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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15 刘子微的策略思维

刘子微的策略思维

在当下京剧界的知名演员中,兼有“三主”者甚少。哪“三主”呢?第一,艺术上有主见;第二,院团里能做主;第三,主演了多出有特色的原创作品。就我熟悉的圈子里观察一下,“三主”得兼,刘子微可算一个。

这是她艰难曲折地经过长期奋斗才得来的。

第一次看刘子微的戏是1988年在天津。(那时叫刘薇,2010年改今名。)她在《洪荒大裂变》中演大禹之妻、神话人物女娇,以青春靓丽引人注目。过了十三年,即2001年,在南京第二次看她的演出,是据金庸同名小说改编的《射雕英雄传》,饰一善良美丽的王妃。早年女娇的稚嫩没有了,人也苗条了,音色优美,气质高雅,台风稳健。会下有尹晓东介绍,会上有李维康推许,获得了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转过年来,她就参加了第三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

后来得知,从《洪荒大裂变》到《射雕英雄传》之间,有十年时间她去唱歌、经商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获奖与读研,对她重塑艺术人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刘子微接下来的惊人之举是排演由冯骥才小说改编的《三寸金莲》。这是一出跷功戏。那时她已三十多岁,骨骼定型,练硬跷之痛楚可想而知。她铁了心,似乎要用为熟练踩跷所付出的汗水、泪水,抵偿对京剧舞台的十年逃避、十年亏欠!此剧2004年获第十一届文华新剧目奖,子微以成功扮演戈香莲获文华表演奖。接着,又以此剧于2005年获得第二十二届梅花奖。

随着荣誉而来的却是沉重的担子!2004年9月,武汉市京剧团升格为武汉京剧院,2006年4月,刘子微被任命为院长。

这里需要略作追溯。武汉市京剧团是新中国诞生初期最早的国营剧团之一。它的前身是1950年1月成立的中南京剧工作团。当时的中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很有魄力,请到周信芳任该团总团长,但周到任月馀即被上海调走。随后又派人把滞留香港的马连良、张君秋迎接归来,却又被北京挽留了去。武汉的这些努力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京剧与湖北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亲缘关系。正是湖北“合成”的汉调皮黄,被京都的徽班选择成为多声腔中的主要腔调,经过花雅综合,达到高度行当化和个人化,才成为京剧而流布全国。武汉作为京剧重镇,其地位仅次于京剧的发祥地北京和京剧的最大市场上海。虽然调周信芳、调马连良和张君秋均受挫折,然已有阵容也相当了得:老生高百岁、陈鹤峰、关正明,武生高盛麟、郭玉昆、贺玉钦,青衣杨菊蘋、李蔷华,小生高维廉,花脸董俊峰,小花脸高世泰。称得上名家云集,盛极一时。但到了“文革”之后,由于名家的去世、调离、退休,当年强势不复存在。而竞争对手悄然崛起,那就是成立于1973年的湖北省京剧团。该团是由戏校毕业生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转化而来,是个无名角、无名剧、无名气的“三无”剧团。但它有以余笑予、谢鲁为核心人物的综合性创作班子,原创作品连连得奖,造就了领衔主演、一代名丑朱世慧,在80—90年代已是享誉全国的“五连冠”名团了。

到本世纪初,武汉京剧院虽在人才培养上很有成绩,文化行政领导的支持力度也很强,我仍然要说,刘子微之出任院长,实在用得着诸葛亮《出师表》上的话:“奉命于危难之间!”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子微主政以来的九年间,剧目建设成绩斐然。如果说,2005年的《三寸金莲》和2006年的《贵妇还乡》是分别认同了两位导演(前者石玉昆、后者谢平安)的推荐才投排的,那么,其后的被媒体称作“汉口女人三部曲”的系列作品,即2008年的《生活秀》、2011年的《水上灯》、2014年的《美丽人生》,都是她充分发挥创作主体性的产物。本文开头讲的“三主”,子微当上了院长,自然可以拍板做主;但如何使手中的权力不是瞎指挥,不造成浪费,还得靠艺术上的主见有价值,能够比较圆满地实现艺术预期。我们现在来回顾这九年的艺术实践和艺术成果,可以说:子微不只是个挑梁台柱,也是个颇有策略思维的剧院管理者。她的策略思维就是:平民意识,市井风情,时尚形态,当代精神。

这个策略思维的发端与成熟过程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她是个勤于阅读、勤于思考的人。她的阅读,就是要从现代文学中寻找“属于我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寻找能够同自己的艺术积累、人生经历、生命体验有某种相关性,因而能激起创作冲动的“人”。这还不够,还必须是湖北作家写武汉女性的,要以平民的价值观念和武汉的市井风情提高京剧同观众的亲和力。她找到的就是我们后来在舞台上看到的:从池莉同名小说改编的《生活秀》中卖鸭脖子的来双扬,从方方小说《水在时间之下》改编的《水上灯》中唱汉剧的杨水滴,从方方另一部小说《万箭穿心》改编的《美丽人生》中“作女”李宝莉(剧中改名李美丽)

子微自己在生意场上“秀”过,演《生活秀》中的来双扬可谓得心应手。各种人际关系应对周全,爽朗泼辣,与大款男友交往则矜持自重,不亢不卑。是个令人信服的勇于在商海中拼搏、能够把握住生活方向的阳光女性。导演是杨小青。剧中不仅有当代汉口的喧闹气氛和景观的流光溢彩,还有纯净空灵、富于诗意的抒情场面,提高了这出戏的审美格调。

《水上灯》我只看过光盘,其倒叙方式让我有点“晕”。导演张曼君的解释:“人物的‘现在时’,是炙烤灵魂的挣扎,闪回的‘过去时’是人物各个阶段的命运展现。”这就决定刘子微要不断地跳进跳出,既演生活里的杨水滴——从小被遗弃的弱女子,又演舞台上的水上灯——汉剧当红坤伶。演出过程中要换七个头套,十几套服装,表演难度极大。坤伶的形象——多种发式和旗袍造型,光彩照人,也是欣赏的一个亮点。这出戏造就了刘子微在2013年第二十六届梅花奖的颁奖会上成为“二度梅”获得者。

从《水在时间之下》中找到水上灯,是与刘子微有很深的汉剧情结分不开的。她的母亲是优秀的汉剧青衣,因而从小受汉剧熏陶。这就难怪她在《水上灯》的戏中戏——串演汉剧《二度梅》等片断,唱得如此地道。这还加深了我对刘子微着意实验的“汉派京剧”的理解:除了题材选择上注重当地的风土人情之外,还有声腔上的京、汉融通。京剧盛行之后,再回到汉调老家,在湖北人听起来已是“调同腔异”了。民国初年有首竹枝词上说:“京调声高汉调低,馀音袅袅似乌栖。”[1]或者说:“汉调之音流丽清越,非复京调之慷慨悲歌。”[2]反映了欣赏趣味的不同,但行腔风格起了很大变化是事实。刘子微演《水上灯》,让京腔、汉调各美其美,这是一种做法。另一种更难的尝试,就是在京剧的青衣腔中“勾兑”一些汉调,使之新颖俏丽。这种做法要担风险,但子微不怕。她的蒙师是南方四大名旦之一的小杨月楼之女、以善制新腔著称的杨菊蘋——我在上世纪40年代末看过她与李少春、叶盛章同台演出,用句老话:“色艺双全。”子微显然受了乃师的影响,不以宗定京剧某派作为最高目标。

从人物形象的启迪意义来说,我更喜爱李美丽。《美丽人生》不是悲剧,但李美丽的人生真的悲惨。这个悲惨,是李美丽自己“作”出来的。因为自己有姿色,乖张任性,不把丈夫当回事,及知丈夫有了外遇,立马拨打110,逼得丈夫投江自尽。从此背负起赡养公婆、栽培儿子的全部责任。她有个暗恋者,因儿子不接受,只得作罢。待到儿子成了公司白领,买了新房,要把旧房卖掉,她就被扫地出门。她来到丈夫寻死的长江边也想过死,但为了不让儿子背上“逼母至死”(类似当年自己“逼夫至死”)的骂名,虽有万箭穿心般痛苦,还是走进扁担棚,坚强活下去!刘子微的“汉口女人三部曲”,以排演这出戏流的眼泪最多,因为其中融入了她切身的许多人生况味。在这出戏里,时尚性不表现在女主角的时装秀上,而表现在演出样式相当独特。王筱頔连编带导,绝对先锋。剧中除了几个主要人物外,都以中性服装和面具来指代,并穿插了音乐剧式的群体舞蹈。由于人物形象、人物关系、人物命运是非常真实的,所以感人至深。李美丽前半生没有做好妻子,后半生熬炼成了伟大的母亲。这个人物的精神指向极有现代意义:一定不要“作”,要学会做自己。

写到这儿,必须说几句刘子微的重要合作者关栋天。关是体制外的大演员。自由度极高,但合作态度始终严谨。尚长荣的气场与表现力那还用说吗,关与尚合作,饰李世民也好、康亲王也好,称得上旗鼓相当,不受“欺压”。与刘子微三度合作,无论是《生活秀》的卓雄洲、《水上灯》的水文,还是《美丽人生》的前饰丈夫马学武、后饰恋人健健,都是烘云托月,相得益彰,决不“欺压”这个小妹妹。此缘分由来久矣,因为关栋天的父母——关正明、李蔷华都是武汉京剧团的老人、名家。关栋天的有情有义,有力地支持了刘子微的艺术策略。

京剧的生存仍是艰难的。作为京剧人,既要坚守传统,深化继承,又要努力寻找新的增长点,壮大其生命力。翁偶虹在评述李少春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时,引用过李少春的一段话:“京剧艺术,不能死抱着一棵树,啃完树叶,再啃树皮;应当是放步园林,择木而取。”[3]刘子微从现代文学中寻找能心灵感应的人物形象以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也是一种“放步园林,择木而取”。我希望她对已经取得了基本成功的“三部曲”,在与观众的经常性交流中,继续精雕细刻,成为剧院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艺术品牌。

(原载《中国戏剧》2015年第10期)


[1]罗四峰:《汉口竹枝词·汉班戏园》,《中华竹枝词》,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2页。

[2]《京汉剧之比较》,《汉口大中华日报》1916年8月6日,朱伟明、陈志勇主编:《汉剧研究资料汇编》,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

[3]《翁偶虹戏曲论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