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绒毛

绒毛

那一年的杨树像是疯了一样,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整个城市都飘满了杨树的茸毛,仿佛盖上了一层白霜。只要用毡靴在地上滚一滚,茸毛就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杨絮。一棵棵杨树就像虚弱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身子,因为过长的、沉重的大胡子而闷闷不乐。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方才勉强把杨絮从玻璃缸里捞出来。

“唉,”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长吁短叹着,“过去都是淘金,现在捞的都是什么?茸毛!”他看上去像一个风向标一样朝四个方向发泄出胸中的怨气,几乎要在家里引起一场暴风雪了。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认为,在他退休的时候,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已经过时的名字。他本来想改名,改成奥古斯特或费弗拉尔。但是这样一来麻烦事就多了,因为在所有的登记簿上都写的是欧克季亚布尔,于是这个名字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现在。

“唉,青春如小鸟一般飞快掠过,而老年,像乌龟一样磨磨蹭蹭。”他忧郁地盯着拖鞋,那双鞋十分蓬松保暖,像一对即将过冬的兔子。“你爬得越慢,时间就飞逝得越快。”

他家一直都很整洁。地板上落满了茸毛,只在走过的地方踩出一条条小路。从沙发到桌子,从桌子到玻璃缸,从玻璃缸到窗前。到门口的小路只有非常不明显的痕迹,因为很少去那里。

大白天的室外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马上要下雨了。就在这时,一只鸟从窗户飞了进来。真是一个坏兆头!“这不是来勾我的魂的吧?”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吓得呆在了玻璃缸旁。那种鸟他从出生之后就从没见过。

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那只鸟仿佛幽灵一般模糊发白,然而它的眼睛是火红色的,眉毛也很清晰。它落到了桌子上,小口小口地啄着卷边烤饼。

“这到底是什么破鸟?”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不速之客,“它属于什么目?是一只白枭?沙鸡?还是草原鹞?”

从窗户吹进了一阵风,鸟笨拙地摔了个跟头,从面包圈飞到了旁边的格架上。它停在了房屋主人的照片前。照片中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还很年轻,他站在一条山间小溪旁,头戴一顶有防蚊罩的帽子,手里拿着淘金盘。

“蠢鸟!”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靠近格架上的鸟,“赶快给我飞下来。”

那只鸟像一朵种类不明的、轻盈蓬松的花,类似蒲公英,浑身上下没有翎羽,只有绒毛。它只是一个具有鸟的形态的动物,而不是鸟类!可以看到,风往哪儿吹,它就往哪儿飘。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惊得屏住了呼吸。

他们一人一鸟对视着,像分开了很久的老朋友,看着眼熟,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对方。

“十月。”鸟突然说话了,还眨了一下火红的眼睛。

和眼前的状况相比,还是相信玻璃缸里的金鱼张嘴说话比较容易。又或者说话的是老旧的格架,因为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每天都和它聊天,餐桌、睡觉的沙发也是一样。

“十月。”鸟又重复了一遍,它垂下了头,似乎在等待回答。

被一只偶然飞来的鸟呼唤名字,随便一个人,即使是最冷酷无情的人,都会被吓得肝儿颤。

“我亲爱的小鸟,”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小声嘀咕,“亲爱的小鸟,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是啊,很显然,它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对于“十月”没有偏见,把它和“八月”和“二月”同等看待。

说完话之后,那只鸟在格架上睡着了。它闭上了眼睛,蜷着身子缩起脑袋,看上去和一团杨絮一模一样。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把耳朵凑近仔细听着,本想听它的心脏是不是在跳动,然而耳中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热带气息。这是一只热带鸟!他想。又或许它发烧了?我的可爱的小鸟,马上要烧起来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开始忙乱起来,在房间里踩出了几条新的小路。他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我马上回来。十月敬上。”之后就匆忙地跑去找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连鞋都没来得及换。

暴风雨看上去马上就要来了,然而却迟迟不下。在我们静谧的小城市上空,暴风雨经常依依不舍、昏昏欲睡。暴雨总是倾盆而至,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即使是老居民也没有见过这样雷鸣电闪的景象。据说,这种情况是从那时开始的,也就是当年通古斯陨石飞过的时候。陨石在人们头顶上高高地掠过,但是却留下了痕迹。那是一条像裂开的刀伤似的缝隙,在整片天空上蔓延,现在在满月的时候还能看见。大概是因为在这个小城市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反常,我们这里的人是这么想的。许多东西被拖进了这条缝隙中,而有时一些不明物体也会从那里散落下来。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在漫天纷飞的茸毛中拼命地走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艘老轮船。在他经过的地方,茸毛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在飘荡飞舞着,紧紧粘在身上弄不掉。

沃尔格达夫没有马上认出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他的视线集中到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脚上穿的那双拖鞋上,看起来真像一对安哥拉兔。

“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它那双红色的眼睛是从哪儿来的。”沃尔格达夫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难道它两只眼睛都是瞎的吗?”他又趴了下去,四肢都贴在了地上,“真是悲剧啊,明明是那么的美丽的东西!”

“悲剧啊悲剧!”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重复了两遍,“我可爱的小鸟发烧了。”

沃尔格达夫摸了摸一只兔子的脑袋,上边覆盖着的茸毛立刻飘散了,这使我们的动物学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的鼻子贴在拖鞋上,好像不是一个动物学家,而是一个修鞋匠。

“一只发烧的小鸟?”沃尔格达夫从地板上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鸟?在哪里?”

一句话还没说完,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已经拽着沃尔格达夫出门了。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飞散起细碎的茸毛,像黄昏时分天空中稀疏的星星,又像微小的水滴。

当他们进门的时候,那只小鸟正停在卷边烤饼上。开门造成的气流立刻把它吹回了之前停留的地方,那张年轻的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的照片前。

“十月!”它的发音是如此清晰,沃尔格达夫惊得打了个哆嗦。

他仔细地看了看格架、照片和那只鸟,小心翼翼地指出:

“很抱歉,我并不是鸟类学家,不是专门研究这种长羽毛的生物的,何况这里连羽毛都没有,只是一团,该怎么说呢,五十摄氏度高温的绒毛。对于鸟来说,这样的温度似乎有点过高了。然而,我认为这一点也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它是一只会说话的鸟,说话的时候体温总是会上升。总而言之,我敢保证这个小家伙是健康的。”

“那它是什么种类?”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兴奋起来了,“我可爱的小鸟是从哪个角落飞来的?”说着话的时候,他又把壶里的水烧开,摆好桌子,邀请动物学家品尝唯一一块被鸟啄过的卷边烤饼。

沃尔格达夫小口小口地喝着茶,陷入了沉思。“应该并且只应该告诉他真相,”他回想着,“但不是全部的真相。”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鸟!有这样的一个目,或者说科。准确地说来是一个很小的种。叫作旧货鸟。它们适应能力强,能够在各种环境中生存栖息。这不,在您这张照片里就有一只。您看啊,在左肩膀后边的灌木丛里。”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戴上了眼镜,打开军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照片中那只停在树枝上的鸟。真奇怪,之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小鸟在一旁的格架上眨着红色的眼睛。没准它就是树枝上那只鸟的亲戚,是那只鸟的重重孙子。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没发生过啊!一切都被串联在时间织就的大网中,都被密密麻麻的结联系在了一起。他把手伸到眼镜后边揉了揉眼睛。

“您知道吗,”沃尔格达夫机械地啃着烤饼说道,“旧货鸟活得很长。它们是上帝的宠儿,不会被人捏在手里,不会被子弹打中,从来都不去商店,但永远都不饿。说不定,在这张照片中的就是您可爱的小鸟。不排除这种情况!”

“十月。”旧货鸟点着头说。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坐到了沙发上,他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好像心中的茸毛都被风吹到了一起。四十年前,他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人,那个人也叫他“十月”,简直和这只小鸟一模一样。

那种感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或者落入湍急的水流中,水有时温暖舒适,有时冰冷刺骨。水流飞快地带着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前行,途经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去,仿佛那些片段出自于别人的人生。铅笔刀和“雏鹰”牌自行车、姑娘的无止无休的吻以及她牙齿上的砷、从窗户冲外边挥手的蒸汽机车司机、被藏在接骨木丛下的二十戈比、妻子们、奶奶们和孩子们,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切都飞快地闪现着,但画面十分清晰,像透过放大镜看到的那样。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老年人像贮藏室一样晦暗的回忆中。沃尔格达夫吃完了烤饼,向那只小鸟鞠了一躬,悄悄地离开了。即使不是鸟类学家也能猜到,这只“旧货鸟”是什么时候、为什么飞到房间里来的。

那个西班牙人的姓氏在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脑海里打转,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也许是埃塔热尔基斯?总务主任拉列伊给西班牙人发的靴子小了两号,还振振有词。“他们就是这样的,”拉列伊说,“靴子要穿小一点的。因为这样他们的眼睛里都冒着火,脾气也非常暴躁!”那个西班牙人俄语说不利落,磕磕巴巴地抱怨着不合适的尺码。“我的鞋,十月!太短了,挤得脚疼!”也许他的名字是迪万提斯?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旧货商人索洛维伊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把小鸟还回来,”他刚一进门就说道,“它是从我那儿飞走的,我的亲爱的小鸟!在我挑拣收上来的旧货的时候,它从一件女棉坎肩的袖子里飞了出来。好好地把它交出来,否则我就自己带走了。”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摇了摇头。索洛维伊咧开嘴笑了,同时关上了房门。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也不得不站起身,他经过餐柜的时候,终于想起了那个姓氏——塞万提斯!之后他写了一本名为《克里姆林选中我》的书,其中写到了那双靴子,写到了总务主任拉列伊。一点都没提到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除了身份证办理处之外,在哪儿还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呢?

似乎这个世界对于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随他自生自灭去吧,能活到哪儿算哪儿。没有疾病,没有需求,没有蹲过监狱,没有尝过痛苦,没有贫穷,没有灾难。就像这样,他细小的苦恼和不满,总的来说,只来源于自己的名字。没有挨过饿,没有渴望,没有承受过巨大的损失。其实也算不上完全没有,他拔过三四颗牙,肋骨和腿骨折过,磕破过头,手指被锤子砸过,脸上蹭破过皮但并不严重。他从未直接面对死亡,如果说他真的曾经直面过死亡的话,那么只能说当时还完全没有这种意识。

然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饱受煎熬。并不是像塞万提斯那样,脚被靴子挤得难受,而是相反,由于自己轻松的人生而感到压抑。这样的人生像杨絮一样,被风茫然地吹走,不知去向何方。

然而曾经有一些无法理解的征兆和睡意蒙眬时闪现的灵感。当然,这些事情他本可以搞明白,但是却懒得去做。可以这么说,暴风雨一次都没有降临过,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茸毛汇聚成了一团一团的,湿漉漉沉甸甸的。

“曾经淘出一公担黄金,”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想,“但黄金算是什么呢?它只可能是非常好的东西,像格架上的小鸟一样。”

小鸟十分温柔亲切,每天都会说三次左右的“十月”。

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十分用心地养着那只小鸟,心爱的玻璃鱼缸被他弃置不顾。已经习惯了照顾的小鱼们一条接一条地翻肚皮死去了。它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面盖了一层茸毛。

七月结束了。八月也刷刷地飞过了。九月像一个近视的人,眯缝着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渐渐走远。

街上的杨絮被吹到了未知的地方,只有在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家里还堆积着许多茸毛。那些茸毛像有生命一样,随时能跃起到天花板上。地板上被踩出了一条条小路,从沙发到桌子,从桌子到格架,在门口的茸毛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十月,”旧货鸟眨着火红的眼睛说道,“忍一忍吧。”

越临近十月,灵魂就感到越安宁。当确信很快一切都将收场,也就是明白了去向何处,为了什么目的的时候,都会是这种情况。

某一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一阵十月的强风从通气窗吹进来。吹乱了屋里一地的茸毛,卷起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小鸟,将他们带去了灰色的远方。虽然很想说,将他们带去了幸福的远方。

然而,那里大概没有幸福。因为幸福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它想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落脚。而我们的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小鸟却是被风左右着的,风往哪里吹,他们就被吹向哪里,一直到通古斯陨石留下的缝隙中。

尽管欧克季亚布尔·彼得罗维奇没有理解,然而命运的征兆直到最后还是传达给他了。这其实已经很好。人们不会忘记他。他的名字被记录在了某个地方,没有被磨灭掉。而且这个名字并没有那么拙劣,从他在生命的最后还能喝茶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