砖台阶上,站着一簇下堡村的闺女。

    “看!看!那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改霞!你闷着头往哪里撞呀?”

    “咱下堡乡来的,全体在这杂货铺楼上住哩。”

    改霞说:“我,回呀!”

    “为啥呀?”

    “不考哩。”

    “为啥呀?”

    “考的人太多了。”

    于是,下堡村的闺女们把改霞姐姐围起来了。

    “不考做啥?”

    “考上也好,考不上拉倒呗!”

    “下堡乡来了这一群,还只有你有把握。”

    改霞不能对闺女们把考工厂说成丢脸的事情。她也不能把王亚梅同志的话说出去。团支部委员只能说她不想考了。她挣脱大伙的

包围,走了。她听见闺女们在她背后议论:

    “谁能知道她是怎回事呢?……”

    两年前,改霞从县城开毕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回来,浑身是劲。她背着行李卷,走了四十里路,回到家里,在柿树院待不住

,总有一种在蛤蟆滩和官渠岸活动活动的欲望激荡着她。她恨不得立刻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把党的土改政策告诉下堡乡第五村所有

的青年男女。

    但这回她没考工厂回来,虽然当天只从窦堡镇北面五里的关村走到家,她浑身没二两劲了。她不声不响,吊两条长辫的头聋拉着

,无精打采走进柿树院。妈在土围墙西边菜地里惊异地望着她,叫她的名字。她既不说话,也不应声。

    她回到草棚屋里,把馍口袋往竖柜上一撂,就倒在坑上了。她面朝墙壁,背朝门口。她难受极了,悔不该在黄堡桥头和生宝谈亲

事的时候耍花样。

    妈从莱地里回来了。她听见妈往外窗台上放小锄的声音。她听见一双小脚簌蔌地走近她来的熟悉的声音。显然,妈已经从她的动

静上看出她没考上工厂。……

    “改改!”妈用一种不安的声调叫她。

    她向壁躺著,两条辫弯弯曲曲摆在背后的炕席上,不做声。

    “霞霞!饿了吧?”

    改霞摇摇枕头上的头。

    “渴了吧?”

    改霞还是摇摇头。

    “走乏了?”

    “唔。”

    妈心疼地用手摸索着闺女穿洋线袜子的脚腕。老婆婆眼白眨白眨,想着说几句针对这种心情适时的话安慰闺女,这时,改霞的孩

子气突然间发作了。她竟把两只脚娜开,不让妈摸索。

    “你走!你走!让我一个人睡一觉!”她使性子说。

    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老婆婆无意识地在屋里磨蹭着。

    改霞在小炕上向璧躺着,心里生妈的气:“尽是你害的!尽是你不喜爱生宝害的!你想拿我当个东西,给你换点啥好处吗?办不

到!我是生宝的人!……”

    想到这里,改霞顿时觉得很冤。她怀念这时远在深山丛林中奋斗的生宝。她断定他对她有感情。她从他盯她的眼光里看出来他的

心思。想着想着,忍不住的眼泪,涌出来了。一包包眼泪,从渭原县城憋回蛤蟆滩来了。她用手指头抹泪珠。

    妈看她向壁流泪了。老婆婆终于找到安慰闺女的词句了。

    “改改!你甭难受!霞霞!这回没考起,二回可考……”

    改霞猛地一冒坐了起来。她满脸是泪,两只泪眼吓人地瞪着妈:

    “二回!二回!我这回也没考!叫你和郭主任再煽!……”她咬牙切齿地说。她返身又栽倒头哭去了。她这样激动,根本不是考

工厂的问题;她根本是对生宝的感情问题。在清朝度过少女时代的妈呀,她怎能明白呢?自觉对不起生宝的闺女,现在哭出声来了:

呜呜呜……

    妈被闺女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

    黄昏时,蛤蟆滩草棚屋旁边的青裸地上,流动着做晚饭的柴烟。庄稼人从秧子地里回家了。听得说改霞从县城回来了,郭振山放

下农具就往柿树院走。郭振山多么关心改霞考工厂的事啊!

    “改霞回来啦?”郭振山的声音好像大喇叭一样,在柿树院激荡着。那声调里是高兴,是对成功的热烈期待。在郭振山心里,改

霞考起工厂的事情在她起身的时候已经决定了。他现在来只不过是证实一下罢了。他心里想:那所谓“考”,恐怕也不过是一个手续

而已,因为不做这步手续,非团员群众会有意见的。他断定工厂是尽先录取团员,团员取不够名额,才录取少数非团员闺女,那也要

思想进步的。

    改霞她妈把郭主任挡在院心。她不让他进屋去。老婆婆用低沉而难受的声音告诉他:改霞投考工厂就回来了……

    “我不信!”代表主任在院里大声地断然嚷道,“我不信!去年子下堡村进工厂的那两个闺女,脑筋连改霞的脚后跟也不如!”

    他只管继续往屋里走:“我问问她,到底是怎回事情情?”

    “娃脱了睡了。”改霞她妈又档他。

    “这么早就睡了?”

    “你看!回来吃也没吃,喝也没喝。娃这阵睡着了。你思量嘛,娃出门三天,乏了嘛。”

    从改霞她妈茫然的神气,郭振山开始有点相信老婆婆的话了:

    “真个没考?”

    “你看你!郭主任!俺还能编你吗?娃都哭了哇。”

    郭振山张大了周围满是胡楂的嘴巴——这回他相信了。这样,他更要问问底细了。他要问问改霞没考工厂的全部情由。事情的发

展,竟然完全违反了赫赫有名的郭振山的估计,这还了得?他觉得很不服气。天还不黑哩,他不相信改霞会这样早就脱了衣裳睡觉。

他用当家人式的口气命令:

    “你把她叫醒来!我批评她几句。”

    “好郭主任哩。”

    “怎哩?”

    “这阵,你和她说不成啥。”

    “为啥哩?”

    “她在气头上哩。等她那股牛脾气过去了再……唉唉!”改霞她妈说不出来闺女连代表主任一起怨恨的话,怎么办呢?

    郭振山十二分惋借地吧咂着胡楂嘴。他吧咂了好一阵,沉思着。他盯着改霞在里头的草棚屋窗户。他看见改霞她妈实在不情愿让

他和改霞见面,他也就只好继续吧咂着嘴走了。

    走出街门,郭振山又折转回来了。

    “徐大婶。”

    “唔。”

    “你看改霞是住不成工厂急得哭理?还是……?”

    “一句也问不响嘛!”睦邻政策的老婆婆撤谎。

    “问一问。今黑间,你问一问她。”郭振山叮咛。他开始有点不安,从考工厂的姑娘多得出人意料,想到会不会县城里有谁批评

过爱面子的改霞呢?

    但是老婆婆一夜也没和改霞说成一句话。她还是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只坐起脱了衣裳又睡下了。妈考虑到女儿几天积展下的疲

劳和睡眠,也就不再搅扰她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草棚屋外面刚麻麻亮了,知更鸟在柿树上刚叫唤,改霞就在黑屋子里起来了。她独自在外屋摸到暖瓶的水,对些凉

水洗了脸,梳了梳头,也不重新编辫。赶妈匆匆忙忙起来时,她已经提着书兜上学去了。

    改霞找秀兰去了。她怕她起身迟啦,秀兰已经去学校了。她一定要和秀兰一块去学校。她要向秀兰解释她考工厂和不考工厂的缘

由,说明她现时的心情,得到秀兰的谅解,恢复两人亲密的友情。生宝还在终南山里,她要向秀兰表明:她对生宝是真心实爱。那天

见面时征求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并非她的本心,实在是误会。为了不妨害蛤蟆滩两个共产党员的关系,她不准备说是代表主任对她

的影响。她对秀兰只说考工厂是她妈的意思,她迁就了妈。

    改霞在黎明时有露水的草路上走着,这样思谋着,不觉来到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跟前了。

    街门虚掩着。显然,梁三叔去下堡村拾类,还没回来哩。农技员韩培生在生宝的草棚屋睡着,还没醒来哩。

    改霞没进街门去。她绕到秀兰母女睡觉的小炕后窗外,向里叫道:

    “秀兰!秀兰!秀兰!”

    “唔,改霞吗?”秀兰她妈在草棚屋醒来了。头发霜白的老婆婆还楼着高增福的儿子才娃哩。

    改霞听得出来:声调是和气的,慈爱的。好像根本不存在她的儿女和改霞之间目前存在的硫远。

    “你从县里回来了?”秀兰她妈喜欢地问,也不提考工厂的事。

    “唔。”改霞不好意思地回答。

    “秀兰还没回来,”秀兰她妈很亲密地说,“她怕不能在下堡小学上学了。前日回来把团员关系也要上走了。她怕要转到杨村小

学去了。”

    改霞听了大惊:“为啥呢?”

    “嘿嗯,”老婆婆贤明地笑笑,说,“秀兰她婆的病是心病喀,一来,是想她儿哩。二来,嘿嘿,也是明山在朝鲜带了点伤,脸

上留下一片疤,怕俺秀兰退婚哩。嘿嘿,你知道俺秀兰心眼实,干脆转到杨村小学上学,没结婚就住在婆家里看她婆放心不?嘿嘿…

…”

    改霞没听完,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一股滋味。秀兰呀!秀兰呀!你是一块真金子!你的固执而耿直的爹爹,你的慈爱而贤良的妈

妈,你的胆大而心细的哥哥,都在无形中使你变得更高尚,更纯洁。改霞任何时候也没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妈是平庸的;而长期

引导她的郭振山,也不是她所迷信的那祥值得尊敬!……

    改霞丝毫也没渐愧的感竟。她考工厂不是出自本心,而没考工厂就往回跑,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仅不惭愧,相反的,她觉得在

这黎明的时刻自己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劲。秀兰的行动鼓舞着她,她把秀兰当做一面镜子,常常照着自己吧!从开头听惯了郭振山的改

霞,今后要拿自己的脑子想事儿了,再也不能拿旁人的脑子代替自己的脑子。嘿!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人生是严肃的!

    在下堡村周围,黄堡镇三六九逢集,窦堡镇二五八逢集,峪口镇一四七逢集。窦堡和峪口逢集,郭世富不常去;但黄堡的集,郭

世富集集不误。只有一九五0年冬天,土改中吓得他下不了炕的那一两个月,黄堡街上碰不见这个脑门当中有一撮白头发的老汉。当

他一旦能丢开棍子走路的时候,他那劳动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黄堡街上了。

    上集的时候,世富老大,从外表上看来,空手提着烟锅走路很消停的样子,好像他没什么事情;但从寡言不笑和沉思上看来,又

好像心事重重,日子过得也并不算怎么畅快。他是蛤蟆滩最令人难捉摸的一个人。

    大庄稼院的当家人上集,比做活都当紧!郭世富得经常注意柴、米、油、盐各货的行情。对二十口以上的家道用度,他得经常做

些必要的指示甚至警告。你见过闷着脑袋过死板日子的大庄稼院当家人吗?没有这样的傻瓜呀!面对着乡镇,他眼睛要放灵活些;对

于兄弟、妯娌、子侄等辈,他手掌要捏紧些。他能卡住不花费的,他要尽量卡住。当家人嘛,没有不被年轻的家庭成员暗恨的。这,

不要紧!他是为了大伙——一个古老传统和陈旧概念的集体。郭世富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他新近扩建的四合院里,演出分家的

“悲剧”。他决心尽一切力量、机智和忍耐,将来作为一个五世同堂的家长,辞别这个世界。为了这个理想,不要说五十几岁苍头发

吧,五十几岁白了头发,他也在所不惜!要做孔夫子和朱夫子两位老人家的忠实后代,难道就那么容易吗?

    有时候,郭世富也在黄堡集上拣点便宜。要是碰上便宜不拣,那才是很不开窍的人。他知道除非天早的时候,前半晌的粮价总是

比后半晌高。临散集了,有些粜粮食的庄稼人不愿把粮食带回去,黄堡街口上又没相好的人家寄放,这时粮价就更肤了。这时,世富

老大就在粮食市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没有成色好的细粮?适宜于多年储藏的,买下来,寄放在黄堡前街仁义堂中药房;世华老

三从县里吆车到镇上捎回家,下一集把家里不适宜于储藏的陈粮卖掉。当然,有时候,牲畜市上会有骨架匀称、毛色一致的小骡、小

马的。主人因为用钱急紧,不得不出手;郭世富就不声不响把他的手缩进袖简,伸向牙家。他把它买下来,牵回家,放到其他大牲口

一块喂养起来。本钱很小嘛,又不需要专门被管喀。三两年后,不知不觉,不就是大骡子、大马了吗?老实说:蛤蟆滩三大能人——

郭振山、姚士杰和郭世富,你说谁最“能”呢?世富老大从心眼里不服气那个富农和那个贫农!他们样子看起来比他厉害,其实心眼

并不如他活动。他决心不学他们的样子,决心“面善”一辈子,做“天公地道”的事情:和气生财,大道生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

能够生财有道,才能够财源茂盛达三江。……

    世富老大记得清清楚楚每年从“谷雨“前后,粮食就起价了。到“小满”前后,青稞上场,穷庄稼人能糊住口了,粮价有一小跌

。到夏忙以后,穷庄稼人粜粮食了,粮价就有一大跌。郭世富年年在“谷雨”和“小满”中间,卖掉一部分浪食。为什么呢?他得准

备稻地用的肥料——油渣和皮渣。解放后的这几年,由于人民政府把化学肥料——过磷酸钙和硫酸铁用农业贷款的形式交给贫雇农使

用的结果,证明确实是速效肥料。他也准备从一九五三年起,追肥改用化学肥料了。另外,精细的郭世富得仔细调查一遍他家的农具

和场具。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添置,绝不可在这方面小气。我的天!过日子嘛不摊点底儿还能行?逮雀儿也得舍一把米哩!

    蹲在院子里,用长烟锅在地上划着道道,世富老大就把所有必要的花销都计算出来了。他不是买不起算盘。他有算盘!他是不喜

愿使唤算盘。一辈子握农具的僵硬手指,有时会拨错算盘珠子的,倒不如他用烟锅在地上画道道准确。上边的一道儿是五,下边的一

道是一,逢五进一,逢十进一,规矩和算盘是一样的。一盘子毕了,用脚一蹭,另一盘子又开始了。有人进院找他,或者借家具,他

只要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任何人也注意不到世富老大还会计算。庄稼人都不防备他,以为他是个粗陋人,没有什么心眼;光景过得

富裕,只是命好,是个有福气疙瘩。谁想向他学点过日之法吗?绝办不到!

    计算好花销以后,蛤蟆滩的首户富裕中农就好办了。他开始检查他所有的存粮。嘿!能随便乱七八糟挖些粮食卖掉吗?世富老大

要卖一石粮食,也得把他的全部大木柜、席囤和瓦缸统统检查一遍。首先要出手的那些成色次的、有了昧的麦子、玉来和青裸,被这

个白脑门心的精细鬼坚定不移地确定下来了。接着,世富老大还得考虑到给夏收的新粮,腾出足够的木柜和席包,把它们从两个厢房

移到新修的前楼上去。世富老大谢天谢地!富裕中农郭世富现在也有了前楼,可以不在地面上存放粮食了。粮食对于任何庄稼院,是

一桩暖昧之事,不能叫人看出有粮。但郭世富多少年来却不得不在脚地上安置木柜和席囤。为什么呢?他家地多、人多、粮多嘛!

    一九五三年农历三月十八傍晚,世富老大在老实疙瘩世运老二帮助之下,要把三月十九在黄堡集上卖的粮食,灌进有“郭世富记

”字样的线口袋里去。当苍头发老大把线口袋,拿到存好麦的木柜前面的时候,黄胡子的老实疙瘩老二反对了。

    “怎么?哥!卖好麦吗?”黄胡子很奇怪地问。

    “你甭管!”不识字但很有修养的老大,平和地说,“我知道怎办哩!”

    灌了一斗好麦子,老大叫老二把口袋提到存次麦子的木柜前面来。这时,世运老二才恍然明白了。年年是这样办,老实疙瘩的记

性太坏了。实实在在!要不是世富老大里外照应,要是分开家的话,世运老二几年以后就要当贫农了。嘿,光有力气,没有心眼,在

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只有吃苦头的份儿。

    他们在一条口袋底上灌了一斗好麦。另几条口袋,他们却只在口上灌一斗好麦,其余全是次麦。世富老大灵活运用,自如极了,

从容极了。并且是心安理得,有皱纹的面色严肃而且和善可亲,仿佛他并不是做鬼,而是正在做着对世界有益的事情。

    往年,郭世富在春荒时节绝不卖麦子。揭不开锅的穷鬼们只买饲料——玉米和青稞,延续一家大小的性命。今年,他卖麦子!他

要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嘛,贪本要大;玉米和青裸价小,不解饥渴。实在说,世富老大的陈粮十有八九成是麦子。玉米和青裸,都在

前两年(一九五0和一九五一),被蛤蟆滩的贫雇农“活跃借贷”去吃了。嘴说还,实际大多数没什么可还的;还了,就得当下另借

。郭世畜对这点并不认真地不满意。正好!这是个话把,世富老大得把这个话把捏紧。什么时候谁想向他借粮嘛,他就提这旧账;不

向他借他也不提。欠着正好,省心,一来就顶!

    但这还不是郭世富这回卖麦子的最主要的原因!啊呀!活了五十几了,世富老大没见过春季麦子这样快过!黄堡街上,每一集不

管上市多少,都能出手。奇怪!蛤蟆滩不识字的经挤专家,无论如何不能解释这个商情变化。这太反常了。从来都是春季粗粮快,夏

收后细粮快。今年是:是粮食都快,大米和麦子特快。开头的几集,不是光世富老大一人,可以说,所有黄堡集上不识字的农村经济

专家——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惊呆了。

    噢噢!原来是这码事啊!粮商和国营粮食公司在抢生意。穿着蓝制服的粮食公司的营业员,胳膊上带着白字红布袖箍,手里拿着

白铁皮传话筒,满粮食市走来走去,向粜粮食的庄稼人呼吁反对哄抬粮价。他们呼吁庄稼人,把粮食卖给国营粮食公司,支援城市建

设。他们不嫌日头烤人,在人们踏起来的尘土中,满头大汗地通过传话筒演说。他们说把粮食卖给国营公司,就是一种爱国家的行为

;说工人和庄稼人是弟兄,支持了工人对庄稼人有利;说粮价贵了,庄稼人买工业品也要贵的,等于搬石头捣自己的脚……营业员非

常亲切地把所有粜粮食的庄稼人称为“父老兄弟们”;但郭世富心思:营业员不免弄错了吧?这是一批你们要改造的“父老兄弟们”

——富农和富裕中农。郭世富好笑营业员的热忱,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派头嘛。他发现另一批父老兄弟们,听了营业员的讲话,看来很

受感动;但他们是上集来买粗杂粮度春荒的。他们很想响应国营公司的号召,手里却只捏着几张钞票,粮食是人家的。干着急!

    郭世富舒杨极了,笑眯眯的。他心里想:你共产党做买卖可真是外行。和开大会一样演说哩!怎么能买下粮食呢?应当学商家的

样儿,在袖筒里或草帽底下捏手指头嘛!真有意思,在他们演说的时候,渭原县和西安市来的粮客,却到处蹲下去和牙家捏码子,根

本不理那一套。贸易自由嘛!

    国营公司的营业员,虽然没有明说不要给私商卖粮,但灵醒的郭世富,从演说里听出这个意思了。世富老大心里头思量:“真个

傻!俺们富农和富裕中农真心拥护你共产党吗?你可真是做梦哩!你不演说,我也许会干脆利落,马马虎虎拉到粮食公司购销站一下

粜呢。你说醒了,我偏偏要在市上粜!看你把我怎样!土改把我吓得好苦!”

    农历三月十九早起,高大的世华老三吆胶轮车把麦子捎到黄堡街上了。在堡子西门外,在大桥东头的广场上,在东原上升起的朝

阳照耀下,富裕庄稼人源源而来了。他们把粮食从东原上、北原上和十里蛤蟆滩,运到这粮食市上来。亲戚们在这全区一0八个行政

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面了,不免互相寒暄、问候双方的老人健康,发出妇女们走亲戚的口头邀请。然后,富裕庄稼人们带着

明显的和国家领导力量不一劲的神气,鬼鬼溜溜地交换自己所得到的城乡商情。他们互相点头、眨眼,心照不宣。这表示:任务是控

制市场价格的国营公司,又有什么疏忽或漏洞了。这使得他们都喜笑颜开,轻松愉快!

    郭世富向斗行里要了一个笸箩,把底上装一斗好麦的那口袋麦,倒进笸箩里。正好,次麦倒在后面,好麦倒在前面,买主看货,

一把捞到底上,也挖不起次麦来。这时世富老大就在另外两条装麦的口袋上坐下来。他非常严肃,但却和善,用硬手掌怡然自得地摸

一把胡子,然后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装旱烟叶末。他运来二石麦子。当然,胶轮车一回可以拉来五石六石的,只是他不能那么突出,

那是二杆子当家人的行径!即使他要卖十石麦,他也要从从容容分几回卖,不能引人注目。他想:他就是这个样子,永辈子也不张狂

。他决定这辈子三慢一快:走路慢慢,说话慢慢,思量慢慢,做活快快!……

    平原上的街镇,早饭时光,集就起了。

    郭世富把摊子托给旁边的人看住。他在全粮食市数了一遍口袋和笸箩的数目,估计上市在一百石以上。

    “好家伙!都抢这几集的行市哩!”郭世富心里想。

    他买了几个热烧饼,回到粮食市上了。粮食市上有挑担儿卖凉粉、饼子的,有卖凉粽子的。他上了岁数,怕坏肚,忌了生冷。五

十岁以上的人,寸步要当心。

    当他回到粮食市上的时候,买卖已经活动开了。

    郭世富一边吃热饼,一边观察市上的动静。衣衫蓝缕的穷庄稼人,满粮食市上寻玉米和青棵。玉米和青裸上市太少了。世富老大

一边咬热烧饼,一边笑:并不是全黄堡区的富农和富裕中农,商量好整治全黄堡区的贫雇农。不是!是国家的五年计划开始了,城市

和工地要的粮食增加了,国营粮食公司供不住了。……

    看吧!西安市和渭原县下来的粮商,满粮食市钻。他们是另外的一种人,穿着不染汗水地图的干净衣裳,戴着细麦草辫的新草帽

,脸没有给太阳晒黑,牙齿刷得顶白净。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很眼喜这帮远客——他们给土经济专家们带来了欢乐,给上集的穷庄稼

人带来了苦恼。郭世富渝意这个局势,希望他们来得更多些吧!

    好!今天,一开市,粮食公司的人就出面了。今天有几个带白字红布袖箍的人,还有一个不带袖箍的人,说是渭原县粮食公司黄

堡购销站的站长。郭世富打听得这人是上堡村人,刚解放时是上堡乡的乡长,土改时当过一度黄堡区副区长,后来上调到县里,新近

回来当了购销站长,说是为了加强粮食收购工作。

    站长把白铁皮传话筒,从一个带袖箍的营业员手里要过去了。站长要求整个粮食市保持安静,他要讲几句话。……

    粮食市安睁下来了,大伙都静听起来。

    这一集,公家不向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呼吁了。这一集,向买粮食的商人讲话了。站长要求粮商不要抬高粮价,警告商人们不要

藐视国营粮食公司的牌价,说那并不是一种装饰品,挂在公司门口图好看的。站长还要求私商们,记取一九五一和一九五二年“五反

”的教训,不要在清除了“五毒”以后,在国家开始五年计划的时候,又来个第六毒!站长最后非常庄严地声明:任何阶级的人,不

要把自己的特殊利益摆到国家利益上边去。他说:要弄清楚这是人民的国家,不是以前的那个官僚资本的国家了。郭世宫注意看:所

有外来的粮客,听了站长的演说,没给太阳晒黑的脸上,都有点尴尬。

    站长又对斗行的牙家们(经纪人)讲话了。他要求他们,确实履行他们头一天在购销站召集的粮食经纪人会上所作的诺言:做新

社会有公民道德的牙家,表现出爱国主义精神来。站长说:斗行的经纪人要靠成交量多增加自己的收人,绝不可以利用抬高粮价的机

会增加收人。他分析说:粮价涨了,对经纪人自己也是不利的,不要以为光对国家和城乡劳动人民不利啊。站长要求牙家们,很好地

考虑一下自己在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中间,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等等,等等。话少,意思是很重的。

    “鬼!”郭世富坐在粮食口袋上听完以后,心里很生气:“啥世事?贸易自由!啥自由?……”

    他看见所有粜粮食和买粮食的,听毕站长的话,都脸色阴暗了,脸蛋子吊下来了。他们都和他是一个心思。共产党说话真不藏情

.公开地提出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郭世富很反感。现在,世富老大能体会姚士杰为什么那么反感“孤立富农”的口号了。这以

前,郭世富一直是团结对象,除了土改的两个月.他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粮食市沉闷了片刻。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开的头,渐渐地全市场活动起来了。除了森严的国法和强大的群众运动的压力,一般

的思想教育能影响商人、富农和富裕中农的生意吗?

    有一个中年的高个子粮食客商,在郭世富的笸箩前面蹲下来了。他捞起一把麦粒,低着头察看。

    “看!”郭世富诚恳地、和气地说,“啥的成色!真个粒大颗圆。是猪粪和人粪上的麦,不是大牲口的草粪上的麦!看你掌柜的

也是识货的粮客,不是老外!”

    粮客,看神气,相当满意货物成色和货主的态度。他使劲把手插到笸箩底上去,捞起一把来,又察看着。全是一色好麦。

    “一样!”世富老大故意十分欢乐地笑着,“你要看吗!满笸箩随便挖起来看好哩。应当看清楚!一分钱一分货嘛!”

    粮客转眼看看世富老大——他的一辈子重劳动过的体型,他的多皱纹的脸孔,他的苍白头发和眯缝眼睛,整个地构成一个老实疙

瘩庄稼人的外貌。你不信任他,整个世界都不值得信任!

    粮客又看了立着的三口袋麦:口上装的全是好麦!

    “没次货!你放心!”郭世富概然畅快地说,亲切极了。

    粮客要求议价。郭世富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给旁边的牙家———个五十多岁的矮瘦老汉,留着不旺盛的八字胡子,戴着凉帽。他

是下堡村大十字的高大,嘴唇薄薄,能把石头说成土块。他能帮助任何人说住任何人。一切不公道的交易,他都要说成。不然集散以

后,他拿谁的钱买酒喝呢?

    现在高大欣然摘下凉帽,盖在世富老大和他的手上头了。郭世富一握,又一捏,说:“这!这!”

    高大歇了顶的光头反射着阳光,矮瘦身子转向粮客了。粮客把摸算盘珠子摸得很灵活的手,伸到凉帽底下去了。

    “这!这,”高大把郭世富的码子捏给粮客.露出缺了两颗的牙齿笑着。

    粮客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实疙瘩庄稼人这样心狠啊!

    “你听见刚才国营公司的同志讲话了没?”

    “听见哩!”郭世富心平气和地说,“我这是好麦,一分钱一分货!”

    “当然是好麦!次麦,我就不跟你议价!老大爷,你去看看公司的牌价。‘五反’以后我们商界同人的觉悟提高了,你甭把国家

的政策当耳边风!”

    郭世富毫不重视粮客虚伪的议论。他看出来的:私商们不会不利用购销站长的演说,压低粮价拣便宜的。他知道买卖人是些什么

样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死心眼。

    郭世富轻轻一笑,很温和地说:

    “好掌柜!你说得好听。这伙人要是情愿按公司牌价粜粮,谁倒喜愿在这市上晒太阳?你想按公司牌价买粮码?……”郭世富满

脸嘲笑地问,然后又和气地说,“你去试一试。买不下哩,二回咱再议价。”

    几句话把粮客说软了。

    “自由市场能以随便议价,是不是也得参考着公司牌价?……”

    “那么你给个价吧!”缺牙齿突舌头的高大笑着,对一般性辩论中处于劣势的粮客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买卖争分毫哩

!就是这话!不争不竟,不成生意喀!”

    粮客抬起戴细辫草帽的头,望着关中平原南端的蓝天,思谋着。然后,他捏了两捏高大藏在草帽底下的手。

    “不少!”高大非常认真严肃地说,一丝不笑了。

    他把这个数目捏给世富老大。郭世富直摇他戴草帽的苍白头。

    “怎?”高大现在要反过来压压世富老大的气焰了,说,“你那是金口玉牙吗?言不二价吗?甭说这人民国家,旧前国民党的官

僚社会买卖总是有争有让!世富老大!”

    于是,外善内奸的白脑心鬼,放弃了不调和的态度,开始考虑第一次让价了。

    矮瘦而精干的高大,很熟练地掌握着买卖双方,使世富老大让了三次价,使粮客添了三次价。最后的差额,牙家高大当中一劈,

买卖成交了。暂时,除了这三个人,全世界都不知道郭世富的二石麦子,到底卖了多少钱。这真是有钱人们做生意的一种乐趣,牙家

们成天陶醉在这种神秘里头,笑眯眯地过着一种充满戏剧性的生活。……

    看吧!黄堡桥头这约莫五十步长的粮食市上,现在,到处在议价了。这里在进行一般性辩论,那里在讨价还价:这里在发誓自己

是诚恳的人,那里贵备对方不公道;这里哈哈大笑,那里概叹不被对方了解;这里拍肩膀,那里捏手指;这里顿脚,那里摇头;这里

大声喊叫,那里低声耳语。……总之,熙熙攘攘,市声冲天。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吗?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欺骗和罪恶啊!损人

利己、损公利私的行为,在这里都被商业术语,改装成“高尚的”事业了。穷庄稼人在粮食零售市场上,几升几升或一斗一斗地买粗

杂粮湖口,他们从这里找不到乐趣。这里给他们经常准备着苦恼!可恨的人们!党指示“活跃农村借贷”的时候,你们装穷装得多像

。现在,你们粜粮食的时候好富啊,你们把细粮粜给粮客,去剥削城市里广大的靠工资过活的工人家属。你们的心好黑!……

    在粮食过斗的时候,郭世富和粮客中间,爆发了第二次辩论。粮客捉住牙家高大的瘦手碗,说:“甭排斗哩!”

    “怎?”高大装不明白地问。

    “这不是一色好麦!这里头多半是次麦!”

    “怎个话呢?”世富老大愤怒地问。

    “你看!你看!”粮客抓起一把好麦,又抓起一把次麦,说,“这个麦粒大、颗圆,这个麦粒小、颗长。这个麦发亮,这个麦发

暗。这个麦重,这个麦轻。这个是红大头麦,这个,看样子,像六O二八麦!混杂麦不能卖一色麦的价!……”

    “你是买麦,还是买金子?成色分得这样细!”牙家很不满意地批判粮客,“一娘生九种哩!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个地里长出

来的粮食,就能粒粒都一样吗?看神气,你是个灵醒人嘛!”

    “我拿好麦的价,不能要次货!”

    “哪个是次货?”郭世富现在对陌生的粮客很厉害地质问,“哪个是次货?你说!”

    粮客把粒小、颗长、发暗、体轻的一把麦伸向世富老大。

    “算理!算哩!”世富老大非常轻蔑地说,“掌柜!做买卖,你比我内行。认粮食,你是老外!哪个是六O二八麦?哪个是大头

麦?给你说吧!全是碧蚂一号麦!一个大掌拒的,甭寻毛病扣价哩!甭苛苦俺老实疙瘩庄稼汉哩。小气成啥哩!咳咳……”

    “你能认清所有的麦种吗?”牙家高大现在趁势嘲笑地问。

    多少有点窘态的粮客,思谋着,惋惜着,说:

    “就是麦种一样,可成色差得多……”

    “差多少?拿戥子来较吗?还是拿一把麦到磨房里磨哩?你说!”世富老大话不多,总是够残了。“说实话吧!做买卖赌眼哩!

你当初不看清楚就议价吗?”

    “算哩!算哩!”高大现在又对粮客亲切起来了,“老客!甭耽搁你的生意哩!排毕这处,你好另走一处去。”

    粮客低头嗅一嗅:味是没有。他用拨算盘的灵活指头翻看翻看:没有找到很多虫眼,只有很少的几粒,是钻了吸浆虫的。算了就

算了!反正不是自己吃,许多麦搅在一块,进面粉厂的时候,面口全非了。

    “排斗!”粮客对牙家说。他又对世富老大不怀好意地说:“我现在认得你了,老大爷。我得向你学习!”

    ……把四条空下来的“郭世富记”线口袋放在仁义堂中药房,喝了些浓贡尖茶水,世富老大捏捏腰里装的麦钱,戴起草帽,要上

供销社交订购化肥款去了。他听说:由子去年发生了积压现象,今年改成订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