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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5.2 试论周信芳

试论周信芳[1]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离开家乡到上海读书,才有机会接触京剧。最能吸引我的是麒麟童——周信芳的表演。那时周先生五十一岁,我是一个十五岁的小观众,还理解不了他的艺术,然而,他所给予我的审美激动是终生难忘的。以后看得多了,更成了他的崇拜者。他擅演悲剧;他的一生既坎坷又辉煌,且富悲剧性。在他诞生一百周年也是他离开我们二十周年之际,我有探讨他的兴趣和勇气,确是一种情感上的需要:寄托对他的深切怀念。

“天不与以唱戏本钱”

周信芳自幼在江南流浪中开始演剧生涯。实龄十二岁(1907)进过北京喜连成,带艺入科,借台唱戏。十四岁(1909)在天津演出时“倒仓”。由于得不到休养调治,落下一条干而又沙的嗓子。论天赋,其形貌、体质、智商,都不弱于同侪,但嗓子坏了,这对于一个老生演员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

大家知道,直到20世纪初,京剧戏班仍多以善唱之老生为台柱。被观众誉为“老三鼎甲”的程、余、张和“新三鼎甲”的谭、汪、孙,都善唱,都有天赋歌喉。到了周信芳的青少年时期,京剧的老生界“几成一谭迷世界”:“南北各埠唱须生者,靡不惟谭是法。无论伶界非伶界,凡略谙一二句皮黄者,一开口即曰‘吾固谭派也’。”[2]在这种历史传统和社会氛围的笼罩下,周要在剧苑争得一席之地,确非易事。

周在上海观众中有点知名度,当从他十七岁(1912)进入迎贵仙园开始。《申报》文章说他“昔在京津间,名不甚著;入迎贵后,始名重一时”[3]。接着他进新新舞台、凤舞台,到二十岁(1915)进丹桂第一台能连续演出七年又九个月,确有相当的观众基础了。但评论界对他仍是毁多誉少。冯小隐评周说:“尝观其演《连营寨》之刘先主,于【反西皮】前后段,减去词句几及十之六七,其音之低,竟难上弦,于是自出心裁,和之以笛,可鄙亦复可怜耳。”还说:“论其材料,充配角以不能守规矩故,尚难胜任”,“天不与以唱戏本钱,亦徒唤奈何而已”[4]。这位评论家的书斋名“尊谭室”,当为“谭迷世界”权威喉舌,对于青年周信芳竟下了这样一份无情的“判决书”。周信芳由于嗓音不好,便着力在做工方面发展自己,但批评同样尖刻,如说他“可往外洋演影戏,而不可在沪唱戏”,甚至说他“根本上已无唱戏之资格”[5]。周在摸索自己艺术道路的过程中,不断受到文字上讽刺和言语中嘲笑,在同辈名家中也少有此种遭遇者。

好在周没有被声带缺陷难住,也没有被舆论界过苛批评吓倒,经过长期奋斗,苦练潜行,取精用宏,变革创造,终于为20世纪京剧开拓出一片绿洲——形成了风格卓异、群众基础广泛、意义深远的麒派艺术。

三派并峙 融通超越

麒派的发祥地是上海,而且只能是上海。周信芳念念不忘“上海观众待我是好的”[6]。上海观众多层次的、笃旧与骛新并存的欣赏心态,上海文化市场的多渠道多品种汇聚,都是麒派得以萌生、发展的有利条件。

京剧进入上海以后渐起分化。有篇署名菊屏的文章说,庚子(1900)以前无派别可言;庚子以后,“沪上剧业,顿分三派,鼎足而峙,竞求精进”。一是“京派”,“其领袖为谭叫天、孙菊仙”,孙氏“晚年沾染海派”,故论艺能誉望,还以谭氏“为一代宗家”;一是“新剧派”,其领袖为潘月樵、夏月珊,“此辈染海派之习最深,以旧剧论,不能逃违宗叛法之讥,而于新剧则开山之鼻祖也”;一是“南派旧剧派”,“保持其庚子以前之面目,而仍以旧剧为其业务上之主体者”,此派无领袖可指,“以戏剧上之荣誉为标准,则李春来氏当之而无愧矣”[7]。这三派,在20世纪30年代徐凌霄概括为“京朝派”、“海洋派”和“乡土派”,似更确切。徐说:“海洋派是常被人骂的,乡土派是常被人笑的,京朝派……是受信仰的”;实际上“每一派都有它的特性,有长有短”[8]。过去论麒派,多归之海派,其实,这三派都是其艺术沃土。

周的起点是南派。南派之又名乡土派,是因为那些长期在南方演出、出身于徽班或梆子班的艺人改唱京剧后,仍保留着徽、梆的某些戏路子和艺术作风,并有浓厚的乡土气息的缘故。大凡在唱工上,南派始终不及京朝派讲究,而在武工、做工上,还是很有些特点和绝招的。京角儿常瞧不起海洋派,对乡土派却不敢十分轻视,因为四大徽班也都来自田间。周自小杂演梆子,并与南派两位重要艺术家有师承关系。一位是前已提到的李春来,梆子班出身,江南武生宗师,周在进喜连成之前,已向他执弟子礼了,在武戏上受过他的指点。另一位是王鸿寿(亦作洪寿,艺名三麻子),出身徽班的文武老生、红生,周小时候曾由王提携着演出,演完戏下来,王鸿寿“必亲以其自穿之老羊皮短褂拥之入座,嘘寒问暖,爱护备至”[9]。其后又多次与王同台演出,朝夕相处,得其亲炙。尽管周进过喜连成深造,他到京津演出,在北方观众眼里,仍是“外江须生之健将也”[10],算不得京朝正宗的。

但是,周信芳极其重视对于京朝派的观摩、学习和交流。他在喜连成时已对谭鑫培“羡慕得了不得”,只是无缘领略;后在京津看到过三次,还领悟不了谭的独具功夫。直到1912年冬谭鑫培第五次到上海新新舞台演出,周才有机会看到谭的许多戏,认识到谭的艺术“很值得深切的研究”,对其表演的精严微妙,直感“愧煞我们这些晚辈了”[11]。他在叙述对谭的观摩、钦慕时,隐蔽了一个重要事实,他不仅与谭在新新舞台同台演过四十天——这是笔者最近从《申报》上查到的[12],而且经冯志奎介绍,把谭请到家里或到谭的住处,亲聆教诲,如《御碑亭》、《琼林宴》、《桑园寄子》、《打侄上坟》都得到过谭的真传——这是刘斌昆在回忆文章中披露出来的[13]。这次相聚,周给谭也留有良好印象,谭返京后,有人问他上海有什么人才,谭说:“有一个麒麟童,是个唱戏的。”[14]周历来避而不谈同谭的这层关系,是不愿意借此自重,也是不愿意给尊谭派以某种口实。孙菊仙久驻上海,周在唱腔上受其浸染,尤其唱二黄的慷慨苍凉,颇有“老乡亲”的味儿。据说,周信芳表演中的“狠劲”,就有李吉瑞的影响。周与同辈名家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等都有过合作。1933年4月,“南麒北马”在天津春和戏院四天合演六场,报界称为“开北方未有之创局,是剧界罕觏之奇观”[15]。抗战初期,周信芳在卡尔登时,曾与院主吴性栽有过一个计划,拟请已移居香港的梅兰芳回沪合演,剧目有周的《明末遗恨》和梅的《刺虎》,梅的《牡丹亭》由周与王熙春合演《春香闹学》,梅的《霸王别姬》由周照老路勾脸串霸王,等等。梅对此一切同意,惜因院方无法担保梅不受敌伪势力的骚扰而忍痛作罢[16]。梅与周,可以说一个“坐北朝南”,一个“坐南朝北”,各有自己的基点,又面向对方,注意从对方接收灵感,汲取营养。沪上不少名家,如潘月樵、赵如泉诸人,“生平演剧,从未一至京师”[17]。周则不同,多次“北征”,抗战前去北京演出至少四次,去天津次数更多,尤其1932至1933年间,在天津连演十个月,既表现出他有争取北方观众的自信力,又是为了要从北方观众的反应中接受京朝派信息,以观照、淘洗、锤炼自己的艺术。这就终于使他克服了某些南派名家易犯的“过火”毛病。例如,潘月樵和周信芳,曾被称作“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然区别亦明显。吴性栽说:“潘及其后继者的表现,与周不同的主要点,正在做派的‘过火’;我承认周演戏是夸张一点,但他是有适当限度的”,“周用劲比潘巧,比他自然”,这与周“在北京已受许多当代名角的熏陶”分不开[18]。据说,潘月樵传人中以小孟七、赵如泉学得最像[19]。笔者赶上看到过赵如泉的演出,拿赵与周一比,可以证明吴的论断正确。

海派是从南派中分化出来的新潮派。南派主要是个地域概念;海派多了一种内涵:京剧的近代化。1908年,潘月樵与夏氏兄弟创办的新舞台及其创演的新剧,是海派京剧崛起的标志,也是当时京剧改革的一面旗帜。由于海派京剧带有全方位变革的性质,从而把原来的南北区别,激化为京海对峙。只是新舞台所代表的改革又是不成熟的,其领袖人物没能坚持多久就分手了,消沉了。到1918年欧阳予倩搭入新舞台时,主持人“已暮气甚深”,“没有丝毫奋斗的兴致”,台上“表演粗滥,唱工更不注意,只剩有滑稽和机关布景在那里撑持”[20]。在改革浪潮的起伏中,周信芳处于怎样的位置呢?新舞台创建时,他十三岁,正在京津演出。四年后回上海进新新舞台以演老戏为主,间亦参演过一些新戏如《双茶花》、《民国花》等,被评论界视为“不中不西,剿袭皮毛”之作[21]。在新舞台逐步没落,改良运动下滑的状况下,周却由原来受到新潮影响的边缘地位,渐渐地成长为继续坚持改革的中坚,再经抗日烽火的锻炼,已是“平剧改革运动底有力的领袖之一”[22]。有人统计,他一生的演出剧目有六百多出,其中新戏(包括单本戏和连台本戏)占三分之二[23],其数量之多,创作力之旺盛(往往参与编导工作),并世无俦。当然,他的演出剧目也品类不一,会有种种局限性,他在改革中也有某种迁就主义。但从总体上说,他既是新舞台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者,又同海派的畸形化——“恶性海派”分道扬镳。所谓新舞台传统,是指海派京剧兴起时包含的若干合理精神:提高演剧的社会意义,使之贴近时代;以新颖、多样的形式,使京剧更易接近民众;借鉴各种新兴艺术,对其有益成分采取拿来我用的开放态度,等等。这些合理精神,在周信芳的艺术实践中得到了延续,也得到了某些深化或升华的体现。而对当时相当泛滥的专靠各种庸俗噱头卖钱、致使演技退化的粗劣作风,他是抵制的;他始终坚持表演艺术上的精益求精。故马彦祥认为,周“在‘海派’中是最正派、最规矩的”[24]

上海京剧曾有三派之分是个历史事实,然它们并非壁垒森严,并峙之中亦有相互的影响与融通;周信芳就是一个积极的融通者。他的艺术成就和艺术风格已很难用“乡土”、“海洋”、“京朝”任何一派来框范,而具有超越性特色。简言之:比一般乡土派规范、洗练,比一般海洋派纯正、清新,又比一般京朝派灵动、真切,富于激情。他把这三派作了极富于个性特征的熔铸。他可以同三派中任何一派的名家合作,不会格格不入,也不会被别人淹没掉;既通大路,又鲜明突出。

如果我们把麒派艺术比作一棵根深叶茂、花繁果硕的大树,那么,勾画他同三派的关系,只是作了土壤分析,其艺术创造的主体精神更值得我们重视、体认。

反省回应 屹然成家

周的演剧思想比较成熟,当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他三十多岁的时候。1928年9月《梨园公报》(三日刊)创刊后,他在该报上陆续发表文章,就戏剧的社会功能,伶人的人格、地位,流派的形成与继承发展,演员和角色,创作和评论等诸多问题,提出了他的见解。这些文章后来收入《周信芳戏剧散论》一书时,他在《跋》中说,还有数量相当大的文章散见于其他报刊已难查找了[25]。笔者最近发现两篇。能在繁忙的演剧活动之馀思考和参与上述问题的讨论,观察现状目光犀利,表述己见坦诚、勇敢,且有急切的反省传统、回应西学的近代精神,在南北梨园界均属少见。

谈到艺术流派的形成问题,周以诸子百家为喻,认为:“学术有了根底,思想新颖,一变化当然成了一种学派。”[26]麒派艺术的形成正是如此。

上节论周与京剧三派关系,麒艺根底之既深且广已约略可见。这里再作一点补充。有人这样描述:“麒麟童的身上,台步像小孟七,髯口功夫像苏廷奎,做派像三麻子,武生戏像李吉瑞、李春来、王金元,老头儿戏(指挂白髯口的武生戏——引者)像马德成,小生戏像龙小云……以上诸像,犹诸做文章,文思偶同,谈不到学字。”[27]这段文字颇能说明周的转益多师和吸收力之强。至于“谈不到学字”,未免把周说玄了,似应理解为学有所本、学而能化,故对周身上的“诸像”才有“文思偶同”而非死学硬搬之感。京剧的表演有极其繁重的技术要求。演员必须对于自己从声带到身体的各部位进行非常严格的训练,才能获得进入创作的基本自由。周在这方面可说已达到全面而又纯熟的程度。“嗓子带沙,功夫可非同小可,所以足够调面,根本响堂,而且越念越唱越痛快……脸上喜怒哀乐,四情俱全,尤其好在两只眼睛上,炯炯奕奕,传神阿堵。摔发前后左右,髯口弹洒甩绕,大笑假笑冷笑苦笑,惊愕失色,病容死相,俱交代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有人所无的几下绝活儿是抖袖的潇洒,理髯的儒雅,踢蟒踢官衣的得机得势,台步与小动作吃锣鼓的严丝合缝,般般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还价。”[28]

从根底深厚到变化创造之间,起关键作用的是思想新颖。没有新思想作内驱力,功底再好的演员也难以创造新的艺术流派。周创立麒派艺术的思想动力,可分下列三点来说。

(一)艺术成功在于有“我”

周崇尚人格独立,政治上有强烈民主要求。在《最苦是中国伶人》一文中,他对轻视、压迫、鱼肉伶人的恶势力,发出抗议:“伶人不是人么?不是民国的人民吗?人要是看不起人,任意毁辱人,那还是人么?”[29]他还撰文《伶人亦有自由否》,为余叔岩因拒绝给军阀的军需筹款唱“义务戏”而遭到欺侮打抱不平,痛斥军阀专制,剥夺“个人之自由”[30]。这种人格自觉,表现在艺术生活上,就是反对演员不顾自身条件,泯灭个性,盲目地宗定某派,去做某派的“孝子顺孙”。他从观摩许多成名前辈的演出中发现,同一剧目可以各展所长、各有风采,“理解到在表演艺术上是允许结合个人的条件和特长进行创造的”[31],何必宗定某派,框死自己呢?再从同台演出过的谭鑫培、杨小楼身上,更感到不失自我之可贵。他写道:“明明是学人,偏叫人家看不出我是学谁,这就是老谭本领,这就是他的成功。杨嘉训(小楼)学俞,为什么不说他是俞派武生?却自成一派呢?因为他们不愿意永做别人的‘孝子顺孙’就是了。”“仅学了人家的好处,总也要自己会变化才好,要是宗定那派不变化,那只好永做人家奴隶了。”[32]他这样尖锐地批评流派继承问题上的奴隶主义,是有针对性的。

19世纪中叶京剧新兴时期,程、余、张等开宗立派,各有渊源,得自天然,初少拘束。到了第二代,门派观念渐深。谭是程的学生却不拘于程,创立新腔受到责难,程就骂过谭是“怪物”[33],连晚辈周信芳还“常听见老前辈批评他不该抄袭青衣腔调取巧”,可见“违宗”者必遭物议。然谭与程比,既有变化,又有进步。程高亢沉雄,讲气势,谭悠扬蕴藉,重韵味(也是对余三胜“花腔”的一种深化),风格不同,各得其趣。若以声乐技巧刻画人物论,谭超过了他的前辈。所以到了民国初年,再有人“唱起长庚的二黄来,已有观众觉得不受听了,以为那样古拙的唱法,算什么京调呢”[34]。谭晚年被封为“伶界大王”(新新舞台广告语),死后尊为“伶圣”,这也可以。问题是:谭的声望同老生界的自我束缚几乎同步。尤其“谭迷世界”的伶人、票友、戏评家,一切以谭为圭臬,稍有变异,即目为“异端”、“造魔”、“野狐禅”。于是出现“怪圈”:流派,本是个人独创性的产物,反而成了个人独创性的桎梏。出现这种现象亦不偶然,因为京剧是在表演艺术上有很高造诣的精致化了的通俗艺术,后学者必须从临摹先辈典型入手,才有一个高的起点。所以有人把京剧划入“前辈典范型文化”,并指出,这是它的荣耀,也是它的悲哀[35]。荣耀在于:即使三尺蒙童,只要学得地道,也能使观众因见优秀范本的依稀重现而惊喜不已。在“继承的肉体性”上,京剧有成套经验为其他戏剧样式所难以企及。但这也容易造成后学者满足当前辈“替身”的心理,不思进取、创作,导致退化、僵化,就非常可悲了。1927年,徐慕云在《谈罗小宝》一文中说:“余尝语人曰:小余系伪谭,连良是骂谭,真谭只有小宝与俊卿耳。俊卿颓败,小宝云亡,于是吾乃叹谭派之中断,而深为剧界前途悲也。”[36]这是把京剧之命运系在对谭派的一脉相传上。以为模仿得像谭的人败亡了,京剧也就完了。其实呢,罗小宝、贵俊卿亦非“真谭”。“真谭”只有一个:谭鑫培。其他宗其派者,均为谭的“赝品”。这样的传承人当然也很需要,且也有因其艺术技巧高低而不等的欣赏价值。但决不可轻视、排斥变化创造,否则,哪里还会有后来的余派、马派、言派、麒派呢?周且不说;余、马、言起步都宗谭,他们后来的成功,不就是因为多多少少离开了一点谭,又保持或突出了一点“我”(属于他们自己的吸收力、创造力)吗?就算他们每个人的艺术成就都不及谭大王,那么,都让像贵俊卿、罗小宝这样的谭派传人占领舞台,生行没有了流派纷呈,还热闹好看吗?

(二)向“伪谭派”挑战

我不知道周信芳看过徐慕云文章否?他连续发表的《谈谭剧》、《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原题《谈谈学戏的初步》)等文,也对“伪谭”进行批评,然所指与徐文不同,立意也比徐文高远多了。对于伪谭派,周有如下描述:“现在是金钱主义”,“把演戏当成投机事业”,“快学几出时髦戏,挑着谭派的幌子,就可以赚钱吃饭”。自诩为教谭派的“万能教师”,“在留声机器里面学了几个巧腔,就在那里闭着眼,皱着眉,摇着身体,晃着头,哑着嗓很得意地教他的谭派徒弟”,能把“很活泼的孩子,教得同死人一样,连生气都一些没有”,还美其名曰“脱火”。“自以为学谭已经毕业”的角儿,对谭“台上的好处”没有学到,对他台下的习气“研究得很是精深”,“到了后台,逢人不理,眼皮不抬,眉毛打结,就是对人说话,不使劲,不高声,总要带着三分烟气,七分病容”,“好像不如此就不是纯粹的谭派”。周叹惜,“照这样子以讹传讹的谭派学下去,莫怪人人都说旧戏破产,我也要这样说了”。“当初所有的戏,如同有许多光明大道,任着后生随便去走,如今却走入崎岖山路,越走越狭了。”[37]这不是谭派误人子弟,而是“伪谭派盲从的罪”[38]

揭出伪谭派的迷误,是为了恢复谭的真面目,“多学些谭的好处”。在周心目中谭是“敢于破坏老戏成规的‘罪人’,也是个创造新戏革命的先进”。谭能把“很冷很温没有人喜欢看的戏”,经他删改、变革和创造,成为“最流行、最时髦的谭派好戏”,原因在于“他能够知道世事潮流,合乎观众的心理”[39]。谭的“唱做脱火,是他深刻研究的结果”,如果后学者“尽在形式上用功夫,倒反添了许多毛病”[40]。谭的剧词修改中也有“自做聪明,反而错误”之处,“不能因为他是伶圣,他是大王,有不对的地方,硬说他不错”[41]。应当继续按照谭的方法,“破坏、创造、努力革新”,使老戏翻新,“变成自己一派的戏”[42]。谭不是“专行花腔不顾戏情的伶人”[43],决不能把谭派艺术阉割成为“只要你把几个巧腔儿唱得有了味,别的都用不着”[44]。谭是全才,“唱则韵调悠扬,馀音绕梁,行腔巧而不滑,做工能将人物、剧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种种意态,难以笔墨描写,大抵色色兼能,无美不备”[45]

笔者所以要用些篇幅引述周的论谭与评伪谭的言论,有感于:在当时诸多谭派伶人中,未见有谁能说出这番道理;周不怕得罪人,对学谭中的流弊痛下针砭,其维护谭艺之热诚,实比谭派还要谭派!他向伪谭派挑战:看看谁在真正继承、发扬谭鑫培的艺术精神?他有一个理想——

(三)还戏曲以“整体的戏剧”

“整体的戏剧”这个观念是周在1930年发表《唱腔在戏曲中的地位》一文中明确提出来的。此文之前,周有一篇短文《新腔和老调》,讲到“戏曲包括唱做”,“新腔老腔,无论唱得多好听,总不是戏的全部”;“别要只顾耍腔,却忘了做戏”,“要是只管耍几个新腔,不研究做工和念白,人家不会去听留声机器吗?”[46]此文引来黄汉声文商榷,于是周再撰文申述。周把欣赏唱片同欣赏剧场艺术相区别,唱片“是厅、堂、房、室中的消遣品,不能作整体的戏剧论”;“演戏的‘演’字,是包罗一切的”,“是指戏的全部,不是专指‘唱’”。周还说:“现在的皮黄戏,在四面楚歌的时候,要想打开一条路,非得从全貌着手计划不可。”[47]周在辩答中也有失误:强调“白”和“做”的重要性,却贬低了“唱”的作用,如说“唱”“是戏的附属品”,“代表不要紧的叙事,或窃思自叹”,是给观众“助兴”的[48],就是矫枉过正之言了。但这篇文章同论谭两文一样,都是代表了周的演剧思想的重要论文。在论谭两文中,实际上已用这个观念来观察谭鑫培和伪谭派了。这个观念又是同他主张“从全貌着手”,为京剧“打开一条路”,有着内在联系的。考察这个观念产生的背景,有助于我们理解麒派艺术的本质特征及其历史意义。

很明显,这个观念是从中西戏剧文化的碰撞与交汇之中产生的。就在提出这个观念的那篇谈唱腔地位问题的文章中,周开头就说:“现在新剧学,批评皮黄戏是封建的戏剧、古时代的古鼎,是贵族名士的娱乐品,或说旧剧将要破产了。说伶人不配称艺术家,旧剧的伶人也不能做高台教化的教育工作。更可笑的是说中国简直没有戏曲。”[49]像这类以“新剧”即西方话剧为标准来否定中国戏曲——首当其冲的是京剧——的言论,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洋洋不绝于耳。但它的影响范围主要在知识分子圈子里,对梨园界和一般观众影响不大。周是梨园界的敏感者。为了寻求正确的答案,他主动找新文化人交朋友。首先找到的是田汉。据田洪回忆,田汉于1922年秋由日本留学归国不久,周从一本杂志上得知田汉的上海住址,就登门造访,后经常往来,成为挚友[50]。周又是最早参加南国社的社员之一。1927年秋冬间,田汉在上海艺术大学多次主持“文艺谈话会”,出席者有徐悲鸿、徐志摩、郁达夫、欧阳予倩、洪深、余上沅、朱穰丞、王泊生夫妇,以及——用田汉的话说:“旧剧坛之有新思想者周信芳、高百岁”。田汉这样介绍这些“时相过从”的诸友间的热烈讨论:

于艺术理论,尤其是戏剧论,也多所辩争,因为谈友中戏剧方面朋友最多。戏剧论中又以讨论新旧剧之得失为最激烈,因为这中间包含两方面的中坚人物,周、高之为旧剧界名优且不必论,上沅、志摩皆所谓“国剧运动”底理论家,泊生嗜旧剧深,抱负颇大,以故为旧剧辩护极力,其夫人吴瑞燕女士更运用其聪明之头脑助其夫之论波。在反对方面则有戏剧协社之洪深氏与辛酉剧社之朱穰丞氏。穰丞对于旧剧濡染不深,故反对独烈。我也是同情穰丞的,不过我把歌剧运动与话剧运动分为两谈,以为不独新的歌剧对于旧的歌剧有斗争,新的话剧对于旧的话剧(如文明戏)也有斗争。[51]

可以想象,在这些风华正茂的文艺巨子间围绕新旧剧之得失的激烈争辩,会给周信芳对新旧戏剧进行反省、比较和选择以宽阔的思考空间。在周信芳的思考中,田汉的理论主张对他最有影响力。1928年11月,田汉在《新国剧运动第一声》中说:“拿起我们唱的二黄戏来说,完全承袭前人底死的形式而忘记了他底活的精神,便是旧剧。能够充分理解自己所演的人物底性格与情绪,而加以个性的、自由的解释的便是新剧。这样说起来,程、汪、孙、谭诸前辈先生,真是我们的好模范,因为他们真能创造地演出他们所与的性格,不专做前人的孝子贤孙。”[52]请读者注意,此文也发表于《梨园公报》,发表的具体时间在周论谭两文的中间,三文连载,首尾相隔仅六天与十天。而周的《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可说是对田汉上述观点的进一步发挥与具体化。

南国诸友不是坐而论道者,他们同时进行着艺术实验。1927年12月中下旬在艺大举行的“鱼龙会”上演出了欧阳予倩名作《潘金莲》;1928年1月7日又假天蟾舞台(二马路的老天蟾)再度公演,此剧“采京剧之形式加以近代剧之分幕”,并由新旧剧名家联袂登场。报界评周信芳之演技谓:“能矫正旧剧之劣点,采取新剧之佳处,使新旧剧之精华熔合一炉”,“真切而深刻”,“诚饰武松之第一人也”[53]。田汉把这次演出作为“建设中国的新歌剧”的“第一步”,宣布“将来我们还逐次演这一类新的意味的歌剧”[54],以“救正刷新”“中国的现有歌剧——‘京戏’的思想内容渐次贫弱,形式渐次腐化恶化”[55]。担任南国社“戏剧部长”的周信芳(1928年11月19日当选)[56],成为田汉“新歌剧理想”的赞同者和积极实践者。

南国诸友的思想交锋和舞台探索,促使周信芳的演剧思想空前活跃,并经过从容选择而趋向明朗、成熟。张扬个性,摒弃盲从,最后凝聚到要创造“整体的戏剧”就是他的主要收获。思想上的跃进,表现在舞台创作上是渐臻佳境了。吴性栽认为,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是“‘麒派’形成时期,他的艺术发出光辉的时期”[57]。周的鼓师张世恩认为,周的“艺术顶峰,是30年代至40年代”[58]。两说可以互补,并且证明了周自己说的道理,只有根底深厚,思想新颖,才能变化创造出新的艺术流派来。

(原载《中国戏剧》1995年第2、3期)


[1]为纪念周信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而作。

[2]脉脉:《汝南剧话》,《鞠部丛刊·品菊馀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

[3]玄郎:《沪伶演最相宜之角色》,《申报》1912年10月2日。

[4]燕山小隐(冯小隐):《近世伶工事略·麒麟童》,《鞠部丛刊·伶工小传》,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

[5]豁公:《哀梨室剧话》,《鞠部丛刊·品菊馀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

[6]周易:《思悠悠——忆爸爸周信芳》,《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第473页。

[7]菊屏:《沪上京剧之三派》,《申报》1925年2月23日。

[8]徐凌霄:《我与中国戏剧(一)》,《剧学月刊》第2卷第9期,1933年9月出版。

[9]胡梯维:《周信芳年谱》,《〈香妃恨〉特刊》,1938年8月。

[10]《两个麒麟童》,天津《大公报》,1923年8月1日。

[11]《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72—279页。

[12]具体时间为:1912年11月14日至28日,12月10日至24日,12月28日至31日;1913年1月11日至16日。

[13]刘斌昆:《我的梨园家世及从艺恩师》,《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341—342页;刘斌昆:《给周信芳同志配戏》,《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页。

[14]槛外人(吴性栽):《京剧见闻录》,宝文堂书店1987年版,第91—92页。

[15]天津《商报》,1933年4月14日。

[16]槛外人(吴性栽):《京剧见闻录》,宝文堂书店1987年版,第39—40、90页。

[17]冯小隐:《复剡溪钓者书》,《鞠部丛刊·品菊馀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

[18]槛外人(吴性栽):《京剧见闻录》,宝文堂书店1987年版,第39—40、90页。

[19]瘦竹:《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半月剧刊》第1卷第1号,1936年7月16日出版。

[20]欧阳予倩:《自我演戏以来》,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78—79页。

[21]玄郎:《新新舞台的危机》,《申报》1912年12月28日。

[22]田汉:《周信芳先生与平剧改革运动》,《文萃》第50期,1946年10月3日出版。

[23]陈琨:《周信芳演出剧目一览》,《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第485—508页;陈琨:《关于周信芳剧目的补充与更正》,《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讯》第16期,1994年12月出版。

[24]马彦祥:《京剧的渊源与流变》,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学林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

[25]《周信芳戏剧散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版,第149—150页。

[26]《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6页。

[27]瘦竹:《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半月剧刊》第1卷第1号,1936年7月出版。

[28]瘦竹:《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半月剧刊》第1卷第1号,1936年7月出版。

[29]《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85、388、9页。

[30]《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85、388、9页。

[31]《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85、388、9页。

[32]《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7、286页。

[33]见《萧长华戏曲谈丛》,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32页。

[34]徐凌霄:《我与中国戏曲(一)》,《剧学月刊》第2卷第9期,1933年9月出版。

[35]余秋雨:《文化视野中的越剧》,《戏剧艺术》1993年第4期。

[36]慕云:《谈罗小宝》,《申报》1927年1月9日。

[37]《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38]《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39]《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0]《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1]《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2]《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3]《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4]《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5]《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289、299、287—289、285、299—300、289、299、292、282页。

[46]《周信芳戏剧散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版,第66页。

[47]《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11—314、309—310,309页。

[48]《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11—314、309—310,309页。

[49]《周信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311—314、309—310,309页。

[50]田洪:《天涯谁人不识君》,《田汉》,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页;田洪:《人生有限艺无限,独树麒派留美名》,《上海戏剧》1985年2期。田洪提供的史料,在细节上笔者还有疑点;周、田交游开始的具体时间尚待考定。

[51]田汉:《我们的自己批判》,《田汉文集》第14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

[52]田汉:《新国剧运动第一声》,《田汉文集》第14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版,第183页。

[53]忆秋:《〈潘金莲〉中之两老爷》,《申报》1928年1月13日。

[54]田汉:《新国剧运动第一声》,《田汉文集》第14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版,第183页。

[55]田汉:《第一次公演之后》,《田汉文集》第14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页。

[56]《南国社社务报告》,《梨园公报》第27期。

[57]槛外人(吴性栽):《京剧见闻录》,宝文堂书店1987年版,第78页。

[58]张世恩:《银灯有幸留麒影》,《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