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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13 走向创造性传承

走向创造性传承

李佩红最让我感动的是她的勤奋、执着。我是在1985年第四次剧代会上认识她的。她是几个最年轻的代表之一。开大会时,她正巧坐在我左边,如花似玉,交谈几句,才知道她是刀马旦演员。她在天津拜王吟秋为师时,演文武双出,我也去看了。这些年佩红的进步,涂沛同志说得很中肯:“走向成熟。”没有持久的刻苦追求,怎能实现从刀马旦到程派青衣的巨大跨越呢!涂沛的评价是以程砚秋先生的艺术作为标准的。我想再加一个标准:当代观众的审美要求。两者都很重要。

佩红音色清亮,有较强的青春感,而且富于活力,加上表情柔婉,表现《春闺梦》中的少妇情态相当生动。唱程派可以有不同风格。有的着力模仿老师(程派传人)晚年的韵味,然有时听起来觉得过于深沉、凝重,缺少女性美。佩红不走这个路子,对此,我要表示支持。京剧旦行的艺术流派,梅、程、荀、尚、张,都是男人创造的;女人唱旦,是模仿男人的创造。我总有一种想法:女人唱旦,可不可以既继承男人的创造成果,又发挥女性的魅力呢?可不可以带有女性的天然之趣呢?程砚秋曾经用“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来要求青衣的表演。现在京剧舞台上的青衣,大多缺少流丽、婀娜。女演员把男旦尤其是中老年男旦的某种局限性,也当作艺术规范了。佩红想把自己情爱生活的体验,融入到《春闺梦》中去,做得如何且不说,至少这个想法是可贵的。因为这出戏,确实既有怨,也有趣;要表现好闺趣,有无这种体验的融入是会不一样的。

对于当今青年艺术家们,我有一个期望:从模仿性传承走向创造性传承。现在舞台上的很多传统折子戏、本戏,基本上是模仿性传承。模仿不到位的情况常有,而创造则微乎其微矣。从保存京剧经典来说,模仿性传承的意义不可低估。但传统并非都是经典,就是有些所谓经典,也并非没有加工馀地。但许多人怕“欺师灭祖”,在教—学—演三个环节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是京剧衰微的一种征兆。京剧的祖师爷们并非如此,要不,何来群星璀璨、流派纷呈呢?佩红主客观条件较好,可否立下一个宏愿,挑选几出程派戏,来做创造性传承的实验。

《春闺梦》可以作为实验的开端。这出戏诞生于1931年,题材取自唐人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针对军阀混战的。唱词中有“临到死全不知为着何因”,反映了战争中民众的惶惑。马叙伦写过这样的诗句:

何必当年无定河,
且听一曲眼前歌。
座中掩面人多少,
检我青袍泪独多。[1]

可见此剧当年对观众的感染力。据丁秉鐩言,此剧原有十二场,现在只保留了精彩部分。大体上可分三个段落、四种情境。第一段是梦前向邻居们打听丈夫消息。我认为戏从这里开始就可以了,前面丑角夫妇的一场戏似可删去。打听消息的两个或三个片段对话要各具特色,要有真实感,不搞滑稽化。第二段是入梦。梦中有两个情境:先是重温鸳枕,风光旖旎,后是面对凄凉战场,控诉战争。前面唱【西皮二六】、【南梆子】,后面唱【二黄】。佩红唱得不错,如能再注意掌握程先生说的“二黄要刚,西皮要柔”,那就更好了。既要使两种情境对比鲜明,又要使唱腔刚柔相济,更有利于刻画人物和情境。第三段是梦醒,归结为“明知梦境无定准,无聊还向梦中寻”,无限的惆怅、失落。应当从文本到音乐、唱腔,到服装、灯光,从主角到配演,进行全面的加工、打磨。王恢唱“喜相逢又恐怕是梦非真”,角色在梦里出现,怎么还说“是梦非真”呢?乐队、灯光、战场的分组造型,都要从营造诗的意境这个原则出发,严谨地进行设计、操作。灯光还可以制造出梦的恍惚感来。战场分组造型可以朦胧一点,是美化了的也是梦中的凄凉、恐怖。总之,要把它加工为一出精致的诗剧,使这出程派经典达到当代审美的新高度。这样的《春闺梦》就既是程派的,也是你李佩红的了。程先生有一出《女儿心》,只在上海演过,现有李蔷华老师的唱片,佩红可以考虑重新打造此剧,最能发挥你的文武全才。但首先要从剧本改起,演出上会有更多的原创成分,比《春闺梦》的加工自然繁难多了。

在传承中实现创造性是很不容易的。能从时代要求中汲取灵感,决定于演员自身的文化艺术素养和对京剧发展的远见卓识。青年演员要从模仿性传承中走出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满足于只学前辈的艺术成果,还要学习这些艺术成果所以得来的前辈们的创造精神和艺术方法,也就是要重视从源头上学起。作为程派艺术的继承人,《程砚秋戏剧文集》和《程砚秋史事长编》是必读之书。这要感谢这两部书的整理、编撰者程永江先生,是他的努力,改善了我们的学习条件。要像学戏那样认真地读,领会程派艺术的文化根源,以及程大师的戏剧观念、创造意识等等,这才有可能结合时代要求和自身条件,用大师的精神对待大师的作品,积极而又审慎地把它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样去努力,会给京剧艺术增添一份光彩和活力。

(原载《中国戏剧》2004年第9期)


[1]马叙伦:《咏程》,《程砚秋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年版,第4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