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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说汇
1.4.12 略谈文人与艺人——答《三联生活周刊》记者问

略谈文人与艺人
——答《三联生活周刊》记者问

在清代,文人与艺人(指男旦)的关系,基本上可用“玩狎”二字概括之。此类心态,在《燕兰小谱》、《日下看花记》等清人笔记中多有反映。进入民国,情况有了变化。孙中山在南京接见参与光复上海战役的潘月樵,同意成立“中华剧界共进会”(正式成立时称“上海伶界联合会”);黄兴在北京伶界组织“正乐育化会”的欢迎大会上宣布:“今共和告成,凡属人民一律平等,从前轻视伶界之界线从此破除。”[1]这都是1912年发生的事。可以说,民国肇始,伶业不再是“贱业”,伶人也废除私寓(学徒多为小旦、小生,兼以色相事人),人格自觉得到提高。这才有可能使文人与艺人逐渐形成一种新的关系——文艺上的合作关系。开风气之先且有实绩者,是齐如山与梅兰芳。他们交往之初,都有很深的顾虑。齐给梅写过百十来封信,私下却未见过面,及登门一访,各自为对方的人格所吸引,才开始了二十多年的合作。

过去有一种说法,四大名旦得以开宗立派,都得益于王瑶卿的指导。1934年《剧学月刊》发表过一篇文章《京剧生旦两革命家》说:“谭鑫培革命,只本身成功;王瑶卿革命,给别人开路。”[2]说“王瑶卿创开四大名旦新路”,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不够全面。民国时代,京剧生、旦、净、丑四大行当都有发展,而真正超越其本行前辈、获得突破性成就的是旦行,是四大名旦。其原因,是旦行最早建立了师、友两条线,以支撑自己的艺术发展。师就是本行的业师,其中包括得益于王瑶卿的指导;友,就是同文人交朋友。与文人交往的目的,不只是学书学画以提高自己的修养、品位(这在清代已有开端),还要谋求同文人合作创编新戏,翻改旧戏,与同行进行艺术竞争。说到底,这还是社会的变化在起推动作用。

辛亥革命前后,京剧艺人在北京的商业演出,收入微薄,仅能糊口而已,要有高收入得靠选入内廷当差和给贵胄高官唱堂会。这两项,由于清王朝的覆灭和北洋政府垮台都成泡影。名伶要赚钱,只有靠出门跑外码头了。大约从清朝末年起,京剧的主要市场已经移到上海。上海不仅剧场多、观众量大,而且是实现文化多元化的最早城市,观众的欣赏口味多种多样,所以,京剧到了上海就会引起京派与海派的分化。久站上海的演员不能只演老戏,还必须演新戏。刚下海唱京戏不久的欧阳予倩深切体会到“各处的风气都变了,十馀年来非有新作,谁都不行,戏饭也不是容易吃的”[3]。京角儿去上海也是如此。齐如山说:“要想多往上海,那可以说是必需要有新戏,若只是几出旧戏,没人欢迎,约角的人自然就不敢约。”[4]北京的口味也在变化。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发起的评选活动,标题是“新剧夺魁投票”。所以,文人与艺人的合作焦点,就是创造新戏。当然,艺人身边的文人是多功能的,除了创排新戏外,还有文化辅导、社交、宣传,有的还帮助艺人办教育,齐如山更是开创了京剧研究,特别重视口述史料的收集整理。

同艺人合作的多为旧学修养比较深厚的文人。五四新文化人基本上是不同戏曲艺人合作的。原因大体有三:一是受西方观念影响,瞧不起民族戏曲;二是想用戏曲搞启蒙、救亡,又觉得这种艺术形式难以驾驭;三是同名角合作,要甘于淹没在他们的光芒背后,新文化人大多张扬个性,做不到这种牺牲。然而同艺人的合作者们,也有不同的文化色彩。可以说,四大名旦各有自己的文化圈。比较起来“梅党”不但人多势众,且有一条相当明确的艺术路线,简言之:增加舞的成分,寻求歌与舞的新的平衡;借鉴仕女画和雕塑,创制新式古装,在新戏中不用传统扮相;题材要远离现实,“越出于悲欢离合人事之外”。如《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麻姑献寿》、《廉锦枫》、《黛玉葬花》、《洛神》等“新古装歌舞戏”,就是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创造出来的。“梅派”之称,即由此起。它标志出梅兰芳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衣或花旦,而成为“完全优美之新式旦角”。这种做法,遭到过鲁迅的批评。今天看来,在旦角的审美形态上确实焕然一新,不妨称之为古典主义,带有唯美倾向的古典主义。程砚秋的合作者罗瘿公、金仲荪都是政治上的不得意者,寄情歌舞,提掖梨园英绝之人才,仍然寄托着他们的一些政治情怀。这都影响到程砚秋的戏剧观。程的戏《红拂传》、《青霜剑》、《荒山泪》、《春闺梦》、《亡蜀鉴》等,或抨击苛政猛于虎,或反对军阀混战,都有鲜明的现实指向。荀慧生的主要合作者陈墨香是名票而兼擅文学者,为王瑶卿好友,对旦角戏有很深的研究,创作倾向比较平民化,尤擅写风尘女子和爱情戏。荀艺娇媚绝伦,陈的文学烘托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相对而言,尚小云与文人合作要差一些,他的不少新戏,“因参赞乏人,未能尽善”。故名票、戏评家苏少卿说:“观四子师友之多少,亦可以断其事功矣。”[5]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文人与艺人合作的“黄金时代”。抗战以后,渐趋衰落,也有文人在同艺人合作,但与战前不同。战前基本上是义务性的。吃自己的饭,给艺人做事,是一种乐趣。有的文人自己并不富裕,甚至贷了款在支援艺人,如罗瘿公之与程砚秋。战后,演变为职业化或半职业化了,落入附庸地位。从50年代起,虽然仍有类似合作,属于体制安排,文人与艺人已经没有自由结合的空间了。

(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45期)


[1]《黄先生对于伶界之名言》,《民主报》1912年9月24日。

[2]笔歌墨舞斋主:《京剧生旦两革命家——谭鑫培与王瑶卿》,《剧学月刊》第3卷第7期,1934年7月出版。

[3]欧阳予倩:《自我演戏以来》,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9页。

[4]齐如山:《五十年来的国剧》,《齐如山全集》第5册,台湾正中书局印行,第85页。

[5]苏少卿:《现代四大名旦之比较》,《戏剧月刊》第3卷第4期,193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