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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12 十、后缀:一个备注和若干补充

十、后缀:一个备注和若干补充

这本书到此已经结束,而关于海子及其诗歌,在未来很长的时间内,仍将是一个话题。“有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哈姆莱特”,这个原理同样适用于海子。为此,这里再提供一个备注并补充若干资料,为读者审视海子生前死后的文坛环境,以及对其诗歌的认识进程提供参照。

这个“备注”,与南京的文人王干相关。王干在当代文坛是一个时而有特殊表现的弄潮者,由于其笔触和面目超常的多变性,所以给人的印象丰富而模糊。在我的印象中,他在新时期的文人生涯大约与这样一些事情有关:80年代初从事先锋诗歌批评;80年代中期以后突然淡化先锋角色,以与资深作家王蒙作两代人的文学对话而名噪一时;继而转入对小说和当代文学创作动态性的批评领域;90年代游走于几本先锋杂志诸如《钟山 》《大家》等之间,从事刊物间的联手行动和诸如“新写实主义”等立派扯旗的策划。他1996年末与北京“后现代主义”的发言人张颐武南北呼应,对韩少功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拙劣模仿”、“完全照搬”另一部外国小说的兜底揭露,使之再度成为明星人物;继而又因所言不实被起诉,再接着是法庭上的败诉及此后的敛声匿迹。然而,1999年下半年的王干再次有了特殊的表现,这就是他突然推出了一篇题名为《记忆北京》的小说。而这篇小说,则与海子有关。

小说的主角是一位名叫石头的青年先锋诗人。石头突出的先锋性表现在于,他把自己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附近一条街巷里的宿舍,变成了流浪艺术家聚集的沙龙。在这个沙龙里,一群乌合之众过着完全是乌烟瘴气的生活:石头房子污迹斑斑的墙壁上,是多情人刻下的弓箭、心脏和女人身体,被美化了的性器官,种种毛茸茸充满性气息的图案。麇集于此的流浪艺术家们惊世骇俗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女人与政治、宫廷内幕与炒汇诀窍、诗歌与性的比例”,他们喝啤酒、喝五粮液、喝二锅头、喝自来水,醉成一堆烂泥后,便歪七竖八猪猡一般地昏昏大睡而去,整个房间弥漫着脚丫子从耐克鞋中拔出的熏人臭味。而大睡之中的石头,嘴里却呓语连连地念叨着一个叫“娜”的女人的名字。这因而惹恼了众醉鬼,事情进而发展到为争风吃醋而即将拔拳相向的地步。继而是“我”以抓阄的提议制止了这场内讧,但抓阄的结果却出人预料,竟是“我”在娜的暗中帮助下,获得了娜。石头遂与其众兄弟输红了眼的赌徒般向我围来——他们要破坏游戏规则,但“我”终而在娜当场地明确表态中与娜一同离去——这就是石头典型的先锋艺术家的日常生活。

王干在小说中描述的诗人石头还有这样几个重要参数:

1.他在1990年前完成了以死亡为主题的三千行长诗《太阳 》。

2.他具有固执的死亡与自杀的谈论兴趣。

3.他终于在1990年前于山海关卧轨自杀。

4.他是当代第一位自杀的诗人,时年25岁。

“一个平生没见过海却爱歌颂海的25岁的诗人,25岁的人生灿烂而黯然。石头,我的好石头,我们不是说好了去内蒙古流浪的吗?”——王干还以这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表示了他对这位傻石头的悲痛。

王干的这篇小说发表在1999年第4期的《江南》杂志上,1999年8月25日的《中华读书报.时代文学》专刊在第12版作了节选转载,该刊在第9版的“本期导读”中对此作了特别推荐和这样的编者提示:“虽然看小说是不能对号入座的,但王干的这篇作品还是让我们想到了现实生活中的诗人。”不能对号入座却又能让我们想到现实生活中的诗人,起码编者对王干关于现实中的石头原型心领神会,并暗示读者往原型上去联想。这就是王干这篇小说的实际效果,这无疑也符合他的本意。

当然,在以上四个参数的框架中,任何一个诗坛关注者都不会弄错小说中石头之于海子的原型对应。

不记得是谁曾对当代文人之卑劣无行,对本该是纯洁的文坛之卑污失范曾作出过这样的表述:这是一个官司不断的文坛,那些失去了艺术创造力的文人们以不断变幻的可疑面目和身份:文化掮客、皮条客、经纪人、精神流氓……于其中进进出出地滋事生非,使这个文坛已变成了一个民国时代的戏园子。

王干这篇小说中石头之于海子的形象对应我们无须再作论证。然而,就是这同一个王干,却在1991年写过一篇有关海子和骆一禾的纪念文章《诗的生命 》:“海子的诗与凡高的画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他们都能让人感到生命燃烧时的状态是多么辉煌与炽烈……当越来越多的诗歌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海子的诗只能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高尚精神的外壳”;“海子和骆一禾按照诗的方式写作,按照诗的方式生存,他们是纯粹的诗人。在通往现代史诗的艰险旅途上,他们为史诗提供了一个重要元素,这就是‘麦地’意象。”王干在文末引用了海子的《答复》一诗后,竟以恍然是在两位艺术圣徒之前俯跪的姿态这样写道:

“这两位同在中国农村度过少年时光的青年诗人已成为我们的‘麦地’,我在阅读你们时‘被你灼伤’,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当你将这同一个人不同时间中的两篇作品对照阅读时,你会立时发蒙,你搞不清这个王干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他的哪一篇文章说的是人话,哪一篇文章说的是昏话。如果这两篇绝对自相矛盾的文章,对王干并不意味着他是在自己扇自己嘴巴的话,那么,它们便在都是昏话的这个性质上消除了自相矛盾。也就是说,一切的艺术洞见和观念在王干的文章中都没有实质意义,他只是要在文坛上表演。而决定他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的因素只有一点,这就是以对文坛时尚及潜在势力走向的特殊嗅觉,而提前站队,以保持永远的风头人物位置。其本质是出于对自己艺术能力的深刻恐惧,他深知自己无法做到诚实而勤奋的写作,锐利而有光芒的写作,因此,不凭借这种追风之技在文坛就没有位置。他之在90年代初的海子热中为海子与骆一禾唱赞美诗,又在90年代末另一种先锋势力对海子发出质疑时,而立时对海子吐唾沫,其动机和原因都源于此。他对海子与骆一禾“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的祈诉,也同样出于对自己艺术能力平庸的恐惧。

这个冷色的“备注”到此结束。

接下来,先补充两件暖色调的资料。它们均出现在2009年,也就是海子逝世二十周年之际。这两件“材料”,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当代诗界对于海子及其诗歌认识进程中起伏的曲线,或者说,是海子诗歌在时间的潮间带激起的回声。

第一件资料,来自前边专门说到过的尚仲敏,是他在2008年11月首次看到这部评传的第一个版本《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后,因着其中关于他与海子过节的描述,于2009年1月特意所写的一篇回应文章。标题为《怀念海子 》,现全文转录于下:

燎原先生在《海子评传》一书中,写到了我与海子的一些往事与过节。20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谓恍若隔世。我从90年代初下海从商,不再写任何东西,其原因之一就是倦于文人之间的恩怨、功名之争。但当我偶然看到这本《 海子评传》时,我觉得我有责任还历史以真实,同时告慰海子的在天之灵。

1.海子1988年上半年来成都,四川诗人表现得不尽热情。一方面因为四川诗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过于内敛的性情所致。当年的诗坛纯粹是一个江湖,所谓大侠辈出,各路豪杰横空出世,诗人相见往往对酒当歌、壮怀天下。而海子则显得玉树临风、儒雅得有点书生气。尽管他才气逼人、智慧的光芒在不经意中、在举手投足中仍能划过那个时代的黑夜,但他的确与四川诗人显得格格不入。海子更多的时候像个知识分子、像个思想者、像个人类苦难的守护神。尽管他当时穿着一身牛仔服,头发还很长,外表时尚而叛逆,但在本质上仍是个内秀甚至羞怯的年轻人。

他是一个黑夜的海子,背负着人类的痛苦走遍大地……

2.我非常坦诚地接待了海子。当时我在一所电力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有一张床,有一点微薄的工资。海子在我那里住了下来,大概有一周左右,我们朝夕相处。他很少喝酒,但我每天仍会去买一瓶一块一毛钱的沱牌曲酒,买些下酒菜,我们甚至会通宵达旦地饮酒长谈 ( 我喝得要多些 )。说实在的,我很喜欢海子,一是因为他的大学生身份,二是因为我们曾有过共同的经历,三是因为他的纯净的内心。我们是同龄人,经历过同样的高考,有过类似的大学四年生活。那时我们多年轻啊,只有24岁。海子甚至常常表现出一些孩子气。他身心健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当时给他说过最多的话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做个平凡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地活着。

然而,天妒英才,海子从四川回去不到一年,1989年3月26日,永久地结束了他充满幻想的激情和浪漫情怀的年龄的岁月……

消息传来,当时我正在上课,我震惊了。当我从悲痛中回过神来,我让同学们全体起来,向北默哀。坐在前排的女生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 在我漫长的教学生涯中,我从来不曾把女生安排到后排 )。那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年代,全社会都热爱诗人和诗歌。

3.我和海子的一些诗歌观念是有分歧的。他的诗歌有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象征意义。他曾反复表达“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他主张“伟大的诗歌”,他把目标定在死亡的高处。他纯净而又脆弱的心灵,承担了太多的人类命运和时代苦难。

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曾为他写过一首诗。标题是《 告别 》:

过往年代的大师

那些美丽的名字和语句

深入人心,势不可挡

但这一切多么徒劳

我已上当受骗

后面的人还将继续

生命琐碎,诗歌虚假无力

我们痛悔的事物日新月异

看一看眼前吧

歌唱或者沉默

这一切多么徒劳

4.我坚信海子的死不是因为生活所困、自身疾病、情感纷扰等世俗原因。他是被自己的才华焚烧致死的,他的思想所达到的高度非凡人所能及,他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难以自持,他构建了“伟大的诗歌”,而这些方块文字却成了复杂而神秘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海子拔剑而起、翩翩起舞,流连忘返,最终精疲力竭……他在最后一首诗中写道: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5.在最后,在我怀念我的朋友海子辞世20周年的同时,我想对燎原先生说一句话……如果你真的对诗歌怀有真诚,你就应该回到八十年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那个年代的诗,也读读我本人的诗……否则,你就会愧对海子的伟大回声。我虽然与海子诗歌观点不尽相同,但我对他永远怀着朋友的真诚和敬意。

2009年1月16日草就

与1988年《向自己学习》的阴冷相比,尚仲敏二十一年后的这篇文章,已完全是沉浸于对故人怀念中的真诚与热挚。尽管其中有着对于我本人的不快,但他对于海子由衷的温暖感,也让我感到了暖意。

第二件,来自诗人臧棣。臧棣与海子同龄,皆毕业于北京大学,只不过他1983年考入北大时,海子已经毕业离校。此后,臧棣又在北大读完文学博士并留校任教。90年代中后期以来,他以诗人和诗歌研究者的身份,成为诗坛新兴的学院派代表。

也是在王干写出《记忆北京》的1999年,亦即海子去世十周年之际,臧棣曾专门写过一篇题名为《向神话致意》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作为和我同时代的诗人,海子有许多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我一直希望,在我们这一代诗人中,能够产生出视野广阔、内心强大、想象充沛的诗人。而海子的内心太脆弱,我想他在长诗中过多地借用暴力的修辞和意象,都和他已意识到并试图弥补他的脆弱有关。作为一个史诗诗人,他缺少足够的历史洞察力;尽管他已具备足够的想象力来写作规划中的系列长诗……在许多关键之处,他都明显受困于现代性内部的错综复杂文化纠葛;并且,在我看来,他过于天真地听信了所谓的现代文明已走入死胡同之类的似是而非的说教……这时,他把诗歌的想象力变成了一种表明立场的诊断工具。城市变成了文明的癌症 ( 这令我们想起了T.S.艾略特有关现代文明的著名的诊断:荒原 ),而乡村,尽管贫瘠、破落,却是焕发生命力和纯情的圣地……如此简约地勾勒现代性所带来的问题,对一个抱负远大的诗人来说,是不相称的;也可以说简单到了有点令人痛心的地步。

这应该是一种学院派立场上的表达。它虽然与王干的《记忆北京》同年出现,但在写作和发表的具体时间上,均约早于王干半年。事实上,它正是当时诗界质疑、鄙薄海子的风潮中,最具影响力的一种声音,也是其中最富理论质量的一篇鄙薄文章。但这篇文章,同样“有许多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别的姑且不论,仅就《向神话致意》这个标题而言,其明显的戏谑口吻,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刻薄。

然而,时隔十年之后的2009年,也就是海子去世二十周年之时,臧棣却对海子转换出了一种兄弟式的亲切感,并以时间在心头溶解出的别样的暖意,书写了《诗歌雷锋丛书——纪念海子逝世20周年》一诗。从这首诗中,我们约略可以看出臧棣关于海子“许多令人不舒服的地方”的具体所指。而在我的解读中,臧棣感觉到的“不舒服”,或者海子之执意要跟人找别扭,皆源自一个滑稽至极的症结——亦即臧棣诗中这样的表述:“你的孩子气曾令我困惑不已。1988年春,/西川打电话来转达了你的要求,你说,/你叫海子,我叫海翁。那我不是变成长辈了吗。”海子居然会有如此的小心思和小脾气,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臧棣本名臧力,从1980年起,开始在诗歌写作中使用“海翁”这一笔名,这显然比1984年写《亚洲铜》时才出现的“海子”这个笔名,早了四年。然而,早期的海翁诗名似乎并不大,到了1985年后,随着臧棣以海翁的笔名编辑了北大诗人的诗选《未名湖诗选1977—1985》等而声名渐起,海子心头遂产生了一个无法消解的芥蒂:我叫“海子”,你叫“海翁”,这不明摆着成了我的长辈了吗?这显然是一个奇怪的、钻进了牛角尖的思维,因为他完全忽略了海翁的名字在前,海子的名字在后这一事实。当然,这其中或许还存在着两人诗歌观念上的差异等原因,海子遂对此耿耿于怀。接下来,就有了这样一个情节:“1986年的秋天,我把《未名湖诗选》递给你,/你说谢谢。你只翻看了一下目录,/就把它放进了背包……”尽管由臧棣 ( 海翁 )编辑的这部诗选也选入了他的诗歌,并特意送给他一本样书,但他却心头有“病”,反应冷淡。再接下来则是:“1987年春天,《大雨》编好之后,徐永提议去昌平看你。/你说,你喜欢徐永……”《大雨》是臧棣、徐永等四人的诗合集,两人兴冲冲地从城里跑到昌平找海子,欲借送书的机会聊一聊,然而去了之后,海子却说他只喜欢徐永。这样的表达,无疑会让臧棣觉得自己在自讨无趣,觉得“不舒服”。但他至此仍不明白个中究竟。这样一直到了1988年春,海子终于憋不住了,托西川给臧棣打电话,说破了他与臧棣由各自的笔名涉及的辈分问题。至此,臧棣才恍然大悟:“兄弟。听你的。我当即改掉了我的笔名。”于是,诗人海翁从此变成了诗人臧棣。

当然,这是已进入了中年人生的臧棣在2009年的表达,而十年之前正处在年轻气盛期的臧棣,也没有放过海子给他的“不舒服”。并且,彼时的臧棣也的确不能认同海子的诗歌方向。

然而,还是在这个2009年,在写出了这首纪念海子诗歌的同时,臧棣还以一篇专题文章——《 海子:寻找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纪念海子仙逝20周年 》,表明他比其他人更深刻地“发现”了海子。现摘引其中的部分文字于下:

“海子是少数几个能给当代诗歌带来诗歌遗产的大诗人。他同时代的诗人,也许有人比他写得更出色,在技艺上更老练,在诗歌洞察力上更深邃,但是,真正能像海子这样带来诗歌遗产的人是极其罕见的。”

“还原到80年代的文化语境,海子可以说是一位气象非凡的有着独特的文化抱负的诗人。那个时代的流行的诗歌习气是,只关心现代审美,而海子却独独牵系当代诗歌的文化抱负……海子是少数几个真正在诗歌与价值的关系上进行认真思索的当代诗人,其中有幼稚的不通世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远见卓识。海子关注当代诗歌的基础,他不能容忍当代诗歌没有一个神圣的基础,他对诗歌基础的敏感超过了他同时代的任何诗人。他尤其不甘愿当代诗歌只建筑在现代主义的地基上,他更愿看到当代诗歌能对人类的创造力做出一种积极的回应;按海子的理解,这就是对价值的回应。这种回应既指涉我们对生命本体的领悟,也涉及我们对人类的生存图景的总体关怀。”

“海子并没有仅仅将诗歌的行动终止于语言的搏斗,而是将它推进到与世俗的生存图景进行一场价值之战……因为按海子的理解,诗歌的行动直指人类生命的觉醒。即诗歌文化对我们‘从生命的本原的幽暗中苏醒’负责。海子曾坦率地声言,他的诗歌理想之一就是‘对从浪漫主义以来丧失诗歌意志力’进行一次系统的有效的‘清算’。这里,请注意,海子是最早将‘诗歌意志’引入当代诗歌观念的诗人,这也是理解他的诗歌的一把钥匙。”

“对海子诗歌的另一个极大的误解是,海子的诗歌体现的是一种青春写作。表面上看,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我自己在此问题上也曾多次犹豫。但是我从未怀疑过,海子的诗歌无论从诗歌面貌上还是从诗歌精神上绝非‘青春写作’所能盖棺定论的。现在,距离海子辞世已整整20年了。我可以负责地说,海子的诗歌是一种极其高级的文学类型。”

当臧棣写出以上文字时,我以为他是站在了海子诗歌混沌隐秘腹地的光源中。他站在光中说出了光。

最后,是2010年以来关于海子的相关信息。进一步地说,是他在社会范畴中“死后方生”的信息。

——2012年3月,在海子当年卧轨的秦皇岛,也是他人生的终点站,当地相关部门创办了“秦皇岛海子诗歌艺术节”。该艺术节由秦皇岛海港区委、区政府主办,海港区文联承办,是一个每年一度的,在3月26日前后纪念海子的大型诗歌活动。参与活动者,有本地诗人、驻秦皇岛多所高校的师生、国内知名诗人和批评家。活动的主要内容为,海子诗歌作品朗诵,海子诗歌和当代诗歌相关主题的研讨。这似乎正是对他离世前心愿的回应,他将在这里享有永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12年7月,在海子写下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首绝唱的青海德令哈,相关部门创办了“中国 ( 德令哈 ) 海子青年诗歌节”。该诗歌节由中共青海省委宣传部、中共海西州委、海西州人民政府等部门主办,德令哈市人民政府等部门承办,每两年举办一次。这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海子诗歌节。在首届诗歌节上,相继举行了海子纪念碑落成仪式、海子纪念馆开馆仪式、海子诗歌咏诵大赛、海子诗歌研讨会等系列活动。

海子纪念碑为海子的半身头像,由墨绿色的青海昆仑玉雕制,重约5吨,高1.68米,与近20块雕刻着海子诗歌的石碑一起,组成了海子诗歌碑林;到了第二届诗歌节,海子诗歌的碑刻又增加到30多块。紧挨着碑林的,是占地1300平米的海子纪念馆,内中收藏了海子诗歌的各种出版物,以及研究、纪念文集和图像资料。

首届诗歌节开幕式的当天下着小雨,白发皓然的谢冕先生致辞时说:不知在座的燎原是否还记得,1988年的这同一个时节,天空应该也同样下着小雨,海子就是在途经这里前往西藏时,写下了他的诗歌名篇《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在他离开人世二十多年后,这座城市以诗人的名义举办诗歌节,四面八方的人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怀念他。在此,谨以诗人的名义怀念海子,以诗人的名义感谢这座城市。此时,谢冕先生的神思是否又回到了1988年的西藏,他与海子以及我等,同在拉萨的那一时空中?

在随后的海子诗歌咏诵大赛环节,那些以宽袍大袖的草原武士形象次第登场的蒙古族、藏族男子的朗诵,让我一瞬间有点恍惚,仿佛海子生前最热爱的这两个草原民族,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空中,与一位汉族诗人的草原诗歌会盟。

——2014年,“海子诗歌奖”创立。该奖项由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办,旨在“倡导青年诗人对诗艺的追求、对理想主义精神的坚守与弘扬”。这个奖每年评选一次,每次评出一位主奖获得者、四位提名奖获得者。之后,举行颁奖典礼。

最后,是海子家人的信息。

以上的这些活动,都有海子家人里的代表参加,诸如其大弟、二弟、三弟,以及读大学的侄子等,而让人意外的,则是海子母亲操采菊老人的到场。

2012年3月,在秦皇岛首届海子诗歌艺术节上,操采菊的出现成了一个新闻。而使大家惊奇的,是第二天晚上的朗诵活动中,她的登场朗诵。老人朗诵的,是海子的诗歌名篇《祖国 ( 或以梦为马 ) 》,这首诗长约四十行、且长行铺排,读来不无艰涩之感。但是,“你想不到,她基本上是背诵完这首诗歌的,哇啊,怪不得海子这么厉害,原来他有这么一个母亲!”——我因当晚有事未曾到场,第二天一位女诗人对我这样惊叹。

但三年之后,我还是见到了类似的一幕。2015年3月26日,由怀宁县政府主办的“海子文化园宣传推介会暨海子诗歌品鉴”,在海子去世二十六周年这一天举行。据介绍,该文化园预计用地面积1200亩,将以査湾村为核心,采用“名人.原乡.山水”的创意模式,形成园在村中、村在景中的独特景观,进而实现“环境改善、百姓致富、产业发展三个带动”。显然,海子已经成了其故乡可供不断发掘的文化资源,而故乡,也以不断深化的方式缅怀它的游子。早在2008年,怀宁县政府就把海子的故居列为“怀宁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立碑以志。

海子的父母都参加了当天的活动。到了“海子诗歌品鉴”环节,在与会者相继朗诵了海子的诗歌,或怀念海子的诗歌后,会议主持者邀请海子的父母讲话,这时操采菊老人站了起来,表示愿为大家朗诵海子的《祖国 ( 或以梦为马 ) 》。坐在旁边的我知道她可能要背诵,遂从旁边拿过一本《海子的诗 》,以备不时之需。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家园”

背诵过程中,她仅仅在一两个地方迟疑了一下,但还没等到我在一旁提词,便又一路行进。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海子当年“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这一诗句。但将近三十年后,时间却转换出一道奇观——这位曾是血泪的农村母亲,在她80岁的暮年,却以一种疼痛的骄傲,与那些因自己的儿子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朗诵着自己儿子的诗歌;而在这一天的中国大地上,不同地方的不同人群,都在谈论或朗诵着这同一个人的诗歌。

的确,这是一位早逝的人生失败者,虹化为太阳式的诗篇的最终胜利。

这天傍晚,我的一位同事发来短信: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微信圈中全是海子?我回复曰:海子去世二十六周年。对方恍然大悟:哦,怪不得……

1999年12月28日 完成首版本于威海神道口

2005年10月12日 完成修订本于威海神道口

2010年12月8日 完成二次修订本于威海双岛湾

2015年9月8日 农历白露完成三次修订本于威海蓝波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