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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6.8 一个痛苦的政治家形象——《成败萧何》赏析

一个痛苦的政治家形象
——《成败萧何》赏析

“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安徽霍山县韩侯岭的韩信墓上有过这样一副对联。“两妇人”指饭信数十日的漂母和杀信于长乐宫钟室的吕后;“一知己”是萧何。寥寥十个字,从人际关系角度把韩信一生命运勾勒了出来。

韩信与萧何的关系,在《史记》上只有两则。一则是萧何把不被刘邦重用而逃逸的韩信追了回来,终于说动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帮刘邦打败项羽,建立了汉王朝。这个识才、荐才的故事,1922年二十七岁的周信芳把它编成《萧何月下追韩信》,后来成了麒派名剧之一。另一则是吕后处死韩信,事前曾“与萧相国谋”或说“用萧何计”。这件事京剧舞台上也搬演过,名《未央宫》,载《戏考》第十六册。剧中的萧何是诱骗韩信落入吕后网罗的帮凶,从艺术上说是写得很“水”的配角。上海京剧院的《成败萧何》可谓反其意而用之,把萧何作为核心人物,写成韩信的生平知己,是个“事君王,保知己”难以“周全”的痛苦的政治家形象。

从追韩信到斩韩信,相隔十多年,萧何与韩信有何交往?在《史记》里是个空白。剧作家李莉通过萧何介入钟离昧事件,出色地作了形象化的弥补。

钟离昧是项羽麾下大将,项羽死后投奔好友韩信。其时韩信已由齐王贬迁楚王。《史记》云:“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成败萧何》前半部戏就是围绕这件事展开的。第一场赐宴祭剑,刘邦向韩信提出追捕任务;第三场刘邦得报韩信抗旨护友要立即兴师问罪,萧何拦驾,既为刘邦安全计,又给韩信留下回旋馀地;第四场萧何赶到韩信辖地晓以利害,钟离昧自刎,萧何代韩信向刘邦献上“钦犯”人头,使危机得以缓解。这几场戏,情节发展气势凌厉,相关人物面貌清晰。从史剧创作来说,乃是历史记载与艺术虚构的巧妙融合。萧何拦驾时对刘邦的“三问”,原为陈平的话,见《史记·陈丞相世家》,经过剧作家的移花接木,用到萧何身上可谓天衣无缝。其价值在于:这个强力动作与机智对话,凸显了萧何应对危机的政治智慧,并使他与韩信的生平知己获得了继追韩信之后的新支点。有了这个有力支撑,后面吕后要动韩信必须找萧何商量,就有了合乎逻辑的感性直观。另外,钟离昧的自杀,在《史记》中是出于对韩信犹豫的激愤,戏里改为“酬知己,免危难,我一力承当”,使得他们的友谊有了分量。这场戏还有两笔也挺精彩:一笔写萧何既严责韩信不该“窝藏钦犯”,然对钟离昧的慷慨解危怀有真挚的敬意;另一笔写刘邦对韩信为钟离昧戴孝致哀,先是盛怒,后又哈哈大笑,不仅赐还人头,还让厚葬钟离昧,随即宣布遣散楚军,再贬韩信为淮阴侯,真个是君心叵测啊!这些地方,人物都写得不简单,所以戏很好看。

韩信之死的直接原因是陈豨反叛,刘邦御驾亲征,而韩信称病不从。《史记》写陈豨叛乱与韩信有过预谋,“淮阴侯掣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且承诺,你反了,吾将从中响应,“天下可图也”。另外还有韩信家臣向吕后上交了揭发材料。对这桩公案历来不少史家质疑。如清代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左右辟,则掣手之语谁闻?”“史公依汉廷狱案叙入传中,而其冤自见。”[1]赵翼《陔馀丛考》说:“《史记·淮阴侯传》全载蒯通语,正以见淮阴之心乎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2]司马迁在汉武帝时代写《史记》,必须“依汉廷狱案”写进韩信传中,而且还在“太史公曰”中表态:“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3]但司马迁在骨底子里还是同情韩信的,所以把蒯通(本名彻,避武帝讳,史家改为通)向韩信献计叛汉并遭韩信拒绝的对话,详细录入传中,让读者自己分辨。《成败萧何》的作者,自然是以韩信受诬冤死为基础来构思的。否则,萧何面对的是谋反的韩信,一定可以毫无痛苦地同刘邦、吕后保持一致,那就是另外一出戏了。

后半部戏第五场写萧何力劝韩信赶快奔赴前线,利用刘邦不愿背杀戮功臣恶名的心理,可暂无性命之忧。第六场正面写吕后“与萧相国谋”,不是如何定计诱捕韩信,而是向萧何摊牌,你放走的韩信必须由你追回,给出的理由:刘邦春秋已高,现在韩信敢于称病违命,将来我母子如何驾驭得了?这是萧何难以反驳和拒绝的“神圣”托付。这就把萧何推到了“事君王”与“保知己”无法得兼的悬崖绝壁。最后一场是又一次萧何月下追韩信了。“天是同样天,月是同样月,人是同样人”;“十年前月下追信——追将才,十年后月下追信——追命来”。看过周信芳《追韩信》再看《成败萧何》的观众,更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情境的相似把情势的变异衬托得格外强烈,可以引人遐思、发人浩叹!萧何追上韩信,开门见山地宣布:奉皇后懿旨,召你长乐宫受死!韩信甘心走向长乐宫,犹如钟离昧,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力量。

这出悲剧在韩信是丢了性命,在萧何是付出了惨重的道德代价。结尾处,“圣旨下”:“萧何协力诛杀叛逆有功,加赐五千户,拜为相国。”比《史记》所述还少了一项:加派五百名警卫保护萧相国安全。“汉”字大旗徐徐而降,充天塞地;要背千古骂名的萧何,在大旗下孑然而立,四顾茫然。伴唱声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岂能由萧何!”显然,剧作家既同情韩信又同情萧何,而对于吕后与刘邦也没有倾向鲜明的谴责。她是回避了传统戏曲惯用的刻意褒贬,既不作施害者也不作被害者的辩护人,她只是比较生动地展现了由各方立场之“合理”行为所交构的悲剧结果,让我们品味、思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引叔本华说法,悲剧有三种:一种由极恶之人造成,一种由盲目的运命,还有一种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4]。《成败萧何》大概属于第三种吧。我们知道,继短暂的秦朝而起的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汉朝,对于中国的重要性难以言喻,直到现在,“汉族、汉字、汉文、汉语、汉诗、汉法乃至于汉奸这些词中的‘汉’等于‘中国’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5]。这个中国之统一政府的长命是经历了许多波折的,其中包括开国皇帝刘邦之分封异姓王与剪除异姓王。历史剧要用历史画面来丰富我们穿越古今的人生体验,别让历史风云中的悲欢离合由于我们不亲近历史(包括史学与史剧)而湮没。那样,损失的不是历史本身,而是正在认识着、感觉着的我们自己。

比较起来,韩信形象的塑造还可斟酌。剧中表现韩信的居功自傲十分突出,一出场就有点耗子要舔猫的鼻梁骨的味道。第二场萧何对于韩信的叮咛只是“慎言行,少任性”,没有抓住要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个悲剧的历史真实感。韩信思想的要害是留恋分封制。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之后同他有过一次谈话,韩信向刘邦建议:“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6]这正好也反映了他的人生理想——立功封王。所以,他在灭齐之后,自立假齐王,迫使刘邦正式加封。等到项羽败死,刘邦马上袭夺齐王军,把韩信徙为楚王。剧中韩信登场时,正值由齐而楚地走着下坡路,他的傲气的内里是不满,他与钟离昧、陈豨的关系,需要从他虽然无意背叛刘邦,却有重掌兵权以扩充封地的企图来理解。因而作为知己的萧何应在这些要害问题上点拨。萧何的女儿(剧中的虚构人物)作为军事天才的崇拜者,可以把历年积累的对韩信战例的评析文章送给韩信,萧何就不必再送兵书战策了,能否送一点后来成为朝廷主导思想的黄老之学给韩信呢?人民需要休养生息,将军也要养性修身啊!

从《萧何月下追韩信》到《成败萧何》,同以萧何为主角,一为喜剧一为悲剧;从剧目品格来说,一属传统一属现代;从表演艺术来说,一为麒派艺术的开创性作品,一为麒派艺术风格的传承性作品。然而这个传承是包含着变化的。变化来自演员的禀赋、才艺,也来自剧目的内涵和演出风格。所以,《成败萧何》的意义是双重的,既是继续探索历史剧创作的新思维,又是激发麒派艺术风格的生长性。整个演出效果表明已经获得双丰收。对于前一种探索,观摩心得略如上述;对于后一种追求,限于篇幅,只能另找机会再说了。

(原载《中国文化报》2009年3月7日、《中国戏剧》2009年第3期)


[1]转引自韩兆琦:《〈史记〉新读》,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140页。

[2]赵翼:《陔馀丛考》,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7页。

[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97年版点校缩印本,第2630页。

[4]《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4页。

[5]〔日〕陈舜臣:《中国历史风云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

[6]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点校缩印本,第26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