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雪人

雪人

我们这儿有许多看起来很正常的疯子,虽然他们没有恶意,但这一点总还是让人觉得不怎么高兴。人们可以跟在他们身后满大街跑,一边纠缠着他们招惹他们生气,一边听他们说含糊不清的废话。

然而有一个几乎被驯服了的雪人——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当然,他不是那种在偏僻的山地和丛林中偶尔能看见的三米高的巨人。我们的科罗杰兹尼科夫身高只有一米多一点,可以算是雪侏儒。然而从其他特征来看,他真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雪人。

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戴着一顶带护耳的皮帽,穿着一件毛朝外的羊皮皮袄,这使他看起来像个雕花大衣柜。他一次都没脱光过衣服,即使在洗澡的时候也是一样,隔着毛衣和衬裤擦肥皂。但通过他长着红毛的脸可以推测出,他浑身上下都是毛烘烘的。

人们只听到过他说两个词。“水来了!”他如同一只苍老的狼,低沉地嚎着,声音仿佛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一边吆喝着一边走街串巷地给大家运水。水装在一个巨大的铁桶里,由一头脑袋长得像公牛的矮墩墩的母马拉着。“混蛋!”当我们抓着铁桶不放,想趁机兜兜风的时候,他像一头驼鹿一样嘶哑地怒吼,挥动着手里的鞭子赶我们走开。总之,对于雪人来说他已经算话多的了。

那匹叫伏加斯的母马性格孤僻,从外形上看来很像一头若有所思的白尾野牛。除了它以外其他家畜都从不接近科罗杰兹尼科夫。猫一看见装水的铁桶就惨叫个不停,一直到晕过去。狗闻见他的气味,直接跑到八丈远了。鸟儿们倒是完全相反,它们跟在运水工身后飞来飞去的,有的直接落到他的皮帽上啄着什么,像是一群野牛身上的清道夫。

瓦迪克·斯维奇金有一天看到了运水工是怎么在小河里捞鱼的,他只用两只手,简直和狗熊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把能装五百升水的大桶抬上车,好像是搬一截普普通通的圆木头。也可能水桶没有盛满。

没有人见过他在哪儿打水,怎么往水桶里装水。这种稀有的山泉水一直都没中断过,似乎那是一个无底的铁桶。在人群中慢慢流传开一种说法,桶的底部其实是钻石,因此水桶里的水是生命之泉,具有治疗的功效。实际也是如此,我们城市里爱喝水的人几乎不得病,老到一定程度之后会轻松地、毫无痛苦地死去。药店如果有人去的话,也只有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一个人而已。

从大桶里舀出的水还有神奇的效果。只要用它浇灌菜园,番茄和黄瓜都能长得巨大无比,看起来不是黄瓜而是西葫芦,不是番茄而是南瓜了。

科罗杰兹尼科夫不让人靠近运水的大铁桶,他总是用一把沉重的铁瓢亲自从里面舀水,然后一桶桶倒好分给大家。即使这样也还是会有水溅出来。冬天的时候铁桶上会渐渐结上一层冰,在铁桶上方升腾起缕缕白烟。

有时铁桶冻成了一座冰山,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样子。这时,无论母马伏加斯怎么使劲,载着铁桶的大车都纹丝不动。运水工拿来凿子,仔细地把周围的冰凿掉,铁桶又变回之前的样子出现在人们眼前了,光滑得像一枚杏核。科罗杰兹尼科夫像对待昂贵的轿车一样用抹布把它擦干。

他经常去森林里。没等我们打探清楚他的行踪,他已经在密林中消失不见了。回来的时候他肩上总扛着一个塞得很满的口袋。他采摘到了什么?还是打到了什么猎物?谁都不知道。人们猜测他是去看望亲戚了,比如说雪人奶奶什么的,口袋里装的都是礼物。其中有用来铺桶底的钻石。

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时候出现的。大概从远古时期开始他就一直在这儿生活着,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破旧的小屋里,只有一个小窗,一扇没有台阶的小门。那或许是棚屋,或许是澡堂,总而言之是一个类似于野兽洞穴的地方。

离科罗杰兹尼科夫住的地方不远正好有一片被开辟出的空地,我和伙伴们经常在那里打棒球。

准确无误地将球用球棒击中,让它直直地呼啸着冲上天空,这是多么的愉快啊!或者单手把球抓住,将其中鼓动着的来自球棒打击的力量抵消,在这一过程中不用眼睛看,光凭感觉猜测球的飞行路径。“抓到德罗普卡了!”那时一定会兴奋地大喊,好像手里攥着的不是球,而是一只小鸟。“德罗普卡”是什么意思?即使被雷劈死我也不知道。也许实际上真的存在一种叫德罗普卡的灵巧的小鸟。其实,只要抓住飞行中的球,你也就抓住了德罗普卡,再怎么高兴都不为过,只是别被冲昏了头脑。

我们没玩几个小时,就已经是夜里了。有时球会从昏暗明灭的暮色中突然出现,在你还没来得及躲开的时候直直地打到鼻子上,于是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明亮了。有时候球会掉在草丛里,于是我们都趴在地上爬来爬去地找,像一帮抓青蛙和蜗牛的小瞎子,也像是在采蘑菇、捡苹果。最糟糕的情况是球飞到了科罗杰兹尼科夫的洞穴。很少有人自告奋勇去把球找回来,一般都是等到第二天。

有一次,高年级学生尼古拉·波德科雷金不知怎么把球打到了屋顶上,经过反弹后直接砸在了亮着昏暗灯光的小窗户上。他赶紧跑过去捡球,顺便朝窗户里看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看清,里面似乎到处都放着枕头,有绿色的,也有天蓝色的。之后他很快就长出了小胡子,紧接着是络腮胡子。“被传染了。”小伙伴们小声地嘀咕着。

据说,总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比其他人更贪婪。在我们这儿的汽车工人库里洛夫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什么活儿都能顶替。

那些钻石一直使他心神不定。库里洛夫经常跟着运水车,甚至还跟踪科罗杰兹尼科夫来到了药店,在那里运水工买了三个枕头,一个氧气枕,两个氢气枕,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库里洛夫还潜伏在科罗杰兹尼科夫的洞穴外观察他的生活,用望远镜监视着小窗户里面的情况,在树林里待了很多天,破解运水的路径。他爬来爬去,用鼻子到处嗅着气味。最终设下一个像捕猎熊一样捕猎科罗杰兹尼科夫的陷阱。

“看吧,肯定能得手的!”他一边等待着科罗杰兹尼科夫上钩,一边幸灾乐祸地想,“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定能找到那些小石头,然后让臭气熏天的汽车厂见鬼去吧!”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库里洛夫知道在哪里藏身,于是他总能得到一些战利品。他听见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聚集起来的声音,原来它们都飞到了被风折损的树木中央的一块空地上。库里洛夫探头看了一眼,只能艰难地找出科罗杰兹尼科夫,他在树林中简直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仿佛是一截树桩或者一棵树干,又像一个鸟巢。运水工安安静静地捡着树根、树枝和各种小石头,这些东西连看都懒得看。

库里洛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时间和精力都白白浪费了!但在汽车厂工作的库里洛夫可不是那种遇到挫折马上就垂头丧气的人。

于是,在一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通常都是为恶徒们准备的夜里,他偷偷地潜到了装水的大桶旁边,大桶摆放在科罗杰兹尼科夫的洞穴旁边的棚子底下,母马伏加斯在旁边睡着,它像牛一样的脑袋陷在了一个装着燕麦的口袋里,只有白色的尾巴还像个钟摆一样有规律地来回摆动着。库里洛夫的时间捉襟见肘,这一点他非常明白,因为运水工一天只睡不超过四十分钟。

库里洛夫麻利地、轻手轻脚地、像一只长脚蚊子一样飞到了大桶上,用手摸索着做工精致的挂锁,一把接一把地把各种汽车的钥匙插进锁孔里。这种简单的方法似乎在那把精致的锁的意料之外,于是在试到第七把钥匙的时候投降了。

他费劲地挪开大桶的盖子,那个盖子十分沉重,仿佛下水道井盖一样,光是挪开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里面散发出天空和树林清新的气息,熏得库里洛夫直头晕。其实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觉得头晕了,因为他的刹车技术很好。他灵机一动,光着脚滑进了大桶里,桶里面看起来比外面要亮一些,于是库里洛夫又盖上了盖子,只留下一条缝。

水没到了膝盖的位置,温柔地触碰抚摩着库里洛夫粗糙的双腿。他用脚后跟到处摸索着,和他想的一样,感觉到了小石头的存在。所有感觉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那绝对是钻石。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潜到了水底。水看上去特别深。桶底在陡峭的下方,隐藏在一片淡蓝色的薄雾中。库里洛夫对此不以为意,因为当时他已经被冲昏了头脑。作为一个习惯了在水下解开钓线拔出钓钩的人,他对自己的成功坚信不疑,只是该换口气了。

然而,当他再次浮上水面的时候,周围的一切让他觉得更加惊讶了。水没到了脖子,好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库里洛夫抬起双臂,想试着摸一下桶盖,但是非常可惜,什么都没有够到,头顶上是一片巨大的空间。此时,他的头脑里也变得一片空白。于是他举着手臂,踮着脚尖,步履蹒跚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似乎在向谁投降一样。

“好像迷路了,他妈的!”库里洛夫小声嘟囔着,他想起了亲爱的、友好的汽车厂,“我迷路了,可以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科罗杰兹尼科夫出门工作的时候,母马伏加斯突然奇怪地噗嗤噗嗤喘了起来,听起来更像牛叫的哞哞声。运水工甚至还听见了几个词!他妈的,迷路了什么的。然而这匹母马在城里的街上从来都是自信地一路小跑。

科罗杰兹尼科夫吁了一声把马停下,神色凝重地走到马头前边。但母马用无辜透明的眼神望着运水工,这使他心生疑惑。于是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这才搞明白原来哞哞的声音是从桶里传来的。把水桶盖打开,科罗杰兹尼科夫看到水上漂浮着一朵白花,不知是荷花还是睡莲,花的中间有一双浮肿的眼睛。

当然,这其实是库里洛夫泡得浮肿的脸,整个卷入了一团树根、树枝之类的东西里。那画面实在是难以想象。在漫长的几秒钟之内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库里洛夫急着想挣脱缠身的草,向前游一段。然而仿佛像是在做梦一样,桶里的水突然变得黏稠起来,冻结成了冰块。

“混蛋!”运水工大声呵斥,一把揪住库里洛夫的耳朵,把他从桶里提了出来,像拔水草一样。库里洛夫觉得自己变成了见鬼的菱角,用拉丁语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由于吸了太多的水,库里洛夫连站都站不稳,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汽车厂。他晕头转向的,可能他的刹车永久性地失灵了。

他在床上躺了几天,恢复了精力。之后他像俗话中所说的那样开始“写作”。从出生开始库里洛夫就没写过什么东西,上学的时候也经常逃学,而现在他竟然坐在桌前,规范地写着什么“声明书”。他想了想,把声明书三个字划掉了,诚实地写上“告密书”。

“公民科罗杰兹尼科夫的水是伪造的。他的水桶里装了好多树林里的破烂,然后还把枕头里的氢气和氧气吹到桶里。两枕氢气,一枕氧气!”库里科夫好像被噎了一下,断断续续地写着,“他向桶里吹气,念咒语,笑一下,水就被变出来了,真他妈的!我请求对水进行化验,还有那个没有顶没有底的可疑的水桶。最该注意的是运水工本人!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一定会了解的。还有母马伏加斯也要检查一下,他妈的,那到底是不是马都不能确定。或许只是一个用尾巴计算时间的东西。”他写完信,在末尾签上了名字“汽车厂的好心人”。

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之前从没碰见过运水工,因为在他住的地方有自来水。由于最近总的来说没什么事,于是他积极地响应了某人的告密,给科罗杰兹尼科夫发了一张通知,把他叫到了警察局。

“真是个丑八怪!”费多尔·楚尔看着在警察局的大灯照射下运水工的脸想到,“和人不怎么像,倒像是某种猴子!”他从军用腿包里取出本子,准备记录口供,于是他从没什么关系的事开始问起:

“为什么不来参加选举?”

或许是问题太八竿子打不着了,在三小时之内本子上一行字都没写下来。并不是因为运水工拒不招供,在他有点发绿的眼睛里可以读出同情和提供帮助的愿望,然而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

“怎么不说话,你这个畜生!”费多尔·楚尔生气地问道,差点抑制不住地说脏话,做出一些粗鲁的行为,“知道么,混蛋,沉默只会使你的罪行加重。”

运水工突然咧开嘴笑了,仿佛一只理解了主人说的笑话的宠物狗。

“金……金子!”他高兴地尖叫。

“什么金子?在哪儿?”费多尔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想贿赂我?”

问题的焦点一下子从选举转移到了金子上,但是结果还是同样的。工作日结束了,本子上只写下了两个名字,运水工本人和他的马。那匹母马实际上叫伏加,科罗杰兹尼科夫却给它起了个更奇怪的名字“希尔瓦尔里”。

“从没听说过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费多尔·楚尔想,“而且还是给马起的名字!”感觉发现了某些重要的信息,他愉快起来:“而且他还是一个外国人,不会说俄语!可能是间谍或者特务之类的。用丑陋的外表分散注意力,暗地里毒害人民群众。”

“我一定会揭穿你的真面目的!”费多尔信誓旦旦地保证,接着把科罗杰兹尼科夫带到了羁押室。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警觉地环视了四周,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洞穴里。他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试着用手拨开像疯长的藨草一样的金属栏杆,又回到了原地。他似乎喜欢上这里了。这里的气氛很严肃,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张床,地板和周围的四堵墙,而且气味也和野外完全一样。只有一件事使他痛苦不安,那就是桶里的水生病了。“在什么样的泥潭里可以打捞魔鬼呢?”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陷入了沉思。他一整夜都在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快天亮的时候才清楚地说了一句:“一切不幸都会销声匿迹,逃到水中!”然后小睡了四十分钟。

实际上,还没过三十分钟,他就被叫醒了。地段警察费多尔请来了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来对运水工进行鉴定。

很久以前沃尔格达夫就见过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还从远处用肉眼对他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尤其是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横着竖着看了老半天。因此他现在非常兴奋,这次可以近距离地合法地检查了。他最为感兴趣的是运水工的下巴,换句话说就是颌骨。沃尔格达夫有一套啮齿动物和反刍动物专用的颌骨测量仪器。真实的实验对象就摆在面前,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开始试试这套仪器了。

沃尔格达夫还叫来了木霞姑姑,一个偏重猫方向的兽医来当他的帮手。总的来说,一个小型的会诊。

他们在警察局专用的凳子上就座,一边仔细端详着运水工,一边无奈地摇头。发灰的乱发好像暮色中浓雾弥漫的树林,很难透过它了解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双没睡醒的眼睛无动于衷地望过来,仿佛沼泽中的一个深坑。

“同事们,咱们不如给他剃剃头吧!”木霞姑姑建议说。她这个人最不能忍受邋遢,每个礼拜都强迫我剃头,还必须是板寸。

“没错!”费多尔·楚尔大喊,他似乎被“同事们”这个词打动了,“现在该揭露这个人的真面目了!”

他在保险柜里为数不多的证物中找到了一把安全的剃刀和一块干硬的香皂头,香皂上面被绳子磨出很多条深痕,这在过去是尝试自杀的工具。费多尔想给运水工戴上手铐。但科罗杰兹尼科夫非常乐意地把脑袋探了过来,好像等了很久终于可以出门遛弯儿的狗戴上项圈那样。

剃头的过程比较顺利。不怎么锋利的刀刃可以勉强把运水工的硬发剃下来。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时不时地用手指摸着科罗杰兹尼科夫的头盖骨。木霞姑姑也冒出了一些愚蠢的提议,比如该留什么样的鬓角,直的还是斜的之类的问题。费多尔·楚尔感到无比痛苦,暗暗地咒骂着自己的警察职业。然而,随着头发的逐渐减少,一张和人类相似的脸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即使有的地方头发没有剃干净,还一根根地立着。

费多尔·楚尔简直想撒手不管了,之前的多少努力全都白费了!期待着能发现一张野兽的脸,而现在怎么样?真令人大失所望。脸还是那张脸。的确,运水工看起来很奇怪,总是一副空虚的表情,好像经历暴风雨肆虐后的树林,但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

与此同时沃尔格达夫和木霞姑姑开始对科罗杰兹尼科夫进行测量。动物学家口述,费多尔将数据记录在本子上,虽然他什么都不懂。

沃尔格达夫把测量仪器固定在运水工头上,突然大叫了一声:“太神奇了!”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的头盖骨非常大,但是尺寸仍处于合适的范围内。在头顶的地方有一块凸起,好像鸡冠一样。

另一边,费多尔被水龙头搞糊涂了,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他突然想到:“所有伪造的水或许都是从那儿流出来的,从眼前的这个水龙头里。”

而沃尔格达夫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手指在运水工的头盖骨上摸索来摸索去,仿佛一名弹奏赋格曲的钢琴家。

“没有舌咽神经!迷走神经也是缺失的!但是却有三对多余的,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而且还长了狼的嘴巴、熊的耳朵、兔子的嘴唇……”姑姑补充说,脸色有点苍白。

两个人结束测量后,运水工又被送回了羁押室。费多尔·楚尔匆忙地翻看着本子上的记录,开门见山地问他们:

“所以,他是人类吗?”

“是类——人——”姑姑拖着长声唱了出来,一个简单的词在她口中变成了一整首浪漫曲。

“我家里的猪崽也和人很像。难道也能叫类人吗?”费多尔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属什么种,这个长着奇怪脑袋的家伙。”

“怎么说呢,他不是雅利安人,”姑姑叹气,“他的脑门没有七寸宽!没错吧,同事?”

沃尔格达夫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是啊,是啊,总共只有七厘米。但肩膀却有七十厘米,那可是整整一俄尺呢。”

费多尔·楚尔不知为何也量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结果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大小和运水工完全一样。他又用手仔细摸了摸脑袋,居然也摸到了一个类似鸡冠的凸起,在头顶上!

“不是雅利安人,你们是这么说的。”费多尔大声抽了一下鼻子,“有股种族主义的味道。”

“您这是说什么啊!我们只是站在解剖学的角度,得出的结论也只有关人体。”木霞姑姑努力为自己辩护道,“谁知道他的灵魂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大概也是一片昏暗吧,”费多尔冷笑着,露出了满口的牙,“嗯,他不是吃人的怪物,这就好办了。没有犯罪的情节,应当释放。”

姑姑像一个弄掉了一半雪糕的小姑娘一样紧皱着眉头:

“我还想再观察一下……”

但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所有人都是兄弟!”他对科罗杰兹尼科夫说,“无论年长还是年幼。你现在可以走了,死脑筋的运水工。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活,光是运水油水太少了!”

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走着回到了家,一路上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他的脑袋被剃得光溜溜的,就像一截新砍下的原木,只是没有发现年轮。到家以后他首先往水桶里看了一眼,自己剃头以后的脸倒影在水面上,好像一朵睡莲。于是他一头扎了进去,完全沉入水中,之后谁都没有再见过他。

当然,这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华丽的辞藻。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实际上他直到现在还在用那个大铁桶运水。他脑袋上又长出了乱蓬蓬的毛发,仿佛老木桩上滋生的苔藓,而且还从不剃头。用水衡量着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但是看上去和蔼了许多,甚至变得温柔了。仿佛他已经不再是一个雪人,而变成了一个水人。

大桶里的水恢复了活力,继续发挥着治愈他人的功效。许多人为了喝科罗杰兹尼科夫的水专门来到我们的小城市。

在那天夜里喝了很多水的库里洛夫,在偶然间发现了一把通用扳手,但是不是用来拧螺丝的。他找到的其实是一眼泉水,从泉眼中涌出源源不断的细流,有时也会像喷泉那样溅出水花。

高年级学生尼古拉·波德科雷金考进了首都的大学,一年之后就毕业了。

“你为什么这么聪明?”教授们问道。

“因为我们那儿的水好啊!”长着小胡子和络腮胡子的尼古拉·波德科雷金回答,“水里有氢元素和氧元素,而且还有运水工科罗杰兹尼科夫。”

而这个运水工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类什么种,是雪人还是水人,以及为什么给马起名叫“希尔瓦尔里”,即使被雷劈死我也不知道。大概这就和德罗普卡是什么意思一样,是一个未解之谜。只要心情愉快地喝他桶里倒出的水,别蒙人,你的结局就会像活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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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文出现的许多姓是俄罗斯历史名人的姓,例如,拉吉舍夫是俄罗斯思想家、作家;拉辛是农民战争领袖;杰尔查文是诗人;罗蒙诺索夫是科学家、诗人、现代标准俄语奠基人;苏沃洛夫是军事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