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第一章

第一章

初入社交圈的少女

时间是二月。地点是纽约第六十八大街康尼奇家宅第的一间大而精巧的卧室。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粉红色的墙面和窗帘,奶黄色的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粉红与奶黄是这个房间的主色调,但是室内唯一的全景家具是一个奢华的梳妆台,上面有玻璃台面,还有三个面的镜子。墙上挂着一幅昂贵的彩色石印画《成熟的樱桃》[1],几幅兰德西尔的温顺的小狗[2],以及一幅麦克斯菲尔·帕里什的装饰画《年轻的黑岛国王》[3]

房间内堆放凌乱的是以下衣物:(1)七八个空纸盒,露出一截薄绵纸挂在盒子口;(2)各种各样上街穿的衣裙,与晚礼服一起全都堆放在桌子上,显然都是新买的;(3)一卷纱网已经失却了尊严,乱糟糟地缠绕着眼前的一切物品,以及(4)两把小椅子上放着一批很难描述的内衣裤。人们很想看看购买面前这些奢华衣物的单据,并且也很想一睹公主的芳容,因为这些都是为她——瞧!有人来了!真扫兴!她只是一个女仆,来寻找什么东西的——她从一把椅子上抓起一把东西——不在这里;又在梳妆台上、在五斗橱的抽屉里,抓起一把。她找出几件漂亮的无袖宽内衣和一件令人吃惊的睡衣,但都不是她要找的——她出去了。

隔壁房间传来难以分辨的嘟哝声。

好了,我们开始兴奋起来。这是亚历克的母亲康尼奇太太,体态魁梧,庄严,胭脂搽得适合遗孀的身份,她十分疲惫。她一边寻找那东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寻找不如女佣那么彻底,但是寻找的时候却带着怒气,弥补了她寻找东西时的粗枝大叶。她在一卷纱网上绊了一下,嘴上“该死”这一声听上去很清楚。她空着手退下。

外面喋喋不休的声音更多了,还有一个被宠坏了的姑娘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所有那些愚蠢的人都——”

停顿了一会儿,第三个要寻找东西的人上,不是说话娇滴滴的那个她,而是年纪小一点的那个。这是塞西丽娅·康尼奇,十六岁,长得漂亮,聪明伶俐,生性幽默。她的晚装,一件夜礼服,式样明显的朴素可能让她心烦。她走到离她最近的一堆衣服前面,挑了一条粉红的裙子,拿起来打量了一会儿。


塞西丽娅:粉红的吗?

罗莎琳:(舞台外)对!

塞西丽娅:很时髦的吗?

罗莎琳:对!

塞西丽娅:我找到了!

(她在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心里热乎乎的,身子开始摆动起来。)

罗莎琳:(舞台外)你在做什么——在试穿吗?

(塞西丽娅停止照镜子,把裙子放在右肩上走出去。

亚历克·康尼奇从另一边的门上。他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声音很响亮地喊道:妈妈!隔壁门里传来一阵抱怨声,听到声音他朝门那边走去,但是又一阵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亚历克: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哪!艾默里·布莱恩来了。

塞西丽娅:(迅速敏捷地)带他到楼下来。

亚历克:哦,他已经在楼下了。

康尼奇太太:那就带他去看看他的房间吧。对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还不能见他。

亚历克:你们大家的情况他已经了解得很多了。你们就快一点吧。父亲在跟他谈战争的事,他已经坐不住了。他这个人有点容易激动。

(这最后一句话引得塞西丽娅走进了房间。)

塞西丽娅:(她在堆得高高的内衣裤上坐下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容易激动?过去在信上你也常常这样说。

亚历克:哦,他写写东西。

塞西丽娅:他会弹钢琴吗?

亚历克:恐怕不会。

塞西丽娅:(好奇地)酒呢?

亚历克:喝的——他喝酒不奇怪。

塞西丽娅:有钱吗?

亚历克:老天爷——去问他,他过去很有钱,现在也有一些收入。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亚历克,你随便哪个朋友我们当然都很高兴见——

亚历克:你毫无疑问应该见见艾默里。

康尼奇太太:当然,我想见见他。可是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放着这么好的家不住,偏要跟两个男生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寓里去。我希望这不会是因为你们几个人要放肆地喝酒吧。(她停顿了一下。)今晚有点怠慢他了。这个星期是罗莎琳的,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初次进入社交场合,她应该给予极大的重视。

罗莎琳:(舞台外)那好啊,你拿出行动来,进来把我的扣子扣一下。

(康尼奇太太下。)

亚历克:罗莎琳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塞西丽娅:(放低声音)她是被宠坏了。

亚历克:今晚她遇到克星了。

塞西丽娅:谁?艾默里·布莱恩先生吗?

(亚历克点头。)

塞西丽娅:唉,罗莎琳还是非得要去见她追不上的那个人。说句老实话,亚历克,她对待男人的态度太恶劣了。她会辱骂人家,挖苦人家,常常失约,还当着人家的面打哈欠——可是他们还会回头再受罪。

亚历克:那是他们自己喜欢。

塞西丽娅:他们是讨厌。她是一个——她有点像淫荡的娼妇,我觉得——她会叫女孩子做那种她通常想做的事——只不过她讨厌女孩子。

亚历克:我们家遗传的性格吧。

塞西丽娅:(无可奈何地)我看还没有挨到我就遗传完了。

亚历克:罗莎琳的表现怎么样?

塞西丽娅:不怎么好。啊,她也是表现平平——有时候抽烟,喝潘趣酒,老是会让人家吻她——没错,是这样——谁都知道——这也是战争造成的影响吧,你知道。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差不多好了,就可以下楼去见见你的朋友了。

(亚历克和他的母亲下。)

罗莎琳:(舞台外)哎,妈妈——

塞西丽娅:妈妈下楼去了。


(现在罗莎琳上。罗莎琳就是——彻头彻尾的罗莎琳。有些女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教男人爱上她们,罗莎琳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两类男人绝对做不到:愚笨的男人怕她的聪明,而聪明的男人怕她的漂亮。除了这两种人之外,其余的凭借天生的优势都是她的。

倘若要宠就能够宠坏,到了这个时候宠的过程也已经完成,而事实上,她的性格脾气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要什么她就想要得到她所想要的,而她如果没有得到她所想要的,她可能就会让她周围的人一个个都非常难受——但是严格说起来,她也并不是被宠坏的。她的充沛的热情,她的成长和学习的意志力,她对于永不枯竭的浪漫事件的无限信念,她的勇气和本质上的诚实——这些优点都没有受到损害。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从心底里讨厌这个家庭。她生活中很没有原则;她的哲学是自己要及时行乐,对人家则采取不干涉态度。她爱听骇人听闻的故事:她有通常与生性华而不实的人相一致的粗枝大叶的性格特点。她想要人家来喜欢她,但是假如人家不喜欢她,她从来不会觉得烦恼,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

她决不是一个模范人物。

所有漂亮女人得到的教育就是认识男人。罗莎琳对于作为个人的一个个男人都很失望,但是对于作为一个性别的男人她非常相信。说到女人她都很讨厌。她们代表了她自身感觉到并且鄙视的性格特点——趋于平庸、自负、胆怯、小家子气的欺骗。她曾经对一房间的母亲的朋友说,需要女人的唯一理由是男人们需要一个搅得他们心神不宁的人。她舞跳得非常出色,擅长画画但是画得很草率,文字惊人地流畅,但只是运用于情书。

但是所有批评她的人最终还是要说她漂亮。她有一头耀眼夺目的金发,要学会装扮这样的头发会帮染料业的大忙。一张永远让人亲不够的嘴巴,小巧,略显肉感,彻底令人春心荡漾。眼睛灰色,皮肤白皙无瑕,虽然有两个难以觉察的色瘢。她身材苗条健美,没有发育不全的地方,望着她在房间里走动,望着她在马路上行走,或做一个“侧手翻”,会令人赏心悦目。

最后一个条件——她的活泼、瞬间表现的性格避免了艾默里在伊莎贝尔身上看到的有意表现、不自然的个性。达西大人见了她也会觉得两难,到底说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呢,还是说她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也许是将优美、难以言传、百年一遇的特点融于一身的人。

在她初入社交场合的第一晚,她的表现是一个十足的小女孩,尽管她有奇怪而偶尔流露的智慧。她母亲的女仆刚替她做了头发,但是她不耐烦地认为她自己做会做得更好。她现在太紧张,心里烦躁,不想呆在一个地方。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她是呆在这一间凌乱的卧室之故。她要准备说话了。伊莎贝尔的女低音声调就像小提琴的声音,但是倘若你能听到罗莎琳说话,你会说她的声音像瀑布那般悦耳。


罗莎琳:说实话,世界上只有两种衣服我真的喜欢穿——(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一种是有窄裤的圈环裙;另一种是整件的泳装。我穿这两种衣服都很漂亮。

塞西丽娅:进入社交圈了高兴吗?

罗莎琳:高兴;你不高兴吗?

塞西丽娅:(讽刺地)你很高兴因此你可以结婚了,可以跟一帮轻浮、年轻的已婚之人住到长岛上去。你想要你的生活是一环扣一环的调情,每一个环节上有一个男人。

罗莎琳:想要这样的一种生活!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发现生活是这样的。

塞西丽娅:哈!

罗莎琳:塞西丽娅,亲爱的,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考验,对于——像我这样。我在马路上走要防止男人朝我眨眼,我得让我的脸保持坚定,像铁板一样。假如我坐在剧院第一排一个劲大笑,整个晚上喜剧演员就会对着我做戏了。假如我在舞会上低声说话,低着头跳舞,或者丢了手帕,我的舞伴整个礼拜就会天天给我打电话。

塞西丽娅:那样一定太费神了。

罗莎琳:最糟糕的是,唯一几个我还有一点兴趣的男人完全不配。要是——要是我很穷,我就去当演员了。

西塞丽亚:对,你还是按照演出的多少挣钱吧。

罗莎琳: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开心,我就想,为什么把心思都花在一个人身上?

塞西丽娅:往往在你感觉特别郁闷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把心思都花在一家人身上。(站起身来。)我看我要到楼下去见一见艾默里·布莱恩先生。我喜欢容易激动的男人。

罗莎琳:这样的人是没有的。男人不懂怎样真正生气,不懂怎样真正高兴——要是真懂,就有病了。

塞西丽娅:哎呀,我很高兴我没有你那些烦恼。我忙着呢。

罗莎琳:(轻蔑地笑)订婚了[4]?哼,你这小疯子!要是妈妈听见你这么说,她准会把你送寄宿学校,那里最合适。

塞西丽娅:不过你是不会告诉她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以告诉的事情——你真太自私了!

罗莎琳:(有点生气)你走,小丫头!跟谁订婚了,那个送冰的?还是那个开烟杂店的?

塞西丽娅:真傻——拜拜,亲爱的,再见。

罗莎琳:啊,别忘了——你能帮大忙。

(塞西丽娅下。罗莎琳梳完头发,起身,嘴上哼着曲子。她朝镜子走去,站在镜前在柔软的地毯上跳起舞来。她眼睛没有看着脚,而是看着眼睛——不是随便看一眼,而是全神贯注地看,即使在她微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艾默里,与平时一样,冷静,潇洒。他即刻就变得局促起来。)

男的:哦,对不起。我原以为——

女的:(开心地微笑)噢,你是艾默里·布莱恩,是吗?

男的:(将她仔细打量)你是罗莎琳对吗?

女的:我就叫你艾默里吧——哦,进来——没关系——妈妈就要来的——(压住声音)真糟糕。

男的:(四处张望)我倒觉得很新颖。

女的:这是个无人管的地方。

男的:这是你——你——(停顿)

女的:对——这些东西都是。(她走到梳妆台前。)瞧,我用的唇膏——眼线笔。

男的:我原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女的: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男的:我原先以为你有点——有点——男孩子气,你知道,游泳,打高尔夫球。

女的:啊,是这样——不过我工作时间不去。

男的:工作时间?

女的:六点到两点——严格地说。

男的:我想在有限责任公司里有一些股份。

女的:哦,不是什么有限责任公司——就是“罗莎琳无限公司”而已。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声誉,信誉,一样一样统统加在一起,每年25000元。

男的:(不赞同地)似乎是一笔令人扫兴的生意。

女的:喂,艾默里,你没有异议——对吗?当我遇上一个两星期之后还不会叫我讨厌得要命的男人,也许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男的:奇怪,你对男人的看法跟我对女人的看法不谋而合。

女的:我并非真正的女人,你知道——在我的思想上。

男的:(产生了兴趣)说下去。

女的:不,你说——你说下去——是你叫我说自己的。不然就违规了。

男的:违规?

女的:我自己订的规则——可是你——啊,艾默里,我听说你才华横溢。父母对你有很高的期望。

男的:多么鼓舞人心哪!

女的:亚历克说你教会他思考。有没有?我认为谁都做不到。

男的:没错。我真的很笨。

(他显然不想让人把这句话看得太当真。)

女的:骗人。

男的:我——信仰宗教——我爱好文学。我——我甚至还写诗。

女的:自由诗——太棒了!(她开始朗诵。)


“青青大树,

鸟儿在树上叫,

姑娘喝了毒药

鸟儿飞了姑娘死了。”


男的:(大笑)不是,不是这样的诗。

女的:(突然地)我喜欢你。

男的:别。

女的:还会谦虚——

男的:我怕你。我总是害怕女孩子——在我吻她之前。

女的:(加重语气)哎呀呀,战争已经结束了。

男的:所以我一直会怕你。

女的:(很有点伤心地)我看你会的。

(双方都有点犹豫。)

男的:(略加思索)听着。这是一个很吓人的问题。

女的:(知道要问什么)五分钟以后。

男的:是要问你会——吻我吗?还是你怕?

女的:我从来不害怕——可是你提出的理由太拙劣了。

男的:罗莎琳,我真的想吻你。

女的:我也想。

(他们亲吻——明明白白地、深深地。)

男的:(喘不过气来的瞬间之后)喂,好奇心满足了吗?

女的:你呢?

男的:没有满足,反而引起了好奇。

(看得出是真的。)

女的:(矇眬中)我吻过十几个男人。我看我还会跟十几个男人亲吻。

男的:(出神地)是的,我看你会——像这样。

女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我这样的吻。

男的:(猛醒)哎呀,是的。再吻我一下,罗莎琳。

女的:不可以——我的好奇心一般一次就满足了。

男的:(灰心丧气地)这也是一条规矩吗?

女的:我看情况订规矩。

男的:我们两个有点像——只不过我在经验方面比你年长得多了。

女的:你多大?

男的:差不多二十三了。你呢?

女的:十九——正好。

男的:我看你是赶时髦学校培养的学生。

女的:不是——我还是一块原材料。我是被斯潘斯学校开除的——我忘了是什么缘故。

男的:说说你一般的性格,是什么?

女的:哦,我聪明,很自私,一旦激发了就会感情丰富,喜欢人家夸奖——

男的:(突然地)我不想跟你谈恋爱——

女的:(皱眉)谁也没有求过你。

男的:(依旧冷漠地)不过我可能会。我爱你的嘴。

女的:住嘴!请别爱我的嘴巴——头发、眼睛、肩膀、鞋子都行——可是别爱我的嘴巴。人人都爱我的嘴巴。

男的:你的嘴巴很漂亮。

女的:我的嘴巴太小。

男的:不,不小——让我看看。

(他又同样深情地吻她。)

女的:(有些动情)说点好听的。

男的:(吓了一跳)天哪。

女的:(退缩)行,别说了——要是难以启齿。

男的:我们要装样子吗?这么快?

女的:就快与慢而言我们跟别人没有一样的标准。

男的:已经在说——别人了。

女的:我们装装样子嘛。

男的:不行——我装不像——这是感情的问题。

女的:你没有感情吗?

男的:没有,我是浪漫——多情的人认为事情会持久——浪漫的人对事情不会持久,心存一线希望。多情是情绪化的。

女的:你没有吗?(双眼半闭。)你可能自以为那是高人一等的态度。

男的:呃——罗莎琳,罗莎琳,别争了——再吻我一下吧。

女的:(此时很冷淡)不行——我不想吻你。

男的:(毫不掩饰地感到惊讶)你刚才还想吻我呢。

女的:我说的是现在。

男的:那我还是走吧。

女的:我看也是。

(他朝门走去。)

女的:啊!

(男的转身。)

女的:(大笑)比分——主队:一百——客队:零。

(他回头走。)

女的:(迅速地)天雨——停赛。

(男的下。)

(女的悄悄走到五斗橱前,取出一盒香烟,藏到一张桌子的旁边的抽屉。她的母亲上,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康尼奇太太:好——下楼之前我一直想跟你单独谈谈。

罗莎琳:哎呀!你吓死我了!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你花钱真是太大手大脚了。

罗莎琳:(无奈地)是的。

康尼奇太太:你知道你爸爸的收入不如从前了。

罗莎琳:(做出一副怪相)啊,请别说什么钱不钱了。

康尼奇太太:没有钱你什么事也办不成。今年是我们住这座房子最后的一年了——除非事情出现转机,否则塞西丽娅就没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了。

罗莎琳:(不耐烦地)哎——什么事啊?

康尼奇太太:所以我要你在我本子上记的这几件事情上给我注意一点。第一件是:别跟着男人不见了人影。也许这样的重要时刻会来的,但是眼下我要你就待在舞池里,我要找得到你。有几个人我要你去见一见,我不喜欢你躲到玻璃暖房的哪个角落里跟什么人聊天——也不可以去听人聊天。

罗莎琳:(挖苦地)对,光是听还好一点。

康尼奇太太:不可以跟一帮大学生去浪费时间——十九、二十岁的学生娃娃。参加班级舞会或者观看橄榄球赛我不反对,但是不可以参加那些有机可乘的晚会,跟乱七八糟的人到热闹地段的小咖啡馆吃喝——

罗莎琳:(提出她的行为准则,并且也说得头头是道,与她母亲说得一样偏激)妈妈,都结束了——你现在不能什么事都按照你们九十年代那样的做法来处理。

康尼奇太太:(毫不理会)今天晚上我要你见一见你父亲的几个单身汉朋友——年纪还轻的男人。

罗莎琳:(聪明地点头)大约四十五岁?

康尼奇太太:(厉声道)有什么不可以?

罗莎琳:啊,非常可以——他们懂生活,一脸憔悴,令人仰慕(摇头)——但是他们愿意跳舞。

康尼奇太太:我还没有见过布莱恩先生——不过我看你不会喜欢他的。看样子他不是一个会赚钱的人。

罗莎琳:妈妈,我从来不考虑什么钱不钱的。

康尼奇太太:你跟人家的关系从来没有坚持到要考虑钱的时候。

罗莎琳:(叹气)没错,我看将来有一天我就跟钞票结婚吧——等我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康尼奇太太:(翻开本子)哈特福那边来了一个电报。是道生·莱德要来。这可是一个我喜欢的年轻人,他是一个躺在钞票堆上的人。我总觉得你既然有点讨厌霍华德·吉雷斯皮,那你就给莱德先生一点鼓励吧。这是他一个月里第三次上我们家来。

罗莎琳:你怎么知道我讨厌霍华德·吉雷斯皮?

康尼奇太太:这孩子每次来都是很可怜的样子。

罗莎琳:那都是动真感情前的一种浪漫手法。都是不对头的。

康尼奇太太:(她要说的意见都说完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你要让我们感到骄傲。

罗莎琳:你觉得我不漂亮吗?

康尼奇太太:你知道你漂亮。

(从楼下传来一把小提琴调弦的呜呜声,还有鼓的隆隆声。康尼奇太太迅速转过脸来对着她女儿。)

康尼奇太太:走吧!

罗莎琳:等一会儿!

(她母亲走了。罗莎琳走到镜前,非常称心满意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吻自己的手,然后又用手去触摸她在镜子里的嘴。然后她关了灯,离开房间。一时间的寂静。钢琴弹出的几声乐音,隐隐约约鼓的轻轻的嘭嘭声,新穿上的丝绸裙子的窸窣声,都在外面的楼梯口混杂在一起,飘进了半开着的门。大堆的人在灯光照耀的楼道上走过。楼下的笑声越来越响。然后有人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开了灯。那是塞西丽娅。她走向五斗橱,在抽屉里翻着,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子前,从桌子抽屉里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她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边朝镜子走去。)

塞西丽娅:(非常成熟老练的口气)啊,对,“初次进入社交界”如今已经成为这么滑稽的一出闹剧,你知道。你在十七岁之前真可以到处尽情玩耍,相比之下这绝对是叫人扫兴的事。(与想象中的中年贵族握手。)是的,大人——我看我姐姐已经提起过您了。抽一支吧——很好的烟。是——是花冠牌[5]。怎么,你不抽烟?多可惜!国王不许,我看。是的,我来跳舞。

(于是她跟着楼下舞曲的节拍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双臂伸向想象中的舞伴,香烟在手中舞动。)

几小时之后

楼下一个小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个非常舒适的皮卧榻。两旁上方各有一盏灯,中间在卧榻之上挂着一幅画,是一个很老、很庄严的绅士,年代是一八六○年。外面听得见狐步舞曲的音乐。

罗莎琳坐在卧榻上,她的左边是霍华德·吉雷斯皮,一个约摸二十四岁毫无生气的青年。他很明显非常不高兴,而她觉得非常无聊。

吉雷斯皮:(无力地)我变了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还是同样的感觉。

罗莎琳:可是在我看来你的样子是不同了。

吉雷斯皮:三个星期前,你常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无动于衷,漠不关心——我还是那样。

罗莎琳:可我却不是这样。我过去喜欢你是因为你有棕色的眼睛,细长的双腿。

吉雷斯皮:(茫然不知所措)腿一样是细长,眼睛一样是棕色的。你是个勾引男人的人,就这么一回事。

罗莎琳:要说勾引男人,我只知道照着钢琴总谱。让男人心烦意乱的是我非常自然。我过去常认为你绝对不会吃醋。现在我发现我走到哪里你的眼睛就跟到那里。

吉雷斯皮:我爱你。

罗莎琳:(冷淡地)我知道。

吉雷斯皮:你有两个星期没有吻过我了。我有过一个想法,女孩子让人家吻过以后,她的心——就是——人家的了。

罗莎琳:那种时代早过去了。你每见我一回就得从头再来过。

吉雷斯皮:当真吗?

罗莎琳:跟平常差不多。过去亲吻要分两种:一种是女孩子被吻了,然后被抛弃了;第二种,是他们订婚了。现在还有第三种,男人被吻了,然后被抛弃了。假如九十年代的琼斯先生夸耀说他吻过一个女孩子了,大家听了都知道他跟这个女孩子事成了。假如一九一九年的琼斯先生也这样夸耀,大家听了都知道他不能再吻她了。假如开了一个好头,如今哪个女孩子都比男人强。

吉雷斯皮:那你为什么要玩弄男人?

罗莎琳:(俯身向前仿佛不可让旁人听见)就那开头的一刹那,在他兴致正浓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哦,就在初吻之前,一句悄悄话——值得一说的话。

吉雷斯皮:然后呢?

罗莎琳:然后吻过以后,你就叫他说说自己的情况。要不了多久,他心里只想着要跟你一个人在一起——他气得闷闷不乐,他不会再斗,他也不想玩了——得胜了!

(道森·莱德上,他二十六岁,漂亮,富有,忠于他自己的信念,也许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但是他坚定,有成功的把握。)

莱德:我看现在轮到我跳舞了,罗莎琳。

罗莎琳:哦,道森,看来你认识我。呃,我知道我妆化得不浓。莱德先生,这位是吉雷斯皮先生。

(他们握手,然后吉雷斯皮起身离开,垂头丧气的样子。)

莱德:你的晚会毫无疑问是很成功的。

罗莎琳:是吗——我最近也没有参加什么晚会。我很累——在外面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莱德:介意——我太高兴了。你知道我就讨厌做事“急急忙忙”的。昨天见一个姑娘,今天见一个姑娘,明天又见一个姑娘。

罗莎琳:道森!

莱德:什么?

罗莎琳:我心里在想你是不是知道你爱我。

莱德:(吃了一惊)什么——啊——你知道你很出众!

罗莎琳:因为你知道我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谁要是跟我结婚那就麻烦了。我心眼很小——小心眼儿。

莱德:哦,我不会说这种话的。

罗莎琳:啊,是的,我小心眼儿——尤其是对最亲近的人。(她起身。)哎,我们走吧。妈妈可能很生气了。

(同下。亚历克和塞西丽娅上。)

塞西丽娅:跟自己的哥哥一起休息,真是好运气。

亚历克:(悲观地)假如你不要我呆着我就走。

塞西丽娅:天哪,不要走——接下去我跟谁跳舞呢?(叹气。)自从法国军官回去以后舞会就没有情调了。

亚历克:(沉思地)我不想让艾默里爱上罗莎琳。

塞西丽娅:哎,我好像觉得他们恋爱就是你所希望的。

亚历克:是的,可是看到这些女孩子之后——我不知道。我很喜欢艾默里。他很敏感,我不想让他因某个不喜欢他的人而伤心。

塞西丽娅:他很漂亮。

亚历克:(依旧沉思地)她不会跟他结婚,可是一个女孩子要让一个男人伤心也大可不必跟他结婚。

塞西丽娅:那怎么办?但愿我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亚历克:唉,你这个没有感情的小东西。对某些人来说真是幸运,上帝给了你一个狮子鼻。

(康尼奇太太上。)

康尼奇太太:罗莎琳到底跑哪儿去了?

亚历克:(卖关子地)要找她呀你当然是找对人了。她当然是会到我们这儿来的。

康尼奇太太:你爸爸找了八个百万富翁单身汉让她见面。

亚历克:你可以集合一个班开进大厅来。

康尼奇太太:我是说正经的——说不定她会在初入社交之夜就跟哪个橄榄球运动员到椰林夜总会去了。你到左边去找,我就——

亚历克:(轻率地)你叫男管家到地下室去找找看,不好吗?

康尼奇太太:(很当真地)哦,你觉得她会在那里吗?

塞西丽娅:他在开玩笑,妈妈。

亚历克:妈妈脑子里在想她跟一个跨栏运动员在旋桶塞放啤酒呢。

康尼奇太:我们马上去找。

(他们都出去。罗莎琳与吉雷斯皮一起进来。)

吉雷斯皮:罗莎琳——我再问你一遍。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吗?

(艾默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

艾默里:该我跳舞了。

罗莎琳:吉雷斯皮先生,这位是布莱恩先生。

吉雷斯皮:日内瓦湖来的,是吗?

艾默里:对。

吉雷斯皮:(令人愤慨地)那里我去过。那里是——中西部,对吗?

艾默里:(辛辣地)差不多吧。不过我始终觉得我宁愿是乡土气的辣味玉米粉蒸肉,也不要没有一点佐料的汤。

吉雷斯皮:什么!

艾默里:哦,不要见怪。

(吉雷斯皮欠了欠身,走了。)

罗莎琳:他这人太自以为是。

艾默里:我就曾经爱上过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罗莎琳:结果呢?

艾默里:哦,是的——她名叫伊莎贝尔——什么也不懂,都是我说了她才明白。

罗莎琳:后来呢?

艾默里:最后我叫她相信她比我还要精明——于是她就把我甩了。还说我爱挑剔,不实际,你知道。

罗莎琳:你说的不实际是什么意思?

艾默里:噢——会开车,但是不会换轮胎。

罗莎琳:你有什么打算吗?

艾默里:说不清——竞选总统,写作——

罗莎琳:格林威治村吗?

艾默里:天哪,不是——我是说写作——没有说饮酒。

罗莎琳:我喜欢经商的人。聪明的人通常都是相貌平平的。

艾默里:我仿佛觉得我们是一见如故。

罗莎琳:唔,你是不是准备从“金字塔”的故事写起?

艾默里:不——我把故事地点放在法国。我是路易十四,你呢,你是我的一个——一个——(变换语气)假定——我们相爱。

罗莎琳:我提出过我们假装一下。

艾默里:假如我们装了,事情就大了。

罗莎琳:为什么?

艾默里:因为自私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非常可能上演了不起的爱情。

罗莎琳:(送上她的两片嘴唇)假装。

(他们非常从容不迫地亲吻。)

艾默里:我不会说漂亮话。不过你真的很漂亮。

罗莎琳:我要的不是这个。

艾默里:那你要什么?

罗莎琳:(悲伤地)哦,没什么——只不过我想要感情,真正的感情——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

艾默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别的什么——我讨厌这个世界。

罗莎琳:找一个能满足你艺术趣味的男性太难了。

(有人开了一扇门,于是华尔兹舞曲的乐声冲进了房间。罗莎琳站起来。)

罗莎琳:听!他们在演奏《再吻我》[6]

(他看着她。)

艾默里:唔?

罗莎琳:唔?

艾默里:(轻轻地——败下阵来)我爱你。

罗莎琳:我爱你——现在。

(他们亲吻。)

艾默里:啊,上帝,我做了什么?

罗莎琳:什么也没做。啊,别说话。再吻我。

艾默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爱你——一见到你就爱你。

罗莎琳:我也一样——我——我——哦,今夜就是今夜。

(她哥哥走进来,吃了一惊,然后大声说:“啊,对不起,”说完就走了。)

罗莎琳:(她的两片嘴唇一动也没动)别放开我——我才不管是谁知道了我在做什么。

艾默里:说出来吧。

罗莎琳:我爱你——现在。(他们分开。)噢——感谢上帝我非常年轻——感谢上帝,我非常漂亮——很幸福,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奇怪地感觉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可怜的艾默里!

(他再次吻她。)

缘分

两个星期未满,艾默里和罗莎琳就已经爱得很深,爱得很热烈了。那些损害了他们两人各自十几回浪漫经历的重要特点,在他们的激情巨浪的冲刷下黯然失色。

“也许这是一个疯狂的恋爱事件,”她对她心情焦急的母亲说道,“但这绝对不是愚蠢的恋爱。”

三月初,激情的巨浪把艾默里卷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于是他一面以惊人的干劲相当出色地完成工作,一面做着美梦,梦见自己突然成了富翁,带着罗莎琳游历意大利。

他们两个人一直都待在一起,无论是午餐还是晚餐,而且几乎每个夜晚都在一起——始终是在一片屏息的寂静中相处,仿佛他们害怕魔法随时都会破除,他们也将随时会被逐出这玫瑰与激情的天堂。但是着魔状态转为入迷,并且似乎他们一天天越来越迷恋;他们开始谈论七月——六月就结婚。全部生活都根据他们的爱来衡量,一切经验,一切愿望,一切雄心壮志,都毫无意义——他们的幽默都躲到角落里去安息了:他们先前的恋爱似乎是隐隐有点可笑、全然不必感到遗憾的幼稚行为。

艾默里一生中第二次完全陷入混乱状态,正急匆匆地要起来赶上他这一代人。

一个小插曲

艾默里踯躅在林荫大道上,心里觉得这夜终将是属于他的——浓重的暮色和朦胧的街道一片华丽和欢乐……似乎他终于合上了和谐意味渐渐淡薄的书本,走进了赏心悦目、充满生机的人生道路。到处都是数不尽的灯火,夜的街道和歌唱带来的希望——他怀着似梦非梦的心情穿过人群,仿佛期待着见到罗莎琳从各个角落踏着急切的脚步朝着他走来……暮色中一张张难忘的脸都融入了她的脸庞,无数脚步纷至沓来,像无数序曲,融入她的脚步声;她凝视着他时的温柔目光比酒更醉人。甚至他现在的梦是悠扬的小提琴声,像夏之声那样在夏日空气里飘扬。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汤姆的香烟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他靠在窗子打开的窗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艾默里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喂,本维奴托·布莱恩[7]。今天广告生意如何?”

艾默里伸展四肢靠在长沙发上。

“我还是一样地讨厌生意!”瞬息间从脑海中消逝的生意兴隆的广告公司很快被另一幅图画所取代。

“我的上帝!她非常令人惊叹!”

汤姆叹息。

“我不能告诉你,”艾默里重复说,“她到底有多么令人惊叹。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窗台上又是一声叹息——非常无奈的叹息。

“她就是生活,是希望,是幸福,是我现在的世界。”

他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颤抖。

“啊,天哪,汤姆!”

有苦有乐

“像我们这样坐,”她悄声说道。

他坐在大椅子上,张开双臂,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偎依在他的怀抱里。

“我知道你今晚会来的,”她柔声说,“就像夏日,就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亲爱的……亲爱的……”

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懒懒地摩挲。

“你的味道真好,”他叹息道。

“你是什么意思,宝贝?”

“哦,真香甜,真香甜……”他把她抱得更紧。

“艾默里,”她悄声道,“等你准备要我了我就嫁给你。”

“我们一开始拥有的东西不会很多。”

“别说这个话!”她大声说。“你因为不能给我的东西而自责,这让我听了很伤心。我已经得到了你这个宝贵的人——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告诉我……”

“你不是知道了吗?哦,你知道。”

“没错,但是我要听你自己说出来。”

“我爱你,艾默里,真心真意地爱你。”

“永远,好吗?”

“永生永世——啊,艾默里——”

“什么?”

“我要成为你的人。我要把你的家人也变成我的家人。我要给你生孩子。”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别笑话我,艾默里。还是吻我吧。”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道。

“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说我们就是说你——不是我。啊,你是我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是我的全部……”

他闭起眼睛。

“我太高兴了,简直都要害怕了。假如这就是——这就是最享受的一刻……难道这不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美与爱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但是,哦,留下来的还有悲伤。我认为一切无比的幸福就是有一点的悲伤。美是玫瑰的香气,而玫瑰之死——”

“而我们,艾默里,是美的,我知道。我相信上帝爱我们——”

“上帝爱你。你是他所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不是他的,我是你的。艾默里,我属于你。我第一次为过去所有的亲吻感到后悔;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亲吻会有多大的意义。”

接着他们抽烟,他给她讲一天里在办公室完成的事情——以及他们可以在何处居住。有时候,在他话特别多的时候,她就会在他的怀抱里睡着,但是他爱这样的一个罗莎琳——所有的罗莎琳,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别的人。难以捉摸、瞬间即逝的时刻,无法追忆的时刻。

水上事件

有一天,艾默里和吉雷斯皮偶然在闹市中心相遇,两人一起去吃了午餐,席间艾默里听到了一件让他感到高兴的事。吉雷斯皮在几杯鸡尾酒下肚之后话开始多了起来;话从罗莎琳说起,他对艾默里说,很肯定罗莎琳脾气有一点古怪。

他曾经和她在威斯切斯特县参加过一个游泳活动,当时有人说起安内特·凯勒曼[8]一天曾经到那里访问,并登上三十英尺高的摇摇晃晃的避暑别墅的屋顶跳水。罗莎琳听了以后立即逼着霍华德跟她一起爬上屋顶去感受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刚在屋檐边坐下来,两腿悬空,一个人影从他身边蹿出;罗莎琳两臂伸展,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直体向前跳水动作,跃入清澈的水中。

“当然,我也只得跟着她跳下去——我差一点没送了自己的命。我当时心里想我能跳一下已经相当不错了。参加游泳活动的人没有一个做过这样的尝试。哼,事后罗莎琳居然好意思问我跳的时候为何伛偻着背。‘这样的姿势并不会容易一些,’她说,‘这样只会让你丧失全部的勇气。’我问你,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个男人能怎么办?没有必要了,我认为。”

吉雷斯皮不明白为什么艾默里用餐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乐不可支地笑着。他心里想他也许是那些虚伪的乐观主义者中的一员。

五个星期以后

又是在康尼奇家的书房。罗莎琳独自一人坐在睡榻上,闷闷不乐的样子,两眼直瞪瞪的,木然无神。她的变化已经看得出来——首先是人瘦了一点;眼睛已经不那么炯炯有神;很容易就看出来她大了一岁。

她母亲走进来,裹着夜礼服斗篷。她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罗莎琳。

康尼奇太太:今晚谁要来?

(罗莎琳没听见她说话,起码是没有注意。)

康尼奇太太:亚历克要来带我去看巴里的喜剧《原来有你,布鲁特斯》。[9](她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说话,没有人听。)罗莎琳!我是在问你今晚谁要来?

罗莎琳:(惊跳)哦——什么——哦——艾默里——

康尼奇太太:(挖苦地)最近你有这么多的爱慕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罗莎琳没有接话。)道森·莱德的耐心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这星期你一个晚上也没有陪他。

罗莎琳:(脸上是新近才有的非常厌烦的表情。)妈妈——请你——

康尼奇太太:哦,我不干涉。你已经在一个假设的天才身上浪费了两个多月,而他名下又没有一分钱,不过你就这样谈下去吧,在他身上浪费你的一生。我不干涉。

罗莎琳:(仿佛是在背诵讨厌的功课)你知道他有一些收入——你也知道他在广告公司一个星期挣三十五块钱——

康尼奇太太:这点钱连你买衣服都不够。(她停顿了一下,但罗莎琳没有接话。)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走出你会日复一日后悔的那一步,我心里是为你的最大利益着想的。这可不是你的父亲能够帮得上的事。近来他日子也不好过,他年纪大了。你嫁给他绝对是跟了一个空想家,长得好,出身好,可惜是一个空想家——有的只是聪明。(言外之意,在她看来这一性格特点本身就是非常恶劣的。)

罗莎琳:看在上帝分上,妈妈——

(一个女仆进来,通报布莱恩先生到,还没等话说完他就跟着进来了。艾默里的朋友们十天来都说他“像遭了天罚”,他也真是如此。实际上过去三十六小时以来,他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艾默里:晚上好,康尼奇太太。

康尼奇太太:(并非不友好地)晚上好,艾默里。

(艾默里和罗莎琳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亚历克进来。亚历克的态度自始至终保持中立。他心底里认为他们的婚姻会让艾默里觉得平平常常,而罗莎琳会觉得痛苦,但是他非常同情这两个人。)

亚历克:嗨,艾默里!

艾默里:嗨,亚历克!汤姆说他在剧院等你。

亚历克:对,我刚见过他。今天广告怎么样?写了什么漂亮的文字没有?

艾默里:哦,也差不多。我涨工资了——(每个人迫切的目光都注视着)——一周两块钱。(大家都感到失望。)

康尼奇太太:走吧,亚历克,我听见车子的声音了。

(很好的一个夜晚,也有令人沮丧的时候。康尼奇太太和亚历克走了以后是一阵沉默。罗莎琳依旧神情木然地注视着壁炉。艾默里朝她走去,伸手搂着她。)

艾默里:亲爱的。

(他们亲吻。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抓住他的手,不停地亲吻,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胸口上。)

罗莎琳:(悲伤地)我爱你的手,最爱你的手。你从我这里走了以后——很疲惫的样子,我常常看得见你的手;我熟悉你手上的每一条掌纹。可爱的双手!

(他们四目相对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哭起来——没有眼泪的抽泣。)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我们真是可怜!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我真想去死!

艾默里:罗莎琳,再有这样一个夜晚我精神就要彻底崩溃了。你这个样子已经有四天了。你一定要给人更多的鼓励,否则我就无心工作,也吃不下、睡不好。(他无助地四下里张望,仿佛是要寻找新鲜的词语,拿来包装过时、陈腐的表达方式。)我们的生活得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喜欢非得一起来创造一个良好的开端。(看见她没有一点反应,他勉强的乐观消失了。)你是怎么啦?(他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是道森·莱德捣的鬼,就是他的缘故。是他缠得你烦躁不安。一个星期了,每天下午他都跟你在一起。人家跑来告诉我,说他们看见他跟你在一起,而我只能轻描淡写地笑着点头,假装听了对我没有一点影响。可是事情一天天发展,你一点都不愿告诉我。

罗莎琳:艾默里,你再不坐下来我要发疯了。

艾默里:(突然在她身边坐下来)啊,天哪。

罗莎琳:(轻轻抓起他的手)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艾默里:对。

罗莎琳:你知道我会永远爱你——

艾默里:别说这样的话;你的话让我害怕。你的话听起来仿佛我们两个不会在一起了。(她哭了一会儿,离开睡榻,坐到椅子上。)我整个下午都感觉到事情越来越糟了。我在办公室里差一点发狂——一行字也写不下来。把事情都说给我听吧。

罗莎琳: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心里烦。

艾默里:罗莎琳,你是在考虑要不要跟道森·莱德结婚。

罗莎琳:(停了一下)他整天都在求我。

艾默里:哼,他真有种!

罗莎琳:(又停了一下)我喜欢他。

艾默里:不要这样说。我听了很伤心。

罗莎琳:别傻了。你知道你是唯一我过去爱、将来还爱的人。

艾默里:(迅速地)罗莎琳,我们结婚——下星期。

罗莎琳:我们办不到的。

艾默里:怎么办不到?

罗莎琳:哦,办不到的。我就做你的婆娘——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地方。

艾默里:我们会有总共两百七十五块钱的月收入。

罗莎琳:亲爱的,我平常连自己的头发都不能做了。

艾默里:我替你做。

罗莎琳:(像笑又像哭)多谢了。

艾默里:罗莎琳,你不可以想着要与别的人结婚。告诉我!你把我蒙在鼓里。假如你告诉我,我就可以帮助你斗争到底。

罗莎琳:就是在想——我们。我们很可怜,就这么一回事。叫我爱你的那些优点正是叫你永远不会有出息的缺点。

艾默里:(生气地)说下去。

罗莎琳:哦——就是道森·莱德。他非常可靠,我几乎感觉到他会是一个——一个起衬托作用的人。

艾默里:你并不爱他。

罗莎琳:我知道,可是我敬重他,而且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坚强的人。

艾默里:(勉强地)对——他是那样。

罗莎琳:呃——有一件小事可以说说。星期二下午我们在麦城[10]碰到一个可怜的小孩——啊,道森把他抱起来坐在膝头,跟他说话,还答应给他一件印第安人服装——第二天他记起来了并且买了一件——啊,非常好看,我心里不禁想他一定会很好地对待——对待我们的孩子——好好照料他们——这样我就不用操心了。

艾默里:(绝望地)罗莎琳!罗莎琳!

罗莎琳:(略显淘气地)别故意装出痛苦的样子。

艾默里:我们相互伤害,有多狠!

罗莎琳:(又开始哭泣)真是天生的一对——你跟我。多么像我一直渴望但是又从来没有想过会得到的梦想。第一次真正的无私体验,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毫无情调的气氛中。

艾默里:不会的——绝不会的!

罗莎琳:我倒宁愿把它看作一个美好的记忆——深藏在我的心底。

艾默里:是的,女人做得到——但是男人不行。我会永远记住,不是记住这无私体验带来的美好享受,而仅仅记住痛苦,漫长的痛苦。

罗莎琳:别这样!

艾默里:永远不能再看到你,永远不能再吻你,就像大门紧闭了——你不敢做我的妻子。

罗莎琳:不对——不对——我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最坚定的路。嫁给你就是倒霉,而我从来没有——你两条腿再不停下来,还是这样走过来又走过去,我要发疯了!

(他又一次绝望地瘫坐在睡榻上。)

艾默里:你过来,吻我一下。

罗莎琳:不要。

艾默里:难道你不想吻我了?

罗莎琳:今晚我要你平静、冷静地爱我。

艾默里:预示最后结果的苗头。

罗莎琳:(突然说出深刻的见解)艾默里,你还年轻。我还年轻。人们现在会原谅我们的故作姿态,原谅我们的不知天高地厚,原谅我们对待他们就像桑丘[11]一样,而人家还不觉察。他们现在原谅我们。但是你会遇上接二连三的艰难困苦——

艾默里:你就害怕与我一起来面对。

罗莎琳: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读到过一首诗——你会说是爱拉·维拉·威尔科克斯[12]写的,觉得好笑——不过你还是听一听:


“因为这就是智慧——去爱、去生活,

听从命运的安排和神的发落,

不要问得太多,也不要再祈求,

亲嘴爱抚秀发不可纠缠不休,

激情勃发时切记要控制感情,

拥有了享受了就不要再——痴心。”


艾默里:可是我们还没有拥有。

罗莎琳:艾默里,我是你的人——你知道。上个月有好多回,假如你说出口来,我完全就是你的人了。可是我不能嫁给你,把我们两个人的一生都毁了。

艾默里:我们的幸福的机遇得抓住。

罗莎琳:道森说我会学着去爱他的。

(艾默里两手捧着脑袋,一动也不动。生命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消失了。)

罗莎琳:亲爱的!亲爱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不能想象没有你会是怎样的生活。

艾默里:罗莎琳,我们两个人都在相互制造烦恼。我们的神经都绷紧了似的,这个星期——

(他的声音听起来奇怪地衰老。她走过去,两手捧着他的脸,吻他。)

罗莎琳:我不能,艾默里。我不能没有绿树和花草,把自己关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等着你下班。你会讨厌我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会逼得你讨厌我的。

(她又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艾默里:罗莎琳——

罗莎琳:啊,亲爱的,走吧——别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了!我受不了——

艾默里:(他的脸绷紧,他的声音不自然)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你的意思是说永远这样吗?

(他们的痛苦在性质上是有差别的。)

罗莎琳:难道你不明白——

艾默里:恐怕我是不明白假如你是爱我的话。你是害怕跟我一起经受两年的艰难困苦。

罗莎琳:我不会做你所爱的罗莎琳。

艾默里:(情绪似乎非常激动地)我不能放弃你的!我不能,就是不能!我一定要得到你!

罗莎琳:(她的话是刻薄的口气)你现在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艾默里:(发狂地)我不管!你把我们的一生都糟蹋了!

罗莎琳:我做的是一件明智的事,唯一能做的事。

艾默里:你是要跟道森·莱德结婚是吗?

罗莎琳:啊,别来问我。你知道在有些方面我是个大人——而在有些方面——哦,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要阳光,我要温暖,我要快活——我怕承担责任。我不想去关心杯碟、锅碗瓢盆、扫帚拖把。我想要操心的是我夏天游泳的时候,我的腿是否会变得光滑,肤色是否会变深。

艾默里:你还爱我。

罗莎琳:这就是为什么要结束的道理。放任自流太伤感情了。这样的情景我们不能再有了。

(她从手上摘下戒指递给他。他们的眼睛又被泪水模糊。)

艾默里:(他的嘴唇贴着她湿润的面颊)别还给我!请把它留下吧——啊,别伤我的心!

(她轻轻地把戒指塞在他的手中。)

罗莎琳:(伤心地)你还是走吧。

艾默里:再见——

(她又一次看着他,带着无限的渴望,无限的伤心。)

罗莎琳:千万别忘了我,艾默里——

艾默里:再见——

(他朝门走去,伸手寻找门把手,抓住了——她看着他仰起头来——他走了。走了——她差一点从睡榻上跳起来,接着在睡榻上扑下去,脸埋在枕头上。)

罗莎琳:啊,上帝,我真想死!(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两眼紧闭,摸索着走到门口。然后她又转身,又看了看室内。在这里他们曾坐过,有过梦想:那个烟灰缸她曾经常为他装满火柴;那个遮阳的窗帘他们曾小心谨慎地放低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她两眼矇眬地站着,记在心里:她大声说道。)啊,艾默里,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啦?

(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是在这伤心痛苦的下面,罗莎琳感到她已经失去了什么,她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去。)


[1] 英国画家约翰·艾弗列特·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ais,1829—1896)作。

[2] 英国画家爱德温·亨利·兰德西尔(Sir Edwin Henry Landseer,1802—1873),尤其以画动物画著称,如马、狗、鹿。

[3] 美国画家麦克斯菲尔·帕里什(Maxfield Parrish,1870—1966)以《天方夜谭》为题材画的装饰画。

[4] “忙着”与“订婚”可以是同一个字。

[5] 一种古巴雪茄。

[6] 一九○五年百老汇首演的两幕轻歌剧《莫蒂斯小姐》(Mlle Modiste)中的歌曲,二十世纪初流行于美国。

[7] 本维奴托·切里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金匠、画家、雕刻家、音乐家,他还写过一部著名的自传,生动而有趣,有多种英译本,包括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塞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1840—1893)的一八八八年版,在文学界流传很广。

[8] 安内特·凯勒曼(Annette Kellerman,1887—1975),澳大利亚职业游泳运动员,女子泳装改良的先驱,影星,作家。

[9] 巴里(Sir James Mathew Barrie,1860—1937),英国剧作家、小说家。此处康尼奇太太说的剧名是错的,应该是巴里的三幕喜剧《亲爱的布鲁特斯》,剧名取自莎士比亚悲剧《尤利厄斯·恺撒》第一幕第二场卡西厄斯挑唆布鲁特斯时说的话:“人有时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宰:/亲爱的布鲁特斯,我们做了俯首听命的人/错不在我们的命运,而是在我们自身。”巴里这个戏写的也是“仲夏夜之梦”,倘若人们再有一次机会作出选择,情形会是怎样呢?而“原来有你,布鲁特斯?”则是《尤利厄斯·恺撒》第三幕第一场恺撒被刺时所说。

[10] 麦城(Rye),纽约州威斯切斯特县一城镇。

[11] 游侠骑士堂·吉诃德的扈从。

[12] 爱拉·维拉·威尔科克斯(Ella Wheeler Wilcox,1850—1919),美国女作家、诗人,通俗诗歌作者。这儿引的并非她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