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立里的“故事”都说了啥
《中国有个暑立里》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这个名叫暑立里的村庄,是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桂花乡的一个彝族人传统生活居住的自然村落,距大姚县城一百多公里,距州府所在地楚雄市近二百公里。这里居住着四十二户人家一百七十四口人(二○○一年统计),绝大部分是彝族。村子因为三面环山,道路不通,外面的人很少进来,村里的人也很少出去。在悠远的农耕传统中,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
用一个也许并不太恰当的比喻:暑立里仿佛是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孤岛”,孤寂地隐伏在滇中高原的“怒海狂涛”之间,遗忘与被遗忘,是一出常演常新的剧目。如果不是因为篮球的出现,这种单调的循环往复的日子还将持续。
有一年,村长张云成去县上开会,无意间看了一场篮球比赛,这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回到村里他便组织村民“挖”了个篮球场。
说是“篮球场”,事实上它离正规意义上的“篮球场”相去甚远。坐落在高原山区的暑立里,想找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并不容易,可张云成愣是领着村民“用笤子挖,用棒子刮”,白天从事生产,“晚上点着火把挖”,逐年“挖一点”,硬是在一个大斜坡上,平整出了一个“篮球场”,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事情了。
当年物质的贫匮和条件的简陋让现在的人无法想象,暑立里“篮球场”最初的“篮板”竟是一截土墙,“篮框”是一个用竹篾作成的圈圈,而“篮球”是张云成土法上马,用破布扎捆再缠上麻线制成的“麻线篮球”——如果世界上要是建个“篮球博物馆”的话,那么暑立里的第一代“篮球”绝对算得上“经典文物”了。
《中国有个暑立里》海报
看片的时候,让我感到比较遗憾的是,如果李亚威在片中花上一些功夫,把当年暑立里篮球事业“始建期”的情景与过程,稍微“再现”一下,那应该是相当有震撼力的。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有了“篮球”,暑立里融入现代文明的“现代化”进程由此开始了!
张云成真不愧是村里的“能人”,“犁田插秧,样样是把好手,做事讲信义,说到做到,村上的人都喜欢他。他十八岁刚当上村长的时候,一次村里有个女人要生孩子,来不及送出山外,是他把孩子接生下来的。打那以后,村里人大事小情都依靠他”。片子中的“解说词”是这么说的。
但在我看来,张云成不但是个“能人”,而且用时下的“热词”来形容,他还是一个能审时度势,善于把握机遇的“达人”。当他第一次在县上看到篮球比赛的时候,他竟然能以一个农民的精明和通达,洞穿了篮球之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现代化的核心关键(特别是对于像暑立里这样的传统农耕村落而言)就是其组织性和凝聚力,而这个“奥秘”就隐匿在那个小小的篮球里,篮球被“引进”暑立里,绝非仅仅是一个体育项目那么简单。在没有篮球之前,暑立里的生活是平静而单调的——高寒地带农作物生长的周期缓慢而悠长,在农闲的日子里,村民们无聊地伸着懒腰,晒着太阳,或者打打麻将,甚至偷鸡摸狗,既涣散又萎靡。而打篮球,在暑立里,是唯一一个不动用行政命令(其实对于像暑立里这样的边缘村落,行政命令时常也是无效的)就能把全村人的兴趣、能量包括资源集中、调动起来的方式。
自从有了篮球,暑立里“活”了,“火”了起来。我们仿佛看到暑立里如同一截闲置在铁道上的车厢,因为挂上了篮球这个“火车头”,立马沿着“现代化”既定的轨道“飞奔”了起来。
与一般的“新鲜事物”在偏僻的山村推广时,备受冷落阻滞的情况不同,“篮球”这一“新鲜事物”,在暑立里一开始或说不上是广受欢迎,但在短暂的“不适”和冷眼旁观期过去之后,这一具有现代社会组织形式和竞技规则的体育赛事,很快就吸引了村里的中青年男性参与,在暑立里简陋粗砺的“篮球场”上,一时间尘土飞扬,喊声阵阵。
稍有闲暇,村民们便自动“集结”在篮球场上捉队“厮杀”,老人妇孺也在一旁“观战”助威。张云成说:“开头还要发动一下,很快就不需要发动了,(村民们)都争着去打,打不上的(甚至)还争吵了起来,让我评理。”
篮球,吸引了暑立里的所有“眼球”。
篮球和篮球赛从此便成了暑立里村民新的精神寄托,在那个世世代代因为“泛神论”的流行而有着各种图腾崇拜的彝族山村,一个新的“图腾”出现了,家家户户在这个新的“图腾”的带领下,奔着“现代”而去了。
暑立里之前因为闭塞贫困,曾是有名的“光棍村”,外村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到这里。自从有了篮球,外村前来观看球赛的姑娘时常被村里“运动员”矫健的身姿所吸引(这一现象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样的,城乡通用),自愿嫁到了暑立里,因篮球而喜结良缘的家庭陆续出现。
“篮球改变人生”在这里不再只是传说,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当年,外村人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背着球,提着菜,牵着羊,走一整天才能赶到暑立里,和村里的篮球队比赛上一场球;到了二○○九年,外村的篮球队到暑立里打比赛,已经是在平整顺溜的“村道”上(虽然还是土路),驾着摩托车,意气风发地风驰电掣而来。
当年用竹篾圈插在土墙上,土墙当篮板,竹篾代替篮球圈,到后来暑立里有了楚雄彝族自治州第一个规范化的“村级”灯光球场。再后来又相继修建了另两个灯光球场,更多的旁观者变成了“运动员”。
当年,张云成手工自制的暑立里第一代“篮球”——“麻线篮球”,也在岁月更迭中不断更新换代,从第二代“篮球”——那会儿全村人每家凑五毛钱合买的一个“胆式”篮球(当时作为村长的张云成每月的收入只有三元),因为“飞”到山下被戳破了球胆。张云成不甘心让全村人的“篮球梦”因此而破灭,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一天在看到村人杀猪时灵机一动,买了个猪尿泡吹足气后“冒充”球胆。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突发奇想也能“蒙混过关”,让球场重新响起了欢乐——到如今的弹性十足,弧线优美的专业篮球,从中我们亦不难感受到暑立里的“现代化”进程。
楚雄州大姚县桂花乡暑立里村《中国有个暑立里》剧照
当年这里的场地坑洼粗放,在运球过程中常因为土块石子的“捣乱”,而使篮球在运动中改变方向,暑立里的篮球赛通常提倡远投的“三分球”,运球、上篮的动作那叫一个“土”;如今场地规范了,美国NBA篮球明星们的动作技术,也成了村民们模仿的对象,甚至NBA赛场上使用的战术,暑立里篮球队的“教练”也绝不陌生。“全球化”在这里,也不再是“名词”和“将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了。
曾经,村里的篮球场是男人们的“一统天下”。后来,女队员的身影也成了暑立里球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再后来,村少年篮球队当然不让地“横空出世”。甚至,村里的娃娃刚一出生,家长们会选个日子,让老村长张云成在篮球场上举行既传统又“现代”的“过火”仪式,目的是让孩子从小就“认识”篮球。
李亚威的“导演手记”中说道:
村庄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有了篮球。
从二○○一年到二○一○年,我们不仅记录了云南楚雄一个叫暑立里村庄的一支篮球队,也记录了中国改革开放时期十年间一个彝族村落的变化。
变化一:二○○二年,我们拍到了外村的一支篮球队来到暑立里,他们从泥泞的羊肠小道上背着球,提着菜,牵着羊,走了一天才赶到,他们是专门来与暑立里篮球队比赛的。老村长带领着暑立里篮球队一起上阵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二○○九年,我们又拍到了外村的一支篮球队来到暑立里,却是在平整的路上飞来一群摩托队,他们戴着安全帽,驮着篮球,风驰电掣,一会儿光景,老村长就在球场上成为了一名公正的裁判。
变化二:二○○一年,我们拍到了暑立里唯一的一个篮球灯光球场,白天队员们下地干活时是空的,晚上相互凑份子打几度电点亮。二○○七年,不仅有这个灯光球场,另外两个灯光球场也在全村活跃起来。并且,学校的小学生每天都有篮球课。
变化三:二○○一年,我们拍到了男人打球,女人在球场边上看。二○○三年,我们拍到了女队员,二○○七年,我们又拍到了一个女队员考入省城的大学体育系篮球专业。
变化四:二○○一年至二○○五年,我们每次都拍到张云成的妻子为球场上的张云成拉豆子、拉苞谷、砸核桃。二○○八年,我们却只能拍她的坟墓,拍一家人祭奠她。
变化五:二○○一年至二○○七年,老村长张云成始终在篮球场上一个人打球,想事。二○○九年,张云成在家中挂了一个篮球网,一个人投篮。而在篮球场上,与三岁的娃娃布局记录了什么?
变化六:二○○二年,我们拍到只有一个姑娘因为喜爱篮球嫁到了暑立里。二○一○年,我们拍到更多的姑娘爱上了暑立里的篮球队员,篮球场上的男女谈起了恋爱,生了孩子后交给张云成,张云成让不到一岁的孩子认识篮球。篮球不仅进入到了每家每户,也进入到了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灵。
变化七:村庄的公路修好了,老村长的坟墓前那只雕塑的篮球,威武地挺立在高山上。
这一切变化或许说明了:如果我们把暑立里看成是一个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背景之下酝酿和等待着变化和改变的“现实”的话,那么,篮球无疑是那道穿透云层,让现代文明的“理想”照亮“现实”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