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与李亚威合作多年的作曲家黎中信说:李导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说到做到,十分靠谱,十分认真。
李亚威是个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人,用她的话来说是:“这世界上的事,只有死亡是不用赶的,其他事都得抓紧。”在读完了两箱子有关彝族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的书籍之后,李亚威紧接着进入了“临战”状态。
在深圳拍片子时的“一条龙”式的运作方式,在拍摄《火之舞》这样的大型人文风光片时是不能再沿用了,那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干的活,得有一个精干和各方面都过得硬的团队。
在拍摄《深圳故事》之六《你的钱匣子给了谁》给小演员说戏
李亚威在《你的钱匣子给了谁》拍摄现场与录音师在一起
广东人的饮食方面,讲究的是“食不厌精”,李亚威在吃穿等日常生活方面极其马虎,但团队人选的物色方面,却是精益求精,恨不能把这个行当最优秀的人才都网罗到自己的帐下。于是在《火之舞》摄制组的团队中,我们看到了不少在业界响当当的人物,其中有:
总摄像:赵博,著名摄影师(代表作电影《喜莲》《美丽的白银那》等);徐红亮,著名摄影师(代表作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陈汝洪,著名摄影师(代表作电影《炮打双灯》《校园先锋》等)
主剪辑:王茹,著名剪辑师(代表作电影《杨贵妃》《谭嗣同》,电视剧《唐明皇》等)
……
就连片名题字,插曲演唱等,李亚威也请来了沈鹏、宋祖英这样的业界顶尖“大腕”来担纲,由此可见一斑。
纳晓龄,一个楚雄自己培养起来的彝族电视人,多年来随着李亚威的摄制组跑遍了楚雄的山山水水,如今已是楚雄电视台的副台长兼总编室主任的他,还清楚地记得李亚威当年来楚雄电视台来挑人时的情景。那会儿台里的演播厅还没有升降摇臂,李亚威一眼就相中了这位正在扛着摄像机、敦实利索的彝家小伙。可纳晓龄是台里的业务骨干,台里死活不肯放人,李亚威倔劲一上来,直接找了宣传部的领导,才把纳晓龄收到了自己的帐下。
经过精心的物色和挑选,张吉顺、王川、苗红山、那少承、王勃、肖惠华等彝州文化名人,陆续加入到由全国各路精英组成的《火之舞》摄制团队。
一九九九年在拍摄《深圳故事》之三《升》的现场
在拍摄纪录片《大爱无痕》(左为摄影师刘庆纲)
当李亚威带着她精心组建的团队,信心满满地投入到《火之舞》的拍摄中时,原先没有料想到的困难陆续出现了。
拍片子,无论是电视剧、故事片还是纪录片,对于李亚威来说都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其中的酸甜苦辣,李亚威早已深谙就里,见惯不怪。在深圳拍片“一条龙”式的工作方式,也早让她练就了一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领。对于拍摄《火之舞》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她也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在拍摄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最初遇到的困难,让她始料未及的竟是饮食,即所谓“饭难吃”。
摄制组在拍片的时候,一般的工作餐都是盒饭。摄制组工作餐的难吃她是一向清楚的,而一向对此不太讲究的李亚威也从未把这类“问题”放在心上。
但这次不同以往,摄制组多数时间是跋涉在高原林莽之间,盒饭即便“难吃”也无处寻觅,只能入乡随俗就地解决。而生活在高寒山区的彝族人的饮食特点是咸、辣、硬,主食以水捞“硬饭”为主,鲜有面食,菜则是半生不熟的生酸辣菜,味道偏辣偏咸。在以外地人为主的摄制组中,很多人因饮食不习惯而拉肚子,包括李亚威在内的很多人,满嘴都是大泡。一般开饭的时候,往往都是欢声笑语最多的时候,可眼下,大家伙把饭端在手里,就是吃不下。吃不好,工作自然也就难作好。
在贵州毕节赫章拍摄(右为摄影师赵鸿福)
李亚威创作团队摄影师李佳烨
摄制组遇到的第二个难题是“路难行”。
彝州地方“九分山水一分坝”,平均海拔一千二百多米,最高的山峰超过四千米,而传统的彝家山寨大都坐落在海拔两千米以上。在山高路险的转场途中,有不少地方因无路或太险,只能靠两条腿徒步行走。若只是空着手走在那崎岖险峻的山道上也就罢了,问题是摄制组的器材有时还得靠人来扛,其艰危和困顿就可想而知了。
“饭难吃”,“路难行”或许还可以克服,但摄制组遇到的第三个困难是——“气不顺”,可就更让李亚威头大了。一些风景绝佳的彝家山寨,往往高高地悬挂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扛着机子一上去,那口气一下子就喘不上来了。有一次,摄制组登上海拔三千多米的昙华山,组里的不少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正在发烧中的李亚威,更是顿觉胸闷气短,嘴唇变得乌青。
《火之舞》播出后,李亚威在对特区新闻网的记者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时说: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高山反应你就受不了,高原四千多米一上去你就受不了。而且天天吃辣的东西,满嘴大泡。就是‘气候难适应,吃的东西难适应,路又特别难走’,这三个东西就特要你的命。”
这也难,那也难,摄制组中有人坚持不住了,想打退堂鼓。李亚威一边给同伴鼓劲,苦口婆心地稳定军心,一边想办法解决困难。
州里领导知道了摄制组“吃饭难”的问题,特地下达了要“给摄制组的同志作“软饭”的通知,很快几大袋专门为摄制组准备的面粉,送到了摄制组。痛痛快快地吃上几顿“软饭”——面食之后,摄制组的士气大增。这也让李亚威意识到:入乡随俗,摄制组要想在少数民族地区展开工作,必须吃饭、走路从头学起。
说到走路,山地和平原大不一样,特别是在山高路陡的彝家山寨,里头的学问还真不少。二○一三年年初,《深圳特区报》的记者金涌,为了采写李亚威的先进事迹,特意沿着李亚威当年的足迹,走进滇中高原,亲身经历了“高原的山风割破脸,崖上的彝寨进出难,苦荞粑粑木板床,老嫂子夜里吱呀吱呀磨面忙”的日子。在采访过程中,彝族学者格鲁吉热对金涌回忆起当年李导“学走路”的经历:
李导头回进山穿双新鞋子,磨得皮破血流的,袜子都染红了。老乡烧了热水,给她泡脚,抹上盐巴揉搓,缠裹布条入鞋,再走起来轻松许多。通往峰寨的路又陡又滑,一脚踏空就可能坠入深谷,因此每过险段时,就在她前后左右安排人员护持,听口令一起动作,高一脚低一脚的,经常互相踩了脚哇哇直叫。吉鲁格热说:“两个月下来,李导上下山没问题了,可我一双军用登山鞋生生踩烂了。她是在用脚步丈量我们彝家的村落呀。”
在崎岖险峻的高原山区,以车代步的时候虽然没有步行那么劳累,但也时常会险象环生。
时任李亚威拍摄助理的纳晓龄,对金涌回忆起摄制组一次遇险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
“刚坐车进山时,可能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弯急路陡狭窄惊险的盘山公路,李导根本不敢看路边的悬崖峭壁,是肖惠华和我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拉她上车下车,真难为她能够坚持下来。在永仁县方山拍片时,连夜赶路,车子冲出路面,一个前轮悬空在金沙江大峡谷悬崖上,山风呼啸,车身摇晃不停,如果失去重心,车毁人亡的悲剧将瞬间发生……一车人惊吓得冷汗淋漓大气都喘不出来。漫长的一个多小时后才被赶来的救援人员救出。惊险之后,人像掉了魂似的瘫软了。”
二○一四年八月,在楚雄的一家宾馆里,纳晓龄在对我回忆起他们和李亚威拍片时的情景,当年的往事仍历历在目:
“李导要去拍(片)的地方,往往总是些最原始,最具原生态的地方,有些几乎无路可走,连机耕路都没有,我们都觉得(去那些地方)太消耗时间,可她坚持要去。到了村子里,天色晚了就住在村民家里。当年彝家山寨那个条件,你是不知道,蚊子、虱子、老鼠什么都有,可她不在乎,也不讲究。累了在火塘边靠一靠她也能睡。有时候在火塘边跟老乡聊着聊着,她突然会喊我们把机器扛出来拍上一段。那种日子,就连我这样一个壮汉也吃不消,别说她一个女同志。有时候觉得实在‘扛’不住了,可一看李导还‘戳’在那里,也就咬牙坚持了下来。那些年跟着李导真是累惨了。”
纳晓龄如今也过了不惑之年,但敦实健壮不减当年,脸膛黑里透红,声音壮如洪钟。当兵出身的他从不轻易“诉苦”,但回忆起和李亚威一起拍片的日子,仍免不了在我面前“吐槽”。
说到吃饭,纳晓龄说:
“彝家的那个硬饭,你可能没吃过,再煮上一个小时你也吃不了。当年我的胃号称‘小钢磨’,啥都能消化,可就是跟着李导拍片的那几年,我的‘小钢磨’也‘磨’不动了。
“彝家的硬饭李导也吃不动,可她不说,她有时会要求在盛着硬饭的碗里加点汤,我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就设法给她弄点软的东西吃。
“其实,彝家的硬饭李导的胃也接受不了,但每当到那种环境,她都蹲在火灶旁,跟老乡边说话边吃着饭,她是担心彝家做的饭都不去吃,一是伤了他们的感情,二也是一种浪费。老乡们每次看到李导吃的样子就很满足。”
说到走路,纳晓龄说他和李亚威的另一个助手肖惠华当年都有着自己的“风火轮”,走一般的山路那是“不在话下”。肖惠华那会儿从内蒙古购得一双牦牛皮的靴子,做工精良,皮质韧实,肖穿着那双鞋子到处“显摆”,自我“吹嘘”像这样结实的靴子,多少年也穿不烂。纳晓龄自己则是穿着从部队里带回的陆战鞋——一种“久经考验”,轻易不会“开口”的军用品。可就是在陪着李亚威“踩点”的那一个月里,肖惠华结实无比的牦牛皮靴子,从半腰撕裂到靴底;而纳晓龄的陆战鞋的鞋帮上也“开”了数道“口子”。当年的“行路难”由此可见一斑。
“拍小豹子(笙),以前中央台什么的也来拍过,怎么拍?把‘小豹子’们都叫到乡上的灯光球场上(摆)拍。李导说,那怎么行,一定要到村子里拍。我说路不通,她说那就走着去;我又说,可能连吃(的)都够呛,她说那就买干粮带上!李导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嘛。
“关键是李导她不走‘正路’,专门挑那些灌木丛生,陡峭险滑的地方走,整天高一脚低一脚的,作为本地人而且还是男人,很多地方我们还是要牵着她(走),就是铁鞋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唦!”纳晓龄说。
“本来嘛,这么结实的鞋子都残了,按说人也累得快(残)了。可是李导她还能坚持得住,我想再怎么样也不能丢大男人的面子不是?”没想到纳晓龄还相当幽默。
“我们就跟李导说让她赔我们的鞋子,李导答应了,说是等她回深圳买几双给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兑现。不过李导还真是个有心人,去年(二○一三年),李导来楚雄时,送给了我一件礼物,你能猜出是什么吗?她送给我一个话筒。对于一个电视人来说,这可不是件一般的礼物,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在这一行中)干出成绩来嘛!”
如果说“吃饭难”“行路难”这类困难,咬咬牙,狠狠心,坚持一下尚能克服的话,那么解决“气不顺”的问题,那可是差点让李亚威把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为了控制拍摄成本,摄制组没日没夜地颠簸劳顿,高海拔地带忽冷忽热的自然环境,让身体疲惫突患感冒的李亚威病情加重,嘴唇乌紫,呼吸急促,终于扛不住强烈的高原反应,有一天在昙华山顶三千多米高的拍摄现场昏倒在地。
李怡这么回忆当时的情形:
“当时,我一下就急了,李导高烧到三十九度,心跳加速,越来越虚弱,慢慢昏迷了。外来人的高原反应是要命的,更何况重感冒的掺杂,万一发生意外,在我来说,相当于天塌了。虽然她事先给我反复交代不要给她吃药,以免误事,但我还是于心不忍,给李导服下几片容易犯困的(抗)感冒药。”
李亚威的助理刘庆纲也回忆道:“服药下山前,李导把我叫到跟前,反复叮嘱到了下一个景点别忘了叫醒她。又说万一她不行了,就把她在深圳的房子卖了,帮她把这部片子拍完。”
李亚威身边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泪洒当场。
按李亚威事先的安排,摄制组当天先要把昙华山顶一些“梅葛文化”的遗迹拍完,再掉头赶往桂花乡去拍哀牢山。但当车子经过预定的景点时,看着昏沉中的李亚威,一车子人都沉默不语,大家都不忍心叫醒她。
当昏昏沉沉的李亚威在颠簸中醒过来,得知车子已经开过了景点时,竟急得号啕大哭,边哭边说:“你们把我害了,错过了难遇的景点,这辈子都补不回来了!”
听了李亚威这番声泪俱下的话,一车人无不为之动容,李怡只好当即下令:车子调头返回。
我一直就很纳闷:究竟是怎样“绝佳”的景致,惹得李亚威宁愿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愿错过?之前看过的一些报道说到这里,也总是语焉不详,趁着纳晓龄这个当年的亲历者在场,我赶紧把问题“抛”了出来。
“咳,”纳晓龄说,“当时之所以不把李导叫醒,一是不忍心,二是那种景色在我们本地人看来,实在是司空见惯了嘛。不过我确实是很佩服李导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那天上山的时候,李导就看中的那个地点,是昙华山半山腰处一个眺望远处群山的绝佳拍摄点,只不过那里属海拔较高的高寒山区,要到下午云雾散去时,才能拍到远处峰峦叠翠,近处田野炊烟,近似水墨画般的画面。李导上午时就看好了那个点,说是下山经过时拍,我们就想,错过了这个点,在别处也可以补拍嘛。谁也没想到李导会急眼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返回去嘛!”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到这么一句话:“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李亚威作为我的同龄人,我想她对这句话也不陌生,像她这种具有浓烈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其人生道路,往往是在不断地克服着一个又一个的客观困难,奋力前行的过程。所以像吃饭、走路这种事情,再怎么难,也不可能成为李亚威人生道路上不可逾越的障碍,但观念方面的差异和冲突,却不是李亚威单方面想解决就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