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三章


 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

,抱着鸡的……巳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

    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

    “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

    “你管呢?讨厌!”改霞心里说,用白眼珠朝前扫了一眼。

    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

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

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

    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

    “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

    “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

    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

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

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迫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肩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

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

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着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很地想

    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

对象上集理。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

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千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

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

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

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

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

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

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

上去呢?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卿卿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

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梢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时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时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

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

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

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

,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

    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

!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概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

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位!遗撼!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

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

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

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

。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

?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橘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

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

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

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

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烧弯儿说

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

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

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

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

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

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

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

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

,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

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撅头、铁锹、桦、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等等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

(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喀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

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背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

    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

”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晚毕,

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

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

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妹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

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

    黄堡镇前街是商业地区,后街净庄稼人住户。生宝现在走在比较狭窄的庄稼院街道上,他觉得比拥挤喧嚣、充满尘土的前街舒服

得多了,清爽得多了。

    把所有在市集上要办的事务办完以后,摆脱了有万,个人的不畅快重新涌上梁代表心头来了。

    不扬快!是不畅快!改霞思想的变化,使他心情上很不杨快。他觉得心里头怪别扭的。

    生宝喜爱改霞的聪明、有志气和爱劳动。并不是他有意瞧不起一般的女青年群众,实在说,改霞坚持解除婚约的坚定性,她在农

忙时节和来帮忙的姐夫们一块下地的吃苦精神,她对公众事务的热心,和她大姑娘在小学生娃们中间上学求知识的落落大方,是闺女

里头少有的!正是她的这种意志、精神和上进心,合乎生宝所从事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他觉得:他要是和改霞结亲,他俩就变成

了合股绳,力量更大了。

    现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参加祖国的工业化,生宝怎么能够那样无聊?——竟然设法去改变改霞的良好愿望,来达到个人的目的

!为了祖国建设,他应该赞助她进工厂。想到这里,生宝就努力克制心中的不畅快!但每个人精神上都有几根感情的支柱——对父母

的、对信仰的、对理想的、对知友和对爱情的感情支柱。无论哪一根断了,都要心痛的。在生宝对另一个女人发生兴趣以前,只要一

想到这件事,他就不会杨快的。

    生宝带着爱情上失意的心情,踏进挂着中共黄堡区委会和区公所招牌的街门。

    喻!区公所占的前院,在有几棵正发芽的刺槐的土院子里,庄稼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大团

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中间瞅;有的歪转包头巾的脑袋,把耳朵对准人群中间细听哩……

    生宝想“看啥热闹呢?出了啥事情呢?”

    他也走到人群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头上边往中间看。看不见。他也歪转包头巾的头,听人群中间说什么。听不出头绪。

他只听见——

     一个声音说:“你看!你看!这是伤!这!”

    另一个声音说“你就说我把你打死了来,你还在这里说话?说的不算!哎!”

    生宝在人群的外圈儿,听得中刘村的庄稼人,谈论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黄堡区东原上中刘村的哥俩——老二和老三在闹事。老大是今早去世的,尸首还停在脚地,没装进棺材哩。两兄弟不忙着大

哥的丧事,却忙着打官司,因为老大没儿子,两兄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亡兄。老二的理由是:按顺序,挨他的儿子、挨不

到老三的儿子。老三的理由是:他三个儿子,而二哥只有两个儿子,应当讲公道,不能光讲顺序!亲戚、邻居、门中人,挤满当事人

的院子,说了一早晨,没说倒,才来到区上,因为必须立刻决定谁是孝子,好办丧事。当他们在这里说理的时候,他们的婆娘们和娃

子们,在家里大哭死者,尽嗓子哭,简直是嚎叫,表示他们对死者有感情。其实,他们都是对死者名下的十来亩田地有感情……

    生宝听了挖心地难受。他在整党学习中,听了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他现在又在痛恨一个可憎的名词—私有财产。

    私有财产——一切罪恶的源泉!使继父和他别扭,使这两弟兄不相亲,使有能力的郭振山没有积极性,使蛤蟆滩的土地不能尽量

发挥作用。快!快!快!尽快地革掉这私有财产制度的命吧!共产党人是世界上最有人类自尊心的人,生宝要把这当做祟高的责任。

    生宝不喜看这幕丑剧。这是人类的丑剧!生宝快快不乐地离开这个场合,他劝大伙都不要看。他说这弟兄俩太没意思了。

    当生宝进到后院区委会院子里的时候,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憎恨,在他心情上控制了失恋情绪。对于正直的共产党人,不管是军人

、工人、干部、庄稼人、学者……社会问题永久地抑制着个人问题!生宝不是那号没出息的家伙:成天泡在个人情绪里头,唉声叹气

,怨天尤人;而对于社会问题、革命事业和党所面临的形势,倒没有强烈的反映!

    “王书记在家吗?”生宝站在区委会院子里,带着战斗者的情绪,精神振奋地喊叫。

    听见从里头开门的声音。一只手从里头挑起了白布门帘。王书记胖胖的脸带着欢迎的笑容,站在门外的砖台阶上了。区委书记身

量并不高大,但却敦实,离着多远就伸出胳膊,好像要把生宝拉进屋里去:

    “来来来……”

    生宝带着兄弟看见亲哥似的情感,急走几步,把庄稼人粗硬的大手,交到党书记手里。

    如像某种物质的东西一样,这位中共预备党员的精神,立刻和中共区委书记的精神,溶在一起去了。弟兄之间,有时有这个现象

,有时并不是这样而像中刘村那两兄弟一样。就是这位外表似乎很笨,而内心雪亮的区委书记,去冬在下堡乡重点试办整党,给生宝

平凡的庄稼人身体,注人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人党以后,生宝隐约觉得,生命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简直变了性质——即从直接为自

己间接为社会的人,变成直接为社会间接为自己的人了。他感谢他的启蒙人王书记。他乐得大张着嘴巴笑呵呵的。这时对改霞的不畅

快,和对中刘村那哥俩的厌恶,已经从他精神上消退掉了。

    王书记拉住生宝的庄稼人硬手,笑盈盈地说

    “你来得正好!你看屋里坐个谁?”

    生宝肥厚的庄稼人脊背,被王书记的一只手亲切地按摩着,他脚下很轻地走进王书记屋里。他喜得简直要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了

    “啊呀!杨书记嘛,你啥时来?”

    县委副书记从屋子后窗前的一张木椅子里站了起来。他带着喜出望外的笑容,大踏步走到门边,用左手握住生宝的右手,把右手

搭在生宝的白小衫肩膀上,老大哥对小兄弟似的亲热地说:

    “我们正商量到你们蛤蟆滩去呢。”

    “那么咱们一块走嘛!”容光闪闪的生宝高兴极了。

    杨书记说:“你来啦,我们就不去了。县委上打电话,叫我今天回县哩。我忙着哩。……”

    三十岁上下的县委副书记两只炯炯的眼睛,发射着智慧的光芒,赏识地盯着这个包头巾的年轻庄稼人,直盯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

来了。生宝从正月里在县委同陶、杨二位书记谈话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种感觉:似乎他这个莽莽撞撞的年轻庄稼汉,对党实现一个

伟大的计划,有些用处。在当时,这种感觉还是模糊的,不敢肯定的;现在杨书记对他的这份亲热,这份喜欢,这份信任,就使他确

信他感觉对了。

    当杨书记左手握着他的右手,右手搭在他肩膀上的这一时间,生宝心中感到相当的不安。党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呢?他是不是

真的对党改造农民有很大的用处呢?他当然希望能实现他的豪言壮语。但愿他能兢兢业业,不要让党错宠爱了他吧!他的心情有点紧

张,他感到担子的重量。但是这位相当活跃的陕北老同志,却拍拍生宝的肩膀,笑眯了眼问:

    “怎么着哩?小光棍汉!寻下个对象哩没?”

    “还没……”生宝怪不自然,他想起了刚才和改霞的决裂。

    县委副书记大不称心地说:

    “怎么扭扭怩怩?这么棒的小伙子,中共预备党员,寻个对象有什么难哩?又不要花钱?”杨书记转向区委书记问,“还要花钱

吗?经过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还要花钱吗?”

    区委王书记带着下级的谦逊,笑说:

    “不要花钱,恐怕要花些时间。”

    “对!”生宝得到了启发,“着重是忙得顾不上……”

    “把它当成副业嘛!不要专门谈恋爱嘛!哎哎,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刻板吧!我说可以公私兼顾,你说呢?佐民同志?”

    杨书记和区委王佐民书记,两人笑得呵呵的。生宝紧张的心情,被县委副书记这一番笑谈,一下子冲得烟消云散了。同志间政治

上的关系和劳动人中间感情上的关系,竟融合得这样自然呀!生宝这个刚人党的年轻庄稼人,不禁深有感触。他觉得同志感情是世界

上最崇高、最纯洁的感情;而庄稼人之间的感情,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不常常是反映人与人之间利害关系的庸俗人情吗?邻居间在

利害一致的时候,相好得那么俗不堪言;一旦错收了一颗鸡蛋,拌几句嘴,就该别扭多少日子了。

    点着杨书记招待的一支纸烟以后,极端兴奋的生宝并顾不得吸。他庄稼人拿惯旱烟锅的手,笨拙地拿着冒烟的纸烟,坐在杨书记

旁边的一个小凳上,只顾向前倾着茁壮的身子,眼睛专注地望着穿一身灰制服的县委副书记。这位杨书记外表很像下堡小学的体育教

员:高大、结实,留着很精神的小平头,脸上带着一种健康的粗糙,给人的印象好像是在旷野里长大的劳动人,不像是房子里长大的

知识分子那么纤细、白净和文雅。生宝看着看着,动了感情。他那么亲切地问:

    “杨书记,你比正月里我在县上见你时,精神!”

    杨书记说:“是吗?也许是这么个事情。我是个贱皮,宜跑!一下乡,能吃能睡。一个月不下乡,就萎靡不振,这塔也疼,那塔

也疼。……”

    “这是长期做农村工作的习惯。”区委书记王佐民尊敬地评论。

    生宝曾经从区委书记嘴里听到过这位杨书记的一些身世。父亲是一九三五年安塞战役倒下去的英雄,母亲被凶恶的地主领着残酷

的敌人,捉住凌迟死了。革命家的儿子靠同志们的抚育长大起来,在延安上保育小学。边区中学毕业以后,烈士的遗孤,从乡文书一

直工作到担任区委书记的职务。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本县的时候,他是县委宣传部长;现在,杨书记分工专管互助合作。……

    生宝在县里几次开会,听过许多负责干部的讲话。有生动、简明的报告,的确也有冗长、枯燥,使人睡觉的报告。但听杨书记讲

话,不是听报告,而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浅显、通俗、深刻、简短、有风趣。生宝觉得,有些陕北老同志夹杂关中口音讲话,很难

听,倒不如本本色色陕北话顺耳;而杨书记因为一九四九年以来经常在农村跑,他虽是陕北口音,却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这使

他到处都容易和庄稼人亲近。生宝在大会场听他的报告,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希望再听两个钟头或者四个钟头,但杨书记已

经笑眯眯地把纸单单,装进衣服兜里去了。生宝向窦堡区大王村王宗济农业合作社应战以后,区委书记陪同他到杨书记办公室里,去

过一回,这使得现在碰到一块的这三个积极活动的共产党人,成了老朋友了。

    杨书记坐在椅子里,用食指扣着纸烟上的烟灰,笑问生宝:

    “今春上,农村的自发势力很嚣张。你的互助组怎样?挺得住吗?”

    生宝心里感佩地想:“啊啊!党里头就这么知疼知热吗?农村党员遇到困难,县委马上就觉着哩!

    他咽了嘴里的唾液,豪迈地说:

    “挺得住,杨书记!使上吃奶的劲儿,拿肩膀也要把他们挺住!他们张狂,是临时性儿。他们不耐久,咱们耐久!……”

    杨书记非常高兴地对区委书记笑说:

    “他说的耐久不耐久这个话,倒有意思。”

    区委书记,看来很满意区里有生宝这样个同志,笑笑。

    杨书记又笑问生宝:“据你看,自发势力像今春上这个张狂劲儿,能耐好久呢?”

   梁生宝毫不费思索地说:

    “等咱互助合作的根扎稳,他们就张狂不起来了。”

    “对!对!这个说法对!”杨书记听了,非常赏识。他又对区委书记严肃地说:“方向明确着哩!我走了好几个区:峪口区、渭

边区、王渡区、九寨区和三官庙区。凡是方向明确的人,都积极战斗,都很有自信心;凡是方向模糊的人,都消极应付,都给自发势

力抵制活跃借贷,搞得懵头转向了。”

    “就是的。”王书记点着他很大的留发头,说,“俺黄堡区也是这样。有些基层干部,还不明白:不可能经常从富农、富裕中农

身上挤油水,来克服贫雇农的困难嘛!”

    生宝被县和区这两位领导人的谈话,深深地吸引住了。当他注意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心里想起蛤蟆滩的姚士杰和郭世富来。

他也想起振山同志来。原来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啊!

    王书记对生宝说:

    “把你互助组的情况,给咱们谈谈。我总说要去看看,总没空儿。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事情,拔不出腿。今日杨书记来了,才把我

从东原上叫下来。杨书记问你互助组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

    “我知道你忙喀,”生宝很谅解地说,“你是一黄堡区的书记,又不是俺互助组的书记嘛。”

    于是生宝汇报,不是光他的互助组,而是半个村子的贫雇农,参加了进山割竹子的集体行动。两个党委书记大大惊喜起来,眉飞

色舞。

    “噢!上河沿的贫雇农也去吗?”王书记站了起来,熟悉情况地问。

    “就是的。”生宝说,“掮扫带的是官渠岸的贫雇,由高增福组织哩。”

    王书记振奋地问:“那么你村基本上没春荒哆?”

    生宝说:“俺连上稻地的肥料也有哩!”

    “好!搞得好!就要这样搞!”注意倾听的杨书记,非常满意地对区委书记说,“要是每个村里有一个像样的互助组做骨干,组

织困难户进山,那就好办了!”

    杨书记的瞳孔里放出憧憬的光芒。生宝注意盯着这位县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汇报,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高兴地笑着,在砖脚地带劲

地走了一个来回。

    杨书记重新坐在椅子里,两眼集中起眼神,盯住手里举到面前的纸烟,好像他在研究燃烧的纸烟如何冒烟。党书记脑里是考虑什

么重大的问题呢?生宝摸不着杨书记脑里,活动着什么深奥莫测的思想。他钦佩首长们,苦心为人民打算的这股劲儿。

    过了一刻,杨书记的目光从纸烟上,转到生宝脸上来了。

    “梁生宝同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看我知道吗?”

    “你心里怎想,你就怎说。”

    “对。”生宝做出准备应考的姿态。

    眉目英俊的杨书记,用食指扣着纸烟灰,神秘莫测地说:

    “现在有两种意见。有一种意见说:互助组没有中农的车、马,搞不好生产的。不能丰产嘛,互助组就不能巩固啰!这号人们还

说:互助组不吸收中农参加,也不合乎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叫团结中农嘛……你觉得怎样?生宝同志,你同意他们吗?”

    梁生宝在木凳腿子上擦灭了纸烟,随把半截烟捏在手里,集中精力来对付这个问题。我的天!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个大大的问题

呀!这关乎党的路线哩!能随便瞎说吗?

    考虑了一阵,生宝抬起头,要求县委副书记:

    “杨书记,你把另一种意见给咱说一下,我再思量。”生宝是个心回肠转的人,不是直杆子人。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了笑,说:

    “另一种意见嘛,说:没有中农的车、马,贫农互助组也能搞好牛产喀;勉强地拉扯中农,反而把互助组弄成形式,或者弄起一

大堆意见,不能解决,后来千脆散伙了。这就是大伙常说的‘春组织、夏垮台、明年春上可再来’那话。这号意见的人们还说:党的

政策说团结中农,意思只是互助组里不能打击中农,不能损害中农的利益,井不是说互助组非沾中农的光不可,要看中农的脸色办事

情,不然就弄不成互助组。你觉得怎样?”

    生宝听了一半,紧张起来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了。他变得十分杨快。他的行动已经替他做了回答。他明白杨书记问他的意图。

他说:

    “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要是没中农的车、马,就不能增产,那不是依靠中农去了吗?简直没贫雇农的一点骨气!”

    杨书记听得哈哈大笑。但他随即收效了笑容,严肃地向:

    “可是有人说: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去团结中农。你怎样回答?”

    “太咬文嚼字了!那么党做什么呢?”率直的区委书记对这号书生的迂腐语调,很不满意。

    生宝同意王书记,说:“王书记,你该知道俺互助组的情形吧?有万是贫农,生禄是中农,我是共产党员。我代表咱党。我不能

靠有万去团结生禄嘛,两个人老矛盾哩。我一定是靠有万他们把互助组撑架起来,我又想办法叫大伙和生禄团结。杨书记,这如今的

互助合作,我看,我看……我看和土改……”

    杨书记开玩笑地鼓励说:“打破顾虑,大胆暴露思想!”

    生宝打着这样的主意:反正说错了可以得到杨书记的纠正。这里没外人!

    生宝使了使劲儿,大着胆子放炮:“这如今的互助组和土改不同哩!土改中间,贫农和中农没矛盾,一股劲儿斗地主。这如今互

助组里头,贫农和中农矛盾才大哩!”

    杨书记带劲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满意极了。他脸上——眼睛、鼻子和嘴,都高兴。

    生宝明白,他的话,显然正对了县委副书记的心思。他十分欣慰。整党学习总算没有白熬了夜。

    杨书记站了起来,使劲把纸烟头丢进痰盂里去。然后,他兴奋地又在砖脚地走了一个来回。他紧张地思索着。生宝和区委书记的

眼睛,跟着杨书记的高大个子移动。生宝心中思思量——这个陕北人,好像县城里并没有他温柔的李英兰同志,和可亲可爱的娃子们

。他好像一个光身汉,骑个自行车,满县里跑。为了人民的事情,他操这么大的心,费这么多思索。生宝在心里叮咛他自己:要好好

向杨书记学习哩!

    杨书记坐回原位上来了。旅行中风尘仆仆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苦笑和惋惜混合的表情。

    “佐民!”杨书记亲切地叫区委书记的名字,感慨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一个连队里的战士,一个村子

里的干部,他们一心一意为我们的事业奋斗,他们在精神上和思想上,就和马克思、列宁相通了。他们心里想的,正是毛主席要说的

和要写的话。你说对不对?”

    “就是的。是这样。”王佐民非常兴奋地看看生宝。

    杨书记不看生宝。他很严肃,继续说:

    “相反的,有些指导斗争的同志,不论什么新的事情,他们都要先从字面上咬一咬,嚼一嚼。硬是不到群众里头去请教!他们本

意很拥护党的政策,咬嚼的结果,违反了党的政策,弄得来十分可笑!有些地方在错误地批判贫农组哩,认为互助组里只有贫农,没

有中农是一种偏向,应当大力纠正。他们认为:应当把贫农和中农搭配在一块组织,才合乎团结的政策。三官庙区有个石桥村,石桥

村有个贫农任明亮,任明亮联络起四户贫农,组织起一个土地集中互助组。……”

    “土地集中?……”王佐民奇怪地问。

    “土地集中!”杨书记说。“他们要叫农业生产合作社来,区委不让嘛。他们说,不让就不叫吧,自己只有四户,仍然叫互助组

算了。不!后来区委连土地集中也不让,说怕弄乱,影响不好!你看怪不怪,不让贫农闹革命!要闹,非得和中农一块不可!中农眼

时又不闹!你说怎整?”

    “俺黄堡区眼时还没这号现象。”王佐民自慰地说。

    “要所有的同志,在思想上扭过弯儿来,还得一个时期啊。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啊。多少年的民主革命嘛,现在换了任务了

。旧脑筋,新任务,这是个矛盾。”杨书记筹思着说。

    “是的,”王佐民说,“这是农村工作干部的普遍现象。今年是个新旧任务交接时期问题特别突出。”

    “青黄不接!

    “就是的。”王佐民以下级对上级的谦恭态度说,“在干部思想上,的确是这样子。虽然经过了整党教育,普遍的情况还是把互

助合作,和一般的行政任务,并列起来着待哩。其他任务一繁忙,就把这个任务挤开了。因为这是长期任务,没限时间喀……”

    “长期的、复杂的、艰巨的、光荣的任务!是不是?”

    “可不是!有些乡干部也学会了这一套。”王佐民笑着。

    “这一套调子简单!”杨书记笑一笑,说,“什么生动具体的事情,拿这套调子一讲,就完了。”

    杨书记很生气。生宝很同情杨书记,他领教过一些干部中的书生作风,他也很不满意。

    生宝注意盯着,区委书记在乡下跑得很粗糙的大脸盘上,表现出十分敬佩杨书记的神气。生宝看得出王书记从上级领导同志的一

段话里,一定受到了什么启发吧?你看!不会吸烟的王书记,手摸着脸,想了想,又用请示的口气说了:

    “杨书记,下面还有这样的情况:基层千部虽然在整党中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可是对互助合作是个大革命,眼时还认识不够

。所以在实际工作中间,方式方法简单化,不从思想上教育。譬如有个别乡长,在群众会上竟然这样讲话:‘没有共产党,你们怎能

分到地嘛?共产党号召互助合作,你们对互助组不热心,还闹自发!把良心拿出来!……”

    说得杨书记和生宝大笑起来。生宝知道下堡乡的乡长樊富泰,就是这个神气。生宝亲耳听见樊乡长这样讲过话。

    王书记激愤地说:“这号干部真没出息!他们不思量我们党的一切号召,都是为了群众的利益。除过群众的利益,并没有我们党

自己单另的一种利益。所以我们党提出的一切号召,土改也好,互助合作也好,都要在群众觉悟的基础上搞。要群众觉悟,这当然要

麻烦啦。要做许多教育工作啦。没出息的干部,不爱做教育工作,就向群众讨账。我给你分了地,你还不响应我的号召吗?杨书记,

你看庸俗不庸俗,他们根本不考虑:我们党的工作基础,永远是群众的觉悟,不是群众的感恩!”

    “不光要做教育工作!”杨书记不仅同意区委书记的意见,而且更进一步发挥说,“在互助合作这方面,还要做出榜样来,叫群

众看一看哩。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这个和土改不同,你说得天花乱坠,他要看是

不是多打粮食,是不是增加收人。”

    县委副书记说的比区委书记更加深刻、更加透彻。生宝听了,觉得从心里往外舒服。他努力从这两位领导同志的谈话中,学点道

理。他竭力使自己不插话,不岔开他们的话头。他恨自己不多识字,不能像区乡干部那样,往本本上记两位书记讲的话。他常常苦于

自己不懂很多道理。他很后悔没有把冯有万领来,让他也听听革命道理。懂得这些道理,干起来人心里有准!

    这个年轻庄稼人,使着劲听两位书记的谈话,不知不觉,把手里的半截纸烟捏碎了。

    生宝虽不是心胸窄狭的人,但是由于杨书记这几句话的启发,他竟忍不住要替他继父呜几句不平了。他激动起来:

    “我的天!杨书记。庄稼人都是务实的人嘛!不保险可不干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庄稼人的口头话。庄稼人眼见过小

家小户小光景,没见过杜会主义嘛!就拿俺爹说吧!俺父子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我做梦,梦互助组;俺妈说,俺爹做梦,梦他当上富

裕中农哩!”

    “真有意思。”两位书记同声笑了。

    “可不是吗?”生宝说,“真逗人笑。富裕中农的光景,在他眼里再美没有哩嘛。社会主义他没见过,咱不能强迫他相信。咱只

能做出样子给他看。可是俺的樊乡长说俺爹扯我的腿,对不起共产党,是忘恩负义,是没良心,根本不像个贫雇农样子。俺爹为啥不

像贫雇农样子?土地证往墙上一钉,就跪下给毛主席像磕头,这是没良心吗?樊乡长以为不是我亲爹,我听了他的话也许高兴。实际

,我听了难受得很哩。他太把俺爹不当人了!俺爹是好农民。王书记,你该知道俺滩里的白占魁吧?你就是赶明日要实行共产主义,

他也赞成。你喜爱这个人吗?他倒是脑筋灵敏着哩!”

    王书记笑说:“你这阵还生樊富泰的气吗?”

    “提起来不好受!”生宝毫不掩饰地说,“他说俺爹坏,我心里疼嘛。民国十八年,没他收留的话,我的骨头这阵找也找不见了

,还闹啥互助合作哩?我经常对俺爹态度好。咱共产党员,不能忘思负义,叫人家群众笑咱。”

    说到这里,生宝才悟到不免太激动了,不免带了个人恩怨,又缓和气氛说:

    “自然,樊乡长也是为工作。他觉着,这是他进步,他也不是有意辱没俺爹喀。……”

    县和区的两位书记吃惊地注意生宝的激动。他们并不打断他,只是十分惊讶地听着。显然,他们没有料到,生宝是这样一个重感

情的人。

    杨书记很有感触地对区委书记说:

    “我们好多同志,硬是不注意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几千年受压迫、受剥削,劳动最重,生活最苦,这就造成他们革

命的一面。刚才梁生宝同志说的,小家小户小光景,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生活,又造成了他们落后的一面:自私,保守,散漫,不习惯

组织和纪律等等。所以毛主席在一九四九年,一解放就警告我们:教育农民是严重的任务。毛主席并不是随便说话哩”

    “在互助合作中间,农民主要的是革命的一面呢,还是主要的是落后的一面呢?”王佐民探讨地问。

    杨书记新给了生宝一支烟,自己拿了一支,却不顾擦火吸烟了,只顾他非常热烈、雄辩地谈论起来:

    “佐民!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法——不能拿我们常说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来看农民的问题,应该具体地分析具体情况。

农民嘛,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是劳动的阶级嘛。民主革命阶段是同盟军,社会主义革命阶段还是同盟军嘛。工农联盟是永久的,不

是临时的。但是,革命革到要对小农经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阶段啦,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不是变成矛盾的一个方面了

吗?不是应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吗?我想毛主席那句话的意思,就在这里。我们对革命的阶级,绝不能强迫命令,或者像你刚才说的

那么讨账。我们坚持自愿原则,采取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方式方法:重点试办、典型示范、评比参观……逐步地引导农民克服小私有

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而且,我们这么做的时候,还主要地依靠贫农,因为贫农革命的要求更迫切,那点点小农经济的底子更薄。我

看这没什么神秘,也不可怕。我们有办法的。佐民,你这里有‘毛选’吗?有?把第一卷拿来!”

    区委书记很兴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咖啡色书皮的精装书。县委副书记伸手接过这本很大很大的书来,很熟练地翻到第三百一

十一页上,用眼睛寻找着。

    “这里!这里!你听!”杨书记非常快活地念道,“任何事物的内部都有其新旧两个方面的矛盾,形成为一系列的曲折的斗争。

斗争的结果,新的方面由小变大,上升为支配的东西;旧的方面则由大变小,变成逐步归于灭亡的东西。而一当新的方面对于旧的方

面取得支配地位的时候,旧事物的性质就变化为新事物的性质。……”

    “互助合作和小农经济的关系,就是这么样”县委副书记把书还给区委书记的时候,肯定地说。“生宝同志,你听明白哩吧?”

    “明白!能明白!”生宝没有阅读能力,但因经常学习和参加各种会议,听讲能力很强,他非常畅快地说,“互助合作是新事,

小农经济是旧事,不是吗?新事由小变大,旧事由大变小,不是吗?”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说:“还有!你们家庭内部的矛盾,也是一样。等你互助组成功了的时候,你爹就不叫你听他的话了。他就听

你的话了。对不对呢?”

    “对!对!就是这样!”生宝激动地说。

    杨书记擦着了洋火,给生宝点烟。生宝推让,要杨书记先吸。当杨书记吸烟的时候,生宝用那么尊敬和佩服的眼光,看他那聪明

、理智和有力的面部表情。

    “呀呀呀!”生宝在心里头惊讶,“有文化、有经验的领导同志,懂得这么多道理?”

    生宝吸着烟时,心里想:这是他一生中很值得珍贵的一次会见。要是他单独见县委副书记,或者他单独见区委书记,他不会听见

这些高深理论的。只有两位领导者谈话,他从旁才能听到这些宝贵的话语。这些话语,比金子还要有价值哩!

    杨书记吸着烟,说:“生宝同志,你们那个搞法很好。好好搞一年,明年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你再上一次台。”

    “对!”生宝慨然答复,嘴上非常有劲。

    王书记说:“今年县上给黄堡区派来两个农业技术员,我准备把一个摆在东原上搞小麦和玉米,一个摆在你们组里搞水稻密植。

    “好嘛!”梁生宝喜得眼睛瞪圆、闪亮。

    王书记问:“你们谁留在家里下稻秧子?”

    “生禄和有义。他两个中农不情愿进山。”

    “不好。”王书记说,“应该把欢喜留在家里下稻秧子。因为刚才杨书记说,今年要从培育壮秧做起,实行一系列的新技术,不

是光搞密植。”

    杨书记对生宝说:“今年,我们县上改变做法了。要各区把两个农技员分开放在两个互助组里,不要再全区跑啰。讲来讲去,人

家不信嘛。做出样子,给人家着看嘛。因此,生宝同志,要狠住搞!”

    “好啊!太好啦!”生宝简直要跳起来。“杨书记,王书记,我要回了。”

    “怎么?”

    “叫欢喜甭准备进山的事了,叫有义准备。我要走了。”

    “甭忙!”王书记说,“看杨书记还有啥指示吗?”

    “欢喜是怎样个人?’杨书记间。

    “小学毕业生,贫农。”

    “好,好。应该在人事上给将来做准备,明白吗?”

    “明白!”生宝畅快地说,“准备咱的技术人才!”

    区委书记又叮咛:“你们在山里头一个月,可要注意安全啦!”

    县委副书记说:“你叫他到区卫生所带点药品、药棉和纱布好啰。不要他们的钱,从区上的互助合作经费里开支。”

    “好吧。跟我走。”区委书记拉住生宝的手。

    生宝啊!生宝啊!他这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啊!他还说什么呢?人类语言的确有不够表达感情的时候。这哪里是梁生宝互助

组?他个人,嘿!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办到这些呢?

    他在房门口辞别了杨书记。跟王书记到区秘书办公室带了介绍信,又在大门口辞别了王书记。王书记又一次嘱咐他:“安全第一

!出了岔子可不好!”

    生宝回到庄稼人拥挤的前街上了。他心里恍恍惚惚: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

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

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

    事情越来,生宝心中越明确了。“这样搞法啊?杨书记!你正月里没这样告诉我。”梁生宝现在有信心,有决心,决不辜负首长

们的关心!

    生宝在街道上的庄稼人里头,活泼地趱行着,觉得生活多么有意思啊!太阳多红啊!天多蓝啊!庄稼人们多么可亲啊!他心里产

生了一种向前探索新生活的强烈欲望。

    到卫生所,把介绍信递进取药的小方口,在过道的门洞里等着配药品,生宝逐渐冷静下来了。这时他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捏

碎的纸烟哩。他从手掌里把纸吹掉,把烟末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烟口袋里——东西不可浪费!

    把纸烟末装进烟口袋以后,他开始从头至尾回忆今天所听到的“马列主义”。他不会写笔记,每次到县上开会,靠回家的路上一

再回忆,来加深印象。他不能忘记杨书记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能!他要在一生中慢慢享用这些话。我的天!多么深的道理,可是多么

好懂啊!

    清明前三天,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了。庄稼人们洗了手,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

,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

    到清明节的一天,平原上所有的坟堆,就都插了白纸钱了。有没插结实的,被春风吹起来,在麦田里和路上,随意地飘飘落落,

渲染着清明节日的气氛。

    梁三老汉拿眼睛盯着哩:看他生宝想起上童养姐妇的坟不?真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看他那股上天入地的劲头吧!为了筹办进山

的事务,下堡村一跑,黄堡镇一跑。他回到蛤蟆滩,又从这草棚院跑到那草棚院,忙得碰破了头。看!看!唯有上媳妇的坟这件事不

当紧。他到底忙些什么事务呢?

    “你小子不喜愿对我说嘛,我也不喜愿问你!”老汉心里头赌气地想。

    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他一辈子老实、无能,对环境的压迫逆来顺受,人生

的目的十分微小。他看不惯生宝这股叱咤风云的劲头!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

    生宝做些什么事情,一点也不和老人商量。梁三老汉也不情愿问他。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在党!啥事,人家都和党里头的人商量

哩。还来问他爹做啥?

    老汉心里头想:“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就你小子能!人家谁倒像你小子一样,领带人马、安营下寨、盘锅头起火,成个把

月在山里头割竹子呢?就像要夺江山那神气!哪里有点庄稼人的气味呢?”

    老汉在街门外背靠碌碡蹲着、想着。脑子里想什么,嘴里不由得说出声音来了:“你小子!你小子……”

    孙水嘴过路听见,感到兴趣,间:

    “三老汉!你一个人在这里嘀咕啥呢?你和地下的蚂蚁说话吗?”

    梁三老汉摇摇头,不喜理孙水嘴。不要说习惯拿别人家里的纠纷当谈话资料的水嘴吧,即使旁的嘴紧人,老汉也不再往外嘀咕家

内的实情啰。家丑不可外扬嘛!他不情愿让生宝他妈难受。在他半死不活的那些灾难的年头,老伴待承他太好哩。他再生也得记牢这

一点。要不是碍着生宝他妈的情面,哼!他决不容让生宝这样黄风雾罩地闹腾!不是正经庄稼人过光景的动静嘛!老汉总觉着这个行

动里头,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只有少数心大性强的人,才敢这样大闹乾坤。一旦爆发出来危险,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老汉却

不能出面阻档,因为生宝他妈在炕上坐着哩。他的困难就在这里。一切都看在这个寡言少语、和蔼可亲的笑脸上吧——她早年是一个

贤良的婆娘,现时是一个慈心的妈妈啊。他必须重视:她对生宝,有比对他更深的感情。他不愿意伤她的心!他要耐心地等她慢慢觉

悟过来,知道护着儿子就是害了儿子的道理。

    清明节这天,梁三老汉终于代表生宝上童养媳妇的坟了。就拿这一点来说,老汉也鄙弃生宝!不管怎么,总算夫妻了一回嘛!一

日夫妻,百日思情嘛!给死人烧纸插香,固然是感情上需要;但有时候,为了给世人看得过去,也得做做样子吧!你共产党员不迷信

,汤河两岸的庄稼人迷信嘛!哼!

    梁三老汉蹲在媳妇的新坟堆前了。纸烧了,香插了,老汉想起过去的凄惶日子来了。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

    开头,眼泪只是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线地涌着。随后老汉竟用理智的力量,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了。摆毕了供品,他竟完

全被感情所驱使了。他竟不顾体统地哭出声音来了。

    哭就哭吧!哭一哭会疏散一些心中的郁闷的,胸腔里头会觉得宽敞一些的!

    “我那可怜娃呀!唉嘿嘿嘿……”

    一只手抓住他夹袄肩头,拉了拉,说:

    “三叔!甭哭哩!”

    梁三老仅抬起头,用泪眼看见梁生禄。

    “生宝哪去哩?你给儿媳妇烧纸?……”生禄不高兴地问。

    梁三老汉哭硬咽了的嗓音说:

    “他到上堡村林管站,领进山证去了。”

    “你甭哭哩!”生禄很不满意,说,“甭给俺丢人哩!”

    “怎是给你家丢人昵?”老汉惊奇地瞪起泪眼。

    生禄说“咱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公公哭媳妇,给一姓梁的丢人哩!”

    “噢啊!是这,你走!我不哭哩!”

    老汉很不高兴地收拾起上坟的东酉,回到草绷院里。

    “生禄!”老汉心里头骂,“你小子不知道俺的童养媳妇,和闺女一样亲吗?你小子知道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小子为啥把互助组

长,掀到俺生宝头上哩?把你头上的虱子捉到俺头上,你还有脸说俺!”

    老汉把上毕坟的东西送回草棚屋里,出来重新背靠碌碡,蹲在土场上。他用很讨厌的眼光,盯着梁生禄家的草棚院。

    他现在面临着令人难受的局面:生宝要领带人马进山了,他没有办法阻挡。在买稻种去的时候,老汉还料不到,生宝是这样一个

吃铁化钢的家伙,竟然联络起这一大帮人进山。从前,梁三老汉只是在村人面前感到自卑,现在他在生宝面前也感到自卑了。他几乎

没有一点信心,开口说服生宝不要闹得太大。

    进山的事有危险。自古以来,个人只为个人担凶险,不为旁人担凶险。个人为个人的光景,出了什么事都好了结。至于会出什么

事呢?梁三老汉按照迷信的传统,想也不敢想得更具体些。人,只应当想吉祥如意的事嘛!他看见生宝准备带去的药品、药棉、纱布

,心在打寒颇,心往下沉哩……

    不对!他越思量越觉得:当老人的不应当坐等出了事再说话。

    粱三老汉在土场上站起来了。他眯起眼睛向下堡村望着。他低头从土场边的小径,走过梁生禄家的桃树林子。他下了汤河铺着青

草的堤岸斜坡。他过了汤河绿水上的独木桥了。

    不大工夫,梁三老汉就站在下堡村乡政府卢支书屋子里了。

    屋子里有两条板凳,找党支书谈话的庄稼人,照例都在板凳上坐。卢明昌,为了表示对重点互助组组长的老爹亲热和恭敬,让梁

三老汉坐在他办公的椅子里,他自己坐板凳。

    “你坐在椅子里,”支书非常亲热地说,‘你老人家坐正,咱叔侄俩说话。我常想过河去,安慰安慰你老人家,穷忙!”

    梁三老汉既不坐倚子,也不坐板凳。他蹲在一进门的砖脚地上,在心里头准备着他要说的话。

    支书为了尊重老汉的习惯,他自己也在老汉对面蹲下来了,让椅子和板凳都空着好了。

    卢明昌拿微笑的眼光,盯着梁三老汉优思重重的脸色。

    “老人家!你渴不?我给你舀水去?……”

    “不!”梁三老汉的树根手,抓住支书的灰布袖子,“庄稼人吃啥东西会竭?”他不会拐弯抹角说客气话。他只能照实际的情形

说话。他不管听话的人满意不满意。

    卢支书笑笑,表现出很满意老汉这种实实在在的态度。

    梁三老汉已经在肚里打好了草稿了。他开始说:

    “明昌你是咱本乡田地人,又是个庄稼人出身……”

    “对!”卢支书非常同意,“这个话,你说得对对!”

    “庄稼人过日子的道理,你都懂得哩……”

    “懂得不多……”

    “你全懂得!”梁三老汉肯定说,“庄稼人不懂庄稼人的事吗?嘿!只不过有时间,就不按庄稼人心思说话了。”

    “我按啥人的心思说话呢?”

    “你按共产党的心思说话!”

    “对!对!,卢支书非常高兴,“你看问题看得准!”

    但是梁三老汉并不高兴,他仍然是进门时的阴暗表情。

    “毛主席给穷庄稼人分下地,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明昌!凭你的良心说!”他开始质问了。

    支书笑着:“当然是为了过日子嘛。你看不见我们尽量提倡生产吗?”

    “你看梁生宝的神气,像过日子的神气吗?”

    “他是过大日子的神气。你老人家要过小日子。我知道,你父子俩,就为这个矛盾着哩……”

    “看着看!”老汉摊开了两只树根手,“我说你们在党的是一家人,一点没说错!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嘛!你们说话一个调调。

你们全姓共,是不是?”

    党支书有了皱痕的中年庄稼人脸土,突然放出从心里往外快乐的光芒。再没比这样的谈话,使支书高兴的了。

    “哈哈!梁三叔!你老人家今日来,怎净说些很深的理呢?看起来,你老人家思量共产党和庄稼人的分别,思量了很多日子了。

要不,你说不出这么深的理儿。好!说得对!对对!我承认:我们全姓共!”

    “你甭给我灌迷魂汤哩!”梁三老汉严肃地警觉着自己不被软化。

    但是老汉无意中的一句闪烁着思想光辉的话,启发得卢明昌格外想发点议论。

    “你老人家说得对对!对对!俺在党的全是一家人,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这个村里有姓王的,没姓李的;那个村里有姓赵的,

没姓刘的。可是村村都有姓共的!俺姓共的势力大得很!老人家!财东老爷、土匪特务、反动道门……都骇怕俺姓共的!老百姓喜欢

俺姓共的!为啥呢?俺姓共是姓共,俺不挤轧百姓嘛。俺团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蒋沈韩杨……的劳动人民,改造旧社

会,建设新国家哩。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也不对?啊?”

    梁三老汉再也板不住脸。他笑了。他的劳动者的善良,他的受过压迫的心灵,他的被剥削过的痛苦记忆,以及解放三年多来共产

党所做的好事,促使他本能地相信卢支书这番有风趣的议论。卢支书说了几句很好强的话,但却非常实际,梁三老汉一点也不觉得浮

夸。卢明昌是个务实庄稼人,后来才办党务工作。梁三老汉喜欢这号人。他知道,他自己在精神上和王书记、卢支书、生宝他们挨近

着哩;仅仅他们搞的互助合作,他眼时无论如何想不通:“你们把种地的机器拿来,再闹腾嘛!离社会主义还有几十年,空吹做啥?

    老汉松开皱纹脸,笑着。他的八字胡子在两嘴岔上展开了翅膀。他像所有厚道的庄稼人一样,要他自己卸掉几千年私有制社会因

袭的精神负担,是不可能的幻想!但是,话是开心的钥匙,当他被什么通俗易懂的道理感动的时候,他的心思会开朗起来,虽然以后

,他还会有被财产占有欲压倒的时候。

    他是一个耿直的庄稼人,知道新社会的伟大性质。他不骇怕共产党员。像卢支书这样和他说道理,他很喜愿听。像樊乡长那样说

他没良心,他理也不喜理他!他碰见不和樊富泰打招呼。“你当了乡长,能怎?我不理识你!你能把我押起来!甭唬人哩!新社会就

是县长、省长,对百姓也得耐心!甭摆你的官僚架子哩!我把公粮一交,你和我没话!”

    卢支书盯住梁三老汉使劲考虑问题的脸相,拍拍他驼背的肩膀,亲热地说:

    “梁三叔!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是对,互助组你们办不成功。不是我梁三老汉一个人挡事,旁的庄稼人都不实心……”

    “生宝组里谁不实心?”

    “俺哥和生禄,都不实心!他们名在互助组里头,心在互助组外头哩。要不是生荣在解放军里头在党,回回家信叫入互助组,依

他父子俩的意思,早退出去哩!俺生宝傻,看不透人的心思……”

    “咦咦!你说的啥?生宝傻?你说的那是中农,贫农该都实心实意互助哩吧?”

    “贫农也有不实心的,我注意看他们的容颜举动哩。”

    “谁不实心?”

    “你不走话?”

    “你看!你寻我来,就应该信服我。”

    梁三老汉鼓了鼓劲,决心向党支书揭露生宝互助组潜伏的矛盾。

    头一个王瞎子不实心!他因为拴拴地不够种,在互助组趁挣生禄家的工分哩。他家全看生禄家的脸色行事。生禄在组,他就在组

;生禄出组,他就出组。王瞎子不想叫拴拴进山,又不愿耽误几十块钱。你看!又想吃大饼,又不愿累牙。拿咱看,他不愿叫拴拴进

山,正好!少一个累赘,不担一份心。你知道,拴拴不是灵巧人。生宝小子好强,硬要全班人马走,强拉扯人家……”

    “还有谁不实心?”卢明昌想了解得更清楚些。

    “还有郭锁儿也不实心!他从下堡村搬过河来,犁没犁,牛没牛。他不入组,不能种地。我看他是有了牲畜农具,就出组的神气

。我嘴里不说话,我拿眼睛看他们哩。光光有万、欢喜、老四……他们几个和生宝一心。旁的都含含糊糊……”

    “冯有义怎样呢?”

    “那是个老好人。互助组好好,他也好好。互助组闹问题儿,他也要变心……”

    “慢慢来,梁三叔!”卢支书很和气地说,“由不实心到实心,得几年哩。和尚刚剃了头发,就有了道行了吗?还不是要在寺院

里修吗?你放心,俺慢慢教育他们呀!你老人家甭拉生宝的腿,俺工作得就快。河这岸,下堡村的人都说:‘看人家稻地里梁三老汉

指教出来的子弟吧!生宝骨血是渭北人,心术是梁三老汉的心术,真是好样!’人家这样高看你老人家,你千万不要做低了,叫人家

笑!”

    老汉羞惭地低垂了光头。真是隔河千里远!原来下堡村的人竟这样抬举他啊!他谨小慎微的庄稼人狭窄心境,怎能和生宝叱咤风

云的气魄联系起来呢?他心中绞痛。他劳动人民的自尊心,现在翻到他庄稼人的小气上头来了。他问他自己:“你六十几的人了,你

想从这个尘世上带走啥东西呢?”他又回到他和老伴干仗以后的思想上去了:“只要给我吃上、穿上,你生宝看怎弄怎弄去!世事是

你的世事!”

    他抬起头来,皱纹脸上非常和蔼、诚恳。

    “卢支书,我给你说句心里话。”

    “你说。你老人家说。”

    “进山的事,有凶险”

    “我知道,生宝有准备哩。”

    “哪一年春上,汤河口都要抬出来几个……”他说不出“死的和伤的”那些可怕的字眼。

    支书很喜欢老汉的关心,说:“你老人家放心!生宝是个细心人,不是那号冒失鬼。他们人又多,啥事也没”

    “唉!”老汉叹口气,说,“人,只能往吉庆处思量嘛!万一出了啥岔子,实在受不了。他领的头嘛,他坐班房,我们家里人难

受”

    卢明昌忍不住大笑:“看你说的啥?生宝为啥坐班房?出了事清,也是俺共产党的事情,怎么能叫生宝一个人坐班房呢?你放心

好哩!你不是说我们全姓共吗?”

    梁三老汉放下了心中的负担,笑了。他站起来,说:“是这,我回呀!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党里头高抬贵手。……”

    卢支书忍住笑,把老汉送出大门洞,搀着他下高台阶,说:“你只管放放心心!啥事想不通哩,你寻我来,咱叔侄俩谈叙!”

    生宝领了进山证,在回家路过黄堡镇的时候,碰见欢喜在街上等他。继父到乡上告他去了。真丢人!家也不回了,他在黄堡通县

城的马路上直奔下堡村。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老汉跑到乡上一闹,影响可不好。他到了乡政府。卢支书告诉他实在的情形,

他高兴地咧嘴笑着,用惊喜的眼光望着支书亲切的笑容。他原来准备往回背他继父的,要是老汉无论如何不回家的话。

    卢支书问:“领得进山证哩?”

    生宝用腰带的一头揩着脸上的汗水说:“领得哩。倒霉!”

    “怎么?”

    “老爷岭这头,今年整个封山育林,不许割竹子。指定俺过了大岭,在苦莱滩左近割哩。”

    “啊呀!那就要多走四十里,掮扫帚的人苦了。”

    “四十里啥路嘛!直上直下,岭两面像走梯子一样。卢支书,你过过老爷岭吗?人说那是四十里猴路。”

    卢支书笑说“我过过一百回也不止。那么,供销社就要给掮扫帚的人加脚价啦?”

    “我回头的时光,就和黄堡供销社说好了。每把扫带加一角钱脚价。就这,也怕官渠岸那伙尖脑壳别扭嗯。我回去还得寻增福商

量哩。不对的话,就得我帮他开个会哩。”

    “对!”卢支书很满意生宝的办法,说,“应该对大伙儿说明:封山育林是国家的政策,森林是人民的财产。要不是解放前国民

党的烧山政策,老爷岭这面有的是竹楣!国家还舍不得吗?”

    “就得这么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喀!”

    “都安顿好了吗?”卢支书关心地问,“还有啥事要乡上帮助吗?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乡上忙忙乱乱,对你帮助不够。”

    “哪里?这就是帮助嘛。教育我就是帮助我。”年轻的生宝,在四十来岁的支书面前,谦逊地说。

    他说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进山的用具,应带的粮食、衣物,他和有万挨个检查了一遍;因为欢喜留在家里学新式秧田,他们把中

农冯有义也动员起来进山了。

    “原来,俺准备叫乡上关照关照下稻秧子的事来,这阵有县上派的农技员,就好哩。”生宝最后说,一切都非常满意的神气。

    生宝要走的时候,卢支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亲密地送他,好像他要远征一样。

    “生宝同志,”卢支书语重心长地说,“你对你后爸的态度,恐怕还要积极地争取哩吧?要知道,他是你的后爸,不是亲爸啊。

一般落后群众看现象,不看本质,容易同情他。咱共产党员前进是要前进,可不能不注意社会影响啊。”

    生宝在卢支书的一只胳膊搂抱中走着,听了这番话,很动感情。

    “忙!卢支书,实在是忙!不是我另眼看待后爸。”生宝重视党支书的忠告,解释说,“我总觉着,外人的工作要紧,自家人没

啥,闹翻了,也容易好起来……”

    卢支书点头同意他的解释。

    “还有一样,”生宝又继续说,“俺爹那自发性儿,就和神经病一样嘛。有几天犯了,有几天可好哩。他独独一个人蹲在那里,

拧住眉头子想、想、想。你知道他想啥呢?你给他说些进步话,他就好了;他看见人家过光景,又生我的气了。我一天东跑西跑,哪

里有工夫细揣摸他的心思呢?”

    卢支书很同情、很谅解地说:“也对。那么就叫你娘和秀兰,多关心老汉些。主要是群众影响的问题……”

    在汤河边上,生宝请卢支书回去。支书用庄稼人手掌,亲昵地拍着生宝结实的肩膀,告别说:

    “一路顺风!过一个月再见!”

    “不生问题!”生宝在独木桥边有信心地说,“害病、受伤,俺带着药哩。老虎、豹子,有万带着快枪哩。”

    两个共产党人分别了。生宝过了独木桥,卢支书还在河边站着,望着,望着,望着。生宝英武的身影,走过梁生禄的桃树林子去

了……

    ……生宝回到黄昏中的草棚院。他问妈和秀兰,爹在哪里。她们告诉他,在马棚的小炕上睡觉哩,要他不要惊动老人。

    秀兰高兴地报告:“哥!卢支书的话,可说进他心里头了。爹从乡上回来,和气得很了。说你是干大事的人,他愿意老天保佑你

,甭栽跤最好。他说干大事的人,栽大跤,庄稼人走千辈子踏平的老路,不栽跤,稳稳当当活一辈子。你说他多有意思?……”

    生宝听了更高兴,笑说:“那么,你把咱爹看简单了?他成天琢磨,脑子想得更深!”

    生宝要进马棚去看看爹。妈拉住他的夹袄袖子。

    “你甭去。”

    “怎?”

    “他难受。你要离家一个月,他替你担一份心。他嘱咐俺:等你回来告诉你,甭惊动他。他说:他独独在马棚里睡到天明,你已

经不在家了。他说,他看见你要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你就甭惹他难受吧!你忙你的事情去,俺娘俩招呼了他哩!”

    多么令人心动的父子感情啊!生宝不听妈的话,他一定要进去看看他爹。他要对老人说些孝敬的话,说些有政治思想意义的话,

使老人不要替他担心。

    生宝强走进马棚,秀兰在马棚门口看着。

    老人睡在小炕上,脸朝着泥墙。生宝走近小炕边,轻轻叫了两声:“爹!爹!”

    老人不做声。

    “爹!爹!”生宝又叫,轻轻推了推。

    老人扭过皱纹脸来,睁开眼睛。灵活的眼神表明:他并没睡觉。

    “领得进山证哩?”

    “领得哩”

    “啥啥都预备好哩?”

    “都预备好哩。”

    “那么你去,我不阻挡你。你活你的大人,我胆小庄稼人不挡路。单愿你把人手,都欢溜溜地领出山来,谢天谢地。就是这话!

    “爹!你起来,我想和你说几句家务话哩。”

    “和你妈说去。我心里头烦,听不进去。就是这话!”

    生宝知道他爹的执拗性子,放弃了谈话的意图,心情很愉快地退了出来。

    ……第二天鸡啼时分,蛤蟆滩犬吠,人言——生宝的割竹子队,向秦岭深山的苦菜滩出发了。

    和谷苗一块长起来的,有芬草;和稻秧一块长起来的,有稗子。莠草和稗子,同庄稼一齐生长,一齐吸收肥料和土壤里头的养分

,一齐承受雨露的恩泽,但它们不产粮食,只结草籽。它们——莠草和稗子——长着同谷子和稻子很少差别的根、茎、叶,庄稼人不

分彼此地给它们施肥、培土或灌水,直至它们被鉴别出来,才毫无抱怨地,心平气和地拔掉它们。第二年,庄稼人明知道谷苗里头有

莠草,稻秧里头有稗子,还是把它们当做庄稼一样看待,一样娇贵,因为毕竟它们只是谷苗和稻秧的万分之一啊!

    不幸这种情况,超出了自然界。高增福有他哥高增荣,梁生宝有他的邻居王瞎子。

    在梁三老汉草棚院西边二三十步、任老四和欢喜家的草棚院东边四五十步的地方,蹲着一座苍老的没院墙的稻草棚屋。草棚屋的

东山墙向外倾斜着,要不是拿两根椽顶住,早已不知在哪一次暴风中,从墙根儿垮下去了。尽管这样,它的主人年复一年地拖延着,

不请人另打山墙,仅仅为了证明主人的判断准确——它就那样,也能支持十年以上!同时可以证明:那些说这山墙危险的庄稼人,多

么无知和可笑!快奔八十的王瞎子,什么事他不清底呢?要人给他说吗?笑话!

    直杠王老二,也有人叫他王二直杠,或简称二直杠的。虽然他那样固执,庄稼人们对他还是相当厚道的;自从可怜老汉眼睛看不

见了,蛤蟆滩谁还当面叫他那些不高雅的外号来呢?

    王瞎子七十八了!从八年前的一场伤寒症中,好强的老汉固执地活了出来,只是双眼失明了。他现时什么活儿也不能做啰。他只

能扶着棍子,从草棚屋摸到外面晒太阳,还有上草棚屋后面猪圈旁边的茅房里去。

    这是一个出尽了力气的庄稼人。在他身强力壮的年头里,每年“芒种”前后犁稻地的时候,吆牛总要喊哑他的嗓子。开犁的几天

,整个蛤蟆滩一片犁稻地的庄稼人里头,王二直杠的喊牛声压倒一切;但到收尾的几天,庄稼人们就再也听不见二直杠的声音了。不

要以为他的稻地已经犁完了,是他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是这样一种性子,做起活来拼命,恨不得爬下去用脑袋犁地的庄稼人啊!

    现在,可怜的瞎眼老汉,只能蹲在草棚屋门前,或者蜷曲着身子,躺在门前的茅柴上,满怀感慨地回忆他一生中处世待人的经验

了。他衣衫槛楼,骨瘦如柴,但心性还硬,七十八岁的人,还不要儿子拴拴在家里掌权。无论什么时候,听见有脚步声走向他的草棚

屋,蹲在门前的瞎老汉,总要像守卫的人一样,严峻地喝道:

    “谁?有啥事和我说!他们不管事的……”

    光绪二十六年,渭河边王家堡子的年轻长工王二,偷了财东的庄稼,被送到华阴知县衙门去了。差人们在大堂前,当着多少长袍

短褂的体面人,在大白天褪下他的庄稼人老粗布裤子,仪式隆重地数着数,用板子打他赤裸难看的屁股。宣布要打一百二十大板来,

由于他号哭着央告“大人恩宽”,打到八十大板停住了,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冒犯王法,拿财东家的东西。泪流满面的长工王二,用硬

咽的声音保证:只要他在世上活着,他永辈子也不会白拿财东家的一根禾柴了。他被“恩宽”了,提上裤子,差人们把他架回了看守

所。养好了伤,服满三八二十四天劳役,王二从县城回到王家堡子了。

羞愧难当的小伙子啊,多少日子不好意思在村里露面,好像地老鼠一样,不敢见人。肉体上的创伤很快地好了,精神上的创伤却在他

头脑里结成一块硬疤。尽管他哥一股劲开导他:“老子打儿,儿不恼;县官打民,民不羞。”小伙子王二还是背起行李卷,含泪辞别

了哥嫂,开始了流浪生活。他留言说:他将在关中道随便什么他中意的地方,落脚做庄稼,重新做人,当皇上的忠实愚民。光绪二十

八年正月十九,王二路经蛤蟆滩,果真不走了,成了梁三他爹的邻居和好朋友了。现在,连年岁最大的秃顶梁大老汉,也是他的晚辈

,只能算近代人。蛤蝮滩只有他一个称得起古时人,头顶上还保存着细辫子哩!

    在清朝已经被损毁了灵魂,可怜老汉眼睛失明以后,才有了充分时间检查他一生的得失了。他感谢皇上的代表——知县老爷那八

十大板。他自认一生是“问心无愧”的,对得起一切皇上、统治者和财东。他没有吝惜过体力,没有拖欠过官粮租税,没有窃取过财

东家的一个庄稼穗子。没有!直杠王二的行为“经得天地,见得鬼神”!后来,在民国初年,可怜妹夫的两个孤儿——任老三和任老

四,逃荒逃到他跟前,他以自己的名义租到吕二财东的地,给他们种。秋后,舅舅硬逼着外甥们,拿最好的稻谷交租。他骂他们不是

东西。他绝对不允许他们对财东使奸心。他教导他们:穷庄稼人得不到财东的信任,甭想在世上活人!终于,弄得舅舅和两个外甥不

和了。任老三还勉强继续种着租地,性大的任老四嫌憋气,退了租跑终南山。王二直杠说:“你小子不种就不种!我总不为你们损我

的阴功!不服王法!啥东西?”

    不识字的前清老汉,喜欢经常对民国年出生的庄稼人,讲解“天官赐福”四个字的深刻含意。这是庄稼人过年常贴的对联的门楣

,但粗心的庄稼人贴只管贴,并不仔细琢磨它的精神实质。年轻时受过刺激的王二直杠,把这四个字,当做天经地义。他认为:老天

和官家是无上权威,人都应当听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违拗。家产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赏赐,庄稼人只须老老实实做活儿就对

了,不可强求。“小心招祸!啊!”

    一九五O年冬天的土地改革运动,是光绪二十六年以来,王二直杠五十年碰到的第一个最大的难题。他一生修炼成的人生哲学,

到那年冬天,碰到了严重的考验。当然,眼睛如果能够看见,他也许还少受熬煎。可怜他眼看不见,哪里也不能去了啊!曾经被蛤蟆

滩相当一部分庄稼人尊敬过的勤奋老人,现在是不是要变成可笑的人物呢?

    “二老汉!”有人开始揶揄王二直杠说,“你还是等天官赐福哩?还是和俺穷庄稼人一块分财东的地哩?”

    老汉在发动群众、整顿贫雇农队伍的初期阶段,相当坚决地摇着他留小辫的头:

    “咱不要!咱不要人家的地!咱拉下阳世上的孽债,咱到阴间还不清嘛。先人留下的产业,还保不住哩!要人家的产业做啥?哼

!要自己命里有哩!娃子们!”

    他眼睛看不见,有理由不参加任何集会和社会活动。有人如果通知他开会,他说:“娃子们,抬轿来吧!”他是蛤蟆滩公认的死

角,什么风也吹不动他。旧社会,他是亲眼看见的;新社会,尽管他活到了这个时代,他却看不见了,只在他想象中。有人如果到他

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门前,做他的工作,他反感,毫无顾忌地进行反宣传,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土改是一种乱世之道。下堡村郭家湾郭

某过继给叔父,继承了二十几亩早原地,没到十年就破产了;王家桥王某得了一份“绝业”,穷光蛋一夜变成了富户,到后来拖着树

枝沿门讨乞哩;大十字高某……等等等等。他不习惯说空洞的道理。他一张嘴,总是联系到他记忆中无数的事实。因此他经常是非常

坚定的,充满自信的。他认为产业要自己受苦挣下的,才靠实,才知道爱惜。外财不扶人!

    他万没想到土改的结尾,把他的雪白胡子嘴完全堵死了。除了给地主自己留一份以外,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地,竟被分光了。

所有被确定为贫雇农的穷庄稼人,都领到分给自己的土地,他王老二能独独不领吗?要知道:今后没有财东啰。杨家渠改名团结渠啰

,吕家渠改名翻身渠啰,庄稼人当家做主啰,分地管业啰。他王老二不领分给他的地,他拴拴上哪里租种地去呢,唉唉!生活问题和

实际利益,是世界上最无情、最强硬、最有说服性的力量。他五十几年兢兢业业遵守的信条——不白拿财东的东西,现在不得不放弃

了。他脸上无光地领了分给自己的一份土地。但他并没因此放弃天官赐福的老基本信念。他解释说:

    “这也是天官赐福喀!我的天!要不是天意,杨家和吕家大片的稻地,一块一块弄到手的,平地一声雷就完了吗?要不是官家派

工作人来分地,庄稼人敢动吗”甭吹!还是天官赐福喀!”

    不过他嘴里虽然这样强辩,心里头却服软了。从此以后,他对社会上的事,发表什么看法的时候,比以前审慎多了。他不愿使自

己像土改时一样在庄稼人面前难堪。谢天谢地,有八亩稻地了嘛。他可以指导他拴拴过光景了嘛。难道他不发表许多不对时候的看法

,不能过光景了吗?

    王瞎子毕生最大的遗憾,是他到蛤蟆滩以后,拾便宜“买”得女人不够精明,生下的拴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机灵。粗壮的拴拴

扛着二百斤很轻松不喘气;但让他考虑决定芝麻大一点小事,使再大劲思量,也拿不定主惫。拴拴只有一点长处,就是老实,听话,

从来不和老人顶嘴斗气,家内非常协调、和睦。瞎老汉毫无阻碍地行使家长职权,心里头肯定拴拴比梁生宝强十倍!

    “好歹是自家的骨血喀!……”

    拴拴跟生宝进终南山的第二天上午,拴拴媳妇素芳,一个二十三岁的乡村少妇,脸上带着一种日子过得并不快活的忧郁,来到公

公面前。素芳一边纳鞋帮子,一边对公公说:

    “爹,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啥事啦?”坐在敞院里茅柴上的家庭独裁者,抬起留小辫的头,把眼睛看不见的脸,对着媳妇。

    媳妇说:“官渠岸西头四合院俺姑父,用一个熬汤女工,我去行不?咱家做活人进山去了。屋里光是你和俺妈两个。俺妈能做得

你们吃了哩。等咱的做活人,从山里头回来了,四合院俺姑,也就下炕了,误不了咱农忙的。熬一月汤,吃在外头,节省下咱的口粮

,还净挣十二块钱哩!”

    说毕,媳妇一笑。直杠公公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出她笑。

    这媳妇眼睛灵动,口齿又利,全不像拴拴迟钝、迂缓。刚愎自用的直杠公公断定:要不是解放前娶过来以后,由他指导着,由老

婆帮助着,让拴拴用顶门棍,有计划地捣过几回,素芳是不会在这草棚屋规规矩矩过光景的。王二直杠知道有一个普遍的“真理”,

再调皮的驾辕骡子,多坏几根皮鞭子,自然就老实了,何况比骡子千倍懂话的人呢。他认为这事做得天公地道!清朝的知县衙门打过

他八十大板,就没白打嘛!直至老汉确定素芳的性气被屈过来以后,公公开始对驯服的媳妇,关怀起来了,在衣食方面尽量使她满意

,为的是她有心情和拴拴过夫妻生活,生儿育女。他知道:再不安心的媳妇,娶过十年以后,有三个两个娃子,她就死心塌地和不称

心的男人过一辈子了。尽管素芳的性气已经被屈过来了,解放后,直杠公公连一次也不让她参加群众会、妇女会和其他社会活动。不

让就是不让!看他谁能拿一个七十几岁的瞎子怎办?要是这个代表或那个组长,一定要叫素芳去开会的话,他或她,就得拿棍子,先

把王老二几下子打死,然后叫素芳去开会好哩!倚老卖老就倚老卖老!他还能在世上活七十几吗?

    现在,瞎眼老汉很严肃地考虑儿媳妇提出来的问题。

    “姚士杰是富农,敢用人吗?”他怀疑地问,瘦手摸着白胡子。

    素芳很庄重地说:“爹,这阵土改毕了,再不斗争哩。”

    “你妈家和姚士杰的丈母家远哩!”老汉不太同意地说。

    素芳说:“爹,俺爸和姚家俺姑一个老爷爷。两家的爷爷亲弟兄。人家发家创业了。俺爷爷吸得早,硬俺爸抽大烟抽穷哩。”

    “这个我知道喀!我是说:亲戚是亲戚,两家不来往,就是淡亲戚喀!”

    “爹,淡亲戚也是亲戚嘛。解放以前,咱穷,人家不喜和咱来往;解放以后,人家是富农,又和咱不好来往。现时,世事又稳住

哩。姚家俺姑父到黄堡给俺妈说,俺姑喜愿要我去。给人说起:是亲戚帮忙,不是请女工,不担剥削名儿。爹,这么一说,你就该明

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直杠公公点着留小辫的头,瞎着眼睛同意地说,“这一说,我明白了。”

    直杠老汉无论怎样固执、别扭,他对生括问题和实际利益,从来不强扭的。他让拴拴入生宝互助组,他虽然勉强,终于同意拴拴

和互助组一块去苦莱滩,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

    素芳嫁到这草棚屋已经七年了,她能摸着公公思量事情的心性。你看,她的说明,和生宝对老汉说明拴拴进山割竹子的利益一样

,多么容易打动老汉的心。

    瞎老汉坐在茅柴上,摸着自己身边的棍,考虑起来。

    他想:省下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又挣得十二块钱,这是好事嘛!家芳一个妇道,除非这号亲戚关系,加上姚家怕担剥削名儿,

她又上哪里找这好的事呢?她在家里做鞋卖一个月能弄几块钱呢?王瞎子眼睛瞎,心里亮堂着哩,会算账哩。不要以为咱是糊涂人哎

    “这事做过来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思量:“解放前,姚士杰和李翠娥有哩!就这点不良,那人就这点不良!素芳到他家里……”

    但他很快又思量:“姚士杰是有钱人,要脸!李翠娥和多少男人有,姚士杰光和李翠娥有,没听说人家跟旁的妇道不清楚喀!这

就只怪李翠娥烂脏喀!再说,远近总算亲戚嘛!姚士杰不是牲口嘛!素芳这几年也揉顺哩,她不敢胡来的!……”

    于是瞎眼公公咬牙切齿,对站在跟前的儿媳妇使威风,说:

    “你到人家屋里老老实实,行端立正!狗日的!甭叫人家笑咱没家教!”

    “噢!”家芳老老实实遵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瞎老汉心中相当满意:穷亲戚和富亲戚来往,这是只能沾光,不会受害的事情。可怜的王瞎子,土改只给他

土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却没有能改变他老朽了的脑筋。在他心目中,士杰是高不可攀的富人,梁生宝是他眼前长大的讨饭娃子,出身

贫贱。拴拴跟生宝进山,只是为了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至于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他听了笑笑,说:

    “娃子们爱怎说呢!我有我的主意:吃饱、体面!”

    郭世富从郭县回到蛤蟆滩了。五十多岁的苍头发老汉,带着县政府四科的证明信,从渭河上游太白山下,买回来两石稻种。多神

气!嘿!比梁生宝买得多一倍哩!叫梁生宝再吹!

    世富老大回到蛤蟆滩,一听说生宝啦,有万啦,都进山走了,他有点泄气。虽然这样,他叫吆胶轮车的世华老三,从民政委员孙

水嘴那里取来官锣,沿着蛤蟆滩几条主要的草路,鸣锣吼叫:

    “晤——喜愿分百日黄稻种的,都来分啊!唔——不限互助组不互助组,谁爱分谁分哎!……”

    世富老大拿着长杆烟锅,站在官渠岸上,遥望着世华老三在稻地滩里鸣锣吼叫,心里格外舒畅!换了季穿着白布衫的富裕中农,

很自满地思量:

    “我不信比不倒你梁生宝小子!你买得一石稻种,光给互助组长分,不给单干户!你好!俺不好!俺是自发势力,顽固堡垒!我

不分彼此,都给分,看你小伙子又怎样说?是蛤嫂滩的庄稼人,不分贫雇和中农,我一样待承……”

    郭世富感到一种报复中的快乐。他希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贫困的庄稼人里头,引起好感、尊敬和感激,建立起威望。他想把自己

变成所有“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一派庄稼人的中心。或者干脆地说:他要作他们的头领。唉唉!他原不是好大喜

功、喜欢为公众事务活动的人呀!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时势逼使他做这号人。他孩怕梁生宝搞的互助合作大发展。他明白:现

时终究和解放前不同了,姚士杰戴上富农帽子了,是不宜于出头露面的人。孤立富农!限制富农!我的天!斗大的字,写在所有村庄

的泥巴墙上,姚士杰敢说什么话呢?敢做什么事呢?姚士杰说得对着哩!他郭世富不怕什么,有“团结中农,四个大字,护着他。他

必须站在蛤蟆滩一切新老中农的前头!他当然不能像党员和团员们宜传互助合作的道理那样进行反宜传。他只要用自己的行动,给一

切新老中农和争取升中农的庄稼人,做出榜样,就行了。

    世富老大自信:他能胜任这个角色。姚士杰虽然不好出头露面了,但能给他定点子。那家伙毒辣是毒辣了一点,但他郭世富是心

中有数的稳当人。他不接受姚士杰过于厉害的主意,不搞明显的敌对活动。他只顺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提倡的路走——增加生产和

不歧视单干!他决定:在任何集会和私人谈叙中,他只强调这一点。他会拖长声说:“好嘛!互助也好,单干也好,能多打粮食,都

好喀。”有时候,他将不这样直说,他只含蓄地说:“红牛黑牛,能曳犁的,都是好牛。”庄稼人一听,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喀。党团

员能把他怎样?看上他两眼!现在,他将公开承认,他是老脑筋、守旧派。他将对人宣布:他和代表主任郭振山是一样的,土改的时

候还能跟在大伙后头跑,现时落伍哆,跟不上党团员年轻人了……

    郭世富拿着长杆烟锅,亲自到官集岸西头姚士杰的四合院,商量分稻种的事儿。他并且喝着富农的茶水,吸着早烟,和姚士杰算

车票和运费的账。就只打发世华老三的小闺女英英,到代表主任的草棚院去,告诉郭振山:“稻种买回来哩,喜愿分的话,自己来取

!”

    姚士杰看见郭世富的神气、言谈和行动,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高兴极了。富农心里畅快极了。他走路、做活和吃饭,连睡在炕上

都带劲。他感觉到春天快乐,汤河两岸风景优美,因为他在下堡乡五村,重新变成有势力的人了。好像清明前后河边、地边、路边和

渠岸的杂草一片绿了一样,自自然然,从他心里萌起了发展自己的念头。他想:“你高增福算得了什么!我稍徽动一动心思,就够你

高增福受了。”他眼睛现在盯着梁生宝。他不能让这个愣小伙子,顺顺当当在蛤蟆滩得势!进山的人走后,他感到这是他新的劲敌!

现时梁生宝对他的威胁,比郭振山还大!

    他对郭世富说:“世富叔哎!”

    郭世富亲切地答应:“嗯?”

    “梁老二的小犊子领带人马进山,安营下寨割竹子,缚扫帚哩!夸下海口,指名道姓,产量要压倒你大叔哩!你大叔心里头舒服

吗?”

    “我心里头不好受。”郭世富在富农面前坦白地承认。显然,梁生宝的魄力使这个富裕中农心中有点悸动。

    姚士杰右眼皮上有一片疤的眼睛,看着他悸动的样子,笑笑。

    “甭服软!”他嘴上使劲说,“甭服软!大叔,拨弄个斗争会儿,咱不如他们党团员内行,务弄庄稼,可比他们强!咱种大庄稼

的人嘛,还能输给这伙穷鬼吗?大叔?”

    “对!”郭世富同意,“我也是这么思量哩。”

    姚士杰咬住牙说:“上!狠住心往地里头上!卖了粮食买肥料,给稻地里头愣土!不是说这稻种肥料大了,也长不槛吗?”

    “唔。说是这样……”

    “那怕啥?共产党提高生产哩。私人的地里打得粮食多了,也得奖赏哩!我看见报上登过一串串丰产户。咱是富农,没这资格。

天照应你,你有。你闹,咱给你鼓劲儿。”

    “我也是想闹腾一下子哩……”

    “对!庄稼落到蛤蟆滩的穷鬼后头,你大叔就没脸过河那岸子去啰!没睑从下堡村大十字过啰!”

    “是哩。就是的。你这阵到哪里去呀?”见姚士杰拿起帽子,郭世富问。

    “我到下河沿去。”姚士杰说,“俺屋里家过两天要上炕哩。说下河沿拴拴媳妇,情愿帮忙给她姑侍候月子……”

    两个人一块出了四合院,郭世富相当神气地回了家……

   ………

    姚士杰提脚过了官渠岸的小桥,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向汤河走来。他趾高气扬,昂头挺胸,感到自己是一个强人,又有人给自

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

,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

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

治的强人。

    “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

    他在稻地青裸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

    “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

    姚上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

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

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

    “我忙。顾不得来。往后……”

    现在,翠蛾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

    姚士杰心更谎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

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人非法情网。

    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

    “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

    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

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

    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

    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

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

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

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

    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

    “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

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

    “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

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

    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

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

,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

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

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位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

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

    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

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

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

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

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

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

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

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

,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从,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

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拥屋前面。

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月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

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索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暗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

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暗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

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

哩……”

    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早地小麦,都拔节了。青棵甚至已经快抽德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油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

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

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

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鸿已经积极地噙柴垒

窝,准备孵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

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

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

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

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

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

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

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

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

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

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日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

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

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

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

   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

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

那模样子!”

    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

    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

。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喊喊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

    “秀兰!给俺们看看吧!”

    “不给看甭放她走!”

    “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

    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眼前去。

    啊啊!秀兰的未婚夫杨明山,从朝鲜前线来信了。信里头装着相片哩。女同学们景慕地要看志愿军英雄的相片,秀兰不给。她两

手压住装相片的衣袋,竭力想从什么薄弱的地方,突破女同学的包围。但是她的努力,只能移动包圈圈,却跑不掉。

    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

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糖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

    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

,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晴。不知道

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

    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脚前挂满胸章

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

    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

    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

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

    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0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杭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

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

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

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

要自已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

    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

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

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

    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

。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

——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

和炮火的阻隔。

    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

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

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

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杭美援朝战争。

    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

    “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

    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

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自,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探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

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

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

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

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

。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

    “秀兰女婿来信啦!”

    “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

    “杨明山当了炮长啦!……”

    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

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祟拜和对英雄媳妇

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

    “身体好着哩……”

    “个子不小……”

    “五官端正,好……”

    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赖赖巴巴。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清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

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

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

    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

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

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

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

    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

    “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

。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

    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

    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

    “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

!……”

    “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

    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

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

    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

    “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

    “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

    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

    “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着,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

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

    “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

    “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

    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

,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

    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

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

苦的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

…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

    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

    “明山这阵子在哪里?”

    “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

    “他在啥队伍上头?”

    “养好伤回了炮队了。”

    梁三老汉敬仰地问闺女:“炮长到底有排长大?还是有班长大?信上说着不?”

    “没说。”秀兰没兴趣谈这个。

    秀兰妈不客气地制止老伴说:

    “你总是这!不是发财,就是升官!旧脑筋没个改!”

    ……生活中急遽的变化,常常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头,向毫无精神准备的人们冲了过来。人们的品格和品质或者像大家所说的“心

术”,在这种时候,很容易一下子全摊了开来;因为时间的急逼和事情的严重,使任何人来不及考虑如何隐瞄自己的真实心理!

    秀兰接到未婚夫国外来信的第二天前晌,当年的媒人刘大诚老汉,驼背拄棍,来到蛤蟆滩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事情绝不是偶然

的——英雄杨明山的妈妈,思念在朝鲜负伤的儿子成疾,已经好多日子了。饮食不进,希望儿媳妇秀兰去看看她老人家。媒人认为:

儿媳妇到婆婆身边对病人的心情是极大的安慰。

    秀兰的爹妈欣然应承打发闺女去慰问婆婆。二十几年前的讨饭女人,非常满意自己的后婚男人。梁三老汉在媒人面前的表现,令

人满意极了——贤明,不迟疑,识大体,完全不像一个自私、固执、小气和嫉妒邻人的老庄稼人。爱祖国的感情和女婿在外国的光荣

,显然使老汉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很高贵的一个中国人!

    放了晌午学,秀兰过汤河回到家去。女娃家感情上激动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过了夜,心情上平静下来以后,国外的来信给她的

只是人间的甜蜜、温暖和荣耀了。她思想上所起的变化只是:过去对她是抽象的“英雄”概念,现在具体了。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啊!人活着是多么有趣呢……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那美国兵呀!

       ………

    秀兰在心里头,默唱着这支名歌,提着书兜走进街门。她爹站在草棚院那棵榆树底下,样子很厉害。

    “秀兰!”

    “晤。”

    “我说!你……”

    秀兰她妈冲出草棚屋门,很不满意地紧急止住老伴:

    “不要你多嘴!谁要你管?”

    老汉明白了。他转身慌乱地俭起扫帚,进了马棚,虽然扫帚在马棚里完全无用——既不能掘粪,又不能扫槽。

    秀兰觉得不对劲儿,心中不安。她进了草棚屋,问妈:

    “啥事?俺爹那么厉害?”

    “啥事也没。”

    “我不信!”

    “不信做啥?你还不知道你老子吗?一点点事儿,或者根本没事,他闹了多大?”

    “不信没事!”

    “你哥哥到郭县那回,有啥事?他多厉害?……”

    秀兰相信了,把书兜挂在条桌上边毛主席像旁边的泥墙上。没有比秀兰再实心眼的闺女。

    志愿军的未婚妻开始吃饭,无优无虑。她吃得很香,看来食欲不坏。

    妈用亲爱的眼光盯她吃饭,心事重重,依恋而且缠绵。母亲眼睛放出来的是柔和慈爱的光芒,当你吃饭的时候爱吃,当你睡觉的

时候舒服。……”

    秀兰放下饭碗,从矮凳上跳起来。妈间:

    “吃饱啦?”

    “饱啦!”

    “吃饱饱的!”

    “为啥?”

    “后晌,你要到北杨村去!你婆婆病重思念你女婿,想看看你,心宽敞些……”

    秀兰紫赯色的脸通红了。她全身的血,都涌到她闺女的脸上来了。在一霎时间,闺女的羞耻心,完全控制了她。直接感觉是人类

共同的,随后才因不同的思想感情,而改变感觉。在一转眼间,秀兰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巷子,

无数双陌生的眼睛,盯着自己。人们在交头接耳,谈论她的人样,笑着,点着头,品评着没过门的媳妇!……

    她突然把两手盖在紫赯色脸上,奔出草棚屋。她见她爹在院里关注地听着,又奔出街门,站在土场上,站在敞亮的蓝天底下。她

觉得这样好受一点……

    “不听话,老子打你!”她爹顺出街门来威胁。

    妈跑来把捏着拳头的爹,拉进街门。

    “你甭管!不许闺女心里拐个弯吗?”

    秀兰站在开阔的土场上。巍峨的秦岭啊,广阔的平原啊,弯曲的汤河啊,伟大祖国的山河,唤起秀兰崇高的思想。终南山的老爷

岭,就是上甘岭!杨明山就在那里反击美国侵略者,保卫山脚下平原上的一片和平景象!婆婆思念儿子成疾,想看看她这个宝贝儿媳

妇,她却在过门没过门的旧乡俗上思量!简直糊涂!怕生人看做啥?秀兰想:她是光荣的志愿军的未婚妻,谁爱看谁看!看!看!看

!她就是她!她将在北杨村表现出磊落、大方;她绝不允许女性的弱点,在她的行动上显露,惹人笑话,给亲爱的明山哥哥丢脸!

    妈把爹推到马棚里去,重新走出街门。秀兰惭愧地说:

    “妈!我去哩!你给我收拾衣裳……”

    “衣裳收拾好了,放在拒子里。你进屋来,妈给你梳头吧!”

    妈给秀兰梳头的时候,眼泪从她皱纹包围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秀兰不是一天长成这么大闺女的啊。民国二十四年阴历八月十一

,生下来的那块软嫩嫩的肉疙瘩,变成现在这样可爱的大闺女,可不容易着哪!秀兰三岁上出麻疹,出不来,妈抱在怀里摇着,爹跪

在草棚院祷告“天地王界十方万灵之神”保佑。爹半夜时提着灯笼,到汤河边去挖芦苇根,回来给兰兰煮苇根汤喝,促使麻疹快点出

来。老两口不能没有兰兰。没有兰兰,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该是多么空洞啊!没有子女的家庭,屋里不管有什么摆设,都是不如

意的;有了子女,即使屋里摆设得再简陋,家庭里就有了生气。没有姥姥,也没有舅舅和妗子,秀兰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妈,现在要离

开一下妈了。……

    秀兰突然到北杨村去,改霞惊呆了。改霞不知道秀兰未婚夫来信的一点点内情嘛,她当然不能理解秀兰的心境了。不深知内情,

无论谁,根据表面现象,按常理推测,都能做出可笑的判断。

    好心眼的改霞,甚至于很惋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予好朋友感情上的支援哩。改霞不是那号闺女:当朋友得志的时候,羡慕讨好

;当朋友失意的时候,讽刺嗤笑。

    改霞是个正直的闺女,雪亮聪明。至少到这时她还不觉得她的弱点是她的幼稚和她对郭振山迷信。因此自从她和生宝不愉快地分

别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就变成蛤蟆滩唯一影响她的人了。

    郭振山和过去一样,经常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斜对门邻居院吃饭,继续谈论大城市里国家工业化的问题。晌午在柿树荫下,

晚上在草棚屋门台阶上。早饭,他总在田地里头吃。

    由于闺女最后肯定接受了生活顾问的指导,改霞她妈更敬重郭振山了。

    “振山,翻身渠西岸那二亩地平好哩?”

    “好哩。”郭振山满意地说。满腮胡楂的嘴巴嚼着东西,又很有经验地说:“水都泡上哩!新茬稻地要早饱。插秧时泡的不爱长

。为啥呢?有的地方是生土嘛!”

    郭振山又对自己家事的安排很得意地说:

    “这两天,老二吆牛车,从黄堡北门外窑场上往回拉砖瓦,我弄秧子粪哩。”

    改霞她妈试探地说:

    “俺屋也得换炕了……”

    “甭忙!等振海拉完砖瓦,就给你家换炕,误不了秧子粪的。你放心吧!”

    “土坯还没买下哩。”

    “我给你们问下咱互助组金二拴的哩。一块钱一百页!”

    改霞她妈感激得心动弹哩。多么好心肠的人啊!她用非常崇敬的眼光,望着代表主任严肃、负责的神气,心里想:庄稼人里头像

这样有办法的人,可不多啊!

    在郭振山不在柿树院的时候,改霞她妈对闺女赞叹说:

    “改霞,你看郭主任真能行啊!”

    改霞同意:“当然不简单!全下堡乡,最强硬的村干部哩。”

    郭振山要拉砖瓦的时候,韩万祥耍死狗,只给他象征性的一点点货,给人一看就是弄虚作假。郭振山眼一瞪,满腮胡楂的嘴巴一

歪,咬牙切齿说:“韩掌柜!你把眼睛擦亮些!看你和啥人打交道哩!我给党里头汇报,你奸商引诱共产党员投资,够你韩万祥受。

甭看你生意做得大!”韩万样一听,规规矩矩把全部货,都点给他了。郭振山把这个光荣的胜利,告诉了改霞,深深地感动了纯洁的

女青年团员。她相信是奸商引诱郭振山把买砖瓦的钱投资,而代表主任立场站得真稳!她做梦也梦不见郭振山的真实行为。相信代表

主任的话,已经变成她的习惯了。

    改霞想起这件事,深深感动地对妈说:

    “入了郭主任的互助组,你甭犯愁了!”

    “我不犯愁!你走你的工厂!甭挂着我……”

    终于,在说这话的第二天,西安国棉三厂招女工的通知,到了下堡乡。

    啊呀!乡政府的大院子,拥挤着满院的闺女们。满眼是两条辫和剪发的脑袋在蠕动,在那几裸古老的苍柏底下,是人潮和头发浪

。竟有这么多人考工厂啊!原来都是在心谋着这一着,嘴里不说哪!好紧张!有的姑娘拍着大腿,顿着脚,惋惜自己没穿新衣裳来。

有的姑娘当下扯下头绳,找人帮助梳头、编辫,好像国棉三厂的人,就在下堡村哩!改霞一打听,原来在乡政府报上名,先在黄堡镇

卫生所,初步检查体格,检查合格的拿上集体介绍信,到县城劳动科才考试。时间并不紧迫,离考试还有几天哩。可是每一个闺女都

怕落在后边,名额满了,去不成县里。紧张的心理造成这紧张的局面。她们在乡政府报上名,马上就要去黄堡镇卫生所!这是一次真

正的竞争!

    看见旁人的样子,改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看看自己的衣裳——她的仪容素常是整沽的。她的态度仍然稳重。下堡小学的

团支部委员,带着乡村闺女们的领袖的神气。

    “改霞!你也去考工厂吗?”党支书卢明昌惊奇的声音,在什么地方问她呢?

    改霞不好意思和党支书面对面,装没听见,混在姑娘群中人缝里,向乡文书办公的门口挤去。乡文书在那里登记她们的姓名、年

龄、文化程度和家庭成份……改霞在人缝里,听着卢支书在后头什么地方慨叹:

    “唉!一九五0年抗美援朝,把土改中锻炼出来的一批好青年团员参军走了。今年这回纱厂招人,短不了又要把一批没家庭拖累

的优秀女团员拉走。这农村工作,要是来个大运动,可怎办呀?”

    改霞听得清楚,但她不敢掉转脸看党支书的表情。她想“你们培养新的人去嘛!国家工业化不是更要紧吗?”

    任老三害风湿性腰腿疼,瘫在炕上几年了。欢喜他爸咽最后一口气,可难哩!几次,眼看病人要断气了,早已准备好的估衣,也

拿到跟前了,他又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可怜人重新挺起眼皮,看看周围守候的欢喜母子。邻居们有的说他才五十来岁,不甘心死

;有的说他放心不下身后事,因为欢喜还小理。两天放了三回命,全没断了气,万分留恋解放前那个灾难的世界。

    既然不指望病人重新健壮起来,病人的老伴——欢喜他妈,情愿自已最贴近的亲人早些归天,少遭些罪。看着欢喜他爸受难,她

心疼哎。她代替男人上地做农活。她侍候病人,站肿了老妇人脚。她端屎端尿。她把男人从低矮昏暗的草棚屋炕上,背出院里,让可

怜人看看蓝天、红日头、青山和绿原吧!这个不识字的、半大脚的、有力气的农妇,褴褛的衣裳里怀抱着一颗仁慈的心灵。任老三有

时骨头里疼得难忍难熬,咬着牙、歪着嘴、挤着眼,捞起跟前的棍子,就在她大腿上打。她不躲避,让他打吧,一个重病人打得有多

疼呢?她挪动挪动身子,把肉厚一些的臀部给他,让他更顺手一点打吧!她说:“欢喜他爸,你打我几下,是不是疼得轻一点呢?”

老汉感动得流泪,反过来向她作揖赔罪。老汉央告她,用绳子勒死他,减轻她的负担。她抱住他,眼泪在她脸上流成河了啊!现在,

老汉搭上新的病症,吃喝不进去了,她就情愿他死了……

    “你上你的天吧!”她对老汉恳切地说,“欢喜就十一了。我能把他拉扯大啦!娃子大啦,日子就好混哩。你放心吧!”

    但是任老三用徽弱的目光看看她,摇播枕上的头,不同意她的说法。当他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他总要问:

    “宝娃回来了没?”

    “没,”欢喜他妈说,“宝娃怕官家抓兵,在山里躲着。他怎敢回来呢?”

    老汉脸上皿出失望的表情,重新闭上眼睛。

    问的次数多了,大伙就猜疑:准是病人和相好邻居生宝有没了结的手续,所以死不下。任老三是个弧性子人,死要死清楚。

    “你借了宝娃的钱吗?”

    病人摇摇枕上的头。

    “生宝借了你的钱吗?”

    病人还是摇头,并且显出不满意这种胡乱猜侧的表情。

    看着任老三最后的几天活受罪,邻居们商议的结果,打发任老四进终南山的古松峪里去把生宝寻回来了。

    一个云遮月黑的夜里,在山里割柴的生宝,棉衣被灌木刺挂得浑身开花,站在任老三草棚屋脚地了。他一股风尘气味,俯身轻轻

叫道:

    “三叔!三叔!还认得我吗?”

    任老三睁开眼睛,一看是生宝,喜欢得白纸脸上,一下有了垂死的笑容。

    “宝挂,”病人低微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生死不由人啊!”聪明的生宝叹息着。

    任老三竟从被窝下姻动着,伸出一只鸡爪一般的瘦手来,要生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