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几个相关事件
海子之死——确切地说,是作为诗人的海子以卧轨自杀的方式之赴死,使整个中国诗坛为之震惊。在80年代中国先锋诗界由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自杀,把“死亡意识”上升为一个前沿话题,并对中国的一代学人王国维和朱湘自杀的玄学意义进行猜测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并无能力弄清,一个活生生的,有着巨大精神能量的生命突然赴死的秘密。前边的逝者离我们太远,远得只成了一个“隔世”的话题。我们既可以隔膜地表示缄默,也可以不着边际地借题谈玄。而眼前的这一位,就出现在我们中间,与我们处在同一社会文化场景中。因此,他的死,便绝对不可能与我们无关。这样,当我们力图解析他的死因时,也是在对同一生态环境指数中的我们自己,进行的一次精神查体。而关于海子这最终的生命结局,一般性的联想则使这样几个隐约的事件凸显了出来。
其一是在“幸存者俱乐部”受到的挫伤。这个“俱乐部”约成立于1988年上半年,其成员资格与组织性质用苇岸的话来表述就是,“一个对中国诗歌有所贡献的诗人组织”。进一步说,是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写作有所贡献的,以当年的《今天》成员为班底的这样一些元老,加上80年代崛起的以北京为核心的青年诗歌新秀,而构成的一个组织。1988年7月出刊的第一期《幸存者》诗刊, 依其目录排序收入了这样一些成员的作品: 唐晓渡 ( 作品为序言,为该群体所作的理论阐释 )、芒克、多多、雪迪、黑大春、大仙、张真、林莽、海子、西川、王家新、杨炼、一平 ( 作品为诗论 )。应该说,处在北京作协会员门外的海子,对能进入这样一个更为精粹的诗歌组织当是非常看重的。这期《幸存者》收入的他的诗作, 就是长诗《土地》的节选《饥饿仪式在本世纪 》。
然而,继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海子在这个“俱乐部”中又一次受到指责——“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 ( 见西川的《死亡后记》)。这次发出这一指责的,是朦胧诗的元老多多。多多有自己作为中国新时期地下诗人和先驱的背景与资历,也认为自己有资格教导一下这个乍入诗坛便不知天高地厚写长诗 ( 史诗 ) 的后生。也许他还认为,这是对后生一种严厉的关爱。然而,海子由此受到的,却是一次严重的情感伤害。我想这并不是由于海子的承受力太差,事情的逻辑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当你满怀真诚地对待一个人,尊重一个人,而对方却根本无视你的这种情感,甚至把这尊重当作他教训你的资格时,其所受的伤害将不难想见。为此,海子曾在骆一禾跟前伤心地哭过。骆一禾则为此而在致一位诗人的信中表示了他的愤怒:海子的生存和诗歌写作环境,是一种没有环境的环境。“所以,我之难过也就如斯了,我之不惮指责某些北京诗人集团,也就如斯了,北京有许多土霸王,我也没有力气再和你谈这些人了。”
这事件对海子大约不止是冷风擦耳性的刺伤,可以作为这一判断反证的,是多多后来因为此事对自己的自责。在海子离世后仅七天的1989年4月2日的“首届幸存者艺术节”上,“为自己的直率而伤了海子的诗人多多痛悔不已,失声痛哭了很久” ( 见苇岸《怀念海子》一文的修订版,载《不死的海子》一书 )。
其二,是来自四川尚仲敏的刺伤。这一事件与第一件性质上类同,但却更难让海子接受。因为第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还有一种诗人式的直言不讳的坦率在。而这一次呈现的,却是诗人最不能容忍的人性的阴暗。我在前边已经说到了海子1988年4月那次不无愉快之感的四川之旅,说到他对尚仲敏的好感以及对骆一禾“我们应该在北京帮帮他”的建议。然而,海子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欲为之提供帮助的这位小兄弟,在背后却沉沉地对他放了一支冷箭——大约是这一年秋季,海子在四川的《非非年鉴.1988年理论卷》上,读到了尚仲敏一篇题名为《向自己学习》的约七千字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不乏俏皮色彩但却充注着刻薄的文字:
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它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诗歌一定要有玄学上的意义,否则就会愧对祖先的伟大回声……和我相处的几日,他一直愁眉苦恼,闷闷不乐,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这使我敬畏和惭愧。
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部一万多行的诗,我禁不住想起了《 神曲》的作者但丁,尽管我知道在这种朋友面前是应当谦虚的,但我还是怀着一种惋惜的情感劝告他说:
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
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了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对旧事物的迷恋和复辟,对过往岁月的感伤,必然伴随着对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动。我们现在还能够默默相对、各怀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段文字开头部分对海子原意的复述也许没有太大的出入,但他却显然做了置海子于呆鸟和蠢鹅形象的讥诮化语言处理,并通篇充斥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智者悲天悯人的戏耍口吻。从纯粹的智力上而言,尚仲敏大约并不足以作为海子的对手;而且,他对海子以及自己的原话复述都是不可靠的。一个简单的判断依据是,如果他们当时真是这样的一番交谈,海子是绝不会将尚仲敏引为友人,并动了在北京帮帮他的念头的。问题的关键之处还在于,尚仲敏尽可表达他与海子相左甚至是对立的诗歌观念,但却不妨把事情干得磊落一些,哪怕作一回江湖上的冷面杀手。但尚仲敏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他在当面与你志同道合,乃至“敬畏”、“惭愧”,但当你怀着友情的暖意转过身去准备为这友情再续柴加温时,他却突然脸色一变,以对你“睿智”的挖苦与戏谑,向这世界扮了一回“酷”!
这样的“友情”和人伦行为无疑是可怕的,它足以给一个天真处世的心灵以阴冷的暗伤。
1988年11月底,四川绵阳的诗人雨田在进行他的诗歌流浪之旅期间,到了昌平的海子处。这也是继万夏之后第二个四川诗人到昌平造访。海子复又以他天真的热情,接待了这位陌生的四川诗友。两人诗歌上的交谈甚是投机,处在高度兴奋中的海子似乎又进入了他的创作中,表示要将万夏和雨田写进他的诗剧,甚至进一步为两人安排好了角色:万夏将以一个扫大街的清道夫形象出现,而雨田将则以一个流浪乞丐登场——这使我们不仅可以想起《你是父亲的好女儿》中也那、五鸟之于一平、王恩衷的形象对应,也可以想见海子时时沉浸于诗歌中那种造物主式的“造物”想象状态。第二天晚上,意兴勃勃的海子不知不觉中念头一转,拿出了那本《非非 》,说了句“他妈的,成都的尚仲敏开始批判我了”后,便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嬉皮士式的腔调对雨田读了上述的那段文字。不难想象,海子私下不知多少次读过这段文字,此时他又将它拿出来,并在一个四川诗人面前作这种反讽式的朗读,是要表达他对此事的根本不在乎吗?然而,这种行为的本身,正从相反的角度强调了他无法消解的“在乎”。而骆一禾对此同样耿耿于怀,在雨田于北京同骆一禾、海子商定准备成立一个诗歌同仁组织回到绵阳后,骆一禾又专门去了一封信,其中特意提到了此事,并提醒雨田在物色人选时一定要注意这种“‘人和’条件上的暗伤。”
其三,是来自醉酒后对伤害女友的自责。这一件事大约发生在1989年3月16日。这期间,海子的初恋女友、已去了深圳发展的B回到昌平办事,这自然有看望海子的含义在。海子诗歌中有许多迹象表明,B与海子的恋爱关系虽然早已结束,但时而仍有友情性质上的通信往来。从海子写于2月3日《折梅》一诗中“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是她给我写的信”,以及1月7日《遥远的路程》中“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前的我”,“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等来看,如果我们把这个“四年前”的时间特指推向1985年,就会发现那正是他与B初恋的时日。另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是,1989年2月左右,海子集中性地写下了诸多与大海和太平洋相关的诗:《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折梅 》《拂晓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献给太平洋 》《太平洋的献诗》等等。这些诗,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中,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殊板块。1989年的2月正值春节前后,也是学校的寒假期间,像往年一样,海子又回到了查湾老家。按一般的推理来说,他应是在这期间收到了B的信。这封信应该有一个重要信息,这就是B正在作办理出国的准备。为证实这个推断,我曾在这部书写作期间,专门与B在呼和浩特的家人通过电话,告曰:B已于1990年前后移居国外。
( 与此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信息:2001年下半年,B从美国给海子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但此信却被北京一位海子的热衷者,以研究的名义拿走。此人姓胡,曾是我书写《海子评传》时热心的协助者。但这件事之后,这个人和这封信,从此都没有了下落。而这封信的内容,海子的母亲因为“看不懂”,现今已无法复述。 )
所以,这段时间海子所有关于大海与太平洋的诗歌,应该都与B直接相关,它既是对此时身居海滨深圳的B的意念,也是对设想中太平洋对面的B的意念。而B在此时来到昌平,应该还有与海子作提前告别这样一层含义。
B是政法大学八三级学生,按其1987年毕业离开学校算,这离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也不到两年时间,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时间长度中,他们两人都已不是原先的自己了。所谓的“人成各,今非昨”那种陆游与唐婉分手后沈园邂逅的感伤,当然也不会不控制着善感的海子。
3月16日,教研室的同事们搞了一次聚餐,心情抑郁的海子喝着喝着就醉了……第二天醒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醉后大约讲了许多原先与B之间不宜讲的事。遂向同事们询问,尽管同事们作了否定的回答,但他还是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并认为这是对B的最大伤害。自己简直是罪不容恕。四天之后,当他敲开友人苇岸宿舍的门时,已是一脸的憔悴,并且第一句话就是:我差点死了。
这一事件,也就是此后一些文章中谈到的,海子自杀最直接的原因。从海子此后的两份遗书来看,这也许的确是导致他自杀的原因之一,但却是一个形而下的原因。
其四,就是所谓的练气功走火入魔。对此,我将在后面重点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