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让你哆嗦,就是国民党作风?”有万吃惊地问。 “罗嗦?你觉着罗嗦!王书记还爱听我这‘罗嗦’哩!”
“那么你怎不到黄堡区委说去呢?”有万嘲笑地说。
豆腐坊里蹲的人,都忍不住笑。生宝笑说有万:
“你总爱和他抬杠。他肚里生起话了,不说出来,难受得慌。你和他抬,不是话更长吗?”
“好好好!我不和他抬了,叫他说吧!”有万带着勉强的笑容,不做声了。
得到了组长的支持,任老四更是理直气壮。他现在移在豆腐坊的正中间,作正式讲话了。
“不是我任老四爱罗嗦,咱政府办的每一桩事,都合咱们穷汉的心眼嘛!话从肚里往出冒哩嘛!”
“好哩,好哩!你快冒吧!”快乐的铁锁王三在昏暗的角落里笑。
“咱政府对我,比俺爹还强!”老四不慌不忙地宣布,“俺爹去世的时光,给俺弟兄没留下一点家业,倒留下些账债。旁人分家
,分房分地哩,俺任家弟兄分家,分账债哩……”
“真絮烦!”欢喜着急地说,“这话你该说过一千遍了吧!”
“这是序话!你少打岔!正话在后头!”老四郑重其事声明,看来他这时已经动了感情,相当激愤地说,“早知道这样,头年他
郭世富上门来,给我任老四磕头,我也不借他那些臭粮!为啥哩?跑山的活路,没我任老四不在行的嘛。我到黄堡街上和供梢社订上
个合同,人家给我三分之一我屋里就能吃能穿,何必‘欠’郭世富的?”
冯有万简直不能容忍。老四竟用这种可笑的无稽之谈,来浪费时间。欢喜因为他叔父的丝毫不实际而又慷概激昂的话,感到了羞
愧,这个爱面子的小学毕业生,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笑他的叔父。
“你说的真好听!”有万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办到吗?”
“怎么?我不算共产党的基本群众吗?”任老四看见大伙的气色不对劲,有点茫然地说,“我盘算他生宝能订,我就能订!”
生宝给老四解释: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供销社订合同。供销社只和带着乡政府介绍信的互助组订。对单干的人,他们只在庄稼
人把扫帚掮出山以后,在黄堡街上零星收购。……”
“这叫结合合同,就是供销社和互助组结合的意思。”生宝最后说。
任老四张大了胡子巴楂的嘴巴:“啊咦!那你不早说明白呢?”
“你抢话哩,轮到人家说吗?”欢喜不满意地盯他叔父一眼。老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回到墙根蹲下去了。
有万催生宝赶快分钱,但生宝却要趁着这个话头,向本互助组和铁人郭庆喜选区参加割竹子的人,讲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生宝在黄煲区供销社订合同的时候遇见县联社的一位同志,说:北原那边魏河川的大王村,以王宗济农业生产合作社为骨干,全
村的互助组与窦堡区供销社订了一万把扫带的合同,全村六十个劳力进山,仅仅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要赚回五干块钱。不光全村的口
粮、换季的布匹不成问题,稻地用的皮渣、油渣、化肥,都已经订好货了。县、区、乡各级干部走进大王村,看不见一个贫雇农衣服
破烂,或者为生活困难和生产困难愁眉不展,只见全村男女老少都忙生产。……
“我问县联社那个同志:大王村那么多劳力进山,难道中农也去割竹子吗?他说:‘中农为啥不去?你以为中农进山,只能挖药
材,不能割竹子吗?脑筋亮开点吧!只要贫雇农拧成一股劲,走互助合作的路,中农就得跟着来!’你们看,人家那里互助合作的力
量大小?”生宝最后鼓动地问。
蹲在这豆腐坊里的贫雇农翻身户,听着听着活跃起来。他们先是瞪大了惊奇的眼睛,随后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你看看他,他看
看你,个个抖擞起精神。注入生宝精神上的那股力量,现在又注入他面前的这些准备进山割竹子的人精神上去了。
生宝的意思是想使他们,不光看见他们预先得到的这十几块钱的意义,而且要看到贫雇农团结起来的力量,不要因为生活困难和
生产困难,在中农面前感到自卑。
他的话发生了这个作用,人们七嘴八舌向他说:
“干!生宝,你给俺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呐喊。
“咱们紧跟着大王村的后头走!”严肃的杨大海说。
“同是一个太阳底下的人,大王村办到,蛤蟆滩为啥办不到!”铁锁王三、李聚才和其他几个人乱嘴纷纷地说。
经常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却陷人了沉思。他靠墙壁蹲在那里,勾着包头巾的脑袋,咬着烟锅,使劲地想着什么。他原来听
了生宝的报告,立刻想起政府对贫雇农的恩情,却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意义,就在贫雇农本身。就是说党的力量,实际就是贫雇农的团
结。最后,任老四用一种动感情的声调说:
“生宝呀,还是你的脑瓜好使唤。要是贫雇农不组织到一块,让政府一个一个扶帮,怎么能扶得起呢?扶起这个,倒了那个。咱
村里高增福就是样子——政府给他耕畜贷歌来没?给来。可是他的牛卖了,头一回到期的贷款还没还,政府能给贷第二回款吗?组织
起来!说啥也得组织起来!”
“你这才算说了几句正话。”有万笑着评论,又一次催促生宝,“好哩,快分发钱吧。”
生宝很满意地从腰里掏出那个红布小包。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粗硬手指的动作:解开小包,一张一张揭着票子点数。他在银行
的营业所点了一回,回到家里又点了一回。他给大伙办事,这是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的款项,单怕有一点差错。他从黄堡回家的路上,
精神都有点异常,虽然装钱的口袋用锁针锁着,他还是不停地用手捏捏红布小包,仿佛总怕它跑掉似的——他知道:为了这笔钱,乡
亲们得吃多少苦,得流多少汗啊!
这笔钱在这困难的季节,对乡亲们是多么宝贵啊!往年春天,他们也进山,但只进一回,两回,混得婆娘和娃饿不起,能接上青
棵就行了。谁想多进两回山,能结起伴吗?庄稼人们一想到深山峡谷,想到遮天蔽日的森林,想到老虎、豹子和狗熊……只要在山外
想出一点办法,谁也不情愿三个两个人,孤孤单单地冒险。现在好了,他们十六个人浩浩荡荡,在终南山里割一个月竹子,每个人要
挣几十块钱啊……
生宝每点出十五块钱,有万交给一个人,欢喜记在纸上。
分毕钱,生宝又布置了进山应准备的事项,最后一致同意一过清明节就走。
大伙正要散去,突然听见草棚院的街门响。谁呢?谁在院子里走呢?大伙眼盯着草棚屋敞开的板门口,门外出现了一个黑幢幢的
人影,还抱着一抱什么东西。现在,那人艰难地抬起一只脚,踏进门里。
“噢噢,是你!”大伙同声说。
“我摸黑到你家里,说你到有万家里去了。我又摸黑到有万家里,说你两个一块到这里了。”l高增福带着春夜的冷气,站在脚
地对生宝说,他抱着的才娃已经睡着了。
“怎么?”生宝看见增福灰溜溜的样子,问,“掮扫帚的人有麻达了?”
“不是。掮扫帚的人有哩。”
“那么,啥事这么吃紧,你半夜三更抱个娃子到处寻我?”
高增福一时说不出话来。大伙看见这个三十多岁的人,使着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出来。生宝奇怪还能有什么打击,落
到这个不幸的人头上呢?对这屋里没了女人,种地没了牲口的孤苦伶仃的爷俩,命运还能给他什么过不去呢?……
大伙只知道官渠岸中农多,东头一个大富裕中农,西头一个几辈子老富农,高增福虽说是个人民代表,查田定产以后,他在自己
的选区里,开始有点孤立了。哪知道现在会有什么不幸落在他头上呢?
有人递过来一条板凳,叫高增福坐下,他抱着才娃累。他说他不累,他已经抱惯了,两只胳膊已经打熬出来了。大伙苦笑了一笑
,等他开言。他把才娃抱合适一点,咽下去一口气,说:
“我那互助组垮了。俺哥,人家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王大和王二,借口俺哥出组了,也不干了。”
“啊——?”人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是吗?”
“就是的。俺哥和姚士杰到一块堆哩。”高增福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讽刺地说着反话,“俺哥缺畜力,姚士杰缺劳力,合到一块
堆两好嘛。姚士杰龟子孙还欺负我,叫俺哥给我捎话,说我情愿合伙也行,他不记仇。你们看这是不是往我脸上撤尿?”高增福说着
,牙咬得咯吧咯吧。
大伙都气得涨红了脸,有万一跺脚说:
“富农太猖狂了!这是啥世界?富农能这样猖狂?你为啥不寻他代表主任?”
高增福摇摇头。他心里想:“不是前两年的郭振山了!他面面上是共产党员,心底里是富裕中农了。土改塞肥了他,他合适了。
”但是他嘴里不说出来,他只失望地对有万说:
“你忘了咱挡姚士杰粮食的那回事吗?寻他准啥?我思量来,没挡人家搭犋种地的国法,代表主任又能怎样?算哩!怪咱的人!
”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梁生宝问,他一直在思量着,怎样帮助这个不幸的人。
高增福嘴上使着全身的劲说:
“俺哥走他的富农路线,我走我的穷汉路线!我这来寻你们,就看你说怎么办呢。”
生宝陷入了摸不着深浅的沉思。这时,谁要拿锥子,在他茁壮的身上戳,他也不知道了。
“我思量你准是这意思。”梁生宝慷慨仗义地说,“你放心!甭熬煎!你领着一帮儿人给咱掮扫帚,把才娃交给俺妈!”
梁生宝在要紧处的一句话,把大伙说得肃然起敬。高增福听了这句,千年的痛苦,万年的优愁,都可以忘了,身上那股强劲立刻
涌上脸来。
松软的眼皮里,包着一包对高增福同情的跟泪,任老四一直没出声,现在他的皱纹脸上,出现了笑容。他小心谨慎地提醒生宝:
“你妈的人品没错儿,可三老汉……”
“俺爹的人品也没错儿。他一天吃饭、干活、咄呐,三样事。咄呐是咄呐,心眼可正。今年他和咱们不一心,明年他就是咱们里
头的人了。谁也没我清楚俺爹!”生宝转向高增福说,“增福,你放心,才娃在俺家里受不了屈。”
高增福不知怎么感激是好,说:“我一百个放心喀。”
他的瘦长脸有了一丝儿笑容,但是立刻又消失了。他还给梁生宝互助组带来了他们意外的消息:郭世富也要到郭县去买“百日黄
”稻种,也要搞稻麦两熟了。这消息给梁生宝互助组的组员们加了劲,大伙齐声说:
“好!咱就和他世富老大比赛!”
年轻的生宝把世富老大的挑战,根本没放在眼里头。他更重视窦堡区大王村的新发展。至于苍头发老汉的活跃,是暂时的。右眼
上眼皮有一块疤痕的姚士杰恶狠,也是暂时的。他们要重新服软的。生宝感觉到:蛤蟆滩真正有势力的人,被一个新的目标吸引着,
换了以他的互助组为中心,都聚集在这里。坚强的人们,来吧!梁生宝和你们同生死,共艰难!现在,他已经分明感觉到:向终南山
进军的意义,是更重大了。
真有趣!改霞接到一封从县中写来的求爱信。
秀兰每天到下堡村邮政代办所去,她的未婚夫杨明山没来信,倒拿到改霞这封信。厚道的生宝妹子,掩饰不住替自己的亲哥失望
,悄悄把信交给改霞就走了。改霞开头不相信;“胡说!县中啥人给我写信呢?”当她一看见真的有人写信给她的时候,害羞的闺女
绯红了脸。接着,当她看清楚是郭世富的儿子永茂写的时候,她脸上立刻出现了厌恶的表情。
改霞对永茂没一点好感。为了证明自己的心地,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着秀兰的面才拆信。她拉秀兰和她一块站在汤河边的草
地上,帮助她看这位县中学生的作品。她们——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四年级,这封长信(钢笔写了三页)有许多字,她们认不得,
只是上下意思连贯起来,才凑凑乎乎弄明白全信的八成含意。
那个假期回到蛤蟆滩那么高傲、不易接近的县中学生,不知是真是假,信里劈头就诉苦,说:他因为爱改霞的缘故,夜里睡不好
,上课和自习,思想开小差,已经严重地荒废了学业。他说:只有改霞“答复”了他的“恋爱问题”,他才能安心学习。他说得那样
危险,似乎如果不“答复”,就是一种不仁慈的表现了。
这个荒唐鬼不好好演他的代数习题或几何习题,却大胆地抄袭他课外阅读的什么文章的全部华丽词藻,赞美改霞的脸、眼睛和嘴
,赞美她的身材、头发和走路。他倒是显得很有学问了,可害苦了两个阅读能力很低的小学生。啊啊!他也赞美她的性格坚定和活泼
,却惋惜改霞不认识自己的“价值”,把假期的“青春光阴”都‘浪费’在村内活动上去了。
“就如去冬咱村查田定产吧,”永茂的蓝墨水在红线条的信笺上写道,“你有啥必要性参加丈量土地的工作呢?这工作,咱村内
能做的人根本很多。你利用署假寒假的时间,在家中自修,把小学六年的功课五年赶完,考中学多好呢?我很想到你家帮助你赶功课
,见你和一些无知无识的村干部满田地跑,心中实是难受。……”
“呸!”改霞鄙弃地往草地上一唾,说,“臭思想儿!人家无知无识!就你能行!”
忠厚老诚的秀兰,用眼睛测量着改霞的心底,从旁说:
“就是!永茂就不像个新中国的青年!他把咱村的啥啥运动,都看成闲淡事儿,就他的学习当紧!他学习不是为咱国家,光是为
他自己将来寻职业,挣得钱多!你说是不是?”
“他根本不响应党的号召!”改霞斩钉截铁地断定。
她们着下去,县中学生又抄袭报纸语言了,好像另一个人的口气,继续写道:
“目前社会改革已经荃本上完成了,祖国大规模建设开始了。党的政策是首先发展工业,所以乡村的现状怕要维持几十年,才会
变化。我家生活比较富裕,只要你答复我的要求,我父亲同意供你上中学……”
“呸!呸!真恶心!”改霞连连往草地上唾着,气得鼓鼓,“不要脸!谁希罕你家的地多、有胶轮车?呸!”
她觉得水茂侮辱了她。他把她当做庸俗的势利眼了。她早从代表主任嘴里知道永茂信里所说的国家大势。她只不过想听郭振山的
话,去西安当工人阶级,而又对生宝恋恋不舍,矛盾着;她根本没有一点意思,在土改的暴风雨时代过去以后,就背离党所指引的道
路,为了个人的企图投进富有子弟的怀抱。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改霞是在社会改革的风浪中长成大姑娘的。她感
到:娘只生了她肉体的生命,她精神上的生命是党给她的。她恨富裕中农轻薄的儿子有眼无珠,只看见她的外貌却看不见她的内心。
她细密的牙齿咬住红润的嘴唇。她要把这封不要脸的信撕碎,投到汤河的绿水里去。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她对秀兰说:
“我把它交给代表主任!怎样?这个家伙污辱村干部,还挑拨我脱离团的生活哩……”
“对!”秀兰热烈地支持,“随便给人家骚情,尽说破坏话。啥东西!”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两个女生踏上有沙粒的青草堤岸。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截,透过清明节前刚发芽的榆、柳的柔软技条,看见郭
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面平地,就是把田地高处的土移到低处,使早地变成稻地。她们用手齐眉毛遮住夕阳耀眼的红光,看见
代表主任撅起大屁股挖土,他兄弟振海推土车。弟兄俩,上身脱得精光,强壮得发亮的肩肠、脊背和厚敦敦的胸脯,汗涔涔地反射着
从平原西边地平线上照过来的夕阳。
秀兰回了家,改霞提着书兜,离开她日常来往的道路,愤愤地踩着稻地塄坎上的嫩草,怒气冲冲奔翻身渠西面去了。
……郭振山是一九五一年冬天,从下堡村钉鞋匠王跛子手里,买了这二亩桃林地的。为了买这块地,他在整党学习的会上,好抬
不起头呀!在下堡乡的众党员面前检讨的时候他那满腮胡楂的大脸盘,火烫烫地发烧哩。但检讨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看看这二亩地
,他心里还是觉得舒坦得很。他对人说:“哎呀!这地在王跛子手里,一则隔河,二则路遥远,三则没劳力加工,浪费地力,真正可
惜。哈!从前跛子只图卖一季鲜桃嘛,这阵桃树败了,种得麦子真像梁大老汉秃脑顶的头发,等于撂了荒。这和政府号召增加生产,
根本不相合。到我郭振山名下,嘿,俺弟兄俩兵强马壮,可能把这块地播弄好哩。虽说共产党员买地,影响是不大好,可响应了政府
增产的号召呀……”在党支部的会上,众党员们纷纷批判他这种把歪道理说得很顺口的论调,揭露他这是用漂亮的言词,掩盖他的自
发思想。青年团员改霞,只参加过整党中一般的会议;检查几个支部委员的思想的阶段,团员没有被吸收参加。改霞只知道郭振山在
整党中受过有限度的批评,不知道他受批评的具体情形。她也很奇怪这个有能力的共产党员,为什么和普通庄稼人一样贪恋家业?但
看见他的劳动劲头,她又趋向于原谅他了。可不是吗?代表主任一买到手,弟兄俩就伐桃树;刚种了一年旱地,现在又改水田,要栽
稻子了。……
现在在翻身渠西边平地的郭振山,早已不是改霞前天看他病在炕上的样子。他身体上的疾病和心情上的苦恼,早跟着他额颅上火
罐印记的消失,消失掉了。改霞去着他的时候,他不是还为了没发动起来“活跃借贷”难过吗?不是还说了一些自我批评的沉痛话,
引起改霞的尊敬和同情吗?就在改霞走后不久,孙水嘴兴奋地又跑去向他报告:全乡五个行政村,连一个村也没发动起来富农和富裕
中农!只有个别村,普通中农有周借出几斗粮的。民政委员叫代表主任大放宽心,这事难为不住人了。代表主任听了,立刘有了精神
。他猛地下了炕,病也没了,苦恼也没了。他想:“你卢支书再批评我!旁的村,该不是我郭振山当代表主任吧?为啥发动不起来呢
?”既然是查田定产以后农村社会潮流的缘故,怪他郭振山做什么呢?高大而强壮的庄稼汉,一顿吃了约莫二斤馍,还喝了一老碗玉
米粥,然后打着响亮的饱嗝,对他二兄弟说:
“振海!你给咱预备撅头、铁锹和推土车。咱平地去!”
那晚上,当郭振山听说梁生宝他们为进山的事,在冯有义草棚院豆腐坊正开会的时候,这个身量魁梧的庄稼汉,小偷一般避开正
路,从复种青棵的稻地里斜踏过去了。他鬼鬼溜溜跑到黄堡镇北门外韩万祥的砖瓦窑上了。他轻声细气把韩掌柜叫到黑夜没人的野地
里。他告诉韩掌柜:他给窑上投资的事,走漏了风声,卢支书问过了他。他说:为了“在党”,他只好退股。他又说:韩掌拒没钱没
粮还他的话,他要求给他预备些砖瓦,过了清明节,他就要拉。韩掌柜的确不情愿放弃他这股子,但这关系着一个人“在党”的大事
,蹲在地下,两只手捧着低下去的脑袋作难。停了一阵,嘴里一股水烟味的韩万祥说:“既然漏了风,郭主任,给你多少拉上一点砖
瓦,遮遮人家的耳目。郭主任,全退不行!”郭振山思量了一阵,说:不!不!过了清明,我一定要拉!全退!当然全退!我郭振山
不是娃子!我知道怎办哩!”他庄稼人的发家思想,和这个奸商根本不同。他警觉着不要被这个奸商拉进更深的污泥坑里去。为了自
己、自己的婆娘和娃子们,郭振山必须在党!他从黄堡北门外回到蛤蟆滩,梁生宝他们在冯有义草棚院,还没散会哩。在来去的路上
,他全没碰见一个熟人。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把这个危险事实露出的破绽,用泥巴糊了。他很满意他的能干!他梁生宝有这十分
之一的能耐没?嗯?
现在,在翻身渠西面平地的郭振山,心情上已经不搁一点烦恼了。他平地越干越起劲儿,一个人又用撅头挖土,又用铁锹往土车
里装土。一个顶俩!老二振海见他哥这样卖力气发家创业,推着土车愣跑哩。他拖着空车转来,也不站在一旁歇歇气等着他哥装土,
自己捞起一把闲着的铁锹,就装起来。弟兄俩干得满头大汗,满身大汗。干!脱了上衣干!他们那么惹眼,吸引着整个蛤蟆滩的注意
。有些人羡慕郭振山,说他弟兄“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有些人则不满他,说他只管自己发家创业,不帮助官渠岸的困难户。
羡慕去吧!不满去吧!郭振山什么也不知道。老实说吧,蛤蟆滩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面说郭振山!代表主任脸一沉,要多难看有多难
看!
在天真无邪的改霞心目中,代表主任基本上是正派的、正确的。她爱的生宝同志人党的介绍人嘛。她听说:整党中批评他的时候
,人人都得先说几句他在土改中的功绩,然后才惋惜他对互助合作不积极。她踩着稻地塄坎上的青草,向郭振山走着,做梦也不会想
到代表主任是摸黑找韩掌柜那样的人。要是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当然会认为是中伤,破坏共产党员的威信。因为在她眼里,郭振山
的心地、积极的言词,他那魁梧的身躯,和他一本正经的外表,是相一致的。即便在整党时检讨过土改中占便宜、土改后买地的自发
思想,都不足以动摇整个土改时期,郭振山嵌在改霞脑中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的天!下堡乡只有两个县人民代表——卢支书和郭主
任!这样的事实可以怀疑它的正确性,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改霞信任呢?在她看来,代表主任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在蛤蟆滩,
他是党的领导;刚出土的嫩芽梁生宝,无论如何,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他有作为。并且这代表主任又是无私地关心她的前途啊……
改霞怒气冲冲跑到翻身渠西岸来了。她站在弯腰用撅头挖土的郭振山跟前,把手里的信,伸手递给他。
赤着上身做活的郭振山,停住做活了。他手握着撅头把,转过身,兄长一般亲切。他看着改霞气呼呼地使着性子,脸都发青了。
他一边接信,一边笑问:
“啥事?改霞,把你气的?……”
“不要脸的永茂给人写信哩!”改霞连气带羞,脸又通红了,两眼冒火星。她愤恨地咬牙切齿说,“谁知道他啰啰嗦嗦写多少!
拿供我上中学引诱我哩!挑拨我脱离团的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他白白辱没我!”
上身脱得精光的郭振山,痴呆地拿着信,正在考虑着说什么,改霞一拧身就走了。原来振海拖着空土车转来了,她嫌怪不好意思
。会看势的郭振山,只笑了笑,也不再叫住她了。……
改霞回到柿树院的草棚屋,妈见她不高兴,问她。她不免把事由约略说了一遍,生一阵气。妈劝了她几句。……
黄昏中,娘儿俩正吃晚饭中间,一个高大的庄稼汉,一只手端着老碗,另一只手端小菜碟,肩膀上搭着庄稼人吃饭时揩汗的毛巾
,从昏暗的街门进来了。这斜对门邻居,到柿树院来串门吃饭,已经变成习惯了。所以双方都无须打招呼,比打招呼更显得亲切。
重劳动了一天,没一点疲劳模样,郭振山把小碟放在草棚屋门前土院子的地上,蹲下来吃饭,一边笑着,说坐在门台阶上吃饭的
改霞:
“生那么大气做啥哩!富裕户的子第嘛,哪有咱党团员的思想儿好哩?你不高兴他,就甭理他算哩。一村一巷,为这号事,不值
得闹!惹人笑话哩!”
“对着哩!”改霞她妈赞成,“我也是这么说她来……”
改霞不张声。她生气。
代表主任喝了一口玉米糊糊,又用筷子夹了一口咸菜,放进有胡楂的嘴里嚼着。他继续用兄长一般亲切而严肃的口吻教育:
“况且,只等西安的纱厂到咱县来招考,你就进工厂走了。你何必为这号恋爱事实,闹得满村风雨?羞了永茂,自己也不好看喀
!是不是?”
“就是哩。”改霞她妈同意。
代表主任继续说:“他永茂再不写信,你就算哩。他再写信,你交给我。我好好训他!对不对?改霞?”
在这样权威的分析面前,改霞还说什么呢?她同意了。
郭很山慷慨仗义地对改霞她妈说:
“婶子!你这时算入了俺互助组哩。种地、收割,全托付给我!改霞要参加工业去呀,你甭存一点点顾虑。我的天!大城市要建
设杜会主义哩嘛,俺党团员不去,谁去?她在家,农业上劳动,她又不强的!她参加了工业,你有啥困难,寻我。你甭顾虑一点点!
……”
改霞她妈笑说:“只要改霞情愿,她去……”
改霞既不表示情愿,也不声明不情愿。她是有主意的闺女,代表主任只能影响她的考虑,不能代替她拿主意。她还没拿定最后的
主意哩,她还没和生宝谈哩。她不愿意过多地谈论没考虑成熟的事情,引起代表主任和她妈的注意。
第二天早晨,改霞上学去,她妈追到街门外。
“改改你下了学,到郭家河你大姐家去一下,问问她家的牛,明儿有空空,咱磨点玉米面和扁豆面。……”
“嗯啊……”
郭振山和振海去翻身渠平地,在街上听见,说:
“改霞!你甭去哩!俺家的牛,眼时没活,闲站在那里,你们拉去磨面。”
改霞提着书兜站住了,望着站在街门口的妈。妈对代表主任说:
“还是叫她拉去吧!俺常用牲口,不是一回。”
“一年要用几万回?”郊振山很有风趣地问。
改霞她妈淳厚地笑笑。郭振山开玩笑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该不用三百六十回吧?”
“连三十六回也没……”
“是这,就使唤俺家的大黄牛!它捎带你娘儿两口的一点点碾磨活儿,不算啥!既然你家入了俺互助组,做碾磨还要从亲戚家拉
牲口,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吗?”郭振山话很重,满腮胡楂的脸上却笑着。
代表主任这样恳切,寡母女还能说什么呢?
当天傍黑,改霞从下堡小学放学回家,帮助妈用笸萝和细筛,在草棚院北边的官渠里,淘好玉米和扁豆。
第二天早晨,郭振山自己把戴好套绳的大黄牛,牵进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里。改霞她妈心中十分不安,手忙脚乱,说了许多客气
话。不知怎么感激是好啊。实在!应当借用牲口的人自己去牵,怎能让牛主家送上门来呢?
“郭主任!快把牛拴在柿树上,忙你自己的去吧!”
“不忙!”郭振山矜持地笑着,一只大手捉着牛疆绳,另一只大手掌,渝意地抚摸着牛背上茸茸的金黄毛,说,“你拿笤帚来扫
磨子吧,我帮你套上。”
这个高大的中年庄稼人,不仅帮助寡妇老婆儿把大黄牛套在磨子上,而且帮助她把淘好的粮食和所有的磨具——笸箩、簸箕……
统统搬到磨棚里来,好像他不是邻居,而是她的什么亲戚。老婆婆不安地一再请他做自己的活去,但他直至把磨面的事,全都安排停
当,才两只大手互相拍打着,放心地走了。
郭振山这样的关怀,引起了老婆儿的疑心。她在磨面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由得思付:
“郭主任为啥要对俺这么好呢?好得就像巴结俺一样。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人家有啥用吗?”
她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摸不到一点点有根据的坏心眼。代表主任经常教育村里人,难道他本人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吗?
她嫁到这蛤蟆滩来以后,眼看着郭振山从一个九岁的娃子长成一个四十来岁受人尊敬的大汉。他对妇女的态度,即使在旧社会,也是
礼仪的,何况他眼时又是共产党员,又当着全村的领头人。而且,郭振山比她闺女改霞大二十来岁,比她自己小二十来岁哩……
由于寡母和待稼闺女的处境,改霞她妈在这方面很谨慎。她怕人背后议论,她甚至不情愿和任何一个邻居过于亲密。这就是她不
向邻居们借牲口,而舍近求远,从她的两个女婿家牵牲口做碾磨活儿的原因。
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的时候,妈把她对代表主任的怀疑,告诉了闺女。改霞笑得直不起腰来,辫子搭到地上。她勉强站直起来
,又笑得眼泪也出来了。笑毕,她把辫子甩到后面去,用手帕揩着笑出来的眼泪,才告诉妈说:“妈!你的心比针眼还小!你倒是会
用脑子……”
妈瞪大了眼睛,很不高兴。她怎么能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事情呢?她整天和锅、盆、碗、筷、笸箩、簸箕结伴,怎么能想通这柿
树院外头的许多事情呢?
“死女子!你笑妈做啥?”
改霞揩毕笑出来的眼泪,漂亮的脸庞立刻严肃起来了。她按实在的情况,告诉妈说:“代表主任受了卢支书的批评哩,对互助组
热心了。和梁生宝一样,也帮助有困难的邻居哩。妈,这是党里头的事情,你千万甭对旁人叨叨……”
妈做出不喜欢提到梁生宝的表情,改霞就不说下去了。
代表主任的形象在改艘妈心目中更高了。老婆婆对于庄稼人“在党”的意义,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共产党能把庄稼人教育成更
厚道、更大方、更深谋远虑的人,这符合她的心思。只有梁生宝入党,使她惋惜。梁生宝和改霞中间,没有说不清的事实,她相信;
但她不相信他们中间,没一点让人看不上眼的地方。和人家没出嫁的闺女有不正大的关系,这就使改霞她妈对梁生宝抱了成见。生宝
的一切活动,连走路的步态,她都讨厌。她喜愿改霞离开她去住工厂,就是怕她和梁生宝好。……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抬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
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
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
了。
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
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
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
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
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鼻句)侯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
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
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鹤、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
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
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
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
加工业巳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
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
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
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塑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
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
……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
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
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
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
霞才留恋不舍。
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
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
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
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
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奥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
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
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
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
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
“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
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
种践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
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
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
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
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
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彼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
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
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
但当她听说生宝竞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
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夭,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
、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
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
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
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
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
。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
“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
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
“我买个本本去……”
“啥本本?”
“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
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
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
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
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燎望——看
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
“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
“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
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
眼花。
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巳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
。青裸,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千户被古旧的
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
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
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
,抱着鸡的……巳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
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
“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
“你管呢?讨厌!”改霞心里说,用白眼珠朝前扫了一眼。
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
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
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
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
“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
“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
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
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
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迫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肩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
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
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着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很地想
。
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
对象上集理。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
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千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
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
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
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
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
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
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
上去呢?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卿卿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
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梢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时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时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
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
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
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
,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
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
!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概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
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位!遗撼!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
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
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
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
。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
?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橘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
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
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
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
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烧弯儿说
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
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
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
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
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
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
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
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
,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
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撅头、铁锹、桦、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等等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
(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喀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
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背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
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
”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晚毕,
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
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
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妹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
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抬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
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
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
了。
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
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
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
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
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鼻句)侯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
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
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鹤、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
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
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
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
加工业巳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
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
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
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塑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
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
……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
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
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
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
霞才留恋不舍。
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
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
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
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
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奥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
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
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
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
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
“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
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
种践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
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
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
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
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
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彼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
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
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
但当她听说生宝竞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
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夭,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
、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
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
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
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
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
。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
“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
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
“我买个本本去……”
“啥本本?”
“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
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
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
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
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燎望——看
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
“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
“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
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
眼花。
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巳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
。青裸,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千户被古旧的
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
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