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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14 艳色秋声数吕洋

艳色秋声数吕洋

2010年12月20日接到《文汇报》记者张裕先生电话,要我为“京津沪京剧流派对口交流演唱会”写篇“时评”,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难得的京剧声乐盛会。我的急就章发表在23日《文汇报》上,当晚的首场演出是从25日央视录播中才看到,印象深的是程派新锐吕洋的一曲《春闺梦》【二六】,风度娴雅,韵味清醇。今年3月27日在深圳,与夏运华女士在海边红树林散步,还以此为话题。夏导说:“吕洋的漂亮,不是艳是耐看。她是个大牌的料。”8月6日,梅兰芳大剧院有一台“新五小程旦”合演《锁麟囊》。吕洋演《当佣、闯楼》。散场后,在回家路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七十年来《锁麟囊》,
戏场最得好风光。
而今程派新添五,
艳色秋声数吕洋!

“艳色秋声”四字有出处。1923年,程砚秋第二次赴沪演出,那时程大师的艺名是“艳秋”,程氏新腔刚刚兴起。舞台两边挂了一副宽二尺、长八尺的对联,金仲荪题、罗瘿公书:“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1]借用“艳色秋声”四字以观照“新五小程旦”,独心折吕洋。这也许是我的偏爱吧。

演员的前景如何,要看其实力、魅力和创造力。三者兼备,才能对观众有持久的号召力。实力是演员身上的技术积累。每一种戏剧形式对演员都有自己的技术要求。京剧的要求就是常说的“四功五法”。落实到脚色行当以及艺术流派,还会有各自具体的技术规范。比较瓷实地掌握这些技术规范,乃是演员立足舞台的根本。程砚秋说得好:“演员与观众之间,没有一种专门技术的关系作为两者间的维系,则后者对于前者,势必因轻视而远离。”[2]一个演员要不被观众轻视,必须在演技上过得硬。演技能同美丽的生命相结合,就会产生艺术魅力。这个生命载体之是否美丽,对于演员之重要无须多说。对于青衣则更为重要。自从王瑶卿、梅兰芳创立花衫之后,青衣、花旦、刀马旦的分工依然存在,然而青衣已经不再是旧式的青衣了。不但唱工要好,身段、表情和扮相都要好。以梅兰芳、程砚秋为标志的新青衣,可用苏东坡的两句诗来形容:“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3]唱花旦,流丽、婀娜就可以了;唱青衣,必须“杂含”刚健、端庄,才真正够格。所以青衣人才最为难得。而生命的价值在于创造。有创造力的生命,特别是已经被技术规范“武装”起来的美丽生命,自然更加富于艺术魅力了。——这是我最近连续看了吕洋的几场演出,面对年轻的可爱的艺术生命而产生的关于京剧青衣的一些感想。

称吕洋为程派新锐,是因为她已经在观众中有一定的知名度,已经是个“角儿”了。她在完成剧院演出计划之馀,还能自辟渠道,投资办个人专场,在上海、北京都取得较好成绩。这不是一般新秀所能办到的。吕洋的优势是全面。她的创造力正处于“现在进行时”。最近首演传统戏《牧羊卷》和创排新戏《香莲案》,正体现了她当下努力的两个方面:一是要把前辈成果在自己身上得到更多的传承;二是还要创造新的艺术形象,使程派艺术风格获得新的生长点。这两方面做起来都不容易,是剧院和“流派班”扶植吕洋的重要举措。

我接触过一些流派再传弟子,对于流派创始人的代表作,有敬畏之心、传承之诚,欠缺的是精益求精的勇气。不妨举唱词方面的例子。

《锁麟囊》的《春秋亭》,薛湘灵唱【西皮流水】“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这里有个疑问:薛湘灵有何“不足”?难道她出嫁时还嫌妆奁太少吗?《翁偶虹剧作选》印的是“不足”,当为刊误。王吟秋唱“富足”[4]是正确的。有些再传弟子仍唱“不足”。问其故,答曰:老师没有改,我怎么可以迈过老师改词儿呢。《当佣、闯楼》的【二黄慢板】“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现在都唱“昧尽”。《翁偶虹剧作选》的原词是“味尽”,与下句“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浑然一体。若唱“七情昧尽”,岂非“四大皆空”,何用“参透”,何来“酸辛”呢?接下来【二黄快三眼】“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悔前尘。”这是翁先生的原词,现在把“不悔”唱成“不信”,什么叫“不信前尘”呢?因为薛湘灵“悔”了,才有下面的“收馀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锁麟囊》是程腔的极品。腔编得好是同翁偶虹先生的词写得好分不开的。程先生倡导“以腔就字”,根据字音、字义来设计唱腔。唱准字,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欣赏其腔。传统剧目要经典化,不能不注意这些地方。我举上面这个例子,不是说我的理解一定正确。我只是希望新一代的传人既要继承前辈的艺术成果,还要继承前辈创造这些艺术成果的创造精神。真正做艺术遗产的主人,深入地研究它、改进它。勇气从哪儿来?要从提高自己的素养和鉴别力上来。有了高度的鉴别力,才敢于取舍由我。这样,艺术遗产就不僵化了,就有可能更好地活在新的时代。我们不仅仅为前辈的艺术成果延长生命,同时,也在这种创造性的延长中展示和完成我们自己的独特的艺术生命。

期望未来的程派艺术,因有吕洋的努力而增添一份新的精彩!

(原载《中国戏剧》2011年第9期)


[1]程永江编撰:《程砚秋史事长编》,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页。

[2]程砚秋:《谈非程式的艺术》,《程砚秋戏剧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

[3]程砚秋:《初拍电影的观感》,《程砚秋戏剧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353页。

[4]见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