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或抵达
李亚威说:“实际上,《深圳故事》代表了两个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记,对这个城市的无奈、热爱、相恋,像一个大团子一样,全裹在一起。”
《深圳故事》在拍摄之初,李亚威就有一个“宏大”的构想:想拍成五十部,把深圳各个角落的故事,情感里面分裂的故事”讲述出来。这其中的一个个故事,像一张大网,把这座城市里的一些“人”和“事”,从急速流淌的生活之河中“打捞”上来,使其成为呈现和我们认知这个时代的“标本”。甚或是像李亚威所说的,它是一座“立体交叉桥”,我们可以通过这座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桥”,抵达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体察并指认这座城市。当然,这座“桥”,还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桥”,它还是心理意义上的“桥”,通过它,我们甚至可以抵达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们的内心深处,去触摸和感知这座城市情感律动及体温心跳。
拍摄于一九九八年的《妈妈飘着长头发》是《深圳故事》系列中的第二部作品,故事的起因来自一次李亚威本人真实的经历:刚到深圳第二年的夏天,李亚威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误把她当成了妈妈的女孩。这原本是一个偶发的事件,误认也就误认了,这类事情也不算鲜见。但同样是移民而来,正与这座城市处在“磨合期”中的李亚威,却很“较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偶遇事件中所孕育的创作契机及其可能延伸出的主题,当她试图回答:“当一个陌生的孩子误认为你是她的妈妈的时候,你该怎么办?”这样一个问题时,她明白了,作为一个移民,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其实也像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也在寻找着一个精神上的“妈妈”,那个飘着长头发的“妈妈”的意象,无疑是当年每一个移民心中的梦想。
《妈妈飘着长头发》剧照
李亚威为《眼睛》小演员说戏
“我经常觉得这个城市的人哪,很孤独,特别是下雨天,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路,那种面无表情,被劳作所压弯了腰的神情,茫然的神情,给我的印象很深。这个移民的城市,没人把它当成家,好像都当成过客落脚之处。”刚到深圳不久的李亚威在一次采访时对记者说。这是一个“在场者”最切肤的生活感受:茫然、孤独而无助的“过客”们,在寻找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呼唤着“飘着长头发”的“妈妈”。
所以,《妈妈飘着长头发》虽然故事情节简单,却在其中暗藏“杀机”:来到深圳不久的李亚威,不去谱写财富传奇,不去渲染“高大上”的生活,却避开都市的喧嚷浮华,潜心于平常普通的凡人小事,关注人自身的生命意义、存在价值和精神归宿,通过片子渗出的丝丝缕缕的温情,击中了多少移民们情感上的“软肋”,并“虏获”了他们的“心”。《深圳故事》播出之后,广受欢迎和好评,其中的奥秘正在于此。
《妈妈飘着长头发》因为有着强烈的“在场感”,在观众中间,也就自然地产生了很强的“代入感”,片子中的“泼泼”,何尝不是指代着每一个来到深圳的移民(包括李亚威自己)?“他”执拗地把一个原本与“他”生命无关的女性当成自己的“妈妈”,又何尝不是“过客”们梦想着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把“根”留住,并寄希望于这座城市能给予自己生活上的呵护和精神上的皈依,建立一种新型的“母子”关系的隐喻?
一部有着浓烈写实风格的作品,背后却隐含着指涉一个城市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精神隐喻,这也许是多年后,我们在这部剧中,因其“破译”了那个时代特定人群的精神“密码”而仍会有所感、有所思的原因。
《深圳故事》的艺术指导奚美娟说:“很多人到深圳,是追求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有的人成功了,就站稳了脚跟,有的人失败了,就匆匆而过。李亚威在追求改变生活状态的同时,却一直执着地追求着她的文化理想状态,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在《眼睛》中,李亚威的这种“追求她的文化理想状态”的执着,表现得尤为充分。
《眼睛》无疑是《深圳故事》系列中,艺术成就最突出的一部片子。这是一次直抵心灵隐秘之处的旅程,是对在特区生活中,“事故”频发的家庭婚姻、情感变异等人们最关心的社会问题的一次深度审视和探讨,王学圻、陈瑾两位实力派演员的精准拿捏和倾情演绎(扮演小佳地的陈璐亦有上佳表现),让整部片子既贯穿了紧张的戏剧冲突,又流淌着丝丝温情;既有对现实生活的逼真凸显,又不乏审美观照的艺术把控;编导的个体感受和诗性的诉求,水乳交融般交汇于片中,使片子充满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你的钱匣子给了谁》海报
《油菜花开》海报
《大爱无疆 歌者丛飞》海报
《好医生郭春园》海报
《眼睛》之所以成为《眼睛》,是因为在这部片子中,“眼睛”是作为剧中独特的意向和视角贯穿于始终的。小佳地眼中的家庭生活,成为我们“进入”这一时期深圳家庭和情感地带的唯一“通道”。
从小和外婆生活在一起的罗佳地,被接到深圳上学之后,久违的天伦之乐让她备感幸福。在家里,她沐浴着父母爱慈的春风;在课堂上,她大声地朗诵着自己《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的作文。但佳地并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离异,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而在“扮恩爱”。一次偶然的翻抽屉,佳地发现了父母的离婚证,于是,佳地彩虹般的童话生活坍塌了。为了让父母能“复合”,她“搬”来了诸多“救兵”——她父母的朋友,甚至外婆。当“救兵”们无“功”而返之后,她逃课、出走,甚至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在大冷天里吹风扇,硬生生地“整”出一个肺炎,搞“悲情公关”(小小个人儿,亏她想得出)……在佳地的固执与坚持下,原本打算各自再成立家庭的罗文多和乔今莓只好又“复合”了。只是,缺少了感情基础和相互理解的“复合”终究显得脆弱,罗文多和乔今莓这对“冤家”总免不了在许多生活的琐事上发生冲撞。佳地对父母的“非幸福”生活也深有感触,有一天,她忍不住对父母说:“你们离了吧,我不愿意看到你们都不高兴!”
《大爱无痕》海报
《百年中英街》海报
片子的结尾,佳地在雨中行走,她的头发、衣服、书包都被雨淋湿了,突然,两把颜色、式样不同的雨伞,遮住了淋向佳地的雨,她抬头一看,是爸爸、妈妈,佳地问:“你们离了吗?”罗文多和乔今莓相视一笑。接着是特写镜头:佳地一家人“含着眼泪的微笑”。
在剧中,“含着眼泪的微笑”,是编导给“幸福”下的定义,当然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也许并不一定认同这一“定义”,但我不否认,片中的结尾是意味深长的。若是换成另外一个导演,也可能会把罗、乔二位撑伞为佳地遮雨的画面,处理成“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意向。
也许在李亚威看来,佳地对父母离异及另组新家庭的认可,是一种出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特区,具有前沿意识的家庭新伦理,是一种值得肯定的新观念和追求。的确,对于每个生命个体选择的尊重,对这些生命个体摆脱旧有的羁绊,伸张个性自由,追求“新生活”的期许,一直以来是深圳文化人所秉持的人文关怀,我们从深圳早期李兰妮的小说《他们要干什么》、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到李亚威的影视作品,都可以看到这种一脉相承的精神指向。只是具体落实到这个片子中,我却又觉得,佳地一家子的微笑,未必一定要“含着眼泪”,因为罗、乔二位的婚姻还没有到非离不可的地步。
虽然诚如乔今莓所说,“不是优秀的人都能组成和睦家庭的”,但我们从片中看到,这二位情感生活的疏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事业”过分的看重和投入,这当然是这些年来深圳乃至举国上下,都把“事业”的“成功”与否,当作评判一个人是否实现了自我价值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标志。而当一个人留给家庭的时间和空间都被挤压得小之又小时,又怎么能指望其家庭生活是和睦幸福的呢?
这也就难怪乔今莓作为“女性烦恼问题”的专栏记者,她能倾听甚至指导别人怎样处理他们的情感生活,而她自己的情感生活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罗文多作为一个影视导演,有能力打拼出一个事业的空间,却无力洞悉和化解自己的家庭危机。他们夫妻之间,既没有也不知道如何给彼此创造一个互相靠近和打开心扉的机会。
“复合”后的罗文多和乔今莓有一场“短兵相接”的对手戏,把夫妻间的这种不善相处(或不知如何相处)及不给对方“机会”的窘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夜里,罗文多(穿着睡衣)走进乔今莓的卧室,有点要推心置腹的意思,乔今莓也若有所悟,她邀请罗“上床”对坐。当我们满心以为这夫妻俩的关系有可能会向“好”的时候,剧情却陡然逆转:罗、乔二位三言两语之后就把话题转到了各自的“对象”身上,紧接着就——谈崩了。按说,罗文多并不是前来“寻衅滋事”的,他只是想暗示乔能不能不那么“强势”,其要求“和解”的意向还是若隐若现的;而乔心里也不是“没有”罗,要不然她不会听到罗夸奖其现任女友时突然怒火中烧(或许是妒火),大口大口地喝水。只是这对夫妻之间,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相处(这其实也是一门艺术),也不晓得各“退”一步就会海阔天空,因而只能任其婚姻覆水难收,只能用“含着眼泪的微笑”来面对女儿和世人。但是,这“微笑”却是以牺牲对此事不应负有任何责任的小佳地的幸福为代价和前提的,这“微笑”就未免太过沉重。
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确透过佳地的“眼睛”,通过李亚威搭起的这座“立体交叉桥”,完成了一次特定时期,深圳特区家庭婚姻、情感生活和个体心灵的“抵达”,片中所表现和折射出的这一时期深圳人家庭婚姻及情感的真实状态和心路历程,时隔多年之后,仍能为我们考察和思考这一时期特区的婚姻生活、情感经验,提供极有价值的时代坐标和影像依据,其片中所展现的艺术魅力,亦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衰减,反而因其经历了时间的淘洗而历久弥新!
后来,李亚威又拍了《深圳故事》第五部《你的钱匣子给了谁》、第六部《油菜花开》等。一部异于一部,她的电影总是藏着深刻内含的,人物的表象下有着无比的温暖。
再后来,李亚威除了电影电视《深圳故事》系列,涉足了纪录片。
深圳题材的《大爱无痕》(十三集)、《好医生郭春园》《大爱无疆·歌者丛飞》《百年中英街》(十集)等优秀影像作品,为深圳的纪录片界赢得了很多荣誉。也因其对生活在深圳热土上,对人们所熟知和关注的“人”和“事”的真切纪录和精彩呈现,也已与所纪录的“人”和“事”一起,融入了深圳发展的历史。而李亚威也成为纪录片、电影、电视剧等行当中,卓越的实践者和专家。
李亚威陪同中共深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京生参观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