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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9 沈福存先生给我们的启迪

沈福存先生给我们的启迪[1]

我是看了沈福存先生1982年在西安演出《玉堂春》的录像,又读了安志强先生对沈先生的访谈录——也可以说是沈先生舞台生涯的口述史,才决定来参加这次盛会的。昨晚庆祝晚会上,沈先生以七十五高龄,一曲《凤还巢》,依然歌声清朗,圆转自如,令人陶醉。这在京剧男旦史上也是罕见的。历史上享盛名又得高寿(年龄七十岁以上)的京剧男旦,大约不到二十位。七十多岁还能登台演唱的就更少了。沈福存先生和比他大一岁的梅葆玖先生,都是当今男旦之祥瑞。

沈先生给我的突出印象是颐养功深。他的功力之深厚,不仅是我们可以直接欣赏到的精彩的唱念和表情身段,还在于有一种内在的修持,那就是他的顽强的自学精神和通达的艺术思想。这是沈先生最让我敬重的地方。

他出身于著名科班——厉家班。读过沈先生口述史就知道,这个科班(后转为重庆市京剧团)对他最重要的意义是提供了实践的舞台。至于艺术上的栽培那是相当稀薄的。重金聘来的名师专给厉家兄弟姐妹说戏,慧字科的还可以看,福字科的连看都不让看。沈福存是个从“戏补丁”做起的演员,生旦净末丑,老虎狮子狗,他都演过。他醉心于旦脚艺术,然而,男旦已经进入政策冷冻期。他唱旦基本上走的是梅、张的路子,但他没有见过梅兰芳,也没有得到过梅派名师的真传实授;他唱张派名剧《望江亭》、《状元媒》时还不认识张君秋呢,与张君秋先生有交往那是后来的事。一切靠自学,向同行学,向票友学,向唱片学,向照片学,向影片学,抓住各种机会多听、多看、多记、多琢磨,才逐渐地建构起自己的艺术路数、艺术天地来。所以厉慧良先生说:沈福存是自学成才。

梅兰芳写过一篇文章《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2],讲到戏曲的照片、唱片、影片、图片(如脸谱)、文字记录对培养青年演员和培养戏校师资“有很大的作用”。对此,我们至今重视不够。毋庸讳言,现在戏校的师资,在传统艺术的传承上,已经远不如富连成社、荣春社、中华戏校了,学生能在戏校学到的戏是很少的几出。但京剧自兴盛期以来所积累的音、像及文字资料之丰富是其他剧种难以比拟的。如果青年演员只依靠老师的口传心授,而不善于对艺术资料进行开发利用,让死的资料变成自己身上的活的艺术,那么,京剧艺术的传承,就会像耗子尾巴那样越来越细。比起沈福存先生当年的自学条件来,现在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缺的是如饥似渴、刻苦钻研的高度自觉。

沈福存先生自称“自由派”。这一点特别值得玩味。他不是梨园世家、名门之后,他又地处偏僻的山城重庆,虽然也是大都市,但并非京剧中心北京,亦非京剧的主要码头上海、天津。这种生存条件,既很困难却又较少束缚。他走梅、张路子是根据自身宽亮甜润嗓音的一种选择,骨子里没有门派观念,自然也不为梅、张所拘。除了善学梅、张之外,只要觉得好,有助于他所要表现的角色,有助于实现他的艺术追求,不管程的,荀的,尚的,以至地方戏的,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我算哪一派?自由派!”“我的表演没有紧箍咒!”但他这个自由派是有主见、有定力的。他把观众当作一盆油,要想方设法用表演艺术的火花把它点燃。艺术的真正力量就蕴藏在观众的“燃烧”之中。为此,他有个原则:“老先生(指梅程荀尚张等)好的,我们一定要学;他们没有来得及想到的,我们就应该创造。”这个“没有来得及”的背后,事实上包含着时代变迁、地域差别、观众对象不同等诸多因素,都需要继承者用心体悟。所以,最好的继承,应是包含着继承者自身体悟的创造性继承。沈先生演过几十出戏,精心打磨的是三出半:《玉堂春》、《凤还巢》、《王宝钏》和《春秋配·拾柴》。要说清楚他在这些戏中有哪些创造,需要下功夫同他的前辈先生们的表演做具体而微的比较研究,这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事。但可以举个他在口述史中谈到的例子。别人演《武家坡》,王宝钏上场唱【西皮慢板】都是站半个台,另半个台是薛平贵的。而沈先生把整个舞台想象为窑前的坡地,远处有一丛树林。薛平贵不是傻站在台上,也不是溜达到后台去了,而是去看十八年前投军别窑时的那片树林已经长得很高了。王宝钏走上斜坡,唱“站立在坡前用目看”,先是看见了军爷拴在那儿的马,为提示观众,在胡琴过门中加了一记小锣。那军爷在哪里呢?目光从观众席的方向朝下场门扫去,又是一记小锣,喔,军爷在那棵树前呢!舞台是空的,演员的心里不空。这样来唱【慢板】,做身段,用眼睛,配音乐,整个舞台都是他的了,戏也演活了,观众的感受也随之活跃而充实了。待到进窑时,唱“用手搀起无义男”,一扶,进窑,眼皮下搭,背过身,用水袖给刚才跪着的薛平贵掸掸膝盖上的土。立刻赢得满堂彩。像这样的例子,口述史中不少。

沈先生大概没有学过斯氏体系,他用的是传统方法,也就是盖叫天在《粉墨春秋》中说过的那个“默”。沈先生说:“静心默戏,是我的座右铭。”他在家里,在长途跋涉的车上,在后台,长年累月地,在心灵深处对剧情,对人物,对台词,对唱腔,对自己的舞台处理,对与观众交流的可能性,进行反复温习、思考、体验、设计,并力争“默”与“做”的统一,把体悟到的东西加以舞台化、技巧化,这样,才有可能把那些骨子老戏,演出自己的特色,演出新意来。他说:“先有杂家,才有大家。”现在的京剧多么需要出现大家啊!因而十分感慨于青年演员的清规戒律太多,思想不解放。如果满足于依傍门户,路子会越走越窄;如果满足于刻模子,把范本绝对化,消解了继承者的创造意识,传统经典也就成了毫无生气的赝品。这些久已存在的问题,由沈福存先生运用一生经验来现身说法,当更能引起年轻朋友们的兴趣和思考。认真地读读《水滴石穿——沈福存的艺术人生》,我们会从中得到许多宝贵的启迪。

(原载《中国戏剧》2010年第2期)


[1]2009年12月24日在沈福存先生舞台生活六十年研讨会上的发言。

[2]见《梅兰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