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顶
木霞姑姑知道如何解梦。在她的眼里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树桩或者土丘,她坐在上面仔细观察着,给人们接下来的人生指明方向。而且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她一直这样觉得。于是她总是很乐意当一个灵敏的指南针,给人指明道路。愿意听她指点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有我的妈妈和我。除此之外我们也算不上自愿,确切地说来只能算是被迫的。
每天早上姑姑都会盘问我夜里睡得怎么样,梦见了什么的问题。有时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我就说梦见了苍白的影子和灰蒙蒙的雾。然而姑姑还不依不饶地问这问那,我不得不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回想梦境,就像解读一首被风化了的、半损毁的诗。
“我好像坐在凳子上,周围爬着一群蜗牛。”
“哦,亲爱的,你的梦我一下就明白了!你啊,一定又想偷懒了。”
像往常一样,姑姑一下就揭露了我的本质:懒惰、颓废、放荡不羁、偷奸耍滑。我身上的一些隐蔽的缺点和不成体统的愿望都以梦的形式表现出来了。为了让自己别太丢脸,我又添油加醋地补充道:
“看见了你,穿着豪华的礼服,骑在一匹火红的马上!”
“老天爷!”姑姑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像是在打蚊子,“这说明我要去喝酒了……”
瞧,在这种情况下我妈妈也会掺和进来:
“木霞,就别再说瞎话了!听起来一点都不好笑。”
“预言家是不存在的。”姑姑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面长眠着一本用柔软的黑布包裹住的解梦书。书鼓胀了起来,好像一只乡间土路上炸毛的鸡。看来,我那些差劲的梦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总之,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了一起,现在已经很难搞清楚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木霞姑姑真的骑到了一匹火红的马上,又或者我梦见的是那本在柜子里放着的书。仿佛一切都是幻影,和我渐行渐远,最后消失无踪。
有一天,我和姑姑在路上遇到了拳击手彼得·加姆博耶夫。
“一个挺奇怪的玩意儿,”他随口说道,两手的拳头互相撞着,“梦见了将军。”
“真的吗?”姑姑一下子精神了,“不是少校?”
“是一个真正的大腹便便的将军,留着小胡子和络腮胡子!”加姆博耶夫好像有点不高兴。
木霞姑姑皱起眉头,脸色也变得阴沉了,就像一个突然诊断出疾病的医生。
“彼得,听我说,这不是开玩笑!赶快去请病假!”
“真糟糕!”加姆博耶夫重重地用右拳锤了一下左拳,几乎把左拳打到了背后,“我要去参加一个争霸赛。左撇子们和右撇子们打架。”
“没错,就是这样!”姑姑喊了出来,“肥胖的将军,说明要发生非常不愉快的事。小胡子预示着危险,络腮胡子表示耻辱和做事不考虑后果。”
加姆博耶夫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小跳着左右闪避,沿着木板铺就的人行道离开了。他脚下的木板被踩得变形,吱吱嘎嘎地唱起歌,像被沉重的运货列车碾压的轨道。木霞姑姑忧伤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没有赶上火车。
从邻近的房子里跳出了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他还兴高采烈地做着鬼脸。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他小跑过来,不假思索地说道,“真可怕!一屁股坐在豪猪上了!”
姑姑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在心里确定着梦的征兆。
“没准儿是坐在刺猬上了吧?意义,您知道吗,是不一样的……”
“什么见鬼的刺猬啊!”沃尔格达夫变得十分悲痛,“我费劲巴拉地爬上去,由于眼睛看不清,还觉得那是一个小凳子。而它突然发出了响动,像一个装了骨头的口袋。紧接着它哼哼了一声,扎了我一下。”
“啊,您需要小心一点,”姑姑半带着威胁的语气说,“可能会跟别人大吵一架,没准儿还会动手打起来。这都取决于扎针的长度……”
“请您自己看吧!”沃尔格达夫顺从地解开衣服。
他的内裤像一个被填充得满满的手工缝纫枕头。
“真不敢相信。”姑姑触碰着有点发白的粗粗的针,低声说道。
沃尔格达夫叹了口气,不知道跑去了哪儿。他身后扎着的许多根针随着身体的运动颤抖着,像风中的山杨树叶。梦境如此突然地变成了现实,木霞姑姑觉得很困惑。回到家,她坐在窗前自言自语地问道:
“豪猪?从哪儿来的?在咱们这个纬度?”
“怎么说呢,在梦里的时空都是错乱的,”妈妈安慰姑姑,“所以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来到了我家,他是一个雅库特人。他站在门口,环视着房间。
“您在跳大神吗?”
“您指的是什么意思?”姑姑没有理解楚尔的话。
“还能有什么意思!”地段警察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这样一来就完全看不见了。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殷勤的表情,活像一块波舍霍尼耶奶酪头。“您知道的,就是梦的意思!”
“这是纯粹的科学,”姑姑表示反对,“在梦中人的潜意识并没有沉睡,并且预言着未来。而我只是把梦详细地解释出来。”
费多尔·楚尔打开军用腿包,把姑姑说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反复读着,陷入了思考。
“存在这样的一些事实,”他突然间尽可能地瞪大眼睛,“是关于毒眼的。您做的事情不是解梦,而是怂恿人做坏事,使人误入歧途!加姆博耶夫在比赛中被击倒昏了过去。动物学家沃尔格达夫去用本地刺猬培育豪猪的养兽场跟人大打了一架。我只警告您这一次,在咱们这儿不能容忍跳大神!”
地段警察的来访惊醒了妈妈。
“折腾出事了吧?”她感叹道,“谁抻了你的舌头还是怎么着?到处胡言乱语。”
木霞姑姑只是毫不在乎地微笑了一下:
“梦见地段警察,说明马上要出嫁……”
“醒醒吧!这可不是梦。”妈妈气得大发雷霆。
但姑姑没听进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预感中。
在那时,一个被流放的将军叶甫盖尼·博奇金经常来看望我们。我们都等待着他能走出关键性的一步,例如和姑姑结婚。
那天晚上喝茶的时候,将军用茶匙敲着杯子,稍稍直起身子,说道:
“您能想象吗,亲爱的木霞,我梦见了一栋没有顶的房子。”
姑姑的脸色明显地苍白了,痛苦地扭过脸去。而博奇金还在继续讲着:
“那是一座砖头盖的公馆,有三层楼,带有小台阶和阳台。这个梦的意义非常明显!楼房就是我。而您,亲爱的,就是房顶,应该被安放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他说完后,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终于,姑姑怀着出乎意料的懊恼和愤怒说道:
“您怎么会懂梦呢?这对您来说不是‘闭合筋斗’,不是‘螺旋’,也不是‘侧滚’!那个破烂公馆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原本踌躇满志的叶甫盖尼·博奇金一瞬间惊呆了,看起来就像在被炮弹击中的飞机里准备弹跳的飞行员,于是他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您懂得可真多啊!能招得一个将军这么生气。饶了我吧,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您是知道怎么解梦,而我也有我的,荣誉!”他像被枪毙的人一样跺了一下脚后跟,走出了我家家门,再也不来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场空战,如此迅速又短暂!
“木霞,你说该怎么理解?”妈妈冲姑姑大喊。
姑姑在桌子周围来回徘徊着。她的目光很黯淡,茶壶倒映在她眼中,像是知晓一切的黑洞洞的无底深渊。
“我直到最后才相信,”她小声嘀咕着,“他,那个傻子,梦见了没有顶的房子……说明马上就要退休,而且还会开始谢顶。卑鄙无耻的家伙!”姑姑挥了一下手,似乎已经对将军不抱任何希望了。
是的,完全可以理解姑姑的想法。但博奇金多么可怜啊!这个可怜虫不知道自己悲剧的未来。而就在这张茶桌旁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一切都各就各位,像一套摆放整齐的茶具。
现在,每当我看到没有顶的房子都会觉得十分慌张。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秃头将军,穿着肥大的裤子,拿着一把小锄头,在地里种大葱小葱。
第二天姑姑又照常询问我梦到了什么。
“躺在沙发上,”我一点一点回忆,“星星在天空中流动着。”
“真奇怪,”姑姑说,经过昨天喝茶时发生的那件事,她看起来有些严肃,“我从来没想过你能有这种梦。星空预示着将要实现愿望。”
她似乎是有些嫉妒我了。但姑姑没有猜到我的渺小的愿望。我只梦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人预见我的未来,不这样那样地讲解一番,不使它变得一塌糊涂。
我的未来是黑暗的,也没准是光明的。无论如何,那都是我从不知道的未来。只要不梦到没有顶的房子。即使梦到了,如果能搞清楚是什么意思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