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马奶酒穿肠。很多年前我喝过马奶酒，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现在回想那味道，有些辣，有些酸，有些呛，但没有穿肠的感觉。我很疑惑，为什么那时我感觉不到穿肠呢？若干年后，我对穿肠和断肠都有了了解。其实穿肠，那只是一种初级的体验，高级体验是断肠。喝到酩酊之时，便是断肠之日。断肠，也就是销魂，是一种极度痛苦、极度幸福又有些虚无的感觉，那是需要有丰富的感情才能体会到的感觉，要么仕途失意，要么恋爱夭折，要么思念故乡，然后拿起一瓶酒，对着夜空，对着月亮，或者星星，在内心里一边述说寂寞无奈，一边自斟自饮豪酌，一会儿那酒就会顺着口腔流入直肠。冰凉的空肚子里突然有了美酒的滋润，开始变得热乎乎的，意识也有些飘飘然了，然后自己又给自己斟满了一大杯，一口就干了。肚子里的温度在上升，大脑里的苦闷在消融，很快酒瓶见底，意识模糊。这时酒精才开始发挥作用，肚子里由温暖开始变得烧灼，然后刺痛，也就是胃疼。这时文艺的说法就是“断肠”。

古代的男人特别容易断肠，特别是那些文艺界的大咖们。哎，他们就是表面光鲜，其实内心里好可怜。有记载的历史上第一个断肠的男人是楚襄王。宋玉在《神女赋》里说，有一天楚襄王的父亲楚怀王（他是芈月的哥哥）到三峡地区狩猎，打了一天猎，太累了，便在临时的行宫高唐馆中休息，一不小心睡着了。睡梦中，他隐约听到有美妙的音乐响起，还闻到了阵阵奇香，只见祥云四起，五彩纷呈。奇妙的是，他竟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款款而来。这女子来到楚怀王面前，深情地对他说：“我是炎帝的女儿，名叫瑶姬，没有成亲就亡故了，被埋在巫山南坡。今天特地前来与你相会。”楚王见她玲珑剔透，通古博今，简直就是得天地造化之妙，具备了一切之美，顿时心生爱慕，遂与她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第二天，楚怀王恍然梦醒时，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他担心梦都是反的，正准备伤心时，又闻到了一阵香气，正是昨晚闻到的异香，他才明白神女的确来过。楚怀王不能忘情于瑶姬，便带人到巫山中去寻找她，听当地的人说，山上那美丽多变的云霞就是神女所化。楚怀王慨叹不已，他的仙女是如此虚幻，只好在巫山临江一侧修了一座阁，命名为“朝云阁”，以怀念瑶姬。多年以后楚怀王的儿子楚襄王来到高唐，也在梦里遇到了神女。他和父亲一样对瑶姬一见钟情，可神女却以礼自持，凛然难犯。自此楚襄王得了相思之病，每每想起便回肠伤气，颠倒失据，对神女欲近不敢，欲舍不能。楚襄王这相思之气余温萦绕文学界上千年，还影响了李白。

有一天，李白喝了点酒后正准备休息，突然接到圣旨，要他马上到御花园陪皇上、贵妃赏牡丹写诗。李白最烦的就是这些应景之作了。最近他发现他这个翰林不过是皇帝用来粉饰太平的御用文人而已，他想辅佐皇帝成就一番惊天伟业的抱负已经逐渐化为了泡影。这日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辞职呢，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可是辞职还得深思熟虑，所以他还得乖乖地奉旨前往作诗。到了御花园，他就看到七老八十的唐明皇和身着霓裳羽衣、因为有些胖而娇喘吁吁的杨贵妃正在欣赏盛开的牡丹。李白和领导打完招呼后，偷偷看了一眼杨贵妃，立马就诗意沸腾，当场作了三首《清平调》。他把杨贵妃比作娇贵的牡丹、阆苑里的仙女、古代的瘦皇后，比来比去，杨贵妃把这些人全都比下去了，就连让楚襄王相思断肠千年的神女也不如眼前的贵妃娘娘。这使杨贵妃兴奋异常，不知不觉便翩然起舞。李白的诗也让楚襄王相思断肠的故事得以继续传扬。（《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若论古往今来的痴情种，苏轼得算一个，他的一首《江城子》让人读一遍就泪流千行。他的发妻虽然已经去世十年，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十年间苏轼四处奔波，鬓发如霜，可亡妻容颜依旧，永远是那年轻可爱的模样。可是如今阴阳两隔，纵有千言万语，也无处述说，思念越深，凄凉越浓，不喝酒便足以断肠。（《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其实女人也断肠的，而且断得更典型、更全面、更彻底。朱淑真就是断肠女人的代表，因为她写了一部《断肠集》。不读内容，只看书名，就足以让我的胃痉挛。朱淑真出身仕宦家，婚姻不幸，一生忧郁，所以总是伤春悲秋。她的《断肠集》里收录了多首“断肠诗”，这里我们只看其中一首：《谒金门·春半》。春天啊，都已经过去了一半，每日她都把窗前的十二个栏杆倚一遍，想起来就好无聊、好伤感，她的春愁简直淹没了春天，任谁也无法控制，天都无法控制。这无限的春光，更容易让她思念起故人，让她不免又愁绪万端，她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双宿双飞的小鸟。那落花更让她觉得孤单，那萋萋的芳草就是她的断肠草。（《谒金门·春半》：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看诗品词，我总绕不开李商隐。他的每首诗都那么深情，他断肠也让读诗的人断肠。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就是他回忆往事的时候。这日他回想起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位歌妓。清秀的歌妓把玩着水晶雕刻的如意和玉石连环，可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无一点微笑。唇红齿白的樱桃小口本该唱着阳春白雪的曲子，现在却只能用悲哀到断肠的曲调唱着送君离别的《阳关三叠》。和李商隐分别后，歌妓白日忍受着无可奈何的相思，而冷清的夜晚，戒严的城池也阻断了来来往往的客人，她的心上人更无法前来与她相会。这让人不胜寂寞，只想断肠！于是就瘦啊，瘦啊，越来越瘦，古代的美人都不故意减肥健身，只有无尽的相思才能让她们瘦。要想知道相思有多苦，就是要看有多瘦。（《赠歌妓》二首：水精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莫破颜。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白日相思可奈何，严城清夜断经过。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

说起纳兰容若，我便充满了惆怅。不知道何日的雪，还没有化尽，不知道哪一冬的梅，还没有落完。纳兰看到这剩雪残梅，更觉心中寒冷。这时不知何人又吹起了横笛，简直不让人睡觉了。纳兰索性起身，走到窗前，回忆往事，禁不住潸然泪下。眼前的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容若到底想要什么？一个皇室贵胄公子哥，锦衣玉食惯了，他一定是想舍弃这荣华，携一心爱之人，荡舟吟唱，歌尽平生。可这又谈何容易呢？于是越想越惆怅，直到断肠。（《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看来，断肠的原因，都是由于用情太深。无论这些文人大师表达得多么千回百转，曲径通幽，但是只有爱到断肠，才能说你爱得认真。

（2016年1月写于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