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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评传
1.9.3 3. A与P:妹妹和姐姐

3. A与P:妹妹和姐姐

男人在精神文化的亢奋中热爱着互为知音的男人;男人在心灵情感的孤寂中却想念着女人。此时,如果我们再回头去看1988年2月份,海子寒假期间在查湾苦行僧般玩命写出的那些作品,便会在那首题名为《野鸽子》的短诗中发现一个新的情感端倪:

当我面朝火光

野鸽子 在我家门前的细树上

吐出黑色的阴影的火焰

野鸽子

——这黑色的诗歌标题 我的懊悔

和一位隐身女诗人的姓名

这究竟是山喜鹊之巢还是野鸽子之巢

在夜色和奥秘中

野鸽子 打开你的翅膀

飞往何方?在永久之中

你将飞往何方?!

野鸽子是我的姓名

黑夜颜色的奥秘之鸟

我们相逢于一场大火

在是一首颇费猜测的诗作。此前我曾把“野鸽子”和这位“隐身女诗人”相等同,但经过反复推敲我却发现,这个野鸽子,既是“我家门前细树上”可能真的出现过的那一只,又是海子明确的自喻 ( “野鸽子是我的姓名” )。此外,这首诗还有这样几个关节点:“我的懊悔/和一位隐身女诗人的姓名”、“这究竟是山喜鹊之巢还是野鸽子之巢”?作为野鸽子的我“将飞往何方”?“我们相逢于一场大火”。

尤其关键的是,这位隐身女诗人是谁?

综合海子在这前后的其他诗作来看,这个时候,是另外一位女性,出现在了海子的生活中,并且是更富情感实质的出现。但她不是A。如果把这首诗中的几个关节点联结起来,便会贯穿起这样一个脉络:我和这位隐身女诗人,相逢于一场事先并无心理准备的情感的大火,因为不是那种正常婚恋关系的大火,所以让我有不知所措的懊悔。在以后的她那里,我不知道那是别人的巢还是我的巢。以后的我,是飞向她还是飞向别的地方?

现在,我们再摘引出海子同一时期前后的一些诗歌,对相关事件和这位隐身女诗人,做一个轮廓性的勾画:“那是秋天的灯 凛然神采坐在远方/那是醉卧荒山野岭的我们……//……在山谷,我们的头颅在夜里变成明亮的灯盏和酒杯/相互照亮和祝福之后/此刻我们就要逃遁” (《秋日山谷》1987 ),“北国氏族之女/一火灭千秋……北国氏族之女/——柿子和枫/相抢于此秋天” (《枫》1987、11、2), “在白色的夜晚张开身子/我的脸儿,就像我自己圣洁的姐姐” (《汉俳.之四、草原上的死亡》1987 ),“海水把你推上岸来……/推到我的怀抱/朝夕相伴,如痴如醉” (《一滴水中的黑夜》1988、2、11)……

接下来,我将据此做出相关的故事梗概还原:首先,事情发生在与S的关系出现故障的末期,亦即1987年10月的这个秋天,海子正处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中。也因此,他与自己周边一位平时就有来往、且性格比较成熟的女性,有了一次为驱除烦恼的爬山野游。继而是山野中的饮酒畅聊,再继而,是被血管中酒精的火苗烧晕后,又引燃了两人身体纠缠的大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火烧过之后,彼此都颇为尴尬,直至挨到夜晚,两人才尴尬地借夜色逃离“肇事现场”。在这件事情上,双方的尴尬和海子不知所措的懊悔还在于:他与S此时并未彻底了断。也因此,又有了《枫》这首诗中,“柿子和枫/相抢于此秋天”。“柿子”,应是盛产柿子的昌平的S,而“枫”,便是眼下的这位女性——“北国氏族之女”。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这部评传的前三个版本中,我都依据对相关信息的推测,把这位女性与青海的德令哈相联系,亦即其父母的家在德令哈。而此次我所获得的确切信息是,这是一位从小随父母生活在北京的女性,且与海子同在政法大学工作的“姐姐”式的人物。上边所引诗句中,在海子诗歌中第一次出现的“姐姐” ( “就像我自己圣洁的姐姐” ),以及海水“把你推到我的怀抱/朝夕相伴,如痴如醉”——两人距离如此之近的描述,也与这一信息相互印证。而这个时候的海子,已从最初不知所措的懊悔,变得如痴如醉。

现在,我们把这位姐姐设定为P。

接下来的1988年5月16日,海子写下了一首表述上隐晦、含混,但其本人内心却极为清晰的《太阳和野花——给AP 》。

我在前边从海子的诗歌中分拣出了两位女性,并分别设定为A和P,正是以这首诗为根据。我之所以断定AP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其一是因为依据海子此前诗歌中对B和S这两位女性,都是以单独的英文字母来指代,所以,他在此绝无对一个人用两个字母指代的必要。其二,是依据诗歌中语气、心态、象征称代和情感的明显区别与差异。其三,这首诗中的确存在着两个女性。

首先,这首诗的主体抒情对象,应该是作为“妹妹”身份的A,亦即此时身居成都的这一位。在海子此时的心目中,A是一个同他具有情感发展前景、也就是可以发展“只恋爱不结婚”关系的女友。而刚刚说到的P,则是一个“姐姐”式的人物。她既是海子诗才的欣赏者,又是海子情感与生活上的呵护者,或者精神情感导师。所以,这首诗其次又是记写P的。当然,P这种导师身份是暧昧的,她已经被其弟子“化师为友”。

做了这样的前提说明后,解读这首诗还有一些麻烦。这就是此诗虽完成于“1988年5月16日夜”,但它却是海子“删86年以来许多旧诗稿而得”。这就是说,这首诗既有1986年以来的情感原型,又有当下情感状态上新的添加。它是两者的综合,又必然以当下为主。并且,在技术处理上还存在着一个意象上另一个意念的附着、覆盖,以及退出,这样一层层的丝膜错杂。一个诗人对一首特殊的诗歌做这样的技术处理,其实并不难理解,他当然要表达一种真实的情感原型,但诗歌又绝不是这一原型的材料性记录,而是杂糅形态上的提炼和典型性表达。

所以,这首诗前三分之一部分中的“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这样的表述,我们可以把它视作海子在1986年时对B的表达而放过去,从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后三分之二部分——此在的A与P上。

海子在此处的说话对象首先是A:“是谁这么告诉过你:/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城市/远远地走来/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他可能更加痛苦/他在写一首孤独而绝望的诗歌/死亡的诗歌”……

“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座城市//那个牧羊人/也许会被你救活/你们还可以成亲/在一对大红蜡烛下/这时他就变成了我/我会在我自己的胸脯找到一切幸福/红色荷包、羊角、蜂巢、嘴唇/和一对白色羊儿般的乳房”。

对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大致的解读——海子问A:是谁给你说了那些话?我们从那些话的语气上猜想,它应是P说给A的。无怪乎海子视P为“姐姐”,她情感圣洁地开导A,去看看海子这个写死亡之诗的心情绝望的“牧羊人”,去拯救他。如果妹妹你在这个时候能去看望他,也许就能拯救他,也就能使那个一心只恋爱不结婚的孩子改变主意,而成全了你俩的姻缘。拯救了他,也就等于成全了我,了却了我对这个天才的傻孩子的心事。我会因此而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所有的幸福。

P此时几乎成了圣母,但这却是海子为自己经过加工提纯的圣母。而真实的事实或许应该是,A与P两人根本就互不相识,相互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因此这首诗在更大的成分上,应该是只有独自心中明白的海子,按妹妹与姐姐的情感属性,再加上他本人的渴望,为自己编织的幻象。因为就三个人的情感角色来说,这里面最能感受到幸福的,首先不是P,更不是A,而是海子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