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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9.4 4. 在西藏:今夜拉萨河没有女神

4. 在西藏:今夜拉萨河没有女神

1988年6月13日,海子开始了他“太阳七部书”之五的三幕三十场诗剧《太阳.弑》的写作。这部作品,此后被诗人西渡视作海子长诗的代表作。

7月20日左右,海子在我的耳朵旁出现——当时在青海一家报社任编辑的我,接到本地一位青年诗人的电话:北京的海子和两个同伴到了西宁,你是否有时间一聚?

我当时因准备参加8月初由西藏文联在拉萨举办的“太阳城诗会”,需要提前编妥数期版面的稿件且还要交代其他工作,一时间头绪颇为杂乱。便在电话中问对方,海子他们现住在哪里,在西宁待多长时间?以便考虑时间约西宁的朋友们一起一聚。

对方告知:海子他们已来了两天,因为是自费旅游,所以就住在省文联的会议室里,白天游览,晚上就在会议室的长条椅上凑合着睡一觉。并进而告诉我,海子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藏,过两天就要启程,因为他们北京一个朋友的家是德令哈的,该朋友已给家里打了招呼,所以,他们准备再到德令哈待几天,然后去西藏。当得知我过几天也要去西藏,眼下时间有点紧张时,诗人在电话中建议说,要不我替你跟他们联系一下,你们干脆在西藏见面算了。到时候你们肯定正好能在拉萨碰上面的。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后表示:也好。

当时,我还被西藏方面的会议组织者指派了一项任务,就是在西宁等候当时在北京《诗刊》供职的唐晓渡和同行者崔卫平,以及在北大跟谢冕先生读博士的程文超,待汇齐诸位后,再与青海诗人昌耀一起去拉萨。那时候我还算年青,所以被指派兼任了一个“地陪”的角色。

1988年前的那些个年头,对于文学真是一些美妙的时日,那时候整个社会的兴奋点似乎都与文学相关。就像90年代整个社会的兴奋点都与经商相关一样。90年代有多少经理老板,80年代就有多少作家诗人。

而作为藏传佛教圣地的西藏,则又突然成了中国文学艺术家们朝圣的圣地。

仅8月初,就有数拨人马从不同方向的天空和地面,向着西藏进发。7月下旬,我刚在西宁与由总后勤部组织的一个包括了作家陈建功、邓刚、郑义,学者高莽,诗人梁尚泉等近二十人组成的“中国作家青藏线采访团”见过面不久,随后当我们到达格尔木兵站部时,又与之相遇。接着,采访团一行人马乘坐由部队提供的越野车从青海的格尔木,浩浩荡荡进发西藏。而去西藏参加“太阳城诗会”的北大的谢冕教授夫妇、中国作协的顾骧、《当代》的资深编辑刘茵,则从空中取道成都直飞西藏。而我等几人则与穿着粗重的酱色光板羊皮大衣,一个人占着一个半人的座位,以皮衣上浓烈的酥油气味和远古的游牧气息刺激着我们鼻腔的进藏朝圣的青海藏族牧人,与猴子般身体精瘦、旅游装备齐全、神色兴奋中又夹杂着一丝紧张的港澳青年学生等等,混装在同一部黄河牌长途大轿车上,从天高地旷的高原公路进发西藏。对了,还有与我们在西宁结识,又相继在格尔木和拉萨会面的,来自北欧瑞典的两位女大学生。

而海子一行三人,在青藏线上走走停停地晃荡着,又在进入无人区前突然弃步登车加速了自己的行程,在一片奇幻的高原月色下翻过唐古拉山进入西藏。

第二天下午抵达拉萨。傍晚,当我们坐在西藏文化宫大院招待所平房前的石凳上闲聊时,海子一行三人像魂一样地从暮色中摸了过来。他们面色赤红,一身风尘。与在拉萨工作、注重以时装强调文人身份的汉族青年文化人相比,他们更像从牧区来的藏族牧人家中的上门女婿,对周围的气氛熟稔而神情散淡。

三个人,唐晓渡为我一一作了介绍:海子、一平、王恩衷。我们说起了西宁之约,说起了他们从西宁到拉萨的线路和停停走走的行期,说起了这次拉萨的“太阳城诗会”……他们不是这次诗会的参加者,在拉萨作短暂的停留后,将往西藏腹地更深的地方走一走。整个闲聊中,一平是主要交谈者,他年龄也最大;王恩衷次之,言谈中不时有对沿途所见的惊奇。而海子,则若有所思,神情恍惚。他肯定参与了交谈,并对王恩衷的惊奇有过进一步的补充或解释。然而,他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仿佛真是一个魂,虚在暮色中的石凳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起身告辞,复又遁入暮色。稍后我们才发现,石凳上落下了一件旧毛衣。此后经打问,才得知是海子的。以此可见他当时的神情之恍惚。

晚饭后,诗会的组织者,以在西藏高原上用诗意的青春迎迓“我的太阳”而闻名诗坛的H大姐前来看望。那时我年青,H大姐在她的诗歌中比我更年青。她出生于1953年,当时正值35岁的锦绣年华,但在西藏的文学界却平衡八方之风入于秋池,心中光华四溢,行止却沉稳老练,并以这种个人魅力成为西藏文学界的核心人物。西藏诸多青年文人都称其为大姐。

闲聊中,说起此次诗会的邀请人选时,就谈起了骆一禾。H说,骆也应是会议代表,不过他同时还接到了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的通知。骆本极想借这次诗会走一趟西藏,所以,对到底参加哪个诗会一直犹豫不决。如果今天还没有得到他的信息,大概就真的不能来了。

H对骆一禾显然很熟悉,而且印象极佳,言谈中不时有诸如“学者型青年编辑”之类的赞誉。并对骆一禾的诗歌鉴赏眼光和理论文章的视角、深度都非常欣赏。

当时的情况大约是这样的:从1987年前后开始,骆一禾在他任编辑的大型文学刊物《十月》上,开辟了“十月的诗”这一诗歌专栏。每期集中推出一位诗人的组诗或长诗,并由他自己配写一篇编者按式的评论短文。这样,在为诗坛集中推出一部力作的同时,更强调了一位诗人的分量。由于《十月》本身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和“十月的诗”这种精品意识的强调,这个栏目便似乎成了中国当代诗歌殿堂的象征。它对诗人们的召唤力及其登临殿堂的荣耀感当然不言而喻。而就是在这个殿堂,骆一禾曾不止一次地推出了海子的诗,推出了青海诗人昌耀的诗,也包括西藏诗人H大姐的诗。以此可见,骆一禾对青藏高原诗人诗歌中的生命意识和文化信息当同海子一样,有着深刻的感应并为之倾心。

而H组织“太阳城诗会”前在《西藏文学》上推出的“太阳城诗会”诗歌专栏,实际上正是“十月的诗”启示下的一个举措。它同样每期集中推出一位包括了西藏、青海、四川等藏民族分布区诗人的作品,并由H约请有关批评家为每件作品配写评论文章。昌耀此次在《 西藏文学》所刊诗作配发的长篇评论,就是由H约请骆一禾及其夫人张玞主笔的。这除了她确信骆一禾愿意也能写好这篇文章外,当还有一个出自私谊的考虑,就是通过这篇文章而为骆一禾提供一个到西藏的机会。因为按事先规定,这次会议的参加者,除北京的特邀人士外,须有作品进入《西藏文学》上的这个诗会专栏。当然也包括评论。

根据以上情况看,海子与昌耀、H之间,当会因骆一禾及其“十月的诗”这一中介,彼此间是有感觉的。我在前边已经说到过海子对昌耀那种敬其诗而碍于近其人的心态,但对H却似乎正好相反,他并不见得对H的诗有多少敬意,却对这位生长于内地却能与西藏文化融合的汉族女诗人本身,怀有兴致。如果他认为自己是西藏文化的痴迷者,那么,他起码觉得H在这一点上会与自己互为知音。并且,在北京时他肯定会因为“十月的诗”,而听骆一禾颇有兴致地提起过H,然后H便成为两个人一夕交谈的话题。那么,他在内心已经颇为熟悉H了,他也当然有理由相信,通过“十月的诗”,H会对自己同样熟悉。

……闲聊在继续,关于骆一禾的话题松开之后,唐晓渡提起了傍晚时告辞不久的海子三人,并问H,何不请三人顺便参加这个诗会。并进一步介绍到,这三个人的写作都不错。尤其是海子,在北京的诗歌圈子中很有知名度。

是的,他们三人的写作的确都不错。此后的若干时日,我才进一步注意到了三位的作品。一平当时供职于北京某中等专业学校,写诗亦搞诗歌理论,尤其在理论上以冷静持重的灼见而闻名。他此后移居波兰,在90年代仍不断有“海外谈诗”的文章见诸国内报刊。而年龄最小,长得颇帅气也不乏稚气的王恩衷,当时则任教于北京的中国国际关系学院英语专业,曾不时以英语写诗并发表于海外英文报刊。特别需要一提的是,90年代初那本在国内诗界影响颇大的《艾略特诗学文集 》,就是由他编译的。王恩衷此后也去了海外,至今不知身在何处。他是那次在西藏相遇的北京三人中,给我印象最深,也是感觉最愉快的一位。

但是,当唐晓渡以探询的口气提出邀请三人参加诗会,聊以弥补其自费旅游的经济问题时,H并没有承接这个话题,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对此颇感不解,遂把话题又扯了回来。H见似乎搪塞不过去,先是欲言又止,继而彻底放开地道出了先一天晚上发生的一段故事——

海子一行是三天前到拉萨的,到达后即与作协联系并住了下来。然后,与当地文学同仁有过泛泛的接触。第二天晚上,海子与一平到了H的住宅聊天。H若干年来已走遍西藏,从人迹罕至的藏北荒原到神秘艰险的西部阿里,甚至登上了长江源头海拔六千多米的各拉丹冬雪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不但在中国诗人,甚至在世界范围内的诗人中,也是创造了登临海拔最高纪录的人。并且,她此时又从诗歌的青春激情,转入对西藏文化人类学角度上更深入的解读。那时候H大姐的写作如日中天,她用自己的行动和文字合成性地实现着自己的写作,又为此而几经情感波折,此时已导致家庭解体,一个人独住文联家属院一套宽敞的房子,与她为伴的,是一条忠实粗壮的大狗。

大约正是H身上不无传奇色彩的经历,及其与藏地文化精神混化了的生命内质,对应了海子心灵深处的审美理想。另外,这种生命方式的本身也足以对具有漂泊天性,不时流露着做一个野蛮的文明人的海子,形成一种召唤。只要联系到海子此行结束返回昌平后,房子墙壁上张贴的天真灵动的西藏女童头像,他对于从西藏带回的印度香的迷醉,他到了秋天即将结束时仍在房子中有床不睡而打地铺这些信息来看,其中所折射的,正是他对西藏生命方式的迷恋。并且,这都无疑与H有着曲折的关系。在拉萨期间,我们一行数人曾应邀到H府上小坐,她在向大家推荐西藏的旅游纪念品时,特别建议别忘了带一些印度香回去。并且,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H的床正是地铺的形式。所以,当骆一禾后来去昌平看望海子,为他从夏天开始到11月份还没撤去的地铺,而感叹其不能很好地自理自己的生活;敏感到海子屋内浓郁的印度香的气息,而警告其“不要多点这种迷香”时,当并不清楚海子心中这一层隐秘的心思。

……海子、一平与H聊到晚上11点多时,H开始暗示客人该离开了。磨蹭了片刻后,两位客人一并离去。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海子又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心不在焉地闲聊了一会儿后,突然向H老大姐表达了晚上在此留宿的要求。这大约有些出乎H的预料。因为年龄上十一岁的差距,使老大姐H断然不会把眼前这个小兄弟,视作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无论海子是否在自己的心目中觉得他早已对大姐熟悉透顶,而且并不把H视作一个大姐,而是相同的诗性生存理想中的知音,而知音间就应水乳交融,就应以相互间的合力,来表达对日渐恶化的社会生态中非诗性生存的共同拒斥,但是,当这种形而上的意念要以具体的方式体现时,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形而下的色彩。并且,H大姐绝不认为自己对这个小兄弟,有着相互等同的心理熟悉程度。

于是,H听到这个要求为之一怔后,开始耐心地为这只迷途的羔羊指明回家的路径。而海子则执迷于自己心行合一的意念,絮絮叨叨、咕咕哝哝,最终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半个多小时后,海子又来敲门,此时已是午夜一点多钟。那时大月亮在潮湿的夜雾中把市郊的那片草滩,把草滩上的红柳、黑刺和淙淙有声的拉萨河照得如梦如幻,而与草滩毗连的这座走廊在露天下的二层小楼,尽管还居住着数户人家,但在海子的眼中它则是一所草滩上的小木屋。这样的情境中,海子不知是否会想起此时就在拉萨的小说作家马原,当年的那篇成名作——《 拉萨河女神》这一小说标题?当海子在这梦幻般的月色下,固执地敲叩他心中的小木屋之门时,我想他一定是置身在半梦半幻的迷茫中。这个午夜的草滩上真的有拉萨河女神吗?然而,这一次,门不再打开。无论他多么固执地敲叩,门,始终没有打开。他没有得到女神的回应,也就证实了这个梦幻般的夜晚并无女神,而是少年诗人自己步入了太虚幻境。他浴出水面的海豚般扑噜噜抖去了头上的水珠,他清醒了,然后沮丧地踽踽返回。

这其中是否有一种残忍——一个来自生命本源的愿望,在教化的铜墙铁壁上头破血流的残忍?接着,海子便在8月13日写于拉萨的那首《我飞遍草原的天空》中,写下了这样疼痛而激烈的诗句:

我从大海来到落日的正中央

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

……

今天有家的 必须回家

今天有书的 必须读书

今天有刀的 必须杀人

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

——该干什么的就干你的什么去,你尽可以麻木平庸,尽可以为非作歹,只是不要因诗做梦,儿女情长,“草原的天空”它寒冷凌厉,不是梦幻之乡。

之后,海子一行三人便出了拉萨,朝着西南的后藏方向,溯雅鲁藏布江到了距拉萨约四百多里地的日喀则,继而再朝西南方向延伸约二百多里地,到了可以眺望到喜马拉雅山雪峰的萨迦。而在8月19日萨迦的夜晚所写的《远方》中,他一开头就写下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从1984年对“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这句话的崇奉,到此刻这相反方向上极端的诗句,我们不难感觉到海子心灵的绝望。

大约8月20多日之后,当诗会结束,我和唐晓渡、崔卫平、程文超一行四人准备前往西藏山南地区游览时,又在拉萨遇到了已从萨迦返回,准备第二天也去山南的一平和王恩衷。我问起了海子,一平告曰:走了。

原来他们三人数日前从萨迦经日喀则返回拉萨的途中,搭乘的汽车半夜在路上出了故障,且一时半晌无法修好,三人便在附近找到了一户藏族人家,在人家灶膛前烤着火,半睡半醒地待到了天亮。海子随后在《黑翅膀》一诗中曾有这样一夕的记写:

今夜在日喀则,借床休息,听见婴儿的哭声

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是不是因为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

愿你低声啜泣,但不要彻夜不眠

我今夜难以入睡是因为我这双黑过黑夜的翅膀

我不哭泣,也不歌唱,我要用我的翅膀飞回北方

这里所表达的晚上难以入眠,急于返回昌平的心情,让人颇感蹊跷。1988年下半年以来,他的心灵似乎一直处于烦躁不宁的状态。此次的西藏之旅本应是一种解脱,然而,结果并非如此。他在昌平想去远方,到了远方却想回昌平,无论在哪里都不得其所。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天亮后三人一边晃荡着赶路,一边踅摸着搭乘过路的顺车。就在经过路边的一个玛尼堆时,他们又停了下来。仔细琢磨了一阵后,海子从中拣选出了两块色彩鲜亮的彩绘佛像浮雕——十年后,在海子的坟头见到它们时,其工艺和色彩之精美,仍让曾长期生活在青海的我感到震撼。

然而海子并不知道藏区的一个规矩:庙里的东西、玛尼堆上的东西,亦即所有祭献给佛爷的东西是不可以动的。谁动了谁就得出毛病——这是长期在藏区生活的人们见证了诸多应验的事例后,共同的敬畏和禁忌。

将两尊佛像背到拉萨后,海子再也没了其他心思。第二天即乘上一辆中巴直抵青海的西宁,然后再换乘火车直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