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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12 创造程派艺术的新气候、新景观

创造程派艺术的新气候、新景观

程派艺术,不仅是很有特色的艺术流派,而且把旦行的声乐技巧,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新的境界。尤其在表现悲剧美上,可谓独步于京剧领域,至今无人可与比并,更谈不上超越。因而对于程派艺术的继承与发展,大家都非常关心。在青年演员中,已有迟小秋、李海燕、刘桂娟以及刚由刀马旦转过来的李佩红,等等。张火丁则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这次看到火丁的《锁麟囊》,深感其潜力雄厚,大有望焉。

我第一次看程先生的戏,正是《锁麟囊》。那是1953年在上海天蟾舞台。程登场时右手扶着丫鬟,待一转身,觉其“硕大无朋”,颇难接受。及听到“春秋亭外风雨暴”,我已完全掉进了他所营造的艺术氛围中了,简直如痴如醉。演至花园中登楼寻球,全然忘了他的高大肥胖,只觉得面前的女主人公善良美丽,轻盈灵巧,非常可爱。1955年春,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半年多时,正好与程先生在一个学习组。他是副院长,我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休息时,程问我是哪儿毕业的?看过他的戏没有?我把第一次印象如实相告。他吸着雪茄,呵呵笑起来。第二天,他带来两张《英台抗婚》剧照送我。我请他签名,他就到黄芝岗先生工作室,用黄老笔墨题了上下款。5月7日,他还来参加我的婚礼,并合影留念。

程先生首演《锁麟囊》,是在1940年他三十六岁的时候。据剧作者翁偶虹先生回忆,题材是程自己选的。翁于1939年写出剧稿后,程“整整花了一年的工夫”,亲自设计唱腔,“又请王瑶卿先生用了半年时间对其唱腔进行厘正,才进入排演”[1]。那时程在艺术上已很成熟,名满海内已有十多年,又从欧洲考察归来,视野开阔,故对自己的新作极为慎重。这出戏一推出来就成了集程派艺术之大成的作品,从上海演到北京,一路风靡。

1961年,陈叔通先生说过,《锁麟囊》“是任何人打不倒的”。“后来就是这出戏,不叫他演,不给他改。”[2]陈叔老说的“后来”,即解放初期。政府没有明令禁演过《锁麟囊》。“不叫他演”是指舆论压力。对这出戏,当时似乎有两点批评,一是宣扬阶级调和,一是宣扬因果报应——这是我在50年代的一种印象,具体文字根据已难找到了。可以说是遭了“软禁”吧。1958年春,程突发心脏病,罗合如副院长去探望他,还告以“《锁麟囊》这出戏不能再唱了”[3]。程直到逝世,仍不知此剧之命运如何,悲夫!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出程派代表作,确是“任何人打不倒的”。

《锁麟囊》在艺术上的成功,除了有完整、优美、新颖、繁重的唱腔和表演身段外,还塑造了一个不寻常的人物——薛湘灵。如无人物性格的新创造,唱腔、身段无所依托,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感染力。薛湘灵是个既娇纵又善良的富家少女。从她对妆奁的挑剔态度中,表现出娇生惯养,极难伺候。但她又极富于同情心。出嫁之日,春秋亭避雨,见另一花轿中的贫女因感贫富悬殊、世态炎凉而啼哭,顿生恻隐,毅然“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这种可贵的同情心还表现在自己因水灾沦为难民,刚刚求得稀粥一碗,准备充饥,见有老妪正在饥饿中,又毫不犹豫地转让了。这出戏还写薛湘灵当了女佣后的反思:贫富不是铁定的,灾难对于人生也是一种“教训”,应当“收馀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她痛苦,但不绝望,反倒觉得多了一份人生况味的体验,生活哲理的领悟。所以,我认为,这出戏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在解放初期,对传统剧目用简单的甚至庸俗的社会学条条衡量,极易粗暴否定。当然,《锁麟囊》也不是没有缺点。整出戏只写了一个人,其他人物,包括薛湘灵的丈夫周庭训,她援救过的赵守贞等,都是“零碎活儿”。孤立地写薛湘灵,反而影响了这个人物的真实感和深度,这是十分可惜的。可以说,这是“角儿制”在剧本创作上的突出表现。戏里丑角特多,用插科打诨调节气氛,抨击社会弊端,虽也有些效果,终觉不够深刻。最近看到台湾菊人先生的《梨园谭丛》中有一篇《〈锁麟囊〉的缺失》,也谈到可否在剧本上再丰富一些人物描写:“如能在成婚后加一场夫妻恩爱,并叙述周庭训自恃富有,不事耕读;卢氏夫妇设粥场前说明获赠锁麟囊后,刻苦自励致富,唯一遗憾,就是找不到赠囊者予以答报,故于灾民众多时设置粥场,以济助他人,以加强周、卢两家的对比,不但对剧情更为强化,增加小生、老生的戏份,并使演出时间延长为三小时,岂不更为完美?”这些意见可以参考。“延长为三小时”在北京行不通。戏还是要精炼,人物与人物关系的刻画则要更生动些、丰满些,会使此剧更加好看。

火丁的演出,唱上得分最高。唱好程腔,“字”和“气”特别重要。程腔幽宛低回,腔里有腔,如在“字”上不讲究,就听不真切;在“气”上无功力,就会支离破碎,缺少整体感。火丁在这些根本点上,有名师指授,又刻苦用功,所以唱得工稳耐听,不飘浮,有力度,有韵致。身上也规矩大方。十分难得。徐凌霄论“腔是真情的表现”,有这样一段话:“海派之飞扬动越,其病在‘乱’,不得谓之善歌;京派中之篓子调,呆板平直,其病在‘泛’,亦不得谓之善歌;京派中之刻画家,声摹句拟,作他人之留声机,其病在‘贩’,亦不得谓之善歌。泛也,乱也,贩也,病象不同,病源则一,即无内心无真感也。”[4]一般女性之气弱于男性,掌握了“字”与“气”,还得唱出真情实感来,那是更高的要求,要靠认识人物、体会人生上多下功夫。火丁年轻,路子正,经过努力,是完全可以达到的。

我对火丁有点建议。一是念白时,声气别太粗放,要收着点儿。二是“起范儿”时,使劲要含蓄些,别太露痕迹。以上两点,可能同临摹的“版本”有关。对于老师有些力不从心的地方,可以适当作些调整、弥补。

京剧即将面向21世纪。火丁等新秀都是新世纪之星,肩负着振兴京剧的历史重任。剧院团对这些新秀要有培养计划,艺术建设的计划。有了计划,才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对剧院团和演员本人都有个制约,以免虚度年华。在计划中既要有学习和恢复优秀的传统剧目,又要适当创排一些新戏。对传统剧目要精益求精,包括像《锁麟囊》这样的程派经典之作,也不是不可以加工修改的,只是要谨慎些。新剧目要经过论证,有把握的才投资排演。像曼玲同志首演的《甘棠夫人》,基础不错,改好了,可以成为程派新戏流传下去。其他剧种的优秀剧目,适合程派的,也可以移植,如粤剧《花蕊夫人》。如果小秋、海燕、桂娟、火丁们都有切实可行的艺术建设规划,那么,在未来的新世纪,一定可以创造出程派艺术的新气候、新景观。

(原载《中国戏剧》1995年第10期)


[1]翁偶虹:《淡极方知艳,清疏亦自奇》,《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先生》,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页。

[2]陈叔通:《花虽凋谢,卖花声将永留人间》,《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先生》,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

[3]果素瑛:《追忆砚秋生平》,《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先生》,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页。

[4]凌霄汉阁:《记“程”》,《半月戏剧》第1卷第12期,1938年11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