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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6.3 人文精神的历史画卷——喜看《贞观盛事》

人文精神的历史画卷
——喜看《贞观盛事》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看京剧《贞观盛事》,当宫女苌娥指着新入宫的西域女子,疯笑着说“又来了一个”时,我想起了这首写宫怨的唐诗。这出新编历史剧以释放三千宫女为核心事件,重新切入“贞观之治”这一多次表现过的历史题材,张扬“隋氏纵欲而亡,太宗抑欲而昌”的历史经验,让观众“思接千载”,从中受到启迪,可谓视角新颖、匠心独运。

封建帝王对于女性的霸占极其惊人,隋炀帝杨广为其中之尤。《隋书·食货志》记炀帝“从行宫掖,常十万人”,女性当有数万之巨。骄奢淫逸是隋亡的一个重要原因。亲自参与推翻隋王朝的唐太宗李世民,常以杨广为反面教员,避免重蹈覆辙。当然,这份自觉,亦有赖于魏徵等直臣谏诤,不时予以提醒、劝诫。据史载,倡议释放宫女的是中书舍人李百药,他的《请放宫人封事》提到,贞观初“大安宫及掖庭内,无用宫人,动有数万”[1]。李世民释放宫女,见诸记载的,一次在武德九年(626)八月,“玄武门之变”掌握实权后两个月[2];一次在贞观二年(628)九月,采纳李百药谏言后继续释放,“前后所出三千馀人”[3]。虽是小数,亦属难得的善举。戏剧“大半皆寓言耳”(李渔语),无须拘泥史实。剧中写奏请遣释宫女的是魏徵,以及另一细节——李世民因心爱的骏马暴死,欲杀养马人,为之求情开脱的原是长孙皇后,事见《贞观政要·纳谏第五》,剧中也改作魏徵,都是为了集中塑造贤臣魏徵形象而采取的“失事求似”的艺术处理。把释放宫女的时间推移到“贞观建元历九春”(皇后唱词),即在“贞观之治”已见实效、国势日渐昌盛之际,也是为了点明“盛世犹有隐患在”,强化“居安思危”这一积极的主旨。

简单的几则史料能演化成一本好戏,靠编(戴英禄、梁波)(陈薪伊)创造性的艺术想象和艺术虚构。一是把宫女具体化,既有群体形象又有个体形象,个体形象中既有旧宫人苌娥,又有作为“赌注”进献的新宫人西域女子。此外,还有一个将被纳入国舅府的年轻女子月娟(对此情节,笔者有修改建议,详后)。二是把宫女问题社会化,让帝、后、臣、民以至太监及宫女自身,多侧面地作出反映。正是这两方面的密切交织,生发出此剧特有的细节、情境、性格、冲突。而贯穿于这些艺术虚构的,乃是从历史生活中开掘、引申出来的人文精神。《旧唐书·太宗本纪》载,李世民释放宫女时说过这样的话:“妇人幽闭深宫,情实可悯。隋氏末年,求采无已,至于离宫别馆,非幸御之所,多聚宫人,皆竭人财力,朕所不取。且洒掃之馀,更何所用?今将出之,任求伉俪,非独以惜费,亦人得各遂其性。”[4]真不愧为大唐一代英主。他不是单纯从节省开支着眼(虽然这很重要),而是出自深切的怜悯,是要让有幸被释的宫女过女人的正常生活——“任求伉俪,各遂其性”。古代明君身上这点基于“民本”思想的人文精神,经过现代戏剧家们的观照,发扬光大,成了流动于该剧的一种氛围,一种境界,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

从全剧看,以第五场(全剧的最后一场)最见精彩。这一场有三段戏令人难忘。

其一,李世民与宫女。李世民对于幽闭深宫的女性之仁恻情怀,是在带着与魏徵“廷争”的馀怒,回转后宫、直面宫女时才油然而生的。这一舞台阐释极为自然、生动。导演用小圆场式的调度,让李世民似从曲道回廊走来,扩大了他与宫女接触的空间。已从太监处获悉“廷争”事由的宫女们,因同自己命运有关,更加小心翼翼,三三两两地从不同方位跪迎“圣驾”,“奴婢参见陛下”之声不绝于耳。李世民转怒为烦,喝问:“好了!这后宫之内怎会竟有这许多的宫女?”其实,今日宫女与往日相同,是出色的舞台调度,既传递出宫娥们的格外殷勤,又凸显出李世民的“主观镜头”——魏徵直谏才使他“发现”宫人确实太多了。接下去是长孙皇后的劝说,以及帝、后同苌娥的对话。苌娥已是第二次出场。她是一幅活的宫怨图。看到她,你会想起《阿房宫赋》的“缦立远视而望幸也,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会想起曹禺话剧《王昭君》中的孙美人。“妹在崖上唱山歌,哥在崖下赶牛车。阳婆婆爬到山墚墚上,哥哥接我来,哥哥接我来!”苌娥唱的这首陕西民歌,使你想到,她来自长安附近的山村,她与恋人卖炭者近在咫尺,却已二十多年不得相聚。李世民就像发现宫人太多那样,第一次听出来苌娥的歌声“凄楚哀怨倍伤情”。苌娥对皇上的问话——“被选入宫有几春?前朝皇帝可曾识面?当今天子能否记得清?”一概答不上来。只有问到“可还有骨肉至亲在乡井”时,她才悠悠答道:“他在等我!”她的神情木然,然而,这唱白相间的一问一答,使环立左右的宫女们都在悄悄饮泣,也深深地感染了观众。

其二,李世民与魏徵。李世民在宫女问题上由烦转悯之后,猛然想起魏徵:“玄成啊玄成,今日朝堂之上,朕一时盛怒,当着群臣伤害你了!”至此,舞台空间转换为:左边是一角宫墙,李世民在望月沉思;右边是盛开梨花的院落一侧,魏徵也在望月沉思。君臣身在异处而心在靠近,一曲遥相对应的合唱,又使观众激动起来。舞台空间随即完全转移到魏徵宅第,当李世民由太监打着灯笼引至魏徵面前时,君臣相对而视,演员瞬间变化的复杂表情实难形容,可以记述的是两句台词。魏徵说:“玄成这张狰狞的面容,惹恼陛下了!”李世民答:“谁说卿狰狞,朕看卿妩媚!”李世民的话,《旧唐书》、《资治通鉴》等都有记录,原文为“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经剧作家巧妙点化,情与境合,的是传神。分饰魏徵与李世民的两位主演(尚长荣、关怀)以极具功力的、如层波迭起又散为一泓秋水的朗朗笑声,把君臣嫌隙冰释、重归鱼水之好,表达得淋漓尽致。

其三,开释宫女。其时场景为面对观众、渐渐开启的宫门。人头攒动、左冲右突的层层宫女,如清泉奔湍、白鸽放飞,一齐从宫门里涌出来:她们的服装,一下子由宫女变成了民女。这个出人意料的群众场面,成了结束全剧的“凤尾”,释放出来的不仅是宫女,也是全剧积聚着的一股强烈的人文精神。有人说,写宫女释放,意义小了。非也。世界上人是最可宝贵的因素。对人的生命、人的命运、人的生存意义的关怀、爱惜、珍重,是人文精神的要义所在,怎么会“小”了呢?在历史剧创作中,这样的探索尚属少见,弥足珍贵。

此剧可称述之处甚多,然亦有缺憾,主要是前面有的情节与宫女问题主线扭结不紧,影响到几个主要形象的塑造。我指的是国舅长孙无忌欲以郑仁基之女(剧中取名月娟者)续弦。此事《贞观政要·纳谏第五(附直谏)》有详细记载,本是长孙皇后为李世民选聘嫔妃,而郑女已许嫁陆氏,帝、后不察,在“诏书已出,策使未发”的紧要关头,魏徵探得实情,予以阻止。魏徵此举,立即遭到房玄龄等大臣反对,最糟糕的还有陆氏否认有过婚约。后经魏徵说破陆氏的内心隐秘是深怕皇上“阴加谴谪”,不得不作此违心自陈,李世民才释然说:“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遂将郑女断归陆氏,时人“莫不称叹”。重提这则史料,非为拘守史实,只为丰富戏剧。现在的改造使用似有四点损失:(一)太委屈开国元勋长孙无忌了,这个人物可以适当喜剧化,不宜向反面推得太远。(二)剥夺了长孙皇后对剧情的深度介入。按剧情时间,宫女问题发生在贞观九年,是历史上长孙皇后去世前一年;她去世时虚龄三十六岁,是一位贤惠、俭朴、体质欠佳的年轻皇后。设想她在病中顾问嫔御之事,礼聘前朝旧臣有高素质的爱女入宫,也是对后宫尽责,无损于她的贤明。如作修改,可考虑由她委托其兄长孙无忌访求得之;弄清真相后,又乐于帮助魏徵解脱郑女。(三)历史上后宫妇女的来源,有礼聘、采选、进献、罪没多种。剧中苌娥及宫女群体多为采选而来,西域女子是国舅进献,而月娟正好可作礼聘的实例,这就把后宫妇女更加立体化、具象化。月娟问题的解决,又可对李世民的仁恻情怀,作更深一层的刻画,挪到国舅头上岂不可惜?(四)剧中写魏徵奉旨出巡归来,独独提出宫女问题,依据不足,入戏不顺,且以长孙无忌为对手,矛盾的分量也轻多了。不如改为明纠国舅之错,实匡李世民之失。他在大臣和陆氏两面夹攻下,如何化解危机、稳操胜券,留给编导很大的想象空间,或有可能在戏剧性上取得新的进展。

《贞观盛事》刚演了六场,有些不足在所难免。如把前面的戏改好,整出戏就更加完整了,有望成为继《曹操与杨修》、《狸猫换太子》之后,意趣风格迥然不同的又一部力作。

(原载《中国文化报》1999年10月7日)


[1]《全唐文》第142卷。

[2]《旧唐书:太宗本纪》,中华书局1997年版点校缩印本,第30页。

[3]《资治通鉴》第193卷,岳麓书社1990年版,第3册,第517页。

[4]《旧唐书·太宗本纪》,中华书局1997年版点校缩印本,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