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木假人
鸫鸟在菜园里啄着麝香草莓。它们尖厉地叫着呼朋唤友,从一大早开始啄食浆果,已经把菜园里成熟的草莓祸害了一半。
一群褐色皮肤的胖家伙偷偷跳进草莓灌木丛中,进行恬不知耻的偷窃行为!
我大喊着跑出家门,鸫鸟们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了起来,被破坏了的浆果可怜兮兮地躲在叶子底下。鸟儿们在那里伺机而动,等待着我因为不耐烦离开菜园的时刻。而我很快就感到了无趣,鸟不来啄草莓的话,在那儿待着也什么都做不了。
在棚屋边我找到了一根两米长的桦树木桩,把一根横梁钉在上面。我刚才是多么愚蠢、多么粗心大意啊。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箱倒柜,捣腾出两顶帽子和三件西装上衣。帽子是夏季的草帽,破破烂烂的,西装上衣更没法要了。其中一件还是爷爷不久之前穿过的双排扣掐腰西装。
箱子使其中容纳的物品变得神圣,物品在里面停留的时间越长,它具有的意义就越重大。衣物的颜色变得饱和、样式也显得新潮起来。气味芬芳扑鼻,仿佛精致的香水。
我把火红色的裤子和绣着鹦鹉的领带卷成一团,满怀心事地回到了桦树木桩跟前。西装上衣肩部有点窄,于是我把木桩锯下去一块。正在这时爷爷过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爷爷问。
“做假人呢。要不然草莓都被鸟吃光了。”
“哪儿还有什么草莓啊,如果每天睡到中午才起的话。鸟儿们会变得机灵,但是其他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我宁可去锯树枝,做个稻草人!”
趁着爷爷不注意,我把火红色的裤子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勉强能够到脚踝。
“曾经还挺合身的……”
“长得真快啊!”爷爷叹了口气,说道。
很难在中途打断他,于是我只得一边收拾乱成一团的衣服,一边乖乖地听爷爷讲话。
“我已经活不长了,”爷爷停顿了一下,“而你啊,做事不专心。人在一生中应当有坚定的目标。唉,稻草人。”他摆了摆手,从一堆衣物中抽出了帽子。戴在头上试了一下,走进了棚屋,一下子同时响起了各种声音:轰鸣声、叫喊声、敲击声。过去爷爷曾经接受过花边厂的订单,按照要求制作了木铃铛。做出的成品就像真正的铃铛一样,里面的舌也是木制的。花边工人们将白桦木的铃铛挂在了编织好的花边上。它们不会发出美妙清脆的声音,但是有时也会在敲击的时候响两下。当爷爷将几串桦木铃铛翻出来的时候,它们沙沙地作响,听起来像一群咩咩叫的山羊。
“我要做白桦木假人,而不是稻草人!”我这样想着,把桦木做的胳膊和腿钉到十字梁上,“白桦木假人有坚定的目标,也就是吓唬鸟。”
钉子准确无误地嵌入了木头,锤子枯燥的敲击声在松树林里响起,忽高忽低。十字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古老字母,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它该如何发音。最好用衣服把它盖上。
衬衫和上衣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裤子穿不上,被小树杈勾住了。为身体僵硬的死者穿衣服大概也是这么困难吧。给假人腰上系了绳子之后,我把它竖了起来,看着它,并且想象着如果有人突然看见这个家伙会发生什么事。
灌木丛旁边有几株接骨木,长得歪歪扭扭的。一个像死人一样的、阴沉的男人在衬衫领口处伸出一截木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窥伺着。看上去好像刚刚被砍了脑袋,但男人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赶快用破旧的床单给假人做了个脑袋,把脸的部分的皱纹抚平,然后把帽子低低地扣上。
可是假人的手里又有点空。我翻出了去年的黄色公文包,用鞋钉把它钉到了假人手上。假人帽子下用床单做的、没有五官的脸变得发白,气势立刻就显现出来了。我想画一张充满善意的微笑的好看的脸。但是假人脸上居然自动地显现出一双浅蓝色的忧郁的眼睛、柔和的粉色的鼻子、松弛的两颊上淡淡的红晕。不是我想的那样,但其实和我想象中的有些相似。它就像我的爷爷图里·席雷奇,是有一定年纪的。
我把假人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运到菜园,插在草莓地旁边疏松的泥土中。摘下帽子,用斧背向白色的脑袋劈去,床单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桦木的骨骼。我偷偷地往马路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又用斧头劈了两下,像是在叮嘱图里·席雷奇好好保卫这片草莓地。
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破碎的云彩。空荡荡的沥青马路泛着青灰色,看上去很冷,宛如一条秋天的河。高高的松树树尖伸展到空中,随风来回摇晃着。喜鹊和鸫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木间飞来飞去。在棚屋里有爷爷的车床。只有假人图里·席雷奇静止地站在菜园中间,甚至连它手中的黄色公文包也纹丝不动。
忽然狂风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床单做成的皱巴巴的脑袋变得面目全非。从鼻子底下长出了小胡子,两侧冒出了乱蓬蓬的鬓角,嘴周围也出现了难看的褶皱。图里·席雷奇变得面目可憎,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很亲切。这种感觉或许就像年老的父母看到长大了的儿子辜负了自己的期望那样。
“吃饭了!吃饭了!”爷爷摇晃着木铃铛,在棚屋里喊道。“哎哟,”爷爷朝草莓地走过来,“我说的呢,你怎么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真像个流浪汉啊!你看看,怎么能这么邋遢呢?上衣破破烂烂的,裤子歪歪斜斜的,帽子又像什么?简直像个乌鸦窝。等一下,我再去拿一顶帽子。”
爷爷回到棚屋里拿了一顶帽子,亲自给图里·席雷奇戴上。帽子勉强挂在后脑勺上,向左边倾斜,很精神,和爷爷自己戴的帽子一样。
午饭时爷爷一直时不时瞟一眼窗外的菜园。
“唉!”在吃糖水水果的时候爷爷终于忍不住了,“别人会来看热闹的。你怎么不放个稻草人,那件西装上衣还不错,帽子也是新的,还有那个公文包,我还不如自己用!”
“忍忍吧,等到秋天就好了。”我恳求爷爷,“没有公文包的话,席雷奇就不是席雷奇了。”
“哪儿还有席雷奇?”爷爷皱了皱眉,“别人会来把东西顺走,问都不问一声!最主要的是会把菜园踩坏。唉,你总是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去做稻草人吧。现在该把自己做出来了,不用花很多时间。”
午饭过后爷爷去休息了。我去了棚屋。那儿有很多机器和工具,还有一堆弯弯曲曲的金属丝。一切物品都处在自己的位置上,整齐有序。爷爷的每一样不会说话的工具,无论是锤子、锯子还是凿子,都好像有生命一样,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某一种不起眼的金属丝挂在了特别的钉子上。螺钉和插销放在专门的箱子里。我好奇地来回打量这些铁家伙,它们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却似乎可以和爷爷交谈。一些高声尖叫,另一些嘟嘟囔囔发牢骚,还有一些唯唯诺诺,只会说“是是是”。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因为和爷爷争论毫无意义。无论你发牢骚还是尖叫,到最后都会回到“是是是”。爷爷永远都是对的。
这样想着,我走出了棚屋,走向菜园里的图里·席雷奇。我摸了摸假人扁平的肩膀,感觉到西装上衣底下没有削平的木棒。黑压压的云团从松林后缓缓飘过来,在雷雨来临前的黄昏,图里·席雷奇皱起了眉头,不安与操劳的表情在破布制成的脸上浮现,在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中好像老了五十岁。
路上行人稀少,人们都忙着赶路。一个提着网兜的大婶在菜园栅栏边停下,盯着图里·席雷奇看了很长时间,还朝它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但图里·席雷奇连眼睛都没眨。“妖怪啊!”大婶惊叫着跑走了。
图里·席雷奇一直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就是吓唬鸟的任务。鸫鸟们都躲开它,离开了菜园,飞到远处觅食去了。
突然来了一匹拉着大车的白马,车上坐着收旧货的商人索洛维伊,吆喝着“有旧货的卖”,声音好像在坑洼里颠簸着,一些字跳起来,一些字塌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句话就像是一块挂在绳子上的旧地毯、一句被虫子啃噬过的咒语“悠久活的埋”。
索洛维伊在门口停下车,走进菜园,直接走向了图里。他摸了摸上衣,闻了闻公文包。
“小伙子!我把这个拿走,来帮我拴一下马。”索洛维伊说道,“我给你一把带哨子的手枪。”
他抓住图里·席雷奇的肩膀,使劲摇晃着把假人从土里拔出来,就像拔一棵菜。
“等等!”
“等一下,喝杯茶,一辈子,没剩啥。”索洛维伊打了个呼哨,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它跟你很亲。你要不然再考虑考虑。我知道了,给你两把手枪。过两天我再来看。”
话音刚落,他就走向了自己的马。马的颜色好像傍晚的雾气一样洁白。索洛维伊跳上了车,一瞬间就消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掉沟里了。
天气转凉,一阵风掠过松树林。两只乌鸦低低地飞过,似乎不愿陷入严寒的冬天,像聋哑人那样互相用翅膀比划着。它们突然分开了,一只落在了干枯的白桦树上,另一只飞向了被晚霞点亮的天空深处。
爷爷敲着木铃铛从棚屋里走出来,头上散落着许多锯末。锯末沾到了脸上,落入嘴周围的皱纹里,勾勒出向两边撇开的小胡子和鬓角的模样。我抱了抱爷爷,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干瘦的身体和凸起的肩胛骨。
“别淘气,”爷爷躲开了我,“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我环顾了四周,努力回忆着一天的所作所为,但周围的一切都沉默着。
“白白浪费了一天,”爷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以后也干不成大事啊。”
“你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图里·席雷奇突然喃喃地说,“难道和索洛维伊交了朋友?还是帮他拴了马?”
爷爷猛地一哆嗦,咳嗽了几声。我好像听见了他之前说的话,但又没有听清,也没法再问一遍。锯末从脸上飘下来,爷爷用手摩挲了一下就回屋了。一路上他手中的桦木铃铛沙沙作响,像重复着一句单调的话“入夜了,快睡觉”。爷爷睡觉的姿势一成不变,平躺在床上,两只胳膊在身体两侧放好,呼吸平稳。还有谁能有比爷爷更正确的睡姿吗?
斑驳的月亮升起来了。我坐在屋外的长椅上,想象着如果自己能变成假人该多好。年复一年地站在一片片田地中间,一言不发,但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洞悉一切事物,热爱所有人,不怀恶意地吓跑贪吃的鸟类同时保卫粮食丰收。
我走进房间,打开电灯,向窗外望去。现在的月光很明亮,已经看不见月亮上面的斑斑点点。树叶不时微微闪烁着。种植黄瓜和西红柿的温室大棚上的薄膜也发出黯淡的光。图里·席雷奇现在在哪儿呢?根本看不见!
窗户上水汽蒙蒙的,月亮像在天上铺开一根光柱,马路那边传来摩托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我又跳出了屋门。夜晚的松树树枝慢腾腾地摇摆着,和明月做游戏。寒冷的风打到草堆上。图里·席雷奇大概被哪棵云杉挡住了。看,那不就是它吗?它还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站着。
我从它背后蹑手蹑脚地靠近,弹了一下它的后脑勺。帽子从假人头上滑下来,转了个圈,落到散发着湿气的小路上。图里似乎吓了一大跳。我绕到前边看到它做了个有点粗鲁、有点可怕的鬼脸,又弹了一下它的又冷又滑的鼻子。席雷奇又吃了一惊,赶紧跑开了,脸上带着可怜的微笑。
“你有什么意义?”我一边小声嘟囔着问道,一边从它身上脱下上衣。
“意义?”图里·席雷奇急忙反问我,“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意义?”
它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衬衫还给我,用每一根小树杈拼命勾住。看得出来,它的像干树枝一样的胳膊和腿没力气了,在褪下裤子的时候没有挣扎。在我解开做成假人脑袋的床单时,它的脸抽搐着,眼中充满了责备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马路,跑进了屋里。满月依旧在窗外慢慢地移动着。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在心里想着光秃秃的桦木十字架,那也就是图里·席雷奇最初的样子。真粗心大意!就算有几片叶子落在上面也好。
一大清早,我看见爷爷拿着喷壶在菜园里走来走去,这场景通常只在我的梦里出现。爷爷在草莓跟前弯下腰,脸上浮现出欣慰的表情。他笑呵呵的,由于被太阳晒到而眯缝着眼睛,在走到菜地中间的白桦木十字架跟前的时候停了一下。看样子好像是量了一下木桩的高度,向棚屋走去。
十字架上落满了鸫鸟。它们转着圈飞来飞去,就像一个风向标。鸟儿们抖动尾巴,伸长脖子,稍稍歪着头,似乎是在疑惑着,从哪里来了这么一根木桩,取代了之前的假人,有着很大年纪的图里·席雷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