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
我这里以书语命题,是指书法语言。我们经常阅读的书本里成行的文字是一种纪录人类创造发明和人类智慧的工具,它是社会进步和文明的产物。自人类发明创造文字以来,语言文字真实而生动地承载起远古至今和未来的社会进程。语言文字的忍辱负重和力大无穷的承载能力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我感谢语言,感谢文字的发明者和创造者。我这里把语言文字的范围缩小,单以中国书法而论,除文字记录的功能以外,通过毛笔的书写,把文字进行艺术的升华,出现一种生命意识流动的图像,就形成了书法。因为从审美的视觉出现了其本能的思维意识,就产生了书法语言,简而言之,就叫书语。
我感受书语缘于我对书法的爱好。这种爱好来源于我天性里的成分太多太多,可以说书法和心灵相通。
我住在周文王修筑的灵台圣地,三千多年的灵台,三千多年的灵光普照,这种来自悠远天籁寂静的灵光,有幽幽的书香扑来,有莽莽的文脉萦绕,有翱翔于云天的白鹤盘旋。台周古柏参天,我被沉浸在神秘、远古、萧然的气氛之中,感受着远古至今的天地之灵气,滋润着我的灵魂,铸造了我的书法精神和书法语言。
无论春夏秋冬,我习惯在黎明和黄昏写字。这时候写字最有心情,写字的意识不是我的,而是幽幽灵光的闪现。
这种感觉很深刻。我承认自己天赋有限,我时时把每天的纷繁、庞杂媚俗的烦恼排除干净,让心灵和灵台院内的气氛融合,让手里的毛笔恰到好处地自然流露,似乎这才这是好书法。
我一直不承认功力不济的缺陷,从小学时我就用木柴棒就地而书,至今说来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其间断断续续,尤其是我进入四十岁的时候,基本上是进入强化训练的状态,虽然不敢说像疱丁解牛那样游刃有余地穿行在牛身上的各个部位,至少可以说做到了熟能生巧、运笔娴熟。尤其我对榜书的驾驭功能使我难以想象是出自我的手。再说写字时间差的把握,疾速虚实,就像一位高明的音乐家,让线条如高天流云般在天幕上舒卷自如,像山水清音般悦耳沁心。一个花费毕生心血且执著于一门艺术的人,就算灵性不足无法登堂入室,入门也是不成问题的。正如古人所说水滴石穿,铁棒磨针,我时时刻刻信奉不渝。
要写好字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今大师的法贴名碑可以说是终生研习临池的范本。这就是功力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如何从大师的经典之中取舍,成为自己的书法。这是毕生的追求目标,也是每个人突破的关键所在。如何将这些结体严谨的汉字变成艺术,这就成为汉字的高度升华。其实这种理性的感觉要成为实践,完全是一种自然心态的真实流露。仰望大师,啃读经典,已成为我心中的一座丰碑;跨越这座丰碑,是世世代代学书人的目标。就我而言,终生到老,只能穷追不舍,跨越根本不可能。我总觉得这座丰碑是历史沉积的长城,我在书海里犹如站在长城上的游客,左看右瞧,领略无限,感慨万千,只能是眼界的开阔,他们是遥远的太阳,我们就是夸父。就是你启动所有的心力和智慧,只能是干渴的枯苗遇到久别的甘露,才能使心灵的田地得到滋润。这种滋润会助长你的书法境界,而决不会生长出另一种书法。
与时俱进,是精神力量的能源。我还发现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里无不流淌着历代精英的影子,书法实在是这影子的折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刀光剑影,边塞大漠的雄风,江南水乡的清丽,蓝天白云的高远,群山峻岭的逶迤,大海涛声的汹涌,是书家崇拜的境界。我从大师经典中读出一种造化体现着一种精神,一种精神孕育着一种风格,每一位大师的风格都是地域神奇变幻中烁烁的光芒。我们追求雄强大气,还要倡导高古清丽,既要有阳刚之气,还要有阴柔之美,既要秀中出奇,又要拙中见稚。这些形式上的追求,必须地地道道的不温不火,对于我们每个人的智慧、才情实在是太苛刻了!除此这些,我们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呢?
我总感觉,有一种心灵的默契,时时渗透着我的血管、搏动着我的心音。这种心音与灵魂的呼叫会使书法的光芒在你眼前不断地闪现,要风即风,要雨即雨,那才是淋漓尽致地发挥。这时候的书法不是机械的用笔,而是意识思维的真实表白,你将会身不由己地挥洒自如。这恐怕就是字如其人的道理了。
远古的大师和近代的大师造化精神不尽相同。远古是海岸线上的灯塔,近代是磅礴而出的朝阳,你好像海中行舟的小帆,灯塔是你的目标,朝阳是淋浴你成长的光芒,无论你在陆地或在海中,灯塔和朝阳都是你需要的。特别是在这个主体意识张扬的时代,生活空间特别的广阔,没有大师的时代确实是一种悲哀,高科技的电脑一览无余地把任何时代的大师似乎要全部取代,通俗音乐和流行摇滚舞曲把现代人的感觉和情绪撩拨得异常兴奋,蜂拥而来的明星,似乎要成为当代大师。从牙牙学语的幼儿到大学院校的学子,超时空的思维意识,撩拨得我们这个时代如此活跃,由“我的热血,就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到“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这些翻江倒海和有气无力的宣泄方式,似乎成为高扬生活的主旋律。所有人的最简捷的智力,全部被一台电脑代替。我想这恐怕就是社会发展和文明的高度浓缩,也是人的智商和生产力的大解放。这些都反映了人类驾驭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在不断进步和提高。其实这只是少数人的智力优势,其余人的智力优势体现在哪里呢?舞厅、麻将、酗酒猜拳、男欢女唱,才是他们施展的场所。我真为这种心灵自由、精神自由的空间感到窒息,时时产生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在智力上占据优势的只仅是少数的科学家、专家、学者、教授、知识分子和优秀的企业家。难道众多的人智商太差吗?我承认这种差距。因为高科技的推广和普及有一个综合经济的基础,这种基础制约了人们创造发明的平?,往往把众多的人游离于人类智慧顶峰之下,使这些人茫然无从。假如人人手中都拥有一台电脑,人人都会向电脑王子奋斗,就像我们学书人一样向大师靠近。这些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是人类驾驭自然、改造自然的目的和手段,社会的前进永远是智慧和创造的前进。
我灵台院内有一处碑廊,收集的碑石说来时间不算太长,远至30年代,近到当代。民国时期的占一侧,当代的占一侧。民国最大的官有林森、戴传贤、傅作义、段祺瑞、孙科、杨虎城;最小的官是我县当初任职的县长张东野(其实官也不小,新中国成立后任合肥市副市长)和一些局长。我发现,他们个个是书法高手,如果到现在,他们都是著名的书法家。而另一侧是当代的政要官员的作品,但荒唐的是,有的落款处题上了自己的官衔,他要子孙后代了解自己显赫的地位,并不是自己的书法。我细细观察,林森、段祺瑞都不题自己的官位,孙中山、郭沫若也不题。我想作为石林碑库,作为永垂不朽的文化遗产,是子孙后代学习的典范,如果我们为官而书,那么就太遗憾了,后代是看字和内容,不是看官。因而,在灵台碑林的众多游人中,上世纪30年代的碑林颇受青睐,近代的往往被游人一览而过,这样下去,被历史遗忘了的不但是你的字,而你的官,又有谁晓得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高级记者和我谈起灵台碑林,很有感慨地说,他跑遍了全国各地,民国时期的碑林,灵台县是全国之最。在此,我得万分敬仰和感谢建立碑廊的这位安徽潜山籍的县长张东野先生给灵台人民杰出的贡献。从这一例证可以看出,为官之道,也是为文为书之道。
当今书坛好气魄,各种大赛、大展如雨后春笋般迅猛异常,今天你是国家级的大师,明天你就可以成为世界级大师,再过几天你就可以把九大行星级的大师资格证全部获得。我想这些大师级的评审家,不知要被任何一代真正的大师还要大师多少倍呢?
书法作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的精粹,是人人共知的。当今的人们都知道,如能与精粹沾上边,其本身的文化层次就不同一般了,稍通文脉的人,对书法都有特别的爱好,都知道书法的神奇魅力,往往对书法津津乐道。如用书家的桂冠包装起来,那美丽的光环可使你身价倍增,为官的如果有这一把刷子,真是如虎添翼,跑江湖的若有这两下子,那骗术高明得实在无懈可击。我了解好多爱好书法的人,由爱好到研墨挥毫,只不过是一半年的时间,然后再走州过县,竟然一两年之内就能腰缠万贯,简直让人激动得无法言说,这类书家实在多如牛毛。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清可谓是当今书坛最风流的才子了,且不说他的字如何,他那把刷子在紧握大权的手中,可以说是横扫千军,一马平川,南昌市的主要匾牌是出自他的手。他除了显赫的官位招人注目外,而他的字就成为副省长的化身;当他堕落为阶下囚时,一夜之间他的字在南昌渺无痕迹了。以上这个事例不但是当今书坛的悲哀,也是中国书法不应该有的悲剧。我还读过爨宝子碑。从有关史料中得知,公元1778年春天,远在南国边地的云南曲靖。杨旗田村的一位农民,在耕地时挖出了一块石碑。他以卖豆腐闻名乡里,之所以看上这块石碑,就是因为石碑不大又十分平整光滑,可以做压豆腐的工具。这一压就是70多年,直到1852年才让真正的“伯乐”、时任曲靖知府的江宁人邓尔恒从厨师买来的豆腐上慧眼识得。这一发现,一时之间震惊了海内外的金石书艺界,学者书法家竟然像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为之喝彩,纷纷考释研习,惊叹这颗明珠般发光的古碑的艺术价值。尤其是康南海,称爨宝子碑“端朴若佛之容”,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人们同时又对这块爨碑没有在几千年来的中原王朝中心出土而悄然出现在“夷蛮之地”的云南曲靖大惑不解,因为这是一块远离汉文化只会闹“夜郎笑话”的红土高原。那里可以生出大山大河,生出大象大虫,生出一切与深厚灿烂的汉文化没有太大联系的东西。由此看来,爨宝子碑的出现确实是一个奇迹,因而引起了专家学者探讨、研究的兴趣。
在我生活的黄土高原的灵台县西屯乡白草坡村,1972年发掘出西周墓群,出土了很多珍贵文物,其中有一黑伯卣严严实实地封着口。当地农民觉得稀奇,三两下把封口捣破,流出液体,渗入泥土之中,香飘四溢,久晒不干。当地文博部门和省上专家赶来时惊呼:“痛哉!痛哉!”这液体到底是何物?专家只能从渗湿的土壤中取些样品,检验得知,才是真正的酒。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实,埋藏在地下三千多年的酒竟然放到如今,却毁于一旦!祖先留的遗物经过漫长的岁月,是这个岁月和历史最真实的记录。如果这酒存放到如今,恐怕里面不单是酒的成分了。我想比这酒更好的将是什么,我无法得知,这是多么的遗憾啊!
这两件活生生的事实,前者是书法,后者是与书法无关的液体,不同的是质别,共同的是历史。前者是慧眼识宝,后者是愚昧无知。我想这种历史展示在世人面前,我们从中能破译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酒后书法醉乾坤。那么这三千年前的酒放到如今是什么?又将会醉倒的是什么呢?我简直再也想不下去了。
书法是艺术,游于艺海,就等于畅游在中华灿烂文化的星河里。每个星星闪现着自己的光芒,这无数道光芒,使古老中国一直跃居世界文化强国,它的博大精深是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难以比拟的。如此说来,在艺海里遨游实在太艰难了,就连大师都难以摆脱这一困境。我们每个人的精力智慧毕竟有限,要精通全部书道等于上青天。这种相互之间的欠缺,都是历代大师相互补充相互依靠才成就了中国书法的高峰,当然也不乏民间无名书手的补充。不消说,一个时代名声显赫的书法家大都是官僚文人的身份。东晋的王谢家族不必说,在唐代书家群体中,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薛稷、钟绍京等,官都不小,甚至都是能和皇上说得上话的主儿。亦官亦书,亦书亦官,只字片语自然也使后人奉为至宝。王羲之的《兰亭序》,唐太宗李世民爱不释手,昼夜随身,真有一日不看一日寝食无味,甚至在他死了以后还要当成殉葬品。这种书法无穷的魅力,至今令世人惊叹不已。我们漫游在书法的长河里,体味那一幅幅墨酣气畅的笔墨神韵,就会看出一个时代的影子,就品味出大家之气、大家情怀。毛泽东的书法以王者之风力透纸背,以政治家的雄才大略,气吞山河,以军事家的才能横扫千军,以诗人的激情淋漓尽致。这是中国书法何等的引以为自豪啊!无须多言,大家就是大家,历史造就了大家,大家主宰着历史。
这样想来,书法对于我们太难了,毕竟每个学书人都不一定能成为大家。书法大师的造就和产生是有一定的政治文化背景和社会历史原因的。究其原因,不乏一个人的才情、智慧、地位以及诸多因素。
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能出状元。我们都看重自己的行当,搞科技的以为这个时代就是信息时代,自己适逢其时,无异于天之骄子;搞金融的以为自己就是润滑剂,世界是个庞大的机器,少了自己真会锈蚀了呢;泼洒丹青的也以为自己神圣得很,有一种“千秋笔墨惊天地,万里云天入画图”的雄心壮志,便感到从事这行当有些了不起。尤其在今日,电脑用多了,写一手好字的人着实少了,使人感到稀奇。其实,这个世界缺少那一门也无关要紧,地球照样转,只是一种缺憾而已。如果有意夸大其作用,就显得可笑了。我当然不敢轻视艺术的神圣,我们对于艺术的追求,还是像宋人欧阳修那般实在为好:“至于学字,为于不倦时,往往可以消日。”这是平常的心境,既然爱好还是顺其自然发展,不能像教徒那般诉求上苍,更不要指望艺术能拯救整个世界。艺术的作用就是陶冶情操,丰富生活,透视一种美,反映一个人的才情,兴致来时铺纸挥毫,尽情舒展,随心所欲,使你高雅文静的爱好派上用场。古今好多精品佳书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流传下来的。如《兰亭序》的产生,是王羲之与书朋诗友品茶饮酒时尽情由性地挥毫,便成为书法史上千古杰作了。这样的艺术如高天流云、山水清音一样平淡如真。难道这些不是学书人应有的心态吗?
由于长期笔耕和诗词书法的情结,难免产生诸多感慨,就有一种宗教式的痴迷,连走路、睡觉、吃饭都在思考着书法的图像是在名师法帖的基础上,靠智慧的感悟和天长日久的伏案劳作苦练出来的,有如打拳的人常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出来的一样。我想这恐怕也是书法修成正果的必由之路吧。
如今的人有追星赶潮的本领,“明星”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层出不穷,固然闪闪发光,新潮就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后浪推前浪,这不但是自然界的规律,也符合我们追星赶潮人的心思。如果我们忙于追星赶潮,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的一生中,各种明星层出不穷,追来追去,我们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星呢?艺术这个行当也有其本身的规律,尤其书法的审美要求和文化含量是相当高的,花拳绣腿、浮浅粗俗是学书之大忌,唯一的是精神上的力量来源于最朴实的生活基础,有如写诗完全是生命对生活的体验和感悟。否则,诗歌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诸如此类,都与人的品行本质、才智学养相关。走路就有一个目标,常常会听到旁观者的唾骂或者喝彩声,这都是正常的。一个人迷恋于一种爱好,实际上是和自己过意不去。记得有一位大师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要毁掉自己,就必须染上一种嗜好。”这话确实不假。艺术中人的自然属性是远离肉体和灵魂,如果修炼到家,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我们要常常劝告自己,要顺其自然。因为我们精神上附着太多的积垢,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地清洗。当我多日来不能诗文不能书法时,我就觉得思维需要重新整理,就要走离房间,走出闹市,走向田野,走进山涧溪流,饱览这自然的山川美景,让枯竭的心田得到万物的滋润,然后回来写诗、作文、作书。又是另外一种思维在流露。我真感激大自然的这般厚赐,我对书法的态度就像我看蓝天上的白云、水中的鱼儿、林中的鸟儿。这便是我对书法最深刻的感受,也是我这几年的创作实践。顺乎天理,才能顺其自然。我想,我们应该永远有这个心境。
2002年6月2日于文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