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十三

十三

当然,要说到李亚威与楚雄的情缘,更是不能不说说她和她的傈僳族女儿玛嘉加朵的故事。

一栋复式结构的住家里,一个中等身材,面容姣好,音质清纯,脖子上围着一条米黄色的棉质围巾,颇有“文艺范”的女孩,站在通往错层的楼梯上,捧着数页纸,正在专心致志,声情并茂地用汉语普通话朗诵着下面的一篇散文:

妈妈,我十八岁出远门的时候,?我记得你长久地拉住我的手,把克朗镇所有母亲的语言,在阵风吹起的路口,?一遍遍地向我叮咛。直到东方的红霞染红镇头的树,直到树枝上的鸟儿看到日头高高地挂上树梢,开始兴奋地骚动。你的双手哟,妈妈,你的双手仍在握着我。

……

?——玛丽·格丽娜《离家远行》

女孩的普通话算得上标准流畅,如果不是因为有些紧张而在某些发音上夹带着边地口音的话,无论从衣着装扮,还是从举止谈吐上,都看不出,这是一个打小在云南的大山深处放羊割草的傈僳族姑娘。

“停!停!”

忽然,坐在复式中空一层客厅沙发上的一位中年妇女倏地站了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总是记不住,(这里要)把所有的声音都挑高上去,那个气该连着的嘛。”

“再来一次,‘还仍在握着我’”,她有意地把“握”字的读音强调了一下。

上面的情景看着很像是一位严苛的导演在调教一个出道不久的演员。这是央视《夜线》栏目二○一四年三月四日播出的一档,名为《大山深处找到的女儿》的节目,在该节目的开头,主持人张越故作神秘地告诉观众:

“一个在云南大山深处放牛放羊的女娃,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城市里来的女导演,于是她就有了一个新妈,有了一个新家,于是她就成了一名获奖歌手。这事怎么听着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但这却是在现实中发生的真实故事。”

为了证实故事的真实性,紧接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一幕:看似导演在训斥演员,其实是母亲在调教女儿。

这是央视节目组为了拍摄这期节目,专门让楚雄电视台的同行在李亚威楚雄的家中拍录下的镜头。张越所说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个是李亚威,另一位叫玛嘉加朵,是李亚威从云南大山深处带回来的傈僳族女儿。

一个深山里的傈僳族女娃,怎么就成了李亚威的女儿?这一切都要从玛嘉加朵还是叫郎芯萍的时候说起。

二○○九年,李亚威去武定县为电影《荞麦花开》挑选演员。当初李亚威拍《火之舞》时担任州委宣传副部长的李怡,此时已改任中共武定县县委书记,李怡听了李亚威的“选角”条件之后,热心地向李亚威推荐了一位名叫郎芯萍的傈僳族小姑娘。

一开始,李亚威并没太在意,以为李怡只不过是一般性地向她推荐“条件合适”的演员而已。但没想到李怡为这事接连在李亚威的耳边唠叨了几次,说那孩子嗓音天赋很好,歌唱得清清亮亮的,要是有人能帮她一把,没准能唱出来,要是让她自生自灭,也许就可惜了。

作为多年的合作伙伴和好朋友,李亚威听明白了——李怡不仅是在帮她推荐演员,而且是想借助她的手,把一棵少数民族的音乐苗子培养成材。

这让李亚威就不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也许就在那一刻,李亚威隐约感受到了来自一个民族的殷殷目光。

赶巧的是,李亚威的此行,正碰上当地举办“罗婺国际民歌节”,李亚威一行人听说消息,扛着机器,就直奔民歌节去了。而在这届民歌上拔得头筹,荣获“罗婺歌后”的选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十七岁的傈僳族姑娘郎芯萍。

李亚威回忆道:“当宣布她是罗婺歌后时,她的表情是和所有人不一样的。我们的摄像机当时正对着她,镜头一拉近,我看到她的眼中饱含着泪水,我心里为之一动,觉得这是个有情商的姑娘。”

当然打动李亚威的不仅是郎芯萍的情商,更主要的是她的歌声。学音乐出身的李亚威对声音有着极专业的鉴别和敏感,郎芯萍山间清泉一样纯净、甘冽的歌声,如天簌般缭绕在她的耳际,让她兴奋,让她回味。李亚威认定了这是一块璞玉,若经好好地擦拭、打磨,假以时日,难保不发出异彩。

在李亚威的记忆中,她第一次正式和郎芯萍见面时,小姑娘还在楚雄的一家宾馆里打工。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衣。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很有灵气,眼睛很纯,眼神中透着渴望,而她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没有杂质。”

这个叫郎芯萍的傈僳族姑娘,一九九二年出生在云南楚雄武定县一个叫波比利的偏僻山村,全村三十多户人家都是傈僳族。她在大山的怀抱里成长,在田埂间跳舞,嬉戏于大人中唱调子,任歌声在故乡的山水间流淌。五岁前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过汽车,眼中只有满目青翠的大山。

郎芯萍从小就很喜欢唱歌跳舞,她说:“我的爷爷是个很开朗的人,每天傍晚都会迎着晚霞在院子里吹笛子,我就会跟着唱歌跳舞。印象中,每当谁家有喜事或丧事,很多老人就围在火塘边唱歌。还有在山上干活的大哥哥、大姐姐,打柴、放羊的同时也会对歌。其实我也没有特意去学,生在那种环境自然就会了。”

她的嗓音清纯,在原生态唱法和民族唱法上有自己的独特优势。然而因为生活所困,她在民族中专学习两年之后,只能在楚雄的一家宾馆里打工来维持生活。

二○一四年八月,在李亚威楚雄的家中,我见到了这位之前我曾N多次在各种视频中见到过的傈僳族姑娘:不事装点的姣好面容,保持着大山般的清纯质朴,然其衣着举止和谈吐,所展现出的现代都市“风范”,已经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十五岁之前,曾生活在基本封闭的大山深处的傈僳族姑娘。她的嗓音清澈而透亮,像山间的清流,难怪学音乐出身的李亚威当年会对她“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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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威与玛嘉加朵

说起和李亚威的第一次见面,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响亮艺名的玛嘉加朵却有着和李亚威不同的记忆: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吧,都过了十二点了,宣传部的孟阿姨(孟孚)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一个导演想见见我,要拍一个MV,让我马上打一个‘的’去楚雄电视台。一到电视台门口,妈妈已经站在那里,一伸手,一把就把我拉了过去。

“本来一听说要见什么导演,我心里面很紧张。导演嘛,在我心里,一直是那种高高在上,很拽的人,没想到妈妈很亲切、很温暖。”

这对母女的相遇,有着许多戏剧般的巧合,但当初郎芯萍“正式”地走进她后来的“深圳妈妈”的生活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简单:

当李亚威认定这个傈僳族小姑娘是棵好苗子后,便想到把她带回深圳,尽自己的能力把她培养出来,那会儿也没想到要“认”她做女儿。她对郎芯萍说:

“你呢,需要帮助。我可以给你搭建一个平台,让你有一个更好的发展。你愿意跟我走吗?”

郎芯萍当时不知是否意识到了这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的转机,反正小姑娘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了,居然也不问一下对方是谁,是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圣经·新约》里耶稣对他的门徒说:“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清心”(pure in heart)在新版《圣经》中也翻译作“心地纯洁”。也许,这个当年只有十七岁的傈僳族小姑娘就是《圣经》上所说的那种“清心”的人,心地单纯,不谙世事,但在她生命的关键时刻,却能听从心灵的呼唤!

李亚威想着,孩子虽然同意了,但这事还得征得孩子父母的同意才行。于是和李怡一道,她们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七个多小时,还气喘吁吁地爬了一大段山路,才来到波比利村的郎家。

“我们在村里受到了最隆重的款待,村民们宰了一头羊,载歌载舞盛情款待我们两位来自远方的客人。”李亚威对张越回忆道。但朗芯萍的父母羞于见生人,直到饭都快吃完的时候才出来和李亚威见了面。

李亚威对郎芯萍的母亲说:“我是个好人,我想帮助您女儿。我想把她带到外地去,为她搭建一个事业平台,让她有个好的发展。您让她跟我走,可以吗?”

郎芯萍的母亲听了这话,冲着李亚威一个劲地点头,李亚威以为她同意了。但旁边的人告诉李亚威,你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李亚威赶紧又让人把她的话翻译了。

“这下她是真的听懂了,一边点着头一边使劲地握着我的手。”

数年之后,李亚威对当年“认亲”的情形仍能绘声绘色地加以复述。在《夜线》节目现场,李亚威对主持人张越回忆着当时从村里把郎芯萍带走的经过。

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个片段时,我惊讶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在当今这个信任危机已然严重弥漫,人与人之间甚至已缺乏基本信任的社会,居然有人自称“我是个好人”,就能把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从人家父母身边带走,无异于天方夜谭了!若是李亚威她们是伙人贩子,是不是在那个傈僳族小山村也能这么轻易地就“得逞”了呢?况且,以我的人生经验,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如果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冷不丁对你说:我是个好人,那你基本上能断定这人是个骗子!

然而,李亚威说,大山里的人的淳朴是你无法想象的,那个傈僳族的村落,他们没有言语,那种载歌载舞的迎接场面,已经超乎了寻常!

于是,我也才理解了李亚威说的,那里的村民“性情单纯得就像山里的空气一样”是怎样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