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汤”是我人生中学会说的第一个词。

可能在这之前我也能咿咿呀呀地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但在保姆单调的日常言语中，“菜汤”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于是我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

“亲爱的小宝贝！”她十分高兴，“别急，我现在就热一下。”

从那时起，这个“菜汤”就一直缠着我不放。在我很小的时候，第一个学会的词还没有令我感到十分痛苦，尽管我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喂菜汤喂得快要撑死。然而与此正好相反，爸爸经常在客人们面前炫耀：

“只有真正的俄国人才会这样！有句话说得好，菜汤可以拯救世界……我认识一个人，在摇篮里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是‘屎粑粑’，我都不好意思提他，可想而知他的人生是多么悲惨。”

在那段慢悠悠的时光中，每一天仿佛都很长很长。显而易见，我从没有考虑过有关命运的问题。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朦胧的幻想，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全民崇拜的英雄，就像米宁和波扎尔斯基那样。

有一天姑姑来我家做客，她有一个和猫一样的名字木霞。此外，她的脾气也很像一只家猫。

“侄儿！”她重重地弹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以后想当什么？”

“想当给猫剥皮的猫贩子！”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结论，然而却委婉地回答道：

“我想成为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

“太棒了！”木霞姑姑装腔作势地赞叹道，“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你学会说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回答说：

“菜汤！”

就从这一刻起，我少年时代的痛苦经历拉开了序幕。

木霞姑姑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她的尾巴（哦，我记不清那时是不是有一条尾巴），总之，她的尾巴轻轻地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菜汤！真是棒极了！”她跳到沙发上，用各种不同的腔调重复着“菜汤”这个词，好像她说的不是“菜汤”而是“寻找”。“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亲爱的，你以后一定能在厨房里、戴着厨师帽，成为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你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厨师，制作饺子、馅饼和小圆面包。当然了，还有菜汤。”

她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对自己的预言深信不疑。起初，姑姑给我划定的必然的未来蒙蔽住了我的双眼，即使它还只是一个浅浅的影子。我想象着自己面前堆着一排排饺子、馅饼和小圆面包的场景，差点晕过去。

“得了，”木霞说，“别难过。你会成为军舰上的厨师。或者厨师里的将军——厨师长。”

“难道没有别的可能性吗？”我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问道。

姑姑叹了口气，摊开双手：

“是命中注定的……”她低声地说，像一只打着呼噜的猫。“你能想象吗，我第一个学会说的词语是‘喵’。更有意思的是，第二个词是‘呜’！所以我现在才成为了一个兽医，偏重方向也是猫。第一个词决定了人生的全部。亲爱的宝贝，你是无法违逆命运的。”

自己无法避免的命运使我备受打击，我的人生似乎只剩下这一条道路，然而这唯一的一条路还不知可以通向哪里，哪里都去不了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并不是我注定成为一个厨师这件事，而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违逆命运，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

“寻找！”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木霞姑姑曾经念叨过的词语。然而请问应该寻找什么呢？“菜汤”充其量不过是“菜汤”。

和我比起来，别人学会说的第一个词要好得多，比如“沙发”“农妇”“长矛”之类的。隔壁单元门的一个小姑娘更加与众不同，在她刚刚会转动舌头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将军”这个词。

我的“菜汤”是多么屈辱啊！我在聊天的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避开朋友们，连走路都贴着墙溜边。如何改变生来就已经注定的命运，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我没日没夜地想着。

“你有什么可难过的？”爸爸疑惑不解地问我，“‘菜汤’是一个非常好的词！而且你应该知道，咱们的保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点聋。她甚至不确定我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可能是‘方向盘’，可能是‘卢布’。你觉得，没有明确的目标活着很轻松吗？”

我跑去找了我家的保姆：

“可能你没听完整吧？我的第一个词或许不是‘菜汤’，而是‘盾牌’？又或者你只听到了一小部分，我说的是‘黑猩猩’吧？”

“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什么一小部分？”她看上去很高兴，“我一进卧室，就听见你念叨着‘菜汤’！我听得一清二楚，还想着要不要再喂你喝一点。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嘴边还沾着菜汤，亲爱的。那场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最后的希望也泡汤了。我能做的只有为自己无可救药的一生号啕大哭。我甚至还想象出了根据学会说的第一个词升学、求职的画面。“请问，您人生中的第一个词是什么？”面试官突然问道。谁会想和一个不假思索地说出“菜汤”的人共事呢？

一切都取决于第一个词。它在世界产生的最初就已经存在，并且创造出了许多……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物。有税吏，有面包师傅，有结束，也有开始。

我在一个美妙的早晨醒了过来。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早晨这么美妙，于是我一边躺着消磨时间，一边回想梦里发生的事。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保姆果然只听到了词的一丁点。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好刚要说完整个词语！我的第一个词是有分量的，它由好几个音节和一连串字母组成。在初次面对这一世复杂的人生时，我显然想说的是一些很重要的有关上一世的事情。于是我因为筋疲力尽睡着了。

然后突然振奋地说出：“同——志——们——！”

一点没错！

“同志们！”我扯着脖子大喊着，仿佛获得了重生。在那个阳光明媚的、静谧的、美妙的早晨。

爸妈和保姆还没睡醒，听见我的叫声吓了一跳，都跑来我面前。

“不是‘菜汤’！”我大喊道，“是‘同志们’！”

接下来，唉，没有什么可说的。关于上一世，还是关于这一世获得的新生，我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亲爱的同志们，”我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这次我的命运之书上写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