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S.“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1986年的九十月间,也就是海子在遭遇与B的感情变故时,我们在他的诗歌中又感觉到了第二个女性的存在。我曾在前边谈到过《不幸》一诗中的两匹马:“白马”和“红马”的意象原型,在把一个设定为B时,把另一个假设为S。
除了这首诗而外,我们还会在他“从此不在写你”以后的诗歌中,看到了这样的表述:
——《 给1986 》:“就像两个凶狠的僧侣点火烧着了野菊花地/——这就是我今年的心脏”
——《 哭泣 》:“哭泣—— 一朵乌黑的火焰/我要把你接进我的屋子/屋子顶上有两位天使相抱在一起”
这无疑标志着在B之外,还有另一位的存在。
即使在1986年8月的那篇日记中,他关于“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个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别人,或贝亚德”这样的表述,也颇耐人玩味。以海子行文的直接和简洁,这里的表述似乎应该为“B,劳拉,或贝亚德。”但他在劳拉之后为什么有意含糊其辞了个“或别人”呢?这难道不是特意为另一个人所设的位置?
事情不久就水落石出。就在1987年2月11日,海子写下了一首《 献诗——给S 》,S于此浮出水面。这也是继B之后,海子诗歌中第二个具有明确符号指代的女性。那么,1986年秋冬季节时隐时现于海子诗歌中的那个女性,当属S无疑。
S,昌平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
那么,S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海子的生活中,并以什么样的身份与海子往来的?要搞清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还原当时的一些基本情景。
首先,海子诗歌中与B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只是他与B两年时光中一部分的日子,而绝非全部。这些诗歌之所以那样沉醉欢愉,无疑是初恋的晕眩所致。在与此相关的诗歌中,他可以不放过任何一个幸福的细节,却可以摈弃诸多的懊恼——幸福的他们,开心的他们,能有懊恼吗?答案不言而喻。没有懊恼才是令人奇怪的,尤其是对于这样一对都是初恋的顽童,更是如此。此外,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生活习惯,以及对未来的设计,都必将随着两人关系的深入而显现差异与分歧。这是其一。
另外,海子与B相恋的日子,并不是可以经常在一起的。一个在学院路的老校,另一个则在昌平。所以,当时他能与B单独相处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是星期天时B来昌平一次。
还是在1986年8月的那第一篇日记中,海子一开始就记写了他在昌平的状态:“从哪儿写起呢?这是一个夜里,我想写我身后的,或者说,我房子后边的一片树林子。我常常在黄昏时分,盘桓其中,得到无数昏暗的乐趣,寂寞的乐趣。有一队鸟,在那县城的屋顶上面,被阳光逼近,久久不忍离去。”
这是一幅名副其实的老式县城的景致。肯定有寂寞的乐趣,但这寂寞的乐趣对他来说真是其乐无穷吗?肯定不是。并且,这样的氛围和状态,对于一个20岁出头的诗人可能还算不上美妙。
我们难道能因为海子的埋头写作,而忽略他的这样一些需求:人的本能的交流需求,情绪释放和接受环境良性刺激的需求,一个诗人的被关注、被欣赏、渴望有人喝彩的需求?但在昌平,要真想实现一种有意思、够级别的交流,实际上是很困难的。而置身在一个“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中,谁又会把一个诗人当回事呢?诗人的概念,在这里绝不会比一个大学教师的牌子更响。
正是缘于此,海子对那些重要的朋友才格外看重,尤其是对骆一禾与西川。孙理波此后还有这样一段回忆——
1986年隆冬,海子对我说:过几天有朋友来,你一起过来吃饭聊天吧。我知道,海子平时一般很少有朋友来,若要聚会一定会叫上我,除了聊天,他还要我帮忙做菜。那天,我早早来到海子房间,帮着洗菜做饭,我们一起在煤油炉和自制的电炉子上做了好几个菜。看那样子,似乎有贵客来。傍晚,班车到,来人是骆一禾、西川及他的女朋友。开喝时海子又叫来几个哥们,用两张写字台拼成长桌,满满一桌菜,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大伙围坐开喝,推杯换盏,几杯下肚,骆一禾微醺脸红,西川好像不喝,便感觉有点冷。盘腿坐在床上,海子边招呼边喝、边聊,兴致高昂,大笑,至午夜。
显然,骆一禾与西川的到来,成了海子的节日。
而在昌平,海子也在尽可能地寻找着同道之间的交流。于是,当时在昌平另外一所中专任教的青年散文家苇岸,在此后关于海子的日记体纪念文章中便有了这样的记载。
约1985年末或1986年初。写小说的朋友星竹,带来一个人。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海子,写诗的。一个衣着随便,戴旧式眼镜,瘦小的,外省少年形象的诗人。我尚未读过他的诗,也未听说过海子这个名字……他的身上显示着早慧和天才的迹象。
这段文字传递了这样两个信息,其一印证了海子的确是在寻找交流。他找到了一个能谈得来的朋友 ( 尽管写小说 ),接着又由这位朋友穿针引线,寻找新的朋友,以扩大交流范围。其二,海子当时在昌平的寂寞,于此也可见一斑——苇岸,198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当时亦写诗,大学期间便开始发表作品,应该算是诗界的业内人士,但是,直到这时他并不知道海子。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便不难理解处于初恋中的海子,何以还会写下《在昌平的孤独 》。
据苇岸讲,海子这首诗的原标题为“孤独”,此后投稿时却改成了《在昌平的孤独 》。正是这个标题的更改,才使这首诗有了一种特别刺目的意味。也就是说,在海子去世不久,人们尚未能读到他更多的诗,获知他生前一些更为详尽的情况时,便是通过这样一个标题,感知到海子在昌平孤独的心理处境,并直接把它与海子的自杀联系了起来。
这首诗写于1986年,其核心有这样两层意思:其一,“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所谓的“鹿王”,无疑是为雄性荷尔蒙充注的成熟雄鹿,但却在“泉水中睡着”,这显然是处在封闭乏味的环境中,海子对自身状态的自喻;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鹿王”渴望“猎鹿人”以追杀打破这种状态的梦想。
其二,“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也就是说,孤独是用竹篮 ( 鱼筐 ) 打水——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这种情景中,供职于昌平文化馆的S之走近海子,成为海子文化与情感上的双重交流者,当是很自然的事。
合乎逻辑的推理当是这样的:海子渴望着文化上的交流,而昌平文化馆则是昌平最有“文化”的地方。海子之去文化馆溜达,翻看一些报纸杂志包括普通的交谈都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文化馆要开展工作,除了一般的群众文化活动、组织文艺会演外,譬如搜罗创作人才,为文化馆举办的业余文学创作讲习班寻找辅导老师等等,当然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而S,作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跑腿打杂、组织活动、公关联络等一应俱全的杂事自然也是其分内的工作。一般而言,一个文化馆中的这样一位青年女性,通常都会被部门领导委以杂务总揽之职,而她自己也必然是愿意在这类差事中释放能量,因而又显得活跃、抢眼的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海子作为中国政法大学青年教师的身份,以及随着接触对海子之作为诗人创作情况的进一步了解,都会使S对其产生好感甚至是尊重的心理。
可以为这一推理佐证的一个重要证据,就是海子所获得的那个“昌平县1986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这应该是昌平县一次规模较大的文化活动所设的奖项。活动的由头,当是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周年。而《讲话》的纪念日,就是若干年来在中国文艺界已成为一个固定代号的“5.23”,亦即5月23日。包括了文艺会演的昌平县的这次活动,很可能从4月份起就开始张罗准备,5月初正式开始,由“5.1”、“5.4”直到“5.23”,贯通起中国人民文化政治生活中的一个特殊时日——“红五月”。
从一贯的处事风格来看,海子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似乎也并不特别看重获奖之类的事情。比如同年度由北大首届文学艺术节颁发给他的“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在北岛等获奖者都到会参加,并郑重其事地致了答谢词的情况下,海子本人却没有赴会。而对一个县的文化部门组织的文艺创作比赛,应该说,海子更缺乏参与的兴致。此时的海子虽然人在昌平,但他所从属的中国政法大学与昌平县并无行政隶属关系。那么,他本人就不能算作昌平县行政管辖中的“县民”。严格地说,也就没有“参赛资格”。然而,在这一切的不可能中,海子却的确参加了。对这件事唯一的解释,就是缘之于S的鼓动。事情在这位干练的文化馆工作人员的手中,便显得非常简单。她先是鼓动好了海子在此一显身手,又说服领导应该欢迎高手参与,以提高活动的档次。这么一番撮合,海子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昌平方面也觉得的确不错。
S既开展了自己的工作,又发展了自己的私谊。
这样做,S是期望在海子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吗?似乎不是,她此时无疑清楚B之于海子的存在。其实,这只是基于一种普通的心理因素:人是需要欣赏和被欣赏的。因为S欣赏海子,所以,也自然乐意被海子欣赏。她附带地干了好事一桩——海子获得了一等奖。如果这是个二等奖的话,海子也许会觉得自己自讨了个没趣,但一等奖的感觉就会不大一样。海子对此的心态大约颇像那则按摩乳罩广告——“没什么大不了的”,在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态中,有一种内心膨胀了的愉快。S也当然愉快。
除了欣赏和被欣赏外,从再高一层的心态上说,人还需要崇拜和被崇拜。这种心态,在青年异性之间更为突出,也更为微妙。海子是一个带有明显女性 ( 母性 ) 情结的人,在他大量有关女性诗歌的抒写中,我们更不会忘记那首《给萨福》一诗中这样的句子:“萨福萨福/红色的云缠在头上/嘴唇染红了每一片飞过的鸟儿”,“金色中的嘤嘤之声/萨福萨福/亲我一下”。这似乎有点顽劣。他嬉皮笑脸地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要求那位相隔了二十四五个世纪的古希腊女诗人,他幻想中的美丽少妇,来亲他一下。而这种顽劣中所透露的,实际上是对来自成熟女性的抚爱、进而是宠爱的这样一种心理愿望。从这一角度上说,S比B似乎更能体现这一角色功能。B是活泼的、热烈的、任性的,因而是——小的;S是干练的、含蓄的、稳重的,因而是具有情感的反向呵护性的。
尤其是,当海子与S因文学的关系而相遇时,热爱文学的S在昌平的庸常文化氛围中,似乎突然发现了一个尚未被认识的天才。这种发现是属于她的,因而有一种私密性。她要保守这个秘密,以不被别人分享。于是情感呵护中的崇拜,使S觉得她正在成为一个匿名状态中的天才,唯一的精神后援和秘密的知情人。在这样的时日中,S当不会没有就近亲昵的冲动,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因而严格地恪守着分寸。
海子不会感觉不到这一切,心性高远的他当然需要被崇拜。并且那种远距离的,含有一种心灵委曲的默默崇拜更能使其动心。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身有所属,已经与B有了未形诸文书的身份契约——双方都必须为此负责。也正是缘之于此,海子才在他完成于1986年5月的长诗《太阳.断头篇》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爱情,必须向整个村庄交代,交代清楚/爱情要对大地负责/对没有太阳的夜晚负责”。因此,海子与S便一直处在自我克制的心灵秋波中。S成了海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异性朋友。这其中相互间的精神舔舐和默契,则是任何男性友人都不能替代的。
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当海子遭逢了1986年与B重大的情感变故,心绪恶劣透顶的他,何以会于此时在《不幸》中写下这样的诗句:
四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和十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四月的日子”,正是海子被S鼓动参加昌平文化艺术节创作比赛的日子,是两人以这种特殊方式交往的开始。而“十月的日子”则是与B的情感结束后,他的痛苦、烦恼突然清算一毕,因而可以正视与S的情感之时。这当是海子内心的一种决断,虽然他不可能马上从B的影子中走出,但在与S的情感线索上,事情则突然简单、清晰起来。所以,十月是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1987年2月11日,海子在《献诗——给S》中第一次写下了“S”的名字,这可以视作两人情感明朗化的一个标志。诗中写道: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写这首诗的农历时间,是1987年春节的正月十四。正是海子每年回查湾老家过寒假时,抓紧大段时间写作的时日。诚如1985年寒假时手端粥碗遥望B的情景,此时寂寞写作中的海子,似乎是在朝霞中看见了S。所谓“无限的赠予”,当是指S此前为他所做的一切,包括情感的默默捐献。但是,这一次,情感明朗化了,并不等于恋爱关系的郑重缔结。整首诗“谁在……”的这种句式,虽是实指S的一种修辞方式,但通篇这种疑问代词的贯穿,似乎还泄露了海子潜意识中的游移不定。曾经沧海难为水,与B刻骨铭心的初恋的结束,使他很难再回复到一个单纯少年的纯情和痴情中。经此情感大劫,他已经成了一个心有奇寒,酒中问暖的诗人。接下来的日子,将是一个情感的放逐中,大地上漂泊的浪子的日子;一个浪子在寻找家园的长旅中指路为虹、扑入太阳的日子。