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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9.3 京剧绘画述略

京剧绘画述略

京剧绘画是以京剧演出场面或角色形象为题材的绘画作品。把戏曲作为表现对象的绘画存在已久,宋代《眼药酸》等杂剧册页,元代“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巨幅壁画,明代传奇、杂剧刊本中《连环记》、《蝴蝶梦》、《葫芦先生》等演出图,均为著名例子。京剧既兴,绘画与之联系更为密切,从宫廷到民间,从北方到南方,从近代到现代,都有画家以不同形式描绘京剧,工笔重彩、木版年画、石印插图、水墨写意、舞台速写以及借以漫画人生,品类甚多,传播颇广。

京剧受到宫廷重视,始自清代咸丰年间,至慈禧统治中国近半个世纪,宫中更以京剧为第一娱乐对象,御用画师绘制大量戏画以供“御赏”。内廷戏画主要有两类:一类画戏剧场面,场面中角色多寡不一,而各剧所画场面亦有多有少,画得较多的有《群英会》、《四郎探母》等,通常称之为“戏出画”。另一类画戏中角色,一幅只画一人(仅见画《铡美案》,把金哥、东妹合为一幅),一出戏少者画两幅,多者有二十多幅(如《普天乐》),这类画不妨称之为“角色画”。在角色画中又有两种格式:一画全身,一画大半身。后一种大半身角色画已知有三百五十多幅,其特点是在每剧首幅画右侧,大多加有一行小注:“穿戴脸儿俱照此样。”这批画在民国以后流散宫外,公私多家收藏,齐如山在刊物上发表梅兰芳藏品时,题《昇平署扮像谱》。其他全身角色画一百幅和戏出画一百七十五幅,均藏故宫博物院。以上两类三种戏画,各有统一规格,绢本工笔设色,所画之戏剧场面和角色的服饰扮相,多以宫中演出为依据。

在京城市廛之间,也有多种戏画风行一时。最集中者为前门外廊房头条一带,有灯铺、画铺数十家,戏出人物为其热门画题,尤以伶工戏装肖像画为世所重。京师画家给名伶写真,道光年间《梦华琐簿》中就记有一位姓杨的画家,对“诸伶之色艺擅名者,必为写照,装为巨册,凡百六十馀人矣”[1]。他画的可能多是昆曲演员。为京剧名伶写真的记载,首见于光绪二年二月七日(1876年3月2日)《申报》发表的《图绘伶伦》一文,内云:“去腊,方铺于旧额之下,新增一额,绘时下名脚五人。小生徐小香作周公瑾装束,老生张喜儿着武乡侯巾服,花旦范松林、正旦时小福、丑脚刘赶三,皆各作登场模样。惟小香、松林尤为酷似,真可谓传神之笔。”文中“方铺”即廊房头条的诚一斋画铺,主人为方学圃;“旧额”指由贺世魁所绘之“京腔十三绝”,见道光二十五年(1845)刊本《都门纪略》。《图绘伶伦》的作者可能是南方人,把方松林误记为“范松林”。诚一斋毁于庚子(1900)大难,旧额、新额今无一存。除诚一斋画铺外,“又齐家胡同某裱画店,亦有梨园十三绝图,为程长庚、杨月楼、卢台子、梅巧玲、刘赶三、谭叫天(此为谭鑫培,时称小叫天,亦有误用其父艺名谭叫天者——引者注)及小香、小福等。皆近时人,已尽先后物化矣。”[2]此裱画店所挂的“梨园十三绝图”,当为沈容圃作品,又题《同光十三绝》。沈容圃的名伶戏装写真传世较多,计有:程长庚、徐小香《镇潭州》(《梨园影事》刊有黑白影印本),程长庚、徐小香、卢胜奎《群英会》,梅巧玲、时小福、陈楚卿《虹霓关》,刘赶三、李宝琴《探亲家》,徐小香、杨鸣玉、朱莲芬、时小福、余紫云、刘赶三等人的《思志诚》。以上几幅,大多属于名伶戏出肖像画,既画了一个戏剧场面,又逼肖于名伶所扮的角色。另有一幅梅巧玲《雁门关》萧太后的单人角色肖像,绘者不详。据翁偶虹说,沈容圃还画过何桂山、钱宝峰、俞菊笙等勾脸人物的戏装肖像,作品未见。关于《同光十三绝》,溥侗(红豆馆主)认为,“是把沈容圃所画的单人册页拼凑成图的”[3],此说可信。但这个拼接工作是沈氏画铺自己做的,而且还在门首悬挂过。沈容圃作品有不同传本,如《群英会》,梅兰芳、王洁忱两家所藏,画面布局相同,而神态、服饰均有一些差别;王本诸葛亮八卦衣的画法更有明显失误。《同光十三绝》亦有多种传存。1929年,马连良于一老式府第见过一种,画幅宽大足占满半边墙壁,曾缩小影印一万张以赠友好[4];1943年,朱复昌主持《三六九画报》社时影印一种,附刊于《同光朝名伶十三绝传略》,称其“得珍迹于故家”;而梅兰芳藏有多种沈容圃作品,近已发表于梅兰芳纪念馆所编《梅兰芳藏画集》(长江出版社1998年版),“十三绝”是其中之一,梅氏说,这幅画是1951年“从一个朋友手里收购过来”[5]。此三种“十三绝”是何关系待考。沈容圃的名伶戏装肖像,至今无出其右,堪称瑰宝,然对于画家本人所知甚少。1942年2月出版的第177、178期《立言画刊》,载有谭鑫培与董三虎、徐殿甲的《188蜡庙》、俞润仙与李顺德的《挑华车》两幅戏出肖像画,惜为单色影印,不甚清晰。据收藏者杨啸谷称,此为“内廷如意馆戏画,……为当时内廷演戏写真”,然在已经面世的清宫戏画中,尚未见有此种规格的作品。在民国年间其他戏剧刊物上还发表过谭鑫培的《空城计》、《打渔杀家》等戏装肖像,都是单色影印本。晚清京城戏画中还有一幅无名氏的重要作品,不妨称之为“同庆班茶园演剧图”,首都博物馆藏,首次发表于《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画面正中为带柱方台,有演员六人、乐工四人正在演出,其中饰黄天霸者疑为谭鑫培。台口两侧水牌上分别写着:“今日同庆班早演,代演失街亭”;“明日同庆班早演,烦演奇冤报”。并画出楼上下局部观众六十多人。此图约作于光绪二十五至三十四年(1899—1908)间,所绘观演关系,是旧式茶园的真实写照。综观晚清北京宫廷内外的京剧绘画,各有特色:宫内注重戏出场面和角色扮相,宫外注重名伶风采和戏场氛围。它们都是京剧成熟时期珍贵的形象资料。

京城之外的民间年画,也把京剧作为重要描写对象。天津杨柳青与苏州桃花坞的作品,可以作为北方与南方的两大代表。在乾嘉年间,杨柳青年画多以戏曲或小说故事为题材,参酌昆弋的戏场装扮,添配自然景物、房舍、车马,尚非严格意义上的戏曲绘画。至同光年间,戏出年画大兴,所绘多为京剧、梆子,一般不添绘背景,角色的舞台位置、身段表情、服饰扮相,以至上下场门、桌椅砌末,多参照舞台实际,是地道的戏画。有一幅《黄鹤楼》,刘备、周瑜、赵云的饰演者注明为达子红、高福安、薛凤池,正反映了清末天津舞台“梆黄两下锅”的演出情况。杨柳青年画套印加手绘,设色明丽雅致。惜其绝大部分套色版已毁,现存多为墨线版样,王树村将其藏品选出一百幅,题名《京剧版画》,1959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另有十多幅彩印藏品,收入1990年由台湾出版的《戏出年画》中。苏州年画早期有重手绘及纯以版印两种。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云:“山塘画铺,异于城内之桃花坞、北寺前等处,大幅小帧俱以笔描,非若桃坞、寺前之多用印板也。”[6]太平军兴,1860年清军退出苏州时,举火一焚,七里山塘繁盛之区变为焦土。战后画业集中于桃花坞,全为套版彩印,用色强烈,风格粗放。苏州画工有不少迁移上海,形成桃花坞年画的一个分支——上海年画。如上海沈文雅画店所印的《大四杰村》,其绘制风格,与姑苏王荣兴的作品《忠义堂》毫无二致。苏州和上海年画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反映了京剧南下初期的若干剧场景象。如《失街亭》,不仅绘有诸葛亮、马谡等登场角色,还对舞台布置有所描写。台口两侧各有一牌,书“特请京都新到清客串”、“本园今日准演失街亭”,台口上端及两柱挂有燃烛的玻璃灯十数盏。京剧一到上海就演夜戏,烛灯正是当时照明条件。另一幅《绒花记(计)》,为上海泰兴画店出品,两柱牌上书有“本园特请京都杨月楼回申”、“特请周春奎、秃扁儿、沈二小出演绒花记”,舞台照明已由两柱的成串烛灯,变为台口上下两排的煤气灯了。

19世纪70年代,石版印刷术传入上海,木版年画受此冲击渐趋衰落,而京剧版画又通过石印技术得到延续。创刊于光绪十年(1884)的《点石斋画报》(旬刊),取材中外奇闻逸事,间亦涉及戏场风波。一幅《和尚冶游》,描绘了上海老丹桂戏园的内景,观众席为藤椅,椅前有桌,观众有男有女(女观众多为妓女,当时有招妓观剧的习尚),座位已改侧对舞台为面向舞台;台口下部的煤气灯装有反光碗,近似后来的脚灯。此图发表于1884年秋,比“同庆班茶园演剧图”早十多年,可知剧场中观众席和观演关系的改进是上海先于北京。另一幅《巾帼须眉》,非常生动地描绘了京剧坤伶在后台装扮的情境。类似作品,在《申江胜景图》、《申江时下胜景图说》、《吴友如画宝》诸画册中还有多种,如《华人戏园》、《女伶得庇》等。1909年《图画日报》创刊,其《世界新剧》专栏,对始建于1908年的新舞台所演新戏《新茶花》、《黑籍冤魂》、《明末遗恨》等,作了图文并茂的连续性介绍;又于1910年4月10日起,开辟《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专栏,由孙玉声撰文、刘伯良绘图,连续发表一百八十六幅作品,介绍的京剧演员约有一百二十五名(行当区分大致为老生四十一名,武生、花旦各十六名,青衣、武旦各九名,文武花脸十五名,文武丑角十三名,小生六名),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北方京津一带,同光年间京剧南下时人才之盛、剧目之多、技艺含量之高,于此可得概略,虽绘画技巧不及杨柳青画师,然其史料价值实不亚于北方的戏出年画。清末民初,戏剧评论在报端兴起,随之出现戏评插图。较早的有民国元年(1912)《民权画报》的《丽丽所剧谈》、《菊部春秋》,评论作者郑正秋,沈伯诚为之配图。同年11月,又有《图画剧报》,创办人郑正秋,戏画主笔亦是沈伯诚。“如谭鑫培、金秀山的《捉放曹》,孙菊仙的《逍遥津》,龚云甫的《钓金龟》,刘鸿声的《敲骨求金》,盖叫天的《武松打店》以及潘月樵、小子和、毛韵珂、小达子、贾璧云、吕月樵、小杨月楼、林步青……都是描绘的对象。”[7]沈伯诚又字泊尘,自学成才,三十一岁去世后,友人孙雪泥为之选编《沈泊尘先生画宝》,可能是石印时代的戏画中惟一的一本画家专集。1917年《民国日报》有京剧副刊《剧评画》。图文互见的戏曲评论,除见诸报刊外,还有演员专集印行。如《杨小楼》,集中评点和描绘了1918年杨小楼第二次赴沪演出的十出戏,冯小隐为主要评论者,绘图者可能是钱病鹤,文图都有较高质量。1920年,戈公振首创用道林纸铜版精印的《图画时报》问世,以此为标志,中国画报开始进入铜版时代,京剧的石印版画渐次消歇。上海马启新书籍美术发行所、徐胜记美术社、陈茂记印行等出版过一批铜版彩印戏出年画,其画面有接近于传统戏出年画的,也有受灯彩戏和海派京剧影响配有各种背景的,特别是出现了连环画性质的大幅戏画,如《二十四(世)纪新茶花》,分前后本,两大张十二个画面;《狸猫换太子》四大张二十四个画面。这类铜版戏出年画,日本池田文库藏有七十一种,国内已不易看到。

20世纪京剧绘画的新局面,是由一批著名画家开拓的。1918年,应罗瘿公之邀,青年画家徐悲鸿(1895—1953)为程艳秋画《武家坡》戏装像,为梅兰芳画《天女散花图》。新式古装戏《天女散花》首演于1917年12月。1918年春,徐悲鸿看了演出,又据梅氏送的戏装照画成宣纸挂幅,开脸参用西法写真,衣纹飘带的线条勾勒是中国画法,部位准确,色彩调和。梅氏说:“最有趣的是,面貌像我,而眼睛的‘分眼’又像徐先生自己。”[8]画上画家有题词:“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甘心坠尘障,莫复问禅机。戊午暮春,为畹华写其风流曼妙、天女散花之影。江南徐悲鸿。”梅氏向罗瘿公索诗,罗为题七绝一首:“后人欲识梅郎面,无术灵方更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安知天女在人间。”时徐悲鸿二十三岁,刚游日本归来,蔡孑民聘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梅长徐一岁,这幅画可谓两位20世纪艺术大师青年时代交往的一个纪念品。梅将此画一直宝而藏之,至1950年始装裱悬挂,现已收入《梅兰芳藏画集》。1920年梅氏在上海演出时,画家赵安之也画过一幅《天女散花像》,“威仪妙曼,迥异时下所绘,见者莫不称善,且谓大有郎世宁笔法焉”[9],未详此画尚在人间否?梅兰芳是中外画家画得最多的京剧演员。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外国画家作品有印度难达婆薮(Nandaiai Bose)的油画《洛神》(现藏梅兰芳纪念馆)、日本佐藤大宽的水墨画《贵妃醉酒》(已收入《梅兰芳藏画集》)、美国画家某某的舞台速写《盗盒》(载《北京画报》1930年5月10日),尚有知其线索而未获一睹者。

京剧绘画进入20世纪后,品种与风格多样化了。照相术的普及,使石印戏画、铜版彩印戏画抵不过名伶戏装照之广受爱好者欢迎。于是画家的画戏,更加重视发挥自己所掌握的画种特色,且多为个人遣兴之作,凸显各自的艺术风格。关良、林风眠、叶浅予、程十发、高马得、李滨声等贡献尤多。文人写意画过去只出现在昆曲戏画中,如咸丰年间李涌的《山门》等八幅戏出画、同治年间宣鼎的《三十六声粉铎图咏》等。京剧写意画之受到关注,以关良(1900—1986)为开端。关良自幼受戏曲熏陶,在日本留学,打下西画基础。后为表现京剧人物,一方面看戏、学戏,一方面经常观察、研究国画的用笔用墨。1942年秋,关良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首次将长期积累、苦心求索的水墨戏曲人物画大量公开披露,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老舍等,纷纷在其画作上题词,为之揄扬。关良戏画不拘泥于如实表现舞台上的某一瞬间,而着力于传达自己的独特感受。如画《乌龙院》的宋江与阎惜姣,一坐一立,并非舞台上实有的场面调度,匆匆一看,仿佛一对情人的和谐合影,“再一看,坏了,其实是一点和谐也没有的,是一种猛烈的冲突即将爆发之前的潜伏阶段”;“在仿佛和谐的结构中,更鲜明地显示出两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10]。关良笔墨率直,勾线似在有意无意之间,追求天真的童稚趣味,有寓巧于拙的特点。仿造者甚多,《荣宝斋》总第十八期有专文论鉴别真伪。作品集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关良戏剧人物画》等,1984年出版的画家回忆录,保存了丰富的史料和创作经验。关良以戏画名世,画戏为其一生喜好,而林风眠(1900—1991)是到了五十岁以后才涉笔戏曲人物。从学林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林风眠》及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林风眠全集》中,可得戏画《南天门》、《秋江尼姑》、《霸王别姬》、《黑旋风》、《宇宙锋》、《芦花荡》、《闹天宫》、《武松》、《捉放曹》等近二十幅。比之关良来,林风眠更加“任性”地同舞台形象拉开距离,其作品,与其说是表现戏曲人物,不如说是借表现戏曲印象以建构线和色的形式美。比较例外的是《秋江尼姑》和《戏剧人物》之一,尤其后者,线条流畅,水墨淋漓,很生动地画出了一个左手提鸾带、右手执马鞭、戴着白满的角色,是地道的写意人物画。其他戏剧人物多作较大的变形处理,近似立体派的抽象分割,又带有皮影味道。然如《宝莲灯》、《闹天宫》、《火烧赤壁》诸画,读来觉得有一股冲击力,“他吸取西方色彩光影变化的华丽,服役于自己画面的装饰效果,他用块面与线的有机结合,创造了错综复杂、瑰丽多彩的形象世界”[11]。这种融合中西的画风,为戏画开了新生面。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传播最广的戏画是舞台速写。速写本是画家的创作素材,由于报刊提倡,画家热情投入,佳作迭出,成了群众欢迎的戏画新品种。夸张凝练、带有装饰风的张光宇,线形柔婉、富于抒情性的郁风,造型准确、笔法简洁的阿老,都是报刊读者熟悉的速写名手,而叶浅予,更是量多而质高的舞台速写大家。叶浅予(1907—1995)由漫画转入国画,勤于速写,数十年不辍。1935年在长安戏院画过杨小楼、郝寿臣,1937年在哈尔飞戏院画过荀慧生,50年代后又画了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马连良、盖叫天、李少春、厉慧良、袁世海、裘盛戎、赵燕侠、关肃霜等,那时活跃在舞台上的许多京剧名家,都通过他的画笔留下了传神的舞台身影。其作品的一个难以企及的特点,是在寥寥数笔中,能把舞台艺术家们各自的扮相、姿态、神情,极富于动感地表现出来,至今读之,仍能激起对当年精彩演出的亲切回忆。在舞台速写深入群众的同时,淡彩或重彩的水墨戏画也有新的创作。1962年,程十发作《梅花喜神谱》在《文汇报》上连载。宋代有宋伯仁《梅花喜神谱》,写梅花意态。程十发借用此题,以梅花喻梅派艺术,喜神即画像,宋时俗称画像为喜神。画家将梅兰芳生前的京、昆名剧《霸王别姬》、《宇宙锋》、《断桥》等十几出,一一描绘出来,在梅兰芳逝世一周年之际,让读者仿佛重睹大师的绝世丰神,寄托深切怀念。在此前后,还画了周信芳的《坐楼杀惜》、《清风亭》和大量昆曲人物画。程十发的画风讲究真与趣的有机统一,其笔墨意趣,不脱离形象的真实、亲切。1963年,张光宇画有一幅《金钱豹》,画上题曰:“此戏余甚爱之,今日不得再看,故就记忆所及,约略画成。小丁行家正之。”其时,极左之风猛烈,要“大写十三年”了,传统剧目开始封杀,“不得再看”,画家遣兴为之,融写意、漫画、装饰于一体,炉火纯青,堪称神品。赠与好友画家丁聪,未毁于“文革”,幸甚,1999年在“迎接首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名人名作艺术展”上展出,并收入这次展览的《作品选》图册中。“文革”期间,为普及所谓“革命样板戏”,出过《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一批连环画(俗称“小人书”),图像生动,销路极广。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京剧绘画创作重新活跃起来,健在的老画家继续挥毫,新起者不可胜计。高马得(1919—2007)自1942年受叶浅予影响开始画速写,1957年起画戏,先是速写,继以水墨,经数十年磨炼,成为新时期收获最丰的戏曲画家。1984年5月始,他在南京《新华日报》的《新潮》文艺副刊上开辟《画戏·话戏》专栏,赢得读者兴趣、好评。1999年,大型画册《马得戏曲人物画》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收入戏画一百八十八幅,是其作品的集粹。汪曾祺为之作序云:“马得是一个抒情诗人。他画戏是画戏中之诗,不求形似。画《牡丹亭》人物,只用单线勾成,线如游丝,随风宛转,略敷淡色,稍染腮红,使人有梦境之感。”又云:“马得的一部分画,骨子里是一把辛酸和悲愤。其内涵的悲剧性,就使他的画有较大的深度和力度,不是一般的‘游戏笔墨’。”马得的画是淡彩水墨画,董辰生则是重彩水墨;马得的水墨极为洒脱,“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12],而董辰生的作品,在兼及写意与传真之中,更侧重传真,讲究构图的戏剧性,用墨浓重,用色鲜亮,“更接近于舞台的真实”(吴祖光评语)。李滨声(1925年生)常以梨园客为笔名,戏画带有漫画色彩,尤善捕捉丑角神态,耐人寻味。他还利用戏曲人物作素材,创作不少“内部讽刺漫画”,如《丫环带路》,画中丫环靠着小姐坐的椅背,只顾低头织毛活,小姐回顾丫环,见其不听使唤,惊愕不已。此画可以说是延续了早期作品《穷小姐、阔丫头》、《喧宾夺主》、《谁叫你没文化》、《两个皇上》等的讽刺与幽默,给戏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分支。以油画画戏曲,林风眠、沈天万等作过尝试,流传作品不多。2001年在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刘令华办了京剧油画个人展,引起许多参观者的兴趣。世纪之交,天津画家张天翼用四年多时间创作了大型京剧艺术史画《鼎盛三十六家图卷》。作者以20世纪20至60年代的五十年为京剧的鼎盛时期,遴选出创造了独特艺术风格、在这一历史时期“起着支柱和脊梁作用”的三十六位表演艺术家,以高1.2米、宽45米的长卷,绘出他们各自的一出代表剧目的扮相、身段、表情,作供世人瞻仰的“凌烟之列”。这是京剧绘画的一个创举。与《同光十三绝》相比,人物的选择是建立在作者充分研究的基础上,比较慎重,而“十三绝”局限于若干画作的拼接,并未把京剧开创时期颇可称“绝”的名伶,如余三胜、张二奎、俞菊笙、方松林、胡喜禄、钱宝峰、何桂山等,都包括进来,荟萃一图;“十三绝”是比较静止的半身像,而图卷所画为全身的带有动感的舞台造型,更有难度,惟沈容圃之肖像功力,尚难企及耳。

附言:本文为《中国京剧百科全书》而作,题《京剧绘画》。曾约请绍兴市艺术研究所谢涌涛先生撰稿。后由我重写,征得涌涛先生同意,联名发表。龚和德

(原载《艺术》2009年第10期)


[1]蕊珠旧史(杨懋建):《梦华琐簿》,《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364页。

[2]柴小梵:《梵天庐丛录》卷14《诚一斋》,中华书局1925年影印版。

[3]见翁偶虹《泛谈“十三绝”》,《中国京剧》1992年第2期。

[4]马连良:《记名伶十三绝图》,《马连良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265—266页。

[5]梅兰芳:《东游记》,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76页。

[6]顾禄:《桐桥倚棹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0—151页。

[7]梅兰芳:《漫谈戏曲画》,《梅兰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版,第153页。梅文中的“民国元年(1912)发刊的《国剧画报》”,当为《图画剧报》之误。

[8]转引自许姬传、许源来:《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第326页。

[9]春醪:《梅讯(三十一)》,《申报》1920年5月15日。

[10]王朝闻:《关良戏剧人物画小引》。

[11]吴冠中:《寂寞耕耘七十年》,《林风眠论》第41页。

[12]张彦远:《论画》,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