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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6.1 养命的好戏——谈京剧《狸猫换太子》
养命的好戏
——谈京剧《狸猫换太子》

当前,京剧新剧目创作一个相当普遍、令人不安的状况是:投入大而成活率小。花了几十万,演几场就收起来了;即使得了个什么奖,观众也未见得就乐意光顾。新戏固然不少,能保留下来赖以养命的屈指可数。不能养命,往往伤身。这是亟须认真对待的问题。上海京剧院创排的头二三本《狸猫换太子》成了这次纪念程长庚诞辰一百八十五周年演出活动中打得最响的剧目,圈内外观众无不心融意畅,点头称好。这是该院最近的代表作,也是大家企盼已久的养命的好戏。

《狸猫换太子》尽管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仍属于传统剧目整理改编的范畴,是推陈出新方针在这一领域的新成果。20世纪20年代的连台本戏,围绕狸猫换太子这一宫闱奇案的只有前面四本,其中穿插有许多无关的情节;后面还有若干本,有三种路子:常春恒的《呼延庆》路子,小达子(李桂春)的《七侠五义》路子,麒麟童(周信芳)的《万花楼》路子,都为案外故事。现在的《狸猫换太子》,乃是七十多年前一至四本的重新编演。

说起这个案件,虽在正史上查无实据,却也事出有因。历史上的太子赵祯(后为宋仁宗,北宋的第四代皇帝),确系李氏所生,为皇后刘氏所养。太子即位后,刘氏以皇太后临朝视政,李氏则默处先朝嫔御中,从守真宗赵恒陵墓,“人畏太后,亦无敢言者”。仁宗即位的第十年,李氏死,刘太后欲以宫人礼治丧于外,赖有丞相吕夷简力争,得以一品礼殡于洪福院;吕夷简又嘱咐负责料理李氏后事的权宦以皇后之服入殓,用水银实棺。第二年,刘太后死,才有人告知仁宗为李氏所生、李氏死于非命。仁宗号恸累日,下诏自责,追尊李氏为皇太后,亲至洪福院祭告,并为母易棺。事见《宋史·李宸妃传》。上海中华图书馆出版的《戏考》收有头本、二本、四本(缺第三本)《狸猫换太子》剧本,卷前有《大错述考》云:“历观各节,则史虽无换主事,而换主事亦未必无之,盖史本未便直书也;蛛丝马迹,可于言外寻之矣。”[1]大概民间文人、艺人出于对李氏遭遇的深切同情,才从“蛛丝马迹”中演化出许多故事情节来。元代已有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明代有传奇《金丸记》,对陈琳、寇承御都已有相当生动的描述。至于狸猫换太子这个情节,大约是在清嘉庆十三年(1808)成书的小说《万花楼杨包狄演义》中首次出现的。晚清的京剧舞台上,北有《遇皇后·打龙袍》,南有《狸猫换真主》(19世纪90年代已有)。20世纪20年代的这出连台本戏,实由元明清诸戏曲、小说剪裁缝缀而成,其间,人物、情节和表演均有所丰富,然亦枝蔓纷杂,且有浓重的封建迷信成分。如赵祯为紫微星君下凡,搜查妆盒时有九个土地保佑;李氏命中注定受磨难,火烧冷宫时由观音菩萨救出火海,又让她流落民间;包公陈州放粮归来,因“落帽风”牵引,才得接触李氏冤情;刘太后欲毒死陈琳,佛祖派寇珠鬼魂助他脱险,等等。过去这出戏虽然“魔力最宏,推行最远”[2],终因糟粕太多,离奇太甚,为有识者诟病。

这回改编,真个是取其精华,剔其糟粕,既保持原剧情节的丰富性、曲折性和传奇色彩,又使之合情合理,并对这个题材的意义作了新的诠释,赋予新的灵魂。从大的情节框架和重点场次来说,新本与旧本大体相似,一些精彩片段如《抱妆盒》、《拷寇》、《断太后》、《审郭槐》都基本保留了。但与旧本比较,不是小修小改,而是极其审慎又极其巧妙的整体性重塑。改动最大最难处,不在删去包公、展昭、白玉堂等与案件无关的情节线,而在于剔除封建迷信成分,把神鬼力量统统排挤出去之后,要一切靠人的努力,靠人的智慧、正义感和斗争精神,才使沉冤昭雪,正义伸张,这就不能不从情节到人物,重新设计,重新塑造。现在连看下来,除第二本前半段显得薄弱外,总体上还是比较完整的。做到了晓畅贯通,逻辑严谨,环环相扣,高潮迭起。而且,场次之间有色彩上的变化、调剂,既紧张、激烈,甚至带有神秘感,又不乏幽默、风趣。观众只要坐下来,就想看下去,一本连一本,欲罢不能。

作为全剧的灵魂,是成功地刻画了三个宫廷奴隶形象:陈琳、寇珠、秦凤。此三人旧本都有,新本有了新发展,更丰满,也更具感染力。旧本中的陈琳,主要作用在抱妆盒援救太子出宫,后面的引太子冷宫见母、拷打寇承御、火场捡骨(旧本冷宫是刘后命人放火烧的,陈琳以为李氏已被烧死,故有此场)都是唱做并重的,不过对于案件的推进已不起重要作用了。新本则把他的作用贯穿了下来,如用腰牌放李氏出宫,保护太子免遭废黜,当着宋真宗赵恒的面怒揭刘后奸谋,被刘后毒死前修下密折、布置寇珠之妹寇玉相机出首,这些都是旧本所没有的重要行动,使他成为这场冤案得以平反的关键人物。处理他被刘后毒死,既把这个人物悲剧化了,又强化了包拯破案的难度,掀起新的情节波澜,可谓一举数得。新本以深情的笔触描绘了寇珠这个不幸的少女。如果说,陈琳是机智、老练的,当他宣读完“哪宫先生龙儿,即立为皇后”的诏书后,已预感到“后宫从此不太平”,故而在御花园听到婴儿哭声就有所警惕,循声而至;那么,对于寇珠,一切变故都毫无心理准备,她是凭着民间少女一颗清纯善良的心,不知不觉地卷入了险恶的宫闱斗争。新本由寇珠带太子冷宫见母,要比旧本由陈琳带去更合情理。写寇珠的这一行动充满内心矛盾:既胆小,不敢犯规,又极富于同情心;既希望温暖李氏破碎的心,又不能说破真相,免得招来大祸。宛转随机,很有分寸。旧本中,寇珠是被陈琳打死的。在陈琳是被迫无奈,也有怕寇珠顶不住重刑,招出实情,危及太子,故在与寇珠默契之下,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这对陈琳多少有所损害。新本寇珠触柱而死(元杂剧为撞阶而死),不只为受刑不过,亦因见陈琳举棍“面苦心焦”,何必“同忧相煎”,不如一死,两相解脱。这对两个人物都有好处。寇珠临死前的那段吟诵,自比小草,“待来日,离离青翠含露笑,看世间清浊分明、天日昭昭”,哀婉中有信念,这是她在残酷迫害下精神升华的诗意表述(词句再精练些更妙)。冷宫总管秦凤在旧本中几乎留不下什么印象;新本写他先是不明真相,奉命监管,一旦得知由于自己的及时禀报,引来寇珠杀身之祸和李娘娘大难临头,急迫间也挺身而出,伸出援助之手,最后纵身火海,以赎前愆。寥寥几笔,给人印象深刻。有这三个人物的前仆后继,悲壮惨烈,使这出情节戏的格调提高了,并有了积极的意蕴:没有神仙、天意,是三个无权无势的卑贱者、正直善良的下等人,支撑了这场宫闱斗争,终于使善征服了恶,正战胜了邪!这些奴隶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握,他们的行为动机也不能超越所处的历史环境,总会有对封建君主的忠诚等,但他们能明是非、别善恶、识邪正,为了坚持一个事实,可以舍生忘死;他们不是“奴才”,是真正的人!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正义精神和道德力量,是全剧最动人之处。田汉赠周信芳诗云:“乾坤依旧争邪正,珍重先生起怒雷!”只要社会上存在着善与恶、正与邪的斗争,这样的戏是永远需要的,是可以给人以启迪、鼓舞的。

连台本戏向以情节取胜,而最能引起观众持久的兴趣的,还是人物性格。所以在人物塑造上还要多下功夫,千锤百炼。新本写寇珠自幼由陈琳领进宫来,这层特殊的关系背景,应在两人对话、行动中自始至终加以贯串。寇珠触柱死后,陈琳最好有段唱,表示悔恨(好心引领,生路反成死路),并把寇珠还有个妹妹寇玉,在此铺垫一下,这样,三本中出现寇玉就不显突然了。陈琳与八贤王的关系非比寻常,八贤王见陈琳被毒死,还缺少心灵的巨大震动。写八贤王由此悲观消沉,与他以往的性格表现不那么统一。不是不可以写八贤王的犹豫观望,但要理清楚他的思想脉络,不宜把他推向懦弱或自私。在民间传说中,八贤王是被理想化的人物,这里加强了现实性,写出上层人物的某种局限,也是本剧新意的一种表现,需注意分寸,保持性格的完整。包拯劝说八贤王的那几句唱:“天下兴亡千秋鉴,以正治国万民安。姑息养奸生大患,合污同流百姓寒……”十分精彩,很有警世作用;怎么激起包拯的这段严词切责,还要在八贤王的性格上想点办法。写得比较弱的是赵祯、刘后。少年赵祯冷宫见母一场太过懂事,在父皇面前又太不懂事。刘后缺少深度,同她能临朝十馀载不甚相称。顺便提一句:赵祯生于庚戌年(非癸未年),刘后夺子事件发生于大中祥符年间(非景德年间),虽是民间传说剧,不必拘泥,如能对旧本作一校正也好。

整个演出有浓厚的海派特色。选择连台本戏这种样式,讲究通俗易懂和观赏性,表演上真切活泼、富于激情,舞台艺术各种因素实行大综合,且有“特技”渲染(如火烧冷宫),这些都是继承、发扬了海派京剧的传统特色的。这种发扬,是在一个新的起点之上,避免了旧海派的弊端,也可以说是对海派京剧的一种重建。当然,重建工作不是从这出戏才开始,《曹操与杨修》、《盘丝洞》等就已开始了,只是戏的路子、文学品位、艺术风格互不相同而已。我相信,《狸猫换太子》有长远的艺术生命力,就是其他京剧团搬演或其他剧种移植演出,只要舞台艺术上到位,也是可以养命的。

(原载《中国戏剧》1997年第2期)


[1]《戏考》第33册;《戏考大全》,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合订本,第5册第2、1页。

[2]《戏考》第33册;《戏考大全》,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合订本,第5册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