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鸟占术士

鸟占术士

大家都知道,木霞姑姑经常给人解梦,但除此之外,她还能占卜。运用古老的方法,通过观察关注鸟的飞行状态和叫声占卜。姑姑把它称为鸟占术学,也就是用鸟占卜的学问。

在我们的小城市中大家都觉得姑姑即使不是一个完全的傻子,她的脑子在很大程度上也有点问题,但是这一评价并不怎么公平。木霞姑姑拥有未卜先知的天赋,但可惜的是,这种天赋需要用其他能力作为交换,尤其是智力。姑姑的意识是像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屋,眼看着就要倒塌。然而在智力下面,就像在深深的地窖里,存放着许许多多东西,比如腌菜、果酱、果子露酒……总之是各种杂七杂八的小菜,时不时地把它们取出来看看。

姑姑穿着专门的带兜帽的术士服,走到大街上站定,看起来像一根被烧得焦黑的柱子。在她周围聚集了大量的人群,那阵势就像是来看大棚马戏的。姑姑仰起头,把听筒贴在耳朵上,长时间地观察着秋季的天空中乌鸦群盘旋的动作,将它们的呱呱叫声分解成相互独立的一些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姑姑用乌鸦占卜的结果比其他的都好。也许是像她认为的那样,和乌鸦之间的沟通是最具有活力的。她对于其他的鸟类的信任程度都没有对于乌鸦这样高。

“麻雀特别喜欢扯谎,”姑姑略带鄙夷地说,“鹤太傲慢。啄木鸟又太封闭。还有喜鹊,一转眼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而乌鸦总能传达不少有益的信息。他们经常有意地呱呱叫唤着瞄准姑姑排泄。这赋予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种独特的信任。乌鸦排到姑姑身上的鸟粪越多,姑姑的未卜先知就越准确,有时候还能做出一些奇迹般的预言。比如,一周之前姑姑预言说我将被野兽咬伤。结果还真发生了那样的事,咬伤我的野兽是一只花鼠。

“看啊,喂鸟的,一个喂鸟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那是十月的某一个阴天。“根本不是喂鸟的!”我替姑姑辩解道,“是鸟占术士!”鸟占术士这个词我很喜欢,听起来既严肃又能把人唬住。

听了我说的话,其他人为姑姑感到了切实的担忧,觉得她像一个女巫,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女巫这个词带有一定的侮辱性。

这一次乌鸦也没有使姑姑为难。整个乌鸦群里大大小小的乌鸦排下的鸟粪把姑姑从头到脚都弄脏了。乌鸦告诉了她某个叫欧克季亚布尔的人去世了,还指出了那人的住址。

姑姑感到十分震惊。没像往常那样把所有细节深入考虑一遍,她急忙跑去找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

费多尔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给雪人刮过胡子,徒手抓过不冬眠的熊,在犯罪事件完成之前就将它们解决,但当他看到木霞姑姑的时候,他完全茫然失措了。根据她的外表判断,应该是一件关系到被玷污的贞操和尊严的事件,而这是一件没有指望的耗时间的苦差事。费多尔·楚尔向来规避所有可能会呈上法庭的事件。“闹到法庭”这个表达方式使他感到心灰意冷。想到这里,他已经从保险柜里掏出了一把衣服刷子,准备帮姑姑把衣服刷干净,然后再把她打发走。

“不是,不是!”木霞姑姑大喊,“跟我来,赶快!要不然我该忘了地址了!还有左轮手枪!把它带上,没准儿那里有强盗……”

还在警察学校的时候费多尔写过关于强盗行为的学年论文,从那时开始这个词就使他感到非常惊慌不安。一听到强盗这个词,即使是电视上播放的首都新闻,他都会立刻掏出手枪皮套,嘴里还模仿着开枪的声音:“砰!啪!砰!”

总而言之,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费多尔·楚尔就已经完全地相信了姑姑的一面之词。他抓起装了侦察记录本、询问日程表的腿包,拿出装在皮套里的左轮手枪,跟着姑姑冲向从乌鸦那里得知的地址。

走路过去其实没多远。在我们的小城市根本没有很远的路。即使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就是从商店到澡堂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费多尔费劲地回想着手枪里还有没有子弹,哪怕只有一发也行。于是他只顾得上问姑姑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十月过去了!”姑姑简短地回答。

“呸!我可真倒霉!又跟疯子扯上关系了!”地段警察感到有些不愉快,但他仍然环顾了一下四周。显而易见,现在的确还是十月,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样。今天的天气对于本地区也很典型,刮着微风,下着绵绵细雨。他们现在在户外,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

与此同时,木霞姑姑非常确信地转进了一个院子,开始敲门。凭借自己敏锐的耳朵,姑姑察觉到门后边是一片异常的寂静。房子里是空的,无论如何都没有活人的存在。

“把门撞开!”姑姑命令道。

或许是姑姑的疯狂有传染性,影响到了地段警察健全的思维,或许是费多尔也早就想自作主张破门而入,即使会被枪毙也无所谓。总之,他先助跑了一段,快跑到门前时脚底下绊了一下,结果用脑袋把门撞掉了。头上戴着的警察制帽骨碌到一旁,上面的帽徽还闪闪发亮,费多尔定在了门口。

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空气似乎微微地颤抖着。从灰蒙蒙的浓雾中瞬间浮现出了沙发、桌子和格架,之后又突然消失不见,就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墙壁摇摇晃晃的,一会儿组成锐角,一会儿又组成了非常钝的钝角。地板渐渐向天花板靠拢。费多尔的脑子里好像有一个高速转动的纺锤。他靠在门框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心力交瘁,左轮手枪完全帮不上忙。“十月过去了,”他努力理解着姑姑说过的话,“也就是说现在是十一月,马上就要开始下雪了。”

木霞姑姑从边上冒出来,直直地盯着地段警察的眼睛。“真漂亮啊!”费多尔突然赞叹道,“简直就是雪姑娘!”

“听我说,您这是轻微脑震荡,”姑姑说,“破门的时候最好用脚踢开或者用肩膀撞开。”她搀着费多尔,领他坐到沙发上,紧接着融入了一片无声的、摇晃的世界。

“随她去吧。”费多尔心想,他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但这儿还是不是我的管辖地段?在我的地段的确是十月,而这里这些见鬼的杨絮碎末,简直像是把大街上所有的都扫进来了!真是强盗行为!”想到这个词,他就像闻到氨水一样,立马清醒过来了。

飞舞的茸毛渐渐平息下来,落回到地板上。房间平时的样子浮现出来,木霞姑姑正在屋里到处乱窜着。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在这里住过。”姑姑惊慌地向费多尔报告,“一个已经退休的洗矿工。这儿还有一张奇怪的字条:‘我马上回来。十月敬上。如果想起我的时候请千万别记恨。永别了!’而且,这个‘别记恨’和‘永别’可以明确地看出是之后用另一根铅笔匆忙添上去的。应该马上立案调查。这是一起失踪案,或者绑架!”

“先等等,等等……”费多尔·楚尔把那张皱巴巴的字条抢过来,按照在警察学校学到的方法,先从左向右,再从右向左,翻来覆去地研究着每一个字母,“哪有什么失踪案件?”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认为这里未必有什么应该做的事,“胡说八道!他可能去黑海边晒太阳了,也没准回农村探亲去了,去采蘑菇。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正在研究玻璃鱼缸的木霞姑姑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地段警察,像雪姑娘注视着面前的一堆毫无用处的篝火,无论如何得跨过去一样。

“理解理解我们吧!”费多尔蹒跚地走了过来,“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您知不知道仅仅一天之内有多少人在地球上消失?数量加起来差不多能顶三个城市,类似咱们的这种,如果算上家畜和流浪动物的话。人嗖的一下就消失了,没有了。国家机构力量不够……”他比划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动作,勉强挪动到沙发上。

“好,”姑姑委婉地回答,“我自己查清楚。顺便一提,在玻璃鱼缸里曾经有金沙,缸壁上还留有一点痕迹。而现在里面空了,鱼都干死了!这对您有所启发吗?”

大概的确有些启发的作用,费多尔感到更加头晕了。“金沙,鱼干死了。”脑海里像是有一个纺锤,所有线索都在上面越缠越紧。“鱼干死了,现在玻璃鱼缸变空了。变空了,很好。缸壁上的痕迹可以清除掉了!字条也直接销毁!在警察学校都是这么教的。”

“离开这座房子!”费多尔努力装出一种极度威严的语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命令道。脑中的纺锤高速旋转起来,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声音从左耳贯穿到右耳,震得他快要失去意识了。“只是临时的。”费多尔·楚尔想,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很难说清这个“临时”持续了多长时间,但当地段警察恢复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已挤满了人。

到处都放置着点燃的蜡烛,蜡烛发出噼啪的响声,像七月蜻蜓的翅膀一样。在蜡烛温暖但略带忧虑的光芒中,地上的杨絮又飞扬了起来,仿佛一团团烟雾,拼凑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形状。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地段警察费多尔一下就认出了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彼得·加姆博耶夫、从汽车厂来的库里洛夫、旧货商人索洛维伊,甚至还有一个不怎么熟的留着小胡子的学长,因为他的胡子自己还曾经拘捕过他。他们都沉默地、垂头丧气地围坐在桌子旁,像一群等待吃晚饭的筋疲力尽的工人们。

“邪教啊!”费多尔感到胆战心惊,脑子里又开始犯晕。“祭祀……仪式……”他拼命挤出一个恐怖野蛮的、像肠子一样繁冗的词。“他们该不会准备把我给切了吃吧?见鬼!”费多尔摸索着左轮手枪。可是装手枪的皮套被打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像是被掏空了的钱包。费多尔·楚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被挖去内脏的鲈鱼,一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命中注定的事就让他发生吧,费多尔想,这是在警察学校从没有教过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黑影在地板上到处乱窜,咯咯哒地叫着。木霞姑姑郑重其事地宣布:

“鸟占卜现在开始。母鸡讯问!”

在费多尔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姑姑做了很多事。她跑了一堆地方,鞋都跑坏了,只能凑合趿拉着。再一次和乌鸦进行了交流,请乌鸦帮忙指出这个案件的所有嫌疑人。之后,她给每个人以地段警察的名义发了询问日程表,把他们都召集到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家。接下来她从帕夫柳克那里租借了一只白色的母鸡,仔细地将它用煤灰涂黑。这是一种非常可靠的讯问方法,经过了几个世纪实践的检验。母鸡会靠近无罪的人,把煤灰蹭到衣服上。而对于有罪的坏人,母鸡会咯咯哒叫着溜走。

“我的话语坚不可摧!话语是城堡,舌头是钥匙!”木霞姑姑光着脚吃力地爬到凳子上,手舞足蹈地号叫出令人费解的咒语,“干了坏事别发愁,一不做来二不休!法官院里猪一帮,我把它们都吃光。我的法庭公平正义万年长。”

蜡烛的火光因为姑姑莫名其妙的话摇晃了起来。杨絮的茸毛飞舞着,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显眼。被涂黑的母鸡像检阅军队一般神气地、不慌不忙地走着,绕着桌子转圈,思索着该去蹭谁的腿。为了不显得太多余,费多尔·楚尔起身坐到了沙发上。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眼睛都没斜一下。屋里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样,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竖着耳朵听木霞姑姑说话。

“万恶的小偷,下地狱吧!滚到亚拉腊山的另一边。”姑姑接着念咒语,“到沸腾的焦油里,到炎热的草灰里,到沼泽的烂泥里!被山杨木桩钉到门框上,晒得比柴更干,冻得比冰更冷!瞎眼,瘸腿,变傻!在秽物里翻滚!不得好死!”

地段警察感到毛骨悚然,仿佛一群蚂蚁顺着后背爬到后脑勺上。“强大的震慑力啊!”他想,“应该把它记下来,以后可以用在讯问上。”就在那一瞬间,黑色的母鸡像被砍了头一样狂叫不停,从桌子旁逃开。母鸡直冲费多尔跑过来,一头撞到他的膝盖上安静下来,找个地儿藏起来了。

蜡烛一下子被风吹灭了。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了地上,似乎是木霞姑姑因为过度紧张从凳子上摔下来了。在桌子上方,旧货商人索洛维伊惨白的脸浮现出来,像被卷边的云彩遮挡的月亮,地段警察凭借声音认出了他。

“全都坐着别动!”他的声音颤抖着,“我有枪!乱动就开枪了!”

“但没有子弹,”费多尔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胳肢窝下夹着那只母鸡,一步一步走向旧货商人,“现在就开枪打死你!”

“站住!”索洛维伊大喊,他嘶哑的声音就像每天早上第一只打鸣的公鸡,“我开枪了!”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急速猛烈的呼啸声,好像炮弹射击发出的声音。一个薄薄的、锋利的半月状物体划破了地段警察的脖子。母鸡掉到了地上,费多尔用双手抱着自己受苦受难的脑袋,这颗脑袋终于是要掉了。在临死前他清醒地做出了结论:“在履行职责时死才算死得漂亮!可是,子弹是从哪儿来的?”于是他倒在了地板上,把一大片茸毛震得飞起。

应当承认,地段警察没有直接参与这一错综复杂的事件的绝大部分。这并不是因为他成心想要逃避,但总的来说造成这个结果的有很多原因。费多尔失去知觉躺在沙发上,等到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被周围的状况惊呆了。

房间里开着大灯,刚刚点过蜡烛的气味还没有消散。旧货商人索洛维伊被绑在了格架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只眼睛瞎了,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杨絮,简直像个傻子一样。木霞姑姑在他跟前来回溜达,摇晃着两把左轮手枪。

“从小到大,好吧,从没有一只母鸡靠近过我,”索洛维伊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知道,好吧,到底为什么?难道我身上有难闻的味?”

木霞姑姑把某张照片伸到他眼前。

“认识他们吗?”

“我这个人,好吧,从小到大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他抽着鼻子,发出了一个奇特的声音,听上去像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又像嘶哑的哨音,和小马驹的嘶叫有些相似。

“其他人去哪儿了?”地段警察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只母鸡,还有其他的人。而且我好像还被枪打中了!”

木霞姑姑走向费多尔,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梦。”她一字一顿地说,“您的脑袋被门撞伤了。睡吧,睡吧,睡吧。”

“不不!千万别睡,长官!”索洛维伊大喊,“这个傻娘们要把我弄死了。先是诅咒,然后放母鸡追我,现在又想用杨絮毛!我已经,好吧,快被杨絮的茸毛闷死了!我浑身抽搐,大脑缺血了!不知道她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打的是一把带哨子的水枪。本来想开个玩笑,但是长官您,好吧,没理解我的意思。帮我解开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您说的话太难理解了!”姑姑打断了索洛维伊,“您就像麻雀一样爱撒谎,花言巧语太多了!”

费多尔·楚尔这一次长记性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该出手干预了,应当马上阻止木霞姑姑和她的母鸡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他先将两把手枪都拿到自己手上,一把带哨子的水枪,一把没有哨子和子弹的真枪。费多尔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应该把哪一把装到皮套里。至于为什么在这间屋子里,和疯疯癫癫的姑姑以及一个被绑起来的旧货商人在一起等问题就更搞不清楚了。

“那么,”费多尔坐到了桌子旁边,“这儿有没有书之类的东西?最好是厚一点的。”

木霞姑姑迅速从格架上抽出一大本厚厚的、看上去很沉的书,书的名字叫《金矿勘探》。

“不错,很合适,”费多尔点了点头,肯定地说,“现在挨个把右手放在上面。右手还是左手来着?”他有些迟疑。“不,最好还是右手!发誓自己说的是真话并且只说真话。谁要是撒谎,我直接就把他打死!”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枪比划了一个威胁的动作,只是不知道用的是哪一把。

姑姑如行云流水般飞快地把过去一天发生的所有事讲了一遍,一直讲到彼得·加姆博耶夫打了索洛维伊眼睛一拳,准确来说不只是打,而是狠狠地揍,其他的嫌疑人们见状也一哄而上把索洛维伊绑起来了。

刚被母鸡、咒语、殴打和杨絮弄得半死不活,现在又要进行什么恐怖的发誓,旧货商人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新的威胁。于是他开始“唱”了起来,仿佛真正的夜莺一般。

“是是是!欧克季亚布尔老头,好吧,在我的工作间,挑拣废品呢。他是自愿来我这儿的,现在正过着隐士般纯洁无瑕的生活,只靠面包和水维持生命,只和一只鸟说话。我向他保证了,好吧,不告诉任何人!可在刑讯逼供的时候实在没法再隐瞒下去了!”

索洛维伊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他是如此痛苦绝望,身下破旧的椅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看着就要散架了。

“姑且就认为是那样吧,”费多尔·楚尔见过不少假惺惺的眼泪,于是他接着说,“但是这中间有空白的地方!”他扶着椅子,看向旧货商人沾满泪水的脸,像一只盯着空食盆的饿狗:“金子在哪儿?”

“什么金子啊,长官?”姑姑插了一句,她今天比平时还能装傻充愣,“还是撞伤的后遗症!可能是眼前冒金星了吧!我往您眼睛上吐一口吐沫,就全都好了!”

地段警察窜到了姑姑跟前,为了以防万一他眯起眼睛,看起来活像一只贻贝类的软体动物。

“这又是什么俏皮话?”他用带哨子的水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玻璃鱼缸里金沙的痕迹!您自己说的!”

木霞姑姑乖乖地低下头,走到餐柜和格架中间,靠在墙上。

“得了,子弹已经全部打完了!老实说,我撒了谎,为的是使欧克季亚布尔失踪案件引起您的重视。我再说最后一句话——真相和时间比金子更宝贵。”

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和旧货商人索洛维伊突然陷入了沉默,不由自主地思考着有关什么更宝贵的问题。周围充斥着一种特别的、少有的寂静,好像房间里是空着的,没有一个活人。而在这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多余的,和房间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这片寂静像一个气球一样逐渐膨胀,然后突然爆炸,被挤出了门外。

木霞姑姑给索洛维伊松开绳子,费多尔拿上了自己的军用腿包。他们来到了某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天上挂着一弯新月,通古斯陨石留下的缝隙从西到东横贯了整个天空。因此,和往常的这个时候一样,觉得心脏被揪紧了。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到底什么更宝贵,金子、真相还是时间?

“这取决于质量。”费多尔说道,用靴子踢上了门。他的鞋跟上有一个很特别的铁掌,那是他的警察徽章,上面雕刻着双头鹰的图案。无论他去哪儿,身后总有一群鹰跟随着。在我们城市大家都知道费多尔·楚尔走过的路,只要看土路上留下的鹰就行了。

然而这一次双头鹰的两个头都指向了旧货商人索洛维伊的小屋。

“能用鹰占卜吗?”费多尔问木霞姑姑。

“哪儿能高攀上它们啊?”姑姑回答,“飞行的动作看不见,鸣叫的声音听不到。都高傲着呢!咱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根本不屑一顾!”

“但是您最喜欢的乌鸦经常冤枉人,”索洛维伊吸了一下鼻子,“对无辜的旧货商人恶意中伤。”

“呃,真抱歉!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得到完全正确的结果,总有一些没被清除干净的表皮,”姑姑心平气和地说,“然而最重要的是内核!现在我们马上就能看到它了。”

他们走到了一个小丘陵跟前,在夜里看起来既像一个破窑,又像一个防空洞,还有点像一个装了门的坟头。

索洛维伊累得呼哧带喘,打开挂锁的时候摆弄了半天,地段警察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暗中盘算着什么。但是费多尔实在不想在一天之内撞开两扇门,上次撞门时被撞坏的脑袋还没完全恢复。他觉得脑袋里好像形成了一个破洞,风往里呼呼地灌着。这种新鲜的感觉并不坏,但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终于,门轰的一声敞开了。门扇摇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面前出现了一个类似鸟窝兽穴的东西,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坑。一股墓室的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

“请进!请进!”索洛维伊兴高采烈地邀请另两人走进仿佛地狱一般黑咕隆咚的小屋,“马上,好吧,马上就亮了……”

他的话音没落,一盏小灯亮了起来。但灯光是那么的昏暗,简直像从天文望远镜里观察到的星云一样。那类似萤火虫的微弱光亮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手指。

“这儿就是废品仓库!”旧货商人的声音一会儿从左边,一会儿从右边传过来。

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他又活过来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好像一个很有经验的导游来到了一个刚刚重新开放的博物馆里。

“废品意味着效益,或者利益!所以这里到处都是有益的原材料。请当心点,把脚抬起来!你们知道什么是原材料吗?不,你们不知道,好吧!它是某些东西或者物品,首先是一种劳动的产品,之后经受时光的影响,而现在,好吧,需要加工和翻新。你们能理解吗?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哲学!废品是一种人生的反映,它们全部都是有益有利的,甚至死亡本身也是!”索洛维伊直接冲着地段警察的耳朵大喊。

姑姑在听索洛维伊说话的同时眼睛也在逐渐适应屋里的光线。尽管那盏仿佛红矮星一般的小灯还是一样的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木霞姑姑环视四周,在这个地下的小宇宙里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惨白的小灯,于是她走了过去,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地上的废品绊一下。按照索洛维伊的说法,这些废品正处于由死到生过程中的停滞阶段。姑姑被尖锐锋利的钩子或者弹簧钩住,膝盖磕到了铁皮箱子,磕得生疼,一屁股坐到了一个很深的洗衣盆里,鞋给弄丢了。接着她费劲地越过了一座松散的沙丘,从扣子上可以看出来是衣服堆成的。在由一群毛绒玩具和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组成的军队中挤出一条路。终于,她来到了一个类似碗橱的巨大柜子前,用手摸了摸,绕着它走了几圈。这个柜子使她想起了中国的万里长城。

姑姑一点一点接近了那条界线,再踏出一步就是如悬崖峭壁一般无法遏止的惊慌。她已经很久都没听到索洛维伊的声音了,最后一个传来的词是“死亡”。姑姑明白自己找不到返回的路,呼救也是徒劳无益的,这些贪婪地渴求生命的原材料会吞噬一切声响。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耻辱啊,光着脚在一堆废品中迷路。

木霞姑姑叹了口气,绕开了那个庞大的碗橱。突然,她看到了一个老头。他端坐在一堆树枝上,上面长着绿叶,开放着粉色的、与季节不相符的花。怎么说呢,老头的脑门上写着十月!不是八月也不是二月,正是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他看起来白白胖胖的,和他肩上那只红眼睛的鸟一样。

他似乎没有发现姑姑,像个瞎子一样透过姑姑看了过去。如果他能看见什么的话,也肯定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肉眼可见的东西。

在他面前放着成堆的垃圾和破烂的碎片,这些之前都曾经是有用的东西。欧克季亚布尔用手摆弄着面前的东西,使它们运动了起来,先是慢慢绕着圈旋转,接着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开始螺旋上升,制造出了一个微弱的光柱。就在那时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轻微地动了一下嘴唇,肩上的鸟清晰地说了一句“穿鞋”。瞬间,光柱缩短到和树桩差不多的高度,变得黯淡下来了。在之前摆放破烂的地方出现了一双铬鞣革皮靴,和费多尔的那双一模一样,而鞋号大概是姑姑的。

木霞姑姑感到十分激动,她甚至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吃惊的事了。她的意识就像一个狭小的木屋,已经什么都放不进去了。整个白天半个晚上都处于一种着魔的状态。然而,向潜意识的地窖里望一望的话,姑姑就平静下来了。解释迟早会找到的,如果不是现在,那么就在清醒之后。

她试了试靴子,吻了吻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毛茸茸的脑袋,跟在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小鸟后往回走。一鸟一人在茫茫的垃圾海里绕了很久,途中似乎还交谈了几句。前方出现了模糊的灯光,旧货商人和地段警察的声音也能听见了,他们似乎在谈论关于效益和利益、时间和金子的问题。小鸟和木霞姑姑告别后,又飞回到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肩上。

他就这样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在破旧的碗橱后边生活了整整一年,赋予这里的一切以新的生命。在下一个十月他又一次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这一次不是被风带走,而是由自己的意志决定的。现在他在那个世界,一个没有原材料,只有纯粹的、完全的废品的地方。

实际上,关于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姑姑在那之后决定再也不和鸟儿们交流了。鹅是一个特例,她在圣诞节的时候还是会做一道叫苹果鹅的菜。毫无疑问,她失去了某些东西,与此同时又获得了另一些东西。那双靴子她至今都没有穿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安宁,尤其是在我们的小城市里。

比如,费多尔·楚尔在警察局养了两只芦花母鸡,为了在难以判断有罪嫌疑人的情况下使用。他的母鸡即使没有公鸡也能下蛋,这使费多尔十分震惊。“鸟真是神秘的动物啊!”他说,“从它们身上能知道很多东西。没准退休之后我就去养鸟了。”即使是现在,在遇到复杂麻烦的案件时,他也会在乌鸦巢底下站好几个小时,像士兵站岗一样一动不动。然而他没得到过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制服大衣还是干干净净的。大概是没有能量联系吧。

至于真相和金子,玻璃鱼缸里的金沙在整整三年和三百六十五天之后才被发现,那也正好是我成人的时候。木霞姑姑把它作为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的遗产转交给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金沙,于是我把它放进了一个沙漏里。从那时起里面的细细的金沙已经无穷无尽地、不可挽回地漏了很多很多年。它计算的是什么时间?是谁的时间?这里的还是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那里的?我不能肯定自己这一生有没有机会把这个沙漏倒转过来,哪怕只有一次。难道这需要鸟儿们的提示吗?通过它们的飞行动作和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