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小马
小马

我爷爷图里·席雷奇经常用拳头敲着我的脑袋预言道:

“你一定能够接我的班!骑在我的马上驰骋。”

疲惫不堪的爷爷牵着一匹他已经无法驯服的强壮的马,这个情景不难想象。而我跳到宽阔的马背上,骑着马跨过森林、田野、山川,仿佛在梦中一般。

“等等!”爷爷打断我,“咱们先确定一下路线吧。”

于是我身下火红的马变灰了,体型皮毛都变得像老鼠一样。

爷爷其实一匹马也没有,无论是大马还是小马。爷爷口中的马,换句话说其实是对于日常各种杂乱琐碎的事情的积极态度。

不得不承认,不管爷爷做什么事,他都能轻松地完成,好像一匹骏马,灵活地、飞快地奔跑,最主要的是沿着一定的路线。

总而言之,任何事情对于爷爷来说都是一匹小马。如果事情太多,那么小马也会变成整整的一群。

爷爷尤其会为某些事物感到骄傲,比如仙人掌,它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开花结果。

“知道吗,我小时候曾经是一个笨蛋,”爷爷一边说,一边摇着手指,“但是及时地从前辈那里接过了接力棒。”

虽然我可以勉强想象年轻时的爷爷,但多少有些紧张,“笨蛋”这个词怎么也没法和爷爷挂上钩。

“学习吧,学习吧,我的孙子。在错误中汲取经验,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爷爷这么说着,似乎有点悲伤。

于是爷爷兴高采烈地讲述着那段幸福的时光。这就像他最爱的一匹小马,见证了爷爷所犯下的错误和疏漏。有时甚至把别人的错误也归咎于自己,尽管“据说一切都能通过力量超越和战胜”这个观点是众人所信服的。

例如,我意外地得知图里爷爷少年时期曾在克孜勒库姆沙漠(1)中的地质考察队工作。

有一天,没有等到前来接应的汽车,考察队需要前往临近的村子获取生活必需品。

周围是死寂的、静止的黄沙和温顺的骆驼刺灌木。爷爷一个人走啊走啊,觉得脚都快要感觉不到了,但脚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引领着爷爷走向未知的地方。

通常情况下会有一只脚稍微麻利一点,并且超过另外一只。但遗憾的是当时爷爷还不清楚哪只脚有怎样的性格,在沙漠里绕来绕去地走了很久。

在看见三棵棕榈树和停着一辆补充用水的黑色火车的抽水站后,爷爷终于明白他迷路了。陷入绝望中的爷爷开始在地上爬起来。他想:手大概也能顶上点用。路突然变直了,但同时它也是歪歪扭扭的,爷爷终于爬回了营地帐篷。

“打上结了吧?废物。”严厉的考察队队长正在不情愿地集合队员去四周搜索,看见图里回来了,漫不经心地问道。

“什么结都没打。”被沙子烤得发热的图里爷爷含糊地回答。

爷爷对于自己双脚的不听话以及爬着回来感到羞愧。但是他没有料到“打结”就意味着迷路、折返、在已经走过的地方来回兜圈子。除此之外“废物”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第二天,用于航空拍摄的“玉米机”(2)飞来了。图里爷爷突然领悟到他的位置不是在沙子里,而是应该在天上。飞机上升的时候,他看到了昨天自己在一座座沙丘和不起眼的骆驼刺之间留下的整条奇妙的路径。

“奶牛结!”飞行员大喊。

爷爷又感到了难为情。飞行员掏出一根绳子,把某样东西用绳子扎起来,打结的样式和沙漠中留下的足迹非常相似。

“这种绳结是用来将飞机固定在柱子上的,”飞行员冲着爷爷耳朵喊道,“在刮沙尘暴的时候以防万一。这是一种简单的结。如果伙计你像‘羊腿结’那样弯弯曲曲地走的话,那么你大概就没法活着回来了……”

年少的爷爷震惊了。

“大概,人就是这样的,”当时图里仿佛沉思起来,“在这里和那里系上结,有时候需要,有时候不需要。但是人往往不会将结解开,所以,应当知道所有必要的弯曲处啊!”

从那时开始,爷爷对绳结产生了兴趣,开始到处收集绳结。在他家里,天花板上、门框上、电灯上和墙上的众多钉子上都挂满了绳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系着结,好像一大堆寄生虫一样。绳结大概有好几千个,每一个都有自己专门的名称,并且似乎每一个绳结都有自己的用途。爷爷全部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绳结:信使结、纤夫结、海盗结、水手结、猎人结、消防结、磨坊结、毛皮作坊结……可以找到捕鲨结、捕狗鱼结、捕牡蛎结、蛇结、骆驼结、龟结……甚至还有用来捆扎腹部的助产结。

在房间最重要的地方摆放着“长尾猴尾巴”“猫爪”“草结”“潮湿半结”。更不用说“羊腿结”和“奶牛结”,这可是爷爷对于绳结狂热的开端。

“这是人类所知事物中的一小部分,”爷爷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前不久我学会了用绳结书写,但是没有能够通信的人……”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没文化的傻瓜一样。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爷爷家玩,在桌子上一定会摆放好一排剪成相同长度的绳子。

爷爷沉默地、若有所思地活动活动手指,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钢琴家。他闭上眼睛扭过脸去,好像在向我强调他不会偷看。

绳子在爷爷手指间穿梭,在手掌中舞蹈,渴望着相互交汇。在某一瞬间,你看,绳子结合成为了一体。它们纠缠、交织、卷曲,组成了一种类似试管中的婴儿胚胎般奇形怪状的“生物”,它的脖子上系着平整光滑的绳结。

“绳结王国的王!”爷爷用手指抚摩着自己的作品,十分欣赏地说,“他五千岁了!早在古埃及人在建造金字塔时就使用过这种绳结。”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注视着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怜爱的态度。

“但是现在还有谁需要它们呢?”我心里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感觉自己仿佛被沙漠烧灼着。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爷爷为了安慰我做出了两个像古希腊思想家头像般巨大的绳结,在那之后他严肃地让我站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的孙子,不管你今后去向何方,身边到处都是绳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打结,有的结是有形的,有的结是无形的。有这样一种假说,我们的世界,甚至宇宙,都是由一个巨大绳结构成的,编织成这个绳结的是三根,怎么说呢,绳子……”

爷爷看出这个假说对我来说有点过于难以理解,他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向屋里摆放着的许多盆仙人掌走去。

“来闻一闻,”爷爷把一个顶部长着黑色小花、不时散发难闻的气味的、毛茸茸的怪家伙拿到我的鼻子跟前,“只稍微闻一下。”

我出于礼貌闻了一下,压抑着心中的不快点了点头,露出陶醉的表情,暗自想到:

“我的小马现在在哪片草原上奔跑、吃草?我到底还能不能见到它?会不会认出它来?还是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只是一个‘废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更何况‘废物’这个词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无用的人”这个词是存在的,换一种说法就是游手好闲、混日子的人。这个词用来描述我竟然惊人地适合。

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爷爷图里·席雷奇不就是我的小马吗?

他在各方面都称得上将军,不仅是步兵将领,还是仙人掌、绳结和生活本身的统帅。在拉丁文中,爷爷这样的人被称为“生活的主人”。

是的,图里·席雷奇还是一个由造物主创造出的、类似无花果的小小的结。

不管怎么样,上帝的结看上去或许很简单,但不一定能够很快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