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什卡叔叔家的家畜数量突然大爆发。鸡、鸭、鹅、牛、羊、马、猪,还不算那些属于瓦季克自己的兔子、豚鼠、松鼠、猫,还有几只走丢的狗。
“儿子,咱们家之前好像没养过鹅,”萨什卡叔叔非常惊讶,“也没养过羊和猪。我记得曾经有过鸡鸭,但是数量没这么多。小牛又该怎么样?如果只在院子里放牧的话,咱们的格鲁尼能长得好吗?”
瓦季克只是耸了耸肩。
“不知道该怎么说,爸爸。它们会不请自来的。咱们这块地方这么好,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动物来了,赶都赶不走!”
有一次,萨什卡叔叔回家时间稍微晚了一点,刚进家门就惊呆了。他可爱的小马涅莉,为了纪念自己的初恋,不知怎么回事头上长出了一对巨大的锹形角。“等着瞧,瓦季克,”他一边盘算着一边跑到了小马跟前,“自己为自己无聊的恶作剧买单吧!”他把一块糖伸到涅莉嘴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看走眼了。沉重的、长着分叉犄角的脑袋贴到了他的手上,原来是鹿类反刍动物,简而言之,一头强壮的驼鹿。只要抬起前蹄一踢就可以踢断大树或者踢出人的脑浆。实际上,驼鹿只是用上嘴唇小心地叼起了糖块,低头示意了一下,走到一边的栅栏旁躺下,好像住客栈一样。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驼鹿无意间来到我们的小城市,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停留不久后就离开,回到自己的森林里。“就让它在那儿歇着吧,”萨什卡叔叔心软了,“明天早上就该‘驶离’了。只是千万别把栅栏踢坏……”
但驼鹿根本没想过驶离的事,怎么说呢,它反而在一群鸡鸭鹅和其他生物之间抛了锚。和涅莉建立了友好的关系,对于格鲁尼亚表现出宽容忍让的态度,还允许瓦季克坐到自己的角上。尤其是当他做功课的时候,大大的鹿角仿佛变成了一张圈椅。
“是从马戏团来的?”萨什卡叔叔问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
“不一定,”沃尔格达夫大幅度地摇了摇头,露出十分绝望的表情,“我认为,您家的驼鹿是直接从森林里来的。现在,您明白吗,人类正面临着环境危机。臭氧层空洞、温室效应、磁暴。不时爆发一次太阳风,海上的洋流形成漩涡,到处都在地震。甚至连咱们的小城市月降水量都超过了之前的年降水量。大自然中正发生这种变化,因此什么样的事都不稀奇。”
萨什卡叔叔似乎理解了沃尔格达夫的一番话,而且并不感到特别惊奇,因为他之前看见过一对在门前台阶下挖临时洞穴的獾。尽管如此,当一只面带和蔼微笑的狐狸出现在院子里,朴实的浣熊一家在洗衣槽里清洗仓鼠,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狼穿过栅栏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和一头熊。吉卜赛人被他好说歹说地打发走了,熊却哪儿都不去,赖在这儿不动窝了!除此之外,邻居们、亲朋好友们、从别的城市来的人都来到这里参观,把萨什卡叔叔家当成动物园了。瓦季克也不去上学了,当起了他们的导游。
“不是你招来的吧?”萨什卡叔叔像西部牛仔那样把手支在腰间的宽皮带上,严厉地问道,“大概还收钱吧?”
“拜托,爸爸!您这是哪儿的话!我难道是收浣熊的钱?”瓦季克感叹,“我要惦记的事有一大堆,仓鼠总是絮叨,蟋蟀却完全相反,是个闷葫芦,从来不叫。嗯,实话实说吧,我一个人收一卢布,为了买饲料和药品。否则所有动物都会死!”
院子里变得无法忍受的脏乱、吵闹、拥挤,仿佛变为了东方集市或者棚户区。
“正是这样,”萨什卡叔叔想,“需要盖一个棚子,一个大棚子。该好好整顿一下了,把所有动物都放进兽栏兽窝里,或者摆在一层一层架子上,像玩具小象一样!鸡、狼、鹿、马各占其位。总而言之,应该建立一个类似杜罗夫角的动物园。”他想砍伐一段杨树的木材,因为他十分喜欢这种如喝醉一般颤抖着沙沙作响的树。众所周知,割下一块三角形的杨树皮可以驱除热病和牙痛。只要枕着杨树原木睡一觉,头疼脑热和小腿抽筋等毛病都可以不治自愈。此外,还应当马上在棚子周围种上一圈变形牛肝菌,秋天到来的时候会使人们感到心旷神怡。之前还空空如也,突然间凸起了一朵朵蘑菇,真像上天赐予的礼物。
萨什卡叔叔把涅莉套在大车上,他看上去十分欢快兴奋,仿佛一个提前知道猎物出现地点的猎人,带着一把新磨好的斧子出发了,前往不久前在距离城市不远处偶然发现的一片杨树林。在途中,他刚巧不巧地碰上了木霞姑姑,还和她聊了一会儿。
“您这是说什么呢!”木霞姑姑惊慌起来,“用痛苦的杨树搭棚子?您怎么想到这个馊主意的?杨树是一种被诅咒的树。犹大就是在杨树上吊死的,从那时开始杨树叶子就一直颤抖不停,树皮的下面藏着鲜血!”
萨什卡叔叔一生中都真挚地热爱着杨树,但从童年开始就下意识地痛恨着犹大,只听见这个名字就能气得哆嗦。突如其来的爱恨激烈碰撞,如同两道冷暖锋相遇,催生出情感的暴风雨。他陷入了慌乱中,大地不再是稳固的,而是变得松松垮垮、摇摇晃晃,使人无法再安心地相信什么。总之,他完全不知所措,像在荒野中迷路的男孩,这种情绪明显地从脸上流露出来。
木霞姑姑非常想抚摸一下他的脑袋,亲亲他的额头或脸颊。
“难道杨树就一无是处了吗?并不。它可以做成钉死吸血鬼的木桩。我现在直接带你去看一棵真正的树,简直是专门为了您的棚子准备的。”她松了口气,跳到了大车上,“在树林里有一个地方,除了我没有别人知道。赶路吧!”
萨什卡叔叔使劲抽打着涅莉,好像忘了它用的是自己初恋的名字。他们沿着树林里隐隐约约的大路走了很长时间,之后大路缩窄变成了小路,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在树丛中可以看见一个不知名的,仿佛镀上一层黄金的湖泊。
“残湖,”木霞夫妇小声说,好像嘴里有一块石头在滚动,“远古海洋的残留。里面可能曾经有过鱼龙。科罗杰兹尼科夫或许就是从这个湖里打水的。”
萨什卡叔叔沉默不语。他心中的暴风雨还没有平息,于是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把木霞姑姑扔出去。涅莉就倒霉了,虽然它理智地在被暴风雨摧毁的废墟前停了下来,但是还是被缰绳勒得够呛,之前从未被这么粗鲁地对待过。他们绕过了一座类似火山的高高的丘陵,来到了一片细长的落叶松中间,成排的树木十分整齐,好像人工种植的一样。这里空气清新,万籁俱寂。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田野听,森林看。的确,落叶松惊奇地、略带傲慢地看着他们。
“这是上帝的树林,”木霞姑姑郑重其事地说,“禁止砍伐的树林!它就像天上破了一个洞。这些不是落叶松,而是天使,经上帝召唤就会升上天堂。”
“太棒了,这片树林!”萨什卡叔叔重新提起精神了,“排成队列的、细长苗条的树林。我的斧子已经跃跃欲试了!”
木霞姑姑看着萨什卡叔叔,好像又一次想起了犹大。
“先收一收吧,您这股不砍个痛快不罢休的劲头。应该怀着遗憾和忏悔的心情,温柔地砍下每一棵树。不要那么野蛮,砍得木屑满天飞!”她强硬地说,神态很像萨什卡叔叔曾经在其手下服役过的白海舰队水手长,“到那时飞禽走兽就不再是之前的那样,而会满怀着爱生儿育女。再采摘一些落叶松的果实,没有比它更好的饲料了!即使明天开始也无妨,首先帮我修理一下门前的台阶吧。”
萨什卡叔叔眼前飘着破碎的雷雨云,脑袋被迷雾笼罩,变得阴沉起来,很明显,大气压也有所下降。他无法忍受别人触及到他的职业,对他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找到这片森林当然应当感谢,台阶什么的他也会帮忙修理,但是让这个女的随心所欲地使唤自己,休想!
在回去的路上,走到离湖边不远的地方的时候起了雾,给覆盆子和悬钩子的灌木丛盖上了一层罩子。然而,小马涅莉即没有偏离路线,也没有停下如芭蕾舞般优美平稳的脚步。看着它圆润的臀部,萨什卡叔叔回想起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那段恋情发生在他和瓦季克的母亲离婚之后。
当时他正在用泥治疗由于伐木造成的严重的神经根炎,而涅莉负责陪同所有“树根”们做康复体操,“树根”是所有神经根炎患者的简称。也就是说,她向患者们展示体操动作和姿态,任何一个人看到这种情景都会僵直了脊柱,之后才慢慢反应过来,那怎么也不可能是一根柱子。涅莉是一个年轻的,已经退休的忧郁的芭蕾舞演员。似乎她是如此的敏感,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她。“树根,”她事先警告说,“在附近散散步,但不要牵手!”但有一天她突然绊了一下,差点飞到路边的水沟里。萨什卡叔叔抱住了她,他的手掌潮湿,紧贴着涅莉的身体。涅莉翻了下白眼,仿佛杨树叶子一样颤抖了起来,像跳芭蕾似的高高地抬起了左腿,然后就晕过去了,大声地、时断时续地喘着粗气。萨什卡叔叔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和芭蕾舞演员散过步。他是那么慌乱,甚至连神经根炎都当场治好了,取而代之的是第一次恋爱。“看吧,树根,”他们从水沟里爬上来,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涅莉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跳独舞。”萨什卡叔叔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着泥、神经根炎和芭蕾舞的事。
而木霞姑姑还在讲落叶松的事:
“独一无二的!只在这里生长!最稀有的品种!古代遗留下来的!”
“究竟是什么意思,古代遗留下来的!”萨什卡叔叔闷闷不乐地问。
“怎么说呢,就是从远古时期一直保留到现在的。远古遗迹。早在豌豆大帝时就已经出现了,还有可能更早,在亚当和夏娃的时代。”木霞姑姑解释,“用一句话概括来说就是太古时期。您听说过大洪水吗?”
萨什卡叔叔在脑海里翻着瓦季克上学用的历史教科书,但毫无收获。里面讲的都是各种革命、农民起义、改革、战争、五年计划,还有蒸汽机车、波尔祖诺夫、波波夫的无线电,从来没见过什么大洪水。
“那是古老的蒙昧时期的事!”木霞姑姑摆了摆手,“我说过,在豌豆大帝时发生的。”
但是,即使是有关豌豆大帝的东西,萨什卡叔叔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或许在伊凡雷帝之前,或许在彼得大帝之后?鬼知道他以什么著称。难道是被鞑靼人杀死了?
与此同时,雾气变得更加浓重,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的涅莉。甚至坐在大车上的木霞看起来也像是个幽灵,只不过是像冒着热气的牛奶一样温暖的幽灵。这片该死的林中雾气从湖里升起,仿佛一条双人毛毯,一步步逼近,将他们包裹在其中。萨什卡叔叔突然想到,他旁边很显然有一个女人,即使不是芭蕾舞演员,但在迷雾中也变漂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想拉住她的手。她不会翻白眼吧?不会浑身哆嗦吧?但她可能直接戳瞎萨什卡叔叔的眼睛!
“那个,这个豌豆大帝什么的,他的统治是在历史上的哪段时期?”他的声音在浓雾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而且时断时续的,仿佛突然被冻僵了。
久久没有回答。他甚至要觉得木霞姑姑睡着了,如果不是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模一样破碎颤抖的声音的话,这对于姑姑来说十分不典型。
“大帝?豌豆?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在五十个世纪以前吧,就从,就从咱们今天见面开始往前算起。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古老的豌豆。关于他的资料很少,我觉得或许是因为都淹没在那场大洪水中了,豌豆大帝本人也是一样。只知道他活了五百八十岁。假如没有大洪水,他还有可能活到六百岁!”木霞姑姑又打起了精神,“您想象一下吧,他得有多少子孙后代啊!”
萨什卡叔叔真的开始盘算起来,不由自主地绘声绘色地想象着,自己这样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伐木工人,很有可能是豌豆大帝的直系后裔。为什么不是呢?
“唉,”木霞姑姑叹了口气,用手指摸索着萨什卡叔叔的脸,“所有、所有、所有都沉没了。只有一个家庭幸免,您和我都和这个家庭有着某种联系。”
“木,木霞!”萨什卡叔叔想试着拥抱一下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胳膊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所以扑了个空。
“哞——”传来了格鲁尼熟悉的声音。
涅莉在家门口停下,瓦季克闻声走了过来。他头上顶着仓鼠,肩上趴着松鼠,周围被一群狗、羊、猪、狼还有其他很难说出名称的生物环绕着。
“真奇怪,”木霞姑姑一边从大车上下来,一边说道,“这是什么征兆!到处都是大雾、大雾、大雾。”接着她溶解在了雾中,像热牛奶中的一小块方糖,变得无影无踪。
“究竟有没有去过树林里啊?”萨什卡叔叔给马取下嚼子,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镀金的湖,火山,远古时期的落叶松。豌豆大帝,木霞,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突然泛滥的类似温柔的感情。上帝知道这都是什么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事。大概,出现这些妄想是神经根炎复发造成的。全都是海市蜃楼,我只知道涅莉现在很累,该吃燕麦了。”他抚摩着涅莉的头,喂它吃糖,就自己粗鲁地勒紧缰绳向它道歉。和与它同名的初恋不同,涅莉是一匹聪明的马,听懂了萨什卡叔叔的话并原谅了他。
萨什卡叔叔像往常一样骂了瓦季克一晚上,为了使他的良心不能入睡。而他自己却心平气和地躺下睡觉了,没有对于未来的明确想法。然而,在梦中雾气像一堵石头墙一样升起,陈旧的词语如看不见的冰雹般从雾中散落出来,很显然,那是豌豆大帝时期的词语。奇怪的是这个豌豆对于萨什卡叔叔全部的计划都了如指掌,即使是那些几乎没有成形的。“把棚子建成可以漂浮的,”那个声音用教诲的语气说道,“建成船的形状。木霞姑姑,如果你想要得到她的话,就什么都听她的,服从她的命令,像年轻水手屈服于水手长那样。记住下面的数字:5,8,0!它们是给你的,用于建造棚子,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救命。这几个数字至关重要。赶快起床,缺心眼的小子,马上记下来,要不然就该忘了!”古老的豌豆大帝发出了如雷鸣般的声音,吓得萨什卡叔叔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像以前服役时在水手舱里那样,用铅笔在床头的墙上写下了“580”这三个数字。然后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好像刚值完一趟累人的夜班。
早上,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但天气明显变得好多了。空气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乳白色。光线透过空气,看起来仿佛淡灰色的水晶,其中闪烁着五彩斑斓、绚丽夺目的斑点和箭头。
醒来后,萨什卡叔叔一下子就发现了墙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他盯着看了很长时间,怎么也不明白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本想把瓦季克揪过来教训一顿,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渐渐地想起来了。一开始是关于木霞的事,然后是其余的全部。他拿起自己最喜欢的变色铅笔,开始在纸上计算,做着加法和乘法。得出的答案不是很复杂,一共只有两个数字:“40”和“30”。它们又意味着什么,萨什卡叔叔还是云里雾里。“四十个贫蛋和三十个话痨!”这句话一直顽固地停留在脑海里,把计算出的结果挤了出去。或许还应该做减法和除法,还有乘方,但手头的铅笔消失了,也就是说前一秒还在,嗖的一下就没了!他找遍了所有角落,把家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为了放松一下,也顺便给家里通通风,他出发去了木霞家,帮她修台阶。但他仍然没有摆脱关于铅笔的思绪,没准是偶然间吞下去了?又或者捅到耳朵深处了?结果他偏离了正常路线,寻找木霞家的时候在一条条小巷里迷路了。“这块怎么黑咕隆咚的?简直像一个插着手的魔鬼!”萨什卡叔叔想道,走上了高高的台阶。突然,某块木板发出了砰的一声,好像马勃蘑菇一样破碎了。“已经完全腐烂了。”在一个灰尘弥漫、潮湿阴暗的黄昏,从台阶上掉下去之前,萨什卡叔叔脑海里只来得及产生这样一个想法。
木霞姑姑把门打开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头从台阶破掉的窟窿里伸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喷了许多花露水,刺鼻的味道被头上厚厚的一层蜘蛛网缓和了许多。
“从早上开始就在您的脚下。”那个头说道,意识到这是别人说过的话时,脸变红了。
“您赶快爬出来吧,”木霞姑姑微笑,“其实,修理台阶期间您在这里住下也无妨。没有人住在我的台阶下。”她说话的速度太快了,“台阶下”听起来有点像“羽翼下”。萨什卡叔叔觉得心脏和胸口都膨胀起来了,如果真的有这种现象的话。他是多么想拜倒在木霞的羽翼之下啊。他蹲下身,凭感觉摸索着工具,差点没顾上喘气。
当他修理台阶的时候,木霞在一旁讲各种故事,有关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有关世界大事和城市里发生的事。
“顺便说一句,雨季已经不远了,咱们这儿持续一个月的瓢泼大雨!在四十天之内来得及建好棚子吗?”
木霞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穿透了迷雾闪烁着,萨什卡叔叔手里的锤子掉在了地上。
“四十?”萨什卡叔叔口齿不清地说,因为他嘴里叼着一打钉子,歪七扭八的,好像妖魔鬼怪的獠牙,“那三十又是什么?”
“魔鬼的一打!”木霞丢下一句话,踩着还没有钉好的、摇摇晃晃的台阶跑回屋里。
那一瞬间,木霞的话又深深地钉入了他的脑海,在疯狂的“四十个贫蛋和三十个话痨”之间,像捅进耳朵的铅笔。“难道发生了有害的化学反应?”萨什卡叔叔感到很伤心。
还好,木霞很快就回来了,她把一个不大的信封递给萨什卡叔叔,上面画着两个抱在一起的饱满的心形。看样子她想和这一切做个了结。
“里面有准确的尺寸,对于建造棚子最完美的比例!现在就走吧,去跟书记请个假,或者随便找谁,只要能请假就好,然后赶快开始干活!台阶我自己钉就行。”说着她十分粗鲁地把萨什卡叔叔推到了大街上。
实际上萨什卡叔叔没有感到恼火,也没想起水手长,而是抚摸着口袋里的信封,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上了回家的路,甚至忘掉了包括丢失铅笔在内的所有不愉快的事。
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一只新来的奇怪野兽,那只动物长得有点像松鼠,接近深紫色的紫罗兰色,是一种亚热带的颜色。
“对不起,爸爸,”瓦季克向萨什卡叔叔伸出手,手里拿着被啃得只剩四分之一的变色铅笔,“只来得及救下这么点!我觉得它发疯了!”
松鼠委屈地眨着眼睛,像缝纫机一样发出嗒嗒的声音,愤怒地竖起尾巴。
“把铅笔还给它吧,”萨什卡叔叔建议道,庆幸着不是自己把铅笔吞了下去,“大概那里有它身体器官必需的维生素吧。然后把它带到木霞姑姑那儿,让她从兽医的视角好好研究一下。”
他坐在桌子前,拿出口袋里的信封闻了闻,然后又贴近耳朵听了听,上面的两颗心脏似乎在剧烈地跳动着。终于,他拆开了信封,在方格纸上画着一个三层的木箱,尺寸以肘为单位。当然,萨什卡叔叔期待的不只是干巴巴的数字,还有木霞激情洋溢的话语和誓言。但他还是量了量自己从手指到手肘的长度,并且把单位换算成米,计算出结果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建成的棚子都快赶上核动力破冰船了。市参议会远远没有能力进行这么大的工程。于是他又算了一遍,长度加起来一共是580肘,一个特别熟悉的数字,和豌豆大帝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假如换算成米,就是464米长,40米宽,24米高。简而言之,和一个大会堂一样大!“也许是我的小臂太长了,不是很典型,但无论如何都太令人难以想象了。把那些落叶松都砍了也不够用。对不起了,木霞!”他本打算扔掉那页纸,但忽然想起了旁人的至理名言,“本质是比例,不是让人适应尺寸,而是让尺寸适应人的需求!”萨什卡叔叔点头,想起了鞋店里卖的靴子,尤其是四十号半的那种,很少有人穿起来合适,或者用报纸垫一垫,或者用鞋楦撑一撑。想到这里,他立刻把箱体的尺寸缩小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结果长度和宽度总的来说都比较合适,只是高度很明显达不到三层的要求。随意的增加无疑会破坏木霞定的比例。
“唉,儿子!”萨什卡叔叔大喊,“到这儿来,儿子!把手摇计算器和计算尺拿来。”
弄明白计算尺寸的任务后,瓦季克从后门跑过来,飞快地、自信地、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
“看吧,爸爸,您写在床头的数字!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五乘以八十等于四百,五乘以八等于四十。这就是咱们应该得出的数字!现在将它们分别除以八,我们就能得出所求的棚子长度和宽度,五十和五。高度暂时还不确定,哪个数字对于高度来说都太矮了。它比较特立独行。但我们可以将它除以五,也是那三个关键数字中的一个,得出四米零八十厘米,也就是棚子的高度,也就是说正好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一米就够了,让那些爬着的动物住。第二层两米高,放置偶蹄目的动物。剩下都是第三层,给那些两条腿长翅膀的动物。多么完美的计算啊!”
“为什么他数学只得了三分?”萨什卡叔叔感到有些苦恼地想道,“到处都是不公平的现象!都说伐木工的儿子成不了什么优秀的人,你看看他,算得比计算器都利索!”
“太棒了,儿子!你知道什么有关豌豆大帝的事吗?”
“怎么会不知道!”瓦季克毫不犹豫地回答,“豌豆是阿比西尼亚豆子王朝的大帝。他的父亲黄豆王子征服了整个非洲和亚洲。咱们的市议长就是他的直系后裔……”
“他胡说八道!”萨什卡叔叔打断了瓦季克的话,“所有后代都淹死了!”
瓦季克眨了眨眼,好像真的觉得自己说错了,于是他改口说:
“全都淹死了?真的!只有咱们的祖先游上岸了,唯一的一个。”
说实话,这件事很容易相信,如果熟悉市议长拉吉舍夫的话。
当绵延整整三十天的雨季来临的时候,愤怒的,暴躁的,仿佛宇宙起源一般的瓢泼大雨仿佛从通古斯陨石留下的缝隙里倾泻而出。拉吉舍夫沿着克拉拉·蔡特金大街,游着自由泳上班,他游到中心广场,经过伸出手臂的纪念碑,直接到达市参议会门口。他从水里出来时已经到了被淹没一半的台阶上,直接通往二层。他在这里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和下属们开个简短的碰头会,然后上楼到自己的办公室。
早在他执政初期,他命令把所有排水口都用沥青堵上。这些带栏杆深入地底监狱的窗户总能使他不由自主地发愁,仿佛能感觉到叹息,透过铁条看到犯人们的手和脸。大概某种严重的遗传性令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患上了土地恐惧症,就是没来由地害怕裸露的、活生生的土地,在他眼中那是无比肮脏的令人懊恼的东西,于是他到处都铺上了沥青和水泥。林间的小路上也铺满了一层碎砖头。拉吉舍夫还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挑选了一块很宽很深的盆地,明显可以看出这是由于某种天体坠落留下的痕迹。他打算用水泥铺好地面,建立一个带有各种游乐设施的公园。当时已经开始砍伐树林,建起了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和长长的龙形过山车。游乐设施建成后,盆地却突然消失了,好像故意藏起来一样。树林中通往盆地的道路中断了,即使从直升机上也无法发现。迁徙的盆地,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轮子滚走了!”城市居民都拿这件事开玩笑,“没法观景,那么多的投资也泡汤了!”然而,我们的小城市处于市议长拉吉舍夫的全权控制下,简直变成了一个眼看着就要溢出水来的游泳池。找不到出口的雨水在大街小巷上奔涌着,形成了各种急流、漩涡和瀑布,只有在广场上和僻静的院子里才得以平息。一年中有一个月,城市每天都被瓢泼的大雨浇灌着,累积了那么多水,只有小船才能救命。“简直是第二个威尼斯,”造船工人拉辛挨家挨户送船的时候,市民们忧郁地打趣道,“你该开始造贡多拉和船杆了。”
实际上呢,在第三十一天的时候瓢泼大雨中断了,好像被收割了一般,用镰刀连根砍下。城市里的积水不是开始慢慢地退去,而是突然间消失,十分剧烈迅速,就像装有强力排水泵的洗衣机那样。人们第二天早上就忘了关于威尼斯和贡多拉的事,之后的整整一年,直到新的雨季来临之前都不会再提起。
在大雨到来之前一定会有一个星期的雾天。但现在似乎有些提前,而且大雾并不像通常说的那样站着,而是躺着、挂着、坐着,爬来爬去,甚至是徘徊不定。雾有多种多样的,可以通过颜色、浓度和举止进行分类。雾有粉色的,有碧绿色的,有脏脏的灰色的,有时一团团地升起、窃窃私语着,有时静止不动、似乎正在酝酿着阴谋诡计。不管哪一天,都能看见某种新型的雾,仿佛全世界的雾都聚集到一起开代表大会或者狂欢晚会。周围地区到处都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只有在我们的小城市是奇怪的混沌模糊,好像儿童的咿呀学语。
木霞姑姑稍微看了一眼紫罗兰色的兽类,叹了口气:
“最近一段时间还不错!天空之窗一定会敞开!”
松树开始发出巨大的咯噔咯噔声,像一名来自东方的商贩。这使木霞姑姑更加肯定它最近一段时间都很好。“啊!真是太美妙了!在口中融化了,拿着这个吧,以后不会再有其他的了。”
“没什么可怕的,”瓦季克想安慰木霞姑姑,“大家都知道很快雨季就要到来了。”
“大家都知道,但不知道一切。”木霞姑姑摇头,“把我带到你父亲那儿,否则我会迷路,或者眼睛被雾蒙蔽,或者雾遮挡了眼睛。”
瓦季克和萨什卡叔叔的家在高高的河岸上,离基瓦伊小溪不远的地方,克拉拉·蔡特金大街的尽头,要找到他们的家并不是非常困难。从远处传来了动物们的歌剧,一会儿合唱,一会儿二重唱,一会儿独唱。去皮的原木堆在小溪边,散发出浓郁的清新的树木香味,像秋天的太阳般发出柔和的光。院子里被一层层最浓厚的雾气笼罩着,整个乱糟糟的一团,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各种动物的影子无序地跑来跑去,未必有人能数清数目,确定各个动物的种类。
“什么都搞不清楚!”瓦季克高兴地说,把手里的松鼠放下,让它自由地活动去了,“爸爸今天差点没把驼鹿套上!醒来的时候床上还有两只水獭。他太劳累了,砍树砍到很晚才回来。”
“可怜啊可怜,”木霞姑姑觉得有些沮丧,“和水獭一起睡觉!没有我们的帮助他是没法顺利完成任务了。”
与此同时,萨什卡叔叔亲切温柔地砍伐着落叶松,没有停下来感叹。强大、健壮、排列整齐的一棵棵树木由于斧头的撞击轰然倒地,在地上躺成一排,只要用钩子勾住就可以运走。涅莉轻巧地、毫不费力地拖动着木材,脚下优美的芭蕾舞步丝毫不乱,仿佛有树妖帮助一般。在这里,在一片残留下来的落叶松中间,雾气没有弥漫,萨什卡叔叔柔和了许多,变得善良起来了。他拥抱了每一棵树,一边向它们忏悔,一边砍伐着。突然涌现的想法以无法回答的问题的形式出现。“我为什么活着?活得正确吗?应该抽打瓦季克吗?这种世俗的愤怒是从哪儿来的?”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环视四周后微微闭上眼睛,离开了被砍伐过的树林。“只要稍微闻一闻周围的气味,听一听声音,就能明白该怎么做了。”亲爱的萨什卡叔叔想,“周围都是爱的气味!”前方被浓雾笼罩的阴沉的城市显露出来。雾气悬挂在枞树和花楸树上,在灌木丛中上下转动,在蕨类植物中微微颤抖,在苔藓上长出了雾气浆果和蘑菇。“看到雾,感觉到爱的气味。雾散去,爱的气味永远留在身边,”萨什卡叔叔说服自己,“一切都会穿透内心,只要试着深入思考一下,哪怕尝试一下也好,你这个榆木脑袋!”当然,涅莉拉着的七棵落叶松原木不足以维持萨什卡叔叔内心的温暖,他回到家时完全冻僵了。想起早上的水獭,他准备好好抽打瓦季克一顿,肯定不是它们自己躺到床上来的!
然而,他看到了站在门槛上的木霞,于是融化了。
“我等了您好长时间,”她的脸色粉红,仿佛一棵雾中的成熟的越橘,“等得好苦!我有好多话要和您说!”
“就是它了,爱的气味,”萨什卡叔叔上下打量着,“近在眼前!现在就会穿透内心!”木霞拉着他的手走向基瓦伊小溪,在原木上坐下,对着萨什卡叔叔左耳朵说着悄悄话,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气息呼在耳朵上,感到有些痒。所有常识迅速从右耳朵飞走了。萨什卡叔叔像拥抱被选定砍伐的落叶松那样拥抱了木霞,还没来得及把嘴唇凑上去,立刻结束了。准确地说,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突然被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就落在那个刚刚听过温柔的轻声细语的左耳朵上。
“停下!”木霞严厉地呵斥,好像要再打萨什卡叔叔一个耳光,“我说的是关于人类命运的大事,您这是干什么?认真听我说!也就是请聆听!”她用拳头敲打着原木,原木发出了巨大的呜呜声,像管风琴优美的和声,“当然,这不是陆龟树。去哪儿找这种树呢,如果早在豌豆大帝时期就已经被砍伐光了。其实问题并不在这里!最主要的是,您造出的棚屋可以在大海大洋上航行。您明白吗?应当建造一个可以游水的棚屋!”
萨什卡叔叔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某个人已经启发过我了。当然,是在梦里。”
木霞突然像惊奇盒子一样飞快地轻吻了他的脸颊、鼻子和耳朵,仿佛绽放的烟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知道,知道您是被选中的。”她模糊不清地说道,“在梦里,对吧?”
“我,抱歉,已经搞不清了,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他稍微向旁边躲了躲,被各种各样的强烈情感冲击得头脑发昏,害怕遭受到出乎意料的新的物理攻击。
木霞又开始小声嘟囔,散发出珍珠光泽的雾气遮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会解释并安排好一切的。您不用探寻老规矩。带着这个!把水獭从床上赶下去!”
被木霞的压力弄得完全不知所措,同时受到了院子里大批动物的强烈影响,萨什卡叔叔唱起了歌、咳嗽起来,发出各种动物咩咩、咕咕、呼哧呼哧、哼哼的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木霞沉默了,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难道一块木头也能被选中吗?
这令萨什卡叔叔警觉起来,因为只要被选上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过三次被选中的经历。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当选了徒步旅行组织者。旅行的第一天所有人就都迷路了。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一个人在森林里转悠了一个星期。第二次他被妻子选中,之后没过多久,他和还是婴儿的瓦季克就被抛弃了。在采伐区他被选为工长,一个月后因为越权被取消职务。总而言之就一句话,哪里有被选中的人所具有的卓越性,哪里就有被遗弃的孤独感!他们又在去皮的原木上坐了很长时间,无法起身离开。萨什卡叔叔刚想打断木霞,突然听她提到了水獭。“今天不得不好好教训一下瓦季克,让他知道舌头伸得太长的后果!”于是他坚定地站起来,脚底下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
“别丢下我!木霞苦苦哀求。”
“没有您我该怎么办呢?”萨什卡叔叔把她扶起来,像撕下一块干树皮,“一院子的动物,怎么能没有兽医?”
第二天早上,正式开始建造棚子,萨什卡叔叔陷入了沉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建议造一个可以游水的,类似三层甲板驳船的棚子。或许这会是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我们会沿着大江大河航行,甚至是大海,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开一个水上动物园!整个世界的人都来参观,还可以挣点外快,而且兽医就在身边。”
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声音巨大,仿佛木霞在雾中的悄悄话一般。那速度甚至不像走路,而是小跑着,因为棚屋迅速地拔地而起。萨什卡叔叔确实把它造成了船的形状,到处在需要的地方钉上了一些横梁、纵梁、肋材用于强化结构,这些是他在白海服役时学到的,至今没有忘记。他脑海中还盘旋着关于某个部件的想法,但它是什么样的,有什么作用,应该钉在什么地方,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萨什卡叔叔把它放在了备用零件里。
与此同时,被痛打了一顿的瓦季克沉默地从树林里运来几大袋落叶松的圆锥花序,用来当食草动物的饲料。木霞姑姑也弄来了一些其他的食物。她不时推着小车出现在建造现场,车上满满地装着各种吃的。主要是一些板状的干果,可以看出不止一次被碾压机压过,还有被敲碎得仿佛岸边的砾石一样的鸢尾花和好几袋碎豌豆。
“相信我吧,这是明智的选择!”她说,“可以充当压舱物,也可以作为食物。豌豆可以治疗任何疾病,最主要的是可以驱除生物体内的恶灵。如果往死蛇的肚子里塞三粒豌豆,之后把它埋到土里,在那个地方就会长出一种非常罕见的花。只要闻一闻花就能知道某个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木霞神色严肃地看着萨什卡叔叔:“意思就是,我会时不时闻一下。虽然只是干花,但头脑中的画面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除了地窖里,或者说是底舱里堆得满满的食物以外,木霞还把尚未建好的上甲板塞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小地毯、小餐巾、小花瓶、小格架,还有一面穿衣镜,乱七八糟的东西使棚屋看起来完全不像船舱。当她又运来一桶海枣和一盆凤仙花的时候,萨什卡叔叔十分慌乱:
“等等,这究竟是想干什么?不是棚,不是船,也不是房子!简直就是一个装破烂的箱子。”
“您曾经坐船旅行过吗?我真的很怀疑。”木霞姑姑突然发火了,“没有的话就闭嘴!咱们得在这里生活!尽管是在船舱里,也应该创造舒适的环境。如果您不喜欢的话,就下去找偶蹄目动物,亲爱的涅莉吧!”
萨什卡叔叔沉默了,他想起了水手长和见习水手夜间航行的事。然而,从这时开始木霞突然变得毫不退让起来,做出各种各样的指示。例如,他们两个人长时间地争论应当用什么样的屋顶,平的还是向两侧倾斜的。应当用什么样的炉子,荷兰的还是俄罗斯的。
他们又说到了需不需要发动机,或者至少是轮子和舵的问题。每次木霞都能说服萨什卡叔叔。
“舵?”木霞感叹道,“听上去就讨厌!既然您是被选中的,哪儿还用什么舵?难道被选中的人需要舵吗?他应该被天意指引,早就被记录在天上的命运。无论朝哪里转向,一切都在万能的造物者的手中!他会指明道路,引导前进,而我们只需要静静地坐着,像书架里的书本那样。”
“书好像是站着的,”作为被选中的人,萨什卡叔叔表示反对,“或者躺着。”
“只不过是您的个人看法,”木霞还固执地捍卫着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我是通过它们的外部状态来判断的!安静地坐着,上帝希望我们做同样的事。意见一致了!您和周围环境和谐吗?”
萨什卡叔叔摊开双手,不自信地向四周张望着。
“大概是和谐的吧。我一切都不错,有工作,有儿子。怎么说呢,当然,在妻子方面有几个键漏掉了,因为我们早就离婚了。只有这里的和弦受到了干扰!但整体上我还是可以演奏出自己的旋律的。”
“和我在一起,”木霞向萨什卡叔叔承诺,“不会有任何的干扰,不会漏掉任何一个键!一切都会井井有条!”
她逐渐把家务大权揽到自己手里,每天给萨什卡叔叔五根香烟和四根火柴,除此之外就只给他一些冰糖。白海舰队的水手长和她比起来就像一头喝奶的小猪。
她连动物们都要严格地培养,教给它们在一天中的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来。只有那只吉卜赛人带来的狡猾的熊知道该怎么讨好她,用两条后腿站起来跳舞。其他动物只能暗中活动,在规定终点装睡,或者装得规矩一点,避免发出吼声和嚼碎骨头的吧唧声。萨什卡叔叔也位列其中,他弄来了两个锚,主锚和辅助锚,木霞对此根本连听都不想听到。因此他为了以防万一把它们藏在了床垫底下。“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一个没有舵没有桨的棚屋?和一群动物一块游到哪儿去?”睡前,他躺在两个锚上辗转反侧,自己问自己,“我做的到底是什么?”但当他看到木霞时立刻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接着建造。
在雨季到来前的一个星期建造工作基本完成了,只剩下细节部分。萨什卡叔叔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仿佛在梦中一样,可以任意地支配时间,想怎样就怎样。巨大的棚屋有着不大的鸡形龙骨,几乎完全平坦的屋顶,一扇门,三扇被护窗板遮盖住的窗户,坐落在专门用来支撑的龙骨墩上。但他并不感到平静。落叶松的香味使雾气分散到了两旁,棚屋看上去似乎在像纸风筝一样颤动着,随时要飞到天上去。可以听到巨大的轰隆声,仿佛是在鼓的内部。如同在水上轻盈地漂浮着,基瓦伊小溪倒映着棚屋陡峭的侧面。很显然,它就像一个小学毕业生一样,渴望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中。
萨什卡叔叔组装的棚屋实在是太棒了,准确地说它其实是一条船,只需少量的水就可以使它开动起来。就在第二天早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巧了,下起了大雨。最初的几股水流抬起了棚屋,惊动了里面的萨什卡叔叔和瓦季克。摆脱了周围的支撑物,从院子栏杆上碾压过去,棚屋沿着克拉拉·蔡特金大街一路顺流直下,和市议长争先恐后地冲向前方。
萨什卡叔叔感到不知所措,到处找锚,在到达中心广场的时候把它们抛了下去。棚屋卡在了伸出一只胳膊的纪念碑底座上,而且辅助锚正好缠到了伸出的胳膊上。就在这时落后的市议长游了过来。
于是萨什卡叔叔以一种奇迹的方式避免了苦役。
“爸爸,你快溜走吧!”瓦季克建议道,“你不知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可能去不好的地方砍伐不好的树林!而我还是一个小孩,可能会幸免于难。”
萨什卡叔叔一咬牙,悄悄地从棚屋里爬了出来,嘴里叼着根麦秆潜到了水底,连爬带游地到达了木霞家,好像在她那里过夜一样。
“从这种愚蠢的造船直接通向官司!”看到第一艘落叶松流动班车,市议长拉吉舍夫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这样的字眼。
值得庆幸的是,棚屋没有被没收。也不是不想,而是实在办不到。然而,他们开始针对瓦季克,他被开除,到处都不录取他。我至今还记得他被从学校开除,被其他学校拒绝录取,而他本人既不愤怒也不悲痛。众所周知,这对瓦季克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喜欢被开除并且对录取资格不屑一顾。只有音乐课老师安娜·巴夫洛夫娜声嘶力竭地捍卫瓦季克,然后她就不得不长期休假了,一直到恢复正常的声音为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木霞安慰萨什卡叔叔,“这只是试航!本可以以更秘密的方式结束。”
而萨什卡叔叔垂头丧气的,像一个潮湿的信封。
“唉,真不走运!不久之前收到了一封幸福之信,但我懒得回复,懒得寄出。直接扔掉了!”他向木霞坦白,“这不开始了!”
“您去一趟教堂,”木霞小声说,“在增长智慧的圣像前摆放一根蜡烛。非常有帮助,我是通过自身经验得知的。”
萨什卡叔叔似乎已经照做了,因为他逐渐给棚屋悄悄地装上了舵和舵轮,还把两根缆绳拴在房子上,防止它再一次遵从某个克拉拉·蔡特金的意志。他时不时地看看建好的棚屋,一边思索一边怀疑,这难道真的是自己的作品吗?虽然棚屋圆鼓鼓的尾部和陡峭的两侧像极了小马涅莉,假如它站在基瓦伊小溪里,把肚子以下的部分和头都埋到水里的话。
在一年一度的洒水车游行前夕,木霞把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巨型灭火器抬到了板车上,那个灭火器是白蓝红三色的,似乎是拿破仑侵略时期用来在首都灭火的物件。
“万一被闪电击中了呢?”她解释道。
“难道会击中被选中的人们吗?”萨什卡叔叔半开玩笑地问。
然而木霞没有开玩笑。
“会被重重地打中的,您好自为之吧!被选中的人就像避雷针,会吸引雷电!哪里有被选中的人所具有的卓越性,哪里就有牺牲!您可能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在任何时候,总的来说是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改称萨什卡叔叔为“你”,还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一切当然十分令人触动,但同时也使他产生了不安。
“那我不完成使命也行!”萨什卡叔叔满怀希望地说道,“到底是什么见鬼的使命,还有为什么一定要完成?”
木霞摸了摸他的头,短暂地拥抱了他。她是如此温驯,好像在拥抱一个即将前往敌人后方的战士。
“怎么可以不完成呢,如果这是来自上天的任务,是上帝的旨意。无论你想不想都必须完成!而这一使命究竟是什么,之后会昭然若揭的。”
临近早晨木霞宣布进入高度准备状态,也就是全体各就各位!瓦季克立刻没影了,他从来不错过任何一次游行。准确地按照时间表,在一个月的雨季开始前几个小时的时间内,洒水车组成的纵队行驶到大街上。天蓝色和橘黄色的洒水车上装饰着枞树枝编成的花环。这番景象看起来就像一个著名洒水工人的葬礼,如果忽略欢快的节日进行曲和从车上喷出的芬芳的水流的话。喷溅出的水流好像是某种在刺柏上浸泡过的液体,许多市民用水壶、水瓶、罐子甚至是帽子在一旁接水。把能淋湿的地方都认认真真地洒过一遍水以后,洒水车还没来得及进入车库稍事休息,就已经开始游行了。喷出的水是那么的多,仿佛把全宇宙的水都收集到水罐里,一股脑地倾泻在我们可怜的小城市。水蒸腾起雾,雾又转化成了水,它们合在一起飞快地壮大起来,使得周围得一切都连成了模糊混沌的一片,只能通过流水的潺潺声和踩上去的拍溅声分辨上下,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肯定。
萨什卡叔叔想钻到洞里睡觉,就像大多数动物所做的那样。在落叶松的围墙中有一种安全感,即使不能好好睡一觉,也能打个盹。紫罗兰色的松树在圆形的笼子里烦躁地转着圈,似乎在等待瓦季克回来。当他悄无声息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时,立刻吃了萨什卡叔叔一个大耳光。棚屋里一片死寂,连松鼠都停下来了。只有木霞在甲板上来回紧张地穿梭着,像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狐狸,从一侧船舷走向另一侧船舷。她抱着凤仙花,好像念咒语一般叨唠着:
“开始了,开始了!”
睡意蒙眬的驼鹿嘶叫着回应道:“让开!”
实际上,棚屋早已挣脱了缆绳,好像一条看到了流浪汉的看家狗。基瓦伊小溪涨满了水,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荡漾的溪水拍打着岸边的卵石,发出类似磨牙般的咯吱咯吱声。湍急的溪流如沸腾般翻滚着,使人想起蓬松的狗皮。
“砍断缆绳!”木霞突然大喊。
于是,获得自由的棚屋四周的舱壁发出既像马嘶又像狮吼的声音,沿着小溪一路猛冲,绕开了克拉拉·蔡特金,直接冲到了河里。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溅起的水花,突然之间,雾气蒙蒙的暗灰色的水陷入了静止中。它似乎是从天上降下来,从地底的永冻土升起来的,还带着寒气,和雾混合在了一起。一切都在这水和雾的混合体中消失无踪。树木顶端摇摆的树枝被掩盖。房屋也消失了。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看见纪念碑的手臂,一些细小的物质朝那个方向聚拢过去。但它最终还是消失不见了,仿佛被不情愿地放下了。
“希望我们落到水面上,”木霞祈祷着,“直接交到上帝手中!”
落叶松制成的棚屋紧闭着门窗,仿佛凭借着天意飘向了未知的远方。它承载着神秘的使命,因此,当然舵和舵轮就变得没有意义了。船舷外只有水流的拍溅声和轰鸣声,看不见两岸,掌舵难道还有什么用吗?无线电接收机中也只有一片喧嚣的水声,似乎全世界都被一场大洪水淹没了。它好像有点紧张过度,想努力搜寻人类的声音,结果电池马上就耗尽了。看着大自然反常的现象,萨什卡叔叔发现了可靠的物理规律,也就是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等待将来某个时刻一切真相大白,世界重建。在静止不动的石头下,水还是可以流动的,需要多少就正好有多少。过去在家里的储藏室里有一盏灯,亮了差不多五年,一直都没在意过。刚一注意到它,用手轻轻一碰,瞬间就熄灭了!周围的环境也是一样。只要一想到那盏灯,就会紧张起来。随它去吧,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居住也好。只有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书架上的书本一样,翻看着自己的内页。难道可以自己阅读自己吗?难道这种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状态很有趣吗?“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暗能量和暗物质,”木霞曾经说过,“而我们是难以察觉的微弱光线。我们没有答案!”
“你相信命运吗?”她问。
“要不还能信什么呢?”萨什卡叔叔很吃惊。
棚屋里十分舒适。在里面呼吸多么的轻松啊!即便是下边的两层甲板也是同样的景象,动物们都像人一样,确切地说是有教养的人。木霞的努力奏效了吗?还是落叶松树精显灵了呢?即便是最臭名昭著的动物,例如猞猁、鼬、貂之类的,现在也像反刍动物一样以落叶松的圆锥花序为食。在它们的眼中如果有某种东西正在燃烧的话,那一定就是爱了。
当然,棚屋里没有电,蜡烛和煤油灯也显得多余。墙壁自身散发出柔和的,仿佛来自天空深处的阳光,似乎是将在林中度过的漫长岁月中积累在内部的光都贡献了出来。
是啊,在这间落叶松棚屋中会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他们好像乘坐旅行观光客船的游客,不关心行程,不关心天气,什么都不用考虑!完全信任着某个船长,对他一定能将自己带到目的地这件事深信不疑。假如没有也不要紧,于是一切都会顺利完美地解决。萨什卡叔叔怀着快乐的心情醒了过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在过去几天内,豌豆把身体器官内的恶灵驱除出去了,或许木霞说的是对的吧?在船舷外一派昏天黑地的景象,鬼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而心中却非常惬意。他没有抽早上的第一根烟,取而代之的是嚼了嚼干果。之后,萨什卡叔叔去了餐厅,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普通的舱室,木霞在气炉上煮着豌豆粥和咖啡,咖啡似乎也是豌豆做的。她一天比一天漂亮了,行为举止甚至比动物们还要得体。水手长一般的脾气一丁点都没剩下。萨什卡叔叔不能想象她的脸有什么特别之处。五官单独看来并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然而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十分和谐好看。怎么说呢,就像一截老玉米!不自觉地想要取悦她,向她献殷勤,比如扮演一个傻瓜或者酒鬼,温柔地对待那盆凤仙花,讲关于青蛙公主的童话故事,或者出一个不难猜但却能给人带来欢乐的谜语。
落叶松原木在一片未知的纬度地带,在凄风苦雨、惊涛迷雾中分泌出如蜂蜜般的阳光。萨什卡叔叔和木霞的蜜月也在两个人中间流动、滴落,变得浓稠,像熟奶糖一样被拉得很长。他们没有向窗外看。难道还有向外看的必要吗?如果外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和哗啦哗啦的水声的话。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潮湿,而在棚屋里却相反,一天比一天快乐。吉卜赛人的熊会时不时地跳个舞,有时木霞会用荞麦代替豌豆作为晚餐,海枣的果实也成熟了。
瓦季克在他们蜜月期间被晾到了一边,他被轰到下面的两层甲板上,似乎在照看动物们。
“他一定能成为一名兽医!”萨什卡叔叔高兴地说,“他脑子好使,和你一样!来听一个谜语。长在林中,出自林中,在手上哭,在地上跳。这是什么东西?”
“狼孩!”木霞确定地回答道,她的答案使萨什卡叔叔感到有些难堪。
他把手伸进箱子里,掏出了某样用两片包脚布精心包裹着的东西。
“是一种乐器,上面有三根弦。抖动手腕,运用手指灵活地弹奏。”萨什卡叔叔一边展开包脚布,一边解释道,“是巴拉莱卡琴!”他用手温柔地抚摩着琴身:“它会吐露出一切真相,那是我们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说着还用手掌使劲拍了一下。
棚屋的每一根落叶松原木都回荡着乐声,从下面的甲板上也传来了对于歌唱的微小喜好。在一片狼嚎、狗叫、牛哞哞、母鸡咯咯哒的声音中,一种和野兽们的叫声完全不一样的嘹亮清晰的声音像铃兰一样发芽了。
“天啊,木霞!”萨什卡叔叔突然大喊,“咱们的动物可以直接去唱歌剧了!”显然,他懒得去弄清楚,究竟是谁能去唱歌剧。
然而,他经过锯子和锤子噪音摧残的听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判断,那株铃兰是从哪里萌发的。他在公鸡和珠鸡群里寻找了一番,认真地观察了小野猪,匆忙地巡视了狼和浣熊,和熊来回使了半天眼色。最后终于来到了最爱的涅莉跟前。唉,这些天一直没有来探望它,有点过意不去。它端正地站着,微微低下了头,像一个初次登台的演员在已经降下的大幕前向观众们行礼。没错,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萨什卡叔叔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和这匹才华横溢的马相处。给它带一些海枣?或者喂它凤仙花?萨什卡叔叔摸了摸它的肩隆,走进了马栏,眼前出现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他看到瓦季克坐在一抱干草上,怀里搂着个什么,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姑娘。他们之间离得很近,甚至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句话:“茎和茎。”
“来得正好,爸爸,”瓦季克站起身来说道,“来认识一下吧。这是安娜·巴甫洛夫娜,教唱歌的老师!早就该给您介绍了!”
萨什卡叔叔不知为何握了瓦季克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安娜·巴甫洛夫娜伸出了手,他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妖怪,在长时间的环球航行中出现在船里的那种。
“当然,当然,有歌声伴随会更快乐,”他喃喃地说,“会快乐得多,心中也是一样,不平静。”
“轻松畅快!”瓦季克更正道,“心中会很轻松畅快。”在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带回自己屋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爸爸,敢当着她的面打我或者骂我,我就杀死你,像该隐对亚伯做的那样。其实这只是开玩笑!在咱们的棚屋里连吵架都难以想象。”
“儿子长大了,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萨什卡叔叔一边给涅莉梳理毛发一边想,“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兄弟。或许是哥哥,一个笨蛋,或许是弟弟,一个聪明的家伙。现在开始搞什么风流韵事,眼睛都长到下巴颏上了。尽管这个阿纽塔早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大概是从低年级时开始。可以看出她也是被选中的人!”
木霞姑姑对各种被选中的人都保持着一视同仁的积极态度。她把阿纽塔当作迷失的女儿一样接纳了她,并且给她提供了庇佑。她们学习了一些不常见的歌曲,国歌,浪漫曲,歌剧中的咏叹调,在巴拉莱卡琴的伴奏下唱了二重唱。阿纽塔晕船,木霞一直在旁边特别照顾她,给她开了落叶松的圆锥花序,每天服用三次,每次三个。
“嚼一嚼,然后咽下去,多简单啊!而且里面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
圆锥花序有一定帮助,但是不明显。阿纽塔变得浑身苍白浮肿。她的脸色阴沉,眼神游离不定。除此之外,她的声音也改变了,变得十分尖细。像是穿过一根细细的茎管,发出一种类似婴幼儿的声音。
“似(是)不似(是)该早(找)地方靠岸了,”她满怀希望看向木霞的双眼,“河流里行当然不错,但是胆(短)一点更好。”
“这真的是晕船吗?”木霞紧张了起来,“这是一个征兆,是第二次大洪水后出生的第一个孩子。重要的是知道孩子现在几个月了。如果是在牲口槽里的一群动物中间怀孕的话,那么孩子会降生在陆地上。如果是在城市里,在洪水来临前怀孕的话,那么孩子会降生在牲口槽里,在一群动物中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种征兆!”
阿纽塔感到又害怕又难为情,尤其是听到了大洪水和牲口槽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转向原木墙壁,伸出摊开的手掌,然后耸了耸肩,用两根手指比划了犄角的形状,也就是做了山羊的手势,但不知为什么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结果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木霞在纸上计算了一下,叹了口气:
“在大洪水之前的豌豆大帝统治时期,小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几天就发育成熟了。出生后立刻就会跑跳说话,而且什么都不害怕。在我们的棚屋里,姑娘,一切都好极了,没什么可怕的!”
另一边,瓦季克听说了征兆后脸色变得一片惨白,甚至比阿纽塔还严重。他也开始用假声说话。
“爸爸,你可以惩罚我,如果你想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公鸡打鸣,“我不知道,一切发生得这么容易这么快。”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和女老师在棚屋里平淡地生活下去?”萨什卡叔叔严厉地责问,“事到如今,只能自豪地接受这个征兆了,儿子,把它当成一面旗帜!”
“我永远不会抛弃她!我会像照顾残疾人一样照顾她。”瓦季克觉得自己是一个欺负了姑娘的混蛋,或许打折了姑娘的腿,或许弄断了肋骨。安娜·巴甫洛夫娜病恹恹的样子使他感到非常难过。瓦季克担心他由于考虑不周犯下的错误会给她带来严重的危害。实际上也八九不离十,阿纽塔产生了各种变化,从声音和外貌开始,以性格结束。她的性格变得十分尖刻任性,这个不对,那个不行。她支使着瓦季克到处乱转,让他拿来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西瓜。或者哭哭啼啼地求着要鸡汤,“我想吃鸡!见鬼的豌豆和该死的干果已经快吃吐了!”
“在这个棚屋里的全体动物都是不可接触的,”木霞姑姑像天使般解释道,“它们是神圣的,像印度神牛一样!对了,你知道那些伟大的勇士中的某一位是怎么诞生在地球上的吗?他的妈妈吞下了一颗豌豆,然后豌豆就在肚子里膨胀起来,只过了一个星期波卡提戈罗舍克就诞生了!”
阿纽塔勉强走到窗户跟前,想象到肚子里有一颗膨胀的豌豆的画面,她觉得十分恶心:“上帝啊,请千万不要让我生下勇士!”
“高兴点吧,姑娘,因为豌豆和干果马上就消耗完了。”木霞安慰她,“你吃四个人的分量,这很好理解,瓦季克也吃三个人的分量,因为他最近神经比较脆弱。”
然而,阿纽塔彻底忧郁起来了,一直待在吊床上不下地,整天都用尖细的、甚至是蚊子一样有害的嗡嗡声哼唱着凄凉的民间歌曲,和往常一样,每天两首。从早上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唱着:“外面下着雨,雨淋湿土地。”然后是关于陌生的家庭,凶恶的男人们用斧头互相砍,打架打到出血。吃完午饭后,她又唱起了绝望的歌:“我马上就死了,死了,人们将我埋葬。”接下来是关于坟墓的部分,当然,没有人能够找到。最主要的是在这些词语中有很多可能成真的事,这撕裂了瓦季克的灵魂,使它痛苦地哀嚎起来。他不再照看动物们,抛弃了热爱的钓鱼活动,这样一来,蚊子幼虫就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看起来很温和无害的幼虫迅速变成了一群大红蚊子,它们尤其喜爱上层甲板。神奇的落叶松似乎对蚊子们不起作用,爱的气味对它们来说是陌生的。虽然它们嗡嗡叫着,叮咬吸血的对象正是被爱冲昏头脑的人们。要不要打蚊子?无法轻易地拿定主意。
“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真想一巴掌把它拍死!”木霞判断道,“但它们也是和声的一部分啊!打死的话和声不就破坏了吗?”于是她把大家都集合在餐厅里开了一个会。
确实,蜜月不知不觉地结束了,问题也积累了一大堆。带来征兆的阿纽塔和她唱的歌,眼看就要杀鸡熬汤的忧郁的瓦季克,快要见底的食物,没完没了的大红蚊子。这一切都需要平衡、比较、取舍,换句话说就是制造和声。棚屋由观光游览船逐渐变为了科考船,一艘微微侧倾的愚人船。大家都聚集到餐厅后,安娜·巴甫洛夫娜直截了当地问:
“请回答我,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咱们这是要漂到哪儿?为了什么?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咱们迷路了吗?”她的头脑里已经歇斯底里发作了,眼看就要飞溅出碎玻璃碴,“可能有人正在找咱们!得赶快发射信号灯,信号弹!”
“孩子,”木霞摇头,“在这片蛮荒的雾气笼罩的偏远地区,在一群大红蚊子中,在永冻土之上,谁会突发奇想寻找一个漂走的棚屋?即使它看起来很像方舟。要是有人就好了呢!记得魔鬼的一打吗?”她看了一眼萨什卡叔叔,“十三!新世界性大洪水正好要持续十三周!差一天三个月。而我们是被选中的,为了在洪水中存活下来并且延续人类!”
是啊,被选中的人具有卓越性,这是萨什卡叔叔从未意料到的。这可要比选为采伐区工长厉害多了。如果现在被驱逐的话,一定会被驱逐到很远的地方,连想象都很困难,似乎是从地球上被永久开除了吧!实际上,连瓦季克和阿纽塔都安静地听着,主要是因为木霞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相比之下洪水就不算什么了!
“整整五十天以后洪水一定会退去,”木霞接着说,“我们将在地球上开始新生活。”
阿纽塔皱眉,好像在脑子里盘算着什么。
“对于我来说,还有四十一天。”她羞涩地笑了,“将近六周。洒水车游行的时候怀上的。没错吧,瓦季克!”
“在第二层甲板上,”瓦季克点头,“养着反刍动物的牲口槽里。”
瓦季克坦白后,会议戛然而止,因为蚊子实在是太招人烦了。他们决定不管怎样先把蚊子打死再说,于是立刻开始行动。阿纽塔仿佛突然醒了过来,轻快地抓住了一只飞着的蚊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只听声音就做到了。瓦季克也高兴起来了,盼望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傍晚的时候,他们几乎打死了所有的蚊子,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只能闷闷不乐地躲在缝隙里。
“一共只剩五十天?”萨什卡叔叔忧伤地问,“木霞,我愿意一辈子都和你在这个棚屋里漂流下去!”他话音刚落,突然想到,早晚都会觉得无聊的。毫无疑问,他们总有一天会互相腻烦。
“和亲爱的在一起一年就像一个小时,”木霞点头,但她自己也已经猜到,在天堂的一个世纪其实是实实在在的地狱。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实就离开了那里。因为他们明白了在那里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和创造出他们的父亲生活在一个园子里难道很轻松吗?当然,在年老回忆往事的时候,通常会对年轻时发生过的事进行美化。但没有苦痛的遗憾。造物者大概也更加快乐,因为产生了简单的含义,例如爱和阴谋,诡计和陷阱,信念与激情,这些都是天堂里缺乏的东西。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被赋予了任务,可能一生都不能理解的任务。一个人依靠孩子们活着,也可能没有孩子们,但和孩子们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否则就是一片混沌。
萨什卡叔叔也思索着睡着了:“大洪水过后的世界不会变得太单调吧?假如我们把蚊子都打死的话。”他做了个梦,看见了洪水过后的世界,于是觉得自己瞎担心了。由棚屋里的种种生物产生了熟悉的种、属、科的动物。不仅有熟悉的,比如马、鹅、牛、熊,还有象、长颈鹿、鲸、中国人和黑人。甚至还有之前从未见过的新鲜的动物,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醒来后萨什卡叔叔感到神清气爽,心情平静,一大早就想到:“或许,我的智慧和各种努力已经足够了?”建造了船形棚屋,任务大概已经完成,现在只要像大牧首一样休息就好了。还有瓦季克和阿纽塔。让他们对于未来的事头疼去吧。他和木霞分享了自己的想法,但木霞却生气起来,她说:“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别以为只要造出方舟就万事大吉了,水兵!”
萨什卡叔叔立刻想起了“定位”一词,打算直接确定他们所处的位置。他打开窗户,贪婪地呼吸着外边的空气,好像隔了很长时间后重新吸的第一支烟。在船舱外,尽管还是大雾弥漫,但显得有些明亮。周围都是灰色的水,粉红色的寂静在其中沉沉地睡着。雨声变得让人如此习以为常,必须非常仔细地听才能把它和水声区分开。很难想象整个庞大的地球,它其实就在身旁的水下。似乎有两三座最高的山矗立着,人们被冻死在山上。多想救他们啊!然而要是北极星都看不到的话,还能定位个鬼。他们漂向何方?现在在非洲吗?还是亚洲、美洲?
“忘了之前的地理吧,”木霞悲伤地笑了,“大洪水之后大陆的轮廓一定会发生变化。咱们在哪里靠岸,哪里就会有房子!”
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但他们仅有的定位设备就是两个锚,一个主锚,一个辅助锚。萨什卡叔叔赶紧把两个一起抛了下去,万一钩住地面了呢?于是这个习惯保持下来了。每天早饭后到午饭前的这段时间里把锚抛下,与此同时思考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抛锚,然后思考,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比钓鱼有趣多了。锚可以钓起泥土,因此思想也比钓鱼时更加深刻。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水,浩浩荡荡,无拘无束,死气沉沉的一片。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消逝在水中。如果有人活下来,那一定是喜马拉雅山和帕米尔高原上的居民。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大洋海水盈满,荒漠野兽成群,世界充斥不幸!
“现在我们一定得活很长时间,”萨什卡叔叔朝死水里吐着唾沫,“传播知识!然而应该传播什么知识呢?如果带上一个物理或数学老师取代安娜·巴甫洛夫娜就好了。或者是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他知道的事很多。但有阿纽塔的话人类会很快学会唱歌,变得更好。我就给他们讲解如何砍树,如何建造棚屋。关于圆形的地球和它周围的星体,比如月球、火星、金星什么的。关于宇航员,关于普希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么多东西,萨什卡叔叔害怕自己会忘掉什么,“应该写一本百科全书,从豌豆大帝一直写到建造棚屋!”他刚想削铅笔,突然两个锚先后钩住了水下的某样东西,链条发出沉滞的响声。棚屋猛地停了下来,能清楚地听到波浪拍击船舷的声音。周围的水流成为了环形,仿佛正处于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央。
“好像有什么东西游过来了!”萨什卡叔叔用微弱的声音喊道,他还没有彻底搞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似乎是违逆了命运、天意和木霞。
大家都跑了过来,沉默地看向拴着锚的链子,大概钩住了什么未知的新生事物。指引着去向何方呢?
“我可以把它们砍断,”萨什卡叔叔觉得有些走投无路,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他们在棚屋里自由自在地漂流着,漂流着,忘却了所有不愉快的事。这倒好,一下子挂住了。不依靠任何码头和港湾就停了下来。
“千万别!”木霞拥抱了他,“这些链子不会拘束住我们,它们将我们和未来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你做出的选择。无论它是什么样的,都是我们的未来!阅读上天记录下的一切是枯燥的。上天本身也会把我们当成一种负担,如果我们只倚仗它的话。”
瓦季克翻出了地图册,开始寻找不低于六千米的高山。
“欧洲和非洲没有可以钩住的地方,大洋洲就更别提了。”他飞快地翻页,“总而言之,咱们现在在南美洲,或者是亚洲,在兴都库什山上。也可能正好在珠穆朗玛峰上!这要取决于水位高度。”
“咱们怎么从这个珠什么上下去啊?”阿纽塔小声地问,只听到名字就已经觉得头晕了。
“嘿,你可真难伺候!”瓦季克泄气了,“大概是一个更高或者没那么高的社会主义峰,我觉得。”
安娜·巴甫洛夫娜转了转眼珠:
“啊,难道只能在山上生孩子了吗?”
“哎呀,兄弟们,我还是趁早把链子砍了吧!”萨什卡叔叔举起大斧头,他也很害怕这种匪夷所思的高度和悬崖峭壁。
但木霞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挡在链子前:
“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认真考虑这一切,”木霞委婉地发表了意见,“你,阿纽塔,别忘了,你身边有个兽医呢!而且还在比这更加恶劣的条件下给猫接生过。对了,在社会主义峰上生产,这对于新世界是一个象征。而且也比在火山口上更加安定。总之,咱们的棚屋抛锚了,似乎是在某一座山的山顶上。这不是很好吗?比停在深渊上强多了。”
容易受到打动的可怜的阿纽塔被木霞所说的高度和深度弄迷糊了。她走到窗前,听到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扑腾着,或许是她的错觉。
“如果不是山鹰,就给我捞上条小鱼吧,”她哀求瓦季克,“什么都好,如果它们游到山上来的话。”
之前用螟蛾当鱼饵的时候,鱼总能很快咬钩。基本上都是一些河鱼,鲤鱼、梢鱼之类的。而瓦季克却想钓上一些海鱼,例如金枪鱼、沙丁鱼之类的。假如世界上的所有水都混合在一起,应该可以钓到鲱鱼什么的。他十分想取悦安娜·巴甫洛夫娜,好让她唱歌。于是他把精挑细选的蠕虫挂在锋利的四爪钩上,连上了一条最结实的钓线,就像罪恶都无法将其侵袭的花束。装上了铅锤的钓线穿透雾气,呼啸着飞出窗外,发出小小的一声扑通,沉入了水底。他把钓线缠绕在手指上,然后再捯开,想制造一个充满诱惑的假象,好让那些懒惰的鱼出于好奇心咬钩。他使劲眯缝着眼睛,想看清远处的水面,雾气中浮现出一双双厚颜无耻的小眼睛,然后出现了完整的人形,准确地说来是一群丑八怪。雾气挑衅地做着鬼脸,之前从没有见过。瓦季克敲了下脑袋,弯了弯手指,马上感觉到非常吃力,有什么东西咬住了鱼饵。上钩的好像是一种奇怪的高山鱼类。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抗行为,不折腾,不挣扎,不试图摆脱鱼钩。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循着鱼钩从深处浮上来,好像想要看看谁在上边抓着钓钩。不得不用两只手一起拉钓钩,否则会从窗户里飞出去,或者拍到窗户上。剑鱼还是锤鱼,鲨鱼还是独角鲸。心脏激烈地疯狂地跳动着,因为不知道鱼竿上挂着什么样的鱼,但感到很幸福欢快。这样一来就能让大家高兴,还能安慰安娜·巴甫洛夫娜。
把整个上半身都伸出窗外,瓦季克在身旁很近的地方看见了死亡!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又是雾气开的玩笑。怎么说呢,是死亡,又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极其令人心情压抑的东西,经常在噩梦中出现,长时间挥之不去。到现在为止,水还没有退去,大洪水没有结束,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狰狞的脸,大概有洒水车的罩子那么大,龇着红色的牙。那个生物的身体又长又滑,浑身覆盖着黑色鳞片和黏液。这种恶心的东西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赶快用小刀把钓线割断,差点没割到手指,之后瓦季克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找个角落藏了起来。他就这样躺着,听着窗外的水声,想了很多事,做出了很多决定。第一,以后永远都不钓鱼了,在这个破地方,鱼龙都像鲫鱼似的咬钩。第二,对于刚发生过的事绝口不提,他不想吓到大家,尤其是安娜·巴甫洛夫娜。万一她又耍脾气,要把远古生物摆上餐桌怎么办?第三,把拴着锚的链子砍断,让棚屋漂得更远一些,或许向北极星的方向?“对了,为什么有南北两极,却只有一颗极星。”瓦季克感到很气愤。所有想法都乱成一团,在浩大的世界中漫无目的地乱转。
木霞姑姑碰到瓦季克时,他还没有摆脱沉重低落的心情。木霞一下就看到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愧是闻过蛇肚子里的豌豆开出的干花的人。她把瓦季克领到舱室里,把他放到床上让他睡觉,午饭时再叫醒他。
“也就是说,链子丢失了,也不会再有鱼了!”木霞在餐厅里向大家宣布,“咱们马上就要开始吃落叶松的圆锥花序了。”
“咱们成什么了!”被鱼龙吓得不轻的瓦季克大喊,“反刍动物吗?”
“这我可得提醒你了,”木霞叹气,“边上没有商店,即使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门。”
“我怎么觉得附近就有农村消费合作社。”萨什卡叔叔活跃起来,“罐头肉,通心粉,茄汁鲱鱼!光吃圆锥花序不会死吗?”
木霞吃惊地盯着他:
“你这是在担心吗?难道不知道这种落叶松?要知道这是爱的气息,智慧之树!它的圆锥花序使亚当和夏娃相互吸引,使他们头脑清晰。苹果是什么?一种水果,没什么更多的含义。而落叶松的圆锥花序可以触动灵魂,使灵魂微微刺痛,为的是使人不陷入睡梦中。”她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根手指。
“是的,我已经吃了,”阿纽塔说,“完全可以忍受,含有大量维生素C,但的确会导致失眠!”
大洪水的最后几个星期,谁都没有睡觉。瓦季克倒是时不时陷入昏迷,当他想起鱼龙的时候。不过这也避免了夜里说恐怖的梦话。木霞姑姑没日没夜地用圆锥花序煮着汤和罐头,煎炒,用盐和醋腌制。她乐此不疲地鼓捣着,还让萨什卡叔叔去农村消费合作社买胡椒。
“我倒是乐意去!”萨什卡叔叔辩解道,“但是没有时间!”
实际上他也一天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把头伸出窗外,用两根手指打呼哨。先吹哨,然后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然后再次吹哨。哨声在雾气中翻飞着,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或许像绳子一样抻的很长,或许像黏土一样碎成一块块,或许是之字形,或许是环形。
“想吹口哨勾搭漂亮姑娘吗,水兵?”木霞问道,端来圆锥花序午饭,“你认为会有美人鱼游过来?那我就麻利地把它的鳞片刮掉,从尾巴到头顶!”
瓦季克没走近,但他老远就觉得不舒服了:
“爸爸,你这是白费工夫!的确会有什么东西浮上来,然后直接把你的脑袋砍掉!”
“你这是哪儿的话?木霞姑姑不是那种人。她也就开个玩笑!”萨什卡叔叔在两次呼哨的间歇中回答。
阿纽塔在旁边走来走去,入神地听着,终于开口请求做萨什卡叔叔的学生。
“我不知道你这种状况能不能打呼哨。”萨什卡叔叔有些迟疑。
“这样对身体更好。”阿纽塔解释。她刚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吹出的哨声比之前好多了。
她很有打呼哨的天赋,而且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门心思地练习下去。半小时之内,她不用手指、用两根手指、三根手指,甚至是全部五根手指打着呼哨。她的哨音抑扬顿挫,带着颤音,还分成不同乐句。有时听起来像芦笛,有时像单簧管或索别尔笛。
“啊,在一片大雾中,在全世界的大洪水上打呼哨是多么惬意呀!”阿纽塔狂喜起来,差点没从窗户掉出去,“只要站在这里打呼哨,不管白天黑夜,什么都不用想,忘记世界上的一切!”于是她一刻不停地打着呼哨,仿佛三片莺声呖呖的无眠的树林。
萨什卡叔叔担忧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发疯的、神志不清的小鸟。
“姑娘,你明白吗,我不是光打呼哨。我主要是想听回声。”
阿纽塔更加兴奋了:
“啊,打呼哨和听回声是多么惬意啊!传来回声的位置越来越高,好像是从星星上反射回来的。”
“真的?”萨什卡叔叔紧张起来,“越来越高?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明明都把耳朵磨得很尖了。如果回声很高的话,就说明大雾的罩子马上就会消散!”
的确没错,第二天早上虽然还有雾,但已经变得像个醉鬼一样,摇摇晃晃的,举起双手以免摔倒在地上。金色的天空透过雾气展开,最后的雨滴从上面滑落。木霞姑姑先听到,之后看到一只飞行的乌鸦。她能在迷雾中看到东西,就像在别人脑海里看到那样。于是她按照记忆中古老的鸟占卜术做出了判断,大水在一个星期后退去,因为乌鸦飞啊飞,最后在大雾中的某个稳固的地方落下,从那里传来嘎嘎的叫声,和大洪水前一样。长时间在海上航行,多么渴望靠岸啊!如果知道没有任何岸,只有无边无际的海,那么只要有什么水以外的东西就足够了。因此乌鸦使他们感到非常激动。它是怎么挨过三个月,没有变成水生动物的?大概其他长着翅膀的鸟类也都得救了。
“热气球驾驶员!”瓦季克大喊,“在飞机上,在热气球上!”
“燃料未必够啊。”萨什卡叔叔不悦地指出。
“在太空站上是不是有五个人?”安娜·巴甫洛夫娜回想起来。
“那些当然能够存活下来,如果有食物和空气的话!但看到整个地球都被大水淹没是多么痛苦啊!精神失常了吧。”
“在船上和潜水艇上又会怎么样?”瓦季克坚持道,“还是爸爸你想说咱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幸存者?”
萨什卡叔叔感到很窘迫:
“我嘛,你得相信,不反对别人。如果谁都活下来的话,我只会高兴!”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然而木霞姑姑说了,在大洪水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幸存。这是一个家族,大概就是咱们,不算那只乌鸦。”
白天的时候雾气肆无忌惮地活动着,准确地说是跳起舞来,它小步跳着,蹲下走,似乎稍微远离了一点。浑浊的雾幕上显示出一切不清不楚的影子和线条。或许是山脉,或许是某种动物的脊梁骨。
就这样,他们已经完全顾不上睡觉,顾不上吃饭,也顾不上打呼哨!所有人都感觉到大洪水和在水上四处漂泊的日子马上就到头了。不仅是根据木霞的推测,事实上也是如此。动物们也都躁动起来,发出各种叫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仿佛车厢里的乘客们,似乎已经抵达目的地,但车门还没开。气味的问题一直是个困扰。为了打扫兽栏、兽洞和兽窝,可怜的瓦季克被扔到了下面,像一个采珍珠的人,因为他憋气的时间比较长。安娜·巴甫洛夫娜在上面帮助他,唱着最喜爱的《萨特阔》中的咏叹调。美妙的声音能够使瓦季克的注意力从恼人的气味上转移开来。但声音和气味和谐地融为了一体,因此瓦季克再也不能听这出歌剧了。
新生活的开端近在眼前了。然而到底有多近呢,几厘米还是几肘?还有怎么从顶部下来,方舟应该在哪里抛锚。“洪水,之后,水流。”木霞像说绕口令一样飞速地念着某句咒语。
傍晚时分,雾气中残留在许多鸟类的羽毛,它们纷纷飞向空中,在那里闪烁着点点星光。大家看着星星,心情十分爽朗,仿佛第一次看到一般。
“不用想不用猜,我想死这些星星了,”萨什卡叔叔说,“啊,它们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
“我说了吧,”瓦季克也高兴起来,“地球有南北两极,应该也有两颗极星。这不就是第二颗吗!”
“第三颗,第四颗,”阿纽塔一边数星星,一边听着外边的声音,“它们的旋律也是全新的!”
“第五颗,”木霞小声补充道,“可爱的星星,美丽的星星,但不熟悉。我本人并不认识它们。”
萨什卡叔叔忙活起来,从一扇窗跑向另一扇窗,好像急匆匆地接待着那些自称为帝的人们。
“等一等,等一等!这应该是一个光学幻象!又是雾气开的玩笑!”
他们整夜伫立在窗边,瓦季克也踮着脚尖,努力寻找哪怕一个熟悉的星座。仙后座吗?如果有犄角和横梁的话还算什么仙后座?形状与其说是М,不如说是Ж!没有猎户座,没有大熊座,连银河都看不见。
“唉,”木霞姑姑叹了口气,临近早上,天空变得比水面更亮,星星一下子都熄灭了,“根据那些星星判断,咱们既不是在北半球,也不是在南半球!或许地球朝哪个方向偏转了吧。现在咱们来看看太阳是什么样的,它从哪里升起。”
幸运的是,太阳仍然是熟悉的那个,只是在长时间缺席后看起来异常明亮。它像往常一样从东方升起。因此,至少可以认为光线的方向和星星一样早就在雾气中被打乱了。天空至少变得澄澈了,可雾气还在水上浮着,环绕在棚屋周围。仿佛在一只被装得很满,马上就要溢出的巨大的玛瑙酒杯里。夜空中的星星已经完全消失,太阳灼烧穿透着船舱外的水面,因此可以看到拴着锚的链子,逐渐延伸向绿色的深处。邻近正午萨什卡叔叔看了看两个锚,它们紧紧地钩住了某个弓形,弓的背部向上凸起,好像一道彩虹。
“像脊柱!”瓦季克活跃起来,“巨大的穿山甲的骨架!”
木霞姑姑看了很长时间,一会儿闭起一只眼睛,一会儿闭起另一只,终于开口说话:
“朋友们!这是人工制造的东西!咱们似乎不在山上,而是在一座大城市上方。”
“啊哈!谁跟你们说农业消费合作社来着?”萨什卡叔叔激动地跳起来。“我这就扎个猛子下去!”他脱下了鞋,正准备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衫脱下。木霞只凭一个动作就麻利地把袖子拧了下来,使衬衫变成了一件精神病人用的拘束衣。
“别做傻事!试想一下这是一百层摩天大楼的屋顶,下面是黄色魔鬼的城市。”
“什么魔鬼?”瓦季克脸色变得惨白,似乎又想起了鱼龙。
“你们认为这里是纽约?”阿纽塔像唱歌一样问道,“啊,水赶快退下去吧!我同意在纽约生孩子。其实这也可能是伦敦,或者巴黎!没错吧?”
“那莫斯科呢,姑娘,不合适吗?”木霞怀着过剩的爱国心问道。
萨什卡叔叔吭哧了一声,摆脱了衬衫的束缚。
“我也想过!但不能相信莫斯科被洪水淹没!”
“大洪水是世界性的,爸爸,”瓦季克相当刻薄地说,“不管你想不想,都只有我们幸存下来!”
然而萨什卡叔叔没有听,他怅然若失地在甲板上徘徊,挥舞双手,不停地念叨着:
“嘿,我不信,一切会变成这样!我不能相信莫斯科沉没了!”他走近窗户,长久地注视着水面,希望找到反驳自己想法的证据。唉,除了谜一般的弓形和拴着锚的链子以外,那里什么都没有。
吃过午饭后,瓦季克、阿纽塔和木霞姑姑爬上屋顶晒太阳,但没过多久就下来了。他们沉浸于天空和水面,没人发现远方雾气中隐约浮现出的岸边。左边、右边、前边、后边。总之,棚屋在一个湖中心抛锚了,岸上丛林密布,生长着松树和云杉,还有锯齿形的草原。
瓦季克又开始疯狂翻动地理地图册:
“难道是贝加尔湖?要不然是安大略湖?维多利亚湖?还是拉多加湖?”
“那根本是另外的大小!”木霞粗暴地打断了瓦季克的话,“在那些湖里不可能一下就看到所有的岸边。该动动脑子了!而且哪来的这么规则的圆形?”
“你自己说过,轮廓会发生变化!”萨什卡叔叔插嘴,“如果星星都变得面目全非,水域怎么可能一点变化没有呢?”
“没错,没错,但湖中心的弓形?难道这里是湖中城吗?”木霞凶恶地眯缝起眼睛,“抱歉,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一个被淹没的采掘场或者地基。”
极度痛苦的阿纽塔得知这里不是巴黎,连莫斯科也不是,只是一个该死的地基,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涅莉一样。不是马,而是另一个涅莉。于是她又爬上了屋顶,站在阳光下,从那里传来她的声音:
“这个故事里有太多的雾!像圆锥花序熬成的糊糊!”
木霞姑姑忍无可忍,她也把头从窗户里伸出,大喊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的小鸟,好像是我专门把雾放出来的!”
“或许就是您放出的,用您的巫术!我怎么可能知道?”然后阿纽塔生气地打起呼哨来。
“你听听,她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呢!”木霞转向萨什卡叔叔,“还吹起口哨了!”
“什么叫胡说八道?”瓦季克放肆地问道,“她吹的口哨也是一种艺术!”
“你,儿子,接着看地图册,别冒头。”萨什卡叔叔相当温和地建议,实际上他想抽打瓦季克想得心痒,正好趁着新生活还没开始。但他刚好想起了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现在他大概也是一个淹死的人了。沃尔格达夫曾经说过:“太阳活动!黑子、耀斑、日珥!”于是他费劲地爬上屋顶,把安静下来的阿纽塔架在胳膊上带下来。
“阳光已经足够了。晒得太多,跟个壁炉似的。到处都是滚烫滚烫的。还好船舱里有灭火器!”
令人心情平静的夜晚及时到来了。四个人分散开站在不同的窗前,大家都沉默地看着变暗的岸边,没有人发现太阳落下的地方和早上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一样的。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好,在陌生的星空下。这是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就像在外迷路了很久的人终于回到家一样。只有萨什卡叔叔感到不安,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而且十分严重,就像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被一棵百年松树砸到的经历一样。当然,雾气消散了,然而还有很多事没有搞清楚,未来的影响仍是模模糊糊的。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明媚而通透。绷得紧紧的链子变松了,可以提起三肘的长度。也就是说,水位下降了整整三肘!岸边显著地增加了,并且看起来竟然很熟悉,真奇怪啊!晴朗的早晨使人头脑清醒,萨什卡叔叔突然全都明白了。不,这不是湖,也不是采掘场和地基!在他还是伐木工长的时候曾在这里砍过松树和云杉,那些树木就像是故意一样向他身上砸来。当时他召回了伐木队,结果就因为这件事被撤职了。现在他终于认出了四周的斜坡。没错,这就是那个从市议长手里偷偷溜走的流浪盆地。他们在水灾的最初几天被一条狂暴的河流冲到了这里。也就是说,他们整整三个月没有这个棚屋也能活下来,然而他们却像被关押的犯人一样,一直没有将链条连接到观察轮上。去你的世界性大洪水!就是一场大雾中的地区性河水泛滥。比洒水车游行稍微厉害一点。
“啊!多好啊!多么的美妙!大家都活着,没被淹死,沃尔格达夫也是,莫斯科和其他人也是!太棒了!”萨什卡叔叔努力让高兴的心情传达到灵魂深处。然而,在他的灵魂深处埋藏着一种焦虑的失望,就像深深没入泥土中的锚。他的思绪如被劈柴斧下的原木一般断成了两截,似乎一切都很好,但又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说实话,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好像他被发射到火星,在途中一边飞一边想着自己将成为登上火星的第一人!结果打开舱门一看,什么?老家的中心广场,还有那个伸出一只手的纪念碑。旧世界还安然无恙井井有条,这当然好极了!但他还一心打算建立一个新世界,显而易见,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暂时消失了。一切都化为了泡影,载着动物的棚屋,怀孕的音乐老师,圆锥花序熬成的粥,甚至还有木霞和她的关于被选中的人有多卓越的言论。被选中的人具有卓越性,完全就是一个听起来漂亮的玩笑!要知道如果真的被上天发现并且选中的话,那么应该不是一块木头,一个空位,而是什么更加有意义的东西。这样设想很愉快,但也很愚蠢。隐隐约约的希望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准备把鲸鱼拉出来,而鱼钩上只有一条小小的鲈鱼。现在听天由命吧!
他决定像之前瓦季克看到鱼龙时那样,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不惊动他们。对于他来说,早晨已经变得黯淡了,以至于他完全没注意到太阳从哪里升起。
“嗯,好吧,我不写百科全书了!”萨什卡叔叔用一种懒散的语气说,仿佛整个科学院的人都泪眼汪汪地哀求他赶快开始工作。
“这是怎么回事?”木霞在他背后感叹道,“你想因为我们昨天的愚蠢行为惩罚我们吗?但你得为子孙后代考虑考虑吧!”
“我们已经反省过了,爸爸,知道自己错了!”瓦季克走了过来,“没有百科全书咱们就完蛋了。你想打我就打吧,千万要写啊!”
刚睡醒的阿纽塔也闻声赶了过来,她拉住萨什卡叔叔的手,亲吻了他的面颊:
“不要拒绝,爸爸!我会帮忙的。您只要口述就行了,我来记录!”
深受感动的萨什卡叔叔差点从窗户爬出去,他飞快地眨着眼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向后退,像火车车窗外无休无止的栅栏一样。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没有转身,“开始着陆了。”
的确,水位又下降了两肘。水飞速地减少着,在船舷上留下一团团泡沫。多少能看清清楚棚屋的底座、观察轮的轮辐和挂在上面的吊台。吊台的形状很像之前从没见过的大眼睛动物和鸟类,在祖母绿色的水中闪烁着,反射着太阳光线。
“上帝啊!这是上帝之轮!我听见了翅膀的声音!”木霞惊呼,她坐下去,差点没吓傻,“哦,这是先知伊齐基尔的幽灵!”
萨什卡叔叔和除了木霞以外的其他人一样,不知道任何幽灵的具体知识。而木霞和除了萨什卡叔叔之外的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观察轮。由于他们观点不合,这些其他人,也就是瓦季克和阿纽塔觉得十分不知所措,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回想起昨天的激烈交火,瓦季克和阿纽塔打算把木霞姑姑抬起来,把她从窗边运走,送回舱室。然而木霞固执地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放开我,放开我!”她小声说道,“脸朝下,仔细听着。他要说话了。”
这个早上发生了太多事,深受感动的萨什卡叔叔想在大家面前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仿佛别人强迫他一般。
“咱们下面是一个流浪的盆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刚完成紧急迫降的飞行员,“我觉得,傍晚咱们就能着陆了,明天就能回家!”
“怎么回家啊?”瓦季克怜悯地看着他,“很显然,爸爸太感动,现在有些神志不清了。”
“回家,孩子们,回家!”萨什卡叔叔使了个眼色,“没有什么世界性的大洪水,只是一次小小的棚屋漂流,从家里到最近的盆地!”
木霞稍微抬起头,四周环顾了一番,并且没有发现任何人。
“我听见什么胡言乱语了?”她大喊道,“这是魔鬼在说谎!快滚开,从我眼前消失,你这个魔鬼!我对于恶毒的人无可奉告!我的话是绝对无法撼动的!”
木霞的叫喊似乎太强烈了,连棚屋都承受不了,如同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一般剧烈颤抖着。到处都发出敲击声、摩擦声,仿佛正身处脱粒粉碎车间之内。动物们也疯狂地叫唤起来,想被切开劈开了一样。棚屋走着鸭子步,左右来回晃着。活动的器具从一边的墙壁滑到另一边,最终跳出了窗外。煤气炉冒出了火苗,火沿着地板蔓延。灭火器上部撞在了门框上,跳跃着,颤抖着,喷出了浓浓的泡沫,最终钉在地上不动了。外面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仿佛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风雨,电闪雷鸣。
“豌豆大帝在门口亲自迎接我们!”木霞从桌子下钻出来,“我们即将进入新世界,这是新世界的分娩!就现在!已经来了!”
一下子一切都归于沉寂。棚屋在某块坚硬的地面上停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萨什卡叔叔爬到了窗边。拴着锚的链子向上拉伸着。观察轮升得高高的。大眼睛的吊台摇晃着。周围弥漫着平和、安宁、纯净的气氛。草、花、灌木、树林,这一切都恍如隔世。水灾和匆匆过去的暴雨一样,只留下了水坑和小溪。真的很难相信,整整三个月他们都在这里,在一片水体的底部!太阳晒干了悬浮于大地之上的轻飘飘的海市蜃楼,刹那间一切都消逝了吗,响起了蜻蜓翅膀扇动的声音。
“不是所有雷都会劈中人,即使真的劈中人也不会是我们,”木霞相当清醒地说道,“也就是说,咱们会毫无损失地进门的!把棚屋门打开!”
实际上瓦季克和阿纽塔已经从窗户爬了出去,互相搂着散步,不停地嗅着周围的气息,像亚当和夏娃,从棚屋直接到达了天堂。总之,在哪里着陆,世界上还剩多少人等问题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几乎没有发现,现在和之前相比多了两个字。那就是草茎!虽然草茎显著地膨胀了,好像多年生的大戟一般。
“是啊,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轮盘转动,降落地面!”萨什卡叔叔一边四处走动,一边想象着。水退去的时候,锚链支持了棚屋的全部重量。而观察轮松动了,完成了一个费力的半转,发出叮叮当当的巨大响声,来回晃动着被架在空中的动物们,最终降落在盆地中的红土上。但是,这里的红土是从哪儿来的?可以种葡萄了,还有橙子!
木霞把动物们从棚屋里放出来,由于充沛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动物们都尽情地撒着欢儿。有的飞,有的跳,还有的在草地上打滚。动物们相互拥抱亲吻着。尤其是那只吉卜赛人的熊,它就像一个微醉的水兵,把所有人亲吻了一遍。小马涅莉和驼鹿肩并肩地奔驰着。那些嘶叫的动物都发出了嚎叫声。哞哞叫的动物汪汪地叫着,而汪汪叫和喵喵叫的动物则哼哼着。总而言之,所有动物都发自内心地尽情欢乐。
所有人都感受到,流浪的盆地里满满地都是爱的气息。这是最初的地点!当重大事件即将来临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想法都会纷至沓来,有激动,有怀疑和忧伤,有动摇和担心。站在门口时经常会有这种情况,是进去还是离开。而现在一切都被侵蚀冲刷掉了,大概去了暗物质那里。“这是一个奇怪的盆地,”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曾经说过,“倒不如说是一个陨石坑。从物理角度来看,那里经常发生非常规现象。”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上帝的荣誉之轮滚到了这个盆地里,只有木霞看得见它。如果人类改变,那么上帝也会随之改变,反过来则不可能。而萨什卡叔叔的坦白打断了上天的声音,并将其淹没了。现在只能自己决定,接下来做什么!“我们要留在这里吗?”他首先想到。
“在哪里停靠,哪里就是家!”木霞点头,“咱们的棚屋似乎来到了天堂!”
突然间,从无线电接收器里传来了很多熟悉的语言。世界上和往常一样十分不平静,但关于洪水的事一句都没有提。
“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萨什卡叔叔说,“来看看城市,然后就回家吧。”
土地迅速地变干。瓦季克和阿纽塔走进了灌木丛散步,突然撞上了某个东西,长长的,差不多有三十米,黑红相间的颜色,带有许多尖利的牙齿,看上去栩栩如生,但它又跟一块原木一样一动不动。这是依照市议长命令用塑料制造的那段垂直滑行的过山车,也是观察轮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瓦季克从黑色的尾巴一直走到红色的脑袋,从嘴里扯出了四爪钩和一截破烂的钓线。
“真奇怪啊!”他不自信地笑了,“之前还是活着的,现在怎么变成干瘪的一块了呢。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为什么不可能?”阿纽塔踢了一脚地上的怪物,“当你为我钓鱼的时候,它还是活着的!我亲耳听到它是怎么嚎叫和咆哮的,这只见鬼的鱼龙,类似鳄鱼的家伙。”她说着说着还晃了晃扁平的肚子。“我差点被吓得流产!现在谁还需要这只鱼龙呢?所以它干脆就变成塑料的!”她用力地踢着,鱼龙一哆嗦,飞快地钻进灌木丛爬走了。
他们吃午饭的时候讲起了这件事,先是互相推让着,好笑得鼓起腮帮子,最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木霞在一边随声附和:
“就是这样,它沿着斜坡溜走了!哎呀,你们把可怜的家伙踢走了,因此我们活了下来。它只有一条路,就是到那个残湖里去。”
其实,塑料鱼龙的确消失了。可能萨什卡叔叔把它砍断做成了羊圈,在一堆木头中时而闪现着某种黑红色的东西。出发前往城市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宽宽的,非常忧伤绝望的爬过的痕迹,从这个痕迹可以明显看出的确有过鱼龙的存在,人们一次都没有在它上面垂直滑行过!
“你真不该踢它!”瓦季克叹气。
“别说了,我觉得特别难受!”阿纽塔抽泣着说,“世界上果然没有真正的和谐!即使是一条鱼龙也是会觉得委屈的啊。”
他们走到了河边,逆流而上,绕过了由黑漆漆的树枝树干和被拔起的一团团树根堆成的废墟。到处都散落着破烂的小船、水桶、箱子,甚至是公园长椅。萨什卡叔叔在一个橘黄色的电话亭旁呆住不动了。
“我在这里打过好多次电话,”他悲痛欲绝地说道,好像在给谁扫墓一样,“这不,还把电话号码划在了墙上,怕不小心忘记了。这是即使连根拔起都不会忘的事!咱们小小的故乡还安然无恙吗?”
瓦季克发现了在远方高高的岸边上的挖掘机的铲臂。如果它还坚守在那里的话,那么就没什么需要特别担心的!但事实上小城市还是遭受了一番蹂躏。
房子好歹扛过了水灾,但街道都消失了,就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地上坑坑洼洼、沟壑纵横,像刚被炮弹轰炸过,没有沥青,没有水泥。双脚可以直接踩到永冻土。而在中心广场上的那个忧郁的纪念碑也歪斜了,伸出的手臂仿佛指向地狱。用一句话来说,城市里一派凋敝的景象,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甚至要号啕大哭。没有整齐的沥青,小城市变成了村庄,实质上它一直都是一个村庄。
“唉,和威尼斯差太远了。”木霞说道。
路上稀少的行人无声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如果是其他时候,只要看见瓦季克和有着怀孕特征的安娜·巴甫洛夫娜,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兽医木霞姑姑,他们是绝对不会停下的。而现在他们都目光无神地询问:“您好,假期过得怎么样?”“我们去海上航行来着,”萨什卡叔叔回答,“环游世界!”他的回答已经不会令任何人感到吃惊了,因为他们自己的经历已经足够丰富,从死在了高加索的市议长拉吉舍夫开始,以爆炸和蚊子结束。
事实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不只是因为自然的力量,还有从首都来的特殊工作队。一群潜水员来到这里治理水灾,通过定向爆破打开排水道。三个月内水位没有之前一个月升得高,这实在难为了潜水员们!然而当水退去的时候出现了奇怪的景象,所有人身上都疼痛瘙痒起来,像菜园中的养蜂场,又像翻好的菜畦之间的蜂房。而且,到处都是进化了的大红蚊子!或许是爆炸的轰隆声,或许是潜水员自身,或许是缺少沥青对它们的神经系统造成了负面影响。这些蚊子行动敏捷,反应迅速,并且极其嗜血,怎么都拍不死。它们差点没把喝醉了的库里洛夫的血吸干,据他回忆,当时他正沉浸在一个响起类似防盗设备的声音的梦中。之后吃血母片吃了很长时间。蚊帐、药膏、蚊香片统统不管用,最后人们由于绝望直接把蚊香片吞到肚子里。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把蚊子们放到冰箱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蚊子冬天也不会死,它们是抗寒的!“大自然真是变幻莫测,谁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路上的行人一边抓痒,一边朝遥远的首都点头致意。
“什么破蚊子!”萨什卡叔叔看向自己的老房子,现在它看起来非常陌生,整体都下陷了一大块,“咱们经历了大洪水!”
“确实是这样,”木霞表示同意,“世界性的水灾,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感觉上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咱们经历过来了!”
他们现在根本不能想伐木队、给猫绝育、唱歌课、学校作业的事。只要想起一点就会惊慌失措。三个月以前他们在棚屋里漂走,对于他们来说旧世界永远地沉没了。一切都被水流带走,一切都变了。于是他们渴望重新开始,唱着歌,怀着爱,咀嚼着圆锥花序。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任务啊!
“我们一定能从暗物质中达到光明与和谐!”安娜·巴甫洛夫娜突然大喊,好像在朗读招贴画上的标语,说完后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是这个意思,我是暗物质。而新生命,我希望它能成为一个光明、匀称、温和的人。与这个混乱的世界势不两立!”她东张西望着,差点踩到地雷留下的坑里。
在那之后他们离开了我们的小城市,带着对这里的回忆,但没有一点遗憾。
有一天,也是唯一的一次,木霞姑姑来看望我。那时已经过去了三年零六十五天。木霞姑姑把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遗留下的一袋金沙转交给我。但她没有邀请我到他们那里做客。她说在他们那儿,流浪盆地里,什么生活用品都不缺!最主要的当然是爱的气息。还有肥沃高产的红土,不用再忍受永冻土了。盆地就像一口架在微弱的火堆上的锅,很温暖,但又不太热。太阳沿着盆地边缘绕圈,不会升得很高,而且总在升起的地方落下。每一天都十分美妙,早午晚饭时分别有三道彩虹横跨天空。“总之,在流浪盆地里有无数的戏法和花招!”木霞说,她的眼睛炽烈地燃烧着。“就像沃尔格达夫认为的那样,这是一颗奇怪的小行星,自身有着某种引力。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你想象一下,”她压低声音说道,“地球的孩子们,他们在不久之前刚出生,现在还在吃奶。他们相互接触着,因为那个痕迹像一个巨大的球留下的。我们的小行星有自己的轨道。它在北纬四十度至北纬六十度之间,由西向东,每五百八十天环绕地球一周,也就是正好两年的时间,地球的一年和盆地的一年。有时候移动得比较快,夜晚几乎静止不动。在盆地上空完全是另一片天空,是独一无二的。星星像小鸟一样唱着歌,只有两颗极星除外,它们发出低沉的响声,像雾中的轮船一样。在盆地里你们头顶上的陨石缝隙看起来就像一座城市。配合着一个月的暴雨,盆地才能到那里去一趟,就像洗个澡吃点东西一样。这里是唯一一个能够发现它,对它敞开的地方。可以顺便来访,可以离开,但需要智慧,因为没有通向那里的大路和小路。”
是的,他们就在那间棚屋里繁衍生息下去了,仿佛在天堂一样,活在天国一样。他们谁都不想离开那片天堂,因为是他们自己找到它并改造了它的。这是上天对萨什卡叔叔的委托。如果木霞姑姑不向他解释清楚的话,他大概也是不会理解的吧。木霞姑姑是这么说的。现在那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伊甸园。他们在那里延续着人类血脉。也可以说是复兴?安娜·巴甫洛夫娜生下了三胞胎,该隐、亚伯和丝发。她称瓦季克为阿季克,或者直接叫他亚当。他是红土地的人类,极其热爱自己的盆地。他建造了苗圃和养兽场,在那里种植葡萄和豌豆,期待着能长出长寿的豌豆大帝,然后放在小锅里煮一煮吃掉,然后自己也可以活几千岁。他不用钩子钩豌豆,而是用镰刀收割,想要标新立异,不走前人的路。
而萨什卡叔叔成为了族长,有了三个孙子和五个孩子,要是算上瓦季克和阿纽塔的话。其余三个孩子是木霞生的,就像事先预想好的那样,分别叫作闪、含和雅弗。别看孩子们起了这样的名字,萨什卡叔叔还是希望能够改变历史,并且他已经开始写了百科全书,甚至还想起了什么是船钩。然而要写到字母C还早着呢。各种各样杂乱琐碎的事刚一想起来,马上就又忘记了。他还给棚屋建了地基,在上面又加盖了几层,看起来像沙皇的宅邸一般!简直是宫殿!只是外表看起来有些原始。“很快就达到木霞确定的尺寸了,完美无缺的计算!”萨什卡叔叔遗憾地感叹道,“永远都得听木霞的!”实际上这只是木霞的一面之词。除此之外,萨什卡叔叔还调整好了观察轮机。轮子转动着,微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半站短暂停留一次。那些酷似动物的吊台挥舞着翅膀,脚下走着碎步,牙齿打着寒战,很多只眼睛闪烁发光,所有孩子和孙子都在里面玩耍。不知道他们信仰的是哪个上帝,木霞姑姑也没说。或许他们信仰的正好就是那个观察轮?从上面可以看清旧世界和宇宙其他部分的一切,雾、火与水,水与雾。或者已经经历过的,或者是从未有过但将要经历的。
我们一次都没有再见过瓦季克。他每天日理万机,无法从盆地里抽身。假如他有一天出现在我们的小城市,那他也未必会想起我。即使想起我也不会来我家,即使来了我家也不会碰见我。在他们的新世界人的生命很长,而在我们的旧世界,一切都能被装进几十年的时间内,为什么还要活好几百岁呢。
在我和木霞姑姑告别之后不久,在城市里开始流行关于爱的盆地的传言。难道是由我而起的吗?似乎确实是这样的。之后开始了水上棚屋时代。大部分棚屋都是用山杨木建造的。虽然也有陆龟树建造的,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虽然只是普通的原木,但每一截上都盖着“陆龟”的戳子。可能是厂长的名字吧。
现在大家都在等待着洪水来临,从而乘坐棚屋周游世界,但一直没有等到。新的市长斯捷潘·拉辛之前是个船夫,他号召大家组成一个商队,在此基础上保留作为行政单位的城市,即使是一个没有固定位置的、在赤道附近水域漂流不定的城市。但每个人都想得到自己的盆地或者火山口,采掘场或者峡谷。最差的也得是一条沟或者一个坑,但必须要充满爱的气味。
当然了,在我们的小城市里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一切的一切可以瞬间偏离正轨,像大脑麻痹的病人一样。可以生活,但非常非常艰难。虽然大家都知道怎样生活更好,简单一些还是复杂一些。具有爱的气味的落叶松和流浪盆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而且究竟谁才需要这种气味呢?就像追时髦一样,实际上很多人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就像晕船或在牲口圈里那样,有时候甚至还得找大夫开药方。
从我们的小城市很容易看到宇宙,透过暗物质眯起眼睛就可以了,透过丝织品更加可靠。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吗?雾与水,水与雾,还有一点火。周围到处仍然充满和谐和融洽,就像“棚屋”和“天堂”这两个词!到处都是美丽的和声,如果不那么认真倾听的话。曾经存在,已经过去,即将发生。天空中的缝隙延伸着,变成了一条新的银河,比旧的那条更加灿烂明亮。它像世界上大多数道路一样,引导人们通向只有上帝知道的地方,或许就是通向某个棚屋,在那里栖息着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