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3 礼失而求诸野

礼失而求诸野

《腊湾舞者》从纪录片的类型上看,大致属于那种“陈述性纪录片”,这是一种最接近纪实美学特征的纪录片类型。李亚威在这里,沿袭了她一贯的风格,用旁观者的眼睛,冷静而忠实地述说眼前的物事,腊湾村的从前和现在,在以玛咕舞为中心线索的叙事过程中一一被加以呈现。片中出现的人物众多:李国森的一家、起万福、李光武、邵永才……这些人物与玛咕舞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他们都是作为玛咕舞的舞者出现的,正是通过这些人物群像,我们得以了解玛咕舞的现在和过去,以及玛咕舞在他们生活中的分量。

和《中国有个暑立里》中的“篮球”一样,李亚威也想把“玛咕舞”纳入她的现代化叙事框架中,充当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但与“篮球”不一样的是,“篮球”作为一个“外来”的现代化象征物,本身就携带着“现代化”的因子,而玛咕舞却是地地道道的“土产品”,与“现代化”说不上有多大的关联。在《腊湾舞者》中,玛咕舞是片子叙事的“原点”,村子发生的那些事情:婚礼、与大平地村的纠纷与和好、外出打工的村民以及村里的民居由泥土坯房逐渐换成了砖瓦房的过程,与玛咕舞都有着或疏或密的关联。玛咕舞在这其中,既是传统的体现者和守望者,同时又是连结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纽带。

在片中涉及的诸多人物和事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人活得有自己的尊严!虽然他们并不富裕,但他们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

村主任李国森的母亲周自秀老人,养育了四个儿子,丈夫虽然已经去世,但大儿子在村里当官,二儿子在省里当官,老三、老四都已长大成人。按说她完全可以“赋闲”在家,让几个儿子养着就行了,可老人家却没有“躺在儿子的孝心里依赖他们”(解说词)。她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小本经营养活自己”。没事的时候她总喜欢跳跳舞,专为老人“定作”的玛咕舞是她的最爱,不管有多少烦心事,只要一跳舞,就都被抛到了脑后。不跳舞的时候,老人家就绣绣花,至今“仍保持着年轻时爱美的心境”。一种精神上的自立自足,让老人看上去开朗、乐观、通达,到老都葆有做人的尊严。周自秀老人的这种人生境界,不能不说是得益于玛咕舞。

《腊湾舞者》是在一个老人的葬礼中结束的。片中的解说词说道:“一位老年舞的舞者去世了,在他临走前的一天他还在跳着老人舞。这里的老年人是幸福的,他们不惧怕死亡,老人舞像太阳的最后一抹辉光,照着他们走入最后的历程。”

仿佛与片子的开头有个对应:黄昏,夕阳。

一组平行蒙太奇:

那边:一列抬着棺木的送葬队伍,法事、祭奠、安葬……

这边:李国森端着酒杯,高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一群身着民族盛装的男女舞者,载歌载舞地跳着,歌着……

画外音:“每一个老人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会用老人舞的形式,给予他最后的礼赞。”

在这里,个体的生命并不因为社会地位的“高贵”、富裕程度的彰显而受到格外的赞许和褒扬;也不会因其卑微平凡而受到贬抑。个体的生命,平凡的人生,在这样的送别仪式中获得了最大尊重和礼赞!这是生命在民间获得的尊严!

在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转型过程中,我们许多人在追求过奢华和富足后,现在开始高谈阔论生活的幸福感和幸福指数了。可我们有谁认真想过,幸福感和幸福指数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呢?金钱固然能满足很多生命的欲望,但却未必能带来生命的尊严。

相传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在周游列国的途中,曾发过这样的感慨:“礼失而求诸野。”这句被记载在班固的《汉书·艺文志》的“圣人语录”中,传递了这样的意思:丢失了传统的礼节、道德、文化等而不得不去民间寻找这种已在社会普遍丢失的东西,因为民间有着丰厚的精神道德资源。

孔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统治者的种种劣迹令他失望,其内心也感到无比的着急忧虑,渴望推行“仁政”的他由此而发出了“礼失求诸野”的呼吁。这一方面表现了圣人对统治者的失望,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圣人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还是寄予着很大的希望和期待的。

作为“圣贤”的孔子明白,在社会激烈变迁的过程中,要懂得从民众那里获得变革的基础,从民间获得创新“礼乐”的灵感,以重建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明模式。这种民本主义的思想是最简单的思想,也是最伟大的思想。

在今天,虽然拜金主义大行其道并污染了社会风气,但是我们依然能够在社会底层看到这个社会的希望。一些人微言轻的普通人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内心依然坚守着中华传统文明所赋予的道德信念,用自己平凡而素朴的人生,诠释着超越功利的人生价值。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看似放置在博物馆的橱窗里被“观看”,在口沫横飞的评说中被抛弃和放逐,但它在民间仍葆有强大的生命力。

学者余世存说:“跟传统文明中民间乡野保存并发展着传统的礼乐精神不同,今天的‘求诸野’更是一种价值指向,是一种文明的反哺。”

在腊湾舞者的身上,在元气沛然,莽莽苍苍的民间社会,我们看到了这种“反哺”的希望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