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然我睡得深沉
旧时欲望,曾受压抑,
大叫一声复苏回生,
朦胧中黑暗破门消逝;
为了寻求共同信条
我再寻找自信的白昼……
然而旧的单调未消:
雨中大道不见尽头。
啊,但愿我再起来!但愿
让旧酒燥热全退去,
迎接新的早晨新的天,
美丽塔楼,鳞次栉比;
每一个蜃景空中妖娆
是象征,梦幻不再有……
然而旧的单调未消:
雨中大道不见尽头。”
艾默里站在一家剧院的玻璃吊门下,看着最初很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往下落,然后在人行道上漾开来,变成黑乎乎的污渍。空气变得灰蒙蒙,而且混浊;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突然亮起来,照见了马路对面一扇窗子的轮廓;接着又亮起一盏灯;然后上百盏灯跳跃着亮起来,映入人们的视线。在他的脚底下,宛如钉了密密麻麻铁钉的天光变黄了;马路上出租车车灯的强光照射在已经变黑的路面上。不合人意的十一月的雨故意作对似的偷走了一天的最后时刻,典当给了古老的收赃人,黑夜。
他身后的剧院里的寂静,被奇怪的“啪”的一声响打破了,接着是人们站起来时的轰隆声和许多人同时说话的喧哗声。日场电影散场了。
他退到边上,几乎站到了雨中,给拥挤的人群让开路。一个小男孩冲出门来,嗅着潮湿、新鲜的空气,然后把他的大衣领子竖起来;有三四对人急匆匆地出来;然后又有三五成群的人们走出来,他们走出剧院的时候无一例外地眼睛先是看一看被雨落湿的地面,然后看一看空中下着的雨,最后看一看阴沉的天空;最后走出剧院的是悠闲地踱着步、前呼后拥的人群,浓烈的气味使他感到压抑,那是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和女人身上不新鲜的扑粉的恶臭混和的气味。在这一群前呼后拥的人流的后面,又是三五成群走出来的人们;是五六个人;一个拄着丁字形拐杖的男人;最后剧院里传来翻椅背时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响,这说明剧院的引座员正在忙碌。
纽约似乎并没有苏醒,只不过是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罢了。脸色苍白的男人们匆匆来去,都把大衣领子夹紧;一大群疲惫而又叽叽喳喳的姑娘从百货公司涌出来,一边发出尖叫声,一边三个人一起钻在一把雨伞下面;一小队齐步走的警察走过,他们令人惊讶地披着油布雨衣的披风。
下雨给了艾默里一个冷漠的感觉,口袋无钱的城市生活无数令人不快的表现一个接着一个随时都会让他碰上。地铁里拥挤不堪、充满臭气——车厢广告闯入视线,朝你撇眼,就像讨厌的人硬拉住你把事情从头再说一遍;令人心烦地担心,不知别人有没有靠在你身上;一个男人不愿意把位子让给一个女人坐,为不让座位而讨厌她;女人也为不让座位给她而恨他;从最坏的方面来看,那就是吐气、人身体上的旧衣服和人们吃的食物散发的气味恶劣地时隐时现——从乐观的方面来看,也不过就是人——太暴躁或者太冷漠,太疲倦,太担忧。
他心里想象着这些人居住的房间——他们房间里已经起壳的墙纸上的图案是绿和黄的背景里画了沉重、不断重复的向日葵,屋子里放着马口铁的浴盆,门厅阴暗,屋子后面是没有绿树、非常肮脏的空地;在他们居住的地方甚至爱也被看作是勾引——附近发生过惨不忍睹的命案,楼上的公寓里还有非法的母亲。往往出于节俭的考虑冬天的室内密不通风,而漫长的夏天是在潮湿闷热的墙壁包围下汗流不止的可怕情景……餐馆肮脏,里面那些生活不讲究、疲惫的人们拿自己用过的咖啡匙舀糖,碗底沉积了褐色的硬块。
倘若是只有男人,要不然就只有女人,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而当男人、女人在极差的环境里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恶劣。对于男人看见女人又苦又累,女人都会觉得非常羞愧——而男人对于受苦受累的女人,他们都会感到非常厌恶。情况比他所看到的任何战场都要令人憎恶,比淤泥、汗水、危险融合在一起的任何实际的艰苦更叫人难以面对,在这样的气氛里,新生、婚嫁、死亡都成为令人憎恶的、隐秘的事情。
他记得有一天在地铁里,一个送货的人把一个很大的鲜花花圈带进车厢,花香顿时清洁了空气,给车厢里的人送来了一时的欢乐。
“我讨厌贫穷的人,”艾默里突然这样想。“我讨厌他们的穷。贫困可能曾经是美好的,但现在贫困已经变得堕落。它是世界上最可鄙视的。堕落而富有比清白而贫困在本质上更清白。”他似乎又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的重要性曾经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人从夜总会的窗口望着底下的第五大道,正对他的朋友说着什么,纯然是非常厌恶的神情。可能,艾默里心里在想,他说的话是:“我的上帝!人真是讨厌!”
艾默里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贫穷的人。他很悲观地认为他完全缺少对于人的同情心。欧·亨利在这些人中找到了浪漫、悲情、爱、恨——而艾默里只看见粗鲁、身体的肮脏以及愚蠢。他没有自责:他再也没有因他那些自然与真诚的感情而责备自己。他相信所有他的反应都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不可改变,也没有道德观念。贫困这个问题,如果性质改变了,扩大了,成了某个更崇高、更庄重的见解的一部分,或许在将来某一天甚至会成为他的问题;这个问题目前只是引起他深深的厌恶罢了。
他朝第五大道走去,一路上躲开不长眼睛的雨伞的可恶威胁,站在德尔默尼可餐馆的门前招呼一辆公共汽车。他紧紧扣上大衣的纽扣,登上了汽车的顶部,孤独地乘在车上,顶着绵绵细雨,面颊不断感觉到的湿冷使他一直非常警醒。他脑海里仿佛开始了一段对话,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由于他的全神贯注重又接上了话。这段对话不是两个人在说话,而是一个人,一个人既提问又回答:
问:——哦——情况怎么样?
答:——现在是我名下大约有二十四块钱。
问:——你还有日内瓦湖的产业。
答:——但是我想把它留着。
问:——你能生活吗?
答:——我想象不出会没法生活。人们靠书挣钱,我想过了我永远可以用人们靠书挣钱的办法挣到钱。实际上书也是我唯一办得到的事。
问:——说明确一点。
答:——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不觉得有多大的好奇心。明天我要永远离开纽约。这是一个很倒霉的城市,除非你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上层。
问:——你想很有钱吗?
答:——不。我只不过是怕贫困。
问:——很怕吗?
答:——也就是被动地怕。
问:——你要到哪里去漂泊?
答:——不要问我!
问:——你不想关心吗?
答:——很关心。我不想精神自杀。
问:——你没有留下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答:——我已经没有可能失去的美德了。正如一个处于冷却过程中的咖啡壶在散发着热量,我们在整个青少年时期也在释放美德的卡路里。那就是所谓的天真无邪。
问:——说得很有意思。
答:——这就是为何“好人倒霉”很吸引人关注的道理。人们站在好人旁边,他释放的卡路里会让他们真实感受到温暖。萨拉说过一句质朴的话,人们听了脸上立即高兴地露出傻笑——“可怜的孩子多天真!”她的美德使他们感到温暖。但是萨拉看到了人们的傻笑,没有再说这句话。只是从那以后她感到有一点心寒。
问:——你全部的卡路里都失去了吗?
答:——全部没有了。我开始依靠别人的美德温暖自己。
问:——你堕落了吗?
答:——我看是的。我不能肯定。我现在再也把握不住善与恶了。
问:——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吗?
答:——不一定。
问:——用什么可以检验堕落?
答:——真正变得虚伪——认为自己“不是这么坏的人”,觉得我为失去青春而悔恨,而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嫉妒失去青春反而给予我快乐。青春就像拥有一大盘糖果。感情用事的人认为他们想让自己置身于吃糖果之前的纯朴状态。其实他们不想。他们只想要得到再吃一回糖果的乐趣。已婚的妇人并不想再做一回姑娘——她只想再度一回蜜月。我不想再重复我的天真。我想要得到再度失去天真的乐趣。
问:——你准备到哪里去漂泊?
这一段对话非常怪诞地融入了他心中的熟悉状态里——欲望、担忧、外部印象和身体反应的怪诞混合。
第一二七大街——或第一三七大街……二和三看上去很相像——不对,不很像。座位湿了……是衣服吸了座位上的雨水,还是座位吸了衣服上的干燥?……坐在潮湿的东西上会得阑尾炎,蛙喉帕克的妈妈是这样说的。唉,他已经得了——我要跟轮船公司打官司,贝雅特丽丝说,我舅舅有四分之一股权——贝雅特丽丝上天了吗?……可能没有——他象征着贝雅特丽丝的不朽,还有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许多已故男人的恋爱……倘若不得阑尾炎,也许会得感冒。什么?第一二○大街?原来的地方一定是第一一二。一○二,不是一二七。罗莎琳不像贝雅特丽丝,艾里诺像贝雅特丽丝,只是更疯一点,更聪明一点。这一带的公寓租金很贵——可能一个月要一百五十——也许要两百。姨父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偌大一座房子一个月只要付一百。有一个问题——你进来的时候楼梯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不管怎么说,大学路十二号楼梯直通里面,是在左边。多么肮脏的一条河——想到那里去看一看,是否真的那么肮脏——法国的河流都是褐色的,或是黑色的,美国南方的河流也一样。二十四块钱就是四百八十个炸面圈。有了二十四块钱他就可以生活三个月,睡觉可以到公园去。不知道吉尔现在在哪里——吉尔·培恩斯,还是费恩斯,赛恩斯?——谁知道她姓什么——脖子也酸痛了,座位太不舒服。一点也不想和吉尔睡觉,亚历克到底看中了她什么?亚历克看女人的眼光太俗。他自己的审美观最高雅;伊莎贝尔、克拉拉、罗莎琳、艾里诺,她们都是典型的美国女人。艾里诺可能会左手投球。罗莎琳是外场手,优秀的击球手,克拉拉也许是一垒。不知道亨伯德的尸体现在什么样了。倘若他自己不当刺刀教官他恐怕早在三个月前就上前线去,可能已经毙命。尸体会在哪儿……
河滨大道的门牌号被雾气和滴水的树木遮掩,根本来不及细看,不过艾默里终于看见了一个门牌号——第一二七大街。他跳下车子,心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于是就顺着一条弯弯曲曲、越走越低的人行道往前走去,到了路口,前面就是江边,特别是前面有一个长码头和杂乱分隔的船坞,停满了小船:小游艇、独木舟、划艇、单桅帆船。他转身朝北沿着江边走,跳过一个小铁丝网围栏,进入与一个码头相邻的杂乱的大船坞。只见周围有许多修理进行到不同阶段的船体;他闻到了木屑和油漆的气味,以及几乎闻不出来的哈得逊河淡淡的臭味。在浓重的幽暗中一个人朝他走来。
“哈罗,”艾默里说道。
“有通行证吗?”
“没有。这里不对外开放吗?”
“这里是哈得逊河运动游艇俱乐部。”
“哦!我不知道。我随便走走。”
“呃——”这人疑惑地说。
“不能呆在这里我就走。”
这人不置可否地喉咙里响了几声,走开了。艾默里坐在一条翻倒的船上,若有所思地俯下身去,一手支着下巴。
“一旦遇上了厄运,就很容易使我变成一个讨人嫌的人,”他慢吞吞地说道。
天空不停地飘着毛毛细雨,艾默里徒劳地回望他人生的溪流,回望溪流的所有闪光发亮的地方,回望它肮脏的浅滩。首先,他依然害怕——倒不再是有形的害怕,而是怕人,怕偏见,怕痛苦,怕单调。然而,在他痛苦的心的深处,他颇感纳闷,不知他究竟是否比谁都要倒霉。他知道他最后可以变得世故,装糊涂,说他自己的懦弱全然是周围环境所造成的;往往在他这样一个自负的人自己生着闷气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讨好地悄悄对他说,“不。天才!”发出那个声音,就是恐惧的一个表现,就是这个声音在悄悄地说崇高与精明两者他不可能兼得,说天才正是他脑子里令人费解的习惯与新花样的结合,还说任何的戒律会起抑制作用,使天才变成平庸。可能与任何其他缺点和不足比较起来,艾默里更蔑视他自己的个性——他不喜欢相信明天以及以后的三年里,他会像一个三流的音乐家或者一级演员一样,听到一句好话就自我膨胀,听到一句坏话就生气。他觉得羞愧难当,非常纯朴老实的人通常都不信任他;他对跟他在一起就丧失个性的人往往很冷酷——那是几个女孩子,还有不时遇上的大学里的同学,都是受过他坏影响的人;有时跟着他参与心灵冒险的人,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完好无损地逃出了冒险的境地。
今天这样的夜晚近来频频出现,通常在这样的夜晚,他都能从这样的入迷的自省中摆脱出来,因为他想着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无限量的前途——他俯身向前侧耳倾听,听到了马路对面一间屋子里一个婴儿惊醒了,细小的哭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他像闪电那样迅速地转身离去,心头掠过一丝惊慌,不知他绝望沉思的情绪是否会在婴儿弱小的心灵上留下黑影。他感到不寒而栗。倘若将来某一天他失去镇静,变成一个专门吓唬孩子的怪物,趁黑潜入屋内,影影绰绰地与那些幽灵同流合污,而正是这些幽灵把见不得人的秘密告诉月球上那一片黑暗大地上的疯子,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又如何是好……
艾默里露出一丝微笑。
“你把自己封闭得太死了,”他听见有一个人这样说道。接着又说——
“走出来,做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要发愁——”
他想象着他自己将来可能会说的话。
“是的——我也许曾是一个处于初级阶段的自负者,但我很快就发现过分考虑自己使我陷入忧郁。”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想拔腿就走的强烈愿望——但并非像一个绅士那样慷慨激昂、行为激烈地走,而是平平安安、充满快感地消失。在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在墨西哥的一座土砖砌的屋子里,躺在一张垫着毯子的睡榻上,他那纤细、颇有艺术性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一边听着吉他随着古老的卡斯蒂里亚挽歌的节奏弹拨忧伤的低音,一个橄榄色皮肤、深红色嘴唇的姑娘抚摩他的头发。在这里他可以进行奇怪的连祷,可以摆脱是非,摆脱天狗,以及每一个神(除了奇异的墨西哥神之外,因为他本身怠惰,并且沉溺于东方香料)——摆脱成功、希望以及贫困,进入那条沉溺的长滑坡,因为毕竟这条滑坡最终通向死亡的人工湖。
一个人可以舒舒服服堕落的地方太多了:塞得港、上海、土耳其斯坦[1]的部分地区、君士坦丁堡[2]、南太平洋——那都是悲伤的、萦绕耳际的音乐和众多的香料之乡,在这些地方欲望可以是生活的方式和体现,在那里夜空和夕照的明暗似乎只会反映激情的喜怒无常:嘴唇与鸦片的色彩。
他曾经能够非常令人惊奇地嗅出邪恶,就像马在夜间能够发现断桥一样,但是菲比家房间里那个双脚很奇怪的人变小了,化成了吉尔头顶的那种氛围。他出于本能发现了贫困的恶臭,但他再也发现不了傲慢与肉欲的深度邪恶。
有学问的人再也不会有了;英雄再也不会有了;伯恩·贺拉狄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达西大人死了。艾默里已经成长,他的成长胜过读上千部书,胜过听上千句谎言;他曾经仔细聆听假装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的话。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肃然起敬的圣徒那神秘的虚妄空想,现在使他隐约觉得反感。那些站在山顶上藐视人生的拜伦与布鲁克的仿效者们,最终也不过是浪荡子和装腔作势的人罢了,乐观一点来看,他们是把勇气的幻影错当成智慧的实质了。他的幡然省悟,场面显得非常壮观,那是一队年代相隔久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先知们,雅典人,殉教者,圣徒,科学家,唐璜们,耶稣会会士,清教徒,浮士德们,诗人,反战主义者;他们就像大学校友聚会上盛装出席的校友,在他面前鱼贯而过,因为他们的梦想、个性以及信条的丰富多彩都依次反映在他的心灵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努力要表达生活的壮丽和人的巨大重要性;他们每一个人都夸耀已经把过去所发生的事融入了他自己不牢靠的通论;他们每一个人毕竟还要依靠固定的舞台与戏剧的惯例,这就是,人在渴望找到信念的时候,会利用离自己最近、最方便的精神食粮来滋养心灵的需要。
女人——他曾对她们寄予极大的期望;他曾希望将她们的美转化为艺术的形式;她们的深不可测的本能,尽管惊人地不连贯并难以言喻,但是他也曾想要按照经验来加以保存——现在仅仅是在为她们自己的后代献身而已。伊莎贝尔、克拉拉、罗莎琳、艾里诺,就因为男人们围着她们的美貌团团转的缘故,现在除了只剩下一颗懊丧的心和一页困惑的话要写之外,已经不可能再作出任何贡献了。
艾默里把对于别人的帮助已丧失了信心的结论建立在几个概括性的推断的基础上。假定他这一代人,不管经过这场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冲突令他们受到多大伤害和牺牲,都是进步的继承人。假如得出的结论有细小分歧可以置之不理,尽管这些分歧偶然会造成几百万年轻人的死亡,但是这些分歧可以通过解释加以消除——假定终究伯纳·萧[3]和伯恩哈狄,伯纳尔·劳和贝特曼·霍尔威格都是进步的共同继承人,即使仅仅是在反对躲避妖艳女人方面意见一致——假如不把他们看作是对立面,而是个别对待这些似乎是担当领袖角色的人,那么,对于这些人本身存在的差异与矛盾他也已经感到厌恶。
就以桑顿·汉科克[4]为例吧,他被知识界一半的人尊崇为解释人生的权威,一个证明并相信他所遵循的道德标准的人,一个优秀的教育家,总统的顾问——然而艾默里知道这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要依靠另一种宗教的神甫。
而达西大人,尽管红衣主教的职位已经指日可待,他也有感到奇怪与可怕的不安全的时候——这对于一种甚至连怀疑也能按照它自身的信仰来解释的宗教来说,是非常费解的:假若你怀疑魔鬼,那么让你起疑的正是魔鬼。他就曾见到达西大人出入蠢笨而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的家门,大量阅读通俗小说,忙于日常公务,借此逃避那种恐怖心态。
而这样的一个神甫,脑袋略微聪明一点,心地略微纯洁一点,艾默里知道,年龄也不一定要比他大。
艾默里很孤独——他从一个狭小的围场走出来,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现在的处境就是歌德开始写《浮士德》时的处境;他现在的处境就是康拉德写作《阿尔梅耶之蠢》[5]时的处境。
艾默里对自己说,由于自然的清晰或者由于幡然省悟,从而走出狭小的围场找到一个大迷宫的人基本上有两种。一种人像威尔斯和柏拉图,他们几乎是无意识地拥有一个奇怪、秘密的正统观念,他们自己只相信人人都可能相信的事物——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们竭尽全力依然无法以赤裸裸的灵魂的身份进入迷宫;另一种人是像剑一样的先锋人士,撒缪尔·勃特勒[6]、勒南[7]、伏尔泰,他们进步得慢得多,但是最终却深刻得多,并非是在纯理论哲学的直接悲观路线方面,而是在关注把积极的意义赋予生活的不断尝试方面……
艾默里止步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非常怀疑一切概括性的话语和精辟言论。这些话对于大众的心理来说太容易了,太危险了。然而一切思想通常在三十年以后是以某个这样的形式深入大众的:本森和切斯特顿普及了于斯曼和纽曼;萧伯纳美化了尼采、易卜生、叔本华。普通老百姓通过另一个人的似是而非的妙语警句和起说教作用的隽语听说了已故天才的结论。
生活完全是一团糟……是一场人人都处在越位的位置、而且场上没有裁判执法的橄榄球赛——人人都说有了裁判也是会支持自己一方的。……
进步就是一个迷宫……人们盲目地冲进去,然后又乱糟糟地退出来,大喊大叫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无形之王——生命力——进化的原理……著书,发动战争,创办学校。……
艾默里,纵然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会从自己出发开始着手这一切深究。他是他自己的最好榜样——坐在雨中,一个有性特征、有自尊的人,是机缘以及他自己享受着爱的慰籍的性格和保护起来帮助树立人类富有生命力的意识的孩子们将他挫败了。
在深深的自责、孤独和理想破灭的状态下,他走到了迷宫的入口处。
又一个黎明在江面上弥漫;一辆黑暗中的出租车在马路上匆匆驶过,车灯仍然闪亮,就像喝了一夜酒以后煞白的脸上两只通红的眼睛。远处江面上传来了忧郁的汽笛声。
艾默里一直在想达西大人对于他自己的葬礼会有多么喜欢。葬礼完全按照天主教的规矩和礼拜仪式进行,场面庄严肃穆。奥尼尔主教唱颂庄严的大弥撒,红衣主教宣告最后的赦罪。桑顿·汉科克、劳伦斯夫人、英国和意大利大使、罗马教皇代表、大批朋友和神甫出席葬礼——然而不可阻挡的剪子剪断了达西大人双手一直在收集的网线。他安详地躺在棺木里,紧握的双手放在法衣上,艾默里看着这一幕情景,悲伤萦绕在心头。达西大人的脸一点也没有变,由于他并不知道他就要死去,因此他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他是艾默里的亲密老友,是他的老朋友也是别人的老朋友——因为教堂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是惊呆的表情,地位最高的似乎也是受打击最大的。
红衣主教像一个穿着斗篷式法衣、带着主教冠的天使长,洒了圣水;风琴弹起来;合唱队开始唱Requiem Eternam。[8]
所有这些人都很悲痛,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依靠达西大人。他们的悲痛远不止是对于(借用威尔斯的话来说)“他说话声音的发哑和他走路步态的突变”的感情。这些人依靠的是达西大人的信仰,依靠他找到欢乐的方式,把宗教变成有光和影的东西,把一切光和影都只变成上帝的面貌。只要有他在身边人们就觉得安全。
从艾默里想要作出的牺牲中诞生的仅仅是他幡然省悟的充分实现,而从达西大人的葬礼上诞生的是浪漫的小精灵,并且将伴随着他一起走进迷宫。他找到了他过去曾经想要的东西、他至今一直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今后会想要的东西——并非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是值得赞美的东西;并非如他一直要相信的那样,是值得爱的东西;而是人们所必须的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他记起了他在伯恩身上找到的安全感。
生活在突然喷发的耀眼夺目的光辉中豁然开朗,有一句隽语以前一直在他心里百无聊赖地回味,但是现在艾默里突然而且永远把它丢弃了:“重要的事情很少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很重要。”
相反,艾默里心中萌生想要给予别人安全感的强烈愿望。
艾默里出发朝普林斯顿走的那一天,天空是一个没有一点色彩的穹隆,冷漠,高高在上,但是没有下雨的迹象。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天,那是最缺乏感官刺激的天气;这一天是梦想的一天,希望遥远的一天,想象清晰的一天。这是很容易与抽象的真理和纯洁联系在一起的一天,在阳光下抽象的真理和纯洁会融化,而借着月光它们会在嘲弄的笑声中逐渐隐去。树木和云层是按照古雅朴实的风格雕刻的;乡间的声响和谐如单音调,像喇叭一样的金属声,像希腊瓮那样沉闷。
这一天,艾默里一边走一边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存在,结果给几个开车的人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他们被迫极大限度地减慢速度,否则车子就会将他撞倒在地。他陷入沉思,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奇怪现象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距离曼哈顿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表现出来的热情友好——就在这时一辆路过的汽车在他身旁慢慢停下来,有个声音向他招呼。他抬起头来,看见一辆牵引车,车子里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人是小个子,神情焦灼,他的模样看上去好像是从另一个身材魁梧、戴防护眼镜、气宇轩昂的人身上人工培育出来的。
“你要搭车吗?”像是人工培育出来的人问道,一边眼角朝那个气宇轩昂的人瞥了一眼,仿佛是习惯性地、默默地征得他的同意。
“当然想啊。谢谢。”
司机打开车门,艾默里爬进车内,坐到后排座位的中间。他仔细打量那两个伙伴,觉得非常好奇。大个子的主要特点是非常自信,他的自信抵消了他周围一切的极度无聊。突出在防护眼镜下面的那一部分脸可以用通常说的“粗犷”来形容;并非不庄重的赘肉一层层堆积在下巴旁边;下巴上方是一个大而薄的嘴巴和一个粗线条的高鼻梁鹰勾鼻,脸下方两个肩膀往下塌,直接连着庞大有力的胸部和腹部。他穿衣得体大方、颜色不刺目。艾默里发现他就是爱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看,仿佛是一刻不停地但又无法解决地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硬头发的问题。
小个子的特点是他完全沉没在另一个人的个性里。他是低级别的秘书类型的人,到了四十岁的年龄,名片上已经印上了这一行字:“总裁助理”,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余生贡献给模仿的风格特点。
“很远吗?”小个子问道,语气和蔼又冷漠。
“好长一段路。”
“走路锻炼身体吗?”
“不是,”艾默里简洁地回答,“我走路是没有钱乘车。”
“哦。”
接着又问:
“是找工作吗?因为工作有好多好多,”他不很有耐心地继续说着。“都说没有工作。西部劳力特别缺乏。”他说西部的时候做了一个横扫的手势。艾默里礼貌地点头。
“有什么手艺吗?”
没有——艾默里没学什么手艺。
“当职员的,唔?”
不是——艾默里不当职员。
“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小个子说道,似乎很聪明地同意艾默里刚才说的话,“现在正是寻找机遇和商业空缺的好时候。”他朝大个子又看了一眼,就像一个盘问证人的律师不自觉地朝陪审团看了看。
艾默里拿定主意,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而若要他说话他也只能想到一件要说的事情。
“当然我想要挣好多的钱——”
小个子乐呵呵地笑,但是却是很认真的。
“钱是现在人人都想要的,但是又都不想花力气挣。”
“很自然、很正当的愿望。几乎所有正常的人都想不花大力气就富起来——只有问题剧里的金融家是例外,他们就想‘横冲直撞’。你难道不想轻轻松松赚钱吗?”
“当然想,”当秘书的人愤愤地说道。
“可是,”艾默里没有理睬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我目前很穷,所以我在考虑把社会主义当作我的可能特长。”
大个子和小个子都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这些扔炸弹的人——”一听大个子嘴里倒出心里要说的话来小个子住了口。
“要是我觉得你是个扔炸弹的人,我就把你押到纽瓦克[9]监狱去。我对社会主义就是这么看的。”
艾默里大笑。
“你是什么人,”大个子问道,“是不是你也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布尔什维克,也是那种空想家?我要说这两种人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那些空想家到处流窜,写什么玩意儿挑动那些贫穷的移民。”
“唉,”艾默里说道,“假如空想家能够平平安安又有利可图,我恐怕也会去试试。”
“你有什么麻烦?失业了?”
“失业也谈不上,不过——唉,就算是吧。”
“什么工作?”
“给一家广告公司写广告词。”
“公告公司赚钱多。”
艾默里很谨慎地笑笑。
“啊,我承认呆在那里最终可以赚到钱。人才不会再饿死了。如今就连搞艺术的也能挣钱糊口。画家画杂志封面,画广告画,搞音乐的动脑筋给剧院写散拍乐。印刷业大规模商业化了,给每一个天才创造了一个无害而又高雅的职业,他们就可以谋得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但是要小心提防既是艺术家同时又是空谈家的人。那些不能适应社会的大家——当今的什么卢梭呀、托尔斯泰呀、撒缪尔·勃特勒呀、艾默里·布莱恩哪——”
“他是谁?”小个子疑心地问道。
“哦,”艾默里说道,“他是一个——他是一个知识人士,目前不很出名。”
小个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认真,而在艾默里炯炯的目光转向他的时候又突然止住笑。
“你笑什么?”
“那些知识人士——”
“你知道知识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的双眼紧张地眨着。
“呃,这意思一般就是——”
“它的意思始终是聪明,受过良好教育,”艾默里打断他的话说道。“它的意思是掌握人类经验的积极知识。”艾默里下决心要粗鲁一回。他转身对大个子说,“这个年轻人,”他用大拇指指着那个秘书,说年轻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好像是说饭店杂役一样,一点也没有“年轻”的涵义,“在他嘴里通俗的词语说出来都是含含糊糊的意思。”
“你不喜欢资方控制印刷业吗?”大个子说道,戴防护罩的眼睛盯着他。
“不错——我不喜欢为他们做脑力劳动。我似乎觉得我所看到的周围所有企业,归根结底本质问题就在于,招募一批甘愿俯首听命的新手,干活要加班加点,工钱则少得可怜。”
“说到这里,”大个子说道,“你还不得不承认工人的工资毫无疑问是高的——每天工作五六个钟头——真好笑。你从工会会员那里还买不来老老实实的活儿。”
“是你们自己找的,”艾默里还是这样认为。“你们的人在硬逼的情况下才会让步。”
“什么人?”
“你们的阶级;我直到最近还是这个阶级的一员;通过继承,通过勤劳,通过聪明,通过欺骗,成了有产阶级。”
“你认为要是那边修路的工人有了钱,他还愿意放弃不要吗?”
“不会,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年长的人思考起来。
“没有,我承认没有关系。不过听起来好像有关系。”
“事实上,”艾默里继续说道,“他会更糟糕。劳工阶级心胸更狭隘、更不讨人喜欢、人更自私——毫无疑问更愚蠢。可是所有这些跟我们说的问题没有一点关系。”
“说得明确一点什么是我们说的问题?”
说到这里,艾默里不得不考虑明确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一旦生活抓住了一个受过相当高教育的聪明人,”艾默里慢条斯理地说道,“也就是说,一旦他结了婚,就现存的社会条件而言,十有八九,他就变成了一个保守派。他也许不自私,心地善良,即使是就他个人而言,但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要养家,就是要紧抓生活不放。他的妻子催促着他,从一年挣一万到一年挣两万,继续不停地挣钱,在一间狭小的、没有窗子的场所,干着繁重的活。他精疲力竭!生活已经抓住了他!他已经没有救了!他是一个精神上已婚的人。”
艾默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他造的这个词儿不算蹩脚。
“有些人,”他继续说道,“逃避了,没有被生活抓住。也许他们的妻子没有社会野心;也许他们找到了一本他们爱读的‘危险的书’,读到了一两句话;他们像我一样刚开始做这种繁重的工作就被踢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你不能收买的国会议员,不是身为政治家的总统,并不是只充当五六个女人孩子都很喜欢的摸彩袋的作家、演说家、科学家、政治家。”
“他是天生的激进分子吗?”
“对,”艾默里说道。“他们有可能是各色各样的人,从丢掉了幻想的批评家老桑顿·汉科克,一直到托洛茨基,都有可能。而且这个精神上未婚的人没有直接的影响力,因为那些精神上已婚的人,作为他们金钱追求的副产品,已经收集了大报、通俗杂志、有影响的周刊——于是报纸太太、杂志太太、周刊太太用的轿式汽车比马路对面石油老板家属和附近水泥老板家属们用的汽车更高档。”
“为什么不可以?”
“这样一来有钱人就成了世界知识良心的保护人,当然,一个在一整套社会习俗影响下的有钱人,很自然不可能让要求另外一整套社会习俗的叫嚷声刊登在报纸上,从而冒葬送他自家幸福的风险。”
“可还是在报上登出来了,”大个子说道。
“登在什么地方?——登载在败坏了名声的媒介上。质量低劣、纸张廉价的周刊上。”
“好吧——说下去。”
“哦,我第一个要说的问题是通过以家庭为主的社会条件的混和,产生了两类聪明人。一类根据事实情况看待人性,利用人性的胆怯、人性的弱点和优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与此相对的是另外一类人,他们由于是精神上未婚的人,因此不断寻找控制或对抗人性的新制度。他们的问题要难得多。复杂的不是生活本身,复杂的是引导和控制生活的斗争。这就是他们的斗争。他们是进步的一部分——而精神上已婚的人则不是。”
大个子取出三支大雪茄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上递给他们。小个子拿了一支,艾默里摇摇头,伸手摸出一支香烟。
“再接着说,”大个子说道。“我一直想要听你们这样的人谈谈。”
“现代生活,”艾默里又接着说道,“它的变化已经不再是一百年一变,而是一年一个样,变化比以前要快十倍——人口增加了一倍,一个文明国家更加紧密地与别的文明国家结合在一起,经济上的互相依赖,种族问题,还有——我们是在逛马路。我的意见是我们必须加大速度,再快一点。”他略微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而司机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车子的速度。艾默里和大个子哈哈大笑;小个子停顿了一下,也大笑起来。
“每一个孩子,”艾默里说道,“都应该有一个同等起点。假如他的父亲能赋予他健壮的体魄,他的母亲能在他的早期教育中赋予他判断力,那应该就是他父母的遗传。假如他的父亲不能赋予他健壮的体魄,假如他母亲在应该全身心地教育子女的时候却只想着追逐男人,那么孩子的命运就更加糟糕。他不应该是花了金钱揠苗助长的产物,不应该被送到那些骇人听闻的辅导学校去受罪,不应该勉勉强强读完大学……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有同等的起点。”
“说下去,”大个子说道,他的防护镜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第二步我要好好试行所有产业的政府所有权制。”
“那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
“不对——只不过是没有成功。假如我们实行政府所有制,那么我们在政府里就有了为一个目标工作、而不是只为他们自己工作的最优秀的分析型经营头脑。我们就会启用麦凯式的人才,不用伯尔逊那样的人;财政部要用摩根这样的人;管理州际商务要用希尔型的人。参议员要由最优秀的律师来当。”
“他们尽心竭力可不是白给的。麦卡杜[10]——”
“不对,”艾默里摇摇头说道。“金钱并非调动一个人最大积极性的唯一激励手段,即使是美国也不例外。”
“你一会儿前还说是的。”
“现在也是。但是假如金钱超过了一定数目就判定为非法,那么优秀的人才就会涌向吸引人的另外一种报偿——荣誉。”
大个子嘴里发出的声音很像是boo。[11]
“说到现在你这句话最荒唐。”
“不对,这话不荒唐。这话相当有道理。假如你上过大学就会被大学里为上百种小小的荣誉而加倍刻苦学习的精神所打动,他们的刻苦就像艰苦奋斗养家糊口的人一样。”
“小孩子——那是闹着玩!”他的对手轻蔑地说道。
“一点都不是闹着玩——除非我们大家都是小孩子。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成年人要申请加入一个秘密组织——或者一个新兴的家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个俱乐部里的情形?他们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高兴得跳起来。要叫一个人努力工作就把金钱放在他眼前,这是治标,不是治本。这个办法我们已经用了太久了,大家都忘了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要用另一个办法的天地。我给你解释一下”——艾默里加重了语气——“假如有十个人,不管是富有还是饥饿预先都有预防措施,然后一天工作五个小时就发给一条绿绶带,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就发给一条蓝绶带,那么他们就会有九个人要争取蓝绶带。这种竞争的本能只是想要争取赢得一个标志。他们家屋子的大小就是他们拼死命要争取得到蓝绶带的标志。假如只是一条蓝绶带,我差不多也相信他们会一样努力。他们在别的时候也有过。”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知道,”艾默里伤心地点头。“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看这些人不久就要来拿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小个子发出尖厉的嘲笑声。
“机关枪!”
“啊,不过你已经教过他们怎么使用了。”
大个子摇摇头。
“这个国家有不少拥有财产的人,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艾默里真希望他能了解关于财产所有者和非财产所有者的数据;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但是大个子兴致正浓。
“你说‘拿走东西’,这个话很危险。”
“不拿走怎么能得到?多少年来人们都被诺言搪塞过去了。社会主义也许不是进步,但是红旗的威胁毫无疑问是一切改革鼓舞人心的力量。要吸引人们的注意你必须引起轰动。”
“俄国是你行善暴力的榜样,我说得对吗?”
“很可能是,”艾默里承认道。“当然,它像法国大革命一样做得有些过火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一个伟大的实验,很值得一试。”
“难道你不相信温和手段吗?”
“你不会听从温和派的主张的,而且事实上也已经太晚了。事实是,公众已经做了一件他们一百年来从没有做过的惊心动魄、骇人听闻的大事。他们已经懂得了一个思想。”
“什么思想?”
“那就是不管人们的智慧和能力有多么不同,他们的肚子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假如你得到了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小个子富有深意地说道,“给大家平均分——”
“哦,你住嘴!”艾默里很干脆地说道,他毫不在意小个子气呼呼的眼神,继续摆出自己的观点。
“人的肚子——”他开始说道;但是大个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可以让你发表谈话,你知道,”他说道,“但是请你不要说什么肚子。我整整一天都觉得自己有一个肚子。不管怎么说,你说的话我有一半不同意。你说来说去根本就是说政府所有制,政府所有制永远是腐败的蜂窝。人们不会只为蓝绶带苦干,那都是胡言乱语。”
他停下来的时候小个子果断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一回他决计要说出自己的观点。
“世界上有一些叫作人性的东西,”他说道,两只眼睛显出像猫头鹰那样的神态,“过去一直有,将来永远还会有,是决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艾默里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小个子,又看看大个子。
“你听听这个话!这就是让我对进步灰心丧气的东西。听听这个话!我随口就可以说出一百多种被人的意志改变的自然现象——人身上一百种被文明消灭或者现在被遏制的本能。这个人刚才说的话几千年来一直就是世界上那一伙笨蛋的最后避难所。所有的科学家、政治家、道德家、改革家、医生、哲学家鞠躬尽瘁为人类服务毕生,却被这句话否定了。他的一句话,就是对人性中一切可取之处的断然指责。每一个冷酷地发表这种言论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应该剥夺他的公民权。”
小个子靠在座椅背上,气得脸色发紫。艾默里继续说话,但话是说给大个子听的。
“像你的这个朋友一样只受过半吊子教育、思想陈腐的人,他们以为他们懂;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你会发现他们这种人一般脑子里都是一片浆糊。一忽儿说‘那些普鲁士人野蛮无人性’——一忽儿又说‘我们应该把德国人都消灭干净’。他们始终认为‘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但是‘他们对这些空想家一点都不相信’。一忽儿他们说威尔逊‘只是个幻想家,不实际’——一年以后他们又攻击他,说他把幻想变成现实。他们除了竭力顽固地反对一切变化之外,任何一个问题上都没有明确合乎逻辑的见解。他们认为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应该付给高薪,但是他们不明白假如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付给高薪,那么他们的子女也就不能接受教育,这样下去我们就会没完没了地绕圈子。这——就是了不起的中产阶级!”
大个子脸上笑得合不拢嘴,俯身对小个子微笑道:
“你狠狠地挨了一顿骂,加文;感觉怎么样?”
小个子想装出笑容来,他表现出一副仿佛整件事非常滑稽可笑的样子,他根本不屑一顾。可是艾默里还没有说完。
“人民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的理论就要看这个人了。假如他能够教育好,清晰、简洁、合理地思考问题,摆脱以专找陈词滥调、偏见和感情用事的话语作掩护的坏习惯,那么我就是一个好斗的社会主义者了。假如他教育不好,那么人类或者人类制度发生什么问题,不管现在还是今后,我认为也都无关紧要了。”
“我觉得既有趣也好玩,”大个子说道。“你很年轻。”
“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是说,当代的经验既没有把我腐蚀,也没有让我变得胆小。我拥有最宝贵的经验,人类的经验,因为尽管我上过大学,但我还是重新获得了很好的教育。”
“你很会说话。”
“这些一点都不是胡说八道,”艾默里充满感情地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谈论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我知道的唯一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我的心永难平静。我们这一代人永难平静。最富有的男人想要得到最漂亮的姑娘就可以得到,没有收入的美术家只好在纽扣工厂里出卖自己的才能,我很讨厌这样的一个制度。即使我没有才能,我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干十年活,迫不得已而独身,或者偷偷地放纵,让人家的公子哥儿买得起汽车。”
“可是,要是你说不准——”
“那也不要紧,”艾默里大声道。“我的状况不可能再糟糕了。一场社会大变革或许会把我推上顶层。当然我很自私。我似乎觉得我是太多的陈旧体制下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儿。我大学里同一个班级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学有二十几个,我可能也算得上;可是他们只允许专门单独辅导过的笨蛋去踢橄榄球,我没有资格,因为几个愚蠢的老家伙认为我们大家都应该曲线得益。我讨厌军队。我讨厌经商。我喜欢变革,因此我已经扼杀了我的良知——”
“所以向前进的时候还要大叫我们要再快一点。”
“这一点,不管怎样,是正确的,”艾默里坚持认为。“改革是跟不上文明的需要的,除非硬逼着。自由放任的政策就像说孩子到时候自然会变好,结果把他宠坏了一样。他会变好的——假如硬逼着他。”
“你说的这些社会主义废话你也不是全都相信。”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话之前我也没有认认真真想过这个问题。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你让我摸不着头脑,”大个子说道,“不过你们都一个样。他们说,萧伯纳,他的理论暂不去说它,对待他的稿费是所有戏剧家中最顶真的人。半个便士都不能少。”
“呃,”艾默里说道,“我干脆说吧,我是永难平静的一代人反复无常头脑的产物——有充分的理由叫我的思想和秃笔与激进分子为伴。即使我在心底里认为,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们都是盲目的微粒,就像钟摆的摆动一样力量有限,我和我的同道也都会起来反抗传统;至少,要设法用新的语言取代陈旧的言不由衷之词。我想过,对于人生的各个时期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是信仰很困难。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假如活着不是追求渴望实现的目标,那么生活就是非常发噱的游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大个子问道:
“你上的是哪所大学?”
“普林斯顿。”
大个子突然来了兴致;他的眼睛防护罩的表情也有了一点变化。
“我把儿子也送到普林斯顿了。”
“是吗?”
“也许你认识他。他名字叫杰斯·菲伦比。他去年在法国阵亡。”
“我跟他非常熟悉。实际上,他是我的一个特别的朋友。”
“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很亲密。”
艾默里开始看出这位父亲和已故儿子之间的相像之处,他心里对自己说,他一直觉得与他有一种熟悉感。他一直向往的荣誉让杰斯·菲伦比赢得了。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他们是多么小的孩子,为蓝绶带而奋斗——
汽车到了一个大庄园的入口慢了下来,只见大庄园四周是巨大的围栏和高大的铁丝网。
“进去一起用午餐好吗?”
艾默里摇摇头。
“谢谢您,菲伦比先生,可是我得继续赶路。”
大个子伸出手来。艾默里发现,由于他与杰斯熟悉,他的观点造成的不好影响也就一笔勾销了。人真是一起相处的古怪东西!就连小个子都硬是伸过手来与他握别。
“再见!”菲伦比先生大声说,这时他的汽车拐了个弯,上了车道。“好运伴随你,坏运伴随你的理论。”
“也祝您好运,先生,”艾默里大声说,微笑着挥手。
“离开炉火,走出小屋”[12]
在离普林斯顿八个钟头路程的地方,艾默里在新泽西州的路边坐下来,举目四望遭受霜冻的乡间。大自然作为一个相当粗略的现象,大致上,倘若凑近细看,就是由被蛾子啃食的花儿,和在草叶上漫无边际地跋涉的蚂蚁所构成的,它始终让人觉得应该丢掉幻想;蔚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河水以及遥远的地平线所代表的大自然更讨人喜欢。霜冻和冬天的临近使他现在感到非常兴奋,使他想起了圣雷吉士中学和格罗顿中学之间的一场激烈的球赛,是好多年前了,七年前——使他想起了一年前在法国的那个秋日,当时他卧倒在长得很高的草地上,他的一排人垂头丧气紧靠在他身边,等待拍打刘易斯轻机枪手的肩膀。他一看见这两幅图画,感觉心里总有点原始的兴奋——他玩过的两个游戏,尽管苦涩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是相互联系的,因而与罗莎琳不同,也与迷宫的问题不同,因为那毕竟是人生的大事。
“我很自私,”他心里想。
“这不是在我‘看见人在受苦’或者‘失去父母’或者‘帮助别人’的时候就会改变的品德。
“这种自私不仅仅是我自身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它还是最生动的一部分。
“只有通过想办法超越自私,而不是避免自私,我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安宁与和谐。
“没有任何我不能采用的无私美德。我可以作出牺牲,我可以有慈善之心,我可以资助一个朋友,我可以为一个朋友忍受艰难,我可以为一个朋友牺牲自己的性命——都是因为我这样做也许是最能表达我自己的方式;然而我并没有一滴人情的乳汁[13]。”
对艾默里来说,邪恶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性的问题。他已经开始将邪恶与布鲁克的诗歌与威尔斯早期作品中坚决的阴茎崇敬等同起来。与邪恶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是美——美,依然是不断增强的喧闹;艾里诺声音的柔和,在夜晚唱一首老歌的时候,穿透生命恣意宣泄,就像叠印的瀑布,一半是和谐,一半是黑暗。艾默里心里明白每一回他渴望要听这声音的时候,它总是带着邪恶的怪异面孔朝他斜睨。伟大艺术的美,一切欢乐的美,尤其突出的是女人的美。
毕竟,美与放纵和沉溺有太多的联系。脆弱的事物往往是美丽的,脆弱的事物决不美好。不管他能取得多大成就,他选择的都是孤独,在他这样的新的孤独情绪里,美必定是相对的,或者,由于它自身就是和谐,结果它只能制造不协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的这种逐渐放弃是他完全丢掉幻想之后走出的第二步。他感觉到他把可能成为某种类型的艺术家的机会丢在身后了。做一个某种类型的人似乎远比做一个艺术家重要得多。
他的思想突然之间拐了一个弯,他自己开始考虑罗马天主教。对正统宗教不可或缺的人身上总有某种内在的需要,这个思想在他心中非常强烈,而宗教对于艾默里来说就是罗马天主教。完全可以想见,这是一个空洞的仪式,但是它似乎是抵御道德沦丧的唯一促进同化的传统的堡垒。除非大批的乌合之众能教育好,有了道德上的认识,否则就必须要有一个人大声呐喊:“你切不可!”然而,就目前而言,那是不可能相信的。他需要时间,他不需要进一步的压力。他不想把树装点起来,他要充分认识这一新开端的方向和势头。
午后已经从三点钟的清新挨到了四点钟的金色美景。后来他在一轮西沉的残阳持续的疼痛中走着,此时就连云彩似乎也在滴血,黄昏时分他来到一处墓地。空气中有一种黯淡、柔和的花的气味,天上隐约有一弯新月,四处都有阴影。他一时冲动,想要打开建筑在山腰上的锈迹斑斑的墓穴的门;墓穴清洗得很干净,覆盖了晚开的花,湿漉漉的蔚蓝的花,或许是从死人的眼睛上长出来的,触摸以后沾在手上,气味难闻,令人作呕。
艾默里想触摸“威廉·戴菲尔,一八六四”。
他感到诧异,坟墓会叫人觉得生的徒劳。不知怎的,活过了他并不觉得绝望。所有这些断柱残垣、握紧的手、鸽子、天使都意味着浪漫。他想象一百年以后他也想叫年轻人推想他的眼睛是褐色还是蓝色的,他还很富有激情地希望,他的墓地会笼罩着许多、许多年前的气氛。他似乎觉得很奇怪,在一排联邦政府军士兵的坟墓中,有两三个人让他想起了已经消失的爱情和已经死亡的恋人,而实际上他们的坟墓都完全与其他人的一样,甚至发黄的苔藓也一样。
早已经过了午夜,普林斯顿的大楼和建筑的尖顶还能看得见,亮着零零星星的熬夜的灯——钟声在一片黑暗中响着。钟声就像无休止的梦继续不停地响着;昔日的精神在新的一代人心头萦绕,他们是这杂乱无章、放任自流的世界中挑选出来的,依旧浪漫地从已故政治家和诗人的错误和几乎已经被忘却的梦想中吸取养料。他们是新的一代,在漫长的白昼和黑夜的沉思里,叫喊旧的口号,学习旧的信条;最后都注定要走出去,投入污秽昏暗的骚乱中,去追逐爱与自尊;那是对贫困的恐惧和对成功的崇拜比上一代人更加耿耿于怀的新一代;等到他们成长的时候,他们却发现所有的神都消逝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对人类的所有信念都动摇了……
艾默里尽管为他们感到难受,但是依然不为他自己难受——艺术、政治、宗教,不管他采用什么手段,但是他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绝对不会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可以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行为,流浪,成长,叛逆,许多个夜晚呼呼大睡……
他心中已经没有上帝,他知道;他的思想依旧在骚动;一直还有记忆的痛苦;对于他已经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但是省悟的河水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沉积,那是责任与对生活的热爱,旧时的雄心壮志和未实现的梦想轻轻地跳动。可是——啊,罗莎琳!罗莎琳!……
“充其量不过也都是拙劣的替代品罢了,”他伤心地说道。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奋斗是值得的,为什么他下定决心要竭力利用他自身以及他已经超越的重要人物留下的传统……
他朝着晶莹闪亮的天空伸展双臂。
“我了解我自己,”他大声道,“但是仅此而已。”
[1] 某些外国人沿用的对里海以东广大中亚地区的称呼。
[2] 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旧称。
[3] 通常译作“萧伯纳”,因要与以下以B开首的人名一致,故如是译。伯恩哈狄(Friedrich Adolf Julius von Bernhardi,1849—1930),普鲁士将军、军事历史学家;伯纳尔·劳(Andrew Bonar Law,1858—1923),英国保守党领袖、首相(1922—1923);贝特曼·霍尔威格(BethmannHollweg,1856—1921),德国总理(1909—1917)。
[4] 这个人物出现在第三五页。
[5] 著名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根据他在马来地区的见闻写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于一八九五年。
[6] 撒缪尔·勃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攻击基督教教义,反对正统达尔文主义。作品有长篇小说《众生之路》、乌托邦游记小说《埃瑞洪》等。
[7] 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以历史观点研究宗教,主要著作有《基督教起源史》。
[8] 莫扎特的《安魂曲》(1791)。
[9] 美国新泽西州东北部港市。
[10] 似指麦卡杜(William Gibbs McAdoo,1863—1941),曾任美国财政部长(1913—1918),制订联邦储备法案,建立联邦储备系统。艾默里所说的人是虚指,即优秀人才。
[11] 表示轻蔑的语气词。
[12] 语出鲁泼特·布鲁克诗《夜行》(1913)第五节。
[13] “人情的乳汁”,语出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一幕第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