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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10.4 4.诗学文论:“七部书”之外的第八部

4.诗学文论:“七部书”之外的第八部

“太阳七部书”在当代诗界现有的理解能力中,留下了诸多悬疑,比如它文体上的小说、诗剧形式,海子本人从当代诗歌现场,向着中古、远古艺术文本“倒退”的缘由等等。

要弄清这些问题,海子诗歌之外的一些诗学文论,便成了一个重要的参考。这其中主要包括:《诗学, 一份提纲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以及三篇日记体的诗学笔记。这些完全为高密度的太阳光子所充斥,综合了各种超凡精神现象的描述和艺术现象考辨的文本,与“七部书”的各篇,有着等量的意义。进一步地说,它应该是海子“太阳系列”中一个自成系统的单元,“七部书”之后的第八部。

在《诗学, 一份提纲》中,基于对人类精神艺术大空间中的综合考察和理解,海子把有资格进入太阳家族谱系的诗人和作品,分为三个级次。

第一级次,是那些光华四射的天才型诗人:雪莱、叶赛宁、普希金、荷尔德林、爱伦.坡、马洛、克兰、狄兰、韩波,凡高、尼采等( 海子把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的思想家、艺术家、小说戏剧作家,都纳入他自己的诗人的概念中 )。他们都是天才型诗人,但大都是短命的天才,是那种将造化赋予一个杰出艺术家一生的能量,压缩在短短的数年时间内,作疯狂挥霍的那一类。他们被指定进入上帝的快车道,因命定的生命节律无法控制而身不由己。疯狂、野蛮、尖锐的生命高能量与超密度的压缩,使他们的写作随时处在爆炸的临界状态,继而导致生命的彻底爆炸——不是当即毁灭,就是成为白痴。诸如凡高和荷尔德林的诸多作品,就是在已经进入神经颠乱状态而尚未完全成为白痴时的创作。这样的创作,已经处于爆炸的前兆中,因之便呈示着爆炸碎片的光芒、气浪和致命性。这样的艺术家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被上帝安排在这个地球上,似乎只是为了在爆炸的临界状态说出那道破天机的一句,走上那赤道般的一段,然后被上帝收走;或如荷尔德林那样,“被上帝废弃不用”。海子称他们为王子——太阳之子。

这是最让海子激动和热爱的一种生命类型。因为“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海子在他们身上所看到的,正是与之完全吻合的他自己。因而,他进一步这样说到:“我珍惜王子一样青春的悲剧和生命。我通过太阳王子来进入生命。因为天才是生命最辉煌的现象之一。”

第二级次,便是高出王子的“终于为王”者。是“伟大的顶峰”。人类艺术史上能够进入这一级次的,是荷马、屈原、米开朗琪罗、但丁、歌德、莎士比亚这极少的一类。在他们身上,不存在“天才”这一概念的表述。他们体现的,是父性的纪念碑式的创造力,完形能力,亦即“亚当型巨匠”。

在海子的诗学文论中,又把艺术家的创造性人格分为三种类型:母性的,王子型的,父性的。

母性代表着大地的实体,具有幽暗、迷醉、深刻、复杂、性爱的舞蹈和肉欲的放逐,对于沉溺、深渊、死亡的天然趋向。

父性则代表着原始生命力与大地合而为一的主体力量,呈示人类生命的上升趋向。父性人格的建立,就是生命从大地沉溺性的束缚力这种母性实体中的挣脱。与天才型王子偏执于自身原始力的悲剧性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狱深渊、疯狂的创造与毁灭、欲望与死亡、血、性与宿命……而不能自拔相反,父性创造人格与原始力量间的关系是正常的,具有对这种原始力量稳健的控制能力,并以此战胜向下沉溺的母性,把女儿、母亲变为妻子——亦即把一切变为自己的上升能力。用直观的语言来表述,就是他们矗立于大地而指向天空。这正是人类艺术形态中,那种纪念碑和金字塔的造型。

“亚当型巨匠”无疑具有天纵之才赋,但他们凭借的却不只是天才。上帝为他们安排了另外的生命道路:流放的命运 ( 如但丁 )、奴隶的体力 ( 如奴隶般作业于教堂穹顶下的米开朗琪罗 )、 不懈的勤奋( 所有的巨匠无不如此 )、 伟大的耐力 ( 如歌德 )。这因而构成巨匠的健全生命能力,使他们得以把浪漫的抒情主体、野蛮的原始力和古典世界的宏观背景相融会,以对于纷繁材料元素及彼此间冲突强有力的控制,使之在史诗的宏大场景中,实现造型上的均称与完整,最终呈示纪念碑式的、带有悲剧痛楚感的壮丽人格。比如被缚于高加索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

这类人就是父亲。父性艺术人格。

而王子,海子又用不无偏爱心情的文字描述到,他们是“旷野无边的孩子”。

对母性艺术人格类的诗人艺术家,海子的表述则不无轻蔑之意,他们是:“小国寡民之极的土地测量员 ( 卡夫卡、梭罗、乔伊斯 );抽象和脆弱的语言或视觉的桥的建筑师 ( 维特根斯坦、塞尚 );近视的数据科学家或临床大夫 ( 达尔文、弗洛伊德 )。”在海子看来,他们的致命弱点就是沉醉于“抽象之道”,对“阴影”和“深渊”的向往。“主体与壮丽人格建筑”的完全贫乏。

第三级次,也就是最高级次,则是非个人能力所能实现的“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海子的举证如下:

1.公元前2800年—前2300年的埃及金字塔。

2.公元4世纪—14世纪的敦煌佛教艺术。

3.公元前17世纪—前1世纪的《圣经.旧约 》。

4.更古老的无法考察不断丰满的两大印度史诗和《奥义书 》。

5.公元前11世纪—前6世纪的荷马两大史诗。

6.《 古兰经》和波斯的一些长诗汇集。

关于这类作品,海子进一步诠释道:“这是人类之心和人类之手的最高成就”,“它们代表着人类的庄严存在,是人类形象与天地并生”,“它们超于母本和父本之上……是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

这就是海子综合了人类的精神现象和个体艺术标本后,关于诗歌三个级次的划分。它首先给我一个强烈的印象是,海子似乎已读完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该读的书:诗歌的、小说的、艺术的、哲学的、神学的。他已看完了这个世界。他关于诗歌的概念,也远远超出了文体的范畴,而囊括了地球上人神合一的集体精神造型。他偏执地几乎否定了一切的现代主义艺术 ( 这种偏执之外又含有根据自己不同时期的艺术理想,对一些即有认识的冷静修正。比如他在1984年《河流.原序 》的短文中表示的,对塞尚画作的推崇,和此处对于塞尚的否定;此处对维特根斯坦的轻蔑,和《弥赛亚》中对维特根斯坦的崇尚 ),把它们归之于贫乏的时代,父性主体建造精神缺失的幽暗性产物。而那些激动人心的巨匠型艺术,只存在于以金字塔为象征的东方史诗时代;思想艺术大革命中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以歌颂“自然”强调“天才”和“民族风格”为旗帜的18世纪德国文学的“狂飙突进运动”时代——这个时代产生了古典哲学巨人黑格尔、康德,产生了诗歌巨人与天才歌德、席勒、荷尔德林。在这样一个大空间中,除了严格的文体意义上的史诗作品外,其他诸如古希腊以埃斯库罗斯为代表的三大悲剧诗人的作品、席勒的《阴谋与爱情 》、 歌德的《浮士德》都是以文体上的悲剧或诗剧的形式出现的。基于对现代世界物欲化导致的人类主体建造精神的丧失,和文学艺术中技术主义的泛滥这样一个判断,海子整个“太阳七部书”所要做的,实质上只有一点,就是要复活建立在原始力量中心的古典主义文学艺术那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而包括文体上的悲剧、诗剧,这种对当代诗歌而言已属于“恐龙”的艺术形式,因为它体现着古典主义的精神力量,因之,海子在他的长诗中作出这样一种文体上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

这也就是某位当代诗人所说的,海子的诗歌,“使中国现代诗主流‘倒流’了”。

将海子自己的精神心理类型及其诗歌,与他在此划分的三个诗歌级次相对应,我们便不难感觉到,这三个级次在道出了极端意义上的真知,表述了一种宏大视野中罕见的艺术标准时,其出发点,实质上是1987年的海子,对自己的类型指认和当下位置的指认,以及此后走向和目标的悬置。他1984年后的数年诗歌生涯,基本上是处在那类“天才王子”的位置上。这包括他行为上的漂泊流浪,所谓“天才与魔鬼”的心理构型等等,他自己关于“原始力量”所描述的一切特征,以及天才的另一面——他麦地类诗歌及其他诸多短诗中光芒四射的纯净。他的许多长诗不能彻底完成,对庞大材料元素的泛滥缺乏控制能力等等,都表明了他的这个位置。而他自己,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这一位置。所以,他才爱着那些以青春之血爆炸成太阳碎片的短命的天才们:“他们来临,诞生,经历悲剧性生命充盈才华焕发的一生,就匆匆退场,都没有等到谢幕,我常常为此产生痛不欲生的感觉。但片刻悲痛过去,即显世界本来辉煌的面目。这个诗歌王子,命定般地站立于我面前,安详微笑,饱含了天才的辛酸。”

其实对一个诗人而言,能够跻身于这一行列,在这样的位置上立一会儿,也“该有多好”。

但如果这样,他也就不是海子了。他无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太阳系列”的诸多长诗之不能完形,对于一个企图写出“大诗”的诗人意味着什么。并且,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进军“大诗”的精神心理结构上的局限,比如他与其他王子型诗人一样的偏执、极端;比如他已意识到的、自己之与米开朗琪罗那奴隶般的体力,歌德的长寿与耐力的欠缺——“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海子在1986年的《给你》中写出这一诗句时,意味着他此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拼上命的勤奋。作为诗人的海子就是这样的——当他已经看到了目标时,便不管这目标是多么遥不可及,都会作恃力而为的极限冲击。 “《 太阳》的第一篇越来越清晰了。我在她里面看见了我自己美丽的雕像:再不是一些爆炸中的碎片”——在认识到这一问题后,他便非常忌讳自己诗歌的“碎片”性质。

“现在和这两年,我在向歌德学习精神和诗艺,但首先是学习生活” ( 1987年11月14日《日记》);“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陪伴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但现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师” ( 1987年5月30日《诗学:一份提纲》)。

作为这一学习和极限冲击的结果,就是完成于1987年8月的《太阳.土地》和1988年9月22日的《太阳.弑 》。是由这两部作品体现的、在他强健的笔力控制中凸起的宏大、均称、完整的造型力。这两部结实的长篇的完成,使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已部分性地进入了王者们所在的第二级次。

但是,在这个“王座”上还未做进一步的实绩盘整,他便又迫不及待地向着最后的一个级次冲刺。这种猴子式的急躁,再一次表明了他终究属于王子类型,而非王者类型 ( 从意象上说,他率领三千童子在《弥赛亚》中从天堂杀出杀进,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何其相似 )。更为严峻的事实是:这最后的一个级次又绝非人类个体能够独立进入,因为它是在若干年的时间长度,乃至几代人的手中不断恢宏的“集体造型”。

然而,海子有自己的办法。

这一办法,首先建立在对于当代诗歌现状这样一个幻象性的判断上——他在这份诗学提纲第四部分《伟大的诗歌》( 1987年6月—8月 )的末尾这样写道:我在此还想“表达一种隐约的欣喜和预感:当代诗学的元素倾向与艺术家集团行动集体创造的倾向和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相吻合——人类经历了个人巨匠的创造之手以后,是否又会在二十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这也就是说,他认为当代青年先锋诗界,已经出现了一种“艺术家集团行动”和“集体创造的倾向”。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呢?他没有作出说明。而作为一种猜测,我以为他所指的极有可能是1986年前后,四川青年先锋诗人所共同营建的文化史诗群落。当然,这也包括了跻身于其中的他自己。然而,这又是一个虽实有其事但却含有一厢情愿成分的依据。因为到了1987年他写出以上这段话时,四川史诗群落的集体建造者们已基本上分崩离析。除了蛮力十足的廖亦武仍在相继堆垒着他的长诗《巨匠 》《死城 》《黄城》等现代史诗向度上的大制作外,欧阳江河、宋氏兄弟、石光华、万夏等主体成员都相继离去,洗心革面般地以截然相反的姿态进入短制,进入文本,进入“纯粹”。但当时在昌平的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些情况,他第二年,亦即1988年4月前往四川,应该说便含有“集体行动”的这一梦想。但那里并没有他期望的气氛和反应,即使他与之相处得最为愉快的沐川宋氏兄弟,对他正在奔赴中的“太阳系列”,也表达了他从原先的《河流》水系列到《太阳》的火系列,调整得不够理想的这么一层意思。从沐川折回成都后,海子与成都诗人进行了范围更大的接触。但正如我在前面已经描述过的,在成都诗人基本上均已“弃暗投明”的氛围中,他梦想中的“集体行动”已完全失去了提出的前提。

但这并没有使海子受到挫伤。

1990年2月,西川在骆一禾去世半年多后那篇题名为《怀念》的文章中,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一禾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海子、我和他自己,一起写作一部伪经,包括天堂、炼狱和地狱……”

骆一禾这个构想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我想它正是对海子“集体造型”实施性的设想。

从骆一禾与海子相继去世的1989年到今天,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部关于海子的书的话,也必然该有一部关于骆一禾的书。如果海子给人留下的,是一个生命令人不可思议的惊奇,那么,骆一禾纯净的青春之血唤起的,则是我们对于人性光辉的感动和致敬。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骆一禾,就很难有我们现在看到的海子。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海子才华的人,因而他珍惜海子甚至超过了珍惜他自己。他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在海子的个人生活上,作品发表的途径上,为海子提供了没有第二个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而他的诗歌,则与海子交替着互为背景:骆一禾的诗开启着海子,海子的诗激发着骆一禾。大约从1987年开始,他们两人的诗歌在意象、意念、乃至心思上,都呈示着一种罕见的相互映照。我们记得海子《土地》中那只腾挪暴躁的豹子,也同样能想起骆一禾在其短诗《黑豹》中,那只处于爆炸临界点的“黑豹”。

骆一禾长达3000行的《世界的血 》,既看到了万物严酷的一面,又看到了万物壮丽的一面。“从这部长诗中,我们已经找不到具体的场景和细节,有的只是紧张的幻象,仿佛诗人已经高高升起,无所不在,与此相适应的诗歌语言陡峭而绚丽”。与其说他晚期诗作中描述的是天堂,不如说是充满了噩梦的地狱。但在这地狱中只有搏斗——这是西川的描述。从这幅图景和弥漫其间的主体情绪来说,我们不难感觉到它与海子的“太阳系列”处在同一空间。到了1988年,骆一禾在《世界的血》和同期进行的长达5000行的《大海》的写作中,已经完全与海子汇流。汇流不是混同。骆一禾以激情的青春之血进入的,则是以大海为场景的绚丽和壮阔,具有血与大海蒸发的润泽与丰沛。同海子烈焰焚烧的空间相比,更富整体氛围中的亲和感与吸引力。如果说,海子是黑暗中一只野蛮的、扑向太阳的血淋淋的豹子,骆一禾则一直身处光明中,优雅、高贵、干净,是王子与圣徒自身的显形。他的诗歌也同样显示着残缺而灿烂的天才迹象,比如他诸多短诗的语言表述中,那种甚过海子的语无伦次,正是神魂附体后的感受无法用现世语言清楚表述的特征。所以,他在海子离去的60多天后接着撒手人寰,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悲伤和为海子的后事而劳碌过度。他也已经到了自己命定的时刻,他与海子共同的诗歌道路已经走完,他为海子必须做的事情也已做完。上帝在召回了他早慧的天才后,接着又召回了这个天才孪生的兄长。兄弟俩在人间的使命已经完成。

据诗人邹静之回忆,他之与骆一禾相识,“最初的惊异是他可以把《圣经》新旧约的原文背出来”。骆一禾与海子,都是熟读“经书”之人。而他们概念中的“经书”,是指人类文化史上有数的一些经典,比如中国先秦文化中的经典以及《诗经 》《楚辞 》,印度的两大史诗,古希伯来民族的《圣经 》,古希腊的荷马两大史诗,埃斯库罗斯等悲剧诗人的悲剧,以及但丁的《神曲 》, 歌德的《浮士德》等。海子在“太阳系列”中,多次表达了自己的写作之作为“经书”、“经卷”的意念,而骆一禾这个“伪经”的概念,显然与海子相关,我们有理由这样设想:当海子以孙猴子 ( 或孙大圣 ) 般的羊角扶摇之势钻入天空,看到了他诗歌的真髓最终必须进入“经”的形态时,他一定对骆一禾念叨过这个终极之境的概念。而骆一禾则一点就透,乃至不谋而合,并进入实施性的构想阶段。但是,骆一禾这里的“伪经”表述,显然是以《神曲》为蓝本,这与海子的原意却不甚相同。海子所要做的,是非人类个体所能独立抵达的第三级次上的“经书”,亦即“集体造型”,而《神曲》无论如何伟大,却属于人类个体的“能够”之列。海子要做的是什么呢?

他所要做的,正是“集体造型”方式上的一首“大诗”。是统摄在一种主体精神中,由处于当代精神艺术前沿的诗人们联手制作,又像先秦时代的《圣经》那样,略去个体的名字,亦即所有个体全部“匿名”,而最终鼎现在本世纪地平线上的这样一首大诗。

这首大诗,当然与一个时代众多杰出诗人的诗歌合集不同。它是含纳了每一个体奔向极限的智慧,不同地域,不同生命文化背景中个体的特殊精神艺术元素,又以宏观意义上一个粗大的精神主脉相统摄,比如一个时代的卓越诗人群体朝着太阳共同奔赴的——这样的一首。

就像金字塔,在帝王与人民集体向太阳致意的精神理想中,由几代匠人的集体智慧、心意、汗血、体力完成的,屹立在天地之间的那种精神艺术造型。

关于“金字塔”这个比喻,是我极而言之的表述。而《圣经》那种“匿名”式的集体制作,则很难说就没有付诸操作的可能性。只要联系到四川先锋诗人们已经给出的那种“史诗群落”上的规模和氛围,联系到海子本人宏大的“太阳系列”,联系到骆一禾浩瀚的《世界的血》与《大海 》, 联系到西川等诗人那种纯诗的钻石 ( 你可由此强烈地感受到,中国青年先锋诗人在20世纪80年代不到十年的时间中,已经干出了什么 ),悬置在理想中的这一“大诗”,难道没有理论上实施的可能?

——海子这一未见诸自己任何诗文的设想,是在1999年5月有关海子的交谈中,西川与我谈起的。

至此,我们就会对海子在《诗学: 一份提纲》中这样一段表述恍然大悟。海子这样说到:“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这个原先使人感到缥缈的,所谓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正是以此为基础的告白。

这就是海子进入那一最高诗歌级次的办法。

从表象上看,它是异想天开的;从本质上说,它是一个“祖国的宝贵诗人”,对人类辉煌精神幻象“血海深仇”般的致命冲击;从立意上说,它是一种天真状态中的儿童思维,又是一种腹有良谋,操纵万物的王者思维。在这样的设想中,诗歌已完全不是他个人的事,更不是一种“私人写作”。海子被一个时代先锋诗人们共同营造的诗歌氛围所激励,又以从整个人类文化大时空中摄取的血潮,回过头来作大鹏垂天之翼的翻卷抟打,使由此蒸发出的血红痛楚的山河,在与当代诗人们想象力全面复活的交汇中,集体创作出一种呈现本时代主体精神造型的诗篇。他汇入其中,也凸现于其中,这种凸现既是他自己,也是这其中的每一个。恍若太阳乌托邦中的众神。

然而,能汇入这一伟大行程中的脚步,在20世纪80年代末已逐渐零落。海子未能料到,商业技术主义时代会以那样快的速度,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写作群体形成肢解。的确,诗歌的技术主义时代由此已经开始,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接着是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对宏大造型的瓦解,对理想主义激情和意义的颠覆。

于是,儒雅的骆一禾突然九垓振袂,浩嗨一声,“我在一条天路上走着我自己”!

而激战于赤道上的海子,则独坐于天空下一块冰冷的巨石,眼中蓄满泪水地喃喃:“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是的,他们的时代尚未完全展开就已结束,绚烂的天堂开始下雪,大雪飘洒在天堂,也飘洒在大海和他们双声合唱的村庄和麦地……

“我感到冷了”

“把我救出去!

让我离开这里!”

——海子在《太阳.弥赛亚》末尾,借疯公主之口这样绝望地告呼。

1989年3月26日下午5时30分,海子在秦皇岛龙家营至山海关间的一段铁道上卧轨,被他想象中的“太阳神之车”带进太阳。

是的,我不相信这一死亡方式和地点的选择没有缘由。海子在《 太阳.诗剧》中将事件发生的地点设定为“赤道。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从意象对应的角度讲,我们还能找出比横贯在大地上,由钢轨和枕木组成的铁道更像“赤道”的物象么?有比喷烟吐焰的火车更像“太阳神之车”的物体么?这应是渴望进入太阳的海子,最终选择的最有效的方法——他由此进入了赤道,并被太阳神之车带进太阳!

至于这个地点,我要说的是,它与大海紧紧毗连,是由北京乘火车出发与大海距离最短的一个地方。此处的渤海湾之外就是浩渺的太平洋。而太平洋,又是海子离世前一段时间,几个最顽固的情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