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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10.1 1.“太阳七部书”的缘起
1.“太阳七部书”的缘起

海子以他卓越的抒情短诗,以他脱离于一个时代群体诗歌方式之外的卓越的抒情短诗,活在一个时代的诗歌记忆中。但如果没有“太阳七部书”,他虽然仍是一个天才性的抒情诗人,但却是一个天才性的少年抒情诗人。他将缺乏那种坚实宏大的大盘底座的支撑,缺乏那种从一个成长性的少年抒情诗人,到一个具有宏富胸廓的集成性诗人的宏大气象;他将只能使人惊奇而难以使人震撼。确切地说,“太阳七部书”之于他的抒情短诗,犹如黑夜浩瀚的天空之于灿烂的星群,正是因了这背景的浩瀚,才使他的诗歌世界具有了天体的浑成性——它让你难以一眼望穿,让你愈往里走,愈是觉得深不可测。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把握在人类的诗歌景观中说事,那么,“太阳七部书”起码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

然而,这个“太阳七部书”到底是什么呢?迄今为止,这仍是一个大体明确而局部含混的指称。

这个指称最初来自于骆一禾。

在海子去世一个月后,骆一禾在为海子即将出版的长诗《土地 》单行本所写的《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这篇序言中,为“太阳七部书”开列了一个明确的篇目清单,用骆一禾的原文表述便是:

诗剧《太阳 》

诗剧《太阳.断头篇 》

诗剧《太阳.但是水,水 》

长诗《太阳.土地篇 》

第一合唱剧《太阳.弥赛亚 》

仪式和祭祀剧《太阳.弑 》

诗体小说《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

在这篇文章中,骆一禾明确地表述了“七部书”这一命名的来龙去脉:“在他 ( 海子 ) 辞世前将全部遗稿交我处理的遗书中,他列入了全部长诗篇目,总名为《太阳 》”,在具体列出了上述篇目后,骆一禾继而写道:“这些作品虽然在文体上是不完全一致的,但在内在逻辑、诗性和精神上,是完整的,构成了主干,我和西川称之为‘《 太阳》七部书’。在七部书周围,还有一批断章、未定稿、残叶及构思札记和字句提示眉目,轮廓较为清晰的有《太阳.大札撒》和《太阳.沙漠篇 》。”

这就是“太阳七部书”这一提法最早的来源。

骆一禾在此虽说明这是他与西川共同的认定,但此后的事实表明,这更多的是骆一禾本人的意思。

在接受了海子遗书中全权负责整理其遗作的委托之后,骆一禾又与西川作出了开展这项工作的分工,即由他负责编辑整理海子的长诗,西川编辑整理海子的短诗。长诗《土地》单行本的出版,就是骆一禾这项工作的最初成果。

当两个多月后,骆一禾突然追随海子而去,所有的工作便留给了西川。由于接下来西川是面对海子的短诗、长诗、文论、乃至日记这全部的遗作,所以,便能较从容地作更确切的归整梳理。而由他开列的“太阳七部书”从篇目确定、排列顺序和标题的技术处理上,都与骆一禾略有出入,其具体表述如下:

《 太阳.断头篇 》

《 太阳.土地篇 》

《 太阳.大札撒 ( 残稿 ) 》

《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

《 太阳.弑 》

《 太阳.诗剧 》

《 太阳.弥赛亚 》

西川在《海子诗全编》的“编后记”中,也对此做了说明:考虑到骆一禾已经开列了“太阳.七部书”的目录,又综合考虑到海子各篇作品的创作年代及其思想转变过程,所以,将《但是水, 水》从“七部书” 中抽出, 而代之以《大札撒》( 残稿 )。

这就是说,如果不考虑到“七部书”的说法已经定型,抽出了《 但是水, 水》之后,并不见得就要补入《 大札撒 》的残稿。因为归入“七部书”的都是具有一定长度规模,即以2200行左右的《 土地 》为参照标准,都可出版单行本的这样一些作品。而作为残稿的《 大札撒 》,其规模只是一首长诗的一个章节,列入“七部书”显然有些勉强。

另外,西川按照他从全部遗作中获得的信息称:海子原打算创作的《太阳》远不止七部, 有案可稽的还有《太阳.语言》一部, 并且,海子已写出了其中的三篇:《献给韩波: 诗歌的烈士 》、《水抱屈原 》和《但丁来到此时此地 》,只是因未见到其他篇目,将其合起来称作“书”太短,所以才将它们列入“短诗”部分。

而我从《海子诗全编》中获得的信息是, 海子关于《太阳》的设想似乎还要多一些。海子曾把他的诗剧《太阳.弑》定为“三联剧之一”,西川对此作出的脚注是“这是海子的仪式诗剧三部曲之一。海子原打算写作的另外两部仪式剧是《吃》和《打 》”。这就是说,应该还有《吃》和《打》这与《弑》同等规模,又将是独立成篇的两部。另外,在海子《诗学: 一份提纲》之七的“曙光之一”中,开篇的第一句话便是“下面是87.11.15夜录的太阳地狱篇草稿的标题”,其下,便是他用一千多字的关键词、关键意象、关键意念为《地狱篇》所记录下的“诗意碎片”,以供届时征发组合。那么,他的《 太阳》的设想中,必然应该还有一部《太阳.地狱篇 》。

这里再接着西川关于《太阳.语言》的推测来说,在我的阅读感觉中,除他所列的三首诗作外,其短诗中诸如《耶稣 》,组诗《不幸——给荷尔德林 》《尼采, 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 》《公爵的私生女——给波德莱尔 》《给伦敦》( 写马克思和维特根斯坦之于语言 )《盲目——给维特根施坦 》《马雅可夫斯基自传 》《诗人叶赛宁》等这些陆续写于1987年的作品, 和再往前的1986年时写出的《给萨福 》《 给安徒生 》《梭罗这人有脑子 》《给托尔斯泰 》《给卡夫卡》等等,这些有关世界经典诗人、作家和思想家明显的自成体系的作品,很难说就不是《太阳.语言》即成的材料片断。 是围绕着《太阳.语言》这一长诗意念核心的诗意旋转。因为它们在海子的短诗中显得太突兀,缺乏一种对中心事件或背景的依傍,在海子的个人生活情感线索中也找不到黏连的依据。而这些作品,又恰恰在作为题材的方向性和材料的理念性上,显示着可供集纳为一个系列的内在特征。并且,海子诸多长诗的创作都具有“组装”的生产方式,他许多独立成篇并拿出发表的短章,实际上就是他某个建筑单元的一部分。比如,他当初在《青年诗人谈诗》中的那篇短文,只有我们在阅读了《海子诗全编 》后才明白,它是为长诗《传说》所配写的序文。 他的长诗《但是水,水》中第一篇的三幕诗剧《遗址 》,最初也是作为一件独立的作品发表的。海子在书写这些作品时,无疑是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建筑的一部分,但考虑到刊物上诗歌版面的有限性,所以,先期独立成篇能够单独发表的便先期发表,最后再在某种可能的条件下——譬如自己铅印或正式出版长诗单行本时进行组装,最终呈示全貌。类似的这种情形,在中国新诗史上并不多见,它只是新时期那类心怀“史诗”雄心的诗人们一种特殊的生产方式。比如杨炼的《高原 》《朝圣》等是作为其组诗《敦煌》的组成部分;《陶罐 》《穹庐》等是作为其组诗《半坡》的组成部分,然后又由这数组诗作与另一独立成篇不可拆卸的组诗《诺日朗》等,共同组成了其长诗《礼魂 》。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情形,这就是上述短诗可能只是《太阳.语言》还处在朦胧构想中的一些即成的碎片。这又出现了一种“倒行逆施”的生产方式:碎片渐成规模地堆积,又促成了诗人为它们寻找使其聚合上升为一首长诗的构想——零散的星辰与一个庞大光体的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这也是海子倾心于长诗写作的本源所在。所以,又可能是这些即成的碎片,促成了海子《太阳.语言》的构想。碎片与碎片的相加无法构成长诗,它们必须有赖于长诗整体设计中构架网络的有机集合,而这又是一项更为艰巨的工作,海子燃烧在无数想法中“顾头不顾尾”的亢奋写作,终而使这一构想只能以这种碎片的形态搁置在一边。

这样,就绝不是一个“七部书”的问题,《太阳.语言 》《太阳.吃 》《太阳.打 》《太阳.地狱篇 》,这些构想中的、或已有了初步形体的篇章,将会使七部书超过十部以上。

而如果按西川给出的篇目和意思,即把《太阳.大札撒》作为残稿列入“七部书”中显得有些勉强,那么,“七部书”又只能成为“六部书”。

那么,骆一禾关于“七部书”的指称又有什么依据,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七部”,并对这些含纳了长诗、诗剧、小说等多种文体的作品以“书”相称呢?

事实上,这个说法的原型首先来自海子,他在完成于1988年6月的《太阳.诗剧》中第一次表达了对于“书”的概念:“谁是无名的国王/……拥有全权的沙漠和海拥有埃及的书/死亡的书/在夜晚的奥秘中啜饮泪水的无名国王/你到底是谁?”

接着,他又在开始于1988年11月,至死也未完成的《太阳.弥赛亚》中进一步表达了接近于“七部书”的概念:“一卷经书/吐火/……吐火的是我吗 一卷经书自问/一卷经书自问又繁殖 是我吗/骤然变成七卷 经书不辨真伪/……七卷经书不辨真伪”。

熟悉海子如同熟悉自己,在后两三年的写作中基本与海子在同一方向上合流的骆一禾有理由相信,这里的“七卷经书”绝不是一个虚妄的说法。包括《河流 》《传说 》《但是水, 水》在内的海子所留下的长篇已接近十部,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海子所称的“七卷经书”。而负有整理海子遗作使命的骆一禾同样认为,自己还负有归整并向诗界阐释海子创作思想的责任。于是,就有了前边由骆一禾开列的“七部书”的篇目和“太阳七部书”的提法。这个提法之于骆一禾是一种赤诚和智力的见证。它是对海子驳杂浩瀚的长诗一种再生性的命名——将各自独立存在的星团集结为一个巨大的光体,继而由“太阳”统摄,成为一座辉煌的太阳神殿。

所谓的“书”,有《圣经》中的《旧约全书 》;《旧约全书》中的《 律法书 》《先知书 》;古埃及和阿拉伯世界的羊皮书;中国先秦时代“五经六籍的总名”之书等等,这些人类早期文明社会最高、最为珍贵的律令法典、经籍文书之意。所谓的“七”,有上帝创世的七日;古代犹太教作为圣思的“七连灯台”;有佛教的“七佛”、“七众”、“七宝”等等这样一些与“书”相对应的概念。而“太阳”,则是万物生命之源,居于银河系中央一颗不动的大质量的恒星。

这应该就是骆一禾“太阳七部书”这一命名的根源。它源于“七卷经书”的概念而更富现代文化语境的表达,无疑更合海子的本意。而“七部书”的本身,则是海子以人类诗歌的心音对于太阳的致敬。

然而,这只是宏观的、本质上的说法,关于“太阳七部书”的具体单元构成,似乎既不是骆一禾,也不是西川开列的那个篇目。海子在他1986年11月18日的那篇日记中,曾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目前我坚强地行进,像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神在行进。《太阳》的第一篇越来越清晰了……再不是一些爆炸中的碎片。”从时间上看,这个“第一篇”当是指1986年8月开始,1987年8月彻底完成的《太阳.土地篇 》, 那么在此之前的1985年5月已经完成的《断头篇 》, 便自然没有被海子纳入他的 “七卷经书” 之列, 自然也就谈不上更早的《但是水,水 》。 这样, 如果除去《断头篇》和《大札撒 》, 比较完整显形的只有五部,而按海子“七卷经书”的表述,另外两部则极有可能就是已具枝干和主体构想的《太阳.语言 》《太阳.地狱篇 》。

所以,“太阳七部书”之于海子,应是一座未及完成的建筑;它之于骆一禾与西川各自开列的篇目,应是两人顺着海子的本意补充性地再造。只是,根据海子这七部作品确切的创作时间,即完全以创作时序而言,西川开列的“七部书”篇目从顺序上似应调整如下:

《 太阳.断头篇》( 1986年5月 )

《 太阳.土地篇》( 1986年8月—1987年8月 )

《 太阳.大札撒》( 1987年,1988年 )

《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1988年 )

《 太阳.诗剧》( 1985年—1988年6月1日 )

《 太阳.弑》( 1988年6月13日—1988年9月22日 )

《 太阳.弥赛亚》( 1988年11月21日开始,未完成 )

此处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1997年出版的《海子诗全编》中,《太阳, 你是父亲的好女儿》的表述与其他六部迥然不同。其他六部在“太阳”与具体标题之间使用的是间隔号“.”,以表示总名与篇名的从属关系;这里使用的则是逗号“,”,从而使“太阳”成为这个标题中的主语。我原先对此虽心存疑惑,但却以为这是海子的特殊表述。而在2009年出版的《海子诗全集》中,西川则将这一标题的逗号“,”改成了间隔号“.”,可见此前的表述的确有误。因此,本书在后边将一律以此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