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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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这样一个新事物,它的出生,是要经过同旧事物的严重斗争才能实现的。社会上一部分人,在一个时期内,是那样顽固地要走他们的老路。在另一个时期内,这些同样的人又可以改变态度表示赞成新事物。……

                                               ——毛泽东

 

家业使弟兄们分裂,劳动把一村人团结起来。          

——中国农村格言

    到了长安县,坐上去王曲的汽车,中途经过皇甫村。汽车爬上一个大塬(就是柳青提到的神禾塬),快下坡时,皇甫村就到了。下了车,顺坡全是村舍,一直延伸到河滩。路边麦地里,可看见一块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柳青同志之墓”,此外别无他物。

  柳青笔下的汤河(实际名字叫镐河)在皇甫村绕了个大弯,这就是汤河怀抱的蛤蟆滩。多少感人肺腑的人物和他们20世纪50年代初,风风火火的经历,梁生宝、徐改霞、冯有万而今又在哪里?

    皇甫村果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作家用了全部的感情给我们提炼、创作了一个典型的艺术环境,完成了一部农民的血泪悲欢史。当地两个正在装厩肥的农民诚挚地说:“柳青是个好老汉!听人说老汉的书写得好,有些外国人也来问老汉的事。这镐河南胜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书里的梁生宝,不过听说他犯心脏病住了院,日子过得艰难。……”

    王家斌老人现在和女婿过,“开始在县上开合作化汇报会,我汇报完了,有个老汉听了很感兴趣,不久他就把家搬来了,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柳青。有一次我去外县买稻种,回来后无意中向他谈起,他就写了买稻种的第一章。书里写的大都是实事,不过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动。”

  现在,柳青笔下的稻草房大都换成了红砖瓦房,小学校也宽敞明亮。皇甫村对面有个供销社,必须在这里等返回西安的班车,一股熟皮子臭味的水从这里流向镐河——村办企业给农民带来了实惠,但也破坏了农村的恬静与自然美。

    一九二九年,就是陕西饥饿史上有名的民国十八年。阴历十月间,下了第一场雪。这时,从渭北高原漫下来拖儿带女的饥民,已经充满了下堡村的街道。村里的庙宇、祠堂、碾房、磨棚,全被那些操着外乡口音的逃难者,不分男女塞满了。雪后的几天,下堡村的人,每天早晨都带着撅头和铁锹,去掩埋夜间倒毙在路上的无名尸首。

    庄稼人啊!在那个年头遇到灾荒,就如同百草遇到黑霜一样,哪里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呢?

    这下堡村倒好!在渭河以南,是沿着秦岭山脚几百里产稻区的一个村庄。面对着黑压压的终南山,下堡村坐落在黄土高原的崖底下。大约八百户人家的草棚和瓦房,节节排排地摆在四季绿水的汤河北岸上。住在那些草棚和瓦房里的庄稼人,从北原上的旱地里,也没捞到什么收获。不过,他们夏天在汤河南岸的稻地里,收割过青稞;秋天,他们又从汤河上上下下的许多独木桥上,一担一担挑过来沉甸甸的稻捆子。人们说:就是这点收成,吸引来无数的受难者。

    每天从早到晚,衣衫褴褛的饥民们,冻得缩着肩膀,守候在庄稼院的街门口。他们不知在什么地方折下来树枝,挟在胳膊底下,防着恶狗。他们述说着大体上类似的不幸,哀告救命。有的说着说着,大滴的热泪,就从那枯黄的瘦脸上滚下来了,询问:有愿意收养小孩的人吗?这情景,看了令人心酸。多少人,一见他们就躲开,走了。听了那些话,庄稼人难受地回到家里,怎么能吃得下去饭呢?

    但是前佃户、汤河南岸稻地里的梁三,为人特别心硬。他见天从早到晚,手里捏着只有一巴掌长、买不起嘴子的烟锅,在饥民里找人似的满村奔跑。这梁三,四十岁上下,高大汉子,穿着多年没拆洗过的棉袄,袖口上,吊着破布条和烂棉花絮子。他头上包的一块头巾,那个肮脏,也像从煤灰里拣出来的。外表虽然这样,人们从他走步的带劲和行动的敏捷上,一眼就可看出:那强壮的体魄里,蕴藏着充沛的精力。下堡村的人对梁三在饥民群里钻来钻去,越来越发生了怀疑。

    几天以后,人们终于看出梁三活动的规律了:他总是紧追着饥民里头带小孩的或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跑。有人推测:熬光棍熬急了的梁三,恐怕要做出缺德的事情吧?但是,梁三不管旁人怎样着,他只管他一本正经地听着逃荒女人们在庄稼院门口诉述不幸,并且在脑子里思量着那些话,独自点着头显得异常认真、严肃。

    有一天,梁三从汤河南岸过来时,竞变成了另一个人:剃了头,刮了有胡楂的脸;在他的头上,他哥梁大借给他走亲戚时戴的瓜皮帽,代替了烂脏头巾。他的旧棉袄也似乎补缀过了。啊!原来梁三竟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重新成家了——看吧!他喜得闭不上嘴,伸开两只又长又壮的胳膊,轻轻地抱起一个穿着亡父丢下的破棉袄、站在雪地上的四岁孤儿。一个浑身上下满是补丁和烂棉絮的中年寡妇,竟跟他到汤河南岸的草棚屋里过日子去了。

    梁三的草棚屋,坐落在下堡村对岸靠河沿那几家草棚户的东头。稻地里没有村庄,这边三家那边五家,住着一些在邻近各村丧失尽生存条件以后搬来租种稻地的人。也有一些幸运儿,后来发达起来,创立起家业,盖起了庄稼院。整个稻地——从汤河出终南山到它和北原那边的漉河合流处,这约莫三十里长、二三里宽的沿河地带——统统被人叫做“蛤蟆滩”,因为暖季的夜间,稻地里蛤蟆的叫声,震天价响,响声达到平原上十几里远的地方。梁三小时侯,他爷从西梁村用担笼把他挑到这个蛤蟆世界来。他爹是下堡村地主杨大财东的最讲“信用”的佃户,一个和现在的梁三一样有力气的庄稼汉。老汉居然在他们落脚的草棚屋旁边,盖起了三间正房,给梁三娶过了媳妇。老汉使尽了最后的一点点力气以后,抱着儿子梁三可以创立家业的希望,心满意足地辞别了人间。但是梁三的命运不济,接连着死了两回牛,后来连媳妇也死于产后风。他不仅再租不到地了,就连他爹和他千辛万苦盖起的那三间房,也拆得卖了木料和砖瓦了,自己仍然独独地住在他爷留下的草棚屋里。这时,在那三间房的地基上,拆房的第二年出生的榆树,长得比那残缺的土围墙还高了,已经有梁三的大拇指头那么粗了。

    自从死了前妻,草棚院变得多么荒凉啊!多么冷落啊!那个向西的稻草棚屋,好像一个东歪西倒的老人,蹲在那里。土围墙有的地方在秋天的霪雨中垮了,光棍主人没心思去修补它;反正院里既没有猪羊,又没有鸡鸭,哪怕山狼和黄鼠狼子夜里来访问呢?!院里茂草一直长到和窗台一般高低,梁三也懒得铲锄它;锄它做什么呢?除了他自己,谁又进他的街门呢?好!现在,梁三领了个女人回来了,他的草棚院就有了生气。几家姓任的邻居,男人们早帮他铲净院里的枯草,女人们也帮他打扫了那低矮而狭窄的草棚屋。大伙笑说:嘿嘿!从今往后,梁三的案板上和小柜上,再也不会总是盖着一层灰尘了。

    四十岁的梁三竟像小孩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热情地给外乡女人找出一些前妻遗留下的旧衣服,要她换上。他还要她马上给可怜的孤儿,改修一条棉裤呢!看娃那麻秆儿一样瘦的光腿,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袄下边,冷得颤抖呀!梁三甚至当着邻居男女们的面,对外乡女人夸起海口来了:说他是有力气的人,他将要尽他的力气跑终南山扛椽、背板、担炭、砍柴;说他将要重新买牛、租地、立庄稼;说他将要把孤儿当做自已的亲生儿子一模一样抚养成人,创立家业哩……

    “我不会撒谎!宝娃他妈,你信我的话吧?”

    “我,信……”外乡女人用眼睛打量了一眼新夫强壮的体魄和热忱的面孔,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约是由于饥饿和痛苦的摧残吧,那优郁的、蜡黄的瘦长脸上,暂时还不能反映出快活来。

    “唔,”梁三略微有点失望,说,“你,日久见人心……”

    梁三捉摸女人这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不好和她多说什么。他转向宝娃表示他对新人的热情。这孩子乍到这陌生的草棚屋里,一直拘束地端端正正坐在炕边,怯生生地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一时还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哩,眼睛竭力躲开站在脚地来看喜事的小孩们。

    “宝娃,”梁三热心地走到炕边说,“等你妈给你改好裤子,你就能出去和他们一块耍,噢!”他指着脚地站着的小孩们。

    “我不去。”宝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说。

    “为啥?这稻地水渠里有白鹤、青鹤、鹭鸳和黄鸭,还有雁哩。你们渭北老家那里有吗?”梁三笑嘻嘻地说着,竭力把这个地方说得好些,使母子俩把心安下来。

    “我不去。”宝娃固执地说,“我骇怕。……”

    “怕啥?水鸟不伤人的,傻瓜!

    “我怕狗……”

    “啊啊,”粱三忍不住笑了,“衣裳新了,狗还咬你吗?……”

    梁三的一个树根一般粗糙的大巴掌,亲昵地抚摸着宝娃细长的脖子上的小脑袋。他亲爹似的喜欢宝娃。这娃子因面黄肌瘦,眉毛显得更黑,眼睛显得更大,那双眼里闪烁着儿童机灵的光芒。俗话说:“三岁就可以看出成年是啥样!”梁三挺满意他。

    在最初的几天,总有男人们和女人们,跑到梁三的草棚屋来看望。他哥——卖豆腐的梁大、邻居老任家的人们,是不要说的了,就是上河沿的老孙家、老郭家,皂龙渠老冯家、老李家,最后连官渠岸南边旱地边沿那些自耕户和半佃户,也来看过了。这个进去,那个出来,末了都聚集在街门外边的土场上说笑。男人们带着抑制不住的兴趣,要和梁三开几句玩笑。这当然显得很不尊重,但是梁三新刮过的脸上,仍然露出一种自负的笑容,那神气等于明明白白向庄稼人宣布:

    “唔,当成我梁三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我还要创家立业哩!

    几天以后,无论在下堡村还是在蛤蟆滩,人们白天再也见不着梁三了。而在蛤蟆滩随便哪个草棚院外边向太阳的墙脚下,在下堡村的大十字、郭家河、王家桥头几处人稠的街口上,庄稼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梁三的外乡女人。

    “啊,是个好屋里家哩!”有人赞赏地说,“手快嘴慢,听口气是个有主心骨的。娘家爹妈都是这回灾荒里饿翻的,哥嫂子都各顾逃生了。婆家这头,男人一死,贴近的人再没了,自己带着娃子,从渭北爬蜒到这南山根儿来。不容易哩!

    “大约是和梁三有夫妻的缘分,老天爷才把她赶到这汤河边来的。光这一个小娃吗?”

    “说是还有一个闺女来,路上又饿又冻,得了病撂了。”

    “呀呀!可怜的人呀!心疼死了!有多大年纪呢?”

    “嘴说三十二,看起来四十开外。……”

    “瞎拍嘴!瘦得皮包骨头,又在逃难的路上,风吹日晒,从相貌能多看十岁!等吃起来精神再看吧!

    “听说穿着梁三的宽大裤子,是吗?”

    “可不是呢!裤子宽大是宽大,倒也罢了。光是烂棉袄换不过,实在叫人看了难为情。要不着梁三紧着往终南山里头钻呢!那母子俩,不是画片上的人哪!不能贴在墙上呀!他们要吃要穿呀……”

    全村都卷入了关于稻地里梁三“拾”婆娘的争论。一部分人认为:曾经被命运打倒了的梁三,总算站起来了。他也许会创立起家业来,那孩子过些年就成他的帮手了;要是外乡女人在他的草棚屋里生养下一个两个,那光景就更有了奔头。但是另一派人却不相信世上会有那么便宜的事。哼!不花一个小钱就把婆娘领到屋里去了。他们拿自己的脑袋打赌:说在换过年头的时候,不定那女人的娘家弟兄来寻她,不定她前夫的门中人来寻宝娃,也不定女人不遂心的时候,闹着要回渭北老家去……总之,梁三的草棚屋断然不会平静的。

    “咱们等着瞧吧!”这是两派人共同的话。

    见天挑着豆腐担子,满下堡村转来转去的豆腐客梁大,很关心人们对他兄弟的这样看法。他的大耳轮逮住了这类言论的每一句话。一天深夜,梁三从终南山里担木炭回来了。他进山担木炭和进城卖木炭,都是鸡叫起身,深夜才回来。梁大鬼鬼祟祟站在街门外,把兄弟从草棚屋叫了出来,弟兄俩在黑暗中朝稻地中间绣着枯草根的小路上走去了。……

    第二天,梁三就没进城卖木炭去。他一早上了汤河上游离下堡村五里的黄堡镇。庄稼人吃早饭的时候,有人见梁三提了一筐子豆芽、白菜和粉条,另一只手提了约莫一斤的一瓶酒,回到家里。整个上午,梁三在下堡村街道上跑来跑去。你这一刻见他在大十字,过一刻,他那高大敏捷的身躯,就像能飞一样,从王家桥的街口闪过去了。他的样子十分繁忙,十分紧张,又十分神秘。有人叫住他,想问问他和外乡女人过得怎样。他一边走,一边掉头匆忙地说:

    “我忙着哩,改天……喀嘻……”

    天黑定了。汤河丸石和沙子混合着的河滩上,挺神秘地出现了一粒豆大的灯火光。五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冷得簌簌发抖,在那里聚齐了。

    梁三树根一般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早晨从镇上买来的一尺红标布。他感激地说:

    “众位乡党,为俺们的事,受冷受冻……”

    “甭说了,甭说了。俺们冷一刻有啥呢?”

    “但愿你两口,白头到老,俺乡党们也顺心……”

    “就是这话。对!说得对!

    “天星全了,快动手吧!

    于是,下堡村那位整个冬天忙于给人们写卖地契约的穷学究,戴起他的老花眼镜了。他俯身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按照迷信的说法,写过寡妇改嫁契约的地方,连草也不再长,所以在河滩),把那块红标布铺展开来了。梁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端着灯笼,其余的男人蹲在周围。大伙眼盯着毛笔尖在红标布上移动。

    把毛笔插进了铜笔帽里,戴眼镜的穷学究,严肃地用双手捧起写满了字的红标布,从头至尾,一句一顿地念了起来:

    立婚书人王氏,原籍富平南刘村人氏。皆因本夫夭亡,兼遭灾荒,母子流落在外,无人抚养,兹值饥寒交迫,性命难保之际,情愿改嫁于恩人梁永清名下为妻,自嫁本身,与他人无干。本人日后亦永无反悔。随带男孩乳名宝娃,为逃活命,长大成人后,随继父姓。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

    当念毕“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宝娃他妈沉思细听的瘦长脸上了。

    “行吧?”代笔人问。

    “行。”王氏用外乡口音低低答应。

    两只瘦骨嶙峋的长手,亲昵地抚摸着站在她身前寸步不离娘的宝娃的头,王氏妇人的眼光,带着善良、贤惠和坚定的神情,落在粱三刮过不久的有了皱痕的脸上。

    “我说,宝娃他叔!这是饿死人的年头嘛,你何必这么破费呢?只要你日后待我娃好,有这婚书,没这婚书,都一样嘛。千苦万苦,只为我娃……长大……成人……”

    她哽咽了,说不成声了。她用干瘪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泪了。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头,不忍心看她悲惨的样子。

    一股男性的豪壮气概,这时从梁三心中涌了上来。在这两个寡母幼子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咱娃!”梁三斩钉截铁的大声改正,“往后再甭‘你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这话!……”

    在说合人、婚证人和代笔人,一一在红标布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画了十字以后,人们到梁三的草棚院里,吃了豆腐客梁大忙了一整天准备下的一顿素饭,说了许多吉利话,散了。……

    ……一九三0年春天,撒布在汤河沿岸产稻区的饥民,好像季候鸟一样,在几天里都走了。人们注视着稻地里梁三的女人,看她是不是经常向北原那边的远处遥望。女人们带着针线活,到梁三的草棚屋去,用话语试探她,看她是不是怀念着渭北的老家。

    !这女人的一双小脚无事不出街门。她整天在屋里给跑山的男人收拾破鞋、烂袜子和毛裹脚带。梁三的光景是艰难的,连脚地和街门外从前种地时做场面现在种菜的地皮算在一块,统共一亩二分。他全指望苦力过日子。春天,城里不烧木炭火盆了。到深山里运木料的路还没有消冻以前,梁三只好在山边上割茅柴,到城里或黄堡镇上去卖。常常要等梁三带回来粮食,女人才能做饭;但是她不嫌他穷,她喜欢他心眼好,怜爱孩子,并且倔强得脖子铁硬,不肯在艰难中服软。这对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气。他们操劳着,忍耐着,把希望寄托在将来。邻居老任家有人曾经在晚饭后,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墙外边,从那小小的挡着枯树枝的后窗口偷听过:除了梁三疲劳的叹息,就是两口子谈论为了他们的老年和为了宝娃,说什么他们也得创立家业。……

    十年过去了。

    拆掉三间房的地上长起来的那棵愉树,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它的枝叶已经同梁三他爷和他爹在土围墙外面栽起来的那些榆树和椿树的枝叶,在几丈高处连接起来了。它们像所有庄稼院周围的庭树一样,早已开始给院子很大的荫凉;但人事的发展,却远远的落在大自然后头——院里依然空荡荡的,在街门里的东首一角,灰溜溜的蹲着那个破草棚屋。

    家业没创起来!

    五十多岁的梁三老汉累弯了腰,颈项后面肩背上,被压起拳头大一块死肉疙瘩。他得了冬天和春天很厉害的咳嗽气喘病,再也没有力气进那终南山了。终南山养活了他几十年。别了!心爱的终南山啊!

    宝娃长成十三岁的人了。红脸、浓眉、大眼睛、身派不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出息一个结实的庄稼汉。接受了继父和他妈给他的足够教导以后,十三岁的少年人,有信心地投入了生活,开始给下堡村吕二财东家,熬半拉子长工。

    那年正月十二上工。正月十五黄昏,宝娃从财东家回到稻地里的草棚屋过灯节。娃一句话没说,趴在小炕沿上,抱住小脑袋呜呜直哭。

    妈,巳经四十几岁,温良贤惠地走到跟前,搬搬儿子的肩膀:

    “宝娃,你怎哩?”

    “呜呜呜……”宝娃只哭不回答。

    “好娃哩,甭哭。”妈摸摸他包头巾的小脑袋。“你给妈说,你是不情愿熬长工吗?要是不情愿,叫你爹退工去,等你大上二年再……”

    “呜呜呜……”宝娃边哭边摇头。

    “那么是怎哩?东家对你不好吗?”

    宝娃哭得更厉害了,一声比一声更凄惨。

    “好娃嗯!你甭尽哭嘛!到底是怎回事,你给妈说!

    宝娃站直起来,拧过身,满脸眼泪和鼻梯,断断续续开始说:

    “我……蹲在……房檐底下……吃饭,呜呜呜……”

    “说,说下去,甭哭哩!

    “财东娃……从地下抓起……一把脏土,呜呜呜……”

    “抓起一把脏土怎哩?”

    “撒在……我碗里头,呜呜呜……”

    “为啥哩?你惹他来吗?”

    “我没……财东娃……欺负人……人哩!

    一直关切地站在旁边的梁三老汉,脸色气得铁青,现在接上嘴,愤怒地问:

    “那么,那碗饭怎弄来?”

    “财东叫……倒在……猪槽……槽哩……”

    “财东没管教娃吗?”

    “光……说了……两句,呜呜呜……”

    于是原来十分愤怒的老两口,气平了下来。老两口商量:既然饭倒给猪吃了,财东又说了自家的娃几句,也就拉倒算啦。给人家干活,端着人家的碗,只要能过去就过去了。

    “娃呀!”妈抚摸着宝娃的头,教育刚入世的少年说,“你不懂事哎!咱穷人家,低人一等着哩。要得不受人家气,就得创家立业,自家喂牛,种自家地……”

    “着!”梁三老汉在旁边肯定说,“就是这话!先喂牛,种财东家的地,后……就是你妈的那话。明白了吗?”

    就这样,可怜的宝娃上了庄稼人生活哲学的第一课。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对庄稼活路样样精通了。在下堡村,他的工资达到成年人的最高数目。他暗自把长工头当做老师傅,向他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包括最讲技术的撒种……

    光阴似箭!到了给吕二财东干活的第三年夏天了。一天晚上,晚饭以后,夜色苍茫中,宝娃竟用腰带牵了一头小黄牛犊,过了汤河,回到草棚院里来了。

    “这是怎回事?,罗锅腰的梁三老汉迎上去,预感不祥地问。

    “吕老二的大黄牛死哩。”宝娃满意地笑着,把小牛犊拴在那棵碗口粗的愉树上,又说,“这牛犊太小,他家怕没奶吃饿死哩……”

    “给了咱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痕的妈,高兴地问。

    “给了咱了?你也不思量思量!吕老二的东西嘛,就是一根折针吧,还有白给人的吗?人家叫他吕二细鬼哩。”

    继父和妈都惊呆了。他们同声问: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我掏五块硬洋买的。他在咱工钱里扣。”

    “啊呀呀呀!我的傻娃呀!你就给咱往下办这号事啦?”梁三老汉经受不起这个打击,脸也变灰白了,弯弓似的脊背靠着土墙蹲下去,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的脑袋,也耷拉下去了。

    宝娃妈见老汉那样子,难受得简直要哭起来。

    “你呀!”她痛心地训斥儿子,“你也不小了,做事怎这么没底儿哩,你不思量,人家吕老二还怕饿死,到咱家里就不怕饿死了吗?再说,你一定要买,也该回来和你爹商酌商酌嘛。你心胆太大了!!该死的吕二细鬼,你欺骗俺娃年轻!

    梁三老汉重新站了起来,向前跑了两步,向儿子伸出两手,以按捺不住的激动,计算着五块银洋的价值:买成玉米能吃多少日子,买成布能做多少衣裳,买成柴能烧多少个月……而现在,他指着在生疏地方惊慌不安的小牛犊,焦急万状地说:

    “咱要这个软囊囊的东西,做啥哩嘛?”他抖擞着两只瘦长的手。可怜的穷老汉简直活不下去了。

    宝娃妈,坐在拆过三间房但是依然保留着丸石的台阶上,哭起来了。她拿起衣襟揩着眼泪,想到家境的穷困,想到自己带来的儿子惹继父难受,想到儿子刚出世面就不稳当,她忍不住为自己的不幸的命运落泪……

    但是,宝娃不慌。他甚至很自信,嘲笑地看着娘老子庸人自扰的样子。梁三老汉冲到榆树跟前解牛犊,要去找吕老二悔退。宝娃挡住他。充满自信心的小伙子,这才把自己和继父不同的算账方法,告诉了老汉。

    “爹!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口气很大的笑着,一只手握住疆绳疙瘩不让老汉解。“照你的样子,今辈子也创不起业来。熬长工的人嘛,要攒多少年,才有买一条大牛的钱呢?这牛犊几块钱,叫俺妈用稀米汤喂上。大了点,你就从渠岸上割草喂它。几年以后,咱就有大牛了。”

    几句话说得老汉松了手。小家伙原来是打着种庄稼的主意啊!

    “活得了吗?”老汉惶恐地问。

    “死了拉倒。这才几个钱。你年轻时,不是说大牛也死过两条吗?”

    老汉低了头,羞愧难当地走开了。他一时窘得不知道到哪里去,做什么。他心里惭愧自己光是体力强壮,一辈子牲口一般掂重东西,心眼却远不如这个刚出世面的小伙子灵巧哩。

    宝娃妈见老伴不再抱怨了,揩了眼泪,换了笑脸。……

    又过了三年。雄心勃勃的宝娃果然做好了种庄稼的一切准备——陆陆续续从下堡村破产的农户手里,拾便宜置买下几样必要的农具。小伙子又在土围墙里老草棚屋对面,搭起两间稻草棚棚。里间盘了炕,他自己睡,外间盘了槽,挂着那头已经长大、引起许多人羡慕和嫉妒的大黄牛。梁三老汉喜欢不尽。宝娃妈到蛤蟆滩的第五个年头生了一个闺女,这时已十多岁。老汉实践诺言,把小闺女定亲出去,拿她的财礼给宝娃买下个童养媳妇——一个穷佃户的十一岁闺女。从那时起,宝娃就随继父姓,按豆腐客梁大的两个儿子是“生”字辈,起了官名叫梁生宝。他成了大人了。……

    粱生宝创家立业的锐气比他继父大百倍!他头一年就租下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并且每亩又借下二斗大米来买肥料——油渣或者皮渣。小伙子和老汉破命干了一年,在最紧忙的夏天,生宝从地里回来,要蹲在铺着被儿的炕上吃饭,要不然吃饭中间一瞌睡,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梁三老汉从稻地里泥脚泥手爬出来,躺在渠岸的青草上,没力气回家,生宝回到家里叫他妈提饭去给老汉吃。可怜的梁三老汉啊,他担心有人夜里扒开水口,偷放走他稻地里的水,通夜就在渠岸的青草上睡觉哩。无情的蚊子把老汉的脸、胳膊和腿都叮肿了。但是老汉经常是一声不吭地干活,有时候脸上还露出幸福的快乐的笑容,在人们中间以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庄稼人为无上光荣,为了少拉些账债,这家人狠住心一年没吃盐、没点灯……秋天,在拆掉三间房的地方,在榆树东边靠老草棚屋的一角,稻草垛堆得比草棚屋还高;但是可惜得很,他们从黄堡镇买了席片,却没有扎装稻谷的席囤子。交过地租,还过肥料欠债(一斗大米还一斗四升),剩下的被下堡村大庙里头的保公所打发保丁来装走了。生宝他妈趴在街门外土场上的碌碡上,放声大哭。生宝的妹子和童养媳妇见她哭,也跟着大声号叫,好像送葬一样,送走了剩余的稻谷。生宝拧着浓黑眉,撅着嘴,多少日子一句话也没有。任谁也问不响他一句。他变成哑巴了。

    梁三老汉弯着腰,跟在生宝屁股后头喃喃着。

    “宝娃,甭难受哩!头一年,这是头一年。咱家没底底。忍耐些吧,种几年庄稼以后就好了。”

    “种几年?这么多人,吃啥哩嘛?”生宝凶极了。

    “吃啥哩?俗话说得好:借得吃,打得还,跟上碌碡吃几天。要不,怎么办呢?该比熬长工强吧?多得些柴禾。”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总比睡在财东马房里强!生宝渐渐松开了浓眉,重新干起活来。

    又过了两年,梁生宝被拉了壮丁。梁三老汉坚定地卖了大黄牛,赎他回来。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拉走,打发生宝钻了终南山。十八亩稻地退还了吕老二,改租给旁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梁三老汉既不气愤,也不怎么伤心,好像境况的这一发展是必然的一般,平静而且心服。看破红尘的老汉,要求全家人都不必难受。他认为和命运对抗是徒然的。

    再也听不见牛叫的草棚院里,老汉、老婆、闺女和童养媳妇,靠着梁生宝不定期地从终南山里捎回来的钱,过着饥寒光景。老两口头上都增添了些白头发,他们显得更加和善、更加亲密了。他们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什么争执,好像土拨鼠一样静俏悄地活着。生宝他妈领着闺女和童养媳妇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春天在稻地南边的旱地里去挖野菜,夏天到北原上拣麦穗,秋天在庄稼路上扫落下的稻谷,冬天在复种了青棵的稻地里拾稻茬。人们赞美这对老夫妻,灾难把他们撮合起来,灾难使他们更和美。梁三老汉忌了旱烟,拄了棍,咳嗽着,哼哼唧唧,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永远咳不完的痰,喘息着。生宝他妈给老汉轻轻地捶着鼓起来的干瘦脊背。她常常用她那当年曾经漂亮的而现在满被密密的皱纹包围起来的眼睛,优愁地盯着老伴问:

    “生宝他爹,你觉着怎么样呢?”

    “我,死不下的。我,哼哼,吭!吭吭!”一阵难以遏止的咳嗽……

    他们再也不提创家立业的事了。

    二十年过去了。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汤河上出现了一九二六年军阀刘镇华围西安以来最大的兵荒马乱。下堡村的人,纷纷收拾北原崖上的暗窑。蛤蟆滩的人,家家户户在院里外人不容易察觉的地方挖地洞。让小伙子和年轻妇女在里头躲藏起来吧!不得了,风声险恶极了。说渭河以北馈退下来的国民党军,见东西就拿,见小伙子就拉,见年轻女人就要糟踏。阿弥陀佛!他们的末日终于到了!在北原那边,沿陇海铁路和县城的方向,大炮响了几天了。有一天夜间,下堡村、黄慢镇和蛤蟆滩,所有的狗直叫了一夜。梁三和他老婆把闺女和童养媳妇藏起来,老两口蜷曲在草棚屋里,通夜也没合过眼皮,他们听见汤河北岸的马路上,人声、牲口声和车辆声不断,却不敢出街门外去看一看。第二天早晨,汤河两岸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一个人影。到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来敲街门,吓得全家人哆嗦,出去到院里一听,原来是梁生宝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家来了。他眉飞眼笑,高兴地跳着,大声喊道:

    “解放啦!——”

    “啥?”

    “世事成咱们的啦!——”

    “啊?”

    梁三老汉迷迷瞪瞪,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生宝的话。后来,他看见生宝在蛤蟆滩和下堡村,满世间跑来跑去,大喊大叫,说一些在他看来是过分大胆的话,他心下很是不安。过了些日子,有一天,生宝从下堡村过汤河来回家吃饭的时候,竞然背一杆亮堂堂的长枪——不是人们在终南山里打野猪、狗熊和豹子的土枪,而是从前拉生宝壮丁的那些人背的那种快枪。梁三老汉看见这东西,心突突地直跳,不让生宝拿进草棚屋里去。

    “你背它做啥?”

    “我是民兵队长!”生宝宣布,给老两口解释了一阵组织民兵的必要性,同时用权威人士的口气,告诉他们将要发生一连串重大的变化,一直到把下堡村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土地分掉。……

    “呵!共产党这么厉害?还敢惹他两个……”

    果然,第二年冬天,给梁三老汉分下十来亩稻地。老汉如同在梦里一般,晃晃悠悠多少日子。他的老脑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曾经日谋夜算过:种租地,破命劳动,半饱地节省,几分几分的置地,渐渐地、渐渐地创立起自己的家业来。但是,他没有办到;生宝比他精明些,也没有办到。而现在,人们只要告诉他一声,十来亩稻地就姓梁了。

    在土地改革的那年冬里,梁三老汉在他的草棚院里再也蹲不住了。他每天东跑西颠,用手掌帮助耳轮,这里听听,那里听听。他拄着棍子,在到处插了写着字的木撅子的稻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那灰暗而皱摺的脸皮上,总是一种不稳定的表情:时而惊喜,时而怀疑。老婆嫌他冒着冬天的冷风在外头乱跑,晚上尽咳嗽一夜;但她稍不留意,草棚院就找不见老汉的影子了。她跑出街门,朝四外嘹望,果然,那罗锅腰的高大身躯,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稻地中间。

    老婆追到他跟前,拉他回家。

    “不!”他坚决地说,挣扎脱袖肘。“我在屋里蹲不住嘛。”

    “你站在这里做啥呢?”

    “我,看一看……”他的一只长胳膊朝周围的稻地一晃,神神气气。

    “这里有啥看头呢?都分给大伙了。”

    “分给大伙了,我看一看嘛……”

    “你这是怎哩?身上哪里不舒帖吗?”

    “身上不怎。”

    “那么是为啥?看你这些日子呆得很……”

    “没啥。”

    “没啥你也甭乱跑了。”

    生宝他妈死赖也把老汉拉不回草棚屋去。常常天黑严了,老汉还在分给他的地边上蹲着,好像骇怕地里的土块被人偷走似的。

    过了些日子,老汉从外头回到草棚屋,感慨地叹息着,才对老婆说了真心实话。

    “生宝他妈,我心里麻乱得慌。”

    “为啥?这不好过日子了吗?”

    “我老是觉着不是真的,好像在梦里头哩。我跑出去一看,那些木撅还在稻地里插着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

    “你真老傻了!这些东西,”她指着从下堡村分回来的蓝瓷瓮、独铧犁和小木柜,说,“这些东西不是在这里吗?你甭下炕,仰头就能看见,何用你拄上棍东跑西颠呢?”

    “能看见。是能看见。可是地,我怕地,地当紧哪!

    有一天,生宝回家吃毕饭,忙着要过汤河,到下堡村大庙的乡政府去开会。老汉却叫住他。

    “宝娃,我问你一句话,你说那十来亩稻地……”

    “说啥快说!”生宝一只脚在门里头,另一只脚已经跷在门外,“我忙着呢。”

    “我是说:那十来亩稻地,一粒租子都不用拿吗?”

    “给谁拿呢?地主的契约都架起火烧了!

    “乡政府也不问咱要吗?”

    “你老糊涂了!要告诉你多少遍才信呢?”

    “那么,照你说,那些地就完完全全成咱的了吗?”

    “嗯啊……”

    “你甭走,生宝,你甭走,说清楚。”老汉追出门,拉住已经走到街门口的生宝,“有啥凭据吗?俗话说得好:‘地没契甭种’……”

    “你急啥?过年就要发土地证。”

    “明白啦!宝娃,好哇!干哪!”老汉隔着街门,朝着在草路上向汤何边走去的生宝,大声吼叫着。

    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汉早已干瘪了的身体。他竟竭力地把弯了多年的腰杆,挺直起来了。到了春天,好像气喘咳嗽的病也见轻了些。他丢了棍子,满草棚院忙乱着。他从黄堡镇上买了人们从终南山里割的灌木条子,自己编了一个长系子的笼子。见天清早,天不亮他就出去,在从城里到黄堡的公路上拾粪。他脑子里转动着下堡村那些富裕庄稼院给他的自足的印象。

    有一天,梁三老汉在睡梦中忽然间恍恍惚惚觉得:他似乎不住在草棚院里,而住在瓦房院里了。过了一刻,他的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更加明确起来:不是别的地方,就是他早年拆掉的那三间房,现在重新盖起来了。那一东一西的稻草棚棚,现在也换成瓦顶的东西厢房了。啊啊!这是一座三合院嘛!

    噢噢!梁三老汉现在是一个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了。穿着很厚实的棉衣裳,腰里结着很粗壮的蓝布腰带。暖和倒暖和,行动起来却有些苯手笨脚,怪不灵便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儿子和媳妇给自己做下了嘛!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一片孝心,只好穿得像一个客人一样,在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

    “你们有孝心,我有疼心!”梁三老汉忠厚的想着,更带劲地干着庄稼院永远干不完的杂活。

    后院里是猪、鸡和鸭的世界。前院,马和牛吃草的声音很响。管理着所有的家畜和家禽,对梁三老汉来说,活儿已经不轻了。但他不把这当做劳动,而把这当做享受,越干越舒服。猪、鸡、鸭、马、牛,加上孩子们的吵闹声,这是庄稼院最令人陶醉的音乐。梁三老汉熟悉这音乐,迷恋这音乐。

    但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在破草棚屋的炕上。……

    “生宝他妈,”在闺女和童养媳都不在场的时候,他笑眯眯地附耳告诉老婆,“我给你说句话,你可别给外人狂言乱语啊!

    “啥话?看你偷声细气的样子!

    “我说,拿咱宝娃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头,你看吧,有咱老两口的好日子过呀!光咱两口子说话,你信不信?”

    生宝妈亲热地笑着,望望老汉,用她有皱痕的脸上幸福的表情,回答了他。

    “告诉你吧!用不了多少年我年轻时拆了的那三间房就新盖起了。稍有办法,就不盖草房了。要盖瓦房!咱老两口住不到新瓦房里去,我就是死下也闭不上眼睛。”老汉非常动感情地说,在胡子丛丛的嘴唇上,使着很大的劲儿。

    “也甭说得那么硬,做着看吧!”老婆笑说。

    “不!办得到的,必定!咱宝娃必定办到……”

    ……但是,又过了一年,梁三老汉失望地得出了新的结论:生宝创立家业的劲头,没有他忙着办工作的劲头大。发了土地证,庄稼人都埋头生产,分地户都专住心发家的时候,有些村干部退了坡;而生宝特别,他比初解放的时候更积极,只要一听说乡政府叫他,掼下手里正干的活儿,就跑过汤河去了。

    梁三老汉独独地站在那里,奇怪起来:为什么那样机灵的小伙子,会迷失了庄稼人过光景的正路?小伙子红腾腾的脸盘,那浓眉大眼,那下嘴唇略微肥厚一点显着很忠厚的模样,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心变了。种租地立庄稼时的那个心,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给他换上一个热衷于工作的心。他的行动渐渐地惹梁三老汉生气。有时候,梁三老汉也疑心,大约是对那又瘦又小、多病的童养媳妇不满意吧?老汉在生宝晚上出去的时候,偷偷地跟在远远的后边,注意他是不是往名声不好的女人翠娥草棚屋钻。不是的,小伙子直端向开会的地方走去了。坏了!梁三老汉没防备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接受了另外的教导,他已经对发家淡漠了,而对公家的号召着了迷。

    当听说生宝入了党的时候,老汉受了最大的震动,在炕上躺了三天。

    “哎,宝娃,咱入它那个做啥?咱种庄稼的人,入它那个做啥嘛?咱又不谋着吃官饭?拿开会当营生哩?有空儿把自家的牲口饲弄肥壮,把农具拾掇齐备,才是正事啊。赶紧退党去吧,傻瓜!

    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满脸从心里往外乐的笑容。

    “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用十几年前买吕老二的牛犊时同样的话回答他,口气比那时更大、更傲。

    “不是亲骨肉,就是这!”老汉难受地使劲咽了口唾沫水。

        后来,那个可怜的童养媳妇终于死了。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梁三老汉灰暗而皱褶的老脸上滚了下来,用树根般粗糙的手揩也楷不及。这不是童养媳妇,这是他的闺女。在梁生宝钻终南山的那几年,在严寒的冬天,在汤河边上的烂浆稻地结冰的那些日子里,梁三老汉和老婆、闺女、童养媳妇,四个人盖一块破被儿。是他衰老的身上的体温,暖和着那个孱弱的小女孩的。她不把他当阿公,而当做亲爹。一块石头在怀里揣三年还热哩!在死者入殓的时候,老汉趴在炕边号陶大哭,哭得连旁人都伤了心,背过脸用指头抹眼泪;心肠铁硬的生宝,只是怜悯地看看死者,悲怆地叹口气。他和她没有多深的关系,他们在一块的时间很少。他觉得,和那个可怜人在一块胡来,简直是犯罪。

    埋葬了媳妇以后,梁三老汉掏出心来劝过生宝一回。

    “宝娃,爹对不住你。爹没能耐,过不好光景,没给你占下好媳妇。这陈旧话休提了,你赶紧瞅你的对象结亲吧。你这时活到人面前了,有人跟你啦。结亲吧,结亲吧,结了亲,好好过咱的光景吧!……”

    但是,他这一番热切的话,好像给汤河滩的石头说了一样。一九五三年的春天,梁生宝的劲头比从前更大,把自己完全沉湎在互助组的事务里去了,做出一些在旁人看来是荒唐的、可笑的、几乎是傻瓜做的事情。生宝他妈有时也疑惑儿子是不是有些冒失,但她却不和老汉一同阻止儿子,有时甚至护着儿子。老汉看见她那早已灰暗了而现在重新容光焕发起来的脸上,带着喜欢生宝的笑容,心里就憋了气。起名叫梁秀兰的闺女,已经十九岁了,在下堡小学念四年级,也站在她哥的一边说话,这更伤了老汉的心。

    于是梁三老汉草棚院里的矛盾和统一,与下堡乡第五村(即蛤蟆滩)的矛盾和统一,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头几年里纠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部生活故事”的内容。……

早春的清晨,汤河上的庄稼人还没睡醒以前,因为终南山里普遍开始解冻,可以听见汤河涨水的呜呜声。在河的两岸,在下堡村、黄堡镇和北原边上的马家堡、葛家堡,在苍苍茫茫的稻地野滩的草棚院里,雄鸡的啼声互相呼应着。在大平原的道路上听起来,河水声和鸡啼声是那么幽雅,更加渲染出这黎明前的宁静。

    空气是这样的清香,使人胸脯里感到分外凉爽、舒畅。

    繁星一批接着一批,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独独留下农历正月底残余的下弦月。在太阳从黄堡镇那边的东原上升起来以前,东方首先发出了鱼肚白。接着,霞光辉映着朵朵的云片,辉映着终南山还没消雪的奇形怪状的巅峰。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刚锄过草的麦苗上,在稻地里复种的青棵绿叶上,在河边、路旁和渠岸刚刚发着嫩芽尖的春草上,露珠摇摇欲坠地闪着光了。

    梁三老汉是下堡乡少数几个享受这晨光的老人之一。他在天亮以前,沿着从黄堡通县城的公路,拾来满满一筐子牲口粪。他回来把粪倒在街门外土场里的粪堆上,女儿秀兰才离开暖和的被窝,胳膊上挂着书兜,一边走着,一边整理着头发夹子,从街门里出来,走过土场,向汤河边去了。老婆也是刚起来,在残缺的柴堆跟前扯柴,准备做早饭。

    梁三老汉提着空粪筐走进小院,用鄙弃的眼光,盯了梁生宝独自住的那个草棚屋一眼。他迟疑了一刻,考虑他是不是把这位“大人物”叫醒来;但是在生宝的草棚屋背后那个解放后新搭的稻草棚棚里,独眼的老白马大约听见老主人的走步声了吧,咴咴地叫着,那么亲切。老汉终于忍住一肚子气,把粪筐气狠狠地丢在草棚屋檐底下的门台上,向马棚走去了。

    过了一刻,老汉手里换了长木柄笊筢,重新出现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他开始摊着互助组锄草时拣回来的稻根。这是他套起独眼老白马,曳着碌薄砚净土的,再晒两天就晒干了。晒干了好烧啊!

    “睡着吧,梁老爷!睡到做好早饭,你起来吃吧!”老汉在心里恨着生宝,“黑夜尽开会,清早不起来你算啥庄稼人嘛?”

    生宝黑夜什么时候从外头回来,他不知道;老汉为了给独眼白马添夜草方便,独自睡在马棚的一角砌起的小炕上。他脑里思量:“我让你小子睡在干净的草棚屋里,你小子还不给我过日子?常就这个样子,看我常给你小子当马夫不?……”

    “梁三叔,秀兰上学走了没?”

    老汉抬起头,是官渠岸徐寡妇的三姑娘改霞。啊呀!收拾得那么千净,又想着和什么人勾搭呢?老汉心里这样想。

    “走了。”他低下头才说,继续摊着稻根,表示不愿意理睬她。

    徐改霞轻盈的脚步,沙沙地从土场西边的草路向汤河走去了。

    老汉重新抬起头来,厌恶地眯缝着老眼,盯盯那提着书兜、吊着两条长辫的背影。然后,他在花白胡子中间咕噜说:

    “你甭拉扯俺秀兰!俺秀兰不学你的样儿!你二十一岁还不出嫁,迟早要做下没脸事!

    这徐改艘,她爹活着的时候,把她定亲给山根底下的周村。解放那年,人家要娶亲;她推说不够年龄,不嫁。等到年龄够了,她又拿包办婚姻作理由不去,一直抗到二十一岁。不久以前,政府贯彻婚姻法的声浪中,终于解除了婚约。在梁三老汉看来,只有坏了心术的人,才能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来。他担心改霞会把他的女儿秀兰也引到邪路上去。秀兰的未婚女婿在解放那年参了军,眼下在朝鲜,想着早结婚,办得到吗?

    老婆从白扬树林子中间的泉里汲了一瓦罐水,顺墙根走过来了。正好!

    “我说,你!……“老汉开了口,望着终南山下散布着大小村庄的平原,努力抑制着怒火。

    老婆见老汉两道眉拧成一颗疙瘩,惊讶地放下水罐站住了。

    “啥事?又把你恨成那样子……”

    “我说,你!……”老汉提高了声音,已经开始凶狠起来了。我说,宝娃你管不下,秀兰你也管不下?

   “秀兰又怎了?

    “我并不是和你拍闲啦啦哩!老实话!秀兰可是我的骨血哇!是我把她定亲给杨家的。眼时我还活着哩!不许她给我老脸上抹黑!

    “摸不着你的意思……”

    “告诉秀兰!少跟徐家那三姑娘扯拉!

    “噢啊!”老婆这才明白地笑了。事情并不像老汉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她那两个外眼角的扇形皱纹收缩起来,贤亮地笑了。“退婚不是啥病症,能传给咱秀兰吗?”

    “你甭嘴强!怕传得比病症还快!

    “秀兰变了卦,你问我!

    “到问你的时光,迟了!

    “那么怎办呢?她和人家上一个学堂……”

    “干脆!秀兰甭上学啦!

    “你说得可好!杨明山在朝鲜立了功,当了炮长。正月间,大伙敲锣打鼓上他家贺喜,你听说来没?往后朝鲜战事完了,人家从前线回来,嫌咱闺女没文化,这就给你的老脸搽上粉啦?是不是?”

    老汉有胡子的嘴唇颤动着,很想说什么话,但肚里没有一个词句了。他干咳嗽了一声,重新伸出笊筢摊稻根了。在老婆进了街门以后,他停住了手,呆望着被旭日染红了的终南山雪峰,后悔自己不该拿这事起头,他应该直截了当提出生宝清早睡下不起的事来。他抱怨自己面太软,总不愿和生宝直接冲突,其实,就算他在党,他还能把老人怎样?

    梁气老汉摊完了稻根的时候,早晨鲜丽的日头,已经照到汤河上来了。汤河北岸和东岸,从下堡村和黄堡镇的房舍里,到处升起了做早饭的炊烟,汇集成一条庞大的怪物,齐着北原和东原的崖沿蠕动着。从下堡村里传来了人声、叫卖豆腐和豆芽的声音。黄堡镇到县城里的马路上,来往的胶轮车、自行车和步行的人,已经多起来了。这已经不是早晨,而是大白天了。

    老汉走进小院,把笊筢斜立在草棚屋檐下。他朝着生宝住的草拥屋,做出准备大闹特闹的样子站定了:

    “日头照到你屁股上了!还不起来吗?梁伟人!

    屋里没一点动静。

    “预备往天黑睡吗?”他提高了嗓音。

    “你那是吆呼呼谁呢?”老婆在旧棚屋烧着锅问。

    “咱的伟人嘛!谁能睡到这时不起呢?”

    老婆手里拿着拨火棍,走到门口,忍不住笑。

    “你掀开门看看,宝娃还在屋里不?”

    老汉掀开门一着,果然,炕上只剩了一个枕头,连被子也带起走了。

    “到哪里去了?”老汉转过身来气呼呼地问,“县里开罢会还没一月,又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吗?”老婆笑着说,“区委上王书记在咱家住了那么些日子,帮助互助组订生产计划。你没听说今年要换另一号稻种吗?他到郭县买那号稻种去了。……”

    “啥时候走的?”老汉从他紧咬的牙缝里问,气歪了脸。

    “你拾粪不在的时光。”

    “为啥不和我说?”

    “他说他和你说了……”

    “说了!说了!说了我不叫他去嘛!你为啥叫他走了哩?啊?你毋子两个串通了灭我老汉啦?我是你们的什么人哇?是你们雇的伙计吗?你娘母子安的啥心眼哇?……”

    老汉大嚷大叫,从小院冲出土场,又从土场冲进小院,掼得街门板呱嗒呱嗒直响。他不能控制自己了,已经是一种半癫狂的状态了。生宝不在家,正好他大闹一场。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不行!”他甚至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暴跳起来,“只要我梁三还有一口气活着,不能由你们折腾啊!老实话!”他又跳了一跳。

    老婆衣襟上沾着柴枝,手里拿着拨火棍,慌了。她看出老汉这些日子总是撅着个嘴不高兴,但是她还没想到:老汉会为这事爆发得这样厉害。老汉一口一声“你们”,这是把她和儿子一样看哩。但她还是努力忍耐着,试图使老汉平静下来。

    “你甭这么闹哄吧!他爹!”她尽量温和地说,“我常给生宝说哩,叫他甭惹你生气。他说,他就是把嘴说破,你的老脑筋还是扭不过弯儿来嘛。他说,只要他做出来了,你看见事实了,那你就信服他了。我个屋里家,能懂得多少呢?你这个闹法,不怕人家笑吗?……”

    “做出来了?白费劲!”老汉向着汤河北岸的下堡村,大声吼叫着,好像他是对那里的八百多户人说话一样。“谁见过汤河上割毕稻子种麦来?听说过吗?……”

    老汉看也不看老婆,把后脑壳给她。但老婆仍然解劝:

    “就是没见过嘛!可是王书记看咱宝娃为人民服务热心,叫他领带的互助组试办哩。他是个党员,怎能不遵?”

    “他为人民服务!谁为我服务?啊”老汉冲到老婆面前来了,嘴角里淌出白泡沫,瞪着眼睛,咬牙切齿的质问。“三岁上,雪地里,光着屁股,我把他抱到屋里。你记得不?你娘母子的良心叫狗吃哩?啊?我累死累活,我把他抚养大,为了啥,啊?”老汉冤得快哭起来了。

    好像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猛一下刺穿了生宝妈的心窝。她瞪着眼睛惊呆了。随后,她哇一声哭了。她丢开吵闹的老汉,冲进街门,趴到草棚屋的炕沿上,呜咽啜泣去了。老汉第一次在不和的时候,拿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刺她,她怎么也忍不住汹浦的眼泪啊!

    梁三老汉在街门外面,破棉袄擦着泥巴墙蹲下来了。现在,他不再吵闹了。但他还在生气,扭着脖子,歪着戴破毡帽的头。

    邻居们被他的吼叫声召集起来了。任老四和他的婆娘,死去的任老三的寡妇和儿子欢喜,还有早先瞎了眼的王老二的老婆,儿子拴拴和媳妇素芳……纷纷丢帽落鞋地向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奔来劝架。早已创起家业的梁大老汉已经有十来年不卖豆腐了;当两个儿媳妇向这草棚院跑的半路上,头发和胡子斑白了的秃顶老汉,叫住了她们。

     “你们跑去做啥?”土改中被划为富裕中农的梁大老汉挺神气地说,“那草棚院往后吵嘴干仗的日子多哩!你们见天往那里跑呀?你三叔是把白铁刀,样子凶,其实一碰就卷刃了。他要是真残刻,管不下个生宝?!甭去哩!回来!

    姓任的几家女人们跑进草棚屋安慰生宝他妈去了。男人们在街门外面围住梁三老汉劝解。

    “咳!你们这是为啥嘛?”也是跑终南山压弯了水蛇腰的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三哥!老都老了,干起仗来了?咳!!……”

    “三叔,”十七岁的欢喜在梁三老汉面前蹲下来,把心掏出来安慰,“三叔,你甭生那大的气嘛!

    “咳!老都老了,为啥……?”四十几岁的任老四弯着水蛇腰,异常地焦急。他肚里一片好心肠在翻滚,就是嘴不会说话。

    梁三老汉蹲在地上,挠勾着脖子,气愤地往土地上唾着白泡沫,一声不吭。他对这些人也反感。他们都是梁生宝互助组的基本人。他们土改后光景依然困难,仗着互助组扶帮着做庄稼哩。他早就明白:他的儿子生宝,现在是为他们的光景奔忙哩……

    在春季漫长的白天,蛤蟆滩除了这里或那里有些挖荸荠的和掏野莱的,地里没人。雁群已经傲傲告别了汤河飞过陕北的土山上空,到内蒙古去了。长腿长嘴的白鹤、青鹳和鹭鸶,由于汤河水混,都钻到稻地的水渠里和烂浆稻地里,埋头捉小鱼和虫子吃去了。

    日头用温瞬的光芒,照拂着稻地里复种的一片翠绿的青裸。在官渠岸南首,挑园里,赤条条的桃树枝,由于含苞待放的蓓蕾而变了色——由浅而深。人们为了护墓,压在坟堆上的迎春花,现在已经开得一片黄灿灿了。

    春天呀,春天!你给植物界和动物界都带来了繁荣、希望和快乐。你给咱梁三老汉带来了什么呢?

    他现在独自一个人,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官渠岸南边大平原的麦地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有吃早饭,肚里也不饿。他一口又一口咽着自己的唾沫水,润湿着干枯的喉咙。

    他躺在松软的黄土和柔嫩的麦苗上,手里不停地把土块捏面。他仰望着无边蓝天上,几朵白云由东向西浮行。一只老鹰在他躺的地方上空盘旋,越旋越低。开头,老汉并不知觉,后来老鹰增加成四只、五只,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做可以充饥的东西了。

    “龟子孙们!我还没死哩!”他坐起来,愤怒地骂道。

    老鹰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飞到别处觅食去了。

    梁兰老仅是无目的地跑出来,躺在田地里的。他想到什么地方去,和什么人在一块蹲一蹲,把窝在心坎的郁闷倒一倒,然后再回家去。但他这样躺了好久,还想不出他该到哪里去找谁,才不至于惹人笑。家丑不可外扬呀!……

    他本来没准备提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那些关于老婆和生宝进他门的伤感情的话,是他由于愤怒失去了理智的一刹那,冲口说出来的。刺痛了老婆的心,他才悟到不该提那层事;揭别人的疮痂,不管关系怎么深,都是不好的。但他和老婆闹仗,他并不后悔。这是他蓄谋好久的,一直在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爆发。他想:他一闹,让生宝的亲娘扯他的腿,比他和养子直接冲突要好些。但是他的一句过火的话,惹得老婆哭哭啼啼,他恨自己的愚鲁,没有自制力。

    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在官渠岸的小巷里爆发了,惊动了梁三老汉。

    “噢噢,架梁啦!”老汉在麦地里坐起来,用手齐眉搭起棚嘹望着,情不自禁的开口说,“架梁啦!架梁啦!蛤蟆滩又一座新瓦房……”

    他想:“我也到那里去看看……”

    稻地的南边有一条主渠,所有下堡村对岸的稻地用水,都从这条渠里来,所以叫做官渠。官渠南岸是旱地,地势比稻地高,有四五十户人家沿渠岸形成一条小街,人们按地势叫做官渠岸。解放后,人民政府把散布在稻地里的从各村移来的四十来家佃户和贫农,同这官渠岸划成一个行政村,属下堡乡所管,列为第五村。

    盖房的是富裕中农郭世富,是梁三老汉顶羡慕的人。那弟兄三人当年跟老郭从下堡村西边的郭家河,移住到这蛤蟆滩来,在财东家的地上打起四堵土墙,搭成个能蔽风雨的稻草庵子,就住下来了。现在人家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几十亩稻地的庄稼主,在三合头瓦房院前面盖楼房了。前楼后厅,东西厢房,在汤河上的庄稼院来说,四合头已经足了。梁三老汉几十年来只梦想能恢复起他爹盖的那三间房,也办不到呀!

    啊呀!多少人在这里帮忙!多少人在这里看热闹!新刨过的白晃晃的木料支起的房架子上,帮助架梁的人,一个两个地正在从梯子上下地,木匠们还在新架的梁上用斧头这里捣捣、那里捣捣,把接缝的地方弄得更合窍些。中梁上挂着太极图,东西梁上挂满了郭世富的亲戚们送来的红绸子。中梁两边的梁往上,贴着红腾腾的对联,写道“上粱恰逢紫微星,立柱正值黄道日”,横楣是“太公在此”。这太极图、红绸子和红对联,贻挂在新木料房架上,是多么惹眼,多么堂皇啊!戴着毡帽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的脑袋,戴着黑制帽和包头巾的年轻人的脑袋,还有留发髻的、剪短发的和梳两条辫的女人们的脑袋,一大片统统地仰天看着这楼房的房架。梁三老汉把自己穿旧棉衣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插进他们里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他左右的人也没扭头看看新来了什么人。他在人伙中间,仰起戴破毡帽的头看着。

    现在,木匠们把斧头或推刨插进腰带里,也从梯子上下地了。郭世富、世运和世华弟兄三人,分头邀请匠工们、送礼的亲戚们和帮忙的邻居们,到后院里入席;从那里发出来煮的和炒的猪肉的香味,强烈的、醉人的烧酒气味。人群中发生了紊乱。大部分看景的人走开了,有一部分人被事主家拉住了,不让走。许多人推说要等第二轮坐席,让匠工和亲戚先坐,因为他们有的要做活,有的要回家。

    那是富农姚士杰,生得宽肩阔背,四十多岁的人像三十多岁一般坚实,穿着干净的黑市布棉衣,傲然地挺着胸脯站在那里。他的一双狡猾的眼睛,总是嘲笑地瞟着看景的人。他那神气好像说:“你们眼馋吗?看看算哆!甭看共产党叫你们翻身呢,你们盖得起房吗?’’梁三老汉从姚士杰的脸上看得出:富农是这个意思。准是这个意思!一点不错!他知道姚士杰这人,不管面上装得多老实、多和善,心里总是恶狠的。姚士杰他爹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不离种子!

    !那是郭振山!多大汉子高耸在人群中间,就像仙鹤站在小水鸟中间一样,洪亮的嗓音在和聚在他周围的人谈论着什么。他是村里的代表主任、四九年的老共产党员,在村里享有最高的威望。梁三老汉知道:郭振山和姚士杰是这村里的一对厉害公鸡,经常在一块斗的。解放前,郭振山斗不过姚士杰;解放后,姚士杰可斗不过郭振山了。在土改的当儿,富农有一阵子很服了软。但过后嘴虽不硬了,心里还是硬的。现在,这两个仇人一同在郭世富家做客了,而且都等着第二轮坐席。真是要强的人!

    “你在你的党好哩!”梁三老汉在心里恭敬地对郭振山说,“你把俺生宝拉进党里头做啥嘛?俺生宝不是那种和人争气的人。你把他拉进去,叫我老汉怎弄哩?你弟兄三个,外头有人干事,屋里有人种地,你们积极得起啊!”但是老汉光在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敢这样说。他在地多的人和能干的人面前,有一种难以克制的自卑感。

    噢噢,郭二老汉也在这里!老天爷,他这么大年纪也从上河沿跑来看架梁!你看他头发胡子雪白,扶着棍站在那里。做了一辈子重活的人啊!腰像断了脊骨一样,深深地弯下去了。在稻地里的住户里头,粱三老汉最心服、最敬仰这老汉——当年从郭家河领着儿子庆喜来到这蛤蟆滩落脚,只带着一些木把被手磨细了的小农具:锄、撅头和铁锹,……现在和儿子庆喜终于创立了家业,变成一大家子人了。郭庆喜贪活不知疲劳,外号叫“铁人”又是个孝子,记住自己五岁离娘的苦处,见天给老爹爹保证二两烧酒,报答当年抚养的恩情。梁三老汉看见这个心好命也好的老人,想起养子生宝对自己的不孝敬来,冤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了。他凑到郭二老汉跟前去,这正是听他倾吐郁闷的适当的人。他老人家不会把别人的家务纠纷当趣话闲摆弄的。

    没有受到邀请吃席的闲人们,由郭世富盖的这楼房,议论起村中的住宅情况:人们住在土墙稻草棚里,春天骇怕大风揭去棚顶的稻草,秋天又担心霪雨泡倒土墙。不知到什么年代,家家都能盖起瓦房就好了。但是怎么能打郭世富那么多稻谷呢嘛?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啊!要是家家都能像郭世富那样,套起胶轮车拉着稻谷到黄堡镇去粜,那就好了。谁有那么多地哪?要是每一株稻禾长得和柿树一样高大,收获时“稻树’底下铺上席,用长竹竿打,多好呢?”笑话!梦想!简直是胡拉乱扯!说得太不着边际了!稻子怎么能长成树呢?

    “哈哈哈……”+几个长胡子和不长胡子的嘴巴,大张着朝蓝人笑。

    笑毕,有人发现粱三老汉和郭二老汉站在一块,互相问候着牙齿脱落的情况。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小伙子名叫孙志明,突然大声呼吁乱杂杂地站在街上的人安静下来,然后他像这个闲人会议的主持人一样,严肃地宜布:

    “咱们大伙都甭乱喊嚷嗯。只有人家这老汉,”孙志明很不恭敬地用指头指着梁三老汉“恐怕很快就要盖楼房啦!

    “哈哈哈……”人们又笑起来了。

    一个恶作剧的中年人,丝毫没有一点敬老的自觉,竞然一声不响地走去,伸手一把抓住梁三老汉头上截的旧毡帽。

    “甭乱!甭乱!”梁三老汉双手按住帽子,央求着。

    “不!放手!让大伙看看,你的脑袋到底比俺们平常人大多少。据说贵人头大,可是从来也没仔细看过……”

    直至羞愧得梁三老汉红了脸,宣称要是再不放手就要破口,加上郭二老汉的劝教,那只无情地抓着毡帽的手才松开了。人们用各种眼光——有的同情、有的好笑、有的漠然——望着梁三老汉卑微地把自己的毡帽戴正。人们这样不尊重他,他也不怎么生气,因为他认为:只有像他哥梁大、郭二老汉他们一样创起业来,才能被人尊重。

    郭二老汉垂着白胡子,气债地斥责年轻人们:

    “你们为啥欺负善老汉?”

    “你还不知道吗?”孙志明、外号水嘴的那个小伙子,拍拍郭二老汉的肩头,说,“这几天,全村都在说梁生宝互助组的稀罕事哩。”

    “啥梁生宝互助组?他们和老任家那几户,不是梁生禄是组长吗?”

    “着!!还是你在鼓里头蒙着哩嘛!”孙水嘴有声有色,滔滔不绝地说,“早撤换啦!头年子秋里,梁生禄还到城里开了一回丰产评比会,得回来一张奖状。梁大老汉说‘噢,给我看一看。’老汉接到手里,一眼没看,几把扯得粉碎,把梁生禄狠狠地训了一顿。从那以后,梁生禄就退后了。今年正月半头,就是梁生宝到城里参加的互助组长代表会……”

    “噢噢!”郭二老汉不等孙水嘴说毕,对梁三老汉说,“我不晓得这过场……”

    “头年子也是生禄应名,俺宝娃跑腿哎!”梁三老汉很难过地更正孙水嘴的叙述。

    郭二老汉眨着白眉毛下边有皱纹的眼皮,盯着梁三老汉憋气的样子,安慰说:

    “当组长就当组长嘛,俺庆喜不也当个互助组长吗?”

    “看!!你不出屋,简直是另一个世上的人啦!”孙水嘴忍不住大笑,“郭庆喜互助组哪里和梁生宝互助组比哇?人家这时是全区的重点哩。梁生宝在城里开会时,应了窦堡区大王村县重点的挑战,回来就扩大了皂龙渠的冯有万、冯有义和从下堡村大十字搬过来的郭锁儿。三老汉!你们这阵统共是几户?”

    “八……户……”

    “你看!旁人三户五户的临时组能比吗?王大脑袋亲自帮助他们订生产计划……”

    “哪个王大脑袋?”

    “咱黄堡区的区委书记嘛!那个脑袋有他大?……”

    “啊呀!孙委员,”旁边有人讨厌地打断他,“叫你水嘴,可真没叫错呀!说开就不由你自己了!你见了王书记低头弯接,像孙子一样,背后就叫人家王大脑袋哩!

    人们叫郭振山郭主任是尊敬,叫孙志明孙委员是嘲笑。

    但是这个下堡乡五村的民政委员(当时,每乡五种委员会:民政、财粮、生产、文教、武装,每村一名委员。)显然不愿把话岔开。他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也不红地继续说:

    “郭二爷,人家订的生产计划,说出来能把你老汉吓死!

    “怎计划着哩?”

    “每亩稻子均拉六百斤,一亩试办田要打一千斤。”

    “拿人民斗说。”

    “每亩二石四,试办田四石!

    “呀呀!我的天!时兴人真个胆子大!”郭二老汉转眼看着,老三老汉气得鼓鼓,脸色苍白了,快要倒下去的样子。

    “这还不算哪!”水嘴进一步说,“今年秋里割了稻子不种青裸,嫌那是粗粮……”

    “种啥?”

    “种麦!

    “哎咦!……地力和人力一样嘛,能背得起吗?”

    “你愁啥?”孙水嘴说毕了故事,小鼻子小眼睛嘲笑地对着梁三老汉,“你愁啥?一亩地顶几亩地打粮食哩,你不盖瓦房,谁倒盖瓦房?”

    梁三老汉狠狠地白了孙水嘴一眼,把后脑袋朝向他,心里咒骂道“你是个龟子孙!你拿人家的难受开心!你这辈子寻不下对象!你老死熬你的光棍去吧!……”

    人们重新纷纷议论起来了。有人说,梁生宝人年轻,做事没底底。另外的人说,县里夸奖他几句,他就脚跟离地了。也有人估计,他做不到的话,很可能犯法,因为据区委书记在村里讲话,“计划就是法律”……等等。几平一致的看法是:要是代表主任郭振山出头领导那样一个互助组,也许还有点门路;梁生宝不自量,等碰破了脑袋以后,他才知道铁是铁,石头是石头……

    梁三老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逮住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听了这些话,老汉多么寒心啊……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头发、胡子和眉毛都雪白了的郭二老汉的红光脸上。他奇怪:这个老人说话又慢,声音又低,他用一种什么方法教导儿子安分守己过光景的呢?他多么想参考参考旁人的训子方法。

    “走!郭二叔!”梁三老汉亲切地要求,“到你屋里蹲一阵去。咱谈叙谈叙,好不好?”

    “好嘛!你是个勤快人,平素请也请不到……”

“秀兰。”

    “唔。”

    “我,我,我问你个话。……”

    “啥话?改霞,看你难开口成那样!

    徐改霞闺女情态的脸上,是人们想起了有趣事情的那种笑容。她一对大眼睛盯住梁秀兰,却不开口。

    两个女学生是从下堡小学放了晚学回家的。现在她们肩膀擦肩膀,经过汤河边的草滩小径,向河上的独木桥走着。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更衬托出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

    “啥话?改霞,你快说嘛!看你的眼睛同锥子一样,还能钻到人心里去吗?”秀兰见她只笑不开口,觉得话里一定有蹊跷。

    改霞终予笑问:“我问你:见天前晌,下了第三堂课,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教室里呀!

    “你在哪个教室里?”

    “在俺四年级教室呀!

    “去吧!去吧!你魂灵也不在那里!你瞒得了我吗?秀兰!见天黄堡镇的乡邮过去的时候,你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到大十字做啥去了?”

    “你尽瞎编!”秀兰嘴软地否认,开始有点脸红。

    “瞎编?我注意你很有些日子哩!今儿可叫我捉住了。我悄悄跟在你后头,亲眼盯着你进了邮政代办所。你是不是等杨明山的信等急了?坦白!

    秀兰的紫樘色脸一直红到脖颈里。她是一个忠厚朴实的闺女,额颅像她妈,颧骨、嘴唇和鼻梁,都像梁三老汉。

    “娃家!甭太急理!”改霞继续取笑她,“你的信写去才个把月,人家在外国的战场上,回信没那么快!你想念他想念得急吗?告诉姐,怎么个滋味儿?……”

    秀兰被撩逗得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身,伸手就抓改霞。改霞早有戒备,跑开了。秀兰红着脸,牙咬住下嘴唇,带着被怒容掩盖不住的幸福笑容,猛追改霞。于是,提着书兜的两个女学生在河边草滩上跑起圈子来了。改霞笑得跑不动了,只好蹲下来。立刻,她觉得两条辫根子被小伙子一般有力的手扭住了。

    “老实点不?嗯?”秀兰审问她的“俘虏”。

    “老实……”改霞还是笑得说不成话。

    “往后还敢瞎说不?嗯?”

    “不敢……理。”

    直至改霞发誓绝不把秀兰这秘密泄露给旁人(如果泄漏了,她是小狗),秀兰这才松了手。两个姑娘重新回到河边的草滩小径上。

    改霞从心眼里偷偷羡墓秀兰:爱人是朝鲜前线立了战功的英雄,自己在家里安心得意学文化。有这样的爱人,大概走路时脚步也有劲,坐在教室里也舒坦,吃饭也香,做梦也甜吧?有这样的爱人,等他十年八年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改霞恨死了村内一些庸俗的人,竟说她和周村家解除婚约是嫌女婿不漂亮。社会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拿自己的低级趣味,忖度旁人崇高的心情。她懒得去听。她想:既然新社会给了她挑选对象的自由,总要找一个思想前进的、生活有意义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扭在一起。为了慎重,虽然女性的美妙年龄已经在抗婚中过去了几岁,改霞也绝不匆忙。

    但秀兰的幸福对她很有影响。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和秀兰在一起,觉得自己精神很空虚。她绝不是揭望着结婚!如果是那样没意思的女人,她不会抗婚三年,终于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她是觉得她那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而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这个男人给她光荣的感觉,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连改霞自己也觉得出来:从解除婚约以后,她变了根多。从前,她在小伙子们中间跑跑跳跳,说说笑笑,毫不拘束,毫不戒备;现在,有了重新挑选对象的权利,她拘束起来了,戒备起来了,总在避免被人误解。她感觉村里的学校里有许多人,也用和从前不同的眼光看她了。这是不可遵免的。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好像老师领着一班学生。她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怎能不引人注意?秀兰不同:人家是志愿军的未婚妻,现在被人们羡慕,将来跟一个光荣归国的英雄共同生活。改霞念着小学三年级,却不知道自己将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心思给这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团员增添了精神负担。但尽管人们注视她,她有烦恼,她却

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述。她对秀兰也不说。她那白嫩的脸上尽量表现得坦然、沉静,就像她心里什么心事也没得。……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改霞问秀兰:

    “你爸和你妈,和好了吧?”

    “还不多说话哩。要和从前一样,还要过些日子哩。”

    “你爸还是倔倔的吗?”改霞又关心地问。

    “和气多了。”秀兰说,有所感觉地看看改霞的表情,故意把她爸说得挺好。“俺爸真有意思,那天和郭庆喜他爸说了半天话,大概是庆喜他爸劝了一顿吧,俺爸回来就给俺妈赔不是,说:‘算哩!甭难受哩!是我的不对!往后咱啥啥也不管哩!给咱吃上穿上就对哩!’说毕,就到马房里做啥去了。俺哥说得对,甭看俺爸脾气挺掘,心可好。嘴里不停的咄呐,手里可不停地干活”

    停了停,改霞又进一步问:

    “你哥也真是……村里有人讥笑,屋里有人闹仗,他满不在乎吗?难道他对那生产计划真有把握吗?他心里没一点含糊吗?”

    秀兰笑了。现在,她似乎揣摩到改霞的心情了。

    “你也真是!”她笑着说,“心里含糊,跑起来还能有劲吗?俺哥说,县上的互助组长代表会毕了,杨书记把他单独叫去谈了一回话,他说,有党领导,他慌啥?你不晓得俺哥认定了一条路,八根绳也拽不转吗?”秀兰尽量地夸生宝,她知道她哥和改霞过去相好。

    她这几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改霞的心窝。改霞怎么不晓得呢?她晓得生宝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总是不显示自己地踏踏实实做着对天伙有益的事情;但是,他有气魄担当起这样惊人的事业,变成全下堡乡谈论的中心,她没料到。“有党领导,我慌啥?”改霞知道这是生宝说话的口头禅。……

    到了梁家草棚院的街门口,秀兰邀请同学进院去串门儿。

    “不啦。天不早了。”改霞满怀心思地说。

    “耍一阵阵,天就黑了吗?”

    “我……回呀。”改霞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不走。她眼望着新雪白晃晃的终南山,心想着梁三老汉不喜欢她的模样。老汉用那么鄙弃的眼光看她,和她说话的声调那么冰冷。她进去,要是碰见老汉,该是多么没趣。但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穿过敞开的街门,瞟着生宝独住的那个草棚屋。她多么想趁生宝不在的机会,领略领略她曾经那么爱慕的人屋里的气氛。

    “秀兰!你等一等!”是音量很重的声音在吼叫。

    两个女伴回头看时,代表主任郭振山肩上扛着一根丈二长、老碗粗的木料,从汤河岸上向她们走来了。她们等着他到了跟前。这个高大、粗壮的村干都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一只手扶着,站住休息。满腮胡楂的长形脸,对着两个女青年团员亲切地笑着。他并不怎么喘气,休息显然是为了说什么话。

    “郭主任抗掮木料去来?”改霞尊敬地打招呼。

    “不哎!我在乡政府开会来。路遇郭家河一个人,到黄堡卖木料去呀,一问,价钱合理,我把它撂下理。”郭振山满意地解释着,大眼珠子令人敬畏地盯住秀兰,间,“你哥到郭县去,还没回来?”

    “嗯。还没哩。”

    “乡上又布置下来活跃借贷(土改后动员粮食低利互济)任务,叫帮助困难户度春荒哩。

今黑夜,咱五村的代表到我屋里商量呀。你哥不在,你叫生禄来一下吧!反正,你们下河沿这一选区,也只有他家能有些余粮。”

    “对啦,”秀兰同意,“找这就告诉他去。”

    “叫他一定来啊!

    “嗯啊。”秀兰向同学点头告别就走了。

    “改霞,”代表主任这才转身亲切地笑说,“你不是回家吗?把这几张统计表帮我拿上,甭揉哩。”

    “对,”改霞欣然接住纸卷。很小心地放进书兜,书兜里还有语文、算术和帮她妈纳的一只鞋底子。

    在顺着小渠往南去的草路上,郭振山轻快地掮着沉重的木料,边走着,一边出气毫不困难地说笑着。

    “改霞!听说你不安心上学哩?”

    “没有呀!”改霞惊奇地否认,“你听谁说的?”

    “你妈说的。”郭振山心直口快地说,笑着;显然因为掮木料的限制,才不能掉头观察改霞的表情。

    改霞的嫩脸皮刷地通红,热辣辣地发起烧来。“你老糊涂了!”她在心里怨她妈,“你朝人家叨咕啥?”但是她又仔细一想,不必怨妈。对代表主任,她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心情。

    “是这样,”提着书兜走在郭振山背后,改霞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心里慌。自己年龄大了,念下去又上不成中学,不如趁早参加农业,搞互助合作……”

    “不对!”代表主任的大脑袋戴着瓜皮帽,在木料前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对!改霞!要不是解放,你想上学,办得到吗?旧社会,咱稻地野滩的泥腿户,娃子也上不起学,甭说闺女吧!这如今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哩。只要学校里还容让年龄大的学生上,你就安安宁宁上你的!文化是好东西,多往肚里装些,坏不了肚子。笑哩?实话!书念多了,脑筋聪明,笔下能写嘛。做啥,有文化比没文化强。改霞!你明白这个意思吧?……”

    改霞在后头尊敬地看看郭振山穿旧棉袄掮木料的庄稼人背影。这个很会说话的强有力的农民共产党员,在下堡乡五村,是改霞最祟拜的人物,他最会解人心上的疙瘩。蛤蟆滩流行一种私下的议论,认为论办事的能力,郭振山不在他乡支书卢明昌之下;振山光是户大口多,贪家事,才没脱离生产。改霞在心里同意这种看法。妈告诉过她:郭主任年轻时,地不够种,担着瓦盆申乡村卖。他把担子放在某一个村当中一吆呼,召集起许多妇女。他会把那些仅仅来看看他的货色而根本不想用粮食换瓦盆的妇女,说得高高兴兴改变了主意,并且暂时认为:只有在那一天用粮食换瓦盆最聪明,最合算。郭振山就是这样善于运用语言的魔力!

    改霞自己也借助过代表主任的说服力。当五O年秀兰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改霞要上,妈不让;当时是农会主席的郭振山说服了这位守旧老人。在和周家解除婚约这件事上,她和妈顶牛顶了三年,最后,还是代表主任打破了她妈的旧道德观念。改霞祟拜郭振山,还因为这个精明的庄稼人对她是兄长般动机纯洁地关怀。他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女儿,引导到下堡乡五村的政治舞台上来,使她这个农村闺女,尝到了她所没有梦想过的社会斗争的生活滋味。现在她是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她觉得解放后,天也比解放前蓝,日头也比解放前红,大地也比解放前清亮。她内心投向社会事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她要有所作为,才不枉解放,才不枉党的教育、培养……

    郭振山在稻地中间通向官渠岸的铁轮大车路上,毫不吃力地把木料从左肩膀换到右肩膀上去。他继续教育改霞:

    “你暂时稳稳上你的学。你千万甭胡打算。这如今学本领又不是给自个人学哩。咱国家用人才哩。今年是咱国家大建设的头一年,到处盖工厂,开矿山,修铁路哩。这就和咱庄稼人盖房一样嘛,才破了土哩。工程越来越用人手,改霞!往后,上面一帮又一帮朝乡村要人呀。我听说很多的军事人才都转到工业方面去了。地方千部也是要了又要,永要不够。你明

白这个意思哩吧?……”

    改霞在后头走着,手里拿着装语文、算术和鞋底的书兜,另一只手里拿着代表主任的统计表格,非常严肃地听着。她明白了代表主任又在给她指引一个生活的新天地!

    二十一岁的闺女心中不由得一动,但随即想起了生宝。她想和生宝在一起搞互助合作……

    “好郭主任哩!我在咱稻地里跑跑能行,出外怕……”

    “咦啊!你把自己看成一寸高的人哩!”郭振山不摸她脑里想啥,只管进行教育,“瞧不起自己,是旧社会女人的习气嘛。改霞!你要明白: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他把声音放低了,“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

    改霞从心底感激郭振山,他总是鼓励她不要小视自己。

    “难道组织上叫你出外,你不去吗?”郭振山更明确地问。“头年,陕棉一厂要女工,咱下堡乡分得两个任务,说能去团员,最好!那时光,我就举荐你来。卢支书说:你还没解除婚约哩,走了影响不好,怕周村家说咱组织上破坏人家的婚姻。今年再有工厂要人,你还有啥牵挂哩,人家到朝鲜都抢得去,叫你参加国家建设,你不情愿去吗?那么咱国家要这些党团员做啥?”

    改霞不觉心里一沉:这倒是个原则问题。一个生活上新的岔道口,不知不觉伸到她脚尖前头来了。她得赶紧决定—是很快和生宝好呢?还是到西安进工厂呢?……

    “今春又有工厂要人吗,”她试探地问,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郭振山说:“听说西安城东把灞桥镇啥地方,新修起一座纱厂,比国棉一、二厂两个合起来还大。工人要上万哩!

    改霞心里更急:“有公示吗?……”

    “眼时还没来文,可有风声了。你思量嘛:既然工厂盖起了,用人不得远去。保险!又是要没结过婚的!里头又要有一部分团员。保险着哩!改霞,你听我的话,没错!你妈一辈子没生养小子。把你叫成改改,也没改出个小子。我看你就当小子!顶天立地,出外头闯世界去!只要你情愿,你妈那方面,有我哩!

    改霞没做声。好处是代表主任掮着木料,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白嫩的脸庞在晚霞的辉映下阴暗了。唉唉!郭主任这回可没解开她心上的疙瘩,倒给她心里搁上了一块沉重的东西。

    在一霎时间,改霞还不能完全把心平定下来,好像每一个人猛然发现处在生活的重大变动以前,不能把心平定下来一样。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她并不是对住工厂完全没兴趣。她觉得这是很值得认真考虑的前途。甚至于,这对她个人来说,也许是更有意义,更理想,更有出息的前途;对党和国家来说,是义不容辞的。

    改霞心里很难受。她的心,在刚才碰见代表主任以前,一直是倾向生宝的。纯洁的爱情和热烈的事业心,本来是互相不矛盾的。她憧憬着同生宝在一个和谐的家庭,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她并不把念了小学三年级当做挑选对象时考虑的新因素。这一点,她不赞成郭主任。她当初上学的动机,就是为了出嫁到周村不做普通的农家妇女,继续参加周村的各项社会活动,如果终于解除不了婚约的话。她完全没想到:生活向她面前突然间伸过来另一条路,而这条路更加符合她的事业心,却同她的感情尖锐地矛盾。

    生活呀!生活呀!你为什么总是给人出难题呢?

    改霞已经思量好:等生宝买稻种回来,她就要和他打破两年来双方有意疏远的不自然的关系了。她要和他开始光明正大谈亲事了;现在,她要不要重新慎重地考虑一下呢,

    在来到离官渠岸二百来步远的路上,改霞为了不使代表主任发觉,故意沉默了很一阵,才假装很轻松愉快地探问:

    “郭主任,村里好些人讥笑梁生宝互助组的计划,你看,他们能做到不……”

    改霞心中很关切地用大眼睛盯住前头走着的郭振山,等待着回答。郭振山停住了,又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手扶住了。他张大他的满腮胡楂的嘴巴,大声向东吼叫:

    “志明!志明!……”

    “哎——”孙水嘴在稻地中间的草棚屋旁边给猪喂晚食,答应了。

    “你过来。这里有两张统计表,你拿回去。你两三天里头填好了,送到乡政府去……”

    “噢啊!

    改霞看见孙水嘴放下木勺子,从田间小路上跑过来了。

    当二十四岁的、还没找下对象的民政委员多情地盯住改霞,把统计丧从改霞手里接走以后,代表主任重新掮起木料了。他强劲地走着,却不回答改霞的问题。

    改霞重新小心翼翼地笑着试探:

    “郭主任,你看,生宝他们的生产计划能做到吗?村里好些人讥笑哩!……”

    “弄好哩,能解救贫雇农的一些困难。”

    “王书记上回在村里不是说:社会主义萌芽哩?”

    郭振山显然不情愿谈论这方面的话,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

    “要不是解放,要是在旧社会,你这阵出嫁到周村,就四年了吧?管你称心不称心,抱上娃以后,你怨命运去吧!解放前,你一个大字不识,你不乖乖转你的锅台、井台、碾台、磨台,你想怎样?这时好!这时解放得好!只要人脑筋灵醒,有文化、有能耐、不分男高女低。你思量思量去吧!”郭振山尽量鼓励改霞更高地估计自己和解放的意义。

    “好,我思量思量……”改霞在分路的时候说,闺女家纯良的心,开始倾向于听代表主任的指点。

    她听出来了:代表主任是委婉地表示不赞成她和生宝好的意思。她甚至于怀疑:是不是她妈要代表主任和她说这些话呢?唉唉!她怎么办呢?她像一个小孩子信任大人一样,信任代表主任啊!人家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长啊!在她还是一个穿开档裤的毛丫头的时候,人家就是稻地里出名的人了。在土地改革的期间,郭振山被人叫做“轰炸机”,他在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上出现,大喝一声,吓得地主浑身发抖,尿到裤子里头。改霞从心里敬佩他,他在改霞心目中的成信,是不可动摇的。而且,人家说得对嘛——她不仅明白“解放”的意义,她像感觉冷热一样感觉到“解放”对她的影响。听起来,代表主任关心她,鼓励她进步,没有一点自私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对国家建设的热心支援。她怎么能不考虑他的话呢?她甚至于觉得,违背了代表主任的意思,就是违背了党的意思,就是忘恩负义!

    唉唉!原来代表主任也不重视生宝的互助组。看样子,他不承认互助组是社会主义萌芽。听口气,他只承认“能解决贫雇农的一些困难”。二十一岁的农村女团员,自恨只有一股投向社会事业的热情,却没有判断这个问题的水平。梁生宝对呢,还是郭振山对呢?开头,改霞以为代表主任对生宝互助组冷淡,是因为生宝没和他商量就把大事揽回村了。他们不融洽,经过解释,会消除的。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看法根本不同。也许郭振山是对的!你看,“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庄稼人嘴里说起来,还很别扭、很生涩,好多人只会说“社会”,不会说“社会主义”。这大概就是生宝的努力被人讥笑的原因吧?

    “生宝呀!”改霞走在官渠岸小巷里的时候想,“你为啥不和郭主任商量商量,在县里放大炮呢?你真冒失,没郭主任的帮助,你怕不成功吧?”

    她的心情,随着暮色阴暗,更加阴暗下来。她开始担心她喜爱的人不光彩地失败。她为生宝难过。村内和党内这样强有力的人物,不给他撑腰、鼓劲,他要巩固他们的互助组、完成增产计划,该是多么吃力呀!她还不能马上决定,她是不是通过秀兰,把这个情况告诉生宝呢?要生宝趁早镇重考虑,把口气放软一点,免得日后难堪呢?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代表主任今天和她说的话,当面只有路旁的嫩草、渠里的流水和稻地里复种的青棵,它们不会说话。她警告自己:

    “你不管走哪条路,绝不能把郭主任的话露了风,挑起村里两个党员不团结……”  

     在土地改革的运动中,改霞曾经不断地这样思量过:“要是我有生宝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可有福啦!”这话她嘴里说不出,可是她用她那富于表情的眉眼,扰乱过生宝的心思。现在,她有可能立刻决定嫁给他的时候,生活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看出来的:生宝最近一见她就脸红,是对她怀着念头哩。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呀!你对互助合作那么大的胆量和气魄,你对这样事这么无能?如果你胆大一点,泼辣一点,两个人的关系,说不定你去郭县以前已经确定下来了。要是那样,改霞又怎么能陷入这个刚才开了头的矛盾中呢?……

过年时供祖先的桌上,摆着一盏石油灯壶。冒着一柱黑烟的灯火,把微弱的光线,投射到坐在板凳上的和蹲在脚地的庄稼人脸上。

    郭振山站在桌旁,背靠着白泥墙讲话。泥墙上,两面缎子锦旗发光:一面是一九五0年夏征红旗竟赛,本村是全黄堡区第一;另一面是为了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爱国运动,本村搞得最热烈。这两面奖旗是郭振山领导下的下堡乡五村的荣耀。任何人走进这草棚屋,他都要增加几分对郭振山的敬意,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噢!这是个先进人物哩!

    代表主任正讲得起劲。论起一个农民,郭振山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完全用自己的脑子,把支书卢明昌和乡长樊富泰两人所讲的话一脑子装回来,糅合起来,说明着发动活跃借贷的意义。他用自己的语言,从贫雇农虽然分了田地,但生产的底子很差,说到要是村干部不组织余粮户给他们借贷,他们势必要受各村余粮户的剥削。的剥削。他还说:眼时互助合作还没大发展哩,政府要是放任不管,贫雇农又没站稳脚跟,那就会重新欠债,卖掉分来的土地……等等。你看他讲得多明确。

    “这就是咱们村干部的重要性儿!”他最后强调指出,不恰当地使用脱离生产干部们的术语。“各代表们!先把自个选区的困难户和余粮户的底摸一摸,咱们就开大会发动呀。干部们有余粮的,应当踊跃地起带头。咱村的各项工作向来不落后,这回甭叫人家北岸子的人,笑咱们松了劲!

    “振山,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已经脱了衣裳睡在被窝里的他妈,在黑暗的东屋警告。

    “石油是掏钱买的,不是从汤河里舀来的!早知道他说上没完,我非叫他到学校里开会去不结。那里点官油,他爱说,说上一夜!”老婆婆又在里屋和儿媳妇叨咕着。

    郭振山气得脸黑红了。他妈给他丢了脸!你看,来开会的人似乎在笑而又不好意思笑。

    老婆婆在东屋再没做声。她要是再做声,有地位的儿子就要和她冲突。

    “众位有啥意见?……”郭振山换了笑容问。他开始用手揉着一个木盒子里的生烟叶子,往烟锅里塞着。他用权威人士的眼珠子盯着在场的人。

    一片沉默。可以听见老二郭振海在西厢屋里呼噜呼噜的鼾声,和东厢屋牛啃着切碎的玉米秆的声音。夜,深沉而寂静,士围墙和街门外面,从稻地里的哪个草棚屋,传来了拉胡琴的、悦耳的声音。

    这里没有人说话。一选区的代表郭世富低着戴毡帽的脑袋蹲在脚地,用烟锅在脚地画着什么。二选区的代表、困难户商增福,穿着开花破棉袄,抱着睡了觉的四岁娃子坐在板凳上,用不满意的眼光眼着郭世富在脚地画着。三选区的代表郭庆喜,又是个余粮户,坐在板凳上,包头巾的脑袋仰脸靠住白泥墙,两眼闭得严严实实。这个外号“铁人”的家伙,大概干了一天重活,快要把他累死了啊!l四选区的代表梁生宝不在,指定的代理人梁生禄不来,十七岁的少年欢喜来了。他来代替生宝的耳朵,听代表主任说些什么,等生宝回来告诉他,声明不发表意见。

    郭振山吸着旱烟,鼻孔和口里三股冒烟,既严肃而又不使人难堪地说:

    “哎!庆喜!你到这里睡觉来哩?还是开会来哩?”

    “我没睡觉!”铁人一听,警觉地一伸腰在板凳上坐正,拘束地笑说“嘻,你的话,我全听下哩。”

    “听下了,你有啥意见吗?”

    铁人尴尬地笑笑,然后用下巴指指依旧蹲在脚地用烟锅画着的郭世富,又笑笑,意思是叫郭世富先说。看来,郭世富既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大约是靠第六感觉,知道有人指点他。他机警地抬起头来,脸上表现出富户传统的优越感,非常轻蔑地瞅瞅铁人。

    “你说你的!你长着嘴嘛!你和我伙一个嘴吗?”

    善良的铁人羞怯地笑笑,眨巴眨巴眼睛,红了脸。

    “那么你先说你的吧!”郭振山顺水推船说。和往年一样,代表主任对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拿出粮食来帮助困难户,抱着很大希望。

    但是郭世富脸色板平,拿板弄势地说:

    “旁人先说,我这里还有个事要思量思量……”

    “你在脚地画啥?”郭振山有兴趣地问,嘴里噙着烟锅,手里端起石油灯壶,到跟前蹲下去一看,脚地画了许多横横直直的线条。他着了一阵,看不明白。“大叔,你这是画啥?你给咱讲解讲解……”

    “嘿嘿,也没啥喀。”郭世富轻淡地笑笑,郑重其事地认真说,“就是我新盖的楼房底下的马房嘛。马房和草房开一个门,那牲口糟,就得南北盘,牲口头朝东,尻子朝西。马房和草房开两个门,那牲口槽,就得东西盘,牲口头朝北,尻子朝南。两种盘法各有长短喀。开一个门,牲口圈里头宽敞,省一道门的木料,可牲口出进不方便,空气也差池。开两个门,空气倒是畅,出进也方便,可添草麻烦了……因此上,我一时还捉不定主意。就是这!”郭世富用烟锅指着脚地的两种图样。

    郭振山听着听着,一股怒火从胸口冒上来了,鬓角的青筋哏哏地跳着。他想:“我在那里讲话你在这里思谋着你修建的事儿。你还有脸给我细讲解!

    郭振山高大粗壮的身子蹲着,牙咬得嘣嘣响,气得站不起来,石油灯壶在他一只大手里颤抖着。他忍了再忍,为了不妨碍活跃借贷的大事,没有发作,只冰冷地说:

    “马房和草房的事你回去再合计去!先说咱的公事!

    郭世富站了起来。他把提着烟锅的手和另一只手,傲然地背到背后去。他向前走了两步,挺着胸脯,好像故意让大家拿他的整洁的黑市布棉袄和高增福的开花棉袄比较一下似的。

    “众位!”他开口说,为了庆祝上梁之喜,嘴唇的胡髭新近剪得很整齐。“唔!大伙拿眼睛能看见,我今年盖了三间楼房。往年我有余粮,大伙说给穷乡党借几石就借几石。今年,实在说哩,我自家也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了。……”

    他的话引起高增福和欢喜不相信的冷笑。铁人不知是讨好郭世富呢,还是和郭世富的利害一致呢?慨叹说:

    “是啊,盖那楼房,砖瓦、木料、工钱和吃的,要一河滩粮食哩!

    郭振山瞪大了眼珠子,盯了铁人一眼。高增福抱着娃转过身说:

    “庆喜!你甭把世富当成你了!砖瓦和木料是前两年预备下的!今年只掏工钱和吃的。你思量嘛!世富是那号没计划的人吗?能把两条腿仲进一条裤脚里去吗?笑话!

   “嘿嘿,我不清楚。你增福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余……”铁人看见郭世富很不高兴地盯他,又把“粮”字从舌尖咽了回去。

    尚增福和欢喜都笑庆喜。他想随风倒,附和任何人;他总处在左右为难的地位。

    “世富叔!”代表主任很厉害地,但带着勉强的笑容,问,“难道你这回连三石两石也不给咱村的困难户周济了吗?”

    “不行啦!一斗也不行啦!俺屋里二十多口子端碗哩。我的小子还在县中上学哩。”

    “‘天下农民一家人’的口号用不着啦?”

    “咳!看你!我这阵单慌俺屋里的人,吃不到夏忙哩!

    “那么把你也算在困难户里头吧!”代表主任改变成讽刺的口气,户调也变得更重了。他眼珠子咄咄逼人的盯住郭世富,企图逼使他屈服。

    但是,郭世富有皱纹的脸,挺得板平,既不露一丝笑容,又不显慌,可以看出:他在努力给人一种严肃、坚定的印象,表示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再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郭振山满腮胡楂的脸,渐渐地沉了下来。这位本家叔叔意外的强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好像说:“看你代表主任有办法吗?”郭振山知道:要是郭世富连一点粮食也不借出来,那么郭庆喜、梁生禄和其他普通中农就更没指望了。自然,在乡政府的干部会上,各村的代表主任都喊叫今年的活跃借贷难办;但总不能不给几家最困难的翻身户筹借点吧?何况五村在下堡乡总是先进的行政村呢!

    “世富叔!”郭振山口气里开始带点警告的意味了,“你先甭把话说绝好不好?你盖房是实!可像你这样的大庄稼院,多少不往出借点粮食,是说不过去的。你考虑考虑!中贫农的团结性儿要紧啊!

    郭世富用拿烟锅的手揭起毡帽,另一只手舒服地搔着五十多岁的夹杂着白头发的光脑袋。大伙望着他,看他会说什么话;但是他把毡帽重新戴上,又擤着鼻涕。也许他擤毕鼻涕,会考虑好说什么话吧?但是他又把烟锅插在烟布袋里,慢条斯理地装起烟来考虑着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柴吸烟了。……这样,这个拿板弄势的富裕中农直至散会,好歹没吭声。

    散会以后,大伙在黑糊糊的院子里走着。郭世富非常和气、非常亲热地说:

    “欢喜!欢娃子!你四爹前年吃了我七斗‘活跃借贷’,秋后还了二斗;去年吃了五斗,一颗也没还。统共欠我一石。”

    “你……啥意思?”欢喜瞪大了稚气的眼睛。

    “唉!好娃子哩!我盖房盖下困难哩!”郭世富非常沉重的样子诉苦。

    “噢噢!“欢喜恍然明白了,大声地说,“人家发动‘活跃借贷’,你讨陈账?你不晓得俺四爹土改以前没一犁沟地吗!这两年有了地,少这没那,总是缓不过气嘛。你困难,你盖楼房!俺四爹不困难,成天掮着撅头和铁锨,山去卖日工!他是有粮食不还你吗?”

    “咦?看这娃!你凶啥?我是地主吗?你管训我啦?”

    “你要在春荒时节讨陈账,你比地主还要可恶喀!”欢喜出得口。

    “主任,你听!”郭世富转身痛苦地朝着郭振山,带着不平的口吻说,“这是你主任经手借去的粮食啊。说了当年春上吃了秋后还。没还也罢哩。没粮食有话也好。问一声,连一句顺气的话也没。你说这中贫农的团结性儿怎着?”

    说毕,难受得哼唧着,摇着头出了街门走了。

    “没粮!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没粮!放开你的马跑!”欢喜使着年轻娃的性子,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朝郭世富的背影,大声吼叫。这个下堡小学的毕业生才不在乎你富裕中农不富裕中农哩!

    好像照脑袋被抡了一棍,郭振山有一霎时麻木了。他很想说几句挺厉害的但又合乎政策的话:首先批评郭世富施放烟幕、消极抵抗政府的号召,然后批评欢喜态度不好。但他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词句,不,简直可以说:他缺乏机智。他变成一个又憨又大的粗鲁庄稼人,猛不防蛤蟆滩有势力的人物袭击他。一霎时内,他还找不到他变得这样无用的原因。

    大伙不欢而散以后,身躯魁梧的庄稼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繁星在高空透过还没有发芽的枯树枝,好像也在嘲笑他:“你的威信哪里去了?”是的,郭振山怨恨自己没想到郭世富会变得这样嚣张。他沉默了很一阵,然后咬住牙说,“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的话,我郭振山还当啥共产党员?咱们走着瞧吧!

    “郭主任!”一个人低低的声音把他从愤恨中唤醒过来。原来高增福还没走哩,抱着娃站在他身后哩。

    高增福抱着依然睡觉的男娃子,胳膊上吊着烂棉袄的破布条和棉花絮子,显得沮丧极了。

    你快回家去,把才才放到炕上睡去吧!

    “我等着单另和你说几句话哩。”

    “啥话呢?”

    “姚士杰往黄堡镇他丈人爸家搬粮食哩。”

    “搬去做啥?”

    做啥?富农还有好心眼吗?嘴说他丈人爸借哩,实际在镇上放高利贷哩!”高增福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唉!郭主任,我听说,郭世富也假上寨村他姐家的名放高利贷哩!这回活跃借贷,唉!郭主任,难搞啊……”

    习惯于蛤蟆滩的每一个庄稼人都听话的郭振山,彻夜睡不着觉。

    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在郭振山脑子里重演起来了。

    郭世富弟兄三人,穿着高增福现在穿的那种开花烂棉袄,从郭家河搬到蛤蟆滩来了。他们租不到足够的稻地,只好像任老四现在一样,给人家卖日工。郭世富破命地干活,连剃头的工夫也没。毛茸茸的长头发里夹杂着柴枝,两手虎口裂缝里渗出鲜血来。女人们在冬天穿着单裤。孩子们不穿裤子,冻得小腿杆像红萝卜一样。

    有一年冬天,突然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北原上马家堡的地主,把渠岸边挨着水口的连片四十八亩稻地,一张契约卖给了家住在县城里的国民党骑兵第二师师长韩占奎。土匪出身的军阀家庭对于经着田产既是外行,又投兴趣,不乐意和许多佃户来往。韩公馆派人到下堡村寻找一个可以独家承租的务实佃户,郭世富弟兄三人被选中了。于是乎,不几年,郭世富就买下马,拴起车,成了大庄稼院了。他们街门外土场上的柴垛像山一般高。这情景,在郭振山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那些年头,郭世富经常把自己装扮得衣冠楚楚,挑着用洁白毛巾覆盖着的一对大竹篮子,到县城里的韩公馆去敬“财神”。满年四季,不管忙闲,桃上来送桃,柿子上来送沛子。春天的鸭蛋,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莲菜,冬天的荸荠,是必不可少的“贡品”。郭世富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荣幸地夸耀他在韩公馆受到的接待。韩老太太怎样让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把他叫到上房去的,怎样问讯田地的情形的……等等。他一直说到穷佃户们心里暗恨他,嘲笑地间:“那么,你没给你那韩老太太叭下磕个头吗?”

    但是,不管人们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暗恨也罢,郭世富却由租种这四十八亩稻地,创立了自己的家业。每年冬天都有愁眉苦脸的破产庄稼人把卖地的契约,递到郭世富的有着一层硬皮的手里。终于,他自己的地渐渐多了,不得不把韩家的地转租给旁人。好多佃户巴结他。他选中了几家,其中有现在的代表主任。郭振山那时租不到足够的地种,兼着挑担儿卖瓦盆的营生。

    “这些稻地的租子怎么算呢?”新佃户们问。

    “我给东家多少,你们也给多少喀!’郭世富畅快地回答。

    “你给东家多少呢?”

    ”我……咳!渠岸地嘛,有规例哩。”

    “是四斗吗?”

    “嗯啊……”郭世富嘴里答应,假装找什么东西,转过脸去。

    几个新佃户互相看看,心下怀疑,嘴上却说不出。郭振山的大眼珠子盯住郭世富不自然的脸色,冲口问:

    “大叔,你租这稻地起初不是三斗来吗?啥时加的租?”

    郭世富的脸刷地红了。他撒谎被当面揭穿,一时拐不过弯儿,竟用暴躁来笨拙地掩饰他的窘迫。

    “你种就种,不种就甭种!最你的话难说!……”他用长者的身份教训晚辈。

    “大叔!”郭振山为了少拿租子,顾不得情面,说,“咱们都是在郭家河穷得立不住脚,搬到蛤蟆滩来的哎。你家搬过来的那阵是啥样?叫花子刚刚有吃的了,就苛待要饭的啦?”

    几句话说得郭世富满脸通红,惭愧地低下了戴毡帽的头。过了一阵,郭世富重抬起头来,红着脸说:

    “这事,实在叫我作难。你们知道:我每年要给东家送多少礼呀!这阵,地大伙种了,东家还只和我一个人说哩。少给人家送些礼吧,怕人家说咱忘恩负义;朝大伙凑吧,怎么凑法呢?我思来想去:朝你们多要点租子算了。这……这话……说起来,实在歪口地说不出来。”

    ”该着,该着!”好几个新佃户面软,不好意思再争了。

    “不对!”郭振山却面硬地说,“你们不思量吗?俺大叔给东家送礼,能用几石大米吗?给咱们每亩加上一斗租子,好几石大米哩!

    他向郭世富不客气地说:

    “大叔!这样办吧:你啥时送礼,给我言传,我朝大伙凑!

    从那时起,郭世富记恨郭振山了,离远看见他,就绕道走了。不得已见了面,皮笑肉不笑,说话慢吞吞,爱说不说。但郭振山在稻地里却一下子有了威望,穷佃户们把他当被剥削者的领袖敬佩了

    解放后,郭振山当了村农会主席。郭世富对他的态度又变了。好殷勒啊!离多远看见,就满脸堆起笑纹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诌媚地打着招呼。

    “振山,嘻,你吃啦?”

    土地改革的风浪,涌到动荡不安的下堡村来了。郭振山在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踩得土地都在颐抖。他是蛤蟆滩第一个要紧人。他的热烈的言词和大胆的行动反映着穷佃户们的渴望土

地和生产条件的意志。由于缺乏睡眠,他大眼珠经常罩着血丝网。有两个月,他没有看见郭世富,只听人说:老汉肚里得了病块,吃不进去饭,人瘦得只剩了一把干骨头,不得长久了。一个挺爱劳动的人,不知不觉要死了——郭振山觉得怪可惜。

    有一天,下着雪的夜里,郭振山从下堡村乡政府散了会回家。他上了炕,正脱衣裳,听见外面有人敲街门:吧吧吧……

    “谁呀?”

    “我啊!”孙水嘴的声音。

    郭振山出去开了街门。不是孙水嘴!一个瘦长个子的黑影子,深深地弯下腰去,拱进了街门。孙水嘴用两只手在胳膊上提着他,以防他趴到地上。

    “志明,这是谁呢?”

    “我……”郭世富罪犯一般怯弱地答声。

    “这是怎回事呢?”郭振山莫名其妙地问。

    三个人走进中间屋里——就是今晚布置活跃借贷的屋里——郭世富脸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眼珠子从两个深坑里朝外探望,如同刚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把郭振山吓了一跳。

    “叔叔给老侄回话来了……”郭世富低着截毡帽的头请罪。

    郭振山不明白。

    “叔叔的性命在老侄手里。你老侄叫活,我就能活……”

   "啥事情呢?志明。”郭振山问孙水嘴。

    水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打开了话匣子。

    “他是骇怕斗争哩。冒两个月了,他白日吃不下饭,黑夜睡不着觉,黑间外头有点动静,他就叫家里人出去看看,是不是民兵监视他家。白日有人到他院里去串一下,他就当成是找他上斗争大会哩,吓得他出一身冷汗。今黑间,他到俺屋里,央我领他来见你。……”

   “咳咳!”郭振山觉得好笑,“你是怕我公报私仇?”

    郭世富不吭声,连头也不抬。

    “你放心好哩!”郭振山权威地宣布,“你的成份,工作组研究过了:富裕中农!你从前巴结地主,知过必改,往后诚心诚意跟上贫雇农走。”

    郭世富抬起头来,俩眼珠子从深坑里射出惊喜的光芒。魂灵回到他枯瘦的躯体上来了。

    “亲不亲,一家人嘛。”郭振山情不自禁,要教育本家叔叔几句。“那时候,你心底里恨我,碰见了躲我,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你哪里知道,要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儿阻档你,你这时就是转租剥削的二地主嘛!

    郭世富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唉了一声,做出恨自己的神气。……”

    第二天,郭振山从外边回家,他妈说:

    “振山,你世富叔给咱送来一封点心,一斤酒,一包挂面。酒在柜子里放着,你喝去;点心和挂面,我叫振海今日送给你姐夫了。他病沉重,不爱吃饭。”

    “咳!妈呀!”郭振山大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了。“咱不能接人家的礼嘛!要原物给人家退回去呀!已经送走了吗?”

    “送走了!

    “你真眼小!叫人家说我包庇他的成份来!

    “我哪知道?”老婆婆拿为娘身份强硬地反驳,“我当成人家巴结你,送来不接,还伤人家的脸哩。再说,世富家又爱送礼。从前给县里韩公馆送,这阵又给咱送。我哪知道包皮哩包馅哩?要退,你另买一封点心退去!

    “罢罢罢!”郭振山心里想,“接哩就接哩!我没包庇他的成份,旁人爱说说去。再说,郭世富那号势利眼,我把礼退回去,他保险还是慌!

    郭振山舍不得喝那一斤酒。下一个黄堡镇集日,他叫老二振海拿到集上卖了,给牛买成缠绳和套环。

    郭世富的身子渐渐地伸直起来了。到分配土地的阶段,他已经胜任用斧头往冻结的稻地里打木撅子的工作了。他对帮助贫雇农的这项任务,非常的卖力。他掂起斧头,咬住下嘴唇,使劲地捣着木撅子。每碰见什么人,他嘴里就像念经一样说:

    “天下农民一家人……”

    当看见农会主席郭振山走来的时候,他更显得积极;好像要不是有他郭世富,什么事都会弄坏了似的。梁生宝、高增福和改霞,都讨厌郭世富这种不正常的表现;但郭振山觉得没什么,人家这总算进步了。

    土地改革后,郭振山倡议在官渠岸修一所普小,让稻地的贫雇农子弟在文化上翻身!在一次村民大会上,他用威严的大眼珠盯住富农姚士杰,建议他捐出他渠岸上的四裸大白杨树做檩子和梁,表示他对贫雇农文化翻身的拥护,而贫雇农自己只出得起工。全体蛤蟆滩的男女都钦佩郭振山雄图大计,都盯着姚士杰作难的脸。姚士杰迟疑了一刻,然后抬起头,敌意地翻了郭振山一眼,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水,答应了。紫接着,滑头的郭世富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他自报他捐两裸白杨树,表示“中、贫农的团结性儿”,博得了好阵雷动的掌声。在普选中,经过郭振山的提名,郭世富被举为官渠岸东头的乡人民代表了。一九五一年春天,他给村里的困难户借出了六石粮食;一九五二年春天,他又借出了五石粮食。他使得郭振山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脸上非常的光彩。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葛家堡、马家堡的代表主任,都奇怪蛤蟆滩的

代表主任,似乎有一种语育的魔力来推动行政工作吧?……

    “好!郭世富!”现在,郭振山睡在炕上恨他的本家叔父,“好!郭世富!这阵土地证到你手里了!政府宜布土改时期结束了!你那套虚情假意就用不着了!你眼里就没我郭振山了!你解放前的真面目又露出来了!!把你郭世富没办法治,我郭振山就不当公产党员哩!咱走着瞧!

    郭振山在被窝里用脑筋想着:在土改的风浪过去以后,用一种什么办法治服这个经营大片田地的老狐狸精呢?老家伙竟仗着他的一份子大家业和一大帮男女劳动人,向蛤蟆滩党的领导和政府的号召挑战哩!但是,郭振山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什么好像一个物体一样,拿起来可以投出去的办法。他开始感觉得,离开了惊心动魄的社会革命运动,他个人并不是那么强大!过去推动蛤蟆滩工作的主要力量,也不是他个人在蛤蟆滩的威望,而是党的政策的无比伟大的力量。他在蛤蟆滩威望的提高,只不过是他按党的政策办事的结果。想到这一点,强壮的庄稼人浑身往外冒汗:整党中,同志们对他的批评,重新涌上心头来了。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记忆啊!

    任老四穿好破棉袄,结好腰里的稻草绳腰带,掮起撅头和铁锹了。他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婆娘说:

    “叫桂花给我送饭来!我在郭家河西头打土坯哩。”

    “我看叫桂花也跟你去吧。她就十五了,能帮你供土哩。”

    “谁给我们送饭呢?”任老四对婆娘的这个提议感到了兴趣。

    “我嘛,”婆娘严肃地说,“你看啥?我脚小,兴许走得慢点,可准把饭给你送到地场就对哩。”

    “我是说,你送饭,咱娃们谁看呢?”

    “叫欢喜他妈看一下,不行吗?”

    任老四看看仍然睡在一条破被儿里头的一串娃们,好像还没羽毛的小燕子一样露出一排小脑袋。他用他那指头弯曲了的粗糙的手亲热地摸摸其中最大的一个男娃的小脑袋。他最亲这个,因为这是最先接替他的劳动重负的一个。这时候,小黄牛犊在脚地的后头,啃槽帮子。黑夜没草喂,仗着桂花白日看着它在渠道边啃野草哩。没人看着可不行!它会不取得任何人的同意,就溜进人家稻地里去,大咬大嚼其青棵苗,惹起青裸主人的娃们不堪人耳的咒骂。小黄牛犊毫不在乎,任老四脸上热辣辣的。

    “不行。桂花要放牛犊!”他断然地说,坚决跷出门限走了。

    这个近五十岁的人,弯着水蛇腰。他掮的撅头和铁锹,也是很滑稽的。方形的铁锹,底边变成了圆形,磨掉了三分之一;撅头几乎磨掉了将近一半,剩下来的像个老女人的小脚。撅头和铁锹的木柄,也被他的手磨得凹凸不平了。人们经常拿这家具取笑他,可是他还是带着它们出去给人家做零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置不起新的。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要是生活的负担让他稍能喘过气,他很想给自己搭个牛棚棚。他才不愿意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草棚屋哩!半夜三更哞哞叫着要吃草,岔开两条后腿刷刷地撤着尿。(没有脸的小家伙呀!)任老四的草棚屋东墙上边,垮开一个窟窿,他塞上去一捆玉米秆子填起来,在修补房屋的季节,他却给旁人打坯,挣几个钱买粮吃。为什么呢?娃们一饿,哇哇地楞哭,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啊!

    他在街门外土场上,贪馋地吸着早春清晨的新鲜空气。他大声地咳嗽着,吐着痰,把肺里的污浊气,清除千净。他理直气壮地吸空气,因为眼时空气还没被什么私人所占有,不需要掏钱买,他怕什么?

    侄子欢喜已经从河那岸北原崖根挑了第一担干土回来了,正要去挑第二担。勤快的小学毕业生没事的时候,他就储存忙天用的垫牛圈土。

    “四爹,你做啥去?”欢喜问。

    “到郭家河去。”任老四说,“揽下人家一千士坯。”

    “说了多少钱?”

    ‘这!”任老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岔开五个指头,摇了两摇,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满意地说,“能量几斗玉米。欢娃!你也该出去打听点活干啦,这春荒时节,甭蹲在屋里等人请。甭放不下学生架子!瞅空子干几天吧,给家里跑闹点口粮要紧。生宝买稻种回来,山I路硬了,咱互助组进山呀嘛。”

    任老四说着,脚步带劲地从土场北边几棵桃树中间的斜径上走过去。欢喜挑着空担笼,跟在后头过河,很满意他四爹高涨的情绪,决定不把昨黑夜郭世富说的话告诉他。

    “欢娃,”任老四却一边走一边问,“你昨黑间听他们说,今年活跃借贷还搞成搞不成?”

    “甭提哩!

    “怎?”

    “没指望!

    “我眼不瞎也算见这一卦哩!我从根就没指望今年再借。”任老四爽朗地笑着,很满意自己观察事物的眼力。他高兴地说:“咱再不靠他大户的周借粮哩!从今向后,咱靠咱互帮组过!

    欢喜,到底人年轻,肚里装不住还没凉下去的热话。一种对郭世富的愤很和他对他四爹的骨肉之情,好像神使鬼遣似的,使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一黑夜郭世富讨陈账的话,告诉了他四爹。

    老四听着听着,紧张起来了。他猛地折转身站住,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愤怒地问:“他还放些啥臭屁来?”

    “走!打你的土坯去。是狼是虎,他奔你身来再说。”欢喜立刻后悔不该告诉他了。

    任老四起身时鼓足的那股子劲头,一下子撒了气。一双灰灰的眼珠子,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可怜啊!庄稼人欠了人家的账债,睡觉也睡不踏实啊!

    过了一刻,任老四忽然用决定的脚步朝回走了。

    “你这是做啥?”欢喜拦住他,“揽下人家的土坯,也不打去了吗?”

    “自已吃不到嘴里的话,我打土坯做鸟!见他妈的鬼,我寻他郭世富去!

    “你寻郭世富做啥?隔着代表主任的手,他不能直接朝你要!

    “我去叫郭世富,千脆拿刀把我杀了算哩!

    “看!你又是这!我猜想:他也不是真朝你要粮。他是拿这话堵干部的嘴哩。你再不指望低利吃大户的借粮,就对了。”

    但是,任老四气得扭歪了嘴,瘦长睑铁青。

    “你这该相信王书记的话了吧?”欢喜借这件事,更进一步地宣传他四爹说,“你这该坚定走互助合作的路啦吧?咱穷庄稼人除过组织到一块互助生产,永世也不会真正翻身。”

    春雨以后,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平原上冒着热气。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粘糕一样,一捏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你从碧蓝的天空,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

    郭振山街门外的土场上,一条大黄牛懒洋洋地站在拴它的木桩跟前。它有时向左边,有时向右边,弯曲着它的脖子,伸出长舌头,舐着身上闪着金光的茸毛。大群温柔的杂色母鸡,服着一只傲慢的公鸡,在土场上一个很大的柴垛根底,认真地刨着,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这俨然已经接近大庄稼院门前的气象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郭振海,在土场南边的空地上打土坯。彪壮的郭振海脱成了赤臂膀,只穿着一件汗背心,在紧张地打土坯,他哥供模子。兄弟俩准备拆墙换炕,弄秧子粪哩。

    孙水嘴蹲在场边的一个碌碡跟前,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对哩!”水嘴停住廉价的水笔说,“一、二、三、四选区的互助组都登上了。”

    “劳力和半劳力分别着哩吧?”代表主任用铁锹往土坯模子里填着土问。

    “分别着哩。”

    “马、牛和驴呢?”

    “也分别着哩。看你!我还能回回弄错吗?”

    郭振山事务式地交代:“二选区中农多,只高增福一个互助组,四户贫农。先前,王书记在村里的时光,增福说他想拉扯一两户中农入组哩,不晓得弄成事了没。志明,你跑几步腿,问问他,再登上。”

    “对!”水嘴畅快地答应。

    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突然间,在西边草棚院土围墙拐角的地方,他停住嘴,慌忙结着他对襟棉袄的领扣,又赶紧把黑制帽在脑袋上转了转戴正。

    改霞吃过了饭上学去,提着书兜走过来了。

    “改霞,”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骚情地问,“吃过饭哩?”

    “嗯啊……”

    “哎,真的。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水嘴站在当路,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橄的脸跟前,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

    改霞勉强地笑笑,说:“你常登记,还会错吗?”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匆匆走掉了。

    孙水嘴朝她背影说:“改霞,你不晓得。有一回,我把贫农的贫字,写成贪污的贪字了。乡文书把我好克了一顿,说我故意糟蹋贫农。咱实地没那个心。……”

    “嗬,好大辫子!”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

    “她听郭主任的话,”水嘴一边往南走,一边高兴地思量,“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

    他喜的眯起眼来,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

    高增福倒霉透了。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也就到了尽头了。高增福的倒霉劲儿,看来没个尽头。六岁时候,他爹给地主侧草,切掉了四个指头,丧失了生产的技能,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就给人家干活,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0年冬天,长工高二,分到六亩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发给他耕畜贷款,他买了头小牛,开始了创立家业的奋斗。谁料想刚刚一年,女人因为难产猛地一死,又把他掼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贷款还分文未还,贫农高增福已经把耕牛卖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户贫农伙使一头牛,一户一条牛腿地对付着种地。他带着女人丢下的四岁娃子才才,过着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现在,他正当着女人,在富农邻居姚士杰的碾子上压玉米糁糁哩。

    “才才,你爸在家吗?”情绪正高涨的水嘴,叱咤风云地问。

    才才在草棚屋门前耍,说:“不在。”

    “上哪里去了?”   “在那里。”才娃指指四合头砖瓦院外头的碾房。

    高增福在姚士杰街门外的碾房里听见,穿着袖子上吊棉絮的开花破棉袄,手里拿着扫碾盘的笤帚,沉默地走出碾房来。

    痛苦和优愁,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人了一种特别的素质,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他既不诉苦,也不埋怨,拿起农具是男人,拿起灶具是女人。作为乡人民代表,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参加村内各种会议。有时要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去开会,他也把才才背在背上。

    “志明,你寻我做啥?”高增福回到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静静地问,鼻尖上沽着玉米粉。

    孙委员转过身来,神气活像区上甚至县上派下来的干部,手里拿着一张纸,扬起脑袋看着姚士杰四合院的砖瓦院墙,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响声,用权威的喉音说:

    “哼!嗯?”你和富农的关系又好哩?”

    “谁?”

    “这官渠岸只姚士杰有碾子吗?”

    “你,啥惫思?”

    “啥意恩!人家会说:乡人民代表又和富农拉扯开哩!怪不得一般农民见土改的一股风刮过去了,又和富农拉上关系哩!

    “放屁!——”高增福嘲弄地笑骂说,“孙委员!少在我跟前装相!有事你快说,没事我忙!

    “你互助组添了几户?”

    “一户也没!

    “为啥?不说你要吸收两户中农吗?”

    “人家不来!   

    “那么,还是四个劳力,一个畜力?”

    “嗯!

    孙水嘴走后,高增福在碾房里一边推碾子,一边无限感慨地思量:

    “郭主任专心发家啰,对工作,心淡啰。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想吸收两户中农,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他嘴里空答应,到底还是没说。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都推给孙水嘴办,他和振海闷头干活!水嘴积极,不是为人民,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你看他在黄堡兴盛德字号当过伙计的那身街溜子气吧!唉,谁能给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

    高增福压完玉米糁糁,走进富农砖墁地四合院去还笤帚。

    “放在那里!”姚士杰毡帽下边的胖脸阴沉着,厌恶地说。

    高增福把君帚放在楼下的窗台上。趁这个工大,他从没有糊纸的窗格子中间,瞅见前楼下边砖脚地上,立着几条装满粮食的口袋。他达到了他从这院借笤帚的目的了。

    “唉!又装起几口袋……”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心中灰暗地想着。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假亲戚的名,剥削穷庄稼人;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

    整整一天,高增福哪里也不去。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在他看来,富农剥前人这一点和地主是一样可恶。土改的那二年,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现在颁发了土地证,富农的狰狞面目,又露了本相。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又往什么地方运。

    但是直至日头落在西边邻县的秦岭山丛,春寒从终南山降临到平原上的村庄里来,高增福的手冷得不能再在露天地里编稻草帘子了,他也没发现邻居有什么动静。

    夜里,二更天,从黄堡东原上升起的月亮,照到高增福草棚屋的窗纸上了。父亲接着的儿子,在炕上睡着了。父亲眼皮也涩涩的,迷迷糊糊,也快要睡着了。好像所有心中搁事的人一样,他睡不踏实的。听得邻居的街门扇一响,他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眼皮立刻灵活了。

    高增福急忙穿好衣裳,出来看时,一个人赶着一头牲口,牵着一头牲口的黑影子,已经过了有几棵柏树的姚家坟园南边了。

    “哼!这小子,做她心虚!”他心里想,急忙把才娃在里头睡着的草棚屋的板门关住。向住在皂龙渠那边的民兵队长冯有万家里奔去了。他惹得全官渠岸的狗都咬起来了。犬吠声一直把他送到下河沿冯有万的草棚屋窗前。

    “万!!”他叭在民兵队长外窗台向屋里喊叫,呼哧呼哧喘气。

    “啊?”冯有万在里头答应。

    “快!

    “啥事?”

    “快起!

    过了一刻儿,穿上衣裳,掂着步枪的冯有万冲出板门了。他目光炯炯地探照着月光中的高增福。这小伙子真强悍,显出战斗的紧张,用手结着尚未结好的棉袄纽扣。

    高增福把一只手搭在冯有万胳膊上,低低地告他,发现了什么鬼鬼祟祟的情况。

    “响村的困难户等着活跃借贷哩,他小子连夜往外村转粮!

    “我把他堵回来!问他狗日的转出去做啥!

    冯有万说着就跑,两只脚不着地似的飞快。从黑糊糊的青裸苗中间月光照白的小径上,他向高增福指给的方向飞跑去了。

    高增福自己朝郭振山的草棚院走去,脚跟很有劲。

    “终究还是把你捉住了!”增福满意地想,在脑子里对姚士杰说“你总是见不得人!要是你敢光明正大放高利贷,为啥要黑天半夜偷偷摸摸弄事哩?”

    高增福想:报告给代表主任,够他姚士杰受!郭振山会胸脯一挺,眼一瞪,轰炸机投弹一般吼叫一声,姚士杰就同老鼠见猫一般缩做一团了。高增福看见这个情景,心里多么畅快啊!全村人都敬佩郭振山,不是他高增福一个人!解放前,姚士杰在蛤蟆滩为王的年头,郭振山也不怕他。人们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条渠叫做肠霸王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他就理直气壮把穷佃户正灌的水口堵了,也没人敢吭气。那年复天,高大的郭振山和强壮的姚士杰,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来了。郭振山扭着姚士杰的领口,姚七杰抓着郭振山的布衫,两个人过了汤河,进了下堡村大庙里头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说理。郭振山的这份大胆,把他变成穷佃户们祟拜的英雄,因为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原望。现在,高增福相信:代表主任绝不会容忍富农破坏活跃借贷的工作!

    带着坚定的信心,高增福带劲地叩响代表主任的街门。郭振山在里头深处应了声。过了一刻儿,听见门板响,主任掩着衣襟出来了。高大的身体带着火炕上被窝里的热气,他上身微微弯着,听着这位热心为大伙奔跑的人民代表的紧急报告。郭振山对姚士杰的仇恨和他对活跃借贷工作的担心,使他对富农的行为冒火了。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冒出的热气,直喷到高增福脸上来了。高增福想;这一状告准了!

    “叫我回去结上腰带,咱走!

    郭振山回屋里去结腰带了。高增福在外头等着,高兴地想着冯有万那两条飞毛腿,说不定这时已经追上了姚士杰。

    但郭振山从深院里出来,软了:“啊呀!增福,我刚才一思量,不对哇!

    高增福疑盛起来了。

    “怎么?不可以把他挡回来吗?咱政府出了活跃借贷的指示,他把粮食转出去放高利贷哩!追回来,咱理问他!

    “他在哪里放高利贷?给谁放,放了多少?利息多高?你都调查清楚哩吧?”

    ”这,这,还没调查……”

    “不对!增福!姚士杰自己绝不认账!

    “他不认账!咱问他:不是放高利贷,为啥黑天半夜偷偷摸摸……”

    “他说:他不是偷旁人的粮食。他说:他自家的很食,他愿意白日运哩,还是黑夜运哩,旁人管不着。增福,咱政府宣布了土改结束,解除了对地主和富农的财产的冻结了。姚士杰是条恶狗,不好若。咱没条款挡人家的粮食呀。”熟悉规章制度的郭振山,很理智的说服高增福。

    高增福肚里没有词句了。因一时的冲动,做下这冒失的事情。他心中开始有点不安。他没想到土改时期已经结束了,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停了停,他寻思到了一条:

    “那么,活跃借贷的指示,不是咱中央人民政府出的吗?”

    “嘿嘿!”郭振山非常亲切地说,“增福!那是指示,不是法令嘛!咱不能强迫人家嘛。”郭振山忽然感慨地说,“兄弟!我也愿意老像土改时一样好办事,可那好年头过去啰。”

    说着,郭振山又一片好心地劝说高增福:“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兄弟!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不能年年土改嘛!要从发展生产上,解决老根子的问题嘛!

    代表主任说出了这句话,高增福从心里往外凉,直至浑身冰凉。

    “我高增福倒凭什么发展生产呢?你郭振山能发展生产了!”高增福在心里不满地想,开始对他曾经那么敬佩的人,有了反感。

    “那么有万挡住姚士杰,该怎说呢?”他打个寒噤问,显得颓唐极了。

    “这有啥?”郭振山气魄很大地笑说,“你去告诉有万,放那个小子走就是哩。咱不找他的麻烦,他还找咱的岔儿吗?好冷!你快去吧。你把才才放到哪里了呢?你太积极了!

    高增福在回转的路上,心是凉的,腿是软的,脑袋是木的。他感觉到郭振山对他的关心和表扬,是空洞洞的,没有价值的。他感觉到自己前途茫茫,往后的光景难混了。他承认不该挡富农的粮食,郭振山比他更懂得政策。但是郭振山的言词,他说话的神气和他的笑,却表现出他现在已经变富了,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他再不能像解放初期,特别是土改初期发动贫雇农的时候那样,对穷苦人说些热烈的同情话了。这个在村里威望极高的共产党员的变化,给可怜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负担。他担心:像目前的境况,他很难保住他分到的六亩稻地。说什么呢?缺口粮,上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以后的贷款还轮到他吗?他想着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他也许不会有这一层优愁。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

    !前面迎面大踏步走来一个人,那是谁呢?

    “有万!”高增福试着吼叫。

    “增福!你这人!”是冯有万,声音在静夜的平原上清晰地说,

“你这人!人家朝黄堡走哩,你叫我朝南追。”

    “呵呀呀!姚士杰鬼这大?朝南走了一截,绕开官渠岸,又朝东拐,迷惑人哩!还是上他丈人爸家哩!”高增福心里惊讶地想,嘴里说,“没追上算哩!

    冯有万,黑制帽掀在后脑上,宽阔的前额上汗水在月光下闪亮,背着步枪站在高增福面前,奇怪地问:

    “你怎不高兴?”

    “没啥。”高增福很庆幸没追上姚士杰,警戒自己不要对这个直性子民兵队长流露一句对代表主任不满的话,含含糊糊地说,“咱们回去吧。以后……以后再……”

    在苍苍茫茫的夜色中,高增福独自在黑糊糊的麦地里灰色的小径上回家。他想到自己心上的人,长眠在丈二深的土地里,又想到l好像一块什么东西似的,被丢在草棚屋炕上的可怜才才。他想到两户中农不愿入他的互助组的冷情,想到半月以后没有粮食吃的苦境。他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但是他咬住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眨了几下眼皮,泪水经鼻泪管到鼻腔、到咽喉,然后带着一股咸盐味,从食道流进装着几碗稀玉米糊糊的肚囊里去了。

    “哭做啥!”他责备自己软弱,“骨头挺硬!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你不是从旧社会也熬出来了吗?即便郭振山靠不上了,共产党不是只他一个人,怕啥!

    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在两分钟里头,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

    这时间,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巴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在春讯期间,郭县北关渭河的渡口,暂时取消了每天晚班火车到站后的最后一次摆渡,这次车下来的旅客,不得不在车站旅馆宿夜。现在全部旅客,听了招徕客人的旅馆伙计介绍了这个情况,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小街上,霎时间,空寂无人。只有他——一个年轻庄稼人,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搏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

    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

    !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住一宿都要几角钱——有的要五角,有的要四角,睡大炕也要两角。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天时地势,就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他站在破席棚底下,并不十分着急地思量着:

    “把它的!这到哪里过一夜呢?……”

    他那茁壮的身体,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该是多么困难啊!庄稼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可不容易来着!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一再表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是他组长垫着。要是他不垫,嘿,就很本没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

    “生禄!”他在心里恨梁大老汉的儿子梁生禄说,“我这回算把你看透了。整党学习以前,我对互助合作的意义不明了,以为你地多、牲口强,叫你把组长当上,我从旁帮助。真是笑话!靠你那种自发思想,怎能把贫雇农领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哩嘛?我朝你借三块钱,你都不肯。你交够你用的稻种钱,多连一角也不给!我知道你管钱,你推到老人身上!!看我离了你,把互助组的稻种买回来不?”

    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从前,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地面有一种急稻子,秋灭割倒稻子来得及种麦,夏天割倒麦能赶上泡地插秧;只要有肥料,一年可以稻麦两熟。他互助组巳经决定:今年秋后不种青稞!那算什么粮食?富农姚士杰、富裕中农郭世富、郭庆喜、梁生禄和中农冯有义他们,只拿青裸喂牲口;一般中农,除非不得已,夹带着吃几顿青棵;只有可怜的贫雇农种得稻子,吃不上大米,把青稞和小米、玉米一样当主粮,往肚里塞哩。生宝对这点,心里总不平服。

    “生宝!”任老四曾经弯着水蛇腰,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感激地对他说,“宝娃子!你这回领着大伙试办成功了,可就把俺一亩地变成二亩啰!说句心里话,我和你四婶念你一辈子好!怎说呢?娃们有馍吃了嘛!青稞,娃们吃了肚里难受,愣闹哄哩。……”

    “就说稻地麦一亩只收二百斤吧!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要增产一百万斤小麦哩!生宝同志!……”这是区委王书记用铅笔敲着桌子说的话。这位区委书记敲着桌子,是吸引人们注意他的话,他的眼睛却深情地盯住生宝。生宝明白:那是希望和信赖的眼光……

    “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棍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隔,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尽管饭铺的堂倌和管账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钱的面汤,把风干的摸送进肚里去了。他更不因为人家笑他庄稼人带钱的方式,显得匆忙。相反,他在脑子里时刻警惕自己:出了门要拿稳,甭慌,免得差错和丢失东西。办不好事情,会失党的威信哩。

    梁生宝是个朴实庄稼人。即使在担任民兵队长的那二年里头,他也不是那号伸胳膊踢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角色。在一九五二年,中共全党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整党运动中,他被接收人党的。雄心勃勃地肩负起改造世界的重任以后,这个朴实庄稼人变得更兢兢业业了,举动言谈,看上去比他虚岁二十七的年龄更老成持重。和他同一批入党的下堡村有个党员,举行过入党仪式从会议室出来,群众就觉得他派头大了。梁生宝相反,他因为考虑到不是个人而是党在群众里头的影响,有时候倒不免过分谨价谨慎。……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他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和衣睡下了,底盘上衬着麻袋和他的包头巾。他掏出他那杆一巴掌长的旱烟锅,点着一锅早烟,睡下香喷喷地吸着,独自一个人笑眯眯地说:

     “这好地场嘛!又雅静,又宽敞……”

    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

    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

    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

    不管他在火车上也好,下了火车也好,不管他离开家乡多远,下堡村对岸稻地里那几户人家,在精神上离他总是最近的。他想到他妈,这时准定挂着他在这风雨之夜,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继父,不知道老汉因他这回出门生气没有。他想到妹子秀兰,准定又在进行宣传,要老人相信他走对了路。他想到他互助组的基本群众——有万、欢喜、任老四……当他想到改霞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正在考虑嫁给谁的大闺女身上了:改霞离他这样近,他在这砖脚地上闭起眼睛,就像她在身边一样。她朝着他笑,深情的眼睛扑闪扑闪瞟他,扰乱他的心思……

    在土改那年,他俩在一块接触得多。他和她一同到县城参加过一回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他俩也经常同其他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块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开会。改霞总显得喜欢接近生宝。开会的时候,她使人感觉到她故意挨近他坐;走在路上,她也总在他旁边走着。有一天黑夜,从乡政府散了会回家,汤河涨水拆了板桥,人们不得不脱脚淌水过河。水嘴孙志明去搀改霞,她婉言拒绝了,却把一只柔软的闺女家的手,塞到生宝被农具磨硬的手掌里。渐渐地,人们开始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俩,背后有了细声细气的议论。那时间,改霞和周村家还没解除婚约,他的痨病童养媳妇还活着哩。在下堡乡党支书卢明昌隐隐约约暗示过生宝一回以后,生宝就以一种生硬的方式,避免和改霞接近了。现在,已经二十一岁的改霞,终于解除婚约了,他可怜的童养媳妇也死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和她……不!!那么简单?也许人家上了二年学,眼高了,看不上他这个泥腿庄稼人了哩!……

    他想:用什么办法试探一下她的心底才好呢?给他妹子秀兰说,又说不出口。“把它的!这不是托人办的事情嘛!

    他还没想出试探改霞的办法,就呼呼地睡着了。

   …………

    早晨天一亮,一个包头巾、挟行李的野小伙子,出现在渭河上游的黄土高岸上了。他一只胳膊抱着被窝卷儿,另一只手在嘴上做个喇叭筒,向南岸呐喊着水手开船。他一直呐喊到住在南岸稻草棚棚里的水手应了声,才在渭河岸上溜达着,看陌生的异乡景致,等开般……

    春雨在夜间什么时候停了,梁生宝不知道;但当下,天还阴着,浓厚的乌云还在八百里秦川上空翻腾哩。可能还有雨哩。昨天在火车上看见的太白山,现在躲在云彩里头去了。根据汤河上的经验,只有看见南山的时候,天才有放晴的可能——这里也是这样吧?

    生宝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悄:渭河上游的河床很狭窄,竟比平原低几十丈而下游的河床,只比平原低几尺,很宽,两岸有沙滩,河水年年任性地改道。这是什么道理呢?啊啊!原来上游地势高,水急,所以河床淘得深;下游地势平水缓,所以淤起来很宽的沙滩。

   “高。是高。这里地势是高。”他自言自语说,“同是阴历二月中旬天气,我觉着这里比汤河上冷。”站在这里时间长了,他感觉出这个差别来了。

    噢噢!对着哩!怪不道这里有急稻子。这里准定是春季暖得迟,秋季冷得早,所以稻子的生长期短。

    生宝觉得:把许多事情联系起来思量,很有意思。他有这个爱好。

    咦咦!这里的土色怎么和汤河上的土色不同哩?汤河上的土色发黑,是黑胶土,这里好像土色浅啊!他弯腰抓起一把被雨水湿透了的黄土,使劲一捏,又一放。果然!没汤河上的土性黏。他丢悼土,在麻袋上擦着泥手,心里想:

    “啊呀!这里适宜的稻种,到汤河上爱长不爱长哩?种庄稼,土性有很大的关系;这倒是个事哩!跑这远的,弄回去的稻种使不成,可就糟哩。”

    这样一想,倒添了心思。他急于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看看稻种,问清楚这种稻种的特性。

    直至平原上的村庄处处冒出浓白柴烟的时候,生宝才同后来的几个行人,一船过了渭河。

    他在郭县东关一家茶铺吃了早饭——喝了一分钱的开水,吃

了随身带来的模。

    当他吃毕早饭的时候,春雨又下起来了,浙浙沥沥地……

    梁生宝从茶铺出来,仰头东看西看,雨并不甚大。他决定赤脚,他把他妹子秀兰用白羊毛给他织的袜子和他妈给他做的布鞋,包在麻袋里头。然后,他把棉裤的裤腿卷了起来,白布里子卷到膝盖底下。他又往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用麻袋裹着的行李卷儿,向白茫茫的太白山下出发了。

    “嘿!小伙子真争!啥事这么急?”他听见茶铺的人在背后说他。

    一霎时以后,生宝走出郭县东关,就毫不畏难地投身在春雨茫茫的大平原上了。广阔无边的平原上,只有这一个黑点在道路上挪动。

    生宝刚走开,觉得赤脚冰冷;但走一截以后,他的脚就习惯了雨里带雪的寒冷了。

    梁生宝!你急什么?难道不可以等雨停了再走吗?春雨能下好久呢?你嫌车站、城镇住旅馆花钱,可以在路边的什么村里随便哪个庄稼院避一避雨嘛!何必故意逞能呢?

    !梁生宝不是那号逞能的愣小伙子。他知道他妈给他带的馍有限,要是延误了时光,吃不回家怎办?而且,他一发现渭河上游和下游土性有差别,他就恨不得一步跷到目的地,弄清此地稻种的特性,他才安心。要是他还没从下堡村起身他可以因故再迟十天半月来;既然他走在路上了,他就连一刻也闲待不住。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他在春雨中踩着泥路走着。在他的脑子里,稻种代替了改霞,好像他昨晚在车站票房里根本没作桃色的遐想。

    春雨的旷野里,天气是凉的,但生宝心中是热的。

    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热火——不是恋爱的热火,而是理想的热火。年轻的庄稼人啊,一旦燃起了这种内心的热火,他们就成为不顾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们的理想,他们觉得人类其他的生活简直没有趣味。为了理想,他们忘记吃饭,没有磕睡,对女性的温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觉,和娘老子闹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那么值得吝惜的了。

    二十几年以前,当生宝是一个六七岁娃子的时候,陕北的年轻庄稼人,就是这样开始组织赤色游击小组的。这是陕北人、县委杨副书记说的。那年头,在陕北和在全中国一样,国民党军队、国民党政府、豪绅和地主的统治,简直是铁桶江山。但是,年轻庄稼人组织起来的游击小组,在党领导下,开始了推翻这个统治的尝试。杨副书记在正月里举行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作报告的时候说:一九三三年,陕北的老年庄稼人还说游击小组是胡闹哩,白送命哩;到一九三五年,游击小组变成了游击支队,建立起了赤色政权,压住山头同国民党军队挺硬打,当初说胡闹的老年人,也卷人这个斗争了。经过了多少次失败和胜利,多少换上军衣的年轻庄稼人的鲜血,洒在北方的黄土山头上,终于在梁生宝虚岁二十三的那年,全中国解放了,可怜的“地下农民”梁生宝站出来了!

    生宝现在就是拿这个精神,在小农经济自发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开始搞互助组哩。杨副书记说得对: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生宝已经下定决心学习前代共产党人的榜样,把他的一切热情、聪明、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党所号召的这个事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活得带劲儿,才活得有味儿!

    正月里,全省著名的劳模、窦堡区大王村互助组长王宗济从扩音器里发出的声音,永远在梁生宝记忆里震荡着。

    “我们大王村,五0年光我这个互助组认真互助,其余都是应名哩。过了两年,受了我这个组的带动,全村整顿起十四个互助组,都认真了。今年正月,我们两个组联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

    梁生宝当时是三千个听众里头的一个。他坐在三千个党的和非党的庄稼人里头,心在他穿棉袄的胸脯里头蛮动弹。他对自己说:

    “王宗济是共产党员,咱这阵也是共产党员了。王宗济能办成的事,咱办不成吗?他是漉河川的稻地村,咱是汤河川的稻地村。百姓从前是一样的可怜,只要有人出头,大伙就能跟上来!

    但他又想:“啊呀!咱比王宗济年轻呀!人家四十多岁,咱二十多岁,村内威信不够,怎办?要是郭振山领头干,咱跟上做帮手,还许差不多哩。可惜!可惜!振山,你为啥对这事不热心嘛?……”

    “咳!这有啥怕头?”生宝最后鄙视自己这种没出息的自卑心理,想道:“王宗济自己也说:是靠乡支部和区委的领导。有党领导,咱怕啥?”

    于是,在王宗济发表毕挑战的讲演以后,穿黑棉袄、包头巾的小伙子,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举起一只胳膊,大声向主席台喊:

    “黄堡区下堡乡第五村梁生宝,要求讲话!

    当他在主席台上表示毕决心下来的时候,区委书记就在通道上欣喜地等着他,握住他的手,攀住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开毕会就到蛤蟆滩帮助你整顿互助组,订生产计划。”从那时候,生宝的心里就烘烘地热了起来。

    他现在跑到几百里外,在渭河上游冒雨走路的劲头,就是同那天上台讲话的劲头相联系的。

    在雨里带雪的春寒中,他走得满身汗。因为道路泥滑,他得全身使劲,保持平衡,才不至于跌跤。

    直至晌午时光,他走了三十里泥路。他来到鸭鸿河上的一个稻地村庄里。他的麻袋已经拧过三回水,棉衣却没湿,只是潮潮。他心里畅快得很哪!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当徐改霞端坐在下堡小学三年级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有这个老婆或那个老汉,到官渠岸她家——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去串门儿。

   人们带着非常关切的神情,向改霞她妈打探解除婚约以后的改霞,对找新的对象持什么态度

    有几个富裕、和睦的家庭里的诚实、聪明的小伙子,被提出来供这个汤河上有名的“俊女子”考虑。汤河上游东原上的上堡村,有个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的小学教员;汤河下游北原上章村有个富农的独苗苗儿子;北原那边漉河川的范村,又有个成份是小士地出租者的乡文书;黄堡镇上一个布匹商有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还有本村郭世富上县中的儿子永茂……等等。看中她的,都是有些文化的青年。

    永茂是本村人,不必细说了。所有其他托人提亲的小伙子,也都见过改霞的。介绍人都说:只要改霞答应他们的“提亲”,她提出的一切可能满足的合理要求,都好商量!

    改霞啊!改霞啊!她也许是汤河上顶俊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哩!要不是她参加社会活动,要不是她到县城去当过青年代表,要小是她在黄堡镇一九五一年“五一”节的万人大会上讲过话,那么,一个在草棚屋里长大的乡村闺女,再漂亮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名气和吸引力呀。

    改霞她妈鼻梁上架着用棉线联结白铜腿子的老光眼镜,给闺女做着鞋,听着每个介绍人的谈叙,都这样想着。她没敢给任何人任何有希望的回答,以免把自己陷人一种尴尬的处境;因为女儿的事,现在娘做不了主了。不过,这么多大户人家看上这个可怜寡妇的女儿,倒给了老婆婆心情上很大的满足。她心中长久积压着对不起周村家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她把提亲的情况,告诉她的斜对过邻居、她女儿事实上的生活顾问——代表主任。

    郭振山连连地摇手,张大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

    “使不得!使不得!提的这些对象,连一个也使不得!净是些富农、小土地出租、奸商和富裕中农嘛……净是些落后脑袋瓜子嘛!女婿都有文化,都不在家里喀,哪个女团员肯嫁给那号人家?整天侍候公婆,黑间管得连会也不让开去。你思量思量,改霞是那号傻瓜不是?出了笼的鸟,自己又进笼吗?嘿嘿嘿……”

    郭振山笑毕,又很诚恳地劝导:

    “你一个也甭给改霞说!全装到你肚里算哩!你甭搅扰她上学!念书和种地不同,心杂了念不进去!

    “对!!”老婆婆同意。笑了笑,她又说,“可是……”

    “可是啥哩?”

    “可是水茂是个好……”

    “噢!你看上这门亲哩?”郭振山吃惊地问。

    老婆婆蛮有兴趣地笑笑,感慨地说:

    “好人家嘛!郭世富是好人家嘛!地有地,人有人;马有马,车有车。家里满院灯亮,出门骡马铃响。又在一条街上,早不见晚见嘛……”

    郭振山听得不耐烦。

    “你看上郭世富的家业,改霞看上水茂吗?”

    “永茂是县中学生。”

    “思想儿怎样呢?”

    “思想儿,思想儿……”老婆婆没有词地笑了;她在这方面考虑得少。

    郭振山进一步明知故问:“永茂人团哩没?”

    “怎?团员还非和团员不结?……”

    “当然!你当成前五年、前十年的改霞了?没一点政治思想儿?水茂是个非团青年哎!咱五村的团小组,署假寒假,组织中小学生宣传,写黑板报,传话筒广播,他都不积极喀。回回要团员们到街门口请叫他。他手里拿本啥故事书出来,还品麻地一边走一边看哩。改霞说:去了也没一点主动性儿!磨磨蹭蹭,不推不动。改霞烦死他了,你叫她嫁他?你这好主意嘛!

    老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明白时兴人的心思……”

    “不明白,你甭管算哩。你叫她好好学文化。你家里有事情,但有三分奈何,甭耽搁她的功课。你娘俩孤寡身影,能有今日,得感谢毛主席的恩典。毛主席提倡文化的程度,你叫她好好上学去。你把她当个小子守到如今,图啥来?不是图个闺女好吗?……”

    善于劝解人的代表主任,说得老婆婆很受感动。她想起来了人类情感上最难受的守寡生涯——

     ……过毕改霞她爸的三周年以后,所有的亲戚,都陆续走了。只有改霞她大舅留了下来,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儿吸旱烟。大哥心心事事望着新寡的妹子,要说话不说话。

    终于,改霞大舅开口了:

    二妹子!你……”

    “大哥!你有啥话,敞开说!

    “我是说:你……你……”

    “我怎?……”

    “你没个小子。……”

    “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中年寡妇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泣不成声地说,“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我宁肯,自个人,受难场,不情愿,改改,跟我到……人家屋里……受……”

    “算哩!甭哭哩!”改霞大舅用手指抹去自己的眼泪,说,“是这话,你,你,在名誉方面……”

    “放心!大哥!我不能失你们的脸面!

    就这样,老婆婆过了十几年严谨的寡妇生活,仅仅为了做妈而活着。整个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夸她行为光明,稻地里没一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在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中,她一点一滴地,无形中和有形中按照自己的心性,铸造闺女的心性。终于,改霞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最容易害羞的闺女了。有谁多看她几眼,她就埋下头去,躲避赞美的目光。

    改霞她妈做梦也梦不到:解放后,仅仅几个月的光景,使她十几年的心机枉费掉了。出去参加过几次群众会,柿树院就关不住改霞了。蛤蟆滩的穷佃户被共产党人带来的政策鼓舞着。表现出翻身的强烈要求;改霞又被穷佃户们翻身的要求鼓舞着,渴望女性切身的解放。郭振山暗示她:参加社会活动有助于她婚姻问题的解决。聪明的十八岁闺女,仅仅为了不情愿嫁到周村去,就大胆地投进群众运动的洪流里来了。谨小慎微的寡妇,在惊心动魄的群众运动里头,岂敢阻挡?另一方面,她心里也喜愿把财东们闹倒。暂时叫娃活动去吧!

    只有当老婆婆听到改霞和生宝过分接近的风言风语的时候,她才觉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走到斜对过郭振山的草棚院

    “农会主席。”

    “唔。”

    ’’你到俺屋里去一下下。”

    “做啥?”

    “我,和你有话。”

    “啥话,你说嘛!

    改霞她妈拿起襟子揩眼泪

    “这里说起不方便。你去一下下,不行吗?”

    郭振山看见别人流眼泪,心软,说

“好吧!你先回去。我把这一担牛粪担出场里,就来。”

    农会主席满腮胡楂的嘴巴噙着烟锅,走进柿树院。改霞她妈脸上挂着眼泪珠,让他进屋里去。

    “你坐下。” 

    “甭客气哩。啥话,你说吧!

    改霞她妈又撩起襟子揩眼泪。

    “这是为啥呢?”郭振山纳闷地问。

    老婆婆硬硬咽咽说:“把俺改霞的团员给退哩!

    “为啥呢?”

    她不能办工作哩!

    “怎哩?”

    “我不让她出去跑哩!

    “唉唉!”振山不同意地说,“啥事你敞开说嘛!捏住拳头叫我猜吗?”

    于是,改霞她妈吞吞吐吐地说:“梁生宝不是人,胡骚情……”

    “啊噢!”郭振山恍然明白了,张大了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没没没!没那号事!你甭听旁人胡造谣言,甭冤枉好人哩!

    改霞她妈惊讶地瞪大了泪眼

    “谁告诉你的?’’郭振山非常厉害地追问,“你把这个人说出来!造谣破坏,决不轻饶他!

    看见农会主席认真、严肃的样子,老婆婆破涕为笑地问:

    “那么,没……?”

    “没!”郭振山肯定地说,“你甭听旁人胡吹播哩!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净办对百姓有益的事情。坏人想破坏俺们的威信,破坏不了,总是在男女关系这方面编造,看见一男一女在一块走一下,就这么那么哩!有一加十!徐大婶子!你信不着旁人,你信不着你自家的闺女吗?你看改霞是那号货吗?好你哩,再甭胡思乱想哩!你哭鼻流水,人家笑话呀!

    寡妇老婆虽然相信了农会主席,但心里总不踏实。想起生宝的童养媳妇的痨病样子,又想起自己闺女如花似玉,心里总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

    她思量了一阵,提出一个非常朴素的要求。

    “能把梁生宝开除出团,我就放心哩……”

    她看见郭振山仰起满腮胡楂的脸,大张着厚嘴唇,半天笑不出声音来,她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郭振山笑毕,说:“好我的你哩!你傻了心哩嘛!人家好好当咱村里的民兵队长,俺倒为啥要把人家开除出团嘛?你能笑死了……”

    “那你要多关照改改,常指教她……”

    “你放心好哩!咱村里的青年团员,一个也不能让走到邪路上去!

    于是,的确在土改以来的一两年里头,改霞她妈一直是放心的。只有在生宝死了童养媳妇、改霞解除了婚约以后,她才重新要求代表主任注意改霞和生宝的关系。

    每个星期六的后半晌,下堡小学照例没什么活动。晌午,改霞从学校回了家。她看见炕边上,放着走亲戚的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一些新蒸的白面馍,馍的圆顶上点着红点,上面用一块经常收藏在包袱里的洁白毛巾覆盖着。竹篮子旁边放着改霞走亲戚的衣裳——一九五三年间正时兴的一套学生蓝制服。

    “改改!”妈说,“你二姐的娃子明儿过生日。我走不动,你去上一回。她家路远,当天来回,太累人了。你在她家住上一宿,明儿后晌,早早回来”

    改霞正要和她二姐谈谈她矛盾的复杂心情。经过几天的独自思量,她对进工厂比较有兴趣了。只有一样事,在她心里疙疙瘩瘩不平服,就是有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虽然她俩中间没有任何约言,但是有过感情。她总是这样想:如果不和生宝谈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下堡村,进了工厂的话,恐怕是太没人情了吧?她不是那样俗气的女人,只要对自己有利,就毫不留恋地撇开自己热爱过的人。她想把她的真心实话告诉二姐,看看二姐说什么。在村里,她和谁说她这心事呢?郭振山吗?秀兰吗?妈妈?都不能说……

    响午以后,改霞走过蛤蟆滩的小路,过了汤河。她从下堡村大十字,奔了黄堡通县城的马路。她一路吸引着妇女们赞赏的眼光,小伙子们爱慕的眼光和姑娘们羡妒的眼光。

    她走上了大坡,进入了下堡村的北原。渭河和八百里秦川,村庄、树木和铁路,自动展开在她面前。马路在两行还没发芽的刺槐树中间,向北延伸出去。高原上的麦田,呈现出返青期的葱绿。百灵子和黄莺在马路旁的刺槐树上,追着改霞似的朝前飞。

    从县城回家取馍(当时每周一次)的县中学生,一群一伙,三三两两,在马路上向南走来。他们唱着,谈着,笑着,热烈地争论着,到和改霞相遇的时候,一下子静悄悄的,向她行“注目礼”了。有些在走过以后,还要扭头看一看。但是改霞目不斜视。她提着竹篮子走着,傲然昂着头,大眼睛平静地望着在她面前展开去的渭河平原,给人一种不容轻薄,不容嬉笑的凛然气概。漂亮对她来说,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与她的聪明、智慧、觉悟和能力,丝毫无关。她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所长,丝毫不因人注意而自满;相反,她讨厌人们贪婪的目光。

    永茂在几个同学中间走来了。细长个子,白净脸儿,黑制帽外面故意露出一些偏分头的发梢,怪俏皮的。

    “改霞,你上哪里去?”永茂站住,殷勤地问。

    “上关村去。”改霞平淡地说

    “做啥去?”

    “走亲戚噢!

    改霞不乐意地回答着,走过去了。她一边走一边说,没停住脚。她瞥见永茂俏皮地把偏分头的发梢露出黑制帽,轻蔑地扁一扁嘴。这个中学生平日表现出的富裕中农子弟的优越感,他对于假期回乡学生宣传活动的消极应付态度和他对村里的各种运动的冷淡,在改霞心中堆积了足够的反感。她有足够的理由轻视他。

    “你永茂有啥了不起?你家地多,还不是你爸当狗腿子的结果?有啥拿板弄势的?你甭给我骚情!谁喜爱你那熊样子?”改霞一边走一边想。

    一辆双套胶轮车迎面过来了。车辕上手执长鞭坐着郭世华——郭世富的三兄弟。在他背后边,满满装了一堆男女乘客。

    “咳!改霞,你上哪里去?”郭世华离多远就大声间。

    改霞回答以后,车老板又满脸堆笑说:

    “你明儿回来时,我这顺车捎你,不问你要钱。”

    “我走得了!”改霞嘴说。她心想:“多蠢!当着一车人说不要钱。世上有那么多爱拣便宜的人?”

    “哎!”郭世华在车辕上扭转身子,朝已经走过去的改霞背影还说,“改霞!明日,你在关村路口上等着!我赶半后晌就过来了!

    “不啦!”改霞不回头地说。她心想:“寒伧死人!我那么爱坐车?你细成那样,为了多拉一个客,你的侄子一星期取一回摸,你还不捎哩,偏来捎我。”她知道一点郭世富想要她做儿媳妇的动机。那真叫妄想!

    下了北原那边的坡道,她走到漉河桥头三五家饭馆、茶铺、小店和修理自行车铺所组成的小街上。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全身的血向她脸上涌来。她牙咬着嘴唇,准备着经过一个内心非常紧张的时刻。

    梁生宝从桥上贪大步地走过来了!满脸的汗水反射着阳光,因为走热了,手里捏着头巾。看见改霞,生宝的脸刷地红了。

    “你回来了?”改霞机械地招呼,努力想把脸色定平。

    “我回来了!”生宝高兴得激动地说,一只湿润的大手,使劲扯了扯衣襟边。显然不让改霞看见他落落踏踏!……

    他的目光那样盯她,使她的目光不敢和他的相遇。她低了头。

    她低着头,用一只脚尖,拨一块小石头。她在想着:和他说什入才好呢。

    “我买了二百五十斤稻种。”生宝胜利地说,目的是打破尴尬。

    “你的稻种在哪里呢?”

    “在郭三车土。你刚才没碰见他吗?碰见了?”

    “你为啥不跟稻种坐车呢?”

    “咳!郭三的心可黑啦!二百五十斤稻种,要一份脚费。我要坐车,得另花钱。我说:是这,你光把稻种拉上,我在后头跑呀。”

    改霞抬起头,感动地看看生宝红腾腾的脸,想起郭振山对生宝现在搞的事业的冷淡,心里不禁难受地想:“你这么积极,能成功吗?”她突然发现路旁有好些人,欣赏她和生宝多少有点缠绵的谈话和神情。她觉得很不自如,只好和生宝分路了。如果在左近没人的旷野上,她真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她在漉河的大石桥上扭头看时,正在上坡的生宝,也在扭头看她,她的思想更矛盾了。她的感情更复杂了。她的心又偏到生宝这边来了。她决心从二姐家回来后,和生宝谈一次。

     一个初春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嘴里噙旱烟锅的庄稼人,提粪筐的庄稼人,和倒背双手的庄稼人,纷纷从稻地塄坎上的许多小径,向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走去。

    “哎,宝娃子买的叫啥稻种呢?”

    “百日黄嘛。听说从插秧到搭镰割稻子,只要一百天。”

    “怪!自古常言:一月缓苗(变绿),一月长,一月出穗,一月黄。这‘百日黄’少二十天,差一个节气还多哩!

    “就要看打粮食怎样呢!

    “听梁生宝吹,这号稻子秆秆不高,穗穗够长。”

    “出奇!这么说,肥料大些,也不怕长滥(长杆少粒)?”

    “人家说,肥料大了,只要水灌均匀,没关系喀。”

    “啊哈!有这么好的稻种?买回来多少呢?”

    “一石多。听说本互助组分毕,还有余头哩。”

    “要是有余头,咱也分它点试试看!……”

    “百日黄”稻种的生长期短,在蛤摸滩引起了这样广泛的兴趣,庄稼人们把梁三老汉的草棚院挤得水泄不通了。说话的声音很嘈杂,好像黄堡镇上的粮食市场一样。不光是蛤蟆滩的庄稼人,也有河北岸下堡村来的。有些庄稼人想分稻种,有些庄稼人光为满足好奇心。庄稼人为了一点好奇心,有时候可以跑几十里路哩!

    人们把粗大的手伸进解开的口袋里,用指头捏一撮稻种,放在手掌心里细瞅。他们用大拇指头搓搓,用口轻轻吹去稻糠,又细瞅。他们把大米粒投进已经留下胡子的、或者还没留下胡子的嘴里嚼碎,然后唾掉,然后互相交换意见。

    都说:成色不赖!

    头上包着头巾的梁生宝,用一个升子,把稻种从麻袋里,舀到他互助组的人们带来的器具里头。头上截着黑制帽、庄稼人棉袄上结着军用宽皮带的冯有万,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用一杆钩子秤,确定各人的器具和稻种的分量。这个民兵队长的神气,很明显地给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以本互助组的事情,吸引来这样多庄稼人参观为骄傲。

    “哎!生宝,那不算个事呀!”人群中的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着。

    “啥不算个事?”留分头的小学毕业生欢喜在旁边问。

    “我说,生宝,”任老四不理他侄子,只对组长说话,“你一路的花消不合计在稻价里头,那不算个事呀!你出门好几天,为大伙劳累了就好了,再贴赔上些盘费?那算个啥理儿?……”

    “你真烦人!”有万称着任老四的竹皮罐的分量,不满意地打断他:“要告诉你几遍呢?咱组长一路没进栈房,吃的是家里带去的馍,算啥盘费?”

    “家里带去的摸,是泥捏的吗?”任老四坚持着他的观点。

    他这泥捏模的话,惹得许多庄稼人大笑,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他认定稻种价里头,只算原价、车票和运费,而不计算生宝的盘费,这事不合理。在生宝到郭县去了的这几天里,任老四在郭家河打了一千块土坯,挣得十元。生宝,一个大小伙子,在这个期间一个小钱不挣,还要贴赔盘费吗?即使生宝坚决要给大伙服务,他头上还有老人嘛!任老四看见为这件事,梁三老汉和生宝他妈闹得凶,他心里难受。他觉得为了使互助组巩固,应当让梁三老汉也满意一些才好。但当着这样多的庄稼人,任老四又说不出这个话来,心里直怪有万太心粗,不能细察人情世故。他见有万不搭理他的神气,又话里有话地说:

    “你光管自家畅快,不顾人家的光景!

    “算哩!算哩!谁和你缠?咱组长不是小气鬼,人家是共产党员……”

    ”怎?共产党员不吃五谷,不穿布匹活着吗?”

    生宝一只手捉着麻袋口,一只手捉着升子,看看任老四腰里结的稻草绳腰带,笑劝这个老实头庄稼人说:

    “你甭挂心我哩!你挂心你自家的光景吧!

    欢喜也不满意他四爹的这份罗嗦劲儿。

    “你尽废话!你连眼前这稻种钱,也是咱组长给你垫着哩。你这阵就要给钱?还是怎样样?” 

    “我这阵给不起,欠也欠不起吗?”

    这工夫,郭世富戴毡帽的脸孔,在更远点的人头中间,呈现出鄙视的笑容。他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唇扁了扁,鼻孔里头发出轻蔑的冷笑声。那样子等于用嘴巴明言:“你两年欠下我一石‘活跃借贷’粮没还。你还说‘欠’、‘欠’,你光知道个‘欠’!

    欢喜眼尖,注意到郭世富的表情了。他气恨郭世富,把头一拐,说他四爹:

    “把稻种拿回去,忙你的活儿去吧!

    任老四很满意地提起分给他的稻种,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又说了许多感激话,这才走开。这时,他才看见郭世富戴毡帽的皱纹脸,他的脸色一下子黄了,很快又红了。那天早晨,欢喜告诉他郭世富向他讨账的时候,他那样的气愤,你也许以为:啊呀!不得了,任老四现在会放下装稻种的竹罐,扑过去和郭世富拼命吧?不!请你放心吧!俗话说得对:“吃人的嘴软,欠人的理短。”还没从贫穷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任老四,目光躲避着郭世富的目光,不声不响,跷出草棚院的街门,走了。

    生宝和有万,继续给互助组的组员们分稻种。生禄、欢喜、王老二的儿子拴拴、冯有义、郭锁儿都把自己的稻种拿走了。他们把有万的稻种,也称得另放在一边了。

    这时,早年的豆腐客梁大老汉,把一条口袋伸向冯有万。个子高大,垂着斑白的长胡子,拄着一根终南山里出产的ホ盾木棍,秃顶老汉已经在旁边站着,等了一阵了。现在,他理直气壮地说:

    “把这条口袋称一称。”

    “这是做啥?”有万不明白老汉的意图。

    秃顶老汉不和有万说话。他用家长兼富裕者的双重权威口气,命令生宝:

    “给我弄上五升!

    “你?”生宝迷惑地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你家的稻种,俺生禄哥拿回去了!

   “这是章村你大姐要的。尽说这稻种好,她要分些试试。”

    全院子的眼睛,都盯着生宝作难的脸色。其中有些人在看过稻种以后,已经用互助组长的名义,向生宝表示了想分点稻种的意思,生宝答应他们本互助组分毕了,再看。

    有万气得鼓鼓。他对于不合理的事情,极端缺乏忍耐心。当生宝起身去买稻种向生禄借几块钱的时候,就是这个秃顶老汉代替不声不响的生禄,不客气地拒绝的。现在竟厚着老脸皮,来替自己坐娘家的女儿分稻种来了!有万手里拿着秤,撅着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肯给秃顶老汉称口袋的分量。

    秃顶老汉软皮囊似的灰暗脸孔,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笑容,盯着年轻的互助组长。那神气表示他心里想着:

    “我老汉出口了!看你小子尊不尊?,

    生宝手里拿着空升子发呆。他想:

    “这不是倚老卖老吗?这叫人怎办哩?他仗着他家的马在全互助组最强,又只他一家有车,互助组离不得他家。这真是欺人太甚了!我就不给他分这稻种,看他能怎样?”

    把稻种送回家又来的欢喜,试着用一种聪明的方式,帮助组长打破这个僵局。他很惋惜的样子说:

    哎,生宝哥,你走时多带些钱,多买些稻种就好哩……”

    “怎?"老头的秃顶脑袋一拐,垂着软囊囊的眼皮,盯住欢喜稚气的脸,挺厉害地问,“怎?起身的时光,俺家没给钱吗?这阵有富余的,旁人能分,门中人和亲戚倒不能分?俺拿多少稻种给多少钱,分文不欠人的!俺姓梁的和姓梁的说话,你姓任的插啥嘴?”

    吓得欢喜再没张声。满院的人群静悄悄的,好像看一出戏看到紧要的场面。

    生宝心里又拐了弯:“算了吧,给他算了吧!为了这几升稻种的事。惹恼老汉要退组,太没意思了。容让了他这一回……”

    “伯哎!”他开口说,努力做出和好的笑容。“是这样:我多买了些稻种,可咱村的好些互助组长,口开得早。你老人家,既开了口,给章村俺大姐家,多少也分上点。”

    “分多少?”

    “二升,你老人家看怎样?”

    “哼!插不到半亩地!

    “三升!”生宝狠一狠,又添了一升。

    “四升!”粱大老汉退让了一升。

    “你老人家也给我留点情面!”生宝指着满院的人,强硬起来了“叫大伙能看得下去!……”

    秃顶老汉垂着斑白胡子,扭头看时,发现满院不平的脸色和愤懑的目光。他退让了。

    “就是哩。三升就三升吧……”

    要称稻种的时候,有万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忍耐不住,一句话也没说,掼下秤,掂着他自己分得的稻种,在什么时候走掉了。生宝自己捉秤,打发走了这个胡子斑白而不能令人尊敬的老汉。

    一群庄稼人严严实实把生宝挤在中间。大伙争着抢着,要分稻种。

    “我要二升!

    “给我分上二升行吗?”

    “咱一升就行。咱是为了给明年引种籽。”

    “给我,哎,生宝,给我弄上……”不好意思说出数目字了。

    “啊呀!大伙甭挤好不好?”生宝实在被挤得受不了,他呼吁,“长余的稻种有限,要的人太多,得商量着办事哇!

    “对!商量着办事。”挤不到跟前的庄稼人们,在后头大声嚷着。

    在生宝起身到郭县去以前,他曾征求过村内各代表和各互助组长,说:“如若有人愿意换新稻种的,可以凑钱给他,他可以给大伙捎办。但是有的人实在是弄不到钱;有的人摸不清稻种究竟好坏,不愿意冒一块钱的险;有的人担心生宝办不好事情,恐怕要白白分担他的车票、路费。现在,这些庄稼人被新稻种早熟的优点吸引住了。这给生宝很大的鼓励:庄稼人尽管有前进和落后、聪明和鲁笨、诚实和奸猾之分,但愿意多打粮食、愿意增加收入,是他们的共同点。这就使得互助合作有办法,有希望了。大概党就是根据这点,提出互助合作道路来的吧?——想到这里,获得了新认识的年轻共产党员,兴奋起来了!他精神更加抖擞,容光更加焕发

    一只出过了力的庄稼人手,从后面伸过来,扳生宝的肩膀。生宝扭头看时,是郭世富。生宝早注意到:这个穿一身干净的黑市布棉衣的庄稼人,自从进了这院子,手心里一直端着几颗“百日黄”稻子搓出的大米粒,一遍又一遍地埋头瞅着,仰头看看蓝天,心里谋算着什么。

    现在,郭世富把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巴,安置到生宝耳朵上来了。

    “你能余多少稻种?”声音很低,很亲切。

    “二三斗”生宝大声地回答。

    “一斗合计多少钱呢?”

    “两块六角多一点。”

    “我给五块钱,你卖给我一斗,行不?”

    欢喜站在生宝旁边,听见郭世富的话,好像嗅见了狗屎的神气。

    “这不是粮食,世富老大!”欢喜警告,记恨着郭世富在布置活跃借贷那晚上,讨陈账的事儿。

    “我不是稻种贩子嘛!”生宝对郭世富讽刺地笑说。

    大伙嚷嚷起来了。

    “世富老大!你说啥,大点声嘛!

    “没说啥,没说啥。”郭世富连忙声明着,见风头不顺,低头出了街门,离开这伙贫农。他们单独一个一个地,好对付,凑在一块很厉害。

    生宝向大伙提出:蛤蟆滩的互助组长们每人不超过二升稻种,去做试办。只有郭庆喜,他得给五升;因为庆喜是上河沿最主要的互助组长,并且在他买稻种起身时,借给他三块钱。大伙都同意了。

    “老铁!”生宝向人群中间的铁人亲热地说,“理应再多给你些来,要的人太多了。”

    “行哩,行哩。”铁人厚道地说,表现出另一种富裕中农的神气。

    于是让欢喜记数,生宝就开始给大伙分稻种了。人们拥挤着,喧嚷着,一霎时把生宝弄得头昏脑涨。……

    当院里只留下生宝一个人的时候,他把剩下的稻种一称,不住地惋惜地咂嘴。

    “把它的!弄下这事!

    “怎呢?”妈在屋里问

    “弄得咱不够了。”

    生宝妈坐在草棚屋炕上做鞋帮,通过敞开的窗口,温和地责备儿子:

    “你常是冒冒失失,做事没个底底。我说你先把自家的稻种舀出再分,你说不好,要先人后己。这阵好!看弄得自家不够了吧?”

    “罢哩!咱用上一部分旧稻种算哩。”生宝乐呵呵地说,因为自己对群众有用而情绪很高。

    梁三老汉在磨棚子里磨玉米面,听见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对“梁伟人”的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了。但听见这事,心在他胸膛里蛮翻腾。他忍耐不住,颠出磨棚,站在院里。罗面把他弄得头发、眉毛、胡子一片粉白。他用非常丧气的目光,灰心地盯着生宝,袖子和瘪瘦的手上,落着一层玉米面粉,指着生宝说:

    “你呀!你太能了!能上天!你给互助组买稻种嘛,你给大伙夸稻种这好那好做啥?这阵弄得自家也不够了!!!精明人!”

    给老汉这么一说,生宝反而呵呵地大笑了。他笑继父的做人标准——自私自利是精明,弄虚作假是能人,大公无私却是愚蠢……

     一家人聚齐吃晚饭的时候,梁三老汉舀起一碗饭,往摆在脚地的一张小方桌周围的矮凳上,坐下来了。

    “宝娃!这,你回来了。”

    ,‘唔,爹,你说啥呢?”

    “我说,咱那荸荠啥时挖呢?”

    “就挖。等着用钱呢。买稻种拉下人家的帐;还有,互助组马快要进山呀!”

    “我不管你进山不进山!反正,卖荸荠的钱得给我使唤几块!”

    “你要几块?”

    “十块”

    生宝笑了。生宝妈眼看这爷儿俩的谈话,口气不顺和。老汉脸吊下去,话音低沉而带气,好像又要暴发一场不和。她又出头代替儿子间:

    “你要十块钱做啥哩?”

    “你甭管!我有用项!

    “你做啥用呢?”

    “我的汗褂穿成马笼头了。……”

    “鸡下开蛋了。我预备拿鸡蛋钱,给你爷俩一人扯一个汗褂哩。”老婆很温和地劝说。

    “不!”老汉别扭地说,“鸡蛋甭卖!

    “为啥哩?”

    “我要吃。”

    “你吃得了五个母鸡下的蛋吗?”老婆忍住笑又问。

    “我早起冲得喝,晌午炒得吃,黑间煮得吃···…,

    闺女秀兰低头哧哧地笑开了。她觉得当着老人的面,把饭喷在碗里,对爹太不尊敬,就急忙端着饭碗,奔出院子去了。

    老汉一本正经说诳话的神气,和他那种从早到晚闲不住过光景的勤俭比较起来,实在能笑破人的肚皮。他抬粪回家的时候,经常顺便拣些碎柴枝和破布片,交给生宝他妈。下堡村大十字卖粽子、油炸糕和瓜果的小贩们,开他的玩笑说:“梁三老汉,全照你的样子,俺卖零食的都该喝西北风啦!,”

    “你老人家舍得那样浪吃吗?”生宝呵呵笑着,并不觉得事态有一点严重。

    老汉抬起眼,严肃地瞟一眼生宝。

    “我怎么舍不得?光你舍得?”

    “你舍得,扯个汗褂也用不了十块钱呀!”生宝妈不满意老汉这种一再挑衅的做法。

    老汉反而说:“你甭和我寻气!我给人家十块钱做啥?我那么傻?我在黄堡镇下馆子哩。……”

    他这么一说,儿子、闺女都哈哈大笑了。老伴也笑了。

    “笑啥?”老汉还是不高兴,感概地说,“我不吃做啥?还想发家吗?发不成家啰!我也帮着你踢蹬吧!

    “你光想发家!”老婆笑毕,又说老汉。

    老汉翻起有皱纹的眼皮:

    “谁愿意学任老四的样?谁倒愿意吃了今儿的没明儿的?”

    生宝见二老再说下去,话激话,又要失和气了。同时他不在家的那回冲突,也提醒他有必要认真地向继父做点解释工作。他收敛了嬉笑,很严肃地用他在整党学习会上学来的道理,给继父讲解中国社会发展的前途,主要说明大家富裕的道路和自发的道路,有什么么不同。

    “啥叫自发的道路呢?”生宝说,“爹!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咱分下十亩稻地,是吧?我甭领导互助组哩!咱爷俩就像租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那样,使足了劲儿做。年年粮食有余头,有力量买地。该是这个样子吧?嗯,可老任家他们,劳力软的劳力软,娃多的娃多,离开互助组搞不好生产。他们年年得卖地。这也该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吧?好!十年八年以后,老任家又和没土改一样,地全到咱爷俩名下了。咱成了财东,他们得给咱做活!是不是?”

    老汉掩饰不住他心中对这段话有浓厚兴趣,咧开黄胡子嘴巴笑了。

    “着!看!”老伴揭露说,“看你听得多高兴?你就爱听这个调调嘛。娃这回可说到你心眼上哩吧?”

    梁三老汉为了表示他的心善,不赞成残酷的剥削,他声明:

    “咱不雇长工,也不放粮。咱光图个富足,给子孙们创业哩!叫后人甭像咱一样受可怜。……”

    “那不由你!”生宝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父,“怪得很哩!庄稼人,地一多,钱一多,手就不爱握木头把儿哩。扁担和背绳碰到肩膀上,也不舒服哩。那时候,你就想叫旁人替自个儿做活。爹,你说:人一不爱劳动,还有好思想吗?成天光想着对旁人不利、对自个有利的事情!”

    老汉在胡子嘴巴上使着劲儿,吃力地考虑着生宝这些使他大吃一惊的人生哲学。

    生宝他妈和他妹子秀兰,被中共预备党员惊人的深刻议论,吸引住了。她们用喜悦的眼光,盯着头上包头巾、手里端老碗的生宝——这个人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变得出人意料的聪明和会说,似乎要赶上郭振山了吧?……

    生宝坐在矮凳上,继续向坐在对面的继父宣传。

    “图富足,给子孙们创业的话,咱就得走大伙富足的道路。这是毛主席的话!一点没错!将来,全中国的庄稼人们,都不受可怜。现时搞互助组,日后搞合作社,再后用机器种地,用汽车拉粪、拉庄稼……”

    梁三老汉本来被生宝关于剥削的道理,说动了心。现在他一听这些在他认为不着边际的空谈,又打消了对前一段话的考虑。老汉轻蔑而嘲笑地眯起皱纹眼皮,问:

    “要几年?用机器种地要几年?明年?后年?”

    生宝说不上要几年。在这方面,整党教育运动中,也没有确切的估计。生宝是个诚实人,他不能胡诌。他只笑笑,说:

    “要多少年,党中央的委员们,许能知道……”

    “他黄堡区的王书记,也不知道!甭吹!”梁三老汉胜利地大声呐喊。他弄不清楚许多概念,认为区委书记比中央委员还高明,因为王书记对他是具体的人,而党中央委员对他是抽象的。他只相信他见过的。

    他惹得生宝和秀兰直笑,但他不在乎,觉得他抓住了要点,不失良机地迅速转人主动。

    “你看人家郭振山!”他用实际例子来比,“你看人家也在党着哩!人家为啥不和你一样往前扑呢?人家土改毕了,人家退后一步,人家闷住头过人家的光景哩!你小子奔社会主义!你看今儿分稻种的样子,没到社会主义,你小子没裤子穿啰!说错了,算我老汉眼里没水!……”

    生宝只笑不说话了。他不在继父面前,评论村里另一个党员的长短。他再辩论下去,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还会弄坏。只要不决裂,他相信,他将来能改变继父的想法。而且,他现在还忙着,赶紧吃过饭,要找冯有万去。

    当他出了街门的时候,妹子秀兰在月光中追上他,告诉他:改霞如何如何打听过他的事情。

    人都有爱美之心,追求美也是人类的本能之一。

    但生宝心里有两个念头在互相矛盾。有时候他想:改霞人样俊,心性也好,他要争取和她成亲。并且,从她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判断,他是有把握的。最大的阻碍是改霞她妈的顽固。但这只要他俩两相情愿,也不是大的问题。有时候他又想:“算了吧!人家上了三年级啦,恐怕这阵心大了,眼高了。咱庄稼人,本本分分,托人在什么村里瞅个对象,简简单单结个亲算理。”他想,这样更实际些。自己负起了互助组搞丰产的责任,哪里还能为亲事分心呢?他这样想的近因,是那天改霞在魏河桥和他说话,不像从前那么热情;脚拨弄着路上的小石头块,心里恐怕有了其他的想法吧?脸上也有些捉摸不定的恍惚神情。再没比恋爱的青年人敏感了,对方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感受出来。

    但改霞白嫩的脸盘,那双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总使生宝恋恋难忘。她的俊秀的小手,早先给他坚硬的手掌里,留下了柔软和温热的感觉,总是一再地使他回忆起他们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在一块的那些日子。

    生宝希望给什么人,说说他这心内的矛盾,帮助他下个决心。但他给谁说呢?谁能帮助他下这个决心呢?有一回,他想对区委王书记倾吐衷肠,话已经从喉咙眼涌上来了,他的嘴唇和舌头,积极准备发音了,他的具有高度意志力的理智,又把话扣压起来,退回心中去了。

    “给组织说这个做啥?”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无聊,觉得对个人问题的纠缠,和为大伙谋利益的活动是多么不相调和啊!

    在互助组分稻种的这天黑夜,生宝从那天傍晚郭振山劝改霞进工厂的同一条路上,往南走去。他去找冯有万。一方面,他要批评有万,在秃顶老汉要分稻种的时候,不该气愤地掼下秤杆走掉;缺乏忍耐心,终将使自己不能在互助合作的道路上,坚持到底。另

一方面,他就是想把他对改霞的心事,告诉有万,看他能给他出什么主意。

    再不能拖延了!买稻种的任务完成以后他得即刻开始为互助组进山做准备了。等到过了清明节,互助组的人就在终南山里头啰。他不能让给自个儿稿对象的念头,老是分散社会事业的心思。若是拿定主意和改霞谈,他希望在他进山以前。

    夜色苍茫中,还没消散尽的做晚饭的炊烟,在复种青裸的稻地上飘浮着。生宝在牛车路上走着,噙着他的一巴掌长的烟锅,吸着早烟。带着办成功一件事的暂时的轻快感觉,生宝想着:改霞对他这回的行动,心里会怎么思量呢?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嫩草芽!渠里的流水!稻地里复种的青裸!你们为什么不把那天郭振山对改霞说的话,让这个恋爱的小伙子知道呢?

    到岔路口该拐弯的时候,生宝站住了。东面稻地塄坎的小路上,过来一个黑影子。生宝不是看出,也不是从脚步声听出,而是从这条路只通向有万家的草棚屋,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万,你到哪里去?”生宝在月光中先开口问。

    “你到哪里去?”有万反问。

    不需要更多的问答,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是互相寻找了。这两个小伙子是这样的关系,自从搞起水稻丰产互助组以后,两个人只要是同时都在村里,他们就连一刻也不愿分离。共同的事业常常把肉体上是两个人变成精神上是一个人,彼此难舍难分。生宝直

到如今,还没有把他对改霞的心思告诉有万,主要因为有万太任性了。生宝恐怕这个愣家伙在不适当的场合,拿这事开玩笑。

    “走!生宝。到你屋里去吧!”戴黑制帽的有万拉着包头巾的生宝的袖子,说,“光棍屋里好拍嘴嘛!昨黑间,我就要在你炕上拍一夜来,见你出门这些日子,太乏了,叫你美美睡上一夜,咱再拍嘴。今黑间,我已经给屋里打了招呼,不回去睡了。”

    生宝站着不动,在月光中笑着,盯住有万的胖脸盘。

    “金姐娃没问你在哪里睡觉吗?”

    “她知道我在你屋里。你甭瞎拍!人家相信咱自进了她屋,一心不二。”

    “你经常在我屋里睡,她能乐意吗?”

    “我告诉她互助组有事,她没二话。不是在你跟前卖嘴哩!当初进她家的门,咱就同说话人敲得响明:她娘俩日后,不能干涉咱的积极性儿;要是拖咱落后,咱可不干?”

    “噢呀!你立场站得那稳?”

    “当然!人没立场,如比树不扎根。你看吧,咱早晚要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啥?给她娘俩轰出来,再打光棍吗?”

    “瞎拍!咱也要和你一样,人党!”

    “就凭今儿俺伯分稻种时,你那股邪劲吗?王书记帮咱们订生产计划时,说你啥来着?要想引导农民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就得有忍耐心。你忘了吗?像你这样,到四五月生产紧忙的时光,咱能团结住大伙吗?”

    “那股劲儿上来,唉,生宝,就像有鬼拨弄我一样,”有万愧悔地说,“我从你院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就后侮哩。心里恨自己:‘你这是做啥?一点也沉不住气!看人家生宝拿得多稳!’咱想返回来又觉着怪没脸的。咱这就是寻你检讨来了。走吧,到你屋里细拍!”

    这个辕牛一般强壮的小伙子,拉着生宝的一只胳膊走了。他和生宝在蛤蟆滩来说,算庄稼行里数一数二的把式。犁、耙、锄、割、扬种、插袂,除了铁人郭庆喜,没有比得上他俩的。这是他们熬长工熬来的本领。有万比生宝更长的,是惊人的体力。从终南山往山外运木料,别人掮四根杨木椽,他掮八根。他比生宝差的,是他那火药性子,谁说话做事不合他的脾性,他好像滚油煎心般,不能忍耐;但是过了那一阵子,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急躁没意思。

    生宝最了解他。他知道有万这性格,是幼年时候形成的,很难一下子从根改变。人们不是说幼年亡父、中年丧妻和老年失子,是人生三大不幸吗?那么有万和生宝都是孤儿出身。所不同的:生宝很快随母改嫁,得到继父梁三的荫庇;而有万很快连母亲也死掉了,在他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以前,是在下堡村讨饭的一个野孩子。他本姓高,和高增福原是近族,两年前,做了一个寡妇老婆的独生女儿——金姐娃的进门女婿,才改姓了冯。在他能够懂得道理以前,他只知道恨——饥俄的时候,恨他看见正吃饭的人;寒冷的时候,恨他看见穿得暖和的人;想娘的时候,恨那些跟着妈的娃子……当到他懂事的年龄,这“恨”已经渗入他的气质,变成暴躁的性格了。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到时候就是控侧不住自已,有时恨不得用耳光子,改变某个农民落后的一面。

    虽然这样,生宝喜爱有万。因为他那苦难的童年,不仅造成他性格的缺点,也给了他正义感和意志力。一个人在小时受过艰难的严格训练,比十个娇生惯养的人还有用。有万的绝对公正、嫉恶如仇、见公共事一马当先,使得生宝感到互助组有这个人,搞丰产的信心更强了。

    两个知友,在生宝的草棚屋小坑上睡下了。他们吹熄了灯,就打开话匣子了。

    在生宝买稻种不在家的时候,蛤蟆滩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上河沿李二和李三弟兄俩,为争地界边子,又干了仗。其次,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正月去了西安以后,他的风骚女人翠娥最近开始很活跃,三天两天往黄堡街上跑,可能又和什么人乱搞。最后,有万说到高增福寻他去追富农转移粮食的事儿,说到郭振山不带头搞互助组,整个官渠岸都是涣散的、死气沉沉的,看来高增福很苦恼……等等。牵扯到另一个共产党员,这是党里头的事情,生宝照例谨慎地不对这个直性子人表示什么。

    当生宝把他对改霞的心事告诉了有万的时候,他们的谈话热烈起来了。

    “啊呀!有这美事,为啥不早告诉我哩?”有万一听,使劲推了面对面睡着的生宝一把,大为不满。但是随即他又笑了,问:“你啥时候起了这意?”

    生宝告诉他在改霞解除婚约以后。

    “我不信!”有万断然地说,“保险你两个在土改时……”

    “低声点!”生宝推一推他,“俺妈和秀兰在对面草棚屋里醒着,你吵啥?”

    有万压低了声音。

    “保险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你这阵坦白!”

    “没!”生宝很正经地说,“接近是接近来,千干净净!旁人看见我那常病的媳妇要死不活,就那么胡猜哩,其实冤情。你看咱是那号乱七八糟的人吗?”

    “那么,你们……”有万粗野地问,“搂抱来没?”

    “没!”

    “亲嘴来没?”

    “没!这号烂脏话,你怎么说出口呢?”

    “那么男人和女人怎样相好呢?”有万不在乎地笑着。

    生宝第一次怀着深深的感情,娓娓动人地对人谈叙他和心爱的人中间的秘密。

    改霞和他一道在县城里,参加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每天傍晚,青年代表们纷纷在县城的街巷里转游。改霞在街上向生宝提议出城去。他们出了东门,在绕城的漉河边,遛了一个圈。他承认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私交——改霞向他倾吐自己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要求他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解除婚约;他建议她利用代表主任的威信,争取她妈的谅解。后来,改霞又对他的不美满的婚姻,表示惋惜和同情,攻击旧社会数不尽的罪恶。他从她眉眼间看出她对他满怀着柔情……

    “家伙!真有福!”有万听得人了神,很羡慕。他又热心地说,“是这,赶紧下手吧!你那是前两年的事,改霞这阵手稠着哪!”

    “咱不怕她手稠。”

    “你甭吹!讨卦的人嘴拍多了,泥菩萨还给好卦哩,慢说一个闺女家。你知道吗?伸手的尽是知识分子啊!”

    “郭世富家的永茂吗?”

    “嗯!听说还有教员、区乡千部……你一个泥腿子,有把握胜过人家吗?人家穿四个兜的制服,见天洗脸、刷牙,身上一股胰子味……”

    “咱不怕她手稠!”生宝坚定地重复说,“不管有多少人提亲,关口在改霞本人的思想儿哩。要是她的心变了,爱上知识分子了,咱不同人家争!她的思想儿变了,那就说:不是咱的人啦。你说对吗?咱打定主意走这互助合作的道路,她和咱不合心,她是天仙女,请她上她的天!”

    “对!你说得对!”有万多么钦佩生宝这实际态度。“那么,你就和她谈上一回!要红要黑,干脆一家伙!怎样?”

    “我就是这主意!……”

    但生宝心下,却仍然希望改霞没变心。只有看到什么明确的现象,证明改霞确实变了心,生宝才能把改霞从他心的深处挖出去。他希望很快和她谈一次话。

    他苦于缺乏不被人注意的机会。这不是冬季,农村里没有什么社会活动,很少公开接触的场合。开学以后,改霞团的关系又转在下堡小学连开会也不在一块了。黑夜改霞如果自己不出来,生宝又怎能撞进那柿树院去呢?那柿树院的土围墙只有一人多高,一个人从外头踮起脚尖,可以看见院里;但它对规矩的生宝却真高似青天,不可逾越。怎么办呢?

    两个朋友睡在草棚星的小炕上,低低商量着,有万帮助生宝,想着约会的办法。

    上午,暖烘烘的阳光,照彻了蛤蟆滩的田园。梁三老汉一家子,在草棚院南边约莫三百步远的地里,挖荸荠了。父子俩一起把平铺在地面上的、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雨雪,已经开始腐坏的荸荠秸子,掳成一堆。然后,生宝用铁锹掘土,老汉提着竹篮子从被翻起来的泥块里,搜寻荸荠。秀兰从下堡小学回来吃过早饭走了以后,老婆儿也拿了一个小筛子来参加了拾擎荞的工作。

    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翻身渠边,一个凸起的小土坪上,有几个小坟堆,开放着黄灿灿的迎春花。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新坟堆,底下长眠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尸,就是生宝那可怜的童养媳妇。她去年还跟公婆一块拾荸荠哩,现在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再也用不着生宝请医生,用不着生宝到黄堡街上的中药铺,给她抓药了。对于这样温暖明朗的太阳,和这样可爱的春天的田野,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梁三老汉对这个十一岁进门的童养媳妇,有着父女的感情。他来到这里,触景伤情,已经默然用指头抹了几回眼泪。后来,他在拾荸荠的时候,面向着北,避免看见那个戳痛他心的新坟堆。

    阳光愈来愈暖,生宝热得出汗。他把棉袄脱下,放在荸荠地边的塄坎上,唾了唾手掌,盒新拿起铁锹掘土。他只穿着白色的汗背心,裸露着健壮的赤胳膊。妈说:

    “你甭能!当心凉着!”

    “不要紧,”梁三老汉翻眼看看生宝,很内行地说,“到庄稼人脱棉袄的节令哩。他穿着干活,不得劲。”老汉故意说话,分散他对已故儿媳妇的思念。

    的确,这是汤河滩里最后一块还没挖的荸荠。只有几分地,估计了六百斤收获,照市价能卖四十多元。这荸荠地和荸荠价,都包括在互助组的生产计划里头去啰。这地要和梁生禄的那一亩荸荠地,一同给全互助组下稻秧子。这钱要在互助组进终南山割竹子的时候,给组员们做底垫。生宝拖延着,迟迟不挖,是怕有什么用项,不得已把互助组的生产费用使唤掉。梁三老汉在拾荸荠的时候,并没有一般庄稼人在收获的时候有的那种舒畅心情。他对这个工作不热心,甚至可以说是冷谈的。

    老汉对荸荠地给全组下稻秧子,没意见。大伙铺秧子粪的结果,会把这块地弄得很肥壮,秋后多打些稻子。他只是对拿荸荠钱给全组进山做底垫,心里结着一颗疙瘩,不舒服。

    “宝娃,”老汉戴着遮阳光的破凉帽,不由他自己似的又发动了一场辩论。他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问,“咱给大伙底垫,他们几时还咱?”

    “山里回来就还。”生宝掘着土,顺口说“误不了咱买肥料。”

    “我不放心!”

    “你又来了!人家割竹子挣下钱。不还咱吗?,老婆掩护儿子说。

    “我不放心!”老汉重复说,“像任老四那号半老汉,养活着一串串娃子。嘴是无底洞,又填不满的。借的时光说还,还的时光没钱。这社会,你把他看上两眼!我看,不如取他们几个利息。自古常理;庄稼人们嫌背利,吃不上也尽着还账哩……”

    “哈哈胎!”生宝手捉着铁锹把,脚踩着铁锹片,包头巾的脑袋仰面朝着西边本县峪口区的蓝天大笑了。

    “你笑啥?”老汉解释说,“咱不是为得利,咱是为叫他们快还!”

    “爹,你的脑筋太好使了。黑夜间,你还说不剥削人,今前晌就变卦哩?咱互助组走社会主义的路线,你给咱定资本主义的老计!你还不如干脆直说:任老四!你活不成!我要拔你的锅!就是这话,实际就是这话。你好意思吗?爹!”

    “他好意思!”生宝妈不满意地瞟了老汉一眼。她埋头用两只泥手,积极地从泥土里翻寻荸荠,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她对儿子的事业,是热心的。这倒不是她像她老伴所想的那样偏袒儿子,这是她对订生产计划的时候在她家住了几天的区委书记的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王书记对共产党的信任。

    梁三老汉尴尬地笑笑,一时没什么话说。他把小木凳往前挪挪,两只泥手搬着新翻起来的泥块。有一霎时,他低着头拾荸荠,有皱纹的脸上显出惭愧的表情。在辩论的第一个回合,他败北了。但是一霎时以后,皱纹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不平和愤懑。他发动了第二个回合。

    “生禄家种一亩荸荠,为啥不给互助组底垫?拿卖荸荠的钱买地!”

    “有这事吗?”生宝问妈。

    “嗯!”妈说,“有这事。你到郭县去的那几天里,生禄家买下河那岸瘸子李三的一亩多地。”

    “哪条渠的地?”

    “就他家门头前,挨土场的那地!”梁三老汉嫉妒地说,“胳膊弯里头的地!那是啥地?和脚地一样近!”

    “噢噢!”生宝明白了,怪不得买稻种起身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都不肯给他借,原来早已暗暗地使着买地的劲儿了。

    生宝停住手,赤着胳膊站在那里向西望着。原来一百步以外,生禄腰里插着斧头,正在攀登高耸在他家草棚院西边蓝天上的大白杨树。秃顶老汉在树底下拾树枝,他的秃顶反射着阳光。去年,父子俩经常矛盾,今年,那父子俩和谐地走着一条路了。

    生宝要求继父不要和生禄家比。人家地多,牲畜、农具齐全,已经是另外一个阶层的庄稼人了。虽然赶不上郭世富,却快赶上了郭庆喜。这时,发家的心正狠着呢。

    “怎么拿我和他比?”生宝鄙弃地说,“我是共产党员!”

    “郭振山也是党员!”老汉更有理了。

    “……”生宝肚里投现成词句,唾了唾手掌,重新握起铁锹把掘土。

    “只有你傻瓜!”老汉见生宝退却,加劲儿追击说,“人家当党员有利,你当党员尽吃亏!”

    生宝掘着土,抿着嘴笑继父。他随即想起有万昨黑夜说破的真理:郭振山对互助合作消极,使得官渠岸的基本群众失去领导。想起这点,生宝因为笑容而发光的脸盘,霎时间阴暗了。是的!代表主任的思想,新近有了更危险的发展,离开党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他和土改时自己所依靠的穷庄稼人,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把心思和感情,专注在自己的草棚院、大黄牛和土地上去了。生宝简直不敢想象,这事发展下去的恶果。他惋惜郭振山赫赫一时的威信,更担心着下堡乡五村的工作搞不前去。这不是郭振山个人的损失,这首先是党和人民的损失!

    土改分地时的记忆,在生宝脑里复活起来。

    “给郭主任分些好地吧!”在评议会上,孙水嘴最活跃、最积极地发言。“大伙长眼睛的,都能看见:郭主任跑前跑后,误工搭夫,熬眼俄肚子,全为了大伙。吕二细鬼的地契,是谁搜翻出来的?是大村里的于部吗?不是的!是咱蛤蟆滩的郭主任。站在几千人的斗争大会上,指住鼻子说倒杨大剥皮的,是谁?是郭主任吧?郭主任不是为了他自个儿,他是为了大伙。因此上我说:他有情来咱有意。给他分的地比一般庄稼人好些,亩数一样,他工作组也没话。我就是这惫见,大伙看吧!”

    大伙——当时的农会委员和各小组长——当着郭振山的面,都抹不开脸。有的说:“对!”有的心里不乐惫,嘴里也勉强说:“对嘛!”郭振山说:“不行!不行!那算做啥?咱明人不做暗事!”但是当给他评下全部一等一级稻地的时候,他接受了,只说他感谢大伙知疼知热的深情。要知道:贫雇农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有眼小的;但作为一个集体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大方的。

    当时的农会委员兼民兵队长梁生宝,好歹没做声儿。凭着这个青年团员正直的秉性,他觉得孙水嘴未免说得过分了,好像蛤蟆滩的土地改革,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功劳!去年冬天,和查田定产同时进行的、吸收积极分子参加的整党支部大会上,下堡村有共产党员,提出了郭振山尽得一等一级地的问题。当时有人把孙水嘴的原话,重说了一遍,听得人肉麻得发呕,把参加那次会的区委王书记气得脸都青了。

    “振山同志!全照你这样,中国人民要用什么来感谢毛主席呢?孙志明不是给你脸上贴金,他给你脸上抹狗屎哩!你不烦他,反倒介绍他入党!你想想,这是多危险的思想啊!”

    郭振山低头在角落里靠泥墙蹲着,满腮胡楂的脸,红得猪肝一般。他介绍了两个党员——孙水嘴和梁生宝;水嘴没通过,大伙说他人党的动机不纯……

    生宝年轻人的心灵,在那次整党会上,受了多大的震动啊。他后来在下堡村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举行的人党仪式上,对着泥墙上挂的红旗和领袖像宣誓。

    “毛主席!我是讨吃娃出身!十冬腊月,我跟俺妈到这蛤蟆滩落脚。我是光着屁股来的。我长大了,为私有财产拼过命,也没算啥!我这时要加人你这光荣党了,我啥也不谋。穷庄稼人都有办法,我就有办法!我决不辱没党的名誉……”

    他庄严地说着,落了泪,感动了下堡乡的新老党员。从那时以来,他时常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使劲,拿郭振山土改净得好地警惕自己。他的继父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不拿这个就拿那个和他比。说到生禄,他可以给老汉讲清楚;说到郭振山,他怎么和老汉说呢?这是党里头的问题,即使对妈和秀兰,他也没吐露过一句他对郭振山不满的心情。

    日头从黄堡镇天空,移动到蛤蟆滩天空来了。生宝已经掘了一半荸荠地,够娘老子拣好一阵。他坐在腐坏的荸荠秸上,吸了一袋早烟。口有点干,他跑到附近的渠边,洗净几个荸荠吃了,然后重新掘起来。

    “嘿!好彪小伙子!”是郭振山音量很重的声音,“干得美啊!

你快当劳动模范哩!”

    生宝停住手,掉头看时,满腮胡楂的代表主任,手里捏一个纸卷儿,站在隔着一块绿茵茵的青裸地东边的牛车路上。他的态度带着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说话的那种优越感。生宝隐隐绰绰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他心里有几分不愉快。但他还是同妈和继父,异口同声让代表主任过来吃荸荠。

    “你来!”梁三老汉表现得最热情,因为他在蛤蟆滩最敬佩这个“精明人”。“你来嘛,荸荠这东西,在地里头时间越长越甜。”

    但郭振山不到荸荠地边来。

    “我在乡上开了一早起会,到这时还没吃饭哩!”他带着忘我工作的情绪说,“生宝同志!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和你说话!”

    生宝丢开铁锹把,踩着掳过秸子的荸荠地,大步走过去。他继父两手掬着一掬带泥的荸荠,到渠边洗净,然后满脸堆起巴结人的笑,走过来,一死二活把洗净带水的荸荠,硬塞在郭振山手里。郭振山不得已,只好蹲下,用瓜皮帽装起荸荠,端在一只手里,然后光着头对生宝指示:

    “今黑间开群众会呀。响午你给你选区的各户长,都通知到!”

    “开群众会做啥?”

    “发动活跃借贷嘛。”

    “噢噢。” 

    “怎么?”郭振山大为诧异,“欢喜没给你说吗?你甭钻了生产,就脱离了政治哇!”眼光咄咄逼人,俨然只有他郭振山是共产主义思想!

    生宝记得王书记说过:当前农村政洽上头等紧要的任务,就是互助合作;但他说不出口。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振山严肃的大脸盘,心里替郭振山难受地想:“你长嘴,怕专门为说旁人吧?”

    “这回的活跃借贷难办哎。敲了锣,你再挨户叫一叫吧!”

    “噢!”生宝答应。

    走了几步,郭振山又折转身来:“生宝!”

    “嗯。”

    “听说你买的稻种挺好。”

    “不赖。是增产的好品种……”

    “听说分的人不少。”

    “都分光哩。’

    “没给我留下几升吗?”

    “连我自家也不够了。你昨儿到跟前来,就好哩!”

    “我和振海给牛切草,我心思你忘不了我。算哩。没了算哩!”郭振山说,言下带点遗撼的语音。

    只能忠于党和人民,而不能忠于郭振山个人的生宝,回到铁锹跟前,两手搓着吐到手掌的唾沫,望着向官渠岸走去的郭振山高大的背影,心里感慨地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介绍我人党,也想叫我报答你吗?……看起来,整党学习会上给你的教育,作用不大呀!唉!……”

    生宝想着,多么为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工作担心啊。当一个能力强的领导人,走上歧路的时候,在他领导下的正直的同志,心中是什么滋味,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啊!

    锣声停了,稻地里和官渠岸很活跃了一阵。吼叫人的声音和答应的声音,打街门的声音和犬吠的声音,以及在月亮上来以前,暮色昏暗中,朝着学校走去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满稻地滩里纷扰。

    但当做晚饭的炊烟,从稻地上头消散干净的时候,村子也就沉寂下来了。愿意参加群众会的人,已经到了普小。不愿去的人已经关死了街门,钻进被窝里去再叫也不应声了。

    夜很暗。人眼分不清终南山的山峰和山谷,分不清下堡村北原的崖畔和柏树。庄稼人们在稻她小路上走着,只看见南北两边起伏的波线,和繁星密布的蓝天接连在一起。

    民政委员孙志明敲毕锣,点着汽灯。打足了气的汽灯,挂在蛤蟆滩只收一、二年级儿童的普小教室屋梁上了,呜呜直响。辉煌的汽灯把刺眼的光芒,投射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得白泥墙上的黑板、五彩标语、彩色桂图、领袖像,以及排列在砖脚地上的课桌和板凳,如同白日一般显亮。但教室里,稀稀落落只坐着二十来个衣裳褴褛的庄稼人,他们家住在平原上,却是山民的贫穷相。他们有的吸着生烟叶子,有的伏在课桌上愁思叹气,有的利用这空闲和亮光“期匪”——解开破烂衣襟,敞着怀捉虱子。根据郭振山的提议,用土改的斗争果实,买下的这盏公共汽灯,照亮这些为春荒而愁眉苦眼的脸孔。请不要大惊小怪!当这二十来个人散在一百多户庄稼人中间的时候,你可能不特别注意这部分人。他们是几年前被地主和旧中国的国家机器,榨干了骨髓的人们,人民政权只能给他们土地、耕畜贷款和农业贷款,号召他们组织起来生产,不能用某种魔术,使他们在骤然之间变富起来。这一点,不需要解释,他们自己能理解。……

    他们看出今年的“活跃借贷”没指望了。富农姚士杰和首户富裕中农郭世富,竟然都没有来嘛!其他有余粮的富裕中农和普通中农,在桃树林里头,在有枯草的土围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侦察着。他们见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大户都叫不到会场,他们每年春天,只往出周借几斗粮的小庄稼户儿,去做什么呢?砍不倒大树,弄不多柴禾!细枝碎草,抵得什么?睡吧!脱了衣裳睡吧!当他们脱衣裳的时候,他们给自己身边的婆娘叮呼:“咱代表再到外头吼叫,你应声。你就说我早去哩!”

    解放以来,蛤蟆滩第一次开这样令人沮丧的群众会!

    在合力扫荡了残酷剥削贫农、严重威胁中农的地主阶级以后,不贫困的庄稼人,开始和贫困的庄稼人分化起来。姚士杰和郭世富之类在农村中,当时是经济上有势力的人物暗中使着劲,竭力想促使这种分化加速。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二十来个穷庄稼人,用嘴说不出这个道理;但他们在精神上,分明感觉得出当前的形势。

    许多不太贫困的庄稼人,见开不起会,陆陆续续走了。这二十几个人说什么也不散去。除了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他们不想走其他的门路。当然,他们把分得的土地中的一段——地名、亩数、方向和四至——写在借粮的契约上,然后秘密递在余粮户的手里,是可以弄到粮食的。但那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多么令人心酸的生活道路啊!他们觉得那样做,不知怎么,总有点怪,有点别扭,有点和这个社会的发展不相调和,如同一个人脊背朝前,倒退着走路一样。

    他们坐在教室里不走,理直气壮地想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因为他们是用褴褛的衣裳里头,跳动着的心脏发出的全部心力和热情,支持这个党和她领导的政府的啊!

    看!在教室的东边,乡支书卢明昌和郭振山,黑糊糊地站在一块苜蓿地里,热烈地谈着什么。他们准定是在想办法;也许商量要改日重新召集群众会吧?也许商量用农业贷款接济春荒吧?也许……总之,他们不会不向大伙做一番交代,就走掉的。还有,梁生宝把唯一到会的富裕中农,胆小殷勤的铁人郭庆喜,拉到教室西边的挑树林里去了,民兵队长冯有万也跟去了。你看他俩在昏暗中,一左一右把铁人箍定,蹲在一棵快要开花的桃树底下,恨不得压倒铁人,给他脑子里灌输什么思想。他们准定是要他接受他们的什么建议吧!

    蛤蟆滩的两个共产党员,在分头为贫雇农翻身户活动着,他们为什么不耐心地等待呢?他们尤其把希望,寄托在代表主任郭振山身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脑筋是非常灵敏的。比起郭振山来姚士杰和郭世富算老几?他们对郭振山的信赖,是他们对共产党信核的具体表现。他们不习惯于考虑许多抽象的道理,他们是最实际的人。

    那些躲会的自发户庄稼人,有二三十亩地,一头大牛,两三个劳动人,就以为他们是自己过光景的主席,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竟然有人轻淡地谈论:共产党的好处是讲理,不骂人、打人,没苛捐杂税,不勒索百姓。笑话!他们希望历史永辈子停留在这里,他们希望新民主主义万岁!他们骇怕“斗争”这个字眼,不喜欢听“社会主义”这个饶舌的名词。……

    现在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这帮从前被压在底层的庄稼人,巴不得明天早晨实行社会主义才好呢。历史如果停留在这查田定产以后的局面,停留在一九五三年的话,那么,他们将要很快倒回一九四九前的悲惨命运里头。共产党决不允许这样!毛主席英明:一边查田定产,一边整党,准备往前去哩。他们要坚决跟着共产党往前走!他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几亩土地,满足于半饥半饱,满足于十年穿一件棉袄,满足于肩膀被扁担压肿!笑话!那岂不是傻瓜的想法吗?他们认为:他们过光景的主席也是毛泽东。

    他们坐在教室里汽灯的强光下,非常的安静。安静是内心平静的表现,因为他们不急不躁。尽管父母的血液和童年的环境,给了他们不同的气质和性格,但贫穷给了他们同一个思想、感情和气度。这使得二十几个人坐在那里,如同一个人一样,纯朴的脑里,

进行同一种思索,心情上活动着同一种感受。

    瘦削、严肃、意志坚强的高增福,两只露棉絮的胳膊,搂着睡了觉的才娃,坐在第一排课桌后面的板凳上。他坐在那里,痛恨他的狡猾邻居。他去拍姚士杰的黑漆街门扇,把手都拍疼了,姚士杰的婆娘,才在院里头正房东屋遥遥应声,说姚士杰上黄堡镇去了。见鬼!擦黑天,高增福还看见姚士杰来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那黑漆街门关得严严实实,没一点缝隙。隔着街门在院里头和他说话的,又是一个妇道。他自恨他这个人民代表,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要不是他自己兼女人烧锅做饭,要不是才娃累人,富农插翅也逃不脱会的。他会不黑天就蹲在四合院里,等姚士杰吃过饭一块去开会。只要富农到了会上,他就有话说了。“你为啥不帮困难户度春荒?你没余粮?你的余粮哪里去了?是不是暗地里在黄堡放高利贷?说!依实说!土改的风头刚过去,你就回到剥削的老路上了……”但是现在说什么呢?富农已经和他的婆娘,睡在油漆坑栏的炕上了。

    一种灰失失的心情,从高增福不调和的瘦脸上表现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春天将怎么过,不知道夏初插秧前,买肥料的钱从哪里来。农历三月和四月,对他好像教室外面的夜一般黑。他虽熬煎着光景难混,但命运并不能把这个不幸的人打倒,因为他和周围的其他贫雇农一样,对分给他土地、放给他耕畜贷款的人民政府,还抱希望。他在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困难生活中挣扎着,还当着乡人民代表,继续积极地奔跑着,就是有这个希望在精神上支持着他。

    高增福劝弯着水蛇腰、蹲在第一排课桌前边的任老四:

    “老四,你屋离学校远,屋里又有一群娃子。我看你该早些回去。你还看不出来吗?今黑间的会,没开头……”

     “不!”任老四把参加会,当做拥护党和政府的一种表现,从大舌头嘴里拔出铜嘴子烟锅,溅着唾沫点子说,“咱等俺组长一块回去呀”

    “噢噢,你等生宝。对!你有生宝的互助组,你不犯愁!”增福羡慕地说。

    “咱不犯愁,”老四庆幸地笑着承认,“不是咱有好大能耐,是咱傍着好邻居哩。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实话!要不是生宝肩膀宽,担起俺常年互助组这一摊子生活问题儿,你看我犯愁不犯愁?我比你们哪个都犯愁!实话!这阵好了,俺互助组一过清明,就进山呀!”

    老四很满意的神气和他的话,引起了留在教室里的衣裳槛楼的穷庄稼人们浓厚的兴趣。他们纷纷从后边的几排课桌,聚集到前头来,好像从这里露出了一线希望。

    但他们聚集在一块,向任老四打听毕生宝互助组进山的计划,只好羡慕羡慕算啰。他们的稻草棚棚,分散在官渠岸和上河沿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左邻右舍——那些从前有点种庄稼底底的佃户和半佃户,土改给他们分了地或添了地,使他们赶上了老中农,现在也学老中农的样子,闷着脑袋发家创业。他们只肯和穷邻居们,组织季节性的临时互助组,不肯像梁生宝那样,和大伙一心一计干!

    这二十来个从前熬长工、卖零工的人,现在聚集在一块,商量他们自己组织到一块行不行?

    “咱们组织到一块堆,叫增福给咱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提议,显出了快乐的眼光。

    矮矮胖胖的铁锁王三说:

    “咱的牲日在哪里?甭胡跌冒撩!”

    “不用牲口,人曳犁,行不行?”李聚才热忱地说。

    杨大海,一个很严肃的红脸盘庄稼人,不喜欢人们随便乱扯:

    “胡吹!见过旱地‘二人抬杠’犁地,稻地可曳不动!”

    “那么怎办呢?”好几个人失望地说。

    “今年春上不好混啊!”高增福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咱等看党里头的人怎说”

    “反正他毛主席不叫饿死一个人!”后边有个不在乎的声音说话。大伙掉头看时,不是他们里头的人,是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呢?

    原来当他们破衣裳挨破衣裳,挤在一块商量“二人抬杠”的时候,教室里还有两个人。孙水嘴借汽灯的光,伏在靠北墙的课桌上,赶忙填着什么表格,要趁着卢支书回乡上的便利,捎给乡文书。白占魁坐在一进后门最后一个课桌后面的板凳上,吸着廉价黑色卷烟。是哩!就是他,细长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

    高增福搂着睡了觉的才才,转过身来问这个抗日战争初期驻在黄堡镇的大车连副班长:

    “占魁,你啥时回来的?”

    “昨日喀。”白占魁吸着卷烟回答。

    “从哪里回来?”

    “西省。”

    “你这回在西省做啥营生来?”

    “还不是收咱的破烂吗?”

    “你白日收破烂,黑间住在啥地方?”

    “在一个朋友屋里。”

    “啥朋友?”

    “摆破烂摊的嘛。咱还能有啥高朋贵友吗?”

    “你那朋友,在西省啥巷子住?”

    “民乐园。”白占魁回答了,但他的脸色由不在乎变成了很不高兴。手指夹着卷烟,恼怒地问高增福:

    “你啥意思?你创很问底,是啥意思?你既不是治安组长,又不是民兵队长!”

    “我是人民代表!”增福从容不迫地说,消瘦脸很严肃。

    “你又不是俺上河沿的代表,管不着我!”

    “我是下堡乡人民代表!”

    四只眼睛对峙起来了。高增福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冷光,盯在白占魁灰暗的细长脸上。大伙劝增福:“算哩!算哩!生闲气做啥?,但忠于社会义务的人民代表,并不认为这是生闲气。他不情愿这个出身不好的半路庄稼人,年年在困难户里头棍。

    在解放前,国民党抽兵,庄稼人买壮丁去顶替的时候,白占魁卖过自己五回。每一回,新兵从“师管区”开拔的时候,他都能逃脱。解放后,在土改中,他曾经表现出一种疯狂的积极;但这个大车连副班长,在新社会始终不能发挥他的聪明和才气,始终没有达到当村干部的目的。他是这样一个“庄稼人”:一九四二年,驻在黄堡镇的国民党军向山西中条山开拔的时候,当时还是他的情妇的李翠娥,把他藏了下来,他开始在蛤蟆滩卖零工。他套磨子反插了磨棍,好像牲口可以用头顶着磨石转似的;他给人家犁地,什么时候掉了铧,他也不知道,发觉后遍地用手刨着,寻找埋在土里的铧。抗日战争后期,他干脆专门贩卖自己。解放后他从分得的稻地愣坎上拔回来黄豆,连秸子架在草棚屋前面的树丫上,他那以风骚有名的婆娘李翠娥,做饭时用多少,拿棒槌打多少黄豆。他们没有娃子,上黄堡的集,像有文化的人一样,两口子一齐去。他们坐在馆子里,男女平等地吃羊肉煮馍。就是这个白占魁,去年冬天查田定产的工作组到村里的时候他从民政委员孙志明那里取来传话筒,满村吼叫:“二次土改呀!人都甭进山哩!”他档住秋收秋播后要进山担木炭、运木料的困难户不让走,满蛤蟆滩鼓动大伙,把姚士杰和郭世富都补定成地主,他们的“油水”比“瘦”地主还厚。郭振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他才老实点了。土改时分给白占魁和李翠娥四亩稻地,但高增福总觉着他们不是正路庄稼人,李翠娥脸蛋子上的肉和屁股蛋子上的肉,没大的分别。

    邪不压正!白占魁的两只三角眼败北了。他最后轻蔑地把戴着旧毡帽的脑袋一拐,迈开了脸。

    高增福乘胜追击:

    “我是乡人民代表,不可以问问你吗?你在西省收破烂,这时间既不下种,又不收割,回来做啥?”

    “你管得着吗?”白占魁重新振作起来,三角服盯住增福。

    增福说:“管不管,问问你!不能问吗?”

    任老四站了起来,弯着水蛇腰,把烟锅从有胡楂的嘴里拔开,溅着唾沫星子,笑说:

    “实话,我眼不瞎,能算见这一卦!占魁,你想必是在西省,就算见咱村又到发动活跃借贷的时光了吧?是不是?你说!”

    白占魁露出被卷烟熏黑的牙齿笑笑。

    任老四说:“今年发不动啰。你算白跑了这一回!”

    “发动了,也不能给你吃哩!占魁!”高增福毫不留情地说,“前年和去年,给你吃了,是犯了错理。你算啥困难户?上集没旁的事,专为去吃馆子……”

    白占魁再也忍不住了。那经过操练的敏捷的身子一纵,站了起来。大伙以为他要和高增福干仗,他却冲出教室门走了。只听见他在院子里咄咄呐呐:

    “鸡巴毛当头发!啥人民代……”以后的话被街门隔断了。

    高增福气得两眼直冒火星。那家伙显然在骂他。他想追出去,怀里睡着才娃。大伙劝增福,何必和这种人较量呢?再说:白占魁虽然不是村于部,但解放后历次运动,他都在积极分子里头跟着哩。他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也的确热心,够吃苦。但高增福不同意,他说:

    “这家伙实在不是东西!前两年他领了活跃借贷粮,说啥话呢‘土改吃地主,活跃借贷吃富农和中农。’你们看,他领借粮的时候,根本没准备还嘛。咱们不能让他混在咱们里头,冒充困难户嘛。他没当上村干部?他当上村于部我就不当村干部!”

    大伙十分钦佩高增福这认真负贵的态度。他不昔光景过得怎样凄惶,精神上总是像汤河岸上的白杨树一般正直、白净,高出所有其他的榆树、柳树和刺槐,树梢扫着蓝天上轻柔的白云片。他无形中变成蛤蟆滩这些困难户的代表人物了,大伙的眼睛望着他,看他怎么度过这个春荒。他们都希望跟着他走哩。

    时间使这二十来个穷庄稼人开始焦躁起来了。看看外头,卢支书仍然在苜蓿地里,和郭振山说话哩。他们说什么呢?是商量怎样召集另一次会的办法呢,还是放弃了发动活跃借贷,正在研究什么新的办法,帮助困难户度春荒?……

    ……不!没有办法!在苜蓿地里谈话的两个共产党员,除了活跃借贷和互助合作,他们也没有旁的门路。上级一再强调专款专用,不许把为了推广七寸步犁、解放式水车、化学肥料和杀虫农药的农业贷款,贷给困难户买粮食!这是违反政策的不负贵任的轻率做法,造成农业生产上的损失,会招惹来违法乱纪的罪名。有限的社会救济款,是专为那些受了命运的突然打击,丧失了劳力的可怜老汉、老婆而设的。他们是个别的,一村只有三两户,而困难户要比他们多十倍,怎么能够用救济的办法解决问题呢?必须从生产上出主意……

    郭振山高大的庄稼汉身躯,黑幢幢地站在苜蓿地里。他满腮胡楂的脸绷得很紧,咬紧牙恨姚士杰和郭世富——官渠岸一东一西,两座自发势力的堡垒。他说攻不破这两座堡垒,就威胁到他郭振山的威信,威胁到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各项工作任务了。

    郭振山对卢支书很难堪地说:

    “明昌,只要他们上了会场,我就有办法!我有群众,他们没群众!就凭我这两片嘴,三说两说,他们总得拿出些粮食!不是吹!谁知道,这两个顽固脑袋,比水渠里的泥鳅还滑,根本不上场来嘛……”

    郭振山木愣愣地站在苜蓿地里,气愤地拍着两只被劳动锻炼粗大的手。

    离他二尺远,对面站着手里捏手电筒的卢支书。他听着,有皱痕的脸上,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番表白的神惰。披着灰制服棉袄站在这里的,是下堡乡一个棱角四方四正的共产党人,尽管他言谈举动不引人注目。即使在工作成功的时候,卢明昌也不赞成夸大

个人的作用;在工作失败的时候,还在侈谈个人的作用,只有掩盖自己的缺点或错误的人,才这样做。作为中共下堡乡支部书记,接触的人多,他有观察这号人心理的经验。

    卢明昌和郭振山一般年纪,比郭振山身量低,外表显得平常、渺小。支书穿着脱离生产干部的制服,也不能改变他庄稼人的体型——粗大的手,一尺的脚,出过力的胳膊和腿,微驼的背和被扁担压松弛的肩膀。中国有几百万、几千万这样的同志,他们穿上制服、毛呢料子衣服,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不会装腔作势。他们联系过和继续联系着不知其数的群众。

    卢支书平静地笑笑,诚恳地说:

    “振山!甭粘姚士杰和郭世富了。他们要是都进步,还要咱共产党员做啥呢?凡事都从自己方面多检查。比方说,乡上为这事开过两回会布置,你回来就没好好做准备工作嘛。同志,你还是粗心大意哩,重视乡上的意见不够。你要是通过个别谈话,动员好几个能借出几斗粮的普通中农,也不至于弄成这个僵局吧!你总相信你那套‘轰’的办法。振山,不行哩!今后要做艰苦、细致的工作哩!”

    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长长嘘了一嘘气。

    “唉!好明昌哩!一只手拍不响!蛤蟆滩两个共产党员,咱的生宝同志,埋头生产,不问政治。头一回开会,他到郭县去买稻种,不在家,欢喜来听会。他回来了,也不和咱联系。小伙子入党以后,有些骄傲……”

    卢明昌听不下去了。他对这个和他有开玩笑交情的人,不客气地说:

    “啊呀呀!轰炸机!你思想上长了霉子了呀!整党以后,你还说搞互助生产是不问政治哩!你忘了王书记去年冬里,在咱下堡乡支部大会上说的啥话哩?光光把公粮催交了,把农贷发下去,把统计表填上来,给打官司的人写介绍,给领结婚证的人开证明,这算啥了不起的政治?组织上经常叫咱们共产党员,甭光粘行政事务,要组织群众,领导群众生产哩。你应该把互助生产和单干生产分清楚!你说人家生宝不问政治,人家还怎和你联系呢?应当你主动帮助他才对嘛!”

    郭振山的大鼻梁冒出细碎汗珠来了,他的满腮胡楂的脸也红了。他的互助组应名,实际是单干生产。即使黑夜里,卢支书也看清楚他尴尬的神情。

    郭振山好一阵肚里没有一个词句。他用两只粗大的手,摸他瓜皮帽下边满腮胡楂的脸,企图拿这个动作,调节他头部过高的温度。

    摸毕了脸,谢天谢地,郭振山终于寻思到一条可以站得住的情由,又来掩盖他的失败了。

    “明昌,”郭振山竟用一种忧国的调子说,“我总觉着咱国家宣布结束土改,好不对呀?”

    “怎不对呢?”

    “一自宣布结束土改起,姚士杰和郭世富就抬起头来哩。一般的庄稼人屋里,供桌上过年过节时,供先人的灵位哩,平时供土地证哩。啥工作也不好推动哩……”

    “那你说怎弄哩?一年一回土改?最后把中农都收拾了?拉平?”

    “你看你!我就那么不懂政策?我是说:咱也不一年一回土改,咱也不宣布结束。……”

    “叫农村老紧张着?”

    “实地光富农和富格中农紧张。”

    “普通中农不紧张?”

    “紧张是紧张,不碍生产……”

    “叫广大贫农心里也不落实?不打主意往前干?”

    “……”能言善辫的郭振山肚里的词汇,又用光了。

    卢支书忍住愤懑,用一种非常不满但又爱护的语调警告:

    “同志!甭在中央的路线上找毛病哩。应当检查咱自家工作做得啥样?思想上有啥肮脏没?你从前卖瓦盆走的地方不少,是比一般庄稼人见识广。可比起咱中央的同志,咱们,你和我一样,从天上差到地下。马克思和列宁,咱在领袖像上经常见,很面熟,他们到底说了些啥?你知道吗?不知道?是那么,还是老老实实检查自家吧。听说,你和黄堡北门外砖瓦窑上的韩万样有拉扯,应当注意自己是啥人!”

    “你听谁说我和韩万祥拉扯?”郭振山紧张起来,气愤起来。

    但支书很平静,很耐心的样子解释:

    “没拉扯,你甭素张。到教室里去,宣布叫困难户们回去。你告诉人家,等全乡各村都开过会,咱再研究怎办。快去吧!我披棉袄,你不披棉袄,当心凉着!”

    “你听谁说我和韩万祥拉扯?”郭振山坚持着问,不在乎春寒。

    “咱们往后再谈,甭叫困难户们等哩!”

    “不!要弄清楚是谁给我头上捏事!”

    “甭急!甭急!到底有拉扯没,支部将来会弄清楚的。你去叫大伙散吧!”卢支书说着,用手电在苜蓿地里的小径上一晃,披着棉袄,气恨恨地走了。

    郭振山使对他寄托希望的困难户,山乎意料的失望。他跑到教室门口,急急忙忙说了一声不开会了,就跑去追卢支书了。连孙水嘴填的表,他也来不及捎走了。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乡支部反映他!

    孙水嘴把汽灯提走以后,穷庄稼人在学校的黑院子里,把梁生宝围住了。有几个人,突如其来,提出扩大梁生宝互助组的要求。生宝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着,站在槛楼的破衣裳中间,一只手摸着耳朵后面的脖颈,脸上带着作难的苦笑。

    “乡党们,”他作难地说,“我这互助组才整顿好嘛。我又是头一年当组长嘛。明年,叫我锻炼上一年,明年,大伙看我办事还差不多,再来。我年轻,没能耐,害怕闪得大伙过不好光景。”

    “我们长眼着哩,你买稻种的事,办得不赖”李聚才说。

    “你甭光看见你的几家邻居亲近!”瘦高个子王生茂笑说。

    “草棚屋虽远点,稻地可相连着哩!”严肃的杨大海说。

    生宝心里多么难受啊。他看见这伙人,比看见他家里的人亲!吸收他们参加他的互助组吧,怕户数太多弄不好;而且新收几户没牲口的组员,畜力又成了大问题。不成,万万不成。他想起窦堡区大王村的劳模王宗济在县上介绍的经验了:“互助组要好,开头要小。”他不能胃冒失失办出没底底的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同情这些没牲口或牲口弱的、非和旁人联络在一块不能耕种的困难户。他们的中农邻居、翻了身的前佃农或前半自耕户,在季节性的临时互助组里,用畜力换他们的劳力,得到他们的好处,而到耕种完毕以后,特别是农闲的时候,两只手闲得发慌,却没有人组织他们搞副业。这样,他们永远也摘不掉“困难户”的帽子,年年有春荒。他们的要求不仅引起生宝的同情,而且引起一个共产党员对群众的困难要帮助的那种贵任感。他觉得从这群穿破烂衣裳的人中间悄悄地溜掉,是可耻的。

    “万!”他喊叫。

    “嗯!”有万在人群后边的黑暗中答应。

    生宝说:“万,你来,咱商量能不能改变一下咱的计划。”

    原来,生宝和有万趁着会没开起的工夫,在教室后边的角落里宣传鼓动郭庆喜,要铁人借出两石粮食给他自己选区的困难户,使他那些生活困难的选民,暂时能接续上家里的口粮,好配合生宝的互助组从山里往山口运扫带。现在,生宝想改变计划,索性让原来准备运扫帚的那帮人,也参加割竹子,而改由另一帮人运扫帚,这样就可以帮助全村的困难户,解决一部分问题了。……

    “这帮人的口粮可又从哪里弄呢?”有万疑虑地问。

    “想办法!”生宝思索着,加重语气说,“想办法!一交开扫帚,他供销社就要给开脚钱,不会等交够了才开支。不会!咱公家办事,不会那死板。这样,暂时缺的口粮就少了,就好想办法了。……”

    大伙听了生宝和有万的谈话,霎时间高兴得沸腾起来。生宝从他们身上,卸下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们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们用喜欢和感激的眼睛,在刚刚上来的月光中,盯着生宝敦厚的脸盘。他们恨不得抱住他,亲他的脸。他胸怀里跳动脸这样一颗纯良而富于同情的心。

    大伙争先恐后报名:

    “我去哩!”

    “我也去哩!”

    “说啥也得有咱一份!”

    院里突然显得异常活跃而有生气。胳膊上吊着破布条和烂棉花絮子,高增福抱着刚刚醒了的才娃,站在人群中间,安静地劝大伙不要争抢。他外表安静,心里其实是很激动的。就好像一匹骏马看见其他的马跑开的时候那样,他控制不住自己渴望着跑的激情。生宝见义勇为的做法,使增福忠诚的心,被激发得颤抖着。他手抱着才娃,用胳膊肘子戳一戳生宝,说:

    “生宝,把宫渠岸参加运扫帚的人,交给我组织,你只管组织你们割竹子的人去。”

    大伙一至表示拥护。生宝问:

    “有才娃累你,你能进山吗?”

    “你甭管!”增福说,“你甭管我进不进山。只要疙瘩在咱身上,好解!你只管组织你割竹子的人,运扫帚的事有我!”

    在回家的路上,任老四一路慨叹着,慨叹着。生宝问:

    “老四叔,你心里思量啥呢?”

    “我思量你人年轻,肚肠宽大,”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揽事这么宽,心里有底吗?”

    生宝显出痛苦的脸相,摊开两只手,要哭的样子说:

    “有啥法子呢?眼看见那些困难户要挨饿,心里头刀绞哩!共产党员不管,谁管他们呢?”

    一匹枣红母马,拴在四合院外边的高墙根儿。姚士杰用铁刮子,搔过开始换毛的马。他蹲在地下,歪着戴瓜皮帽的脑袋,从下面观察母马鼓鼓的大肚皮跳动。在里头动弹的不是骡驹,而是三百块人民币。富农断定:它只能比这个数多,不能比这个数少!

    “快啦!”姚士杰独自一个人快活地说话。“至多半个月,它就下呀……”    女人要生娃子,母马要下骡驹,又添人口又添财,富农心中热腾腾,乐滋滋,说不出的舒畅。

    “混账!他妈的,啥人民代表!真正混账!”什么人咒咒骂骂在巷子里走过来。姚士杰掉头一看,噢!白占魁!

    “我的天!还有人惹你?”姚士杰鄙视地想,不理睬他,继续观察母马肚皮的跳动。

    这白占魁在土改和复查土改的时候,那股疯狂劲儿,曾经吓得姚士杰心惊肉跳。那时候,一想起万一共产党听信了这个疯狂分子,把他的成份定成地主,接着分配掉他的土地和浮财,最后往他的四合院里头,塞进来几户基本群众,他就饭也咽不下去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只想拿把杀猪刀,去捅死这个家伙。可是在村巷里碰见他,姚士杰还得强意打招呼,把这个兵痞二流子当村千部逢迎,问他:“吃了饭没?,现在,嗯,现在姚士杰连郭振山也不骇怕了,还尿他白占魁做什么?

    姚士杰站起来了。他一只手搔着母马滚圆溜胖的臀部,另一只手伸下去握马奶子。他想更准确地判断下骡驹的日期。他右眼上眼皮有一点疤的眼睛,高傲地望着天空,故意显得十分不可亲近,好像他很本不认识白占魁是哪个村的人。

    “新社会不压迫人?他妈的!不往死压迫人!”白占魁到高增福草棚屋前面转了个弯,又折过来了。他不再往东去了。他把裤管提起来,愤怒地在姚士杰街门对面,照壁跟前的土台上蹲下来了。“他妈的!啥鸟都在我白占魁脑袋上垒窝!实话说吧,娃白的不是好欺负的!”

    姚士杰觉得白占魁好奇怪。为什么在他跟前骂村干部啦?是不是专意骂给他听呢?他在上黄堡集的路上,听见如果有人骂拥护新社会的任何人,他都感到兴趣。他不由自主要凑到跟前去听听,听了觉得心里很舒畅。现在,这个土改中的疯狂分子,跑到他跟前来骂人民代表,为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丢开了母马,转过身来,两手互相拍打着从马奶子沾上的肮脏,有兴趣地笑问:

    “你这大清早为啥?”

    “为啥!高增福昨黑间在学校里,指住鼻子训我!我咽不下去他小子这口气!我不和他闹事,他还想给我扣反革命帽子哩!……”

    啊啊!原来这个前国民党军下士是来找高增福挑衅的。高增福带着才娃,不知上哪里去了。看见那草棚屋的板门挂着铁锁,他才更加放肆起来,在富农跟前蹲下来。

    姚士杰好笑地问:

    “说的啥话?怎能给土改积极分子扣反革命帽子?”

    “好你哩!咱啥积极分子?”

    “你不是跑得挺欢吗?只不过没当干部罢了。”

    “好士杰哩!甭在我脸上撤尿了。”白占魁表现出一种求饶的神气。

    姚士杰更加大胆地嘲笑:

    “你那么骚情,也没当上村干部?你喊‘共产党万岁’,一世界都听见,也是白喊吗?”

    白占魁歪倒了齐额颅箍头巾的光秃脑袋,灰溜溜地扯长声,叹了口气。然后,他很难受地说:

    “从前的事甭提哩。算我啥了眼!士杰,咱在这汤河滩里,站不住了……”

    “为啥站不住了?这不是好地方吗?‘漉河一川,不如汤河一湾’!”姚士杰嘲弄地盯着白占魁。白占魁好像伤了根的草,蔫溜溜地聋拉着脑袋。姚士杰忍不住报复心,大声教训说:“你甭想一年一回土改哩!就像种地一样,年年冬里等工作组来,收拾人家。不是给你分下几亩地啦吗?你该好好学学种庄稼的活哩哎!”

    “咦!,白占魁叹口气说,“种啥庄稼哩?牛没牛,驴没驴,连吃的也没……”

    姚士杰立刻觉察到不妙,后悔自己不该理睬这个不定型的家伙。他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从拴马撅子上拿起铁刮子,忙往街门里头走。

    但是白占魁在街门道里追上了他,扯住他的干净的黑棉袄袖子,用下贱的眼光望着他。

    “士杰!给我借上二斗白米。……”

    “啊?我哪里有……”

    “收了更还你麦!……”

    “咳!你看你!放手!我连黑米也没……”

    “好士杰哩!你甭记恨我哩!前两年,那股潮流,害得好乡亲,全成仇人了。”

    在前一刹那间,姚士杰真想把白占魁推出街门道去,把街门扇喀嚓一声门起来。但是这一刹那间,听了白占魁这句明白求饶的话,他心里转了念头:

    “这是一条狗。撩给他点吃的,他朝你摇尾巴;惹恼他,他破命咬你。叫他倒过来咬干部吧!”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白占魁见和解有了希望,又笑嘻嘻地加添说:

    “翠娥给我出的主意,她叫我来朝你借米。……”

    一句话勾起了姚士杰解放前和李翠娥的旧情,脸上露出了笑容。白占魁灰黄的笑脸不如翠妞柔软的臀部,能够打动姚士杰的心。

    “就是啦!你放脱我的袖子。”

    白占魁放脱富农的袖子,露出满嘴的黑牙齿,逢迎地笑着。

    “我也困难。所以上,昨黑间活跃借贷的会,我就没敢去喀。”

    “我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嘻嘻……”

    “悄悄地!甭张声!甭叫人家说我有一河滩粮食喀!”

    “放心!我不是娃子。再说,有二斗米安顿住翠娥,我就走西省了。要回来,在割青裸的时候……”

    “那么,黑间拿口袋来……”姚士杰慷概地说。

    ……夜里,白占魁刚刚撅着屁股背着米口袋,像一条拘一样骨碌碌溜出四合院的街门。这四合院几年来在被斗争的危险中那种互相谅解、互相怜悯的家庭和睦,一下子遭到了破坏。

    姚士杰他妈,一个六十几岁的胖老婆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儿子的这种糊涂行为。老婆婆是这官渠岸著名的“慈善家”,正房中屋里供着菩萨,见天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她对于任何恶言、凶事,总是那一句既简单又包含着一切意思的“阿弥陀佛”。几年来,老婆婆对村中历次群众运动的阶级斗争,说过无数的“阿弥陀佛”。对于大喊大叫要求把她家定成地主的白占魁,她更不倦地祝祷菩萨显灵,惩戒尘世上的这个坏虫,哪料想到她的儿子,现在反倒借给他粮食,真是“阿弥陀佛”!

    姚士杰走到东厢屋,他妈跟到东厢屋;姚士杰走到西厢屋,他妈跟到西厢屋。姚士杰走到门房西屋马槽跟前,给母马拌草,他妈也跟着去了。她站在他眼前,棉花嘴咄咄呐呐,一定要问清楚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借米。在她看来,宁肯把大米倒在槽里拌马料,撤在院里喂鸡,也不借给那个菩萨将来要恶戒的人。

    姚士杰一只手拿水瓢,另一只手拿木棒搅拌麸皮和干草。他尽量忍耐着,不对信奉菩萨的他妈冒火。

    “妈,”他善劝说,“这社会的事,你老人家不明白。”

    “我明自。你说。我能明白。”

    “你明白个啥嘛!你明白!你明白?土改那阵子,我买了一张毛主席像,你不让挂!好汉厉害不在脸上,在心里头哩!”

    老婆婆肉囊囊的脸上,表现出一种认错的笑容。

    “你说清楚是为给村干部们看的,我还阻挡来吗?”

    “正月里来了亲戚,你就给咱露底理!多亏是富亲戚,要是穷亲戚……”

    姚士杰想起这种假装拥护共产党的底子被揭穿,可能在邻居中间引起的恶印象,他恨得两眼直瞪着他妈,用搅拌草的木棒棒敲槽帮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见俗人儿子生了气,低头扶着门框,退了出去。

    “阿弥陀佛!”她在黑暗中走过砖铺的院子,继续念着,回正房东屋去了。

    姚士杰回到正房西屋,三十几岁还娇滴滴的婆娘,坐在坑上撅着个嘴,屁股一拧,把黑油油头发的后脑对准他。中年妇人固执地不给自己的男人看见她营养得很红润的脸盘。……

    姚士杰站在竖柜跟前,从抽屉里取出火纸,准备吸水烟。他抿着嘴笑,心底里相当喜欢这女人的醋劲儿。隔了二三年,眼角里只要扫见一点影儿,就又勾起她的醋意来了。

    他摆出男人威严的架子,从石油灯上点着火纸,呼噜呼噜吸水烟,不招惹婆娘。他把二斗大米打发走白占魁,浑身带劲。实在说,他不想再和李翠娥勾搭;实在说,他知道一个富农,在新政权底下应该怎样检点。他带劲是因为这条咬了他二三年的癞皮狗,终于重新归顺了他。政府发给姚士杰土地证,宣布他的成份最后确定,他精神上已经产生了一种安全感。白占魁的归顺,可以说更具体地证实了这种安全的可靠。像白占魁这样的人,他和你好,也许并不是你走运;但他和你决裂,你就很有可能吃他的亏。

    他的婆娘掂着下腹尖尖的肚皮,正在铺炕。她摔摔掼掼,表示她的抗议。她等待着男人开言,可是她只听见吸水烟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了,自己先开口了。

    “你规矩才几年,这又张狂起了?”

    “我做啥了呢?”

    “你当心!看冯有万那个愣小子,把你和翠娥绑在一块,送到下堡村乡政府着!”

    “咦呀!你把我全当成一个竹筒子啦!我就那么没心?这社会里,看我的魂灵还敢到翠娥那草棚屋去不?”

    “那么你为啥给白占魁塞粮食?”

    “你放心!他白吃不了的。”

    “你给他一石白米,看他白吃了不?”

    “我给他两石!”姚士杰牙帮子一歪,显出凶狠的阴谋家的脸相说,“我有我的用意。前两年你听见他喊共产党万岁,心不哆嗦吗?给他咬我一口,恐怕你要到县里的看守所去看望我哩!”

    婆娘明白了,掉过头漂他一眼,唉嗤笑了。

    爷爷是清朝末年死的。稻地里只有少数六十岁以上的人见过姚老汉,说是死于一种奇怪的慢性病——“财痨”。姚士杰他爹,差不多所有蛤蟆滩的新老住户都知道外号叫“铁爪子”,意思是剥削人残忍。最被人广泛传说的是“铁爪子”有一个净粮食的扇车,穷佃户们想借用一下吗?不行!扇车上写着四个头字:“出赁不借”,使唤一回一升粮食。你使唤毕,当晚即便忙到半夜,也不要忘了把扇车抬还“铁爪子”;因为第二天早晨还去,他就要给你算两回,向你要二升粮食。你表示难意,老汉会板着脸说:“这是规例,不是兴你一家嘛……”

    姚士杰敦实的身体里循环的,就是这样气质的血型。他平生的理想,是和下堡村的杨大剥皮、吕二细鬼,三足鼎立,平起平坐,而不满足于仅仅做蛤蟆滩的“稻地王”。但是一九四九年的解放,打断了他这美梦。一九五0年按土地改革法,征收了他多余的土地,又清算了他的高利贷剥削;那些过去给他的利息已经和本金相等的,就一笔勾销了。工作人员在群众会上,还一再地公开宣传孤立富农,要求他的左邻右舍和他划清界限,防止富农的破坏活动。唉唉!解放前,全蛤蟆滩的公事,都从他姚上杰口里出。他从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两旁稻地里干活的穷庄稼人,都停住活儿,向他招呼。土改把他翻到全村人的最底层,整个蛤蟆滩是一家,姚士杰独独是另一家。这种对待使他满肚子气。他心中不光恨共产党,而且恨蛤蟆滩的每一个拥护共产党的庄稼人。……

    白占魁取走粮食的第二天早晨,姚士杰在正房中屋脚地,端着大老碗吃饭,听见街门洞里一个人咳嗽了一声。

    “士杰在家不?”什么人问。

    姚士杰心里不禁一怔,嘴里噙着饭,臭骂白占魁:“这个龟子孙!大约是郭振山指使他来刺探我的虚实。这个龟子孙!他咒骂高增福,大约是迷弄我的圈套。我上当了!唉!这个龟子孙呀!……”

    在一霎时间,姚士杰被土地改革时群情激愤的可怕印象,吓昏了头。一大群贫农像洪水一样,涌进下堡村地主吕二细鬼的四合院甲,把二细鬼挤得贴在墙壁上,向老汉要地契和高利贷的账本,那喊声使人毛骨悚然。姚士杰很骇怕自己大胆抗拒活跃借贷,激怒了春荒中缺粮的人们,由仇人郭振山领着,一齐涌进他的四合院来。当然,他可以说:“我没余粮……”你没余粮?给白占魁借,你就有吗?”他又说什么呢?他很后悔,给白占魁借粮食,是多么糊涂的轻举妄动啊!人家一片声,他浑身是嘴,也说不过去了……

    咦!透过竹门帘,姚士杰看见赤脚穿着草鞋,从街门道走进砖铺的院子里的,是高增荣,脸上既没有恼怒,眼里也不含敌意。这是怎么回事呢?咦!他看见的是解放以前,穷庄稼人走进他四合院的那种表情,一种没办法的穷人求借的表情:谦恭地站在当院,等待着主人在屋里应声。他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经常督促人们和他划清界限的,不是人民代表高增福吗?现在高代表的亲哥,投奔富农来了?这高增荣听他兄弟的话,已经有两年多不进四合院了。……

    姚士杰站起,放下饭碗,走出正房的砖门台。他没有请这个赤脚草鞋客进屋。他只问:   “你来寻个啥?”

    高增荣穿草鞋的赤脚,踏上砖砌的门台,竟然毫无骨气地叹息:

    “唉!士杰!你不知情。要不,我也不来难为你。你知道,今年的活跃借贷没弄成……”

    “你们再喊叫孤立我嘛!”姚士杰在心里对代表主任郭振山和人民代表高增福胜利地说,但是他嘴里却对高增荣拖长声说,“唔。也难怪干部们喀。这二年,弄得人全空哩。……”

    毛头毛脑的高增荣在门台蹲下来了。他用手搔着脑袋,又叹气又咂嘴:

    “唉!啧!你不知道我的难场。俺老二给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联络进山掮扫帚的人哩。倒是条活路,可俺屋里家在月子里,还没下炕,我走不脱嘛!”

    “郭振山都没咒念的话,你小子能有几手!”姚士杰在心里蔑视梁生宝,嘴里对高增荣说,“唉,都难场喀。各人有各人的难场喀……”

    人民代表他哥,眼巴巴地盯着姚士杰毫无感情的板平脸,那么难开口地一个词一个词说道:

    “你,能不能,给我,借二斗……”

    “哎哈!你甭光看门楼高哩。现时高门楼是空架子,草棚屋是粮仓。”

    “利大小,由你……”

    “啊呀!这社会谁还贪利大小哩?要是我姚士杰有粮食,和前二年一样,自报出来,叫村干部给大伙分配去,多光荣哩!”

    那,你的路宽,能不能,问你的亲戚,朋友……”

    “我给你打听打听,可不准有啊!”

    整个前晌,姚士杰努力给自己做着决定:怎样回答高增荣呢?他蹲在脚地上吸水烟,从后园的井里绞水,在马房里垫土,那半旧的破了底边的瓜皮帽下面,脑子里有两个姚士杰在争辩。这个姚士杰反对给高增荣借粮:他兄弟高二是姚士杰所痛恨的人;但是另一个姚士杰赞成高增荣是个鲁笨人,有奶便是娘。当村干部能给他解决困难的时候,他就“和富农划清界限”;活跃借贷一没指望,他又投奔富农。

    “这号人,有用。”姚士杰对自己说。他突然想到高增荣在高增福的互助组里,隐隐约约觉得,似乎通过人民代表的哥,可以报复人民代表,稍稍地解他心头之恨。……

    “郭大!你的咒儿念完啦!”他独自一个人突然又对他的仇人郭振山说话,“郭大!你光剩下互助合作一个法儿啦!这个是软法儿,我不怕你的。只要公家讲自愿,你治不住我。我看你也不指望着拿这个法儿整我!”

    想到这里,姚士杰从心里到皮肤,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好像吃了一服什么药,他吸水烟,在井台上绞水,在马房里垫土,都特别带劲儿。甚至于咳嗽的声音,也比往日大些,吐出去的痰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他站在砖门台上,双手叉着粗壮的腰,显出一种恢复起来的威势。

    官渠岸缺粮户看见活跃借贷没指望,又见代表主任没什么表示,大部分入了高增福组织的掮扫帚伙伙。但在吃过晌午饭以后,又有一个糊涂虫,溜进了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

    姚士杰大胆起来,产生了一种竞争心,想吸引少一些人参加掮扫帚。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热心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的人,富于同情心和互助精神。他心里再没有什么顾虑了。他觉得没有必要蹲在地上谈叙半天套子话,既烦絮,又耽搁工夫。他没多余的工夫,要出去给婆娘打听熬月子女工。他做作出痛快的笑脸,直截了当地问来访的人:

    “你寻我是不是想借几颗粮食?”

    “嘻嘻,你真有眼……” 

    “要几斗才能接上青裸上场?”

    “三斗差不多了……”

    “我没粮食!说响!我没粮食!我明日在黄堡镇上,给你打听一下,看俺亲戚有没?要有,你多跑几步腿,去镇上背一下。”

    “这可劳你的神了……”

    “唉!到这困难的社会啦,能看着好乡亲受熬煎吗?可有一样甭给人吹,惹得风一股雨一股。”

    “咱不是娃子……”

    “就说是你自已打听的!”

    “对。明白。”

    姚士杰非常满意“困难的社会”这个词儿。他本来想说“困难的时节”,但到嘴边变成了“社会”。人的心理真是奇妙,“言是心声”,一点不假。他努力注意这个没骨气的贫农,听了“困难的社会”,脸上没有特殊的反感。他更加大胆,更加畅快了。

    这天后半晌,他本该出去给快要“上坑”的婆娘,打听一个熬月子的女工,却留在家里迟迟不走,在后园里整菜地,希望有更多的困难户来找他。他从缺粮人愁楚的脸上感到快乐。他把和告债的人谈话,当做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享受。共产党不仅剥夺了他的这种享受,几年来,他一直在一种不安的罪犯心理状态下混日子。现在,他摆脱了这种心理状态,感觉到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春天特别畅快!从前,每逢春荒时节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现在,时轮又转回来了吗?他在被划清界限的孤立中局促够了吗?他可以伸一伸腰,拾一拾头了吗?当他还住在四合院里,当他前楼上有那么多粮食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比郭振山优越得多。要不是郭振山仗着共产党员四个字大喊大叫,他从心里不服气他——“谁手里有粮,谁是村里王!”正是这样!前两年活跃借贷时,困难户在春荒中吃着姚士杰和郭世富的粮食,却记着郭振山的人情;现在不行了,土地证到了掌握粮食的人手里头啰!

    姚士杰的劳力是很强的。他眨眼工夫,在后园里整出了种茄子和种辣椒的地,用小锄给韭菜松了土,给两架大葡萄浇了水。他干一气活,吸一阵水烟。他一边蹲在井台上吸水烟,一边计算他转移到黄堡的粮食,计划着每一个集日,他专门蹲在黄堡街上放粮食,嘴里说是旁人的……

    “士杰,”他妈蠕动着厚嘴唇,问,“你还不出去打听煞月子的吗?”

    “去呀。”

    “她身笨了,该息着啦。”

    “我知道。”

    老婆婆用欣喜的眼光观察儿子。儿子的难受就是她的难受,儿子的快活就是她的快活。现在,她已经明白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粮食了。她已经从儿子放肆的咳嗽声和空前的干劲,觉察出儿子情绪上的变化了。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她,鼓舞了她,她忍不住口,厚嘴唇一颤一抖地问:

    “你,都应承下了?”

    “我应承下啥了??”

    “咱有那么多粮食吗?”

    “好你哩!你甭打听闲事!”

    “娃呀!你甭瞒我!我满年四季不出街门,走不了风。你当心咱的邻居!“老婆婆用肥囊囊的下巴,指着高增福的稻草棚。

    ‘我不怕他!”

    “阿弥陀佛。你当心他!”老婆婆蹒跚地回到前院去了。

    姚士杰蹲在井台上,手里端着白铜水烟瓶,盛气凌人地对一只水桶说:

    “高二!你给共产党骚情顶了啥?到这阵你还那么积极,想叫共产党给你分配个婆娘吗?”

    高增福的不幸,是姚士杰最称心如意的事。向土改工作组提供姚士杰放高利贷的材料的,是高增福。在四邻中经常餐促大伙和富农划清界限的,也是高婚福。在姚士杰看来,土改以后高增福死婆娘,是老天替他报应。

    “土改拔了我姚士杰几根根汗毛,你高增福就没婆娘了!”姚士杰很满意地想着,根本没把他从前的长工放在眼里。现在,他一感觉到自己重新有了力量,心中就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报复欲。……

    姚士杰在官渠岸的村巷里走过去了。不要说他心中的快活不能不反映在脸上吧,就是他前楼上的那些粮食,也反映在他的腰背上,走起路来特别带劲儿。他的三十来亩稻地,他的枣红母马,他的在蛤蟆滩的草棚屋中间如同神庙一般的四合院,在土改的浪潮中曾经成为他心慌的因索,现在却和从前一样,给他增添精神了。

    他非常的满意自己“有眼力”。早先他曾经稳定自己说:“忍住点吧!能站着,也能蹲下,才算好汉哩。光能站着,不能蹲下,是二杆子。世事总要定点的,它不能老这样紫张。蹲下,往后还能站起来;不蹲下,人家就要把咱打倒了。”他认定他在土改运动中蹲了两年,现在是重新站起来了。

    他觉得村巷里遇见的人,看他的眼光似乎也变了,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强烈的敌意了。虽然全蛤蟆滩一百多户人里头只有两个人向他求借,这使他略微有点失望,但他对形势的变化,基本上是满意的。

    郭世富从官渠岸东头迎面走过米。离老远,姚士杰就招呼:

    “世富叔哎,到哪里去呀?”

    “到下堡村去。”郭世富说,抬起略微有点眯缝的眼睛,看着富农眉飞色舞的快活模样,“你到那里丢呀?’”

    “我屋里家快上炕了,到稻地滩里打听一个熬月子的。咱们一块走。”

    “走嘛!“郭世富现在同意了。

     姚士杰看着老汉忍不住笑。在查田定产、颁发土地证以前,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准会想个什么借口甩开姚士杰,如果在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从岔路上躲开他的话。姚士杰现在既然重新做了债主,他和地主有了很多佃户、军阀有了很多的土兵是一个劲儿,不由得想嘲弄嘲弄这个比狐狸还精滑的老汉几句。

    “世富叔,”他笑眯了眼问,“你这阵和我一块走路,不嫌我的成份不好了吗?”

    郭世富不自然地笑笑。

    “你小心着!”姚士杰继续开玩笑说,“你小心和我说上一句话,你自己也给划成富农着!呵呵呵,前两年,你比贫雇农和我的界限划得还清。”

    这句话碰到了郭世富的疼处,老汉的皱纹脸严肃地辩解说:

    “好你哩!不是咱没情没谊,是世事不对头喀。你看,这阵不‘斗争’了,我就该不躲避你了吧?”老汉说着,谄媚地一笑。

    姚士杰想起这个解放前常常和他商量村事的人,解放后拼命巴结他的仇人郭振山,他几乎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让他心里难受难受。但是一想起郭世富巴结郭振山是虚情假意,虽然外表上和他姚士杰离得远了,而内心还是挨得近的,他就又打消了挖苦老汉的意思。可不是吗?土地证一到手里,郭世富就疏远了他的仇人郭振山,在对待活跃借贷的事情上,公然和他一致行动。既然人家已经和他重新靠拢了,他又何必说些叫人难堪的话呢?

    蛤蟆滩的两座四合院的两个当家人一前一后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走着。春天下午,巳经到了西边峪口区和渭边区天空的日头,把他们挨得很近的身影,投射到稻地里复种的青裸苗上。

    “活袄借贷没事了。”郭世富欣喜的报告。

    “当然没事了!”姚士杰在前头走着,自负地说。

    “我去看看河那岸的各行政村,发动起没……”

    “甭看!当然发动不起来!前两年,人都是怕情,怕斗争哩。凭你的良心说,你郭世富情愿不情愿,把粮食成几石几石地挖出去,让村干部给人借?你自己是傻瓜,不识数吗?”

    郭世富苦笑一笑,表现出他不情愿又没奈何的意思。

    姚士杰掉头看看走在后头的郭世富的表情,更加大胆地发挥他的评论:

    “你思量思量,这伙穷鬼,分了财东的地,喊共产党万岁;借了咱们的粮食,也喊共产党万岁。讲理不讲理?”姚士杰说着,竟有点委屈。

    郭世富慌忙左右前后转动着春天摘了毡帽的脑袋,看看左近的稻地里和草棚屋外面是不是有人。虽然土改的浪潮已经过去,村里已经平静下来,但是见姚士杰这个危险人物,嘴里发出这样爆炸性的论调,郭世富心中悸动。

    这时候,他们周围的稻地野滩里,没一个成年人。有几个男女娃娃,在稻地塄坎上挖野莱;有几个娃娃在拾柴禾;还有几个娃娃在渠岸边放牛。他们听不见这两个行人说话,也不注意他们在一块这个新现象。

    “算哩!算哩!”郭世富劝姚士杰说,“过去的事,就甭提哩。没斗争咱,就谢天谢地哩。”

    这个曾经和郭振山一块说“咱”的人民代表,现在竟然和富农亲切地说“咱,了。姚士杰听了心里很舒服不由得掉头一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他带着胜利者的心情,向郭世富打听他的大仇人郭振山的近况。

    “软哩!”郭世富紧走两步赶上来,和富农并肩走着,欣喜地低低说,“软哩!听说挨了卢支书的批评,有两天不出街门哩。”

    “为啥挨卢支书的批评呢?”姚士杰有兴趣地问。

    “党里头的事,咱不知情。”郭世富低低地说,“看情形,是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下河沿梁三老汉那小子梁生宝,这时可红了。”

    “那算啥东西?看他连骨头有几两重吧!”

    “咦!”郭世富警告,“可不敢小视他。他没俺振山老大咋呼得厉害,心里可有钢!他把咱滩里困难户的生活问题儿,担在他肩膀上哩!”

    于是,郭世富又和姚士杰谈起“百日黄“稻种的事情。梁生宝互助组稻麦两熟的计划,紧紧地吸引了这个毕生给土地打主意的富裕中农。他用抒情的调子对富农坦白:他曾经把稻地里复种麦子当做一种美妙的梦想,在脑子里装了几十年。现在,想不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要走在他头前了。他又说,梁生宝互助组为了挣来实现稻麦两熟的肥料,必须进秦岭里头上刀山(竹茬),而他只要到黄堡粮市上粜些粮食,就可以叫老三吆着胶轮车拉肥料回来了。他毫不费劲儿就能做到的事情,却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梁生宝碰破头地愣干,他心里不舒服。他曾经在正分福种的梁生宝草棚院留连盘恒,想高价买一斗稻种,梁生宝不给他,这更使他心中结起一颗疙瘩。他输不起这口气!

    “要不是我今春上盖了三间楼房,”郭世霄不服气地说,“我非亲自到郭县去买回来‘百日黄’不结!”

    他说得姚士杰在路上转向他站住了,用严峻的眼光盯住他:

    “那稻种果真好吗?”

    “不赖。”

    “咱这里的地气能行吗?”

    “全在秦岭底下,怎么不行?”

    “干!”重新活跃起来的姚士杰,胸中燃烧着渴望报复的烈火,猖狂地说,“干!你给咱到郭县跑一回,路费咱按稻种摊!咱两家的稻地合起来,有他梁生宝破烂互助组稻地多。甭叫这小子独独成功了,在村里卖嘴。”

    “对!我就是这番主意!”郭世富胡子嘴巴上也来了劲儿。

    那是一九五0年的冬天。可怜的才娃他妈还在人间,才娃那时只有两岁,娘俩整天在姚士杰四合院西边的草棚屋里。官渠岸西头的农会小组长高增福,没明没夜不在家。土地改革运动在村里一开展,高增福忙得白日只回家急急匆匆吃两顿饭,黑夜要回他的草棚屋,总在半夜以后哪。

    一个落下一场厚雪的早晨,庄稼人起来,都打扫自己院里的雪。高增福没有像每日一样,天一亮就出去活动。他扫了自己门前的雪,就留在草棚屋里。趁婆娘烧锅做早饭的这个空子,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脚地,把竖柜上摆的瓶子、盆子和碟子,都当做听众,练习诉苦。他爹和他自已熬长工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被工作组同志选定为重点,要他在全下堡乡的群众大会上讲出来;可是他总也讲不连贯,这一回练习遗漏了这件事,下一回练习又遗漏了另一件事。他很为这个着急。他已经向工作组同志说过一回,是不是他可以不上下堡乡的大会。回答只是一句话:“拿出点主人翁的气魄来!难道你不情愿提高一般农民的觉悟吗?”他的阶级自尊心立刻克服了他对自己讲话能力的自卑心,开始一有空闲就练习。

     “乡亲们!咱高增福五辈子熬长工的苦处,三天三夜说不完……”

    他正在脚地练习诉苦,草棚屋的板口开了。他扭头一看,走进门的竟是他的东墙邻居姚士杰,鼻子口里三道寒气。

    “嘻!增福兄弟,你在家里哩?”姚士杰脸上巴结地笑着。

    “唔。”高增福冷淡地答应,神气里带着农会小组长对富农应有的优越感,看他从前的东家。

    姚士杰一面馅笑,说:

    “增福兄弟!自从运动一来,你兄弟忙得日夜不着家边。哥想和你兄弟扯拉扯拉,总是见不到你兄弟的面。今日早起落下这场雪,你兄弟没出去,到哥那面去坐一坐,咱哥俩谈叙谈叙。”说着,动手捉住农会小组长的一只胳膊就拉。

    “不不不,”增福竭力挣脱着被姚士杰抓住的棉袄袖子,严肃地说,“你放脱。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

    高增福心里骂他从前的东家“啥东西!从前你为啥不和我这么亲热?土地改革刚到划阶级、定成份的阶段,你小子就拉拢我?你想收买咱高增福,算是你眼里没水,认不得人!”

    但是姚士杰的眼睛,并看不透农会小组长在心里骂他。

    “好增福兄弟哩!”他重新捉住挣脱的袖子,一个劲地麻缠,“念咱哥俩在一块劳动过几年的旧情,你兄弟不给哥赏这个脸吗?你兄弟放心!你兄弟到哥那面去一下,保险碍不住你兄弟在农会里头办事。哥知道自己老几。哥识得几个字,能对付着看报。哥懂得一点政策哩。哥知道哥不够地主,哥满年四季劳动哩嘛!只不过,唉,旧社会嘛,人的思想都不开化,贪财爱利,哥地比一般庄稼人多,粮食打的吃不了,常有人借,还时给一点点利。这就是罪过,真正是罪过。这阵哥的思想大变化……”

    “你嘴真巧啊!”愁诉苦时不会讲话的高增福不客气地打断姚上杰,“你地多怪旧社会,你剥削人怪人家要借粮。这么说,你雇我长工,也怪我要熬长工。人们爱没地?人家爱没吃的?人家爱熬长工?是不是?你算了吧!放脱我的袖子!”

    经过整顿贫雇农队伍的阶级教育,高增福毫不困难地把他从前的东家说得嘴底无言。

    姚士杰仿佛受到了突然的袭击,惊呆了,规规矩矩放开了高增福的袖子,显然他低估了他从前的长工最近的发展。他一时有点慌乱,不知该怎么办。

    “我看你的思想一点也没变化!”高增福拿出人民民主专政的派头,不客气地指责这个需要割封建尾巴的人。

    “变化了!”姚士杰惭愧地笑笑,“兄弟,你听哥说完嘛。”

    “你说你怎么变化了?”

    “哥这阵思想大变化。哥思量来:‘咱这阵已经是毛主席的民了嘛,咱就要和贫雇往一块堆活哩嘛。咱住在官渠岸,不是独家独户住在稻地滩里,咱总不能和乡党们不来往’哥心里就是这样思量。有一句假话,哥就是四条腿。哥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你兄弟这阵是官渠岸西头的办事人,哥就是想讨你兄弟的高教,看哥怎样才能和大伙活在一块堆。土地改革法不许献地,真把人着急死。你兄弟怎么也得给哥出个主意……”

    “你规规矩矩当个守法富农,没人动你一根毫毛。”高增福指教地说。

    “守法!哥守法!”姚士杰样子很恳切地答应,“我的天!咱还敢犯法吗?哥就是怕‘孤立’。你兄弟想想办法,看哥给官渠岸的贫雇献点啥礼,甭孤立哥,行不行?”姚士杰用希望的眼睛,盯着农会小组长凝神沉思的脸。

    高增福听了一征,心里想:“啊呀!这小子心大着哩嘛!看样子还想利用我,收买全渠岸的贫雇哩。好,我就顺着他说,探探他的心思到底想怎样。……”

    “你说你想献个啥礼呢?”高增福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

    农会小组长的沉思和他态度的变化,在富农心中引起了更强烈的希望。姚士杰重新捉住他的胳膊了,亲热地说:

    “走!兄弟,咱到哥那面去,计议计议……”

    “就在这里说,才娃他妈嘴牢着哩。”

    “你这阵是办工作的干部,怕有人来寻你哩。走吧!走吧!”

    “走就走!你放脱,甭拉拉扯扯……”

    两个人从扫开以后又落下一层薄雪的路上,走进四合院的街门。我的天!富农全家老少从房里出来,在砖铺的院里迎接贵宾一般,迎接他们从前的长工。迷信老婆子、姚士杰的婆娘、姚士杰的出嫁到马家堡的三妹子以及娃子们,脸上都是馅媚的、巴结的和骚情的笑容。那个年轻漂亮的三妹子,浓眉大眼,相当动人,竟然跑来用戴戒指的手,拂去落在增福棉袄上的雪花,身子贴身子紧挨高增福走着。她的一个有弹性的胖奶头,在黑市布棉袄里头跳动,一步一碰高增福的穿破棉袄的臂膀,并且肉麻地问:

    “高二哥呀,这些日子忙啦?”

    高增福嘴里说:“唔,忙。”心里生气:“这算做啥哩!这和套麻雀一样,套我高增福哩嘛!”

    农会小组长怀着百倍的警惕,被他从前的东家一家人拥进正房中屋了。有一霎时,他完全惊呆了。这里脚地中间,摆好了红油八仙桌和太师椅子。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酒壶、酒樽和筷子。当姚上杰的三妹子,用胖奶头碰高增福肩膀的时候,他只感到全身如同针刺一般不舒服;现在,看见这个桌面,他忍耐不住要呕吐了。姚士杰简直把他不当人,竟敢这样简单地污辱他的人格。这里是陷阱,他一刻也不能逗留在这里。

    “坐!坐进去,咱谈叙。”姚士杰殷勤招待着,忙忙碌碌,转身吩咐他婆娘和他三妹,“炒菜!炒来热菜,俺哥俩旋喝旋说呀。增福身忙,没工夫磨。”

    高增福痴瞪瞪地站在砖脚地想:“我这阵就走,没探到这小子心底上……”

    “坐!你坐嘛!”姚士杰往椅子里推高增福,“立客难待。你看全家都站在这里。你一坐,他们就各做各的去了。”

    高增福心里真着急:他绝不能坐下!富农的酒菜是喂狗的,他是堂堂正正的雇农,正准备在全下堡乡的大会上诉封建压迫和剥削的苦,怎么能给富农当狗喂呢。他鄙视地看也不看桌上摆好的洒菜,他看见就发呕。他虽然有一个消化玉米糊糊、窝窝头的胃,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比这个富农要高贵百倍。但是不坐下来吧,他却没揭开富农阴谋的底细;只知道姚士杰企图收买,却不知道他的全部阴谋。

    “你坐嘛!你怕啥?”姚士杰根本不能理解高增福精神上的高贵,他以为他从前的长工内心在矛盾,所以他更加放肆地说,“你兄弟放心!咱隔壁邻居,他谁能知道咱哥俩喝酒呢?自从土改运动一开展,没人进我这院来。……”

    这时候,高增福已经想出了新的主意,他又一次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说:

    “不是怕人知道,是咱身忙,吃了早饭又要开会。你这番意思,我心领了。往后,等运动过后,哪一黑夜没事,咱再喝。你这阵只说你是啥心思吧。”

    “也好。你兄弟说的也对。运动过后,咱哥俩消消停停喝。”姚士杰盯着高增福的瘦长脸,显然在判断高增福的虚实,犹豫不决。

    高增福故意说:“你没话了?那么我走了。”

    姚士杰忙拉住说“你甭走。”

    “那么你快说。”

    “哥说……”姚士杰还是盯着高增福的脸,还是犹豫不决,“哥说出来,能行,咱办;不行,和哥没说一样。好不好?”

    “你说嘛。”

    “不行?可和哥没说一样啊!”

    “你看你!你是说不说?”

    “哥说!哥说!”

    “你快说!”

    “咱村的成份快定完了没?”

    “还没定完。”

    “快了不?”

    “快了”

    “把哥包涵包涵行不?”

    “怎么样?”

    姚士杰使着很大的劲,紧张地说:

    “你叫哥拿出多少粮食,哥就拿出多少粮食,给咱渠岸的贫雇献礼。……”

    “唔,你说。你往完说。”

    “哥受不了孤立。哥喜愿进步。天下农民一家人嘛!全渠岸一家人,哥独独另一家人,哥受不了。……”

    “你说,你说完。”

    “把哥的成份下成中农。只要你兄弟和咱渠岸的贫雇们说哥是中农,他工作组走群众的路线!……”

    “呸!”高增福听到底,往脚地上唾了一口,愤愤地走了。

    当天上午,高增福就把这下雪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根一板告诉了土改工作组同志和农会主席郭振山了。专为揭露拉拢干部、收买群众、破坏土改的不法富农姚士杰,开了一回斗争会。会上郭振山的嗓音能炸破房子,指住鼻子,把旧社会和他打过架的姚士杰,训得抬不起头来。从此以后,姚士杰在说话和行为方面检点得多了,但从他的外表上也可以看出:他恨透了高增福和郭振山了。

    整个土地改革以后的这个时期,姚士杰一直是老实的,服软的。一九五二年冬夭查田定产以后,颁发了土地证,姚士杰又抬起头来了。高增福每天注意他的富农邻居的表现,看来那些姚士杰曾经觉得是祸患的家业,现在又变成贵重的财产了,神气上又表露出富户的优越感来了。从前,不管姚士杰心里怎么恨高增福,表面上还装得没什么,见面总是先开口打招呼。查田定产以后,姚士杰似乎觉得再没必要虚情假意了。要是高增福不先开口打招呼,姚士杰就高傲地昂着头,不答话走过去了。那神气等于明明白白说:“叫你高二再厉害!”高增福连这点意思还看不出来吗?

    高增福难受极了:土地改革时期宣告结束了,土地改革法撤销了,土地所有权确定了,对土地买卖和粮食借贷的冻结,也解除了——到黄堡上集去的路上,你看吧,所有汤河两岸的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抬起头,有说有笑了。贫雇农发愁:眼看着失掉了对富农和富裕中农的控制;要是没什么新的国法治他们,那还得了?几年工夫,贫雇农翻身户十有九家要倒回土改以前的穷光景去。

    没了婆娘,又卖了用耕畜货款买来的耕牛,人民代表高增福,这时心里慌。他不知道他前面路上是红是黑?要是他再失去土地,二回头煞起长工,怎么能带大才娃呢?他近来常常对着在他怀里睡熟的才娃叹息:“才娃呀!才娃呀!你托生在哪里不好?为啥托生在这草拥屋受难?”

    受过三天三夜也诉不完的苦,高增福自己并不骇怕艰难。你看他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绷着瘦长脸,咬着牙巴;他是在心里鼓着劲,准备经受生活中的任何考验。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政府指示的活跃借贷,没有能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竞给了阴险毒辣的姚士杰报复他的机会。

    ……高增福一听说他哥增荣,到四合院去投奔富农借粮,急得直跺脚。他当下就去找他哥。他哥到终南山口割茅柴去了。傍黑天,他注意到他哥背着一大捆茅柴回来了,他就又找去了。他一进他哥的只有土围墙、没有街门的草棚院,就说:

    “哥!你怎这糊涂?”

    “我怎糊涂?”增荣满脸尘土上流着汗水,解着茅柴上的麻绳,转过脸奇怪地问。

    “你怎么投到富农怀里去了呢?你……”

    “噢啊!”高增荣明白了,很歉然地笑笑,说,“我没粮食吃嘛!借富农的粮食,又没犯法?”

    “你的立场?……”

    “好兄弟哩!站稳立场不吃饭,肚也不饿吗?”

    “啊哈!你呀!”高增福一听他哥这种没骨气的话,急得肠断肚炸,气呼呼地说,“你朝富农低头,对不住墓坑里咱爹的骨头!老实告诉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咱就是这话!没告你说吗?一过清明,咱渠岸的困难户,给生宝互助组掮开扫帚,就有钱买粮了,怎样就能把你饿死嘛!”

    “我不能跑山。我腿关节疼。”增荣瓮声瓮气说,“你不知道我,早年给财东家做稻地活,遭下风湿症?”

    “你不能跑,把才娃寄放在你家里,我跑嘛!”

    增荣没有词儿了。

    在月子里还没下炕的增荣婆娘,在草棚屋炕上接嘴了。

    “好兄弟哩!”产妇细声细气朝院子里说,“咱两家还是各顾各吧。看你爷俩的难场,还顾得了俺一家子哩?再说,我还没下炕,也照看不了你才娃呀。”

    明白了。高增福完全明白了。他再也没说什么的必要了。他还说什么呢?他知道他哥是婆娘当家,自己做不得主。这不是他哥的结发妻子。他哥是被这个死了丈夫、丢下一个娃子的女人招进门的,听这个女人的指拨干活,干活,千活。准是这个女人叫他哥投奔富农的!

    高增福心里想:“我熬十万零八辈子光棍,也不跟这号女人过!”

    高增福气愤地走了。他在土围墙的豁口,端端碰上在墙外听声的姚士杰。两个仇人没打招呼。高增福走了,姚士杰进院了。

    “增荣!你要借的粮食,我给你打听到了。要借几斗有几斗。”姚士杰大声亲切地说,故意气向巷子走去的高增福。

    有了皱纹的宽额颅上,隆起着拔过火罐的酱红色圆印;毛茸茸的大鼻孔喷着火焰般的热气;嘴唇千裂了,有胡楂的嘴角上出现了火泡;那双曾经是光芒四射的大眼睛珠子,现在失去了神采;土改时候打雷似的嗓子,也嘶哑了——咱们的郭振山,躺在草棚屋的小炕上两天了。

    普通的伤风感冒,打击不倒这个强壮的中年庄稼汉。这个强性子人,向来在发烧的时候,既不吃药,也不躺下,他是用拼命劳动来治感冒的,总是隔过夜就治好了。但是这回他病得沉重,不吃不喝,只是用被窝包住脑袋沉睡。

    代表主任他妈不断地颠到小炕边来问:

    “振山,叫给你擀些细面条儿吧?”

    “不吃……”代表主任在被窝里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么叫给你打几个鸡蛋?”

    “吃不下去。”

    “唉!振山!”老婆婆愁眉苦脸说,“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嘛!人是铁,饭是钢。人有了病不想吃,也得强吃点。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

    “去去去!…”被窝里头不耐烦了。

    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娘和儿子赌气。老婆婆隔不大工夫,又颠到小炕边来了。

    “振山,这阵你觉着怎样?”

    “哼……”郭振山不愿意说话。

    “振山,”他妈焦虑地说,“你这回病,好不对劲儿呀。是不是叫振海上黄堡去,把卫生所的先生请来?”

    “不用……”

    “那么,叫到下堡村去请高先生来?”

    “好你哩!”

    “怎么?”

    “叫我静静地睡……”被窝里瓮声瓮气的声音断了。

    老婆婆按照古老的迷信思想,认定儿子不仅仅是开活跃借贷会的那晚上,和卢支书在汤河畔上说话时间长,着了凉。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魔鬼在儿子和卢支书说话的时候,附了他的身。老婆婆暗地里同振山媳妇和振海媳妇取得协议,在星全的黑夜,瞒着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到汤河畔的路上送鬼。她跪在路上,用两手堆起一个沙土堆,插香、焚纸、叩头,老婆婆求告魔鬼,在十字路上另等旁人去。……

    但是,代表主任第二天仍然是沉睡不起,虽然头上摸起来已经不那么发烧了。……

    包在被窝里的郭振山难受极了。他觉得人到倒霉的时候,走平路都会栽跟头的。头年冬天他刚刚准备买二亩稻地,就被梁生宝知道,汇报给支部了,弄得他在整党的支部会上检讨了三回。这回,他把准备买地的部分粮食,投资给私商韩万祥开设在黄堡北门外的砖瓦窑‘支援建设’,想不到卢支书这么快就知道了。他那晚追到汤河畔上,和卢支书磨了半天牙,支书也没有漏出一点口风,是谁反映他的。他坚决地不承认有这回事情。卢支书说:“没这回事,你管他谁反映呢?”他又试探地说:他没有给砖瓦窑投资,即便投了资,也不能和买地、放帐那些可耻的剥削行为比,这是支援建设。卢支书说:“呀!同志!你的嘴才太巧了嘛!你支援建设,为啥不同生宝同志一样,实心实意组织上一个互助组,帮助翻身户生产呢?你把粮食投给私商开的砖瓦窑,‘支授建设’哩?好同志哩!你这是做生意!你甭看自己那么精,看别人那么傻哩!你心上有七十二个窟窿眼儿,别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嘴里不说罢了!”郭振山红了脸。他还说什么呢?党支书已经把话说绝了。

    郭振山在被窝里头苦苦寻思:卢支书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漏了风的?就连他妈、他婆娘、振海两口子,他都瞒着。他们问他:为什么给老韩装粮食?他告诉他们“悄悄不敢说!我拿咱节余下的粮食,陆陆续续给咱定下些砖瓦。想住高瓦房的话,把嘴闭紧些!”全家都感激这个当家人深谋远虑,又知道他在去冬整党的会上挨过“整”,还会给他抖风吗?至于韩万祥,为了解决窑上工人的口粮间题,拉他的股子,恨不得给他作揖。“咱情知你们党里头不许买地、放账、雇长工、做生意。郭主任,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我嘴里漏了风,你往咱

脸上唾!说老韩不成人!叫咱老韩穿开档裤!”好精的韩掌柜,也算黄堡街上少数几个精人里头的一个哩,会拆自己的台吗?啊,啊!郭振山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来了,似乎有两回在黄堡集上,他和韩万样说话,给梁生宝碰见过。……

    “又是他!”郭振山在被窝里苦恼地想“又是他!对这号事,就他眼尖、鼻子灵!”

    他难受地回忆起农历正月里,区委王书记到蛤蟆滩来,整顿互助组的那些使他难堪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理短,说话用的音量很小,甚至身量也太高了,目标大了容易引人注目。加上王书记和梁生宝那么亲热,黑夜两人挤在一个小炕上睡觉,他心里更加不是味儿。那时候,郭振山就在心里警告他自己:“你当心啊,当心人家往王书记耳朵里,灌你的坏话啊!你要当心呀!’现在,郭振山在充满了汗水味的被窝里,愤愤然想道:

    “生宝同志!你要指望你的能耐往上爬哪!你甭在领导跟前,臭我郭振山的名声,抬高你自家!”

    他从心里不服气梁生宝。小伙子能有几两几钱能耐?

    “我郭某人要是和你一样,婆娘没婆娘,娃子没娃子,我的互助组,比你生宝同志的能强十倍!不是吹!”郭振山在被窝里头,不服气地想。

    他脑袋一想热,就想豁出来不创家立业了,创国家大业吧。叫你生宝看看谁把互助组闹得更欢腾。但他在被窝一翻身,又改变了主意:不能拿过光景的事赌气!“社会主义,”这是人们刚开始在嘴上谈论的名词。到处有人关切地问:咱中国什么时候实行社会主义,没有一个地方有人明确地回答过。可见庄稼人面前,摆着的是一条渺茫的漫长道路。也许这一代人走不到,需要下一代人接着走哩!感谢土地改革,给了幸运的郭振山这创家立业的坚实基础,他和他兄弟振海两个气死牛地劳动,不愁压不倒他郭世富!何况老三振江在城市向农村第一次要人的时候,他就让他到西安电厂里去当徒工,升了技工就能往家捎钱!一九五三年是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头一年,却是郭振山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三年。他是从一九五一年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是:按人口平均,土地面积赶上郭世富。以此为限,绝不超过。他绝不使自己的家业接近仇人姚士杰,那和他的“政治性儿”水火不相容。他一根椽一根檩地备料,人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在他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即从一九五六年起)盖瓦房。先盖正房,第三年(一九五八)盖东西厢房,第五年(一九六0)盖前楼。不能太急,太急了不像个共产党员!但即使这样,党组织一再阻挠他的计划实现。他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破产了,整党的时候已经把共产党员买地,提到犯纪律的水平上来了。他只好把第二个五年计划的事情提前,谁知刚刚露了头,就被党支部发觉了。

    在头年冬天整党的会上,郭振山也曾热过:

    “说得对着哩!红军走雪山,过草地的那工夫,也不知道啥时光全国解放啰。可是他们走破了脚还是走,十几年就打倒了老蒋。这社会主义也许只要一二十年工夫吧?”

    他和下堡乡的其他共产党员,一块走出下堡村乡政府的大门洞,脑子里充满了崇高的社会主义理想。在过汤河的独木桥的时候,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他和生宝同志亲密地商量过,怎样把蛤蟆滩的互助组整顿好,怎样帮助在生产上和生活上有困难的分地户,别叫他们重新摔倒啰。但是当他睡在炕上婆娘娃子们中间的时候,西厢屋郭振海强壮的鼾声,东厢屋牛棚里牛啃铡碎的玉米秆的声音,棚上头保卫粮食的猫咬住老鼠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他拉回现实世界了。他办工作误工太多了,老二振海都经常威胁着要和他分家哩;他认真搞互助组,老二怎么能情愿呢?他自己娃多,振海娃少;他的劳动也不抵振海那么强壮了。他不能和老二分家。不能!坚决不能!俗话说:“好家当,怕三份分哩!”分开以后,他家人的生活要受紧!一块过,底子厚,力量大!

    “咱当个普普通通的党员算哩!咱光把村里的行政工作办好算哩!”他想,“光荣!光荣!咱没那条件光荣啊!”于是,土改时候下堡乡赫赫有名的人物,拿定最后的主意,给自家当家,不给贫雇农当家了。他没想到卢支书抓他抓得这样紧,也没想到村里的行政工作,竞变得这样难办,竟不允许他敷衍了事!

    他妈端来一碗汤面条。碗里五颜六色——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蒜苗,黄的是豆油点子,看了真使人流出口水。老婆婆端到她儿子跟前,用筷子搅几搅,说:

    “振山看!你屋里家给做下了,你就强挣着吃上它两碗。”

    郭振山推开被窝,挣扎着坐起来了,他接住碗了。他看看碗里,又皱起眉头来,心里发愁:

    “怎么办呀?村里的行政工作,这样难办,党员这样难当,怎么办呀?”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塞得他脑袋发胀。

    “亏你还是常指教人的人!”他妈又咄呐他。

    “在外头精明,在屋里糊涂!妈,你甭管他,爱吃不吃!”他婆娘抱着噙奶的娃子,赌气了。

    郭振山勉强用筷子夹起面条,送进嘴里。他懒得嚼。他心里头想:

    “共产党员呀!共产党员呀!这么难当?”他的脑子还是被这个问题苦恼着——卢明昌用那么不喜欢的眼光盯他哩。他不在这个党过不了日子吗?

    他使劲地咽下去第一口面条。他用筷子夹了第二口,噙在嘴里,又不嚼动了。这时候,他的全部身体都失去知觉和动作的机能了,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袋上去了。

    这时候,郭振山好像不在他自家的草棚屋的小炕上,而像在渭河的船上,昏昏悠悠,坐不稳当了。他头昏,喉咙堵塞,嘴里酸苦。他想呕吐。糟糕!草棚屋在动弹了,挂在稻草棚底下椽子上的竹篮子在摇摆,脚地的竖柜在摇摆……

    这时候,好像在草棚院外头什么地方,“轰……呜呜”——一声巨响,他刚觉得耳鸣,碗就掉在被子上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在被窝里头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满腮胡楂的脸流着眼泪,羞愧难当地声明什么事也没,叫家人们都散,做各人的活去。

    郭振山啊!郭振山啊!有几千年历史的庄稼人没出息的那部分精神,和他高大的肉体胶着在一块,难解难分。旧社会在他的精神上,堆积了太多的旧思想,卢支书已经批评过他了,他刚才开始进行自我分裂。是共产党员郭振山战胜呢?还是庄稼人郭振山战胜呢?

    家人们散去以后,他浑身冷汗,独独躺在被窝里。共产党员郭振山痛斥庄稼人兼卖瓦盆的郭振山:

    “你胡思乱想个啥?你想往绝路上走呀?放清醒点!你把眼睛睁亮!你怎敢想离开党?要在党!要在党!离开了党,蛤蟆滩的庄稼人拿眼睛能把你盯死!离开了党,仇人姚士杰会往你脸上撇尿呀!

    在一霎时间,事物在创业的庄稼人郭振山眼前,显得比较清晰了:党是伟大无比的力量!它现在有效地掌握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它的政策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它使饥饿者食饱,使奢侈者简朴,使劳动者光荣,使懒鬼变勤,使强霸者服软,使弱者胆振,使社会安定,使黄堡镇的集日繁华……而他郭振山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只有在执行党的政策前两年,人们才真正重视起他来。离开了党,他就重新只剩下一个高大的肉体,能扛二百斤的力气,和一个庄稼人过光景的小聪明啰!        郭振山向来把“在党”看得高于一切。他从来也不曾缺席过一回党的会议。汤河涨水,他绕王家桥也要去;王家桥被山洪冲垮了,他绕黄堡大桥也要去!怎么现在为了发家创业想离开党呢?笑话!……

    水嘴孙志明来看代表主任,给郭振山带来村内的新消息——白占魁婆娘翠娥给人透露:似乎姚士杰给她借了二斗白米,白占魁安住家,又到西省收破烂去了。官渠岸有两家困难户私下向富农借粮,高增福他哥高增荣,也到富农的瓦房院去了,气得高增福跺脚哩。上河沿好些庄稼人和梁生宝互助组,联络到一块,进山割竹子。郭庆喜被梁生宝和冯有万说得没办法,给他选区的困难户借了安家的粮食。高增福出头在官渠岸,组织掮扫帚的脚力……等等。

    郭振山听了难受。他这代表主任已经失去控制蛤蟆滩局势的能力了。村内的事态,离开他的影响,各自发展着:富农对他似乎不再有所畏惧;贫农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指望了。梁生宝和冯有万,也不来请教他,要求他指点他们进山应注意的事项。他听孙水嘴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脑子里就明确了一点:他已经被自己的自发行为,拉出了蛤蟆滩的斗争行列。他已经变成革命的局外人了。难怪卢支书拿不喜欢的眼光看他哩。

    “算哩算哩!”郭振山难受地婉言劝止,“志明,我头疼。你甭说了。有啥活路,你先做去,往后咱再拉扯。……”说毕,他扯被窝包住了头。

    孙水嘴眨着眼,惊愕不解地盯了一阵,然后灰失失地离开了。报告完村内的消息以后,要试探试探代表主任,能不能帮助一下他和改霞的亲事来,谁知郭主任竟病成这个样子呢?唉!……

    改霞的思想像她红润的脸蛋一般健康,她的心地像她的天蓝色的布衫一般纯洁。她像蜜蜂采蜜一般勤地追求知识,追求进步,渴望对社会贡献自己的精神力量,争取自己的光荣。对这个二十一岁的团支部委员来说,光荣就是一切。她简直不能理解,一个人在这样伟大的社会上,怎样能不光荣地活着。她瞧不起孙水嘴,除了他看她的眼光里带着淫邪以外,代表主任介绍他入党没有被通过,也是重要的原因。她想:“哼!什么青年!连党也入不了!”至于改霞,土地、房屋、车辆、牲畜、衣物、用具……等等私有财产,在她眼里如同汤河边的丸石、沙子和杂草一般没有意义;要是她到了适当的时机,提出入党的申请而不被接受,她不知道她怎样活下去!做一个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份力量汇集到党的巨大力量里头去,是改霞心目中光荣的起码标准。

    但是,她还没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还仅仅看见共产党员的称号光荣,而不能识破个别有着这个光荣称号的人,内心的想法和隐秘的活动,和称号不相符。她是这样纯真,只有正心眼,没有拐心眼,习惯了以最好的假设估计她所敬佩的人,以最坏的假设估计她所厌恶的人。当她知道富农和富裕中农,竟明目张胆抵制活跃借贷工作的时候,她真是恨得直想用她自己的手,去扭掐姚士杰和郭世富,用她自己的口,往他们的厚脸上唾!同时她对负责这个工作的代表主任,从心底深处同情。解放后,改霞和郭振山的历史关系,使她怀疑不到代表主任有不好的心眼;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

他以他户大口多解释。纯良的改霞心里头想:“确实!生宝家庭情况简单!”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听妈说代表主任病了的时候,她放下书兜立刻到斜对过草棚院,去看望他。

    和孙水嘴来看望的时候不同,郭振山把被窝推到一旁,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和站在脚地的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说话。

    看见关心自己的进步和前途的代表主任脸上的病态,改霞简直惊呆了——几天在村巷里没见,郭主任竟变成这个样子:由于被窝包住脑袋睡得太多,大脸盘灰暗而浮肿,皱痕变成了皱纹,胡楂更加零乱了,好像一个龙钟的失意老人,蹲在阴暗的角落里。

    问讯过几句病情以后,改霞很关心地问讯:为什么不请黄堡卫生所的医生看看?

    “算哩!”郭振山嗓子仍然有点瓮声瓮气地说,“算哩!今日好多哩!”

    的确!他妈和他婆娘也证实:这个家庭里的重要人,显然逐渐振作起来了,有点精神了。他和改霞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了。她们看出来的——愁容和笑容是不相容的,做作的笑容是掩盖不住愁容的。

    郭振山已经从一个危险的思想里,苦斗出来了。他竭力往宽处想,往亮处想。他警告自己:只要和姚士杰居住在这同一个行政村,就水远也甭离开党!姚士杰和他的仇恨,在两人同时都在地球上活着的时候、是解不开的。他倒是经过土改,解了点心头之恨;而姚士杰则更仇恨他了,其所以不敢向他龇牙咧嘴,仅仅因为他这阵站在好汉台上。对他来说,离开党等于自找苦吃。一对一,他怎么能拼过姚士杰呢?他想开了,决定接受卢支书的批评:把投资给韩万祥砖瓦窑场的大米,改成定买砖瓦,推脱“做生意”的指贵。至于互助组,他只有忍受卢支书的批评和王书记的冷淡了。他只有

等待看生宝最后能弄成什么样子,再说话。他不能拿十几口人的光景孤注一掷嘛。自己既不愿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就不能像土改时那样好叫人表扬了。他决定:闷倒头过日子吧!

    郭振山一说服了自己,他的病就轻多了。他就再不用被窝蒙头了。他妈和他婆娘只见病轻了,不知道他竟经过这样严重的一场斗争,天真无邪的改霞梦也梦想不到这样复杂的内情。改霞只见郭振山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她哪知道他心里想得这么多呢?改霞甚至于想:唉唉!看代表主任为本村的困难户,忧愁成什么样子了。她心想:郭振山肚里呕着姚士杰和郊世富的气。这使她更加尊敬郭主任了呢!

    团支部委员穿着格子布圆口薄底鞋,站在郭振山草棚屋的土脚地上,气愤地抨击姚士杰和郭世富对活跃借贷的抵制,表示她对代表主任的同情。

    经过一场自我斗争的郭振山,现在表现得心平气和,很有自我批评精神。

    “咱有短缺。”他承认,“咱有短缺。要不是正月里,俺屋里大伙说得咱把几颗余粮定了砖瓦,他姚士杰和郭世富敢?咱先拿出余粮,扶帮了困难户,咱再同他们说话。咱舌根硬嘛!这阵,唉!错了!错了!咱错了!咱不该听屋里大伙的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咱住了几辈子草棚屋了,急着住瓦房做啥哩嘛!”

    样子十分沉痛的自我批评,深深地打动了改霞单纯的心。任何程度的自我批评都受人欢迎,都被人尊敬,而绝不降低自己。

    “唉!好改霞哩!”他又继续难受地说,“屋里大伙说:年年要缮稻草,咱这河川野滩,风揭棚顶,黑间赶得人起也起不及。咱心思:也对,省得一起风,人在屋里睡不稳。哪知道……”他难受得简直说不下去了。

    改霞相信代表主任的失悔。她知道:家庭是每一个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陷坑。你稍不警觉,就会失足。她手指头卷着她学生蓝布衫的衣襟角,想着她说几句什么聪明的话,安慰代表主任呢?

    郭振山又继续说: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问问你妈愿不愿意人我这个互助组。”

    改霞感到意外的惊奇:“你家不是和老金家哥儿俩一组吗?”

    “唔,”郭振山说,“是和老金家一组。可他哥儿俩都是有牲畜户。互助组里头没捎带一家没牲畜户,也是咱的短缺”

    改霞怀疑地问:“怕老金家不情愿吧!俺家男劳力没男劳力,牲畜没牲畜,哪个互助组也不情愿收掩,俺是负担……”

    “不要紧,他不情愿有我哩。”

    改霞大喜。年轻人一高兴就激动,她感激地说:

    “是这,甭间俺妈啦,保她满心喜愿就对哩。咱斜对过邻居,你不知道俺吗?俺娘俩,年年靠亲戚的牲畜,捎带庄稼……”

    于是,单纯的改霞,看见郭振山更亲切了。这是一个知过必改的人啊!她想到自己失去父亲,没有兄长,而有着这个年长的共产党员的关照。是很幸运的。

    郭振山抬眼看看改霞高兴的脸盘,如同开放的花朵一般。他问:

    “考工厂的事,拿定主意了没?”

    “还没。”改霞笑着回答。

    “怎么还没?”

    改霞只笑不说话了。她要和生宝谈一次话,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机会,更准确地说,她一直在等待着生宝主动地开口约她。她不愿意自己主动地约生宝。那多难为情呢?多不好意思开口呢?多脸红呢?她可是说不出口啊!……

    一个闺女怎么能把这心思告诉旁人呢?郭振山又关心地问:

    “怎么还没?”

    改霞笑笑说:“郭主任躺下休息吧,我回去了。……”

    生宝蹲在冯有万草棚屋的土脚地上,一只手拿着早已灭了火的小烟锅,另一只手的粗硬指头,在石油灯壶照亮的土脚地上画着,

嘴里念念有词:

    “一五得五,五六三十……”

    “怎么样?’’端着大老碗,急急忙忙用筷子往嘴里塞饭的有万,嘴里嚼着饭,伸长脖子问,“每人给分十五块,够吗?” 

够!”生宝说,继续计算着,“五七三十五……”

    互助组长腰里这时装着二百五十块硬铮铮的人民币!好家伙!梁生宝破棉袄口袋里,什么时候倒装过这么多钱嘛?没有!这是他

在黄堡镇同区供销社订扫帚合同时,预支的三分之一扫帚价。这个喜出望外的事情,一下子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他拿着

供销社开的支票,往人民银行营业所走的时候,脚步是那么有劲。他脸上笑眯眯的,心里想:嗬!有党的领导,和供销社拉上关系,

又有国家银行做后台老板,咱怕什么?他取出款,小心翼翼装在腰里。这些票子所显示的新社会意义,使他浑身说不出怎么舒帖的滋

味。当郭振山显得无能为力,梁生宝出来试图控制蛤蟆滩局面的时候,他仅仅出于一种党性要求和感情驱使。那晚上,他并没有十分

把握。

    他现在可有把握了。他计算:怎样更恰当地在进山的人里头分配这笔钱,让大伙买安家的粮食,买换季的布匹,买进山用的弯镰

、麻鞋、毛裹脚……等等。这时候,欢喜正在稻地里,从这个稻草棚跑到那个稻草棚召集人。生宝等有万吃毕饭,就一同到地点适中

的冯有义草棚院去开会。

    冯有万虎兴兴地央然提出:

    “怎么样?生宝!咱们不借他郭铁人的那些钱怎么样?叫所有的中农们看看,咱们穷鬼离了他们中农,办成事办不成?,

    “啊呀!”生宝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给咱出这号黑主意?咱们虽说都年轻,办事可不能像娃们一样啊。是哩,中农是有些对

互助合作不积极,他们是有些瞧不起咱贫农,可党的政策叫咱团结中农来,没叫咱和中农赌气嘛……”

    他说得有万认错地笑笑,低下头去重新吃饭。牵涉到党的政策,有万不敢强辩。

    生宝吸着了烟,继续说:“你要是真想人党的话,可不能老使自个人的性子啊。啥啥都得按党的政策办事!你忘了王书记给咱说

的啥哩?咱的互助组不是私人合伙做啥哩,咱就代表社会主义。……

    当他这样批评有万的时候,坐在炕上的有万丈母娘,站在脚地案板跟前的有万媳妇金姐娃,都非常高兴。她们喜愿生宝指教这个

野性子的进门女婿,他是一块生铁疙瘩,锉一锉好。她们又说不过他呢。……

    面貌慈祥的丈母娘,用喜欢的眼光看着生宝,若有所思。看着看着老婆婆忍不住有兴趣地问:

    “生宝,你今年二十几啦?”

    “二十五,”生宝仰起脸把他的选举年龄说出来,问,“冯大婶,你问这个做啥哩?”

    “做啥?你为大伙的事,东跑西奔,也不思量对个象吗?”

    有万媳妇金姐娃抿嘴笑着看生宝,生宝感觉很不自如,说:

    “不忙这个……”

    “还不忙!上了平三十,这新社会的闺女,就没人跟你啰!你有心思的话,婶子我可知道范村有个好对象哩……”

    “把你忙得!”蹲在脚地吃饭的有万,不客气地打断多事的丈母娘,说,“人家早有了……”

    “噢?有对象啦?哪个村的闺女?”

    “没没投…,生宝尴尬地,坚决否认,同时白了有万一眼。但是从金姐娃给她妈使眼色看来,有万显然把生宝和改霞的秘密,告

诉媳妇了。这个愣家伙!还是怕他嘴不牢,他真没出息。生宝常为有万这个毛病惋惜,有时甚至不由得担心:和这个冒失鬼一块搞党

交给的这样重大的事业,真个危险!你看他,既拿不稳,态度又不好。她对丈母娘的那个态度,使生宝想到要不是那寡母女爱上这块

生铁疙瘩的劳动本领,他那样不把人家当老人敬重,行吗?

    当有万吃毕饭,两个人在夜色苍茫中,走向冯有义草拥院的时候,生宝在野外贵备有万,不该把还没把握的事告诉金姐娃。

    “你肚里能装一瓦罐饭,装不住一句话!胀得慌吗?”

    “怎么?”有万略徽有点愧悔地说,“你到如今还没和改霞挂上钩吗?”

    “你看我哪里有工夫哩,俗话说得好:一心不能二用·一”

    “说几句情话,要好大工夫?”

    “总要碰个好机会,不给旁人看见才好吧……”

    “咦唉!没想到你在这号事情上,才是个窝囊废!”有万忍不住笑,“怎么能靠‘碰’机会呢?靠‘碰’机会,能靠到明年。”

    “那你说怎办呢?”

    “既是她有情来你有意,你看见她就和她约会嘛!”

    “怎么个约会法?’’

    “你再看见她就说:‘改霞,今黑间,你在啥地方找我,我在那里等着你,和你说几句话’……”

    “真是个胆大不识羞的参谋!给我出的这号黑主意!”

    “怎么又是黑主意?”有万并不生气,笑说,“那么你等着吧!改霞看见你会说:‘生宝,今黑间,你在啥啥地方找我,我和你

说几句话。’人家女娃娃家,比你还好意思开口?!亏你还是个有过童养媳妇的人,在女人跟前这么没用!我当成这几天里,不知哪

一黑间,你准在桃树林里抱住改霞亲嘴哩,因此上,我耐住性子不打扰你……”

    生宝咬住下唇,捏起疙疙瘩瘩的老拳,在有万厚敦敦的肩膀上,使劲捣了一锤。

    “你真不要睑!”

    但他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参谋”的话有些道理。他承认自己脸皮太薄,承认在这方面,略嫌有点粗野的有万,办法稠。这几

天里,他和改霞在稻地中间的路上碰见过一两回。他远远地就开始鼓着勇气,准备和她多说几句话,探一探对方的心底,但是一到跟

前,除了打招呼的话,再连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而且他心里还发慌总觉得四周稻草棚棚外面,有人盯他和改霞说话,很担心他在村里

的威信受到损伤。他的威信不够,为了能够办好党交给的事业,必须尽力提高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使群众跟着走的时候,心里很踏

实。

    冯有义的草棚屋,比较宽敞一些。里头的一间,盘着锅头和炕,住着人。外头的两间,是个小小的豆腐作坊。农闲期,互助组在

这里搞副业哩。现在,十几个庄稼人,已经蹲满这豆腐坊的潮湿土脚地。人们一听欢喜说弄得一笔款子,来的既踊跃又迅速。啊哈!

到底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靠得住!

    豆腐磨子上,放着一盏石油提灯。生宝站在跟前,向大伙报告:他同黄堡区供梢社订扫帚合同的经过。他订了一千五百把扫帚的

合同,规格是每把七斤重,价格是每把五角钱,统共七百五十元。除过预付的三分之一,下余的五百元,将在交完货的时候一次结清

。”

    “好哇!”任老四从他那口水津津的大舌头嘴巴里,拔出烟锅,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乐得大声说,“人民政府真正好!没

地分地。没牲口给货款。如今割竹子的人还没进山,就给钱。唉,早知道这样……”

    “四爹!”欢喜不安地打断他的话,“闲话,你等组长讲完,再说吧。”

    “这不是闲话!”任老四根本不把这个十七岁的小学毕业生放在眼里。他问大伙“这是闲话吗?大伙说是闲话,我就不说哩。”

    大伙都碍于情面,徽笑着不好意思评论。冯有万不客气:

    “不是闲话?咱们是召集起来,讨论政府好坏吗?”

    “你甭在我身上使唤你那套国民党老作风!”任老四不服气地说,“新社会,啥人也不能摆官僚!当然,民兵队长也不能摆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