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冬雨中的浪子叶赛宁
海子每一个寒假都要回到故乡查湾,似乎并不仅仅为了回家探亲,就像他每个暑假都要出门远足,却不只是为了旅游一样。从地理位置和方向上来说,他的所有远足都是一条向西的路:内蒙古西部、敦煌、青藏高原、四川。这些地域与其安徽故乡的查湾联结起来,构成了相对于北京的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由村庄、草原、雨水构成的诗歌浪子的长路和家园。
海子此时已清楚自己是怎样一种类型、并朝那个方向走的诗人。在1986年2月至1987年5月这一区间断断续续写出的组诗《诗人叶赛宁 》,便是他对自己的体认。从这首组诗之下各篇的标题,我们便会获得一个轮廓性的印象:1. 诞生。2. 乡村的云。3. 少女。4. 诗人叶赛宁。5. 玉米地。6. 醉卧故乡。7. 浪子旅程。8. 绝命。9. 天才。这是一个与乡村、土地、少女、酒、流浪、死亡等相关的天才诗歌浪子的精神史。海子在此以叶赛宁自喻,他是借叶赛宁抒写自己,借叶赛宁已经走完的道路,预言自己相似的未来。
叶赛宁的心灵形象就是他的形象,“我饱经忧患/一贫如洗”,“别人叫我/诗人叶赛宁/浪子叶赛宁/叶赛宁/俄罗斯的嘴唇/梁赞的屋顶/黄昏的面容/农民的心/一颗农民的心/坐在酒馆”。
而“醉卧故乡”的,则是海子自己,“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在蓝色的月光下/飞翔的是我/感觉到心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醉倒在地,头举着王冠/头举着五月的麦地”。
“我醉了/我是醉了/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满腹的话儿无处诉说”。
在查湾,我与查振全老人专门谈到了酒的问题。据老人讲,海子原先不喝酒,此后不知怎么就喝起来了,而且喝得很凶。过春节在家里醉过好几次,在亲戚家里也醉。有一次,海子和他的二弟在舅舅家里喝多了酒,回家的路上醉了,结果一歪侧就掉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当时幸亏沟里没有水,但最后还是弄得蹭土带泥,狼狈不堪。然而,海子本人很顾面子,每次酒醒后都不愿被人说起他醉时的情景。有一次其二弟开玩笑揭他的底,结果海子还作出动手的样子急挠挠地制止。查振全老人还讲到,有一次海子在骆一禾家里喝酒,结果又喝多了,骆一禾便夺过瓶子不许再喝,而醉了的海子竟孩子般哭哭闹闹地非喝不可。关于海子之于酒的纠缠,我们还将会在后面看到。他高兴了要喝,烦恼了更要喝,但无论如何,我尚还未能在他身上感觉到那种酒鬼的形象。酒宣泄着他的烦恼,酒对于血液的刺激中更有无数温暖的幻象。比起冰冷寂寞的现实来,酒是温暖的,酒的幻觉状态中,有你对这个世界重新做出的情感符码编排,现实中失去的可在这里重新唤回。在这里,山水草木都是你的亲人、爱你的人,你更可以举着麦子、玉米、谷穗为王冠,在幻觉中对着你的诗歌帝国称王。
如果生命中没有发生其他变故的话,海子认为自己本该是这样的——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个纯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若干年的城市生活却伤害着他,磨损着他,使他变得连自己都不喜欢——
我是浪子
我戴着水浪的帽子
我戴着漂泊的屋顶
灯火吹灭我
家乡赶走我
来到酒馆和城市
在这种自责和精神流离失所的感伤之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历了叶赛宁那单纯而又荒唐的一生,到了浪子回头的时候: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着鲜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这就是海子对自己精神形象的勾画,为他自己心灵走向阶段性的定位:我要还家。
大约是从1986年初起,海子往后的每一阶段都会为自己寻找一位相应的诗人或艺术家,作心灵的参照和精神类型的对应。比如他此时将自己与俄罗斯忧郁的乡村抒情诗人叶赛宁的对应。
叶赛宁,出生于俄罗斯梁赞州一个农民家庭的天才诗人,他的一生,是由纯净的乡村抒情少年,到放浪于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女人与酒中,情种与才子的一生;光华照人和荒唐颓败的一生。他16岁开始诗歌创作,19岁时既以表现俄罗斯乡间田野恬静朴素之美的诗歌而闻名。他沉迷于农村、土地的纯净与朴素,醉心于纯粹的写作和“无法表现”之美,期望苏维埃革命建立起“农民的天堂”,并对正在出现的城市工业社会之于农村的蚕食,表现出深刻的忧虑和对立情绪。他因此放浪于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流社会,又以与之不可和解的抵触心态诅咒这个社会。他在这种极端矛盾的精神处境中而孤独忧伤,而放浪形骸,并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因美化流浪者与无赖汉的精神境界,“成就了”以精神颓废、放荡不羁、玩世不恭为标志的“叶赛宁性格”这么一个专有名词。1921年,他的卓越的诗歌、忧郁颓废的诗人气质,吸引了应邀前来演出的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女舞蹈家伊莎朵拉.邓肯,并随之结婚,继而周游欧美各国。但从他们坠入情网的那天起,两人寻死觅活的情感纠葛就不曾间断,并于1924年分居。1925年,叶赛宁又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结婚,同年12月,终因严重的精神抑郁而自杀,时年整30岁。
海子无疑意识到了自己与叶赛宁性格的某种契合。在行为的放纵上,他虽然根本没有走到叶赛宁的那种地步,但又的确复合着叶赛宁的某种行迹。对于这一点,海子的心情是矛盾的,也是微妙的。一方面,他绝不喜欢,甚至是讨厌这种“叶赛宁性格”;另一方面,他又为不能完全约束自己,而在叶赛宁那里找到了宽容自己的依据。以此而言,并不是他在仿效叶赛宁,而是他本身就真的存在着这种性格因素。但在不能自抑的放纵中,他更多地表现为同这种性格的搏斗。譬如他在草成于1987年7月,改定于1988年3月的那首《眺望北方》中,就有过这样的表达,“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又譬如他在此刻,“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这仍然是叶赛宁,但是另一个叶赛宁,是从荒唐的都市生活返还到单纯的乡村少年诗人形态上的叶赛宁。
说到这里,我还想植入一个有趣的插曲:我们现在看到的海子的许多照片,他都留着胡子。据他的一位朋友介绍,大概到了1985年,海子的装扮开始向着前卫诗人的形象转型:留齐耳长发,蓄一圈杂乱的络腮胡。而在当年的昌平,只有他是这样的打扮。那么,这是他在内心中朝着叶赛宁的靠拢?
但有一年从老家回北京后,朋友发现他的头发短了,胡子也没了,变得怪怪的让人不习惯了,便好奇地问:小子,怎么了?胡子咋没有了?海子有点不好意思,神情诡异地朝朋友笑笑:嘿嘿,乡亲们受不了!
随后他又进一步解释到,其实他每年回老家都要把头发搞短,胡子剃掉。因为村子里的乡亲、包括他的父母看不惯,他便只好忍痛割爱。以此来看,无论他在怎样地朝着叶赛宁靠拢,骨子里还是一个老实的孩子。
……
1987年初的这个寒假,海子回到故乡后写下了诸多有关乡村的诗篇。
但在这之前有一件让人颇为生疑的事情,这就是四川“达县”这个地址同“1987年1月11日”这个时间一起,在海子《冬天的雨》一诗中的出现。再联系虽是写于当年10月,但感觉上是对1月份那次四川之行进行追记的《九寨之星 》,我们则可作出这样一个判断,1987年的这个寒假,海子取了这样一条从北京回安徽查湾老家的路线:他先乘北京至成都的直达列车在四川的广元下车,接着换乘汽车走了一趟九寨沟;继而折回,到了位于四川东北角的达县;于此盘桓数日后,再乘汽车抵达附近的万县,由这座长江边上的城市换乘江轮,直达安徽境内长江边上的安庆,回到查湾老家。
那么,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线路选择呢?是与诗歌写作相关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说它是,是因为海子走了一趟九寨沟。而这个九寨沟自80年代初杨炼写出了那首著名的《诺日朗》之后,它对当时中国许多青年先锋诗人都不再仅仅是一个风景名胜,而是一个“文化史诗”代码,一个与青藏高原地理文化相关的“文化史诗”代码。这对于追随杨炼的文化史诗地理线路的海子来说,尤其如此。他1986年夏季已经去了一次西藏,他在1988年的夏季还将再度进藏,因此,这次的九寨沟之行,可视作海子对上次西藏之旅的一个补充,以及下次进藏的提前准备。说它不是,道理似乎也很简单。因为此间以成都为核心的四川诗人的先锋性诗歌写作,在全国处于最活跃的领先位置,诚如我在前边说到的,在北京不得意的海子在四川却颇被看重,他的诸如《亚洲铜》之类的一些作品,不但被圈子气颇重的四川民间先锋诗刊欣然接纳,他本人此前也与诸如廖亦武、石光华、宋渠宋玮兄弟有过书信往来,特别是与后三人,应该说已建立了良好的个人私谊。也许范围还不仅仅限于此,譬如他与四川另外一位重要诗人欧阳江河的交往。在海子的影集中,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欧阳江河的照片,照片背面有欧阳江河本人这样的文字,“海子存念 欧阳江河 1983年9月摄于九寨沟”。既然如此,海子在他是第一次进入四川境内时,为何不肯就近进入成都,与他神交已久的这些诗歌诸侯们把酒谈诗,而是贴着成都的边上擦了过去呢?这似乎并不符合海子的行为逻辑。
是的,从此间几首诗歌流露的迹象看,这似乎是一次叶赛宁式的带着浪漫色彩的漂泊。只是因着与一位女性的结伴而行,事情才显得有点神秘。在九寨沟时,就有这位女性的影子——
很久很久的一盏灯
很久很久以前女神点亮的一盏灯
落满岁月尘土的一盏灯
当她面对湖水
女神的镜子中
变成了两盏
那就是你的一双眼睛
柔似湖水 亮如光明
而他们此行的终点,则止于达县。不过,到了达县所写的几首诗,诸如《冬天的雨 》——此后根据这首诗又改定的《雨 》, 以及《雨鞋 》,似乎并未呈示甜蜜。这与其说是面对这位女性写的诗,倒不如说是因这位女性与冬天的雨、荒凉的河岸川地、山顶氤氲潮湿的麦地……这些陌生而新奇的乡村自然景色的联结,唤出了海子心灵中植根于乡村的那种阴郁、原始、野蛮的情感裸裎。“打一只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的麦地/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你的外表是一把伞/你躲在伞中像拒绝天地的石头/你的黑发披散在冬天的雨中”。“野兽在雨中说过的话,我们还要再说一遍/我们在火把中把野兽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我看到一条肮脏的河流奔向大海,越来越清澈、平静而广阔/这都是你的赐予,你手提马灯,手握着艾/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海子在这里把这位女子描述成一个在冬雨中似乎是抱肩瑟缩、需要呵护,但又是内心镇定的人儿,一个神农氏的女儿般 ( 手握着艾 ) 和他这个神农氏之子相匹配的人儿。他因之而在这土地的气息中,顿然恢复了健康的原始野性,他们因而可能是冻得发抖,却禁不住兴奋地哆嗦着发出野兽般的尖叫——他们成了一对回到先民时代幼兽般欢畅的疯孩子。尤其是海子于此还表示了那条“肮脏的河流”从他心底终得流出,使其心境归于清澈和广阔的陡然逆转,并且,把它归结为这位女性的“赐予”。
是的,只要双脚一踏入这种雨水中的乡野,海子便突然焕发出生命野性的茁壮;他之于女性的爱才显得特别的富于生机。那么,这位女性又是谁呢?
在此,我们不妨把她设定为A。A本人肯定与四川有关。然而,俩人的关系应该是要好的异性朋友。或者说,是海子寄托了情爱念想的异性朋友。海子在写于距此半年后的1987年8月的《十四行: 王冠 》中,有这样的诗句:
我所热爱的少女
河流的少女
头发变成了树叶
两臂变成了树干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
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这个“河流的少女”形象,与达县那个“神农氏之女”的形象,显然如出一辙。但两人的关系却已有了这样的定位,“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在这同一个8月,海子又写下了一首《十四行: 玫瑰花园 》,“我们谈到但丁 和他永远的贝亚丽丝/以及天国、通往那儿永恒的天路历程”,“明亮的夜晚 多么美丽而明亮/仿佛我们要彻夜谈论玫瑰直到美丽的晨星升起”。当这首诗中还出现了“玫瑰花园 玫瑰花园/我们住在绝色美人的身旁……”以及“四川,我诗歌中的玫瑰花园/那儿诞生了你——像一颗早晨的星那样美丽”这样的表述时,它当然更是与A联结了起来。从相关的信息看,A毕业于北京某大学,大学期间与海子相识,老家在四川达县,毕业后分配至成都。另外,她还是一个能与海子谈论但丁、且极富诗歌品位的女孩。
1987年1月中旬从达县回到查湾后,海子开始了疯狂的写作。除了《两座村庄 》《九首诗的村庄》等这类村庄题旨上的数首短诗外,他把更大的精力倾注在了长诗《土地》的写作上。
寒假结束返回昌平后的整个1987年,海子虽然未再出门远旅,但他的心灵却始终处于漂泊状态,时而晴朗,时而忧郁,有时更处于颓唐与内心大火的焚烧之中。这一方面与他在“太阳七部书”之二的《 土地 》、 之三的《大札撒 》, 以及长篇诗歌文论《诗学: 一份提纲 》的写作中,加速了向着“太阳”的冲刺相关,另一方面,则缘之于其生活情感上新的变故。
S成了海子1987年的一条情感主线。
2月11日,海子写下了《献诗——给S 》。 5月份, 又在昌平比较集中地写下了与S相关的《长发飞舞的姑娘 》《美丽的白杨树 》《北方的树林 》《月光》以及没有标明具体的写作日期, 但很可能是此一时期的《 盲目 》《灯 》《灯诗 》。在这样一个时间段中,他与S的情感一切正常。在一对有情青年男女身上该发生的一切,在这里也遵循着同一个版本。
然而,到了8月末9月初,事情却在一首心境反差极大的诗歌中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首诗,就是草成于9月3日的《秋日黄昏 》。 这是一首情绪极为暴烈,又隐含着深刻哀伤的诗篇。在“日落大地 大火熊熊 烧红地平线滚滚而来”,“华美而无上”的茫茫黄昏,“在秋天的悲哀中成熟”这种广袤悲慄的意绪抒写之后,他又继而强调这是一个如同他的血管被切开,令他痛不欲生的黄昏。但是,他接着又化悲痛为散淡地这样写道“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爱情保持一生/或者相反 极为短暂 匆匆熄灭/愿我从此再不提起//再不提起过去”,因为“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这首诗所表达的,首先应是他与S在情感发展方向上出现了新的问题,而他自认为已经想好了解决的方法:一切随它去,爱怎么着怎么着。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超然呢,还是一种屡遭挫折后失去信心的颓唐和玩世不恭?两重因素似乎都不能排除。但这其中,还隐含着强烈的其他信息,是的,海子在此时及其后的若干诗作中,把它称之为“一场大火”——对此,我将在后边专门论述。
10月份所写的《石头的病 或八七年》中一些奇怪表述,似乎道出了他与S间的情感故障以及问题的症结,“石头的病 疯狂的病/不可治疗的病”,“被大理石同伙/视为疾病的石头/可制造石斧/以及贫穷诗人的屋顶/让他不再漂泊 四海为家/让他在此处安家落户”。那么“石头”是谁?石头就是S。海子眼中的石头的疾病,和“大理石同伙”眼中的石头的疾病,其实是对“石头的病”在同一事情上两种不同角度的看法,这就是S要成为一个贫穷诗人的“屋顶”—— 一所房子,亦即结婚成家。在“大理石同伙”,也就是S那些已经成家,有了譬如大理石地板装修的舒适家室的女友们看来,S居然要真的同这个不可能给她带来体面生活的穷诗人成家,让她们有点不可思议。而在海子本人看来,S要他结束四海为家的漂泊,像所有平常人一样就此在昌平结婚安家,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海子此时早已野惯了,他似乎也只有在诗歌和大地上的漂泊中,才能感觉到心性自由的欢畅,甚至连一回到昌平“蜗”起来,他都感到寂寞难受,更不用说拴定在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和可以预期的尿布婴啼中。他几乎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似乎也欠缺这方面的能力。恋爱是浪漫愉快的,成家是琐屑烦恼的,既然如此,为何不光恋爱不结婚呢?在这一问题上,海子所表现的,是一个极端性诗人的偏执。我们不会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海子是一个心灵生殖力非常旺盛的人。早从1984年刚20岁开始,他就常常在诗中大言不惭地谈婚论娶,为夫为父,并声称要拥有一大堆儿子,一大堆女儿;甚至在1987年初的《诗人叶赛宁》中,为儿女们都已预备好了名字:“儿子叫意大利,女儿叫波兰。”然而心灵生殖力越强,现实中娶妻生子的意愿便越淡——他早已在诗歌中纸上谈兵地实现了,还有何必要在现实生活中再重复一回?
处事干练的S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左右不是的难堪中。更没想到,自己在恋爱的关键问题上,会与这个诗人无理可讲。诗人就拥有拒绝结婚的权力吗?诗人就是因拒绝结婚才成为诗人的吗?S也许在古今中外的先例中耳闻目睹过大量诗人的离婚,可就是没见过听过哪位诗人拒绝结婚。
我们没有根据断言海子就不珍惜S,绝对没有。事实上,在此期间海子有关秋天的许多诗作中,都浸渗着与S这一情感变故中他心境的极度恶劣。但是平日甚为随和的海子,偏偏就在这件事情上变得极端固执,并有一种捍卫原则的意味。而且,他竟然对此还有一番奇怪的理论,“如果石头不再生病/他哪会开花”;“如果我也不再生病/也就没有命运”。这其中的“他”与“我”,都是海子站在两个角度上对他自己的同一指代,其表达的意思虽颇古怪但也非常明确:如果没有来自对方的情感挫伤,他怎么会写出疼痛而有光芒的诗歌?如果他自己内心没有感受到挫伤,他怎么会痛彻地体验到什么叫作命运?
这似乎也很难叫做强词夺理。只是由于考虑事情的角度发生了位移,而使之显示出不同的侧重。比如海子对于结婚的这种态度,似乎也并非没有明智的成分,既然自己没有能力对一个家庭承担义务,与其重蹈无数诗人结婚又离婚的覆辙,还不如就此刹车,避免在更深的婚姻卷入中两败俱伤。而他的荒唐在于,他并不能在现今中国人的生活观念中,找到贝亚德之于但丁,西蒙娜.波伏娃之于萨特等,光恋爱不结婚那样一种精神伴侣式的女孩子。虽然这是一个在理论上似乎无可非议的梦想,但在此时此地却显得荒唐而不靠谱。
——我以上的这番文本解读确切吗?西川在《死亡后记》中的一段文字可以作为旁证:“1988年底,一禾和我先后结了婚,但海子坚持不结婚,而且劝我们也别结婚。他在昌平曾经有一位女友,就因为他拒绝与人家结婚,人家才离开了他。”
是的,海子在此显示出他已经发生了倾斜的价值观,比之以结婚成家为指归的这种凡俗的爱情来,他的诗歌事业具有无可置疑的重要性。他此时已写出了在他自己的判断中,一些绝对重要的作品。他此时底气十足,如获神助,在同一时期书写的《祖国 ( 或以梦为马 ) 》和《秋天的祖国》这两首雄狮振鬣、光焰万丈的诗篇中,他自信他就是自己祖国的诗人——把代表祖国的诗篇端现给太阳的那位诗人:
秋雷隐隐 圣火燎烈
神秘的春天之火化为灰烬落在我们脚旁
……
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 爱与死的诗人
他要我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
——《 秋天的祖国 》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 祖国 ( 或以梦为马 ) 》
这种焰火流苏、龙翔凤翥般瑰丽奇幻的场景,在他同期书写的《诗学: 一份提纲》的《朝霞》部分,更呈示出常态情况下远非人们想象力能及的绚烂幻象。海子生前曾练过气功 ( 我将在后面出示一份由其练功同好提供的具体资料 ),而这件事,在西川的那篇《死亡后记 》中也曾被专门提及,有一回他曾兴奋地告诉西川,他已开了小周天。并且在西川的感觉中,“海子似乎也从练气功中悟到了什么”。对于我们这些不曾进入此道的人,大约很难说清其中的情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通过对间接信息的凭借,获具一个轮廓性的感觉。海子遗留的藏书中有一本《中医学基础 》,书中诸多有关人体经络与气脉运气走位的文字底下,都被他用钢笔圈点勾画过。由此可见,他之练气功,绝非五迷三道的谵妄之为,而是从医学的人体机能入手,寻求激发生命潜在功能的途径。80年代中期,我本人曾较为详细地读过几本藏传佛教有关“藏密气功”和印度学者有关“瑜珈术”的书籍,根据那些书中关于气功状态中对“宇宙本相”的图像性描述,我以为与海子这些诗歌中天马行空的图像极为相似。
尤其是这些诗歌中那种语无伦次却又尽得真诠的语言状态,恍然是被大当量的思维火药炸飞了的碎片,冲腾出绚烂的图像。所谓的“秋雷隐隐 圣火燎烈”——秋日之雷何有?“燎烈”一词又何来?在摹写这一图像时,海子绝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遵循什么语法规则,讲什么逻辑道理——我听见和看见的就是那样,所以就那样了。而我们,也在这首诗纳春夏秋冬四季于宇宙的大空间中,看见了他由心灵之火挑起的,万里雷霆与卷地圣火展开的旷世大绞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规则都是为循规蹈矩者制定的,立法者自己从来与遵守规则无关,他所要干的只是制定规则。“上帝说:光是好的,于是就有了光。”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人质问上帝,光怎么就是好的,又怎么就有了光。上帝的至高权威使他的言说无须用道理去阐述——光不是好的吗?既然是,还有必要问吗?
从这些诗歌中的迹象看,我们大体上可以获得这样一个判断,海子应该是在1987年10月前就开始了气功修炼。但有必要强调的是,其一,气功此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不良反应;其二,他的写作伴随着气功状态的出现,又到了一个亢奋的巅峰。
10月似乎是海子个人生活情感上的一个劫数,1986年的这个月,他与B的情感终结;1987年的这个月,他与S重蹈覆辙,同时又有了让他颇为矛盾的情感遭遇。但这一次,却未在他的精神上,造成多大的劫难。
在1987年11月14日的这篇日记里,海子对自己当时的状态做了这样的记写:“因为全身心沉浸在诗歌的创作里,任何别的创作和活动都简直被我认为是浪费时间……这样的日子是可以称之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黄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接着,他又谈到自己明年打算去海南。“在热带的景色里,我想继续完成那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阳。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阳的创造。”
总之,他的状态颇佳。未来的目标清晰,奔赴的念头坚定。在昌平蜗了整整一年,寂寞的时光、焦灼的时光、烦恼的时光,都被秋季之后亢奋而流畅的写作所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