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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18 怀念“拆墙”导演余笑予

怀念“拆墙”导演余笑予

在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戏曲导演界,余笑予先生占有重要地位。他起步于楚剧,成名于京剧,又广泛参与南北多种地方戏曲的剧目建设,成功率较高,得奖无数,称得上“常胜将军”。

余笑予的成名标志:把湖北省京剧团从“三无”改变成了“三有”。武汉历来是京剧的一个重镇。新中国建立之初组建的武汉市京剧团,拥有高百岁、陈鹤峰、高盛麟、郭玉昆、杨菊蘋、李蔷华、高维廉等一批名角。相比之下,晚成立约二十年的湖北省京剧团,演员多为湖北戏校的毕业生或从基层剧团调来的新秀,一无名角,二无名剧,三无名气,唯一的潜在优势——配备有包括编、导、音、美的创作班子,核心人物是余笑予。成立九年之后的1979年,以小型现代戏《一包蜜》亮相北京,就得了个“碰头彩”。1980年冬,我在成都参加阳友鹤舞台生活六十年观摩活动之后,经重庆乘江轮抵达武汉,承蒙时任湖北省戏剧工作室副主任孙家兆先生挽留,看了五天戏。12月10日看的是《徐九经升官记》。翌晨有个小会征求意见,孙主任问:这出戏拿到北京去演行吗?我说:一定能打响!第二年四五月间,此剧在京演了二十多场,比我预想的还要轰动。其后十来年间,该团又推出了《药王庙传奇》(1984)、《膏药章》(1988)、《法门众生相》(1992),全都获得了当时的国家级奖励。至此,湖北省京剧团既有名剧,又有名导和名角,并被誉为“五连冠剧团”,比尚未演出《曹操与杨修》的上海京剧院,早风光了好几年。

余笑予是怎样造就湖北省京剧团并不断地成就他自己的呢?我与笑予没有私交,只是他作品的一个观众,有时同他在座谈会上相见。我听到过他一句很震撼我的话:“要拆掉京剧与观众之间的墙!”说这话的时间、地点都记不清了。最近翻阅他的文集《余笑予谈戏》,其中《探索中的断想》一文就有专节谈“拆墙”。他所谓的“墙”,是指传统京剧与当代观众的情感隔离。具体表现为:情节内容与人民群众无关痛痒,观众欣赏重点只在形式技巧,演员刻意模仿流派成果却不重视学习流派艺术家的独创精神。他认为,这都“严重地阻碍了京剧艺术的发展”。这个“墙”怎么“拆”呢?他主张“让京剧‘回娘家’”,并引用焦菊隐先生的话,京剧要“努力去突破自己的躯壳,多向各地民间戏曲吸收新的生命力和表现力”[1]。余笑予先生的这番话,不必当做对京剧艺术的整体评价来解读,但有助于我们理解他创作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不妨借用话剧导演常用的术语:“拆墙”是余笑予的“贯串动作”,密切京剧艺术与当代观众的精神联系是余笑予的“最高任务”。这就决定了他的作品的总基调:要表达当代观众的某种关切;要把观众当作“情人”,谋求观众的情感卷入;在程式的运用上,要“放低一格”,以融入时代气氛、生活气息,缓解观众对京剧欣赏的紧张感、疏离感;选择题材,重视平民视角,尤其钟情于小人物的刻画,以喜剧风格、喜剧色彩,使之带着明显的亲民倾向,等等。这些追求,都同他的艺术出身有关,他的“娘家”——楚剧给了他深厚的支援。有人调侃说,这是要用楚剧改造京剧。事实上他并未消解京剧,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京剧与地方戏曲的“杂交优势”。我以为,这种方向性选择,是余笑予走向成功和“五连冠”得以实现的根本因素,也表现出了余笑予的独特性。

余笑予能如鱼得水地实施他的艺术方略,还得益于有一个长期稳定、深度契合的创作集体。从《一包蜜》算起,这个集体稳定了十多年。他们之间的合作,超过一般意义上各自贡献自己的专业能力,往往在一出戏从无到有的创作过程中或在后续的加工过程中,都因为长期稳定而不断地相互渗透、深化默契,从而使作品的艺术质量不断提高,剧团的艺术风貌逐渐鲜明。余笑予以导演出名,又是文本创作的积极介入者。另一位重要人物谢鲁先生(比笑予小三岁),参与编剧又兼作曲。这两位艺术家的联手,掌控了作品最关键的部分。他们的创作并不都是一帆风顺,但始终是在编导、音乐一体化的思路上运行。对余、谢之间的深度互补,多年前,谢鲁先生在一次湖北省创作会议的发言中作过描述:“讲故事余笑予比我强,玩文字余笑予不如我;处理细节余笑予比我强,总体把握余笑予不如我;‘搞花哨’余笑予比我强,‘上档次’余笑予不如我。”如此坦率,十分难得。其他成员如习志淦、田少鹏等,同余、谢二位,既是合作者,又有师生之谊,受到教益,得到锻炼,成长为编剧家、舞台设计家。

“五连冠”实现后却发生了创作班子的解体。表面上看是余笑予“接活儿太多”,实质上是戏曲要发展而导演人才奇缺,难以坚持“单位所有制”了。1998年湖北省京剧团升格为湖北省京剧院,由此迄今,虽然也有新的好戏(如《建安轶事》),但真正支撑了这个艺术实体的还是“五连冠”的有效积累。《徐九经升官记》以累计演出近七百场而于2012年获文化部颁发的第二届优秀保留剧目大奖。《膏药章》在1988年与《曹操与杨修》同获“京剧新剧目汇演”的优秀新剧目奖之后,相对而言,不是火速走红,而是渐渐升温、步步登高:2001年在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得了优秀保留剧目创新奖、2002年得了中国戏曲学会奖、2005年选入“2003—2004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十大精品剧目。伴随这些成就和荣誉的,乃是原创成员不论调离了还是退休了,每逢重要演出,总会一次次聚集起来,对《膏药章》千淘万漉,精益求精。从这个角度说,当年的创作集体,形散而神未散也。今年1月8日,湖北省艺术研究所梅春景女士给我发来2004年5月6日在武汉东湖翠柳宾馆的《膏药章》座谈会记录。这是一份未经整理的原始记录,估计是从录音带上“扒”下来的,有一万四千多字。读了以后,真是又高兴又感动。我喜爱《膏药章》,把它与《曹操与杨修》看作20世纪80年代京剧新编历史剧的双璧,如果能解决好表演艺术的传承问题,这两出戏都会有长久的舞台生命力和历史穿透力。但我患有“恐高症”,常因太喜欢反而不敢写评论,生怕伤害。而这份记录稿却保存了我对《膏药章》的评说以及加工建议,约有两千四百字,使我重拾记忆,很高兴。感动的是,看到该剧原创者余笑予、谢鲁先生都率先发言,谈自己作品有何不足或困惑,谦逊、虔诚,使客人们毫无顾虑,推心置腹。我相信,这次座谈,对《膏药章》的再度加工和冲刺进入“十大精品”是发挥了积极作用的。可惜这份记录没能经过整理、收入2007年出版的《膏药章》创作评论集——《历久弥精》。

最后要谈一个话题:走向新的综合。这个话题是怎么来的呢?1989年12月,在武汉召开“湖北省京剧团十年艺术道路、余笑予导演艺术研讨会”。在当时,为一个剧团、一个导演召开有一百多人参加的大型学术会议,实属首次。因中国戏曲学会是主办单位之一,我去参加了组织工作。后来研讨会的成果结集出版,书名即为《走向新的综合》。这个书名取得非常好。走向新的综合,是中国戏曲正在经历的一种历史趋势,也是包括余笑予在内的新型戏曲导演必须共同面对的一种历史任务。

余笑予参与建设的“五连冠”,除了需要在精神内涵上寻找当代观众的关注点、感动点,还要在艺术形态上营造当代观众的欣赏点、愉悦点。后者,主要通过走向新的综合来实现。前者与后者的和谐统一,意味着作品的成功,意味着汇入了戏曲现代化的潮流。

有的朋友认为,中国戏曲已是高度完美的综合艺术,还用得着搞新的综合吗?中国戏曲同其他戏剧样式相比,是一种特殊的综合形态,即表演艺术本身就综合了唱念做打。有些古典剧种如昆曲、京剧等,确已把这种特殊综合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在世界戏剧之林独树一帜。但这种高度完美,乃是古典形态的完美。戏曲不会到此止步。它还要走向新的综合,创造现代形态的多种多样的新的完美。后者是对前者的发展,决不是替代。从长远来看,最理想的演出景观是古典形态与现代形态的并存、媲美。在古典形态阶段,高水平的演员、乐师起关键作用;到了现代形态的新阶段,就要靠导演参与创造。所以,戏曲进入近现代社会,历史地、必然地会产生戏曲导演这门新的专业;越往前走,这个专业的重要性会越来越显著,但我不赞成说是进入了“导演时代”。

余笑予把走向新的综合落实为“觅求与构建新的演出样式”。这个演出样式,还可以看作是“内形式”与“外形式”的有机组合。“内形式”即表演形式,就是具有剧种感性特征的唱念做打的综合;“外形式”是“内形式”在时间与空间、听觉与视觉的延伸,这要由音乐家、舞台美术家在导演统筹下作丰富、补充。导演统筹的依据是对演出内容的审美把握。余笑予提出要“寻求最佳的契合点”,事实上只有“较佳”,难有“最佳”,寻求最佳的契合点是个永远具有魔力的实践课题。尽管余笑予认为,“内形式”即表演形式也是可以“杂交”的,即可以适当地融入非本剧种、非传统的因素,但他总是牢牢地把它放在“觅求与构建新的演出样式”的核心部位。所以看他导演的戏,我有两点印象是很深刻的:

第一,他从来不搞“大制作”。用他的话来说,“我们是小米加步枪搞惯了”。他在《法门众生相》中对屏风的运用,在楚剧《虎将军》和豫剧《铡刀下的红梅》中对多层面可转动小平台的运用,帮助场面视觉变换,给演员以充分支点,都贯彻了简易、灵便的原则,决不欺压演出主体。他总是把演出的精彩和掌声落在表演艺术上。

第二,他强调整体表现力,以高度完整性征服观众。京剧进入了角儿制时期养成一种习惯,就是“水落石出”——只突出大牌名角,其他基本上都是“零碎活儿”。贤如梅兰芳也在所难免。余笑予的戏,角色有主次,他都倾情指导,严格要求。我看《膏药章》,朱世慧饰演的膏药章最立体,可比作圆雕;小寡妇是深浮雕,大师兄和革命党是浅浮雕,族公、洋买办、清廷官吏只是线条勾勒而已。这种深深浅浅,不是毛病,恰是整体感所必须具备的层次分明。而真正的好戏又必然会培养出、托举出新的名角。朱世慧先生就是“五连冠”造就的当代京剧第一名丑。从新的综合中走出来的表演艺术家更有创造力。

余笑予在《余笑予谈戏·后记》中说:

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一次山穷水复苦寻苦觅、焚膏继晷殚精竭虑的过程,即便如此,都未必能达到令自己满足的要求。……前面永远是未知,永远是需要辛勤探索和寻求才能达到的新站。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或可说是一个行者,永远的行者……[2]

让我们记住这位对新戏曲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永远的行者!

(原载《中国戏剧》2014年第3期)


[1]余笑予:《探索中的断想·拆除一堵墙》,《余笑予谈戏》,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145页。

[2]《余笑予谈戏》,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