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土
过去在我们的小城市里有某些东西很缺乏,这是肯定的。
嗯,比如说街头时钟。不如说它们根本就没有。
而且也没什么纪念碑。唯一一座纪念碑坐落在中心广场,上面的人伸出一只手臂,于是城市居民就通过胳膊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确定时间。早上,影子精确地投在食品商店门口,于是门立刻就敞开了。而到了傍晚,当影子指向市参议会的时候,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市民们每天的生活不是靠时钟,而是靠手来安排。万幸的是我们这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天,除了持续一个月的雨季。因此在雨季的时候,时间就仿佛真的停滞了一般。
实际上没有人对此有任何抱怨,因为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处于过剩状态。就从永冻土开始说起吧,我们的小城市地下有着厚达三百米的永冻土层,这些永冻土已经有数百万年的历史了,在大冰期这片区域的一切都被封冻起来。夏天来到的时候,土地微微解冻。当你挖掘蠕虫挖得正起劲的时候,在不经意间鼻子变红,双手也被冻僵了。这是从土坑里钻出的冬天的严寒气息。
永冻土的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也会移动。有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一个结冰的小土丘,总是会从底下把房子顶起来,看上去就像一顶戴歪了的帽子。然而没有人离开这样的房子,因为没有其他可以住的地方,就这样凑合歪着住吧!
出于某种原因,一些违法乱纪者正好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地段警察费多尔·楚尔将所有这些有嫌疑的居民都记录在一个特殊的本子上,上面还采集了每个居民的指纹和脚印。
当一个人居住在永冻土上时,还有没有必要考虑眼前发生的事情甚至是时间本身?在我看来未必。但终究还是有一些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和推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动物学家沃尔科达夫断言,“气温在不断升高,两极的冰川正在融化,所以咱们这儿的永冻土也早晚都会后退,甚至融化消失的。”
“咱们活着的时候是见不到了。”木霞姑姑叹了一口气。
“咱们见不到,真是太好了!”动物学家安慰道,“因为永冻土融化会出现成片的沼泽。”
于是,在城市里掀起了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永冻土和沼泽哪个更好。甚至还出现了两个党派:永冻土党和沼泽党。保守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前者的创建者是市参议长亚历山大·拉吉舍夫(1),后者的领导则是船夫、马达工斯乔普卡·拉辛。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几个故事中出现的姓氏在我们的小城市里都不是很典型。洪亮的、在历史上著名的斯拉夫姓氏占据了四分之三。这是因为这里独特的旧时遗俗,就像永冻土一样。俄罗斯族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当地的民族洗礼,并且以东正教的一些名人的姓名命名,省去了起名的时间。
就这样,在我们宁静的小城市里生活着汽车司机米哈伊罗·罗蒙诺索夫和会计加夫里拉·杰尔查文。亚历山大·苏沃洛夫在消防站工作,而丹尼斯·冯维辛是食品商店的店长。伊万·克雷洛夫是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但尼古拉·卡拉姆辛,一个图书管理员,果真撰写了城市的历史。根据他的研究结果,原来我们的城市奠基者是帖木儿。
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长篇大论!只要打开一本七年级的俄罗斯历史教科书,你就会发现那里全都是我们的老乡。
一些著名起义首领的姓氏出现频率也很高。我十分好奇,为什么他们通常都住在那些被永冻土顶歪的房子里。
这里有许多拉辛,普加乔夫也有几打,年轻的叶梅利卡在我们的学校念书。还有某个帕夫柳克,在教科书里可能只是一笔带过,一行都占不了。几个波洛特尼科夫,其中的一个叫伊万·伊萨伊奇,他和那个差点一把火烧了莫斯科,之后被弄瞎眼睛投水淹死的人完全同名。而如今的这个波洛特尼科夫也可以组织一个同名的党派,但不会重复历史上的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事。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毫不妥协的拉吉舍夫领导的市参议院工作。
和有着这些姓氏的人们一起生活很奇怪。在我们的脚下不仅有冻结的土地,就好像连时间都凝固了,如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冬天的空气一般。突然,带刺的冰川断裂带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探出,那形状看起来又像一个圆圈,又像一个螺旋柱。
一切都混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曾经有过一阵子,在我可能还没出生的时候。那时其他地方的人生活在另一段柔软光滑、温暖舒适的时光里,就像一个蝴蝶茧一样。黄色的风在头顶上很高的地方呼啸着。我的时光也仿佛蜂蜜一般,甜美而浓郁,那段时光是永恒的。一分一秒缓缓地、缓缓地滴落,就像炎热的七月里渗出的松脂。
有关市参议长亚历山大·拉吉舍夫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他是那个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拉吉舍夫的直系后裔。由于祖先拉吉舍夫是一个仇视沙皇者,因此叶卡捷琳娜二世将他流放到西伯利亚这一片永远封冻的土地上。
“一群贪婪的野兽!”当请愿者们来到市参议会的时候,我们的拉吉舍夫大喊,“贪得无厌的寄生虫!”
许多人认为那个写了《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的拉吉舍夫就是他,于是都来管他要签名。拉吉舍夫没有拒绝他们。他发现,正是从那时开始自己的观点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尤其是对于国家体制、徭役和地租的看法。他可以说是一个卫道士,曾经直接地批评过首都当局正在被安逸的生活腐蚀得昏昏欲睡,已经到了推行农奴制的时刻。“至少应该有一种制度,无论是什么。”他在市参议会会议上感叹,“就比如说,在咱们的小城市没有重工业,也没有轻工业,空气是最清洁的!因此为什么不征税呢?哪怕只是针对外来人口的。”
大概,脚下三百米厚的寒冰也影响到了人们的性格。永冻土好像变成了那些漂浮在海上岿然不动的冰山,寒冷的气息透过鞋底,一直窜到头顶,将人冻个透心凉。市参议长常常能融化三厘米左右的冻土。那是在宴会前的时候,他亲自满怀爱意擦拭着高脚酒杯,这项工作他谁都信不过。“安息吧!”拉吉舍夫透过擦得晶莹的玻璃杯看着太阳,说道,“整整一百年的愤怒。”
有关空气的事,很显然他是在开遥远的祖先们的玩笑。然而,关于永冻土的问题,他却是认真考虑的。他非常想对永冻土加以利用。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拉吉舍夫沿着河边散步,他到处打量着,寻思着能不能建一座桥,或者修一个坝。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在峭壁上停着一台挖掘机,远远看去好像一座雕像。铲臂和铲斗举得高高的,投下的影子延长到了河的对岸,像一条伸长的胳膊。这台挖掘机好像刚挖完河床,现在看上去疲惫不堪,它生锈的履带也已经被拆卸下来。挖掘机侧面有七颗星星,一些地方的表皮已经脱落了。这种星星也会画在坦克或者飞机上,用来记载消灭敌人的数量。或许,这台挖掘机已经挖了七个人工海。不管怎样,它使人联想到一些过去的荣誉,以及将来的丰功伟绩。看着挖掘机,呼吸着机油的味道,拉吉舍夫感到一阵激动,心里的永冻土融化了。即使这时有请愿者来找他,他也会同意他们所有的要求。
“挖掘机啊挖掘机!”拉吉舍夫若有所思地嘟囔,他知道这个词的外国词源。“后边一部分是‘挖掘工’,也就是‘挖掘工人’的意思。一辈子干活,挖这儿挖那儿的。而现在呢再加上‘以前的’这个前缀,于是就不需要任何人。”说着,我们的市议长用拉丁语感叹了一句,周身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让这些坏事都见鬼去吧!”他振奋了精神,“但仍然不能轻举妄动!荣耀不会弃我们而去。”
就在同一天,拉吉舍夫头脑中突然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挖掘机。他设想在座舱里开冰淇淋店和酒吧,在铲臂之间拴上绳子供人跳高或游玩。也可以把挖掘机伪装成军械卖给蒙古人。把挖掘机装饰成猛犸象的样子也不错,当河里船只很少的时候可以代替船只发出汽笛声音。把挖掘机出租给来到当地的考古学家们也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点子,如果他们不想用它们挖掘也没关系,可以直接在里面住下。又或者先把挖掘机修好,然后挖一个拉吉舍夫海以及通向大洋的港湾,虽然不是第一个人工海,只是第八个而已……
最终,市议长拉吉舍夫就这台老旧的挖掘机原始的挖掘功能展开了深入的思考,思考的侧重点放在了如何建功立业上,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计划——在我们的小城市里修建地铁。他还绘声绘色地想象,结冰的隧道墙壁就像一个巨大的封冻的水族箱,其中各色各样史前动物的遗骸都清晰可见,有猛犸象、剑齿虎、直立猿人,还有大得像一台推土机的熊的祖先。如果能再挖深一点的话……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还能看见背上有三个驼峰、头上长角的骆驼,甚至是恐龙……
一个接一个想法勒得拉吉舍夫喘不过气来。在广阔的永冻土中建造地铁,建造之前从未有过的古生物博物馆。永冻土是一个最大的天然冰柜,整个国家的储备都可以放进里面!是的,永冻土还可以使他名垂青史,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滑稽的自杀者的后人。
毫无疑问,修建地铁面临着许多困难和麻烦。于是拉吉舍夫决定首先为将来的永冻土开拓者们设立一个纪念建筑。那台挖掘机被列为基本展品,尽管没有搞清楚它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停在河岸上。尼古拉·卡拉姆辛在城市的编年史里找了又找,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与此同时还成立了一个台座部,人们就挖掘机台座的高度争论不已,提出的数值从三米到五十米不等。拉吉舍夫取了一个算术平均值——二十六点五米。在挖掘机周围计划建造大理石的柱廊,以及通向镀金铲斗的阶梯。市民们走上阶梯,将自己捐献的钱投进铲斗里,无论愿意与否。这笔钱将用于修建地铁,在将来还可能用于改善气候和填补通古斯陨石砸出的大坑。
人们刚刚将这台挖掘机重新刷一遍,在某些地方上好机油。就在这时拉吉舍夫的统治走到了尽头。突然间,关于挖掘机的真相水落石出了。很多年以前,七个人被冻死在了挖掘机里,他们当时正在工作,可能是在挖人工海,可能是在掘金,也可能在挖掘阵亡将士公墓。遗体被冻得极其僵硬,人们费了好大劲才将工人们的手和操纵杆分开,勉勉强强地将他们从座舱里拖出来。尽管如此,纪念建筑和地铁的事仍然可以进行下去,市民们甚至还是支持和鼓励的。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大水灾毁掉了这一切。与往常一个月的雨季不同,这一年的雨季持续了三个月。雨量很大,在城市里形成了一片海,还有通向大洋的港湾。在积水排干之前人们都把它称为拉吉舍夫海。由于这场洪水,市民们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没有处理好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就这样,自由奔放、不安于现状的市议长被开除了。法院像往常一样做出了不公正的判决,很快认定拉吉舍夫丧失了理智,决定判处他流放高加索矿水城。
在那之后,各种流言蜚语都传到了这里。一种说法是拉吉舍夫忍受不了这种屈辱,从马舒克山上跳下摔死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投河自尽,栽倒在了河底淤泥里。他还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后人会为我报仇!”然而他哪里有什么后人呢?我们的卫道士拉吉舍夫就是最后一个,他不仅没有得到拥护,还像很多历史上的名人一样,因为当局政府而蒙受痛苦。
我们城市的市民们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死的!更何况他的遗体也没有被找到,不管是在马舒克山下,还是在河底的淤泥里。“没准儿,”我们的市民说,“他现在正在首都工作呢,他那么聪明,当个三等文官没问题。”前市议长一直存留在市民们的回忆中:他在自己人生道路的开端充当着一个朴实的挖掘机手,挖掘着一个个海洋。他的目光能击碎岩石,声音能震碎酒杯!他给那些欺压人民的统治者们带来死亡的威胁。
拉吉舍夫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人,然而他在市民中留下了好名声,可谓有口皆碑。顺便说一句,还真的有人为他报了仇。报仇的对象是第一个迎面走来的人,这样做可以杀鸡给猴看。
现如今,在我们的小城市,在永冻土之上,人们的生活十分糟糕。然而,当人们回忆起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时,哪怕只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回忆中也变得高尚起来,并且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毫无理由地回到这里。一天的时光很难被察觉。它是如此飞快地逝去,好像山间的小溪中的流冰;它又是如此浑浊,仿佛掺杂了泥沙的小冰块。还没有看清楚,还没有弄明白,一切都从身旁呼啸而过。但如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虽然这里有着永冻土、洪水、地租和徭役,但在这段生活经历中人们仍然有机会感受到上帝的仁慈。过去的一天,就是一块融化的冰。用它来塑造出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吧。
画了七颗星星的挖掘机又原封不动地停在了河边的峭壁上,这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胜利。对于这个新玩具小孩子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夏天,最勇敢的几个小孩从铲斗或者铲臂上跳冰棍,有的直接杵到了满是淤泥的河床上,膝盖以下都埋在了泥里,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挣扎着跃出河面。
人们还根据铲臂的影子确定时间,这一点和纪念碑的胳膊是一个道理。快到三点时影子投射到了河中央。我们在像透花纱一样斑驳的影子中游来游去,眼睛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晃得看不清,因此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还摇摇晃晃的。我们一般在六点半左右上岸,那时铲臂的影子已经歪斜地打到另一边的河岸上。
冬天的时候,尤其是在黄昏,在孩子们的想象中挖掘机可以变成从潜艇到宇宙空间站的任何机器。沉重的舱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合上。透过空荡荡的圆形窗户往外看,封冻的河流在下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正身处飞机机舱内,从空中飞过。但尤其重要的是,金属地板上突兀地出现了两只巨大的、雪人一般的脚印,原来是脚踏板。长短大小不一的操纵杆像一丛藨草,它们向各个方向摆动着,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哦,这是怎样的一些操纵杆啊!有高的,有矮的,有粗的,也有细的,还有一些弯曲的杆子,上面戴着圆球状的皇冠。怎么能不喜欢这些操纵杆呢?我一天从早到晚都渴望着握住这些杆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飞行员、坦克手、宇航员、赛车手、推土机司机,甚至是那七个挖掘机手其中的一个,即使被冻死也不放开那些棒极了的操纵杆。
那台挖掘机不停引诱着我。无论在何处我都能听见它沉滞生锈的声音,召唤着我去亲手握住操纵杆。我就像着了魔一样。从父母讲的一些不连贯的故事中我得知,我的一个祖爷爷在很久以前失踪了,似乎还是在第一个拉吉舍夫的时代。他会在那七个不知道被埋在哪儿的挖掘机手中间吗?
我一个人来到挖掘机前,没有和伙伴们一起。在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才能更深地沉浸于另一个世界,就像膝盖以下、甚至是脖子以下都被埋到河床里的淤泥中一样。在这个新世界中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刺激、更加明艳,冬夜简直都能变成七月的正午了。
和值班调度员交谈了几句之后,我钻进了挖掘机的座舱。巨大城市的灯火穿透低矮的密云,突然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种感觉就像是仪表盘上的红灯同时亮起,持续的发动机轰鸣声中断,四个螺旋桨一下子都坏了一样。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跳伞有点卑鄙,因为身后还有数百名乘客。可以把螺旋桨换成涡轮机,把飞机换成例如汽艇一类的东西。可如果它也坏了的话,这个晚上编出的故事就都泡汤了。怎么也得有一点真实可信的地方啊。
距离失事还有五分钟,情况好一点的话还有十五分钟。我飞快地爬出窗户,沿着机翼爬行,希望可以再次启动发动机。冲着发动机哈了口气,拂去上面的灰尘,把几根电线连接起来。机翼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手套粘在了上面,脚下也打着滑。我爬得越远,向我袭来的风就越强烈,似乎一心想把我卷下去。
总算爬到了主发动机旁,我向下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了我们城市的全貌:水塔、消防瞭望台、礼貌地招着手的纪念碑、澡堂、运水车和上面的大水桶、那个伫立在永冻土之上的真正的雪人、学校和亮着灯的我家楼房。我坐在挖掘机的铁质铲臂上,正下方就是铲斗锋利的爪牙,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我急着往下爬,两脚朝两边出溜,摔了个大劈叉,我举起双手胡乱地抓挠着,结果什么都没抓到,直接掉了下去。身后的腰带钩在了斗齿上,我就像一个茧一样挂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在那里一动不动,又仿佛等待着未知变化的蛹。
风在身边呼啸而过。我们的小城市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但是星星却靠得很近。比地下的那些,我和宇宙这片永冻土之间的距离似乎才更短。整个世界都呈现在我的眼前,从伊甸园里的亚当到一个个寒冷的平日。
“在这种时候鸟飞着飞着都能掉下来!”我想起了某个人给我讲过的他的观察所见。七个人在这台挖掘机里冻死了。可能,我的祖爷爷想邀请我成为第八个?然后人们会在门上画上一颗新的星星。但当大家回忆起我的时候会说好话吗,就像想起市议长拉吉舍夫时那样?我觉得未必!一个半大小子非常愚蠢地死了,而且更加愚蠢的是因为挂在了挖掘机上,纯粹是傻死的。我在大衣中来回扭动着,努力想象伊甸园里的美景,想让身体暖和起来。然而,不知为何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或许寒冷加剧了,或许皮带松了,又或许大衣扣子一个接一个地崩了下来。我马上就要破茧而出,像一只冬眠的蝴蝶,一只雪夜蝶。有没有可能飞走呢?也不一定,因为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无法忽略的阶段,也就是一动不动的蛹。只要稍微扭动一下身体,就会直直地砰的一声落下去,在结冰的河面上摔得粉身碎骨。不过这样还能更体面、更光荣一点。
摘下手套,我仔细地把扣子解开,没准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了。但是扣子老是从手指间滑走,固执地不愿从扣眼中出来。我开始在自己的茧中敲打、翻滚、转圈,就像一个被化学毒剂腐蚀的该死的蛹。经过这一番折腾,我浑身发热,拼命地大吼了一声。觉得自己就像根据拉吉舍夫的命令上了机油的发动机,重重地发出轰隆声,紧接着所有的零件都吱吱嘎嘎地运转起来。铲斗颤动了一下,从多年的沉寂中苏醒。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面爬去,像一台老旧的升降电梯。在爬到差不多两层楼高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从那里跳下去是我力所能及的。
两个扣子好不容易才解开,我揪着大衣胸口的部分猛地一扯,其他的扣子径直落到了河岸边的雪堆里。在那个冬天的晚上或是夜里,我一次体验了昆虫发育的几个阶段。挂在斗齿上注定灭亡的茧,愤怒、狂暴的蛹,最后是从永冻土中飞出的蝴蝶。我在爬上陡峭的岸边时感觉十分轻快,像真的插上了一双翅膀一样。最后只剩下飞回明亮的家,坐在灯旁取暖,然后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再次醒来。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周围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到处都是坚硬、带刺、凝滞不动并且随时可以带来威胁的东西。在这里,在高高的岸上,它一下子抓住了我,把我送回了之前的螺旋轨道上。它不给我留一点回头看的时间,扯断了我的覆盖着薄粉的翅膀。我路过了许多房子,都是曾经想要拜访的;走过了许多城市,都是曾经想要留下定居的。然而周围的景象就像龙卷风一样,急速地使一切都回归原始的位置,回到永冻土之中。
我几乎是爬回了家,好像一只甲虫。爸爸和妈妈像往常一样在地里,不知是在非洲、亚洲还是某个群岛。
“冻土啊冻土,永远封冻的土地……”木霞姑姑一边重重地叹气,一边往我身上涂抹某种很像机油的脂肪,“小子,你遭到抢劫了吗?”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去看了挖掘机,斗齿上没有挂着大衣。铲斗被提得高高的,在铲臂的下方,看上去就像一个鹰巢。
“可能被风吹掉了,”木霞姑姑想到,“也可能是被人偷走的!快走,去警察那儿写个申请,让他们帮忙找。”
我穿着袖子过短的破烂羊剪绒大衣,尽自己所能地痛恨、鄙视着这里的一切:有着一众虚假历史姓氏的小城市、背部冻伤的自己、穿铬鞣革皮靴的木霞姑姑、地段警察楚尔。当我踩上派出所门槛的时候,我特别想吐一口唾沫,让随便哪个倒霉鬼摔倒。但我克制住了冲动,坚定不移地跟在姑姑身后走了进去。那段共同的时光,在永冻土的上方欢腾雀跃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虽然永冻土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这毫无疑问。它就像一些无政府主义者们说的那样一点一点融化。而沼泽也终有一天会干涸。到时一定可以产生一种类似伊甸园的景象,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时光即将开始,那是我们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崭新的、柔滑的、甜蜜的时光,像七月的白天快要将人熔化的阳光,又像椴树花和周围嗡嗡飞舞的蜜蜂群。时光是永恒的,或许也不是。
在高高的岸上停放着那台挖掘机,像一座新的纪念碑,人们根据它长长的铲臂可以轻松地确定时间。临近傍晚,铲臂的影子横跨河面,就像一座桥。只要你想游泳,又有足够的力气,在河里可以尽情地游来游去,从这岸游到那岸。如今,这台侧面上画了七颗破烂星星的挖掘机,曾经的挖掘工人,在人们的心中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