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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9.1 坤班小识
坤班小识

坤班是由女演员组成的演剧团体。京剧女子戏班初起时称毛儿戏,辛亥革命后称坤班。

女子演剧古已有之,称女戏或女乐。明末清初,江南士大夫有养优之风,如张岱《陶庵梦忆》所记的“朱云崃女戏”、“刘晖吉女戏”等,均为明末的私家女班,唱昆腔或调腔,技艺精湛,排场豪华。清初,李渔曾携其自养女乐,游走于燕楚秦晋闽及“江之左右,浙之东西”的缙绅宅第间,博取酬金,带有半职业性质。乾隆末年,吴门顾阿夷在扬州“征女子为昆腔,名双清班”,有女演员十八人,掌班教师二人,场面五人,衣杂把金锣四人,那是商业性戏班了[1]。道光十七年(1837),《今乐考证》作者姚燮在上海豫园看到女童演剧,作有《猫儿戏》四言诗四首,并在诗题下注云:“谓六七龄女童演戏者。”[2]同治初,上海“间有女班,唱皆徽调”[3]。而杏花楼,则为上海昆曲女班的演出场所。同治十一年(1872)六月四日《申报》载晟溪奍浩主人《戏园竹枝词》云:“帽儿新戏更风流,也用刀枪与戟矛。女扮男装浑莫辨,人人尽说杏花楼。”红豆馆主人《沪上女伶题词》谓:“迨至杏花楼,观昆剧数折,始叹沪上风光于斯为甚矣。”[4]《竹枝词》中“帽儿戏”一词,可以追溯到道光年间宫廷演剧档案。如道光三年(1823)十二月《恩赏日记档》“祥庆传旨:于三十日申初多些,着内学在养心殿后殿,伺候帽儿戏三出,不必用行头”[5]。“帽儿戏”又称“帽儿排”,为宫中习艺太监(内学)不穿行头、略作装点的简易性戏曲演出。市井茶楼酒馆的早期女戏,装扮也极简易,故沿用了这个称谓。那么,“猫儿戏”很可能是“帽儿戏”的一种俗称,后又称作“髦儿戏”,亦见同治年间《申报》。“髦”之本意为幼儿下垂至眉的短发;亦作才俊、时髦解。金奇中曰:“‘髦儿戏’者,意谓伶之年龄皆幼,技艺皆娴,且皆由选拔而得,无一滥竽者也。”[6]这是爱护者的一种解释。姚公鹤《上海闲话》云:髦儿“寓有时髦之意。然时髦者何仅女子之演戏者?人云亦云,亦以不求甚解解之而已”[7]。帽儿戏后来又指开场戏。

京剧女班起自上海,创始者为李毛儿。海上漱石生(孙家振)《沪壖菊部拾遗志》称:“至毛儿戏,则始自京伶小丑李毛儿。购三五女童,令之习戏,以应公馆绅商喜庆堂唱之需。初时并无剧场,只临时于喜庆之家,搭一小台,演剧四五出,服装亦不甚研究。自‘大脚’银珠班、宝树胡同谢家班并林家班等竞起,渐见人才辈出,于是有二马路美仙、郑家木桥霓仙、四马路群仙等戏园之设。”[8]李毛儿是京剧“南下之初”的“丑角三杰”之一(另二人为秃扁儿、朱二小),擅演《群英会》之蒋幹、《一捧雪》之汤勤、《小磨房》之孔怀哥,“惟当时包银甚微,所入不敷所出,彼乃异想天开……创成女剧一班”,“无以为名,即名之曰‘毛儿戏’”,其后银珠班、谢家班、林家班等,“爰皆仍以‘毛儿戏’名之”[9]。可知沪上京剧女班之起,约在光绪十年左右,晚于昆曲、徽调女班。其取名虽与创办人名字有关,实亦是“帽儿戏”、“猫儿戏”、“髦儿戏”的一种谐音性沿袭。毛儿戏一度遭禁,未久禁弛,不但照演,且有了专门的戏园。最早为美仙茶园,开设于光绪二十年(1894),而以光绪二十五年冬(1899年12月2日)开办的群仙茶园(在四马路胡家宅大诚茶园旧址)为最有名,历时也最久,长达十七年。早期女班所演“大都截头弃尾之唱工戏”,“固无板辙音韵声调之研究”;至“光(绪)(统)间,群仙(茶园)教授之女伶,应运而出,对于剧情及唱念,亦稍知改良”,且有“郭少娥之女凤仙,习武旦而兼演武生剧,武功尚称精熟,工架亦极老练,开坤伶武行之新纪元”[10]。光绪三十四年(1908)公益书社发行的《沪江色艺指南》刊有各戏馆著名之男伶与女伶名单。其女伶部分,须生有小兰芬、郭少娥、小莲英、王雅琴、翁梅倩、筱桂芬、凤处;花旦有红菊花、陆菊芬、万翠娟、筱菊仙、白兰花;刀马旦有郭凤仙;净角有小奎官、金处。何荫柟《鉏月馆日记》载,宣统二年(1910)十一月初五日,“晚饭后,同到群仙,看妙儿戏,尚属楚楚,观者亦众。吴新宝、林黛玉皆在演串,亦此中之巨擘焉。”[11]“妙儿戏”一词最晚出,虽是美称,并不流行。

北方在同光年间也有女伶,尤以天津为盛,所唱多梆子而少皮黄。瀛仙《女伶之发达》云:“名伶之产著,燕京为佳;女伶之产著,津沽为多。”并说:“今之关外三省暨燕京等处,舞台之有男女合演者,莫不由津沽输入之文明耳。”[12]天津创为男女合演,约在20世纪之初,所演为“梆黄两下锅”。输入北京是民国元年(1912),俞振庭之双庆班首开其端。同年又有富连成、太平和班相继邀进天津女伶同台合演。周明泰编纂的《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材》有具体记录。民国二年元旦,警厅下令禁止男女合演,限自八月一日起男女分班演出。于是单由女伶组成之戏班纷纷成立,称为“坤班”。在齐如山辑录的《戏班花名册》中,民国二年至六年间,上报成立之坤班即有二十七个之多。民国四年(1915)3月28日《顺天时报》发表听花《最近各园之台柱子》称,“现时都下开演之戏园凡十四处”,其中属男伶者五处,属女伶者五处,属童伶者四处。“女伶之台柱子:中和园——小香水(青衣)、七盏灯(花旦)、金玉兰(花旦)、金钢钻(青衣);三庆园——刘喜奎(花旦)、赵紫云(武生)、于小霞(青衣);同乐园——富竹友(青衣)、张秀琴(青衣);天乐园——筱楼(武生)、鲜灵芝(花旦);福寿堂——李紫卿(青衣)、李月卿(老生)、王素兰(花旦)。”上列十四人,除七盏灯(非上海之毛韵珂)、筱楼(非皮黄女武生郭小楼)、李紫卿三人不详外,唱梆子者七人,唱皮黄者仅赵紫云、于小霞、富竹友、李月卿四人。据1930年7月发表的《十年前平市坤伶题名录》,1912至1920年间,在北京露演过的坤伶将近二百人,其中皮黄坤伶及梆黄兼唱者近八十人,还是以唱梆子者居多[13]。这是北方坤班最活跃的时期。京津向无髦儿戏之称;坤班在京崛起后,沪上报刊亦渐改称髦儿戏为坤班。除京津沪外,汉口、济南、东北三省、江浙一带,以至南洋群岛,均有京剧坤班的演出活动。

对于坤班的兴起,听花(日本戏评家辻武雄)分析其原因有四:“一曰男剧之厌饱;二曰好尚之新奇;三曰戏价之少廉;四曰男女之情绪。”[14]其中当以“男女之情绪”为最根本的原因。女伶习艺时间一般较男伶为短,多以粉白黛绿之青春美吸引观众;观众中亦多重色轻艺者。对于女伶“演剧即不认真到家,人无不以其女而恕之;不但恕之,且更乐就之”[15]。且有“一般莘莘学子、赳赳武夫,以及失意名流、浪漫政客,日以捧坤角为正事,揄扬褒贬之诗文,刊满报章”[16]。坤班得势时,曾使男班处于冷落地位。张聊公《听歌想影录》谓:“男角所成立之班,类如风花一瞥,聚散无常,能常持而不敝者,寥寥不可多得。而女角之班,则往往能措磐石之安,树久长之计,当时剧界情形,诚有足使须眉抱惭者矣。”[17]然而这种局面并不长久,不过五六年而已。在北京,至1918年,坤班势力重心渐移于城南游艺园等综合性娱乐场所。上海女戏起来得较早,其衰落也较北京为早。1916年女戏馆群仙茶园改建之后,坤伶“即散处于各游戏场及男女合演之剧场中,未有能自组班底,特设剧场,再为独立之营业者”[18]。其原因主要是男女合演合法化,使坤班难以持久独立。从《戏班花名册》上反映出来,民国五年(1916),北京已有正式报批之男女合班成立。上海在光绪末年即有男女合演,但这种“合演”,“男剧中未尝有女,女剧中亦未尝有男”,男女各演各戏,“只可谓之合班,而不能谓合演”。未几亦遭禁止。进入民国以后,先租界后华界,先公益义演后营业演出,才逐步实行“男女合串”,大约在春华舞台改为更新舞台的1923年以后,“上海各剧场中,乃无一不男女合演”[19]。这种风气开通以后,坤班虽然衰落,而女性演员的演技则得到了更快的提高,最终使京剧完成了由清一色男子戏班,经过男班与坤班并存,以及男女合班而不合演,向着健全的男女合演之戏班合理过渡。

(原载《中华戏曲》第34辑,2006年11月出版)


[1]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3—204页。

[2]姚燮:《复庄诗问》卷13。

[3]哀梨老人:《同光梨园纪略》,《半月戏剧》第5卷第3期,1944年5月15日出版。

[4]《申报》同治十一年(1872)九月二十一日。

[5]周明泰:《清昇平署存档事例漫抄》卷4,1933年3月版。

[6]徐珂:《清稗类钞》第1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051页。

[7]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页。

[8]《心声》第2卷第4号,1923年7月19日出版。

[9]漱石:《海上百名伶传——李毛儿》,《梨园公报》1929年4月23日。

[10]味莼:《坤伶兴衰史》,《戏剧月刊》第1卷第5期,1928年10月10日出版。

[11]何荫柟:《鉏月馆日记》,《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9页。

[12]瀛仙:《女伶之发达》,《申报》1912年9月12日。

[13]醒石:《十年前平市坤伶题名录》,《戏剧月刊》第2卷第11期,1930年7月出版。

[14]听花:《壁上偶评·女剧大流行之原因》,《顺天时报》1915年3月31日。

[15]《女戏将盛行于沪说》,《申报》1899年12月9日。

[16]味莼:《坤伶兴衰史》,《戏剧月刊》第1卷第5期,1928年10月出版。

[17]张聊公:《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10月版,第52页。

[18]菊屏:《二十年前沪上坤班之概况》,《申报》1925年3月4日。

[19]漱石:《上海之男女合演》,《梨园公报》1929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