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适时而纯洁的死亡”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萨特在《荒谬和自杀》一文中这样开宗明义地说道。在把自杀上升为一个哲学问题来探讨时,他又进一步地作出如下表述:
“人们向来把自杀当作一种社会现象来分析。而我则正好相反,我认为问题首先是个人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问题。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自杀的发生有许多原因,总的说来,最清楚明显的原因并不是直接引起自杀的原因。”
“那些自杀的人又常常可能确信生活的意义。”
那么,对于海子而言,引起他自杀的根本原因到底又是什么?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海子那样深刻地理解荷尔德林,因而像他那样热爱荷尔德林。而荷尔德林诗歌之外两部最重要的作品:长篇小说《徐佩里翁》和诗剧《恩培多克勒》中两位主角的精神走向和命运结局,则确切地为我们解释了海子的形而上死因。
满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梦想的希腊青年徐佩里翁,在他激情的理想追寻中走向为祖国而战的战争中时,也随之进入伤残、伤害、情感纠葛、辗转困顿的生存黑暗中。当降格为掠夺、暴行和谋杀的战争粉碎了他的理想,这个充满梦想的朝圣者追随他的心灵之神回到故乡希腊。然而,失去信仰的一代已使他的故乡面目全非;使他的故乡永远失去了黎明中宁静神秘的神性。他作为一个梦的追寻者走出故乡,又作为一个追寻的失望者返回故乡,而故乡则再次使他失望。这因而使他领悟到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关于这个世界,“我如果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晚”,他因而感慨生不逢时,继而悲叹走投无路:“我关于人类的梦做到了尽头!”那么,解脱之道又在何处?
如果从本质上说,徐佩里翁只是一个少年式的理想之梦迷惘的追寻者,那么,荷尔德林随后创作的诗剧中的主角恩培多克勒,则是一个英雄主义理想融会为英雄主义人格,具有成熟心智和无畏品格的英雄。然而,这个英雄仍需在生存形而下和精神形而上的铁砧上锻打。荷尔德林赋予了恩培多克勒无数次生命的极度狂喜、灵感的迷醉,也给了他清醒之后深刻的沮丧。他因为狂喜时的骄矜而亵渎了神,因而充注于他体内的力量和智慧被神收回,从乘坐着四轮马车高高飞翔的天空,摔回残酷的大地,并受尽折磨和屈辱。他被众人嘲笑,并被赶出城市,赶进最深的孤独中。他伤痕累累,身心破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生命沉沦于地狱般的历练,使他确信自己已经获得了一种资格——当他喝下大自然赐予的山泉,大地的纯洁和力量神奇地回到了他的生命中。
现在,恩培多克勒开始用行动回答徐佩里翁的解脱之道。残酷的命运感此时被英雄化地提升为沉沦感。如果追梦者徐佩里翁追求的是高贵的生活,存在的纯洁和统一,那么,把所有梦想都扑灭在一种终极认识中的恩培多克勒,则不再要求一个伟大的生,而只要求一个伟大的死——由英雄的毁灭和幸福的终结所组成的庄严结局。
这就是一个领悟了终极法则的英雄和智者的道路——超越喧闹的人群走进神圣的孤独;超越卑污的现世走进纯净的诗歌;超越破损的生命走进辉煌的死亡。那是人类最终的自由之所——回归宇宙故乡。
恩培多克勒于此发现了一个全美的生命之道:在大自然严酷地夺走你的生命之前,选择“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亦即庄严的自杀。适时而纯洁死亡的根本意义,在于死亡的不可回避:生命的完整由于生存的摧残而破碎,自杀则赶在生命彻底的枯老衰败之前,借助融入宇宙而永葆其纯净和新鲜。纯净和新鲜是艺术的最高法则,也是精神的本质性构成。对于诗人而言,精神必须得到完好无损的保护。
纵观海子的诗歌生命道路,他令人惊讶地几乎完全复合了由徐佩里翁到恩培多克勒的精神行旅。他在《太阳.弑》中关于世界和自己的关系,几乎表达了与徐佩里翁完全一致的认识:他借疯子老头对宝剑的嘴说道,“孩子,你要知道,来的时间错了;而且你也的的确确来错了地方”。并借红临终前的独白进一步发挥:“有时,我们的时间错了——就像私人的钟比公共的钟快了一点或慢了一点;地点错了;也许我们扮演的角色也错了……”并且,他更有与徐佩里翁一样的浩叹,“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而他之把自己不断地置入形而上的绝望之境:他之进入太阳为王,他之坠入地狱受难——这种极端两界的出入,则无疑与恩培多克勒处于同一精神轨道中。
所以恩培多克勒“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正是海子形而上死的最终解释。
海子诗歌中大量的迹象表明,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对“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心理准备。
还是在1985年时,他就写下了“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接着又于1986年相继写下了《死亡之诗.之一 》、《死亡之诗.之二: 采摘葵花 》以及《自杀者之歌 》。这当是他进入探求死亡与自杀这一生命终极命题之门的开始。再接下来,赴死的意念便时隐时现地亘贯为一条主线通向他生命的终点: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给母亲》1986年)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
我带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
——(《七月的大海》)
我死于语言和诉说的旷野
——(《星》1988年5月)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
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春天, 十个海子》1989年3月14日)
——这是海子牵魂摄魄的死亡情结。
在这平静漆黑的世界上
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死亡是事实
惟一的
事实
是我们天然的景色
……
死就是生
……
以行动定生死
……
钟
打击在这个浅薄的时间
除了死亡。还能收获什么
除了死得惨烈。还能
怎样辉煌
——(《太阳.断头篇》1986年)
这一次,我的诗,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
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这是惟一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死亡……
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
——(《〈 动作.太阳断头篇 〉代后记》1986年)
生存是人类随身携带的无用的行李 无法展开的行李
……
如果我死亡
我将明亮
我将鲜花怒放
……
在岩石上
我真正做到了死亡
——(《太阳.土地篇》1987年7月)
我的青春 我的几卷革命札记
被道路上的难民镌刻在一只乞讨生活的木碗上
……
在死到临头
他是否摔碎
还是留传孩子
晚霞燃烧
厄运难逃
我在人生的尽头
抱住一位宝贵的诗人痛哭失声
却永远无法更改自己的命运
——(《黎明和黄昏》1987年)
我透过大火封闭的牢门像一个魔。对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将被烧死——我放声大笑。我不会笑得比这个更加畅快了!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 1987年11月14日日记 )
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
——(《雪》1988年8月)
我把天空还给天空
死亡是一种幸福
——(《太阳.弑》1988年9月22日)
——这是海子高傲而痛楚的赴死激情。
如果以上的死亡情结和激情,是在观念性质和抽象意义上与海子发生关系,那么,以下的死亡意识则出于个体艺术生命具体的精神反应:
太阳用完了我
——(《太阳.土地篇》1987年7月)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那孤独的
独自前进的、主要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独的
没有受到关怀的、主要的思想
我跟不上自己快如闪电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我的生命已经盲目
在火光中,我的生命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女神之火
筑向无底的蓝天
追不上了
正在死亡的泥土搂抱住我
追不上了,他和旧我
急得嚷起来
火,追不上了刀和内脏
——(《太阳.弥赛亚》1988年)
我看见这景色中只有我自己被上帝废弃不用
……
我看见我的斧子闪现着人类劳动的光辉
也有灰尘和疲倦
遥远的路程
作为国王我不能忍受
我在这遥远的路程上
我自己牺牲
——(《月全食》1989年3月9日)
你在一种较为短暂的情形下完成太阳和地狱
内在的火,寒冷无声地燃烧
——(《桃花时节》1989年3月14日)
——这是刻骨铭心地死亡的预感,以及他赴死的全部理由。
在那些长诗中,他还分别有这样三个诗行的表述:
“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我到达了不应到达的高度”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此外,还有这样三个哲学和物理学原理上的表述:
“在天空上行走越走越快,最后的速度最快是静止”
“诗歌不是故乡/也不是艺术/诗歌是某种陌生的力量/带着我们从石头飞向天空”
“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
啊,加缪的论述是如此透彻:“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而关于海子以上的这些表述,我以为再无须阐释。它是人类一位个体对艺术之于宇宙关系认识的终极和终结,也是这样一位个体通过诗歌之旅对宇宙终极的抵达。关于这个世界,他的话已说完。他的路已走完。
如果一个生命在抵达了这样的位置后还继续存在,那么他的存在形式便难以想象。荷尔德林自己的案例是:在30岁左右几年的“天才生活”结束后,他便白痴一样地由一位木匠陪伴,在漫长的昏暗中等待死亡,直至73岁时油尽灯灭。
“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海子以“恩培多克勒之智”将自己的生命固定在一个如日中天的形态上。在我们看来是恐怖的、不可思议的自杀,在那些天才诗人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简单。在这一立意中,饱含着他们对人类最灿烂的青春生命,爱怜不尽因而是以死相守的高贵。
我们人类的每一个体,都有自身的缺陷。作为普通的社会公众,我们常常是用自己的平庸乃至委曲求全,换得了生存空间的宽敞。这种生命的指向,无不以社会生活中的满足和生命存活的长度为目标。因此,那些天才艺术家和诗人的命运才格外令人感伤和珍重。造化在他们身上规定的,不是普通的生命,而是前定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具有个人的不可支配性,而只有对造化赋予其使命的服膺和完成。他社会生存中所有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都是他被选拔出人群服膺天谴使命的结果,一旦这一使命完成,他们的终结方式只有两个:或者神圣地自杀,或者沦为白痴。
海子为他最后的时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进入1989年后,从一月到三月中旬,除了“七部书”的一些收尾工作外,他又写下了近三十首短诗。而在这所有诗歌中,他走向生命终点的迹象已经表露无遗。
1月13日,他写下了《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首后来被广为传诵的名篇。这首诗温暖、晴朗、与世界一团和气。但当你读到“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你会觉得他已完全把自己视作“尘世”之外的人。他真的已完全与这个世界和解,但那不是浪子回头的和解,而是彻底自我完成后的解脱,是沐浴在天堂之光中与现世的和解。
2月13日,他写了《黎明.之二 》。那是再一次的最后告别,他对这个世界说,“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他短诗最后的写作终止于1989年3月15日,那是在一派桃花盛开的绚烂幻象中,对1987年一组桃花诗歌的重写,改定 ( 创作于这一天的《桃花》可视为这一工作的余绪 )。 所以,真正属于绝笔的诗篇,便应是1989年3月14日黎明时分写就的《春天,十个海子 》。这首诗的第一句便是,“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海子的最后一部长诗是与此同时进行的《太阳.弥赛亚 》。弥赛亚在大地上的事情没有干完,他在宣称“我的国不属这世界”之后被罗马教廷处死,死后第三日复活,四十日之后被上帝召至天国。而海子,则在这未完成的最后的《弥赛亚》中遁去。那时节,寒冷的天堂在下大雪,而他,则又站在自己的短诗中说,“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一个民族愈文明,它的风俗习惯就愈没有诗意”,因此,“诗需要的是一种巨大的粗犷的野蛮的气魄” ( 狄德罗 );所谓的诗人,应该是“有道德的原始人” ( 卢梭 )。而海子,就其本质而言,正是这个意义上一匹四只趾爪摁着泥土,从大地上腾起的野蛮的豹子,一只五脏俱裂而咆哮着扑向太阳的血淋淋的豹子。
古老大地固有的血涌和文明的变异——
共工怒触不周山、断头刑天与天帝之大战、愚公移山、夸父逐日……
病太子、先王遗诏、密不发丧、毒药与酒、太监纳妾、香奁诗、春宫画、垂泪对宫娥……
孔圣人、张天师、三寸金莲、鸦片烟枪、花柳梅毒、祖传秘方、人血馒头……
一看二慢三通过、六六大顺、九福长寿、八八八一路发……
芬兰桑拿、脂肪肝、印度神油、硅胶丰乳手术、防盗门、小蜜、硕鼠……
机器猫、电子狗、数字化生存、后现代主义、玩、血色黄昏、安塞腰鼓、查湾紫云英、青藏高原……
大地呕哑的嗓音和元素的洪流。天空,一匹血淋淋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