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
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含混模糊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讲给大家听。可随着时间流逝,它只会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然而,即使是黑夜里昏暗的路灯也总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因此请大家允许我慢慢开始讲述,这样在中途才不会太磕磕巴巴。
那是一个秋天,我穿得很多,在一道厚重的皮质大门外徘徊,内心很紧张。我听见女秘书们嗒嗒地打字的声音,她们的手没有一刻离开过打字机,但是脑袋各不相同,一个脑袋比较大,上面戴着一把梳子;另一个脑袋比较小,留着卷发。她们正在讨论着什么。
小时候蹲便盆的时候我一定会画画,捏橡皮泥,或者让爷爷给我读书。“你就像恺撒一样,”爷爷肯定地说,“能做成很多大事!你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
然而我的前途在哪?它在半路走丢了吗?在那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它。作为一个不起眼的求职者,我来看看这里招不招收新的工作人员。
“请摘下制帽。”稍大的脑袋吩咐道。
我的制帽是个很好的装饰品。它很特别,毛茸茸的,好像东北虎的皮毛。将它戴在头上给我带来了自信,它默默地支持着我。然而我只能克制住内心的不满,将制帽摘下来。
馆长杜宾金娜白白胖胖的,活像个手工制作的大枕头。她穿着带花边的衣服和皮鞋。粗略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件即使买来也没什么用的、早已经过时的商品。
“您被档案室录取了,”她着重强调了“档案室”一词,“担任档案保管员。”
我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档案保管员”一词听起来是如此的优美动听。“建筑师”“大司祭”,甚至是“天使长”都被它比下去了。我就像长了一双翅膀,从杜宾金娜面前飞走了。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我能获得如此殊荣。难道真让爷爷说对了?我给爷爷打了个电话。
“祝贺你找到工作!”爷爷说,“档案室,尤其是资料库,是秘密的宝藏、智慧的源泉。你现在是它的守护者了,努力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档案保管员吧。”
那一晚人们把被雨水打得变形的路灯摘下,隔壁医院地下室里的狗叫成了大合唱。仿佛身处炮筒内部的死寂从太平间向外弥漫,太平间看上去不大,被秋天的迷雾笼罩着。
回到家之后,我发现制帽丢了。我不能把它弄丢,绝对要找回来!我回到电话亭里看了一眼,问了女秘书们,还偷偷地观察了周围路人头上戴的帽子,但都一无所获,我的制帽永远地消失了。如果它还在的话,我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更好的人生道路吧。
我工作的档案室坐落在地下,在一扇绿色的上了锁的铁门后边,那把锁看上去像个秤砣。渐渐地我了解到,锁的钥匙早就丢失了,大概在二十年以前,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宾金娜在提到这个问题时也会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跟通信员们聊聊吧,在他们那儿没准会打听到什么……”
通信室里有一种家庭的氛围。电水壶、茶杯、玻璃杯、装着方糖的玻璃罐、夹方糖用的小钳子、面包圈、面包干……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满的。到处都是糖果,通信员们把糖果连带糖纸一起放进嘴里,有时把糖纸吐出来、懒得吐出来的时候就直接咽下去。屋里有两个上了年纪的通信员,父称都是伊万内奇。他们用保温桶和提盒从家里带了吃的过来,垫着挂号信吃完了午饭,给信件赋予了温暖和灵魂。
他们愉快地招待了我,对我表示了关心,还有一点点怜悯。
年轻的伊万内奇经常因为信件出问题被停职。而年长的伊万内奇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担心了,他弄丢信件,把信件送错地址,除此之外还避免乘坐一切交通工具,只靠自己的两条腿和一双半个世纪之前的鞋,穿上它们就能健步如飞。
这个伊万内奇名字叫安吉尔。他在一个铁箱前停下脚步,铁箱看起来很笨重,紧紧地拧在桌子上,上面还带有一个和绞肉机很像的把手。各种各样的邮件被塞到里面,再拿出来时就已经盖好邮戳,可以准备上路邮寄了。干这件事是一种享受,一边摇着把手,一边感受邮戳和厚厚的信封接触的质感,实在是太惬意了。年长的伊万内奇是如此的兴高采烈,在把所有邮件一个接一个盖完邮戳之后,还往自己的手绢上也盖了一个。这使他的鼻子上也沾到了些许灰蓝色,还有一些形态各异的文字。
我在通信员们那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听他们讲了很多关于送信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马拉松。
“通信员,一个愚蠢的德国词。意思就是跑来跑去瞎忙活!而我是不会承认自己是通信员的。”年长的伊万内奇说,“我是信使。我这一代都是信使。在古希腊语中也就是天使的意思。听我说,小宝贝,我们被派遣到各地,还有哪儿是没去过的呢?有时是传递好消息,有时是坏消息。我们在这一次被赠予、被丰盛地款待,而在下一次被打个半死。传递消息,即使在那里面对的是死亡。这就是天使的使命!”
和通信员们在一起很舒适,在年长的伊万内奇的保护下,似乎一辈子都可以这样不知不觉、浑浑噩噩地过去。于是我想起要回到自己在地下室的工作岗位上,回到档案室。
“算了吧你,小宝贝!忘了档案室吧,”安吉尔·伊万内奇挥动着双手,“虽然我不迷信,但是那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伊万内奇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他还记得之前的档案保管员,最最可爱的马内奇·古季洛。他似乎被逮捕了,又好像因为弄丢钥匙被执行了枪决。总而言之,这个人至今下落不明。从那时起,档案室的门一直没再开过。在那儿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只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物品摩擦的沙沙声,又像有人喃喃地说话。从那里传出的声音久久不能停止。
我和爷爷商量了一下。
“顺着水流游泳最容易。”爷爷说,“但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会亲自把锁打开,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很能干。别在一道锁面前退缩!”
我请了一个当地修理秤砣的钳工和一个我们院里溜门撬锁的小偷。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聚集到档案室的门口了。
“嗯,兄弟,”钳工说,“这种东西我还从来没见过。难道要用炸药炸开吗?”
小偷因为钳工的无能为力有点生气地说道:
“你还能干什么,废物。哪儿能插万能钥匙?你看,把油灯拿过来,这儿写着什么?十六千克!和你比起来我不算文化人,不会修理秤砣……”说着他弹了我的后脑勺,还做了个怪异的动作。
的确,在坚固的钢制门环上一动不动地挂着一个黑色的秤砣,样子看上去稍微有点像一把锁。或许这种事真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锁逐渐退化,最终变成了秤砣。我坐在墙根努力思考着。但曾经肯定有过一把钥匙!否则最最可爱的马内奇·古季洛就不会被枪决了。没办法,只好去找杜宾金娜,向她汇报一个非常丢脸的情况,就是说,我没法进入工作地点。
正当这时,在地下室里出现了一个跛脚的少年,少年的名字叫乌兰。他抱着一只巨大的家兔,手里还拿着一把可以切割金属的锯子。
“你是档案保管员?没有钥匙就直接把它锯开!”他直截了当地说,“否则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我和乌兰过去就见过面。他在实验室工作,那里经常用家兔做实验。有时乌兰一瘸一拐地来到通信室,帮忙转动铁箱的把手,给我们讲那些兔子的故事。讲它们是多么聪明狡猾,能够在地下好几个不同的位置挖洞做窝,它们爱自己的亲人,当发现敌人的时候就用力蹬后腿提醒其他同伴。
“我不明白,”安吉尔·伊万内奇在乌兰走后对我说道,“他为什么是个跛子?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原因。难道因为他的眼睛斜视,耳朵长得像香蕉,就连名字也不像个正常的人名。看起来,他是不想参军服役。”
总的来说,我和乌兰之间并没有建立友谊。然而我接过了锯子,把它比在秤砣上,琢磨着我看起来有多迟钝。
“锯吧,舒拉,锯吧!”乌兰在一旁给我加油,“这世上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中达到新的和谐,一时的愚蠢在将来也会被看作英勇的。”
秤砣在我的手中变暖,散发出一种类似番茄酱的、酸酸的金属味道。黏糊糊的金属碎屑缓慢滑落下来。我的手颤抖着,心神不定,就好像一个服苦役的人,随时准备着逃跑。
“太好了!进展很顺利!”乌兰安慰我,“接着锯吧,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再给你讲讲兔子的故事。”他轻轻地抚摸着怀里那只有着淡蓝色眼睛的、银白色的兔子。兔子支棱起耳朵,安静地靠在乌兰胸前,像一个小孩似的。“这是比利时佛兰德兔!大约有一米长、十公斤重。但最主要的是,它有和其他兔子不同的天赋,它会说话!但是人们却不想听它说的话,还对兔子的语言嗤之以鼻!”
“他们只需要我的血,”我似乎听到了低沉的埋怨声,“用我的血制造这个和那个反应……”
我用余光向身后瞟了一眼,看到了乌兰和佛兰德兔,他们都斜着眼睛看我,竖着耳朵听着我这里的动静。
“要是给我割点新鲜的草吃就好了。”兔子叹了口气。
锯子锯歪了一下,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就像夜里的鸟叫声一样刺耳。我的眼前仿佛降下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用黑纱织成的幕布。一连串东西在上面清晰地闪烁着:档案室和没有钥匙的秤砣、通信员伊万内奇、信使安吉尔、爷爷图里·席雷奇、戴着镣铐的最最可爱的马内奇·古季洛、杜宾金娜、跛脚的乌兰、像比利时人那样说话的佛兰德兔,还有我认识的钳工和小偷。或许是他在后脑勺上弹的那一下太重了,给我造成了轻微脑震荡?
我好不容易渐渐地从乱糟糟的、如铁一般沉重的思绪中返回现实世界。奇怪的是,我躺在了地板上,乌兰正弯腰看着我。那只硕大的兔子蹲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它受到了惊吓,不停眨巴着眼睛。
“来,给我,”乌兰把一块冰冷潮湿的抹布放到我的额头上,说道,“一看就知道,你没锯过秤砣,差点把自己弄残疾了!”
我左手一根手指被缠上了绷带,像个埃及木乃伊。受伤的那根手指孤零零地竖着,还在指着秤砣的方向。
乌兰捡起锯子:
“休息一下,和佛兰德兔聊聊天。我来干会儿活。”
在昏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家兔的耳朵一动一动的,鼻子也时不时到处嗅嗅。看得出来它不太好意思先开口说话。于是我们沉默地坐着,看乌兰熟练地锯着秤砣,那架势就像在锯一块木头。
“佛兰德兔告诉过我门后有什么!”他微笑着说,“你相信吗?这只兔子是个国王,在那里有它小小的王国。”
为什么不信?我这样想着,偷偷地看了一眼家兔。我立刻就相信了!这可要比怀疑这怀疑那容易多了。
我悄悄地咬了几下手指,脑袋变得舒服多了,心里也平静了不少。小小的国王和乌兰就像我亲近的老朋友一样。
突然间,秤砣掉到了地板上。整个房子震动了一下,巨大的秤砣好像一个坚果般裂开了。我期待着从那里飞出一只鸭子,或者跳出一只兔子,给国王佛兰德兔送紧急电报,但掉下来的只有一把不大的双排齿钥匙。
“在哪儿一定有锁孔,”乌兰在门上摸索着,含混不清地说,“被人故意用油漆盖上了。”
佛兰德兔耐不住寂寞,高高地跳了起来,然后又像在家里憋疯了的狗一样在原地打转。过了一会儿它突然回过神来,可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规规矩矩地坐好,背挺得直直的,耳朵叉开,仿佛坐在自己的王位上。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时不时不安地张大嘴打哈欠。
终于,乌兰从门上抠下了一块漆皮,锁孔显露了出来。我感到从那里传来的气息就像从井底吹出的阴风。
“啊!”兔子大喊了一声,把钥匙递给我。
很难用语言表达,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动的时候在想什么。我似乎想起了最最可爱的马内奇·古季洛。钥匙发出一种类似手枪哑火似的噼啪声。大门慢慢地自动打开了,把我拖进了档案室里。
第一眼看到的是档案室墙上贴着的壁纸,上面描绘着松林的早晨、被沙子覆盖的丘陵和生长着低矮灌木的谷地。兔子们喜爱的地方。看,在那灌木底下就有两只,捋着胡子微微笑着。轻风吹拂着草地,松树的树尖左右摇摆。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墙和壁纸!天高云淡,啄木鸟咯咯地啄着干树枝。科头朝下沿着树干滑下,抓挠着树皮。树林里弥漫着湿热的树脂香味。
“这就是档案室!”我听见乌兰感叹道,“秘密的宝藏、智慧的源泉?真见鬼!兔子们的王国!进去看看,或者待在这儿,随你的便。只需要把门打开一点。”乌兰就跟在佛兰德兔后边跑远了,一点都不像一个跛子。
看上去他们缺了我也没什么问题,甚至还更好,所以连头都不回,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于是我退到档案室门口,关上了门。
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又把门打开了,我的毛茸茸的虎皮制帽似乎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它被丢到了灌木丛里,在其中若隐若现。只不过没有和兔子好好地交谈……
我吸了一口地下室发霉的空气。没有窗户的墙边成排地摆放着用劣质木板制成的架子,里面塞满了蓝色的纸卷,就像在洗衣房里发放的那种。许多巨大的黑色的蟑螂穿梭在纸卷中间,发出恶心的沙沙声。这些蟑螂大概从最最可爱的马内奇·古季洛那时就开始有了。然而无论我如何摔门再开门,是突然间打开,还是一点一点地打开,眼前的景象还是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我把蟑螂都惊动了吗?
“哎呀,小宝贝!你怎么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安吉尔·伊万内奇吆喝着,急急忙忙向我走来,“我还在琢磨你跑到哪儿去了呢。噢噢,你根本是累得不行了。这个玩意儿对你来说不是锁,就是一个秤砣罢了。”他把耳朵贴到门上,那些该死的蟑螂把里面的一切都弄得沙沙作响。虽说是一些陈年旧事,却一直令人无法平静。
安吉尔·伊万内奇把我架到了通信室。就着糖果和面包干喝了一点茶,我随随便便地写了一份辞职报告,被锯伤的手指一直隐隐作痛。我把报告塞进铁箱,在上面盖了个邮戳,把它拿给了杜宾金娜。愉快地走下三级台阶,我终于重返自由了。
以上大概就是整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