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十二

十二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李亚威在楚雄拍片时的一段视频:一间简陋的平房里,显然是刚被什么人从床上唤起的她,一边急匆匆地把才穿了半截的衣服袖子往另一只胳膊上套,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啥,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几秒钟的工夫就蹿到屋外 ……

这或许是李亚威在楚雄拍片时最常见的工作场景:匆促、紧张、繁杂、劳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或许还有气急败坏。常年野外高强度的拍摄工作,颠簸、劳顿,困厄,日夜颠倒,水土不服,加上高海拔的气候条件,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了,何况一个已年过半百的女同志。

“李导拍片时,都是每天早上四点起床,直到凌晨两点以后才休息,一天的拍片时间接近二十个小时。这个强度对男人来说都觉得累。”曾多次担任李亚威在楚雄拍片助理的纳晓龄说。

二○○七年七月,身体一直在超负荷运转状态的李亚威在拍片现场突然昏倒,被紧急送往楚雄州人民医院救治。

经院方会诊,她被确诊为宫颈癌,需要及早手术。这消息对李亚威这样一个仗着身体底子不错,从来只知争分夺秒,干起活来不要命,且自认为还来日方长的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在最初的忙乱过去之后,她很快镇定了下来。作为深圳市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李亚威本可以在全国任选一家医院做手术,但她却坚持要在楚雄州医院做手术,按她的说法是,“在家里做手术心是安宁的”。其实,细心的李亚威还考虑到,如果回深圳做手术,很多楚雄人一定不远千里前去看望,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二○一四年的八月,在楚雄市区的一家私人诊所里,我见到了当年给李亚威主刀的杨冠英大夫。曾经作为楚雄州人民医院妇科主任的杨大夫,亲手做过的宫颈癌手术已经超过一千例,但李亚威这样的患者在她记忆中印象至深。

“李导身上带着干事业的人那种果断、坦诚、干脆的性格,之前我们并不认识,可当她和我交谈了五分钟之后,就决定让我来担任她的主刀医生。她很坦诚,我也很坦诚,我把在楚雄开刀的好处和可能出现的问题对她说了,她当即就做出了决定。”

面对病情,李亚威显得异常淡定。手术前两天她还在忙碌、琢磨着为楚雄州人民医院妇产科拍一部《女人如花》的纪录片。对李亚威而言,这部片子既是对医院的回报,也是对女性预防宫颈癌的善意提醒。

楚雄州医院为她专门成立了专家小组,安排了专家病房,并培训了两名会说普通话的护士。但李亚威婉拒了很多特殊照顾,跟别的病人一样排队检查。

“我把自己交给你了,打开肚子后,有什么地方不好的,你就帮我全都干掉!”进入手术室前,李亚威对杨冠英说。

为了不让杨大夫有什么思想负担,李亚威还特地宽慰杨冠英,让她不要紧张。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杨冠英的心情仍难以平静:

“宫颈癌切除手术临近完成时,我们突然发现她的大肠上还有一个四五厘米长的包块,于是紧急进行临床会诊,推断很有可能是结肠癌。当时我真是不知所措,因为如果真是另一种癌,危险系数就很大了。”

整场手术持续了九个多小时,在医院走廊上站着的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的结果。最后总算吉人天相,大肠上的包块活检后确认为良性肿瘤。手术成功了。

“楚雄州医院的综合医疗水平并不差,妇科主任杨冠英曾做过七百多例宫颈癌手术,无一例发生意外。楚雄人民热爱我,我相信没什么事,即便手术出现不测,我也愿将生命归属在这片土地上。”

虽然对楚雄人民医院和主刀的杨冠英大夫充满信心,但为了防止万一出现的不测,李亚威还是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临上手术台前一天,李亚威写下十页纸的“遗言”,交代自己的“后事”。

二○一四年七月在深圳再次采访李亚威时,我特意问了她,能不能“透露”一下当时“遗言”的细节。

李亚威是这么答复我的:

“我实际上(在那)十页纸里面,大体上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告诉我爸爸,我还有哪一个片子没有做完(当时给党工委做片子,没有做完),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请一个执行导演,帮我做(完)这个片子。这是一个事情。

“还有就是我在拍片的过程中,还欠了哪些人的稿费没有给,因为(当时)片子没做完,到时要把稿费付给人家。那些(稿费)要给他们多少钱,我的账号上的钱是多少,(钱都)是由公家打来的钱,都是些拉拉杂杂的事情。我还交代了,我的房子可由你们住,未来有一天都不住的时候,(就)捐了,因为我有很多书,还有很多带子、素材什么的,你们年龄也大了,如果(这些)没有人传下去,就浪费了。都是细节,没有(什么)豪言壮语。

“我跟我爸爸说,爸爸你是搞哲学的,你完全知道人类都是会走上这样的归宿的,(只不过)不知道谁先走谁后走,您应该想得通。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对不起您,但是我相信您会渡过这一关,跟我爸爸开玩笑一样的。”

我不知道在恶疾缠身、命悬一线的重要关头,李亚威是否真正做到了笑看人生,但彼时李亚威的表现,堪称“汉子”!

与楚雄结缘多年及倾情付出,李亚威既收获了她丰硕的艺术人生,也赢得了当地各族群众的爱戴和尊敬。虽然彼此之间平日里也许并不需要太多的交往和念叨,然而危难时候见真情,李亚威住院开刀的消息很快就在楚雄不胫而走,当地的各族老乡,不顾地偏路远,纷纷前来探视。

当李亚威在长达九个小时的手术台上,全身麻醉经受着生死考验的时候。在楚雄人民医院手术室的走廊里,站满了满脸关切并默默地为她祈福的人。

这世界上的人和事,都不是某种孤立的存在,爱与被爱,关心与被关心,都是互相的。前不久我在微博上看到这样一个人生“秘方”:

“你给别人的,其实是给你自己的;你若想被爱,就要先去爱人;你期望被人关心,就要先关心别人;你想要别人对你好,你就要先对别人好。是一个绝对有效的秘方,适用于任何时候。”

李亚威在楚雄住院治疗期间,之所以有那么多当地各族老乡翻山越岭,专程前来探视,或可看成是这一“秘方”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效用的例证。

当年被医院专门指派给李亚威作术后特级护理的护士王琳还记得:术后住院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从楚雄各地专程赶来的彝族老乡,络绎不绝地来探视这位被他们称之为“我们的阿俵妹”的李导。

手术后第二天,当值的王琳看到一个穿着沾满了泥泞的运动鞋,黑色的裤脚挽得一边高一边低,手拎着装有几只乡下壮鸡蛇皮袋的彝家汉子,急匆匆闯了进来,连门也没敲就进了病房。只见他上前拉着李亚威的手,急切地连问道:“怎么了?”

王琳感到很惊诧,她暗自揣度着这人的身份,随后又看见他从随身的破旧袋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包,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一层层剥开,里面尽是些很旧的几块、几毛的钱。他把钱递给李亚威,说,“村里临时开会,大伙凑了点钱给你治病”。

王琳看着李亚威跟那汉子把钱推来推去地不肯收,直到那汉子说道,“阿俵妹,你必须收下,不然我就回不去了”,李亚威这才含着泪把钱收下。

后来王琳才知道,那个彝家汉子,是武定县插甸乡老木坝村的老村长张跃昌。李亚威在楚雄州医院做手术的消息传到她曾多次前往拍片的老木坝村,知晓消息后,忧心如焚的村民们连夜开了个集体会议,掏钱出鸡出蜂蜜,一致推举老村长张跃昌带到医院去看望李导。张跃昌挑了几只壮鸡,拿着每家每户临时凑来的七百八十块钱,连夜启程赶到州上的医院。

张跃昌后来有一次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还声带哽咽:“一听说李导动手术,我老伴就哭了,挑了一对大肥壮鸡,加上各家各户合起来的七百八十块钱,让我连夜赶去楚雄。在病房,她说啥也不肯收下,说乡亲们不容易,我都要哭了,我说阿俵妹,你不收下我就回不去了呀。”

李亚威说,她至今也难忘那一幕——张跃昌拎着几只村里特产的大壮鸡走进病房,还没歇口气,就匆忙从兜里掏出一堆几元、几角的皱巴巴的票子:“这七八百元是老木坝全村乡亲们凑出来的,大家都想来看你,可正是农忙,推选我来代表。”

深知彝族老乡收入很低的李亚威执意不收,两人互相推让着,张跃昌急了:“这是全村人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否则我没法回去给大伙儿交代!”李亚威泪流满面。当时老木坝村的年人均收入只有三百元。

其实,这些年在楚雄拍片的过程中,李亚威和当地的各族老乡们早已建立起一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感,那是一种水乳交融,血脉相连的关系。更多的时候,李亚威与他们之间交往时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她在病房中,与张跃昌相见时那般“相见时难别亦难”地富有戏剧性,而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默契和淡然,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彼此之间就知道对方要表达的意思。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依依惜别,没有热烈拥抱的寒暄问候,有的只是知根知底,心曲互通的默契。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等到十多家媒体的记者到暑立里采访李亚威的先进事迹,得知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来暑立里的李亚威正好也要到这里,央视的记者早早地就架好了机器,准备拍下老村长张云成和李亚威“久别重逢”的热烈场面。但让记者们大失所望的是,这对有着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重逢的“情景”一点也不感人,一点也不“热烈”,不但不感人不热烈,简直平淡到了极点——

老村长在院门口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见到从外面走进来的李亚威时,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回来啦?”

李亚威也淡淡地回了一句:“回来了!”

老村长说完,把刚见上面的李亚威“晾”在一边,竟兀自转身进屋去了。

记者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传说中的“老朋友”见面竟会是如此的“平淡”,甚至有点寡情?

但当记者们随着李亚威也进到屋子里时,记者们又都“惊呆”了:

老村长坐在小板凳上,手里一边拿着小锤子砸着核桃,一边已经泪流满面,而转身一看,另一旁的李亚威也已经是满面泪流。那一瞬间记者们也许明白了:

在生活中有一种“平淡”,叫作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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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威在暑立里村老村长家,接受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

李亚威说:“这种感情是‘作’不出来的。”

在张云成看来,李导就是他们家中的一员:“她跟我们就是一家人啊。每次来都睡我们家,吃我老伴做的苞谷饭,喝米线汤,睡木板床,听我老伴半夜磨豆腐……”

那些年,李亚威在暑立里进进出出,她每到老村长家里,张云成都会默默地坐在一边给她砸核桃,砸好一个,就递上一个。讷于表达的张云成,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一家对李导的感念。那会儿,张云成的老伴还在,李亚威常常会和他老伴唠家常。后来,张云成的老伴走了,两个再次相逢的“家人”,面对着物是人非的环境,怎能不泪流满面?

也许只有了解了李亚威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那种刻骨深情,那种全情投入,你才能理解她为什么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收获了她的艺术硕果。

“我觉得彝族本身很真诚,加上我也真诚,我每次去的时候把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他们对我非常友好。比如说老村长每当核桃和石榴下来的时候,就骑着毛驴驮着东西送到县上宣传部,再由县上送到州上宣传部,让他们给我寄过来。还有,板凳小学的小学生们,一放假就去采蘑菇,晾干了给我寄过来,每次,到了杀年猪的时候,我都会收到很多的长途电话,年猪才杀。特别是,那时候为全国道德模范候选人投票,山寨里人为了给我投票,跑出几十里地到县上,后来听说截止了,他们都哭了。正是因为这些惦记和真诚,让我一直割舍不了那里。”李亚威如是说。

李亚威很认真,说:拍出来完成任务,我也会拍好。但是民族的文化,记录他们,发现他们,是要有感情的。我经常含着眼泪去拍他们。我生病之后更加坚定了,彝族在我心里没什么可说的,东西越来越少,消失得越来越快,村庄也是在发展当中,不可避免地有损失,损失越多,民族的文化消失得越快,没有办法。我抢在损失之前将它们发掘出来,比如民族文化、历史、传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